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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原振俠系列-黑白無常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黑白無常 作者:倪匡(已完成)

前言

    懂中文的人,一看到「無常」這個詞,自然首先想到,這是一個形容詞,是變幻不
定的意思,「人生無常」,是說人生的際遇,變幻不定,難以預測。很早就用了這個形
容詞的是荀子:「趨舍無定,謂之無常。」

    可是「無常」也是一個名詞,是佛家的專門用語,要詳細解釋起來,十分複雜,簡
單來說,是佛教的一種教義,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生滅無常。又分為兩種情形,一種
是「剎那無常」,一種是「相續無常」,真的複雜之極,除非是對佛法有深入研究的興
趣,不然,就知道有這樣的兩個詞,都很夠了。

    或許是由於佛家有「無常」這個詞,所以,在許多由佛教教義衍化而來的故事之中
,也就有了「無常」這個「人物」。

    中國的民間傳說,不論是源於佛家,或是源於道家的,久而久之,都自成一個系統
。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個系統之中發生,例如十殿閻王、四海龍王等等,都有一種凡間
的約定俗成的力量,創作故事的人,若是離開了這個範圍,就很難流行,不為大眾接受


    在民俗傳說中,無常是鬼,所以也稱無常鬼。而無常有兩位,一位是黑無常,一位
是白無常。民俗傳說中,這兩位無常鬼先生的造型,也是固定了的。

    白無常先生面白如粉,穿白衣服,戴白色的高帽,高帽之上,寫著四個字:「天下
太平」。手持白色哭喪棒,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間或吐出來的長舌頭是鮮紅色的──這
種造型,形容起來,相當詭異恐怖,但只要是中國人,一見造型,就會認識:這是白無
常先生。

    至於黑無常先生,一切和白無常相反,都是黑色的。高帽上的四個字是「一見發財
」,自然,吐出來的長舌,也是鮮紅色的。

    這樣的造型,是由甚麼人創造的,始於何年何月,都不可查考了。而這種造型,早
已被民間所接受,就算再有藝術大師另造新型,也難以深入民心了。兩位無常的性格,
從他們的臉型上來看,就有顯著的不同:黑無常哭喪著臉,看來十分悲苦;而白無常則
現出十分詭異的笑容,不知是甚麼意思。可以把他們兩個分為,一個是擺明了要拘魂,
一個則可能設計陷阱,使人中計而失去生命。黑白無常的責任是負責拘魂,也就是奪取
活人的生命,使之變成死人,而把人的靈魂,帶到陰間去,聽候處理。

    這又是一連串中國民間傳說中的一環:人死了之後,靈魂到了陰間,十殿閻王根據
該人在陽間的行為善惡而作審判。其中有一定的程序,例如靈魂在過奈何橋的時候,一
定要喝孟婆湯,把生前的記憶全都洗清,不能帶到下一生(所以我們人人都不能記得前
生的事),等等。

    黑無常和白無常,都在閻王殿上當差,其職務有點類似古代官衙中的衙役。黑白無
常的同事,還有牛頭、馬面,都是衙役捕快這一類的角色。至於判官,則是衙門中的師
爺──陰間審定靈魂的所在,和陽世間的官衙,十分相似,自然是創造者,根據陽世間
的情形來設想的。黑無常和白無常,要拘魂的時候,也不是亂來的,他們自己沒有決定
權,而只接受命令。命令來自閻王,閻王有一本「生死簿」,記著所有人的姓名和壽元
,某某人,該四十一歲壽終,到了該他壽終的這一刻,就會派黑白無常出動,一陣陰風
過處,某某人的魂被拘走,某某人就在陽世消失了!

    黑白無常只是奉命行事,這其中就有相當程度的想像,如果黑白無常奉命去拘魂的
人,是他們十分喜愛的人,他們該怎麼辦呢?

    當然只好執行命令,不得違抗。

    如果黑白無常十分痛恨某個人,希望他在陽世消失,他們也無權自行決定,必須聽
從閻王的命令。

    閻王才是絕對的權威:「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同樣的,閻王若是注定一個人不死,也就沒有甚麼人可以令這個人死,生死大權的
掌握者是閻王。黑白無常看來雖然十分有權,但是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生和死的執行
者,可以想像,在很多情形之下,大有身不由主的情形存在──那是任何執行者無可避
免的事。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創造黑白無常形象的人,在他們的高帽子上,寫上了「
天下太平、一見發財」這八個字。這八個字所寫的,正是陽世間許多人的願望,太平盛
世,做個發財人,還有甚麼比這個更值得高興快樂的?可是矛盾的是,不論甚麼人,一
見了黑白無常,都是魂赴陰間之時,天下太平不太平,是不是會發財,似乎也與之無關
,因為他已與世長辭了!

    很喜歡在說故事之前加些「前言」,但是也很少把前言說得如此之長,再說下去,
只怕要變成「無常專論」了,就此打住。


    天氣炎熱。

    人類在地球上生活,又據說是在地球上,由極低等的生物發展起來的,可是不幸得
很,人類對於地球上大部分地區的氣候,並不適應。地球上許多地方,夏天,氣溫常在
攝氏三十五度以上,那就使人感到極度的不適,尤其,若是在這樣的氣溫之下,還要在
烈日下工作的話。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陳克生,他都沒有理由在這樣的炎熱天氣,在烈日下工作的


    先說他自己:陳克生,男,二十八歲,身高一八四公分,體重七十公斤(這是男性
的標準身形,有這種體型的男性,全身沒有多餘脂肪,肌肉發展均勻,是人體美的典型
)。學歷:美國夏威夷大學海洋生物學博士,該大學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已發表的
論文,廣為學術界所接受。是好幾家大學,和許多研究所爭相聘請的對象。

    他未婚,貌相說不上特別英俊,但是這樣的青年,自然英氣勃勃,得人喜愛。

    若按他的家庭背景,他更沒有理由要在烈日之下工作,汗出如漿,連睜開眼來都有
困難。那種被酷熱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的父親,是著名的法學專家,有著最高法律工作頭銜,有一所全城最大規模的法
律事務所。

    陳健南大律師的大名,家喻戶曉,自然收入極豐,不比一般豪富遜色。據說,單是
一個財團(這個財團由蘇氏兄弟經營)付給他的法律常年顧問費,以美金算,就高達八
位數字。

    陳克生是陳健南的獨子,陳克生只有一個妹妹,母親早喪,他父親陳大律師,並未
續弦,只是和若干女性,維持著並不公開的一種關係。

    陳克生的背景和他本身,介紹得差不多了。像這樣的一個人,有甚麼必要在烈日下
工作?若說工作是為了金錢和生活,那兩者對他來說,簡直一點也不成問題。若說工作
是為了興趣,那更叫人難以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何興趣之有?酷熱簡直叫人如
同置身於煉獄!

    而且,陳克生此際在從事的工作,還相當古怪──自然是由於他這種身分的人,從
事這種工作,才覺得古怪,如果正是這一行的工人,自然也不算甚麼了!陳克生這時,
正在指揮挖掘海沙!有點很難想像,是不是?挖掘海沙!海沙並不用人力挖掘,而是通
過一艘海沙挖掘船來進行的。

    一艘海沙挖掘船,有挖掘海沙的裝置,把在海床中的沙,用強力的唧筒吸上來,經
過清理的過程,然後再從一根管子中噴出來,噴到運載船上運走。

    當海沙自直徑二十公分的管子噴射出來的時候,發出轟轟烈烈的聲音,也十分壯觀


    通常,噴出海沙的管子,大約是三公尺長,海沙噴出的時候,呈拋物線,大約噴落
在離挖掘船船舷有六、七公尺處。一般來說,裝載船就停在這個距離,好讓海沙落在裝
載船之中。整個過程,十分簡單,需要做的是,先選擇一個適宜挖掘海沙的地方,這樣
的海域,大多數離岸不是很遠,海水也不是很深。

    而陳克生這時在進行的海域,卻離岸相當遠,所以挖掘船的吸沙裝置,也特別強烈
,一開動,機器的聲響震耳欲聾。烈日當空,海面上一點風也沒有,汗水之中,都帶著
鹽花,黏乎乎地,用手一搓,可以搓出一層鹽來。皮膚上也都起了很多小紅粒,有時癢
,有時刺痛,被曬久了的皮膚,還有一種開裂的疼痛。所以船上的工人,儘管酷熱,也
都穿著長袖衣服,戴著大大的草帽。

    這時,如果有海沙挖掘的行家經過這裡,一定會以為指揮工作的人是神經病。

    因為這時,在管子中噴出來的海沙,並不是落在裝載船的艙中,而是落在一張張開
來的大網之上。那大網由鋼絲製造,圓形,直徑約是兩公尺,網的孔眼相當大,每一個
,都有十公分直徑──如同拳頭般大小。

    那也就是說,噴出來的沙,落到了網上,立時又從網眼中漏了下去,再落到海中,
只有比網眼更大的東西,才會留在網上。

    這種情形,若是看在精於海中打撈的人的眼中,倒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那是在打
撈甚麼東西。一般來說,若是在海底的沙中,發現了沉船,要打撈沉船中的遺物,就用
這個辦法。

    而且,也可以知道,要打撈的東西,一定比網眼大,不然,就徒勞無功了!

    陳克生這時,那麼辛苦工作的目的,正是想在這一帶的海域中,打撈一些東西!

    他要打撈的是甚麼呢?必須從頭說來。能吸引了他這樣的一個海洋生物學家,在這
種環境之下揮汗如雨地工作,自然是:他想在海洋中找出來的東西,非同小可!

    陳克生取得了博士頭銜之後,他的父親曾和他有過一番對話。

    作為大律師,陳健南對於海洋生物所知十分有限,正像一個海洋生物專家,對複雜
的法律所知不多一樣。所以他們父子兩人的對話,十分有趣。

    陳健南晃著酒杯,站在陽台的玻璃門之後,望著小半個城市的璀璨夜景,呷了一口
酒,問他的兒子:「畢業了,也當了博士,有甚麼打算?」

    陳克生揮著手──他有運動家的體格,也有一刻都不肯安靜的性格,在真正無事可
為的時候,他甚至會原地跑步。他的回答是:「本城有一個私人的海洋生物研究所,極
具規模,主持人名叫胡懷玉,是一個十分有資格的專家。學校方面的幾個教授,一致推
薦我去見他,他會安排適當的工作給我!」

    陳健南無可無不可地點著頭:「聽說海產都很值錢,一隻手掌大小的鮑魚,要值好
幾百美金!你是專家,養鮑魚不難吧,倒是生財之道!」

    陳克生笑著:「好極,要是有甚麼好吃又名貴的海產養出來,一定揀新鮮的給你嚐
!」

    陳健南大律師十分嗜吃海鮮,聞言又喝了一口酒,咂著嘴,彷彿甚麼奇魚珍貝,都
已經到了他的口中一樣。他滿意地拍打著陳克生的肩頭:「經濟上需要甚麼幫助,只管
開口便是!」

    陳克生也笑:「當然,不找你找誰!」

    父子兩代,在這種情形下的交談,是最愉快的了。

    幾天之後,陳克生就已拿著學校中幾位教授給他的介紹信,到那個海洋生物研究所
,去找主持人胡懷玉。

    事先,他先通了電話,雖然沒有和胡懷玉本人通話,可是通過祕書,也約好了時間
。陳克生駕著車,沿海駛著,快到目的地時,他發覺這個研究所的規模之大,遠超乎他
的想像──很難設想一個私人的研究所,會有那麼大的規模。

    在距離研究所五公里之外,海邊已到處可見到豎立著的牌子:「此處是海洋生物研
究所研究地點,請勿作任何破壞行為。」

    海岸上也有許多設施,陳克生這個海洋生物專家,一看就知道它們的作用,例如一
道相當長的堤,堤盡頭是簡單的建築物,那是為觀察在較深海域中的海洋生物而設。而
海床上用堤圍起來,形成一個大池的,當然是放養海洋生物之用。在海面上可以看到一
串串的筏,連在一起,那也是要用來放養海洋生物的。

    等到看到了研究所的建築物,陳克生更是暗暗吸了一口氣。建築物佔地很廣,他又
聽說研究所的設備十分齊全,他感到十分高興,因為若能在這樣的研究所中工作,那一
定可以大展所長了。

    (這個海洋生物研究所和它的主持人胡懷玉,許多老朋友,應該絕不陌生。他曾經
在《犀照》這個故事之中出現過,在這個研究所之中,曾發生過十分驚人的事故,頗是
曲折離奇。)

    陳克生在傳達室道明了來意,等了一會,就有職員帶著他,到了所長辦公室外的會
客室。會客室佈置得十分舒服,尤其是有兩座古代帆船的模型,每一座大約有一公尺長
,更是具體而微,在帆船上所有的一切,應有盡有,手工精緻之極。

    陳克生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五分鐘,他在想,那個叫胡懷玉的所長,不知是甚麼樣人
,大學的幾個教授,都異口同聲稱他是「一個怪人」,不知怪到了甚麼程度?

    陳克生的指導教授說得比較詳細:「胡博士……人很怪,極度神經質,或許他是東
方人,和我們西方人在性格上不合。他曾幻想有不知名的生物在空氣中成長,會變成巨
大的災禍,這其實是精神病中妄想症的一種!」

    那位教授說到這裡的時候,搖了搖頭,神情十分不以為然,可是又安慰陳克生:「
你和他同是東方人,可能會合得來。事實上,他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一個海洋生物學家
,並不需要那麼豐富的想像力。」

    在未曾見到這位胡懷玉博士之前,陳克生自然無法判斷,別人對他的批評是公允還
是苛刻。

    他等了五分鐘,胡懷玉並沒有出現。

    陳克生又等了十分鐘,胡懷玉仍然沒有出現。

    陳克生開始不耐煩──他本身是一個十分準時的人,一個本身十分準時的人,處在
這樣的境地之中,懊惱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離開了會客室的門,向一間辦公室中的一位祕書問了幾句。那祕書是一位十分嬌
俏的女郎,一聽她開口,陳克生就知道,正是她和自己約定會見時間的。

    他提醒了一句:「我和胡所長約定的時間,是四時整!」

    女郎點頭:「是!」她看了看手錶,欲言又止。

    陳克生問:「有甚麼需要說明的?」

    女郎嘆了一聲:「今天,胡所長一回來,就匆匆進了他私人的研究室。」

    陳克生揚了揚眉,發出了「哦」的一聲。

    女祕書道:「他一進入私人研究室,就絕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打擾了。」

    陳克生還保持著相當的幽默感:「就像時間鎖保險庫一樣,要到一定的時候,才能
打得開?」

    女祕書嫣然:「真有趣……不過如果他記得有約會,自己會出來。」

    陳克生雙手交抱,放在胸前:「照你看,他記得約會的可能性是多少?」

    女祕書沒有出聲,可是她望著陳克生的眼光,卻大有同情的神色。這時,另有一個
職員道:「等於零!先生,我提議你不必等了。他進私人研究室的時間,最長是七十二
小時,而且從來也沒有十二小時之內,就出來的記錄!」

    陳克生十分生氣,可是他當然不會沒有風度到向幾個無關的職員發脾氣。

    所以他只是對女祕書說:「好,我走了。反正我已經多等了十五分鐘,請你把這種
情形,告訴胡所長。」

    女祕書十分同情陳克生的處境,連連點頭,甚至站起身子來。

    當她站起身子的時候,陳克生注意到她頎長苗條,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美人兒。

    對於陳克生欣賞的眼光,女性的敏感,自然可以覺察得到。所以她俏臉之上,就略
有紅暈,態度也矜持起來:「我帶你出去!」

    陳克生本來想拒絕,可是繼而一想,此行一點結果也沒有,而且十分令人生氣,如
果能結識這個女郎,倒也不失是一樁收穫。

    所以他立時道:「啊!那太好了。你知道,人地生疏,又求見所長不遂,很令人沮
喪,真是不知道如何離開!」

    女祕書又十分得體地笑了笑,離開了她的辦公桌,陪著陳克生向外走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看到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一面嚷叫著,一面旋風一樣,捲了
出來。他嚷叫的是甚麼,根本聽不清楚,而他又衝得極快,簡直是橫衝直撞,像是在他
的身後,有一大群虎頭蜂在追逐著他。

    那人向著陳克生和女祕書直衝過來,眼看就要撞向女祕書的身上了,而他雙臂揮舞
著,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陳克生忙一拉,把女祕書拉進自己的懷中,那人緊貼著
,擦了過去。

    女祕書在這時候,才十分驚惶地叫了一聲:「所長!」

    女祕書這一叫,陳克生才知道,這個行為像瘋子一樣的人,就是這個海洋生物研究
所的所長,胡懷玉博士!

    他本來就因為胡懷玉忘了他的約會,對自己怠慢而十分生氣,再加上這時,胡懷玉
橫衝直撞,雖然說整個研究所都是他私人的,可是他這樣的行為,也似乎有點過分了一
些!

    為此,陳克生決定要略施懲戒,他倏然打橫跨出一步,一伸手,就抓住了胡懷玉的
手臂。胡懷玉正在向前衝,被他拉住,硬生生拉了回來,姿態和神情,都變得古怪之至
。陳克生疾聲道:「我和你有約,忘記約會,是一種極無禮的壞習慣!」

    胡懷玉看來瘦削蒼白,他眨著眼:「約會?就算有,不論甚麼約會,全取消!」

    他的聲音十分尖銳,那並不是討人喜歡的聲音,也令得陳克生更生氣:「取消約會
,應該提前通知!」

    胡懷玉出現了怒容,大叫了一聲:「通知,為甚麼要通知?」

    陳克生神情嚴峻:「這是作為一個現代文明人所應遵守的原則!」

    胡懷玉大喝一聲:「放屁!」

    這位博士先生、研究所所長竟然這樣蠻不講理,不禁令得陳克生大怒。他陡地揚起
拳頭來,就待揮拳相向。

    就在這時候,那女祕書急叫:「所長,他是和你有約的海洋生物學家!」

    胡懷玉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陳克生,對於就在他面前的拳頭,視若無睹──他的
身子相當瘦弱,看起來絕挨不起陳克生的一拳。

    他冷笑一聲,伸出手來,手指直按在陳克生的鼻尖上:「你懂得海洋生物?」

    陳克生這時,已認定了這個所長,根本是一個妄人,不值得和他多說甚麼。所以他
在放下拳頭來的同時,只是「哼」地一聲,算是回答。

    胡懷玉卻反而不肯罷休,一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叫嚷著:「天!看看這是
甚麼?」

    他說著,竟然用力拉陳克生,想將陳克生拉進他剛才衝出來的那扇門去。本來,以
胡懷玉的身型和陳克生相比,強弱懸殊,他是絕對無法拉得動陳克生的。可是在這一剎
間,陳克生心念電轉,知道那門是通向他的研究室去的。

    胡懷玉所擁有的私人研究室,在學術界中十分著名,據說應有盡有。設備之完善,
可以位列世界頂尖同類研究所的三名之內!

    所以,他有想去看一看的好奇心。

    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胡懷玉居然能拉著身形高大的陳克生,向那扇門走去。陳克
生在走出了幾步之後,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容顏嬌俏的女祕書,也正用十分關切的神
情望著他。

    陳克生向她做了一個鬼臉,又向胡懷玉指了一指──或許由於他那個鬼臉做得十分
有趣,女祕書當時抿著嘴,笑了起來。

    陳克生沒有機會說甚麼,就被胡懷玉拉進了那扇門。

    進門之後,陳克生就呆了一呆。胡懷玉一定不想他在研究室的時候受到騷擾,所以
建築上有特別的安排。

    一進那扇門,並不就是研究室,而是一個隔離的空間,就像潛艇中的隔水艙一樣。

    胡懷玉一腳把那扇門踢上,又拉著陳克生,向另一扇門走去。那扇門又厚又重,簡
直像是一般保險庫的門一樣。陳克生到了這時,才叫了一句:「你不必拉我,我自己會
走!」

    胡懷玉「哼」地一聲:「你會走?看到了我給你看的東西之後,你會昏過去!」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穿過了那道厚門,進入了胡懷玉的私人研究室。

    那是一個極大的空間,各種各樣的設備之多,陳克生一時之間,也看不完全。胡懷
玉不再拉他,只是指著一張極大的桌子:「你自己去看!」

    在那張桌子上,有許多玻璃缸,缸中蓄養著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也有許多白色的
瓷盤,放著各種研究用的海洋生物標本。

    陳克生在開始向那桌子走去的時候,還不知道胡懷玉要自己看的是甚麼。可是當他
來到接近桌子時,他的視線,立時被一樣東西所吸引。

    那東西放在一隻白色的瓷盤中,陳克生一看到,身子就如同遭了雷擊般地一震,接
著,他就現出了進入夢幻境界的神情。

    他伸出手來,指著那東西,身子卻再也難以向前挪動半分!

    他的這種反應,是任何海洋生物學專家,看到了那東西之後的正常反應。也是任何
對海洋生物略有認識的人的正常反應。

    如果對海洋生物不是那麼有認識,或是根本沒有認識的人來說,當然不會有甚麼反
應,所以有必要詳細介紹一下那東西。

    先說它的外形──它是扁圓形,直徑約有二十五公分,有螺旋紋的外殼,所以一看
就可以知道,是一種螺類的海洋生物。它的顏色是相當耀目的白,殼上有著不是很明顯
的淺灰色花紋。

    在殼口處,有如同墨魚一樣的幾根觸鬚,露在外面,可是不再蠕動,顯然曾受過摧
殘,已經死了。但是可以肯定,在不久之前,它還是活的!

    這就是令得陳克生這個海洋生物學家,目瞪口呆的原因。他知道,眼前所見的一切
,簡直不可能,他認得出那螺類的生物,是早已絕了種的「菊石」!

    可是,如今他看到的卻是一隻「活的菊石」!

    他不知自己掙扎了多久,才大聲叫了出來:「菊石?活的菊石?」

    胡懷玉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也跟著他嚷叫:「菊石!活菊石!」

    這時,陳克生也不再笑胡懷玉是瘋子了,因為他自己的神情動作,也和瘋子差不了
多少!

    活的菊石,這確然會令海洋生物學家瘋狂。就像忽然有了一條活的恐龍,活的三葉
蟲,或是忽然天上飛過了一條翼龍一樣,會令人變得瘋狂!

    早就成了化石的東西,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這是大自然的玩笑,還是歷史
的玩笑?

    菊石絕種已有多久了?從發現的許許多多菊石的化石上,可以有相當精確的估計─
─菊石的化石並不稀罕,極多,很普通。

    菊石的化石,有大到直徑五十公分的,也有小到只如指甲大小的。

    根據化石來研究,菊石這種無脊椎海洋生物,最早出現在泥盆紀,到白堊紀完全絕
滅。

    從研究菊石的化石上,可以鑒定地層形成的年代,它是鑒定地層年代的標準化石。

    泥盆紀,是地質年代古生代的第四個紀,開始在四億年之前──四萬萬年之前!

    在這個時候,菊石這種古代的生物,已經發展得相當完整。在這個時候,昆蟲才剛
出現,植物方面,原始裸子植物開始出現。在這個時候,非但沒有人,連恐龍也不知在
甚麼地方。

    而到了白堊紀,菊石已完全絕滅了!白堊紀,在六千七百萬年之前結束,白堊紀末
,不但菊石絕滅了,連恐龍也已絕跡了。

    一種在將近七千萬年之前,就應該從地球上絕滅的生物,又有活的呈現在眼前,這
對生物學家來說,實在是興奮到了難以形容的大事!

    在海洋生物上,曾經有過這樣的例子。有一種叫「翁戎螺」的貝類生物,生物學家
也一直以為它絕種了,上世紀卻又有許多活的標本發現。原來在地殼變動的過程之中,
它們由原來的淺水生活,變成了深水生活。在當時,活的翁戎螺被發現,也是生物學上
的大事,可是意義當然比不上發現了活的菊石!

    因為菊石曾是一個時期之中,地球上最進步的一種生物!而且,在幾千萬年之前已
經絕滅,早已成了定論!

    陳克生急促喘著氣,聲音十分沙啞:「假的!」

    胡懷玉也喘著氣:「你是海洋生物學家,你自己可以鑒定真還是假!」

    陳克生拿起了一隻鉗子,夾起了一條如同觸鬚般的器官,仔細看著。

    菊石在軟體動物之中,屬於頭足綱,正是如今的鸚鵡螺、魷魚、墨魚的遠祖。所以
它的器官,有著頭足綱生物特有的形態。

    它的貝殼看來十分脆薄,人類的科學再發達,也無法製造出最簡單的生物來。給你
全世界的人力物力,你也不可能製造出一株野草、一隻昆蟲來!

    而且,螺殼的結構那麼複雜,決不是任何人可以製造出來的,那是大自然的傑作!

    陳克生又長長吁了一口氣,回頭向胡懷玉望來。胡懷玉道:「是不是該忘記約會?


    陳克生由衷地道:「太應該了!看到了活的菊石,誰還記得甚麼約會,誰就他媽的
不是海洋生物學家!」

    胡懷玉高興異常,向陳克生伸出手來:「胡懷玉!」

    陳克生和他握手,也介紹自己,然後他忙不迭地問:「你是在哪裡得到它的?」

    胡懷玉瞇著眼:「今早我在海邊散步,看到兩個漁家的孩子在玩它,我實在不能相
信自己的眼睛。把它帶了回來之後,我一直對著它看……由於我……一些醫生認為我的
精神狀態不是太穩定,所以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實──」

    陳克生伸手在胡懷玉的肩頭之上,拍了兩下,安慰他:「我看是那些醫生胡說八道
!」

    胡懷玉更是高興:「本來就是,不過……若不是你一看就叫了出來,我還是不敢相
信!」

    陳克生想起他剛才,瘋了一樣衝出來的情形,關心地問:「你剛才──」

    胡懷玉有點不好意思:「我看著它,心中不斷在想:真的!真的!可是另外有一個
聲音又在響:假的,又是你的妄想!兩種聲音交替著,令人發狂,我忍不住了,才衝出
來的……」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滿臉通紅,神情十分興奮。陳克生看在眼中,心中暗想,一些
醫生說他「情緒不很穩定」,恐怕是最溫和的說法了!

    陳克生問:「你竟然沒有向漁家的孩子追問,他們是怎麼得到它的?」

    胡懷玉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光望著陳克生,過了一會,他才道:「或許我太熱情了
一些,一看到了活的菊石,就甚麼都忘記了!」

    他的話中,竟大有諷刺陳克生在這樣的情形下,還在有條有理處事,而不陷入一種
狂喜的情緒之中之意。

    陳克生淡然一笑,不和他爭論,只是道:「或許,活的菊石不止一個──任何生物
,不可能單獨一個存活於世。知道孩子是從哪裡得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大群,那會是本
世紀生物學上最大的發現!」

    胡懷玉一聽得陳克生這樣說,情緒又大是活躍:「不要緊,那十分簡單,這一帶的
漁民我全認識,去問一問就可以找出究竟來。」

    陳克生又提議:「立即進行?」

    胡懷玉用力在陳克生的肩頭上一拍:「好!」

    然後,他又側著頭打量著陳克生:「對了,你約見我,是為了甚麼?」

    陳克生笑了起來:「求工作。嗯,這是我的證件,和學校教授的推薦信!」

    陳克生把帶來的文件交給了胡懷玉。胡懷玉只是隨便翻了一翻,看了一下那幾封推
薦信的署名,就放了下來,笑著道:「那幾位教授,一定私下說我是個怪人、妄人、情
緒不穩定、想像力太豐富了,是不是?」

    陳克生淡然笑:「人家講些甚麼,何必理會!」

    胡懷玉忽然嘆了一聲:「想像力豐富?我這點想像力,算是甚麼!以後有機會,我
介紹你認識幾位先生,他們的想像力和生活,那才叫多姿多采,如同天馬行空一樣,恣
意汪洋,不可收拾!」

    胡懷玉所用的形容詞相當古怪,陳克生也不知道他所說的「幾位先生」是甚麼人,
所以不置可否。胡懷玉又拍了他的肩頭一下:「你已經是本研究所的研究員了,第一件
工作,就是和我一起研究這個項目!」

    他說到這裡,向那個活的菊石,指了一指。陳克生在那一剎間,又是興奮,又是感
激,自然而然,握住了胡懷玉的手,用力搖著,連聲道:「謝謝你!太謝謝了!」

    作為一個生物學家,陳克生這時的感激,是由衷地從心底發出來的。

    因為像這樣的發現千載難逢,參與那麼重大發現的研究工作,是每一個生物學家夢
寐以求的事。一萬個生物學家之中,難得有一個有這樣的幸運!

    這個活的菊石由胡懷玉發現,他大可一個人來研究,使他的名字,在生物學上名垂
青史。可是他卻慷慨地,把這種榮譽和陳克生分享,陳克生自然感激莫名!

    胡懷玉向陳克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下來。然後胡懷玉站在他的面前道:「我
認為不論從事甚麼工作,都要有豐富的想像力!」

    陳克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胡懷玉直視著陳克生,反手指著那活的菊石:「在這
個如此不尋常的發現之中,你想到了甚麼?」

    陳克生覺得這個問題,不容易簡單地回答,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反問道
:「你聯想到了甚麼?」

    胡懷玉直了直身子:「首先,我想到菊石的絕滅,自然是由於地球的環境起了變化
,使得菊石不能適應環境,這才絕滅的!」

    陳克生一揮手:「所以你首先聯想到了,至少在地球的某一處地方,環境和幾億年
之前的泥盆紀一樣,所以菊石這種生物,才能存活了下來!」

    胡懷玉大是高興,顯然是他的想像力,得到了認同。他用力點頭,又道:「不過還
是要仔細解剖檢驗這個動物體,也有可能,生物的身體結構,進行了改變,以適應新的
環境。可惜這個動物體殘缺不全──我發現它的時候,幾個孩子正用鐵絲,想把動物體
自殼中勾出來,當然損壞了不少!」

    陳克生充滿了信心:「一定可以找到更多,甚至多到每一個學生物的學生,都可以
有一個標本作研究。」

    胡懷玉搖頭:「你太樂觀了!我還有一個聯想,這隻活的菊石,根本不是生活在現
代!」

    陳克生莫名其妙:「甚麼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胡懷玉卻興奮起來,雙頰之上,甚至大有紅暈。他向陳克生湊近了一些──通常,
人只有在要講甚麼祕密話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動作,可是他講的話,陳克生卻更加不
明白了!

    他說:「這個菊石,可能就是生活在泥盆紀到白堊紀之間的,許許多多菊石中的一
個!」

    陳克生由於不懂得胡懷玉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所以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笑。胡懷玉的
神情更嚴肅,在等著他的反應。陳克生只好道:「一隻生活在古代的菊石,怎麼會到了
現代的呢?」

    胡懷玉一字一頓,十分認真地道:「由於不可知的因素,一隻古代的菊石,突破了
時間的限制,一下子從幾億年之前,到了現代。」

    陳克生不由自主地在眨著眼,他到這時,才算對胡懷玉所謂的「豐富想像力」有了
初步的了解,原來想像力居然需要豐富到這種程度!他這時同意了他的指導教授,對胡
懷玉不客氣的批評,也認為作為一個生物學家,想像力不必豐富到這種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有了一個聽來相當委婉的回答:「聽起來,這樣的假設,好像是甚
麼幻想電影,或是幻想故事中的情節!」他在這樣說了之後,本來還想打一個「哈哈」
,令得氣氛輕鬆一些的。可是當他向胡懷玉看去,看到了一張嚴肅無比的神情時,他再
也笑不出來。

    胡懷玉認真之極,並不覺得陳克生的話,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在內,反倒十分同意
。他一下子重重拍在實驗桌上:「是啊!在那些情節中,常有古代的人,突破了時間的
限制,來到現代的情形。人既然可以在時間中來往,菊石為甚麼不能?別說菊石也是生
物,就算是物體,也可以在時空之間轉移。我的一個朋友,就曾經歷過一件怪事:一隻
打火機,忽然突破了時空的限制,到了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古堡之中!」

    由於胡懷玉說得那麼認真,這才使陳克生吃驚,他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下去,
只是道:「就算情形是這樣,一個菊石可以轉移到現代來,也必然有更多的菊石會在現
代出現!」

    胡懷玉的雙眼放光:「我倒寧願把我自己轉移到古代去,看看所有的古代生物!」

    陳克生聽了之後,偷偷地吞嚥了一大口口水,沒敢搭腔。而在胡懷玉看來,無限渴
望四億年前地球泥盆紀的風光之時,他提議:「是不是這就去找漁民問一問?」

    胡懷玉忽然長嘆一聲:「我是一個現代人,如果回到了幾億年之前,不知道是不是
能活下去?」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十分認真地抬起頭,向陳克生望來,神情十分誠摯,一副想
得到正確答案的樣子。

    陳克生沒好氣地道:「人類需要的生活條件,無非是空氣、水和食物。泥盆紀時代
,我看這三大條件,都不成問題!」

    胡懷玉的神情更加渴望:「嗯,水是沒有問題的,空氣也沒有問題,食物……」

    他說到這裡,神情不免有點古怪:「烤三葉蟲不知是甚麼味道?不過,菊石是墨魚
的老祖宗,想來味道不會差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他自感到十分幽默,哈哈大笑了起來:「或許還可以生吃!真豪華,活
的菊石,可以作為食物,皇帝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享受!」

    雖然說人的觀點不同,對享受的觀念,自然也不一樣。可是作為一個生物學家,居
然認為能生吃活菊石,是皇帝也得不到的至高無上的享受,這也未免怪誕得很了。陳克
生有點不客氣地譏諷:「你大約也不必擔心丙種維生素的來源,大量的蕨類植物之中,
總有幾種是可以進食的,或許還十分美味可口!」

    胡懷玉卻一點也不理會陳克生的嘲諷,反倒一本正經地道:「那當然!」

    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作為一個生物學家,要是能把已絕了種的生物,都
活生生地帶到現代來,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成就!」

    陳克生不敢再說甚麼。他發現,自從胡懷玉一開始幻想,他不知道已澆了多少盆冷
水下去,可是胡懷玉的幻想之火,非但沒有被澆熄,而且越來越是熾烈。他倒不如甚麼
都不說,任由胡懷玉自己去發揮的好。

    胡懷玉在那樣說了之後,想了片刻,神情十分認真,忽然又搖了搖頭:「不行,把
所有絕了種的生物都帶到現代來……你是不是覺得目標太大了?」

    他竟然十分嚴肅地,徵詢起陳克生的意思來,真令得陳克生啼笑皆非。

    陳克生只好悶哼了一聲。胡懷玉用力一揮手,像是他真的身處在地球的洪荒時代,
觸目所及,全是絕了種的古生物一樣,他大聲道:「我是一個海洋生物專家,還是別管
陸地上和空中的生物,單是把絕了種的海洋生物帶回來,已經夠了!」

    他又想了一想,神情也十分遺憾,嘆了一聲:「最理想的,自然是每一種都帶上一
對,那麼,可以使牠們在現代再繁衍下去──」

    胡懷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現出了十分怪異的神情來,遲遲疑疑地問:「我的
設想,以前是不是,有人提出來過?」

    陳克生沒好氣:「不是有人設想過,是有人已經做過了!」

    胡懷玉大吃一驚,雙眼睜得極大,望定了陳克生。陳克生道:「舊約聖經上第一章
,就記載著一個叫諾亞的人,造了一艘大船,把許多生物,一對對地運上船帶走!」

    胡懷玉側頭想了一會,才點了點頭:「諾亞方舟的事,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釋。你這
個解釋,十分新穎,但未必和我們的設想一樣!」

    陳克生聽到他居然說「我們的設想」,也不禁吃了一驚,覺得非更正不可。因為他
感到,胡懷玉那種虛幻的想像,簡直已超出一個科學家應有的態度之外。所以,他十分
鄭重地指著胡懷玉,更正:「只是你的設想,我沒有這樣想過。」

    胡懷玉卻盯著他問:「那麼你的設想是甚麼?」

    陳克生實在有忍無可忍的感覺,可是他又看出,胡懷玉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對
於這樣的人,不能用正常的方式使他的思緒回到常軌上來。不如索性和他一直胡鬧下去
,看看他可以發展到甚麼程度!

    所以陳克生一揚眉:「我想到的是,我們不妨執行無常鬼的任務?」

    陳克生的話,果然起到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胡懷玉呆呆地望了他半晌,
才指著他:「無常鬼?那……是甚麼意思?」

    陳克生「呵呵」笑著,指著胡懷玉──這時胡懷玉的臉色,十分蒼白。陳克生便道
:「你是白無常!」然後,他又指著自己:「我是黑無常,黑白無常,專門拘生魂──


    陳克生根本是在胡鬧,所以他說的話,聽來已語無倫次,大是不知所云。可是胡懷
玉十分認真地聽著,聽到這時,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叫了一聲!

    這一來,反倒把正在胡鬧的陳克生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在一剎那之間,
他以為胡懷玉真的是神經病大發作了!胡懷玉在大叫了一聲之後,立即道:「好設想,
真是好設想,比我的好多了!你的設想,可以實行我的願望,真太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拍打著陳克生的肩頭,一副歡喜無限的神情。陳克生卻只好苦
笑,因為他只是在胡言亂語,根本沒有甚麼設想;胡懷玉卻說他的設想「好極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是好在甚麼地方!

    胡懷玉反倒替他解答了這個問題:「我設想可以把所有絕了種的古生物帶回來,那
得用甚麼樣的工具來裝載?只怕一萬艘諾亞方舟都不夠。可是你的設想,是把所有絕種
生物的靈魂帶回來,靈魂根本沒有體積,一下子就可以來到現代,真是好設想!」

    若是陳克生剛才,已對胡懷玉的豐富想像力有嘆為觀止之感,那麼現在,他是絕對
地目瞪口呆、五體投地。而且那也實在令他震驚,使他感到,自己再胡鬧下去,情形會
更加糟糕!

    因為,若是胡懷玉和他認真討論起,生物的靈魂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如何把它
們拘回來等細節問題時,他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所以,他大聲道:「我們該去找那
些漁民孩子了!」

    胡懷玉卻想了半晌才道:「照你的設想,該有一門新的科學產生:生物靈魂學!」

    陳克生抹了抹鼻尖的汗,沒敢出聲。一方面十分熟練地用一些藥水,把瓷盤中那隻
菊石浸了起來。

    也許是陳克生的動作,把胡懷玉一下子從天馬行空的設想之中,拉回現實生活中來


    胡懷玉在那時候的樣子,也十分令人吃驚。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看來,整個人的外
形,並沒有甚麼不同,可是神情卻整個變了,看起來十分詭異。十足像是剛才他的靈魂
被無常鬼拘走了,這時又被送了回來一樣!

    他有相當疲倦的神色,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然後才道:「去找他們吧
!」

    他和陳克生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和研究所的職員打著招呼。胡懷玉駕一輛吉普車
,他的說法是:「可以有更好的視野,使自己目光接觸到大海。」

    陳克生觀察力十分敏銳,他留意到胡懷玉在說到「大海」的時候,有十分複雜的神
情,表示他的內心世界對海洋有感情。

    陳克生心想,胡懷玉是海洋生物學家,他創辦了那樣具規模的研究所,自然對海洋
十分熱愛。一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胡懷玉的上代,是縱橫海上的海盜。他對海洋有
極度的熱愛,可是一提起海洋來,又使他聯想到了祖上的不光采事業,令他感到自卑─
─當真是複雜之至。

    離開了研究所之後,胡懷玉駕車,沿海行駛,看到有泊在岸邊的漁船,和在海邊遊
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車來問。停停問問,駛出了七、八公里之後,當他們走向一群,正
在海邊追逐嬉戲的孩子時,胡懷玉大叫了一聲,:「是他們了!就是他們!」

    他的叫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一起向他圍了過來,這幾個孩子,都幾乎全身精赤
,皮膚黑得發光,一看就知道是漁家的孩子。

    胡懷玉指著其中的一個道:「還記得我?你賣過一個古裡古怪、圓形的大螺給我!


    那男孩笑著:「記得,好吃嗎?我不喜歡,腥氣得很!」

    胡懷玉吸了一口氣,這世上,不必幻想,還真的有人吃過活的菊石!

    他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想說不好吃,還是說他沒有吃過。但他問得十分清楚:「
你是從哪裡捉到這隻大螺的?」

    那孩子搖頭:「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網網上來的。」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漁民,陳克生這時也緊張了起來:「你三叔在哪裡?」

    孩子向不遠處一指:「在船上!」

    離岸不遠處,有幾艘中型的漁船停著。胡懷玉忙道:「請你三叔來,我有重要的話
問他!」胡懷玉深知調兵遣將之妙,說著,已數了幾張鈔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
不含糊,一下子把鈔票緊抓在手中,然後問:「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三叔的?」

    胡懷玉連聲道:「只給你的──找你三叔問一些事,我不會白花他的時間!」

    附近海面上的漁船,都知道這個古怪的研究所所長,是一個大富翁。那孩子一聲歡
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會,水花四濺,一群孩子都已
投進了海水之中。

    這些自小就在船上長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來,就像是魚兒一樣,只見海
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線。

    那全是孩子們在游水向前時,激起的浪花。

    這是一幅充滿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陳克生心曠神怡。不一會,已看到孩子們紛紛攀
上了船,又過了不一會,看到一個成人,出現在甲板上,以手遮額,向岸邊望過來,胡
懷玉忙向他揮手。

    那成人走到船尾,躍進了一隻舢舨中,就向岸邊划了過來。

    那人上了岸,可以看出他膚色粗黑,是一個長得十分扎實的漁民,約莫三十上下年
紀。他笑嘻嘻地道:「胡所長,你還記得我嗎?去年,你向我買過一條死魚,那條魚臭
得爛腐了,你連說可惜可惜!」

    胡懷玉「啊」地一聲:「是啊,我記起來了!」他說著,轉頭向陳克生:「上次我
看到他傾倒的一桶死魚之中,有一條好像是古代的無脊魚!」

    陳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麼叫作『好像是』?」

    胡懷玉嘆了一聲:「魚身已經腐爛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買了之後,也沒有作
進一步的研究,看來他專門找到古代海洋生物!」

    那漁民自然聽不懂兩個生物學家的對話,只是笑嘻嘻地望著胡懷玉:「聽孩子說,
所長買了那隻又圓又扁的螺去?那東西有用?」

    胡懷玉道:「很值得研究,我還想要!」

    漁民搖了搖頭:「我打了一輩子魚,也是第一次打到這樣的螺!」

    陳克生忙道:「那麼,請告訴我們在哪裡找到的?」

    那漁民搔著頭,現出十分躊躇的神情:「叫我說我說不出來,可是叫我去,我會去
!」

    漁民的作業方法相當原始,也沒有甚麼標準海圖可供參考,到甚麼海域去捕魚下網
,全憑經驗行事。胡懷玉知道這種情形,所以他忙道:「帶我們去。」

    漁民側著頭,神情像是很艱難。胡懷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魚
網。他知道漁民在一次出海之後,必然有一個時期的休息,整理漁網,補充燃料,等候
下一次的魚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遞了一疊鈔票過去:「你先收著,等我回到研究所,
再開支票給你!」

    那漁民向手上的鈔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過望,連聲答應。陳克生雖然自己也出生
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懷玉花起錢來像流水一樣,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著研究所的
規模,不知要多少創辦費維持。看胡懷玉這種幻想多於實際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麼商
界奇才。

    他錢是從哪裡來的?這時,陳克生雖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會問。若干時日之後
,陳克生和胡懷玉熟稔了,他曾在和胡懷玉一起喝酒時,問了一句。胡懷玉的回答是:
「我上代留下了很多財產給我!」

    令陳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懷玉在這樣回答的時候,竟然神情忸怩,十分不好意思
,而且也顯然不想再進一步地說下去!

    這些是題外話,卻說當時,那漁民約了他們,三小時之後再來,他好去補充燃料。
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十分高興,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開始工作。

    他們把那菊石的動物體,小心地自貝殼中取了出來,總算還相當完整。一面小心觀
察,一面記錄下來──先用口述的記錄,事後再作整理。

    兩個人一開始工作,就忘了時間,直到那漁民找上門來,兩人才連聲道歉。上了船
,才感到飢腸轆轆,又勞煩三嬸(漁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鍋飯,用自曬的鹹魚佐膳,香
美無比。陳克生和胡懷玉相對大笑,都認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學家往往有
這種有異於常人的行為,如愛迪生把懷錶當雞蛋,放在鍋中煮之類,不足為奇。

    船開航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夜航時,那漁民十分有經驗,毫不猶豫。

    到了午夜時分,兩人正在甲板上躺著,在海風的吹襲下,大有睡意之際,那漁民過
來告訴他們:「到了,我就是在這裡拖網作業。有時落網深了一些,連海底的沙一起拖
起來,當然起網的時候,沙會漏下來,不過我相信那隻怪螺,是在沙中的。」

    漁民的經驗豐富,科學家知識在行,雙方交談所使用的語言方法雖然不同,可是並
無溝通上的困難。

    胡懷玉和陳克生聽到這裡,互望了一眼,都已經有了利用吸沙船來尋找活菊石的計
畫──各位看到這裡,一定早已明白,何以這個故事一開始,陳克生這個人,會在烈日
之下,在進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個圈子,故事終於使聽的人,知道了一個懸疑
的結果,但立刻又進入另一個懸疑之中,這是說故事的好方法之一。

    同時,他們兩人這時,也心急得很。胡懷玉道:「是不是可以請你下一網?」

    漁民怔了一怔:「所長,我們晚上……都不下網,說是會把……海裡的冤魂網上來
!」

    胡懷玉聽得哈哈大笑:「漁網又不是無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

    漁民的神情變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沒有甚麼人推他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退
開了兩步,囁嚅著:「一代一代,都那麼傳說,我們夜晚不下網的!」

    胡懷玉有點不耐煩了,取出了支票簿來,颼颼地開了一張支票,扯了下來,放在漁
民的面前:「你會看吧?」

    那一晚月色很好,漁民顯然也認識數目,所以,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用力吞了
一口口水,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了「嘓」的一聲響,一伸手,把支票取了過去。

    然後,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語了一會,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參加作業
的人,都叫了出來,宣布了要下網。

    船上一共有六個人,聽了之後,神色大是古怪。那漁民在大聲說著話(是為了壯膽
?):「我們先上香,過往神明,會保佑我們!」

    中國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很喜歡借助「過往神明」的力量。相信無時無刻,都有
「神明」在四周圍,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會聽到祝告,和盡到神明必須幫助世人,
與執行神明任務的責任。

    於是,船上忙碌了起來,先是輪流上香,然後是下網。胡懷玉道:「請用細眼網。


    陳克生大有同感,因為活的菊石,在未成長之前,可能極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
用細眼的網,就不會撈起來再跌回海中。

    反正已經要下網了,大眼和細眼當然無所謂。那漁民答應了之後,又唸唸有詞,祝
告了好一會。

    拖網下了海,胡懷玉對於漁船的作業,相當在行,他要求下得盡量深。拖網作業,
是把網一直沉到海底,然後在海床上拖過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難逃一劫。
採珊瑚,就有很多用這種辦法的。但由於這種辦法,對海洋生物的破壞力十分大,而且
,也沒有甚麼必要,作業的時間又長,又容易損壞漁網,所以並不是很普遍為漁民採用


    下了網之後,漁船用十分遲緩的速度向前行駛著,漁船上的人,除了胡懷玉和陳克
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緊張。自然,這時他們都被「會把海中的冤魂網上來」的
古老傳說所困擾。

    古老的傳說,對於深信這種傳說的人來說,都會有著威脅的力量。例如,有傳說對
一個骷髏小便,會使那個鬼對自己作刻毒的報復。事實上,也就真的沒有甚麼人敢那樣
子做!漁民長期在海上作業,大海無情,忽然平靜,忽然又可以化為怒濤,所以漁民們
對於那種古老的傳說,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腦中,這時公然違反,可以看出他們
都十分不自在。

    那漁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來,和幾個漁民輪流喝著。而且,每個人都一
直在喃喃自語,漁民的妻子,未曾斷過上香。

    這時候,船上的氣氛,十分詭異。胡懷玉和陳克生雖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經過
一個十分善於營造氣氛的導演,刻意安排一樣,當胡懷玉大喝一聲「起網」之際,連陳
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會有甚麼冤魂,被從海上網來一樣!

    絞起漁網的絞盤在「格格」作響,粗大的尼龍繩被拽起來,漸漸地,漁網的一角,
自海水之中,冒了出來。在夜色中看來,沾上了海水的漁網,閃閃生光,十分悅目。

    這時,胡懷玉和陳克生並肩站著。看來,漁船上的人手相當吃緊,可是兩人卻也幫
不上手。

    就在這時候,胡懷玉忽然用力,在陳克生的的肩上拍了一下,大聲道:「還記得你
的設想?我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真是妙極了!」

    陳克生想不到,他在這時候又會忽然提起這件事,他一時之間反倒想不起,問道:
「我的甚麼設想?」

    胡懷玉瞪了他一眼:「你說的,我是白無常,你是黑無常!」

    這時,那漁民恰好在他們兩人的身邊,胡懷玉的聲音又大,漁民一聽到,嚇得臉色
煞白,失聲道:「胡所長,你可別……亂說話!」

    胡懷玉看到漁民神情驚恐,快樂得像是弄了一個惡作劇的小孩子,向漁民伸了伸舌
頭,又向陳克生望來。陳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設,他實在不想再和胡懷玉,在這種虛無
飄渺的設想中糾纏下去,所以他並不答腔,只是指著漸漸被拽上來的漁網:「快看,網
快拉上來了……」

    胡懷玉卻不肯放過:「也好,看網到了甚麼。我的新設想,妙不可言,你一定會說
我想像力豐富!」

    陳克生咕噥了一句:「那是毫無疑問的事!」

    他認識胡懷玉並不久,對胡懷玉的其他,可能還一無所知。但是胡懷玉的想像力豐
富之至,這一點,卻是絕無疑問的了!

    漁網上得相當快,不一會,已有一大半網被拽了上來。這一網的收穫不是太多,因
為網已經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還甚麼都沒有看到。

    等到漁網上了十之八九,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種各樣的魚,有幾十隻蟹和一些蝦、
貝殼類海洋生物。

    胡懷玉和陳克生只注意貝類生物。海沙在網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魚蝦蟹在網中掙扎
著,那些貝類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種,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並沒有
他們所希望的菊石在。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他們倒並不十分失望,因為他們並不預期會有那麼好
的運氣,一下子就會得到另外的一隻活菊石。

    他們全是海洋生物學家,自然知道當年被人類認為絕了種的空棘魚,在非洲東岸,
忽然又被發現了一條之後,這種被認為在八千萬年之前,已絕了種的珍貴生物,一直到
十三年後,才又發現了第二條!

    這一網沒有活的菊石,他們便準備長時間來尋找。那漁民在一旁問:「所長,怎麼
辦?」

    胡懷玉道:「這些魚獲若你要,可以留著,不過我勸你還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為
如果有甚麼大海中的冤魂,被網了上來的話,可以一起放回去!」

    他這樣說了之後,神情十分得意,還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漁民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雙手緊握著拳,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
胡懷玉一頓。但多半在這時候,他想起了那張面額不小的支票,所以強忍下氣來,霍然
轉過身去。陳克生在一邊,也十分看不上眼,壓低了聲音:「取笑人家傳統的傳說,並
不好笑!」

    胡懷玉聳了聳肩,漁民已經和他的助手,忙著把漁網的口張開,又放下海中去,好
讓網中的魚蝦蟹,又回到海中。

    胡懷玉卻又嚷著要回去,所以漁船又緩緩開行。陳克生覺得胡懷玉太自我中心,不
是十分容易相處,所以並不多說話。胡懷玉則興奮得有點異常,大聲在說要去安排用吸
沙船來搜尋的計畫,並且強調:「我可不怕甚麼海中的冤魂,要日夜開工!」

    對於胡懷玉的計畫,陳克生自然認同。但是,對他說話的這種態度,他卻實在不敢
恭維,所以,他並不出聲。

    胡懷玉卻興奮得像喝了過量的酒一樣,臉色發紅:「我對於你的拘生物靈魂的設想
,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確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現在出現!」

    陳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設想,其實是說不通的!」

    胡懷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陳克生會出爾反爾,他望了陳克生片刻,又搖了
搖頭。陳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說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過是開玩笑!你
想,就算有了三葉蟲的靈魂,也還要有三葉蟲的身體,才能復活。理論上必須有身體,
靈魂才能進入!而且,身體還要完整、新鮮,能發揮身體的功能,你總不能把靈魂,輸
入三葉蟲的化石之中吧!」


    胡懷玉聽得十分用心,可是他聽了之後,仍然神情十分堅決地搖著頭。陳克生怕他
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古埃及人曾堅決相信,人死了之後,靈魂不滅,有朝一日又
會回來。所以他們致力於保存屍體,創造了木乃伊。可是他們也枉費心機了,就算他們
的靈魂回來了,進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麼呢?」

    胡懷玉喃喃地道:「簡直可怖之極!」

    陳克生呼了一口氣──胡懷玉終於明白了,他又補充:「沒有古生物的身體,有了
古生物的靈魂,也沒有用。所以我的設想,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

    胡懷玉立時接了上去:「可是卻啟發我,產生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設想!」

    陳克生嘆了一聲,反正漁船航行相當慢,那就讓胡懷玉說說他「有趣的設想」吧!

    所以,他就作了一個鼓勵胡懷玉說下去的手勢。胡懷玉卻想了一想才道:「誰也不
知道靈魂是甚麼樣的,連人的靈魂都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何況是生物的靈魂!」

    陳克生有點敷衍了事地「嗯」了一聲。

    胡懷玉迎著海風,吸了一口氣:「我的設想是,靈魂,其實就是生物的遺傳密碼!


    陳克生是生物學家,自然一聽就可以明白,胡懷玉這樣說法的意思。剎那之間,他
感到了相當程度的震動,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海風吹來雖然十分清涼
,可是他卻有燥熱的感覺。

    他立即明白了胡懷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懷玉的這個設想,雖然十分大膽,有點駭人
聽聞,可是理論上,是可以成立的。

    遺傳密碼!

    所有的生物,都受遺傳密碼控制。實用科學對遺傳密碼所知,還不是太多,只知道
存在於細胞的染色體之中。

    一種生物的成長過程、成長之後的形態、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遺傳密碼的控制。高
級生物如人,受遺傳密碼的控制;低級生物如蟻,也受遺傳密碼控制。

    掌握了遺傳密碼,譬如說,掌握了中華雨蛙的遺傳密碼,將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
胚胎之中,把這個胚胎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那麼,這個胚胎的發育成長,就完全照雨
蛙的形式進行,長成一隻雨蛙。

    遺傳密碼傳遞遺傳訊息,遺傳訊息決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態,和內在
的生命內容。

    陳克生自己,從來也沒有把靈魂和遺傳密碼,聯結在一起設想過,他也不知道是不
是有別人,也曾有過這種匪夷所思的聯想。

    胡懷玉可能是作這種聯想的第一人!

    從理論上來說,胡懷玉的想法,比圍繞靈魂的種種說法,還要更進一步!

    用人來作例子,甲的靈魂,如果在甲的身體之內,那自然從外型到內容,甲全是甲
。可是如果甲的靈魂,進入了乙的身體(傳說中有的是這種「借屍還魂」的故事),那
麼,只有內容是甲,外型卻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遣傳密碼,把任何一個才受精的卵子,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
換上了甲的遺傳密碼,那麼,這個胚胎成長之後,不論是內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

    人可以這樣,其他的任何生物也都一樣。遺傳密碼,是任何生物的真正靈魂!

    一想到這一點,陳克生不由自主,氣息相當急促,他望著胡懷玉,一時之間,說不
出話來。胡懷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設想,所以他十分高興:
「你看怎麼樣?」

    陳克生又吸了一口氣:「十分了不起的設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遺傳密碼,自然
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現……不知你有沒有想到,如果……真的能這樣,人……就永遠不會
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實驗室中,平空培養出來,只要有這個人的遺傳密碼就可以了
!」

    胡懷玉也有駭然的神情,用力揮了揮手,像是想把這個怪誕的念頭驅走。他道:「
哪裡能達到這個目的?人類科學可能永遠不能達到這一地步!生物蛋白質的合成密碼,
哪一個生物學家不想得到這個祕密?」

    他接下來,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了很久。陳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並
沒有聽清楚他講了些甚麼。

    一直到漁船靠了岸,他們兩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於他們的設想
所帶來的震撼相當大,所以上了岸之後,他們仍佇立了一會,胡懷玉才道:「我回研究
所去工作,你呢?」

    陳克生雖然也熱愛工作,而且才有那麼巨大的發現,可是他還未曾到這樣發狂的地
步,所以他搖了搖頭:「明天我再來──你準備甚麼時候,公布這個驚人的……本世紀
最偉大的生物學發現?」

    胡懷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緊張,雙手握住了陳克生的手:「請你保持祕密,
別對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標本之後再公布。」

    陳克生搖頭:「有一個標本,也可以公布這個發現。」

    胡懷玉搖頭,堅持著:「不,我……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
處理!」

    陳克生理解地拍著他的手背:「這是任何生物學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
你的意見。」

    胡懷玉呼了一口氣。陳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開始,我去主持找尋的工作!」

    有錢好辦事,第二天,準備了一個上午,從下午開始,吸沙船就已經開始在海底吸
上大量的海沙。陳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能再找到活的菊石。

    陳克生的工作,暫時還沒有收穫──等一等,喂,這個故事,難道不是原振俠傳奇
嗎?為甚麼到現在,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現?

    當然這個故事是原振俠傳奇,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場的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這個故事一開始發生的事,和原振俠一點也扯不上關係──而且看來,根
本沒有可能發生任何關係的。

    第二個原因是,原振俠醫生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瑪仙在巫師島上被愛神帶走之
後,獨自在巫師島上又住了將近一個月的原振俠,看來比白癡也好不了多少。

    愛神走了之後,一直沒有信息。原振俠本來還想在巫師島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
在島上,情緒只有越來越壞,所以幾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來的。

    情緒如此低落,原振俠自然無法工作。他終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
語:瑪仙會復原嗎?她不會變成白癡,她會好,會恢復正常。就算好不了,愛神,也請
你把她送回來!

    關心原振俠的人,都為他的這種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設法。

    醫院的院長,也是著急的許多人之中的一個。院長的辦法是:弄一點事情給原振俠
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緒恢復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瑪仙忽然鮮蹦活跳
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院長給原振俠做的事,是醫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長就派人請了原振俠,到
他的辦公室去。

    原振俠雙頰瘦削,無精打采,本來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換了一個人。好些女護
士過來和他打招呼,幾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著淚,原振俠卻只是苦笑。

    他在院長的對面坐了下來,院長望著他:「醫院準備擴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俠連點頭都懶得點,只是「嗯」了一聲。

    院長伸手指了一指:「我們買下了右鄰的那所舊房子,連地,有將近三千平方公尺
。」

    院長說得很興奮,可是原振俠雙眼失神,連「嗯」也懶得「嗯」了。

    院長搓著手:「那業主,是一個怪老頭子,地價倒還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連串
的附帶條件。我想派你去談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條件,不要訂得那麼苛刻。」

    原振俠搖頭:「我不是這方面的專才。」

    院長有點生氣,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專才,振作一點!」

    院長的動作,只是令得原振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他仍然目光渙散。

    院長嘆了一聲:「我實在派不出別人,反正你沒有事,找點事情做做不好嗎?那業
主開出來的條件,古怪之極,你會有興趣的!」

    原振俠在心目中對自己說:「不會的,沒有甚麼事可以使我有興趣!」

    院長說著,又把一個文件夾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俠甚至不想接,他雙手仍然垂著,碰也不碰那文件夾。院長的脾氣算是好到了
家,又替他把文件夾打了開來,原振俠這才勉強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夾中的紙張,倒令得他的眼睛睜大了許多。

    那是一疊印製得十分精美的箋紙,上佳的玉版紙上,印著淺淺的梅和石,左下方有
兩顆朱印,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閑老人」。

    在那麼精美的箋紙上寫的是毛筆字,草書。

    這種草書,三十歲以下而可以看得懂的人,一萬個之中只怕沒有一個。

    院長看到原振俠注意了,指著道:「還好我學過書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俠點了點頭:「我學過草書,看得懂,這……老人家的書法極好!」

    院長笑:「文體也好,儼然是四六駢文,真想不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人。」

    原振俠看到第一句是「不閑園,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說,這樣的人,是不
肯出售祖居的。」

    院長點頭:「說得不錯,醫院方面,早就和他接頭,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
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會知道!」

    原振俠拿了文件夾:「我到我的辦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給你答覆!」

    院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原振俠便拿著文件夾,離開了院長辦公室。當他乘搭
電梯,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的時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電梯中第一次見到瑪仙的情
形。那令他難過得閉上了眼睛──從那時起,到如今,彷彿已過了許多年,但事實上,
也並沒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又怔怔地坐了好一會,才打開文件夾,看著寫在精美
箋紙上的文字。

    看完之後,他不禁有點發呆。那位自號「不閑老人」的業主,文采斐然,的確大有
四六駢文的味道。他講述說,不閑園在清朝中葉建造,是他祖上的基業,建成之後,祖
先百子千孫的願望,未能實現,反倒人口越來越是凋零。到了他這一代,先後娶了七個
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傷心。

    可是,他出售舊屋的原因,還不是為了這個。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筆記之中,發現
這屋子在蓋造的時候,可能曾受了某種魘法作祟。作祟用的祟物,可能還在屋子的某一
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條件是,拆卸舊屋子,不能用機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個屋子拆除之後,還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尋祟物。

    「余雖已七十古稀之齡,然身壯力健,驅除祟物之後,俾有生育之機,則不致絕後
矣!」──這是不閑老人最後的句子。

    原振俠看完之後,先是罵了幾句,但接著,又大是神傷──他又想起了瑪仙。

    作祟,也是巫術的一種。原振俠想,若是真有甚麼祟物的話,瑪仙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是現在,瑪仙在甚麼地方,怎麼樣了?

    他閉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可是那也不能減輕他心中
的傷痛。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又睜開眼來。

    這個文采斐然,書法極佳的七旬老翁,還在念念不忘生兒子──不然,他就「絕後
」了。對一個有著傳統觀念的老人來說,只怕再也沒有比「絕後」更可怕的事了!

    所以,說穿了,他肯出讓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執地認為他
不能生育,與他整個家族人丁越來越稀少的原因,是由於建這房子的時候,曾有人作了
法,害了他!

    這種起屋時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俠倒也聽過不少,大都活龍活現,十分有趣,形式
大抵相類,都含有懲戒為富不仁或守財奴的意思在內。也有的故事是寫惡意陷害,或者
利用這個方法來報仇的。

    所以,施這種魘法,後果也可大可小。例如為富不仁的財主,在建屋時刻薄工匠,
若是遇上了會施法的,那就會有惡作劇式的報復,諸如放一隻博浪鼓在大樑上,這間屋
子,就會不時在半夜聽到「咚咚」的鼓聲。

    (現在的青年人,還知道「博浪鼓」是甚麼東西嗎?)

    如果放一隻死老鼠在屋子的任何角落,那麼屋子就會聽到老鼠的囓咬聲、抓搔聲,
甚至會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來晃去,等等。

    這種惡作劇式的施法,都只能達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見怪不怪,倒也無甚
大礙的。

    可是報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卻兇狠可怕得多,會有血淋淋的惡果。像是偷藏起了
一柄利斧,這宅子就會出兇殺案,兇手行兇的武器,也必然是斧頭。甚至有可以令得住
宅主人滿門抄斬的,十分邪惡,令人髮指。

    在對巫術有了一定的認識之後,原振俠早已把這種魘法,當作了是巫術的一部分。
所以,對於巨宅之內,可能有祟物這一點,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皺眉的是,對於這
樣一個熱切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實在想不出用甚麼方法去說服他才好。

    勸他不要那樣做,那是決無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條件,只怕單是拆卸舊屋子,
就得花上一年的時間,而且,還必然會浪費大量金錢!

    原振俠想了一會,打電話到院長辦公室,問:「怎麼和這個不閑老人會面?」

    院長聽得原振俠這樣問,知道他肯接受這個任務了,心中十分高興:「約在律師事
務所中進行談判,嗯,陳健南大律師事務所。」

    原振俠聽了,只是隨便答應了一聲。因為這時,「陳健南大律師」對他來說,並沒
有特別的意義。

    後來,當然十分有關係了。因為陳健南大律師,是海洋生物學家陳克生的父親,而
陳克生,則正在進行搜尋活菊石的行動。

    兩個看來完全沒有關係的環節,這時已經可以扣在一起了──幾乎所有的故事,都
是從人和人、物和物之間,一環一環扣起來而形成的。

    原振俠又打電話和律師事務所聯絡,知道了「不閑老人」姓一個很少見的姓:仲,
名字是大雅。他通過了祕書,約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三時見面,共同商量拆卸舊屋的
細節問題。

    當天晚上,原振俠想了幾個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醫院的擴建工程,可以
早一點開始。

    不過當天晚上,原振俠並沒有因為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樣把自己用酒灌到軟
癱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後時分醒來,照例地頭痛欲裂。

    他一面用冷水淋著頭,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輕人來。當年輕人的愛妻,奧麗卡公
主在阿爾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後,年輕人也萬念俱灰,終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雖然沒
有他嚴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著自己對瑪仙,已經有了深切的愛意了?

    他想到這裡,用力甩著頭,任由水珠四下散了開來,然後,胡亂抹了抹頭髮,就出
了門。

    陳健南大律師的事務所十分有氣派,單是裝飾精美的會客室就有十幾間。祕書把他
帶進了其中的一間,告訴他:「仲大雅先生還沒有到,他會準時來的!」

    原振俠看了看鐘,離三點還有六分鐘。他來早了,便在一張沙發上,懶洋洋地坐了
下來,祕書替他準備著文件,他卻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三點鐘時,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聽到了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醫院
的代表來了?」接著,門推開,祕書和一個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進來。

    禮貌上來說,原振俠應該站起來。可是他坐在沙發上,向來人看去,一時之間,由
於發呆,竟然忘記了站起來,只是盯著來人看。

    來人卻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來:「我是仲大雅,幸會!幸會!」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站了起來,忙道:「我叫原振俠,醫院的代表,幸會!」

    他們握著手,原振俠已有了準備,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時又用力,還是
令得原振俠的手,好一陣發痛。如果有人告訴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輕而易舉捏碎核桃
,他一定不會懷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俠一看到他,就大為吃驚的原因。

    在看到過那麼古雅的文體,看到了寫在玉版紙上龍飛鳳舞的草書之後,在原振俠的
想像之中,這位不閑老人,仲大雅,縱使不是仙風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瘦,充滿了書卷
氣的儒雅君子,持著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著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諸如此類。

    可是仲大雅一推門進來,甚至帶起了一股風。他身高接近兩公尺,壯碩無比,一頭
銀髮,又短又硬,竟是濃密無比!雖略嫌發胖,可是步履矯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裝,
袖子捲起少許,露在外面的小臂,結實得像是樹樁一樣!

    原振俠在和他握了手之後,才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壯力健」,那自然是
貼切之至!

    他不但身體壯健,而且聲音十分宏亮。還沒有坐下來,他就開始批評原振俠:「小
伙子怎麼無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氣?」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面對著這樣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這個小伙子,真是不堪
一提了!他揮了揮手,並沒有回答仲大雅的問題,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條件,醫院
方面,難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雙眉一揚:「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過不少談判的經驗,卻未曾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一上來
就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呆了一呆,忽然改變了話題:「仲先生,你可有對自己的生
育機能,作過檢查?」

    仲大雅的神情,變得極其憤然:「當然有,上個月還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檢查。正常
之至,可以令任何適齡的女性懷孕!」

    原振俠對這一點,倒也並不懷疑。

    不等他再問,仲大雅已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顯然,「能不能生育」這個問題,是
仲大雅生命之中的頭等大事,所以他一開始,就說個沒完:「自從我三十歲那年開始,
我就檢查,找合適的女性──正式進門的有七個,未進門的,超過一百。那些女人,都
絕對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幫我生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女孩子也是好的──


    別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現代,但畢竟他們這樣年紀的人,傳統的觀念是免不
了的──輕視女性,就是傳統的觀念之一。

    他又道:「這些年來,別說西醫了,中醫、民間祕方,不知試了多少,也一點用處
都沒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卻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麼地方?」

    原振俠問:「你是怎麼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魘祟的?」

    仲大雅十分憤慨,滿面通紅。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這種情形,對一個老人家來
說,不是好現象,可是他也無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發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無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筆記,有兩則
是建造屋子時的那位祖宗留下來的。其中有一則,說在造屋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來自湖
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來敲詐,遭到了拒絕。那些惡客就出言恫嚇,說住進這屋子,人
丁就會越來越少,到絕後為止!這些外來的人,在附近紮營,但有幾個被工匠召了來做
助手的。所以我想到──」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哼」了一聲:「我也真笨,和你說這些有甚麼用?
你們這種新派人,哪裡會相信這些!」

    原振俠由衷地道:「你錯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極有認識。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
把它找出來!」

    仲大雅大是興奮,鼓著掌:「有意思!那麼,我的條件,就不算過分!」

    原振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魘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點頭。原振俠又道:「那祟物一定是在大宅之中?」

    仲大雅道:「理當如此!」

    原振俠道:「那就再簡單也沒有。我建議使用炸藥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
也被破壞,就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搖其頭:「萬一不能破壞祟物呢?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不能冒這樣的險
,小伙子,我畢竟已經七十歲了!」

    原振俠也料到他不會接受這個辦法,所以又道:「那麼,用穩當的辦法,在拆屋的
時候,多弄幾部碎石機來。把拆下來的東西,全都經過碎石機的處理,就不會有甚麼是
完整的了……」

    仲大雅呆了一會,才道:「如果進行得仔細,倒也可行。只是這樣一來,我就看不
到,那害了我們幾代人丁飄零的東西,是甚麼樣子的了!」

    原振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較起來,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點狠狠地道:「當然,我要趁還有精力,生他十個八個!嚐嚐兒孫繞膝的
滋味。」

    「兒孫繞膝」是一句成語。原振俠心想,七十歲生兒子,還想看到孫子的機會,只
怕不是很大。不過,他當然沒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俠道:「那不成問題,建新房子,一定會掘地的。你說筆記中提及有湘西來的
惡客,排教和祝由科的巫術,確然有這種魘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樣,高興非凡,連聲道:「啊,你對法術,原來很有研究
。我因為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關法術的一切,我們很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瑪仙遭到了意外的打擊,原振俠一定會興致勃勃。可是這時,他卻嘆了
一聲:「最近我由於一些事,情緒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搖著頭:「青年人垂頭喪氣,必然是情愛上有了問題!」

    原振俠不願討論,只是搖了搖頭。這時,陳大律師走了進來,問:「商量得怎麼樣
?」

    仲大雅呵呵笑著:「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麼,都不成問題了。
只是有一點,我堅持要請大律師作證。」

    原振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節外生甚麼枝。仲大雅指著原振俠:「辦法是你提
出來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進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場監督!」

    原振俠呆了一呆,叫道:「甚麼?叫我在這樣的天氣,在烈日之下,監督碎石機的
作業?」

    他這句話才出口,恰好有一個人推開了會客室的門。那推開門的人,看他的情形,
並不是想進來。

    他只是推開門來找人,在他推開門來的時候,恰好聽得原振俠高聲叫出了那兩句話
。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這樣的話,我們可算是同病相憐了。我要在烈日之下,
監督吸沙機的運作!」

    那人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原振俠向他看去,見是一個體型十分健壯的青
年人,模樣很得人好感,便向他略點了點頭。

    那青年人,不消說,就是陳克生了。陳克生離開了吸沙船,有事情來找他父親,職
員說陳大律師在一間會客室中,他就找了來。恰好聽到了原振俠的話,就自然而然,搭
上了口。

    陳大律師看到自己的兒子,也感到十分詫異,叫著他的名字:「克生,研究所放假
?」

    陳克生攤了攤手:「才不是!我們在海中吸沙,有一個甚麼捕魚組織,說我們破壞
了捕魚區,我想來了解一下法律問題。」

    他說著,向原振俠揮了揮手。原振俠仍然在道:「我沒可能去監工!」

    仲大雅堅持:「方法是你提出來的。最多,我和你一起去監工,一定要肯定祟物已
經破壞!」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看來仲大雅是不會讓步的了。他只好用力揮了一下手,來表示
心中的氣憤。

    陳克生和陳健南本來已準備離去,可是一聽得仲大雅的話,都不約而同站定,陳克
生問:「要破壞甚麼?」

    仲大雅揮著手:「去去!你不懂的,你是學甚麼的?」

    陳克生並不生氣:「海洋生物學──如果你剛才說祟物,我倒不是不懂!」

    仲大雅大喜,看來他對法術、祟物之類的東西,比甚麼都有興趣。他忙道:「請坐
!請坐,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法術的?」

    陳克生並不坐,只是嘆了一聲:「最近發生了一件事,使我感到,許多古老傳說中
的禁忌,都很有化為事實的可能。結果十分可怕,不能叫人不警惕,而且,也實在有些
東西,會帶來很壞的運氣!」

    陳克生囉囉唆唆說了一大堆,原振俠並沒有聽懂他在說甚麼。仲大雅也聽得連連皺
眉,他向陳大律師道:「你在法庭上的陳詞,如果和令郎說話一樣,我看沒有一宗官司
打得贏!」

    陳健南也啼笑皆非:「克生,你在說甚麼啊?」

    陳克生長嘆了一聲:「說來話長,唉,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

    大律師以口才著稱,兒子卻說話如此不清不楚,陳大律師感到十分氣憤:「那就別
說了!」

    仲大雅卻阻止:「不要緊,如果是和甚麼魘法作祟有關,我倒想聽一聽,只管慢慢
說!」

    陳克生受了父親的斥責,心中正不是味道,沒好氣地道:「這件事,只能對兩個人
說。對不起,閣下雖然貌相非凡,可是不在這兩個人之內。」

    仲大雅也不生氣,「哦」地一聲:「那兩個了不起的人是誰?」

    陳克生一挺胸,顯得他就要說出來的兩個人的名字,都非同小可,連他自己也與有
榮焉,所以他才有這樣的神態。接著,他神清氣朗地道:「一個──是著名的傳奇人物
──」

    陳克生說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之後,仲大雅卻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原振俠卻立即道:「有點道理,那件事,一定是一樁怪事了。」

    陳克生悶哼一聲,提高了聲音,又道:「第二個,是另一位傳奇人物,原振俠醫生
!」

    原振俠不禁大訝,陳克生顯然不認識他,可是又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說甚麼,先問
:「是誰指點你,只能把事情告訴這兩個人的?」

    仲大雅曾聽過原振俠的自我介紹,心想這倒好,要找的人當面見了都不認識,倒要
看看事情怎麼發展下去。所以他斜睨著兩人,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

    陳克生又嘆了一聲:「一個叫胡懷玉的生物學家!」

    原振俠只是略想了一想,就想起了胡懷玉是甚麼人。因為有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他
的研究所聯在一起,他曾聽一個小朋友溫寶裕提起過。

    他還沒有表示甚麼,陳克生又恨恨地道:「這兩個人,難找之極,電話永遠沒人聽
。有人聽了,也總是不在,真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這樣兩個人!」

    原振俠伸出手來:「有,我就是原振俠醫生!」

    陳克生陡然一震,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一面雖然也伸出手來,可是卻一臉的
狐疑之色。

    仲大雅在一旁大笑:「怎麼,不相信?他有甚麼特別,為甚麼事情只能講給他聽?


    陳克生仍然十分疑惑:「胡所長說原醫生……經歷多,英明神武……沒想到……沒
想到……」

    原振俠此時容顏憔悴,看起來一副潦倒相,無精打采,連說話也有氣無力,和「著
名的傳奇人物」這樣的稱謂,相去甚遠,難怪陳克生不相信。

    陳克生雖然遲疑著未曾說出甚麼來,可是原振俠也知道他心中想些甚麼。他苦笑了
一下,不作解釋,也沒有要聽陳克生的話的意思。

    陳克生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來,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只好頻頻說:「太意外
了,也太湊巧了!」

    他連說了幾遍之後,又問:「不知道原醫生,是不是有興趣聽我說一些事!」

    原振俠連望也不望他,而且想都不想,就回絕了他:「沒有興趣,一點也沒有!」

    情形有點令人尷尬。仲大雅在一旁,仍然笑嘻嘻地不出聲,一副看熱鬧的神氣。

    原振俠顯然是要故意冷落陳克生,所以他轉問仲大雅:「你已經有很久,沒有在那
舊宅居住了?」

    仲大雅搖著頭:「接近八年了!」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下意識地以為這樣,便可以使他的倦容略有改
善。仲大雅看到了這種情形,暗中搖了搖頭。

    原振俠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倦意:「我還以為如果不住在那屋子裡,魘祟法就會不
起作用。」

    仲大雅點頭:「一般來說是這樣,可是我想,當年那班惡客,一定用了十分惡毒而
且強烈的方法。何況我是那屋子中出世的,只怕若不是破了這魘祟法,我就算搬到阿拉
斯加去,一樣會受控制!」

    原振俠的聲音提高了些:「我有一個朋友,也曾深受巫法之害。後來,他創辦了一
個巫術研究院,你的經驗,是很好的巫術研究課題,等到這裡的事情結束之後,你可以
去和他聯絡一下!」

    仲大雅連連點頭:「是,我聽說過,研究院設在西印度群島的海地?」

    一提起了巫術,提起了巫術研究院,原振俠自然而然,又想起瑪仙來。所以他的神
情,更加苦澀,更加落寞。

    陳克生在意識到,原振俠是在故意冷落自己之後,他也是心高氣傲的人,所以已經
準備離去──因為原振俠令他感到失望。看原振俠的情形,分明他自己陷進了無可解決
的困境之中,這樣的一個人,又怎能幫助別人去解決甚麼難題?

    可是由於原振俠和仲大雅的話題,涉及魘法,十分吸引人,所以他留了下來,聽了
一會。這時候看到原振俠這等模樣,他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如果那位首選的先生,也
是這等模樣,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原振俠只是冷冷地翻了翻眼,連回答一聲都不想──人在感到極度的困倦之際,都
會這樣子。

    陳克生和他的父親,一起向外走去,已經跨出了門,卻又聽得原振俠道:「仲先生
,如果當日的魘法,並沒有祟物,只是一種咒語,那麼,就算舊宅的一切全被輾碎了,
也沒有用處!」

    仲大雅震動了一下,聲音之中充滿了失望:「那我就不知如何才好了!」

    陳克生覺得,原振俠有粉碎了一個老人的希望之嫌,不是很同意原振俠的說法。所
以他停了一停,而且轉過頭來,向原振俠瞪了一眼。

    原振俠仍然並不理會他。陳克生大聲道:「就算是惡毒的咒語,也可以破解的。除
非真是從大海之中,撈起了甚麼鬼怪來,那才難對付!」

    陳健南大律師嘆了一聲:「克生,你在胡說八道甚麼呀?就沒有人聽得懂你的話!


    陳克生一再受到了指責,不禁大是憤然:「你們根本不讓我從頭說起,怎麼會懂?


    這時,仲大雅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俠。原振俠撐著頭,神情漠然,也不知道他在想
甚麼,顯然他對陳克生的話,都沒有留意的意思。

    陳健南看到了這種情形,用力推了陳克生一下,示意陳克生離去。陳克生卻反而急
步,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大聲道:「六個漁民已經死了,胡懷玉認為害死這六個漁民
的邪魔,正在活動,而且還在找別的犧牲!」

    陳克生的這一段話,仍然是無頭無腦的,但至少可以使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有六
個人死了,死在一種邪魔的力量之下!

    原振俠總算向他看了一眼,從陳克生焦切的神情上,他可以體會到,陳克生實在有
十分難以解決的嚴重問題,可是自己也實在提不起興趣來。

    他揚起手來,本來多半是想用力揮動一下的,但結果卻又無力地垂了下來,嘆了一
聲:「我無能為力,你去找……那位先生吧!」

    陳克生盯了原振俠半晌,脫口道:「原醫生,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惡毒的魔法!」

    原振俠非但不否認,反倒說:「我想是,逃不出去,快死了!」

    仲大雅陡然伸出手來,在原振俠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他出手極重,令得原振俠
的身子,也歪了一歪,接著他大喝:「振作些,我們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原振俠給他的回答,只是一聲長嘆!

    陳克生這時,已對原振俠完全失望了。在過去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內,原振俠至少已
發出了三五十下長嗟短嘆!

    可是他心中確然大有難題,所以他重重地頓了一下腳,才轉身離去。

    這是原振俠和陳克生的第一次見面。對陳克生而言,很有點不歡而散的味道,可是
對原振俠來說,由於他精神十分恍惚,所以根本沒有甚麼記憶。

    當下,仲大雅又重提舊議:「我們一起監工,怎麼樣?其實,那也是象徵式的,不
致於會真的要在烈日下工作。我們可以談天說地,我還可以介紹我最近的女伴給你認識
。嘿,不是嚇你,是一個真正的大美人!」

    原振俠又嘆了一聲,他連再爭辯的興趣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

    回到了醫院,院長對原振俠取得的成績,表示十分滿意。當然,安排工程進行的事
,就不必原振俠來操心了。

    到了正式拆卸的這一天,仲大雅一早就到,原振俠卻早就忘了。仲大雅到了之後,
未見原振俠,向醫院大提抗議,院長這才親自出馬,把原振俠帶到了仲大雅的面前。

    原振俠仍是一貫的無精打采,仲大雅和他握著手,「呵呵」地笑著:「小老弟,你
怎麼能爽約?還記得嗎?我答應過要介紹,我的大美人給你認識的。」

    他說著,就把一個女郎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原振俠並沒有注意到有甚麼「大美人
」在,那是他精神不集中的緣故。直到這時,他也是先聽到了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
,發出了驚嘆聲和嘖嘖聲之後,才感到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這才集中精神─
─或者說,是令得散亂的目光集中起來,才看清楚了被仲大雅帶到他面前的那個女郎。
一看之下,他也為之一呆。

    那是一個健碩無比的女郎──絕不是肥胖,只是健碩,身子極高,至少有一公尺八
。膚色雪白,約莫三十上下年紀,濃眉大眼,神情有點靦腆,看起來相當嫵媚。她和仲
大雅的年齡可能相去極多,可是當她和仲大雅站在一起的時候,卻無人可以否認,他們
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原振俠的口中雖然沒有說甚麼,可是他的神情,已把他心中所想的表達了出來。仲
大雅顯然十分滿意原振俠的這種表示,他竟然當著眾人,在那女郎的豐臀之上,重重拍
了一下:「不錯吧!」

    原振俠留意到仲大雅在一拍之下,手被彈開,可知是如何富有彈性!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仲大雅又道:「想想看,我們兩人的孩子,會多麼
強壯,多麼出色!」

    原振俠由衷地道:「是的,在優生學來說,無可比擬,這位小姐──」

    仲大雅糾正:「不是小姐,是仲夫人。她是河北人,燕趙不但男兒出色,女人也與
眾不同!」

    仲夫人羞態更濃:「你別老誇自己的老婆了!」

    仲大雅笑:「是好,怕甚麼誇?等拆了舊屋,去了祟物,你得好好替我生一大群胖
小子!」

    仲夫人的臉紅了起來。原振俠見過的,各種各樣的男女也夠多了,可是像這樣的一
對,卻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在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倒也很有提神醒腦的功效。

    當時,他只當仲大雅的大美人,是河北鄉下才出來的女孩子。不幾天之後,他才知
道仲夫人閨名曹銀雪,十二歲就到維也納留學,學的是聲樂。她是在國際上有相當名氣
的歌唱家,精通四國語言!

    她和仲大雅的組合,奇特之極,這一點,她自己也知道。她性格爽朗之極,這樣評
論她自己:「沒有道理可講,他七十歲,我二十八。在見到他之前,我從來不把自己當
女人,見了他之後,才知道人有男女之別,陰陽之分!」

    拆那舊屋子,由於仲大雅的堅持,進行得很慢,一直持續了一個月左右,使仲大雅
夫婦和原振俠,有長久相處的機會。這一對夫婦都是性格開朗的人,仲夫人更是大有女
中豪傑的味道。原振俠受了感染,也開朗了不少,而且在一個下午,主動地向仲大雅夫
婦,講了他自己的遭遇。

    原振俠和女巫之王瑪仙之間的事,不必全部講述,只要隨便提出其中一點來說說,
就可以聽得人目瞪口呆。仲大雅夫婦,自然也不例外。

    原振俠的結論是:「只要瑪仙回復正常,以她在巫術上的能力之深,不論你家當年
,曾受過甚麼惡毒的魘法作祟,都可以破去!」

    仲大雅雙手握住了原振俠的手,用力搖著:「小兄弟,看來我們兩人的命運一致。
醫院方面甚麼人都不派,單單派了你來,可知是天意!天意!」

    一個月之後,舊屋拆卸完畢,所有拆下來的東西都被粉碎。仲大雅有點依依不捨,
硬要原振俠答應和他保持聯絡,又要把他的「第一個孩子」,過繼給原振俠。

    老一代人物的古老作風,一律齊全,原振俠自然只好答應。

    這一個月來,他心情好了不少。所以當天晚上,他聽到鈴聲去開門的時候,看到在
門外的人是陳克生時,先是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打開了門,並且說了一句:「我們見過
面?」

    陳克生嘆了一聲,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和原振俠見面時,原振俠的精神不是很集中,
可是也未料到,竟差到這種嚴重的程度!

    陳克生連連點頭:「見過的,還說了不少話,不過當日你的精神狀況很差!」

    原振俠覺得不好意思:「真是差之極矣,只怕世上沒有甚麼人,會比我更差的了!


    他這句話才出口,就看到陳克生側了側身子。在陳克生身後,像是幽靈一樣,閃出
了一個人來。

    原振俠才向那人望了一眼,就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有收回的必要了!因為那個人
的精神狀況,看起來才是全世界最差的!他臉色慘白,鼻尖滲著汗(天氣並不熱),身
子微微發著抖,眼神散亂,口唇哆嗦,站在那裡,進來也不是,不進來也不是。一副徬
徨無依,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看了令人生出一股寒意來。

    原振俠是醫生,他失聲道:「這位朋友不舒服?請快進來!」

    那人仍在踟躕不前,陳克生已經扶著他走了進來,並扶著他坐下。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給這樣的人喝一杯酒,原振俠也不例外,以第一時間送
上了一杯酒。在那人喝酒的時候,陳克生介紹:「這位胡懷玉先生,是海洋生物學家,
主持一個大規模的研究所!」

    原振俠頗感到意外,因為他知道胡懷玉的不少事情,不知道他為甚麼精神狀況這樣
差。他點了點頭:「胡先生的大名早就知道,也知道曾在研究所中,培殖過來自南極的
史前生物!」

    胡懷玉本來失魂落魄之至,這時,也不知道是原振俠的話,還是那杯酒,使他振作
了些。他向原振俠望來,發出急速的喘息聲,突然,一下子拋開了手中的酒杯,挺身而
起,雙手抓住了原振俠胸前的衣服。

    本來,以原振俠身手之矯健,是可以把他推開去,或是自己避開去的。可是原振俠
卻沒有那麼做,任由胡懷玉抓住了他的衣襟。胡懷玉的身子在發抖,原振俠按住了他的
肩頭,令他鎮定。

    胡懷玉顫聲道:「衛先生不知到哪裡去了?你就是原振俠?陳克生說你對我們的事
情沒有興趣,可是你非聽一聽不可!」

    胡懷玉的態度和言語,都不是十分正常。而且一個多月之前,原振俠和陳克生相遇
,陳克生曾說過一些甚麼,原振俠也實在不記得了。這時,他自己的情緒,也未曾完全
恢復正常,很可以把胡懷玉轟出去的。

    但是由於胡懷玉和他崇敬的一些朋友相識,看起來,他又像是有十分緊急的事要向
人求助,所以原振俠沒有下逐客令,反倒連聲道:「你鎮定些,好!好!我聽你說,甚
麼事?」

    胡懷玉一聽,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生氣,他先向陳克生望了一眼:「怎麼開始說才好
呢!」

    陳克生道:「先從那活的菊石說起。」

    胡懷玉立即同意:「好,先從那活的菊石說起。」

    他們兩人都是生物學家,在說到「菊石」的時候,都自然而然用的是拉丁文的學名
。恰好原振俠是醫生,對生物學也有涉獵,聽得懂菊石的學名。所以,他陡然怔呆,失
聲問:「甚麼?菊石?活的!」

    原振俠知道甚麼叫做「活的菊石」,就省了解釋,故事敘述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胡懷玉的精神狀況差,所以大多數由陳克生來說,小部分由胡懷玉插言、補充。一直說
到他們開始用吸沙船吸沙,想在那個海域之中,發現更多的「活的菊石」。

    原振俠用心聽著,他看得出,至今為止,一定沒有任何發現。可是就算沒有再發現
,已有的一個,也已是驚天動地的生物學上的大事了,何以胡懷玉會如此沮喪,陳克生
也好不了多少?

    原振俠說了幾句暗示的話,示意科學上的新發現,確然需要一些特別的過程的。聽
了之後,胡懷玉和陳克生呆了半晌,互望著。

    他們的神態,使原振俠知道,事情一定另有枝節。所以,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
們只管直言。

    陳克生神情古怪:「我們的敘述中,提到了夜間在海上撒下的那一網。」

    原振俠怔了一怔,陳克生曾詳細地敘述了他們撒下這一網的經過,包括漁民的忌憚
,胡懷玉的種種設想等等。

    原振俠看不出那有甚麼不對頭來,可是胡、陳兩人的神色,卻又凝重之極。

    原振俠想使氣氛輕鬆些,他笑著道:「怎麼啦?難道這一網,真的把海中的甚麼妖
魔鬼怪,冤魂野鬼網上來了!」

    他這樣說,純粹是開玩笑,可是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的反應,卻駭人之極!

    陳克生的反應倒還罷了,他只是尖叫了一聲,手臂大幅度地揮動著,揮動得十分有
力。然後把一尊陳設用的、相當沉重的銅像,揮得跌倒在地上,可是他的手也不知道痛
,繼續在揮著,雙眼有點發直。

    胡懷玉的反應,就十分駭人了!

    他也發出了一下尖叫聲,聲音尖厲之極。接著他的身子陡然直彈了起來,用怪異之
極的姿勢,直勾勾地向前一跳,看來如同殭屍一樣,一下子撞在那架放了十來瓶酒,和
若干杯子的酒車之上,把酒車撞得跌翻在地,發出嘩啦一陣聲響。可是他卻恍若未覺,
又是殭屍一樣,直勾勾地向前一跳,這一下,落地的時候,一腳正踏在一隻向他滾過來
的酒瓶之上。

    於是,他整個人就仆跌向前,這一跤,跌得著實不輕。原振俠在目瞪口呆之餘,也
來不及去阻止這一連串災難的發生。當他定過神來,想把胡懷玉扶起來時,胡懷玉抬起
頭來,又慘叫了一聲:「你估中了!」

    原振俠陡然一呆,一時之間,由於突如其來的混亂,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作過甚麼
樣的估計來。當然,很快地,他就想起自己開玩笑的那句話,也不禁心中一凜:「那一
網……網起了甚麼……」

    陳克生走向前去,扶起了胡懷玉,兩個人也不理會把人家的住所,弄得一塌糊塗。
陳克生搖著頭,胡懷玉也搖著頭,齊聲道:「不知道!」

    原振俠知道必有下文,所以並不出聲,等他們再往下說。胡懷玉的聲音,聽來如同
慘嚎:「可是,十幾天之內,在漁船上的六個漁民,全都死了!」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是怎麼死的?」

    胡懷玉張大口喘氣,說不出話來。

    陳克生苦笑:「死因不明,那是,醫院方面說的。死者五男一女,當晚曾……不斷
上香,可是也沒有用。」

    原振俠又驚又怒:「甚麼叫死因不明,現代科學可以精確地查出死因來!」

    陳克生苦笑,聳聳肩:「那是醫院方面說的,我們也沒有資格作進一步的查詢。你
是醫生,或者可以向同行查問一下,可有確切的結果?」

    原振俠點頭:「當然,一查就可以把死因查出來!」

    胡懷玉十分悲痛地轉著頭:「我早已知道死因,就是那一網,網起了大海中的無常
鬼,把一船大小男女的魂拘走了!」

    陳克生解釋:「出了事之後,那一帶的漁民都那麼說,說是這一網,沖了惡時辰,
犯了大忌,所以有關人員全送了命!」

    原振俠立即道:「那說不通,你們兩人也在船上,現在就好好活著!」

    陳克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胡懷玉慘然道:「我們知道,快輪到我們了。先是他,
才是我,因為是我要下那一網的!首惡,留在最後。」

    原振俠搖頭,他當然不同意胡懷玉的說法:「六個漁民突然死亡,當然是一宗怪事
,可是也總得弄明白他們的死因,才能確定是甚麼事情!」

    胡懷玉卻十分固執:「還會是甚麼事?是不是你不能接受……比較怪異的……一些
事實?」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加倍地沮喪。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當然不是不能接受一些怪異的事實──他的經歷,怪異莫名
,甚麼樣的事沒有經歷過?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剛才提及過無常鬼拘魂,你可能想像
,真會有一股力量,在地球上蒐集過人的靈魂?」

    胡懷玉張大了眼,說不出話來,只是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聲響。作為一個醫
生,原振俠可以肯定,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需要專家的協助。比較起來,陳克生
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原振俠用相當委婉的語氣道:「兩位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休息一下會比較好。尤其
是胡先生,如果需要特別幫助──我是指在醫學方面的協助,我可以安排!」

    胡懷玉在原振俠說到一半的時候,就不斷揮著手,現出十分不耐煩的神情,他大聲
叫:「我是需要你的幫助,既然你有那麼多怪異的經歷,就請你幫我們查清楚,那幾個
船民是怎麼死的?」

    胡懷玉說完了之後,雙眼睜得極大,牢牢盯著原振俠看。

    他面色灰白,益發襯出他佈滿了血絲的眼,像是深紅色一樣,神情十分駭人。若是
膽子小的人,猝然遇上了這樣神情的人,是很容易被嚇昏過去的!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胡懷玉的精神緊張之極,絕不能
再去加重他的精神負擔。不然,他極可能一下子,就陷入精神錯亂的境地之中,到時再
來醫治,就麻煩得多了!

    所以,他回答得十分乾脆。他伸手在胡懷玉的肩頭上一拍:「好,沒有問題,明天
一早,我就去弄清楚那六個漁民的死因!」

    原振俠的言行,無疑是一劑最好的鎮靜劑。胡懷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緊張的神情
,這時鬆弛了下來。他口唇發著抖,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

    原振俠又進一步安慰他:「放心,不論是甚麼邪惡的力量,都可以有對抗的辦法的
!」

    胡懷玉閉上了眼睛一會,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說些甚麼。原振俠趁機又道:「你
是不是覺得,自己留在醫院中會好一些?」

    胡懷玉立即搖頭:「不必了……這件事,和發現活的菊石有關,我必須繼續我的研
究!」

    原振俠不禁苦笑,心想,如果用文字的方式來表達的話,那就可以說:這是一個黑
白混淆的時代,所以才會有那麼多顛來倒去的事情發生!

    發現了活的菊石──這是何等實在的科學課題!可是卻又和虛無飄渺的「深海惡鬼
」發生了關係。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叫人無法接受,只可將之歸於是胡懷玉一個人
的胡思亂想。

    原振俠當時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做了一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胡懷玉望了望散滿了一地的酒瓶,那是被他撞倒了的。他居然有幾分歉意,結結巴
巴地道:「你喜歡喝酒?我祖上藏有極好的酒,替你送過來!」

    原振俠苦笑:「我不是喜歡喝酒,只是既然喝不喝都那樣,為甚麼不喝?」

    胡懷玉和陳克生望了他一會,顯然他們並不了解,原振俠這樣說的意思。原振俠作
了一句補充:「快樂的人,不會喜歡喝酒的!」

    胡懷玉的身子仍然在搖晃著,由陳克生扶著他。原振俠趁機道:「胡先生的精神狀
況十分差,陳先生你最好……和他在一起!」

    陳克生連連點頭:「我們怎麼聯絡?」

    原振俠道:「明天我去了解那六個漁民的死因……我到你們的研究所來!」

    胡懷玉一聽,大是振奮:「好極了!好極了!」

    原振俠自己飽受精神沮喪之苦。但他看到自己的話,可以令另一個精神沮喪的人感
到振奮,他也十分高興,和胡懷玉用力握了握手。

    胡、陳兩人告辭之後,他回到住所,用力搖了搖頭,覺得事情十分荒唐:活的菊石
,早已絕種的生物,和海洋中的惡靈……

    當晚,原振俠又喝了不少酒,在大有醉意的情形下,他感到自己像在大海上漂蕩。
海面上浮起了濃霧,在濃霧之中,他又看到了愛神,而瑪仙如虛似幻地站在愛神之旁,
向他招手。

    而當他向瑪仙撲過去的時候,一切卻又全不見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極度
無助的情形之下,只好又大口喝酒。

    這種情形,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心中快樂的人,不會喜歡喝酒的!

    第二天一早,原振俠實在懶得起來,可是想起自己曾答應過胡懷玉,所以很不情願
地坐起身來。

    事情十分簡單,到了那家醫院,醫院中有他的熟人,一問起來,一個處理這件事的
醫生瞪大了眼:「死因神祕?你在胡說甚麼,你臉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胡懷玉和陳克生告訴過原振俠,那六個漁民死亡的日子,所以很容易查問。引致那
位負責處理的醫生有這樣反應的,是原振俠查問問題的方式。

    由於有了先入之見,所以原振俠是這樣問的──他先說出了日子,然後才問:「有
六個漁民,死得十分神祕,請問真正的死因是甚麼?」

    他不但得到負責醫生這樣的回答,而且,那醫生還伸手要摸他的額角,看他是不是
在發熱。

    原振俠怔了一怔:「我很好,只是想知道,何以六個漁民會一起死亡的真正原因!


    那醫生打量了原振俠一會,他對原振俠的傳奇生活,當然也有所聞。

    他嘆了一聲:「原醫生,當一艘漁船和一艘貨櫃船在海面相撞,漁船被撞到粉碎,
船上的六個漁民被撈上來的時候,五男一女都已死亡,你說,死亡的原因是甚麼?」

    原振俠不禁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從未想到一問就有了答案,而且,答案會是這樣子!

    那還用問,自然是墜海之後溺斃的。而且,墜海的原因,也是因為撞船,是意外,
其間絕扯不上甚麼神祕怪異之處,更和大海惡靈沒有關係──如果硬要說有關係的話,
那麼,所有的海上意外,都可以說是由於大海的惡靈在作祟!

    原振俠當時震愕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所以那醫生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是
不是另有原因?」

    原振俠苦笑:「沒有甚麼,有點誤會……有人以為其中有曲折,當然神經過敏了!


    那醫生繼續笑著:「對了,在事情發生之後,有一個人自稱是甚麼研究所所長,神
經兮兮地來查問過死因。我們如實相告,他說甚麼也不相信,胡言亂語一番,被員工趕
出去了!」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自然知道那是胡懷玉,也知道他的「胡言亂語」是甚麼。他自
己就是受了「胡言亂語」的影響,而來查問的!

    不過,原振俠還是十分小心,問了一句:「屍體都曾經過剖驗?」

    那醫生呆了一呆:「死因都絕無可疑之處,再加上親屬的反對,為甚麼要剖驗?」

    原振俠皺著眉:「屍體──」

    那醫生有點不耐煩起來,用力揮了一下手:「經過合法的手續之後,火化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有一句話,想了想,並沒有說出來。那句話是:這樣子,
真正的死亡原因,就再也不為人知了!

    他之所以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這句話,在理論上雖然可以成立,但
是在事實上,駛進大海中,又是在撞船之後,波濤洶湧的情形之下,還會有甚麼別的死
亡原因?

    那醫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聲:「是不是還有別的問題,原醫生?」

    原振俠禮貌地笑了一下:「謝謝你,沒有了!」

    離開了醫院之後,駕著車,原振俠依約到胡懷玉的研究所去。一路之上,他所想的
是,胡懷玉所患的精神病,簡直嚴重之極。那是一種妄想症,會隨心所欲,編造種種可
怖的情形來嚇自己,終於會將自己嚇到神經失常為止。

    他已決定,見了胡懷玉之後,無論如何要勸他,去見一見專科醫生!

    研究所規模之大,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每一個第一次來到的人,都會有這
樣的感覺。

    他很快地就見到了胡懷玉。胡懷玉仍然由陳克生陪著,他的神情,急切而焦慮。原
振俠沉著臉,大有怒意,一見面就責斥:「你早知道那六個漁民怎麼死的!」

    胡懷玉怔了一怔,面色鐵青:「是!可是那是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醫院不肯
說!」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你認為在意外發生之後,還會有甚麼死因?」

    胡懷玉的回答,雖然無理之極,但是卻也不易駁他。他大聲道:「不知道──我要
是知道了,何必還要你出馬去調查?」

    原振俠望了他半晌,揮了揮手,和這種精神狀態的人是無法爭論下去的。他轉身準
備離去的時候,卻聽得陳克生叫了起來:「天!原醫生,你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你甚
至不想看一看活的菊石!」

    原振俠已走出了幾步,聽得陳克生這樣說,他才轉過身來:「我不是生物學家,在
我看來,古生物和現代生物全是一樣的。每人各有所學的專長,那和好奇心沒有關係!


    陳克生的聲音變得低沉:「可是你無法解釋,幾千萬年前就應該絕種了的生物,為
何又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原振俠感到陳克生的話中,有著嚴重的挑戰意味,他反問道:「你能解釋嗎?」

    陳克生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向胡懷玉作了一個「請」的手勢,顯然他有意請胡懷
玉代答這個問題。

    原振俠心中一聲冷笑,向胡懷玉看去,一看之下,他卻不禁吃了一驚──被他認定
神經不正常、有著妄想狂傾向的胡懷玉,這時的神情,十分嚴肅,充分顯示了他作為一
個科學家的認真態度。這種態度,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力量,使人會傾聽他發表的言論。
成功的人物,都有這樣的本能!

    所以,原振俠收起嘲弄的態度,也十分用心地望著胡懷玉。胡懷玉所說的,就是他
和陳克生共同的一種設想:「有人掌握了菊石的遺傳密碼,所以這人就可以製造出活的
菊石來!」

    如果對普通人這樣說,必然還要費一番唇舌。而原振俠是醫生,對生物遺傳密碼有
相當程度的了解,而更重要是,他本身是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所以一聽就明白!

    他在呆了一呆之後,苦笑了一下:「這個人一定對軟體動物有特殊的愛好,不然,
他可以『製造』出任何生物來,為甚麼只製造了菊石?」

    胡懷玉的聲音低沉之極:「他不單製造了菊石,我……我們有理由懷疑,他還製造
了……一個到六個……古代人……原始人,或許……是猿人!」

    原振俠聽得駭然之極:「你在說甚麼?他製造出來的原始人在甚麼地方──等一等
!你想說,那死了的六個漁民是……你在胡說甚麼?」

    由於胡懷玉所說的話,實在太令人驚駭,所以令得原振俠也不由自主,有點講話沒
有條理,他最後還是責斥了胡懷玉。

    可是胡懷玉卻不理會他的責斥。可能是由於激動,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他道:「
那個人,或者說,他不是人,是在海中的惡靈妖魔,是由他在操縱著遺傳密碼,隨心所
欲地製造出生物。那艘船上的漁民,是一批犧牲者,是經過了遺傳密碼改變之後的怪物
!」

    原振俠已經鎮定了下來:「漁民的屍體全被撈了上來,經過醫院的處理,為甚麼醫
院方面,一點沒有人體變異的記錄?」

    陳克生爭著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醫院方面有所發現,可是事情太令人驚駭,
所以他們祕而不宣。情形就像美國的太空總署發現了外星人的屍體,只是祕密保管,不
對外宣布一樣!」

    原振俠悶聲一哼:「擬於不倫!」

    陳克生提高了聲音:「第二個可能,是醫院方面根本沒有發現──從海中撈起來的
是死人,一個死去的古代人,和一個死去的現代人,並沒有多大的差別。除非早已知道
,刻意檢查,不然,不容易發覺!」

    第二個可能,還可以接受。可是原振俠立時又問:「你們又是憑甚麼,認為在這六
個漁民的身上,發生了遺傳密碼的變化?」

    陳克生和胡懷玉互望了一眼,欲語又止。

    本來已準備離去的原振俠,這時又走了回來。因為胡、陳兩人的話,雖然無稽,可
是單是這樣的發現,也十分吸引人,何況他們說「有理由相信」!

    陳克生道:「事情得從頭說起──發現了活菊石之後,我利用了吸沙船,想發現更
多,可是,一無所獲。那天晚上,我的報告,又令胡所長失望,胡所長忽然有了新的提
議……」

    那天晚上,胡懷玉和陳克生沿著海邊散步。陳克生在連日監督吸沙工作的進行中,
曬得膚色黑得發亮。

    胡懷玉皺著眉:「我們的行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一點也沒有成功的把握。」

    陳克生也十分沮喪:「照菊石的群體生活習慣來看,應該早就有收穫了。是不是…
…那漁民記錯了地點,以致我們白費心機了?」

    胡懷玉皺著眉不出聲。陳克生又提議:「還是我們先公布了發現再說。」

    胡懷玉自然知道陳克生這個提議的作用:只要一公布這個發現,必然轟動,世界各
地許多海洋生物研究船,就會集中到這個海域來。那麼,發現的機會就多得多了!

    胡懷玉在考慮,是不是要接納陳克生的提議時,有幾個孩子叫鬧著走了過來。胡懷
玉認得出其中一個,他正是自他的手中得到了活菊石的。而指點捕捉地點的漁民,就是
他的三叔。

    胡懷玉一看到了他,就同他招了招手。幾個孩子這時也看到了胡懷玉和陳克生,他
們一起停了下來,神情十分遲疑和害怕,有兩個,甚至掉頭就奔走了。

    胡懷玉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指著那孩子問:「噯,你三叔好麼?我還想再見
見他!」

    這麼一句普通的話,卻引起了那孩子十分強烈的反應。那孩子先是後退了幾步,保
持著距離,才憤然叫道:「我三叔一家全叫鬼迷了!都是你,硬要他們半夜落網,把海
中的惡鬼網上來了!」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想笑。可是看到孩子漲紅了臉,又害怕又惱怒的神情
,倒也不像是在說假話,所以他們笑不出來。他們知道漁民多半十分迷信,只怕是有了
一點變故,就以為被鬼迷了!

    陳克生開口:「是嗎?叫甚麼鬼迷住了?是男鬼還是女鬼?」

    那孩子颼地吸了一口氣,神情仍然十分害怕,可是卻又提高了聲音:「長毛鬼!」

    那孩子竟然能具體地說出是甚麼樣的鬼來,這就令人十分驚駭了。胡、陳兩人,一
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還是陳克生最先有反應:「我們最會捉鬼,你帶我們去
,我們會把鬼捉掉。」

    那孩子神情十分遲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聽大人說,三叔他們被鬼迷,十分
可怕……沒有人敢接近他們。我要去問問大人,看他們是不是肯帶你們去!」

    胡懷玉駭然:「三叔的一家,現在在甚麼地方?」

    那孩子道:「不知道,說是怕他們被鬼迷了本性,晚上出來害人,所以把他們……
隔開了。」

    胡懷玉頓足:「快!快!去找你的大人,我一定要見他們。哼!被鬼迷,哪有那麼
多的鬼?」

    幾個孩子飛一般奔了開去。他們在海邊等了大半小時,才看到一個老年漁民氣咻咻
走來,見了他們,絕不友善,開口就指責道:「你已經害得阿三一家這樣子了,還想見
他作甚麼?」

    自從那次午夜下網之後,胡懷玉根本就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時遭到了這樣
的指責,他自然啼笑皆非,也沒有好氣地道:「我把他一家害成怎麼了?」

    那老漁民瞪大了眼,盯著胡懷玉,額上青筋暴綻,樣子十分可怕。

    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一定有十分不尋常的事,發生在阿三一家身上,可是老漁
民卻又說不上來。

    陳克生道:「何不帶我們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麼事了!」

    老漁民愣問了一句:「你會捉鬼?」

    陳克生感到啼笑皆非,但是他至少知道,要去見那一家漁民,見了之後才能判斷,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所以他道:「會不會捉鬼,要等看到了被鬼迷的人之後再說!」

    那老漁民用十分懷疑,而且富有敵意的眼光打量陳克生,也用同樣的眼光打量胡懷
玉,看得兩人大是不耐煩。胡懷玉提高了聲音:「阿三的一家究竟怎麼樣了?」

    老漁民的神情又驚又怒:「也曾見過幾次被鬼迷的,沒見過被迷成這樣子的!早就
告訴過你們,半夜不能下網,會把鬼網上來!」

    胡懷玉大喝一聲:「你說了半天,有甚麼用,帶我們去看!」

    那老漁民的脾氣也十分烈,一樣大聲叫:「帶你們去看,好,就去看。巴望你們看
了之後,也跟阿三一樣,被鬼迷,被長毛鬼迷!」

    這已是他們兩人第二次聽到「長毛鬼」這個名稱了,這令得他們兩人心中都十分疑
惑。因為在一般的情形,被鬼迷,很不容易弄明白,究竟是被甚麼樣的鬼迷住的。普通
人的眼中,看不到鬼,除非是具有「鬼眼」靈通的人,才能看得出!

    陳克生對於眼前這一切情景,根本不相信,他只覺得事情亂七八糟,一塌糊塗。可
是胡懷玉卻不同,他的想像力十分豐富,也相信有靈魂的存在,所以他很有興趣尋根究
柢。他問:「長毛鬼?誰見了?」

    老漁民的回答,很出人意表:「人人都見得到!」

    胡懷玉不怒反笑:「這鬼竟那麼厲害,白日現形?人人可見?」

    老漁民一頓腳:「你不明白,唉,你不明白!好,帶你去看,帶你們去看!」

    老漁民決定帶胡懷玉和陳克生,去看阿三的一家人,過程不必詳述。當然是先上了
船,那是一艘小型的機動木船,速度不是太高。所以,在航行過程之中,兩人可以在老
漁民的口裡,多了解到一點阿三一家,自那天晚上之後發生的變化。

    那老漁民的講述,不是很有條理。可是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有相當高的理解能力,所
以很快就可以把老漁民所說的,歸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來。

    當老漁民說完了經過之後,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面面相覷。以胡懷玉的想像力之豐
富,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似乎除了「被鬼迷」、「被長毛鬼迷」
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變化開始在七、八天之後──當天晚上,胡懷玉給阿三的那張支票,對一個漁民家
庭來說,是一筆十分巨大的收入。所以第二天,阿三就曾大擺筵席,請相熟的漁民,吃
了十分豐富的一頓。

    參加那一次聚餐的,幾乎全是年紀較輕的漁民──年老的漁民,對於阿三半夜下網
,十分不以為然,都認為一定會有變故,所以不去參加。

    後來果然有事情發生之後,老一代的漁民,都說古老的傳說,不可忽視,他們早有
先見之明!

    接下來的幾天之中,阿三的一家,興高采烈,都上岸耍樂,暫時休息。

    變化來得很突然,約莫一個星期之後,相熟的漁民都覺得很奇怪,阿三的一家,都
不太露面,露面的話,也是包著頭臉,男女都不例外。漁民都是日曬雨淋慣了的,何況
在大熱天,為甚麼要用布包頭?自然引起了疑問,而回答是:「不知道吃錯了甚麼,滿
頭滿臉出風疹,見不得風,所以才只好用布包了頭,以免惡化。」

    在這期間,別人雖然疑心,可是也沒有怎樣,出風疹是普通的事情。阿三曾上過幾
次岸,每次都買些東西回來,也沒有人知道是甚麼。只有一個晚上,有人看到阿三的船
上,有人在磨剃刀,還不止一把,好幾把剃刀,磨了又磨。阿三的一家人,仍然不分日
夜,用布包著頭。

    這樣的情形,自然引起的懷疑程度,越來越甚。終於,阿三的一個遠房長輩──就
是那個老漁民,被其他的人推舉出來,去問阿三。

    那是在一天晚上的事,很令所有旁觀者意外的是,阿三的一家都在艙中不見人。阿
三還阻住了老漁民,不讓他上船去,只和他隔著船說話──這是十分不尋常的現象,漁
民守望相助,很少分彼此,許多船泊在一起的時候,誰都可以上誰的船。


    而阿三竟然不顧傳統,不讓老漁民上船。老漁民還是長輩,自然十分生氣,所以當
時場面,就不是很愉快。

    老漁民在向胡懷玉和陳克生,講起這一段經過時,開始還十分生氣,但隨即又原諒
:「唉,要是知道阿三一家全部叫鬼迷了,我當時也不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了!」

    老漁民當時,大發脾氣,可是他也沒有忘記問阿三,究竟在搞甚麼鬼──本來,他
應該問阿三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以表示他的關心,可是在盛怒之下,就改變了語氣。

    阿三的回答是:「甚麼事也沒有!」

    當下不得要領,老漁民憤然,其餘的漁民也更加懷疑。一起研究了半天,肯定了阿
三的一家必有古怪,又加派了兩個人,決定說甚麼也要把阿三頭上包的布,拉下來看看
時,卻又遲了──阿三的漁船已經出海了!

    這倒反而令所有人放心,因為船出海,自然證明阿三的一家,都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事。可是在船不見了之後的第二天,很多漁船停泊的港灣中,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一
大包東西在水上漂浮,被撈起來一看,布包之中的,全是毛。那毫無疑問是頭髮,可是
又粗又硬,一時之間,竟不知是甚麼動物的毛髮,長髮約有二十公分。

    這件事,在漁民之中,自然又有了不少傳說,可是也沒有引起甚麼特別的注意。又
過了幾天,有一艘漁船捕魚回來,說是在海上,見到了阿三的那艘漁船,向他們打信號
,卻沒有回音。想駛近去看,駛到近處,聽到阿三的漁船上,發出十分駭人的吼叫聲。

    那吼叫聲一陣接一陣,時間又是在晚上,所以漁船不敢再接近。聽了半晌,那種吼
叫聲,駭人之極,也辨不清是人是獸。漁船上的人心知有古怪,所以急急回來報告。

    這個發現,十分轟動,阿三的一家人,確然出了非常的變故,再無疑問。於是漁民
組織了一個船隊,由那老漁民帶頭,還備了桃木劍、黑狗血、烏雞血──當時,漁民自
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被鬼迷,所以才帶了那些傳說之中,可以驅除鬼祟的物品。

    船隊一共有四艘船,出發之後,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阿三的船。它在海中似乎並
無目地在漂蕩,而且十分靜,聽不到有甚麼聲響。

    四艘船接近之後,就開始喊叫。開始,並沒有回音,直到四艘船靠了上去,才聽得
阿三在艙中叫:「別上來,求求你們,別上來!」

    阿三的叫聲,可怕之極,若不是紅天白日,說不定就沒有人敢上船。

    白天,總使人的膽氣較壯,老漁民帶頭,四個人先上了阿三的船。只見阿三雙臂揮
舞,頭上胡亂包著布,從艙中衝了出來,仍然在叫:「別上來!叫你們別上來就別上來
,快走!快走!」

    他叫嚷著,可是兩個人已來到了他的身後,攔腰把他抱住。老漁民一伸手,就把他
頭上包著的布,扯了下來。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一下子都呆住了,反倒變得極靜,只有海
風和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的聲音。

    阿三的樣子,十分駭人。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頭臉上全是毛──人的頭上有
毛,那是必然的事,部分的臉上有毛,也不足為怪,可是滿頭滿臉都是毛,這情境就十
分駭人了!

    毛相當硬,看起來也就特別有硬的感覺。阿三是阿三,一點沒有錯,大家都認得他
,可是他怎麼滿臉都長出毛來了呢?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反倒是阿三先開口。他的聲音乾澀難聽之至:「我們一家
全都撞邪了……臉上全長毛,不分男女……剃了又長,剃了又長……看我,昨晚才剃的
!」

    一個漁民叫起來:「你一家被鬼迷了!」

    又一個叫:「一定是長毛鬼!」

    老漁民自然也表示同意,於是叫了阿三的一家出來,又淋狗血、又灑雞血,再用桃
木劍在他們一家的身上敲打著,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白天還好,一到了晚上,情形更加駭人。阿三的一家,會發出可怕之極的吼叫聲,
亂蹦亂跳,抓著生魚就咬吞,也不怕骨頭。

    在海上兩天,沒有替他們剃毛,毛就長出好幾寸來。

    老漁民等人,商議之後,就只好先把阿三的一家,安置在一個小荒島上。

    一到了小荒島上,阿三的一家,表現更加奇特。滿山亂走,速度極快,老大的石頭
,一躍而過,而且還不斷發出吼叫聲來。

    這種情形,看得所有漁民心驚肉跳,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出甚麼辦法來。

    本來,白日,阿三的一家都很清醒。可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每天早上,
有那麼三、四小時的清醒。一到那時,他們就爭著去剃頭臉上的毛,剛剃乾淨之後,看
來倒沒有甚麼異樣,只是神情有些癡呆。

    當然,在清醒的時候,老漁民和其他人,都追問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可是阿三和
他的家人,都說不出甚麼原因來。都說忽然之間,就會變得不吼叫就不舒服,自然而然
要跳動奔跑,而且連身上穿著衣服,也會變得難過之極,要把它扯掉!

    當胡懷玉和陳克生,聽那老漁民斷斷續續說到這時,就互望了一眼,兩人全是一樣
的心思,齊齊失聲道:「他們看來……變成了原始人!」

    老漁民不知道甚麼叫「原始人」,還狠狠瞪了他們兩人一眼。

    所有人,包括阿三的一家在內,自然而然,想起了午夜下網的那件事來,也自然而
然,歸咎於它。

    事情在漁民中傳了開來,人人都十分驚恐。因為根據古老的傳說,若是大海之中撈
起了甚麼邪魔惡靈,索命的鬼魂等等,一旦作起祟來,被害的人,會成為惡靈的幫兇。
像阿三一家那樣子,如果到了他們完全迷糊的時候,就會四出害人──這種傳說,倒並
沒有甚麼民族的界限。盛行在歐洲的「吸血殭屍」的傳說,就說一旦被吸血殭屍吸了血
,不多久,被吸了血的人,也就變成了吸血殭屍。

    於是,就有人提議以傳統方式來處理阿三的一家人,這對於阿三的一家人來說,是
十分危險的事。因為他們一家人,已被認為是惡靈的化身,要處理起來,辦法自然不會
和平溫柔。因此漁民間曾經發生過爭吵,那老漁民竭力反對。

    可是主張處理的人佔大多數。之所以又拖了幾天,沒有處理,是因為究竟應該如何
處理法,眾說紛紜,而又由於關係重大,所以沒有人敢作最後的決定。

    傳說畢竟是傳說,傳說變成事實的機會,不是太多。像阿三一家那樣,全家被鬼迷
的情形,只怕從來也沒有出現過。而且,「長毛鬼」來勢洶洶,砍斷了好多柄桃木劍,
淋了不少黑狗血,燒了不少符,一點也起不了治鬼的作用。應該用甚麼方法才能收效呢
?要不然,治鬼不成,反被鬼噬,豈不是事情越來越糟?

    有的主張把他們一家網在漁網中,沉下海去,有的主張把他們活活燒死,有的主張
把桃木樁,打進他們的腦門去釘死。

    討論來討論去,還沒有結果的時候,胡懷玉和陳克生卻又在海邊出現,問起那一家
的情形來。難怪老漁民見了他們的時候,激動無比,說阿三的一家,全是被他們所害的
了!

    等到把老漁民所說的一切,湊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之後,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的心
中,都充滿了疑問: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他們是生物學家,首先想到了生物的「返祖現象」。這種現象,曾有許多事實證明
過。中國遼寧省有一個著名的毛孩,就是這種現象的典型,全身是黑色濃密的長毛。

    但是那情形,都是一出生就發生的,並沒有忽然變異的例子。而且,那個毛孩的智
力和其他的一切,也全都正常。

    當然,阿三一家人的情形,能不能算是返祖現象,他們都沒有答案,都一心想看到
了遭遇怪異的那一家人再說。

    船行相當慢,至少在五小時之後,才到了一個荒島之上。那艘船泊在荒島的一個灘
上,阿三的一家,不在船上。在島上的一個崖洞中,船一靠岸的時候,就有三個漁民奔
了過來。老漁民忙問:「情形怎麼樣?」

    那三個漁民神情駭然,齊聲道:「快讓我們回去吧!一夜聽他們鬼叫,滿山亂奔…
…比瘋狗還可怕,說不定甚麼時候,給他們撲上來咬一口!」

    老漁民嘆了一聲。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正說著,就聽到一陣吼叫聲,傳了過來。那種吼叫聲,
才一入耳,確然十分可怖,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也為之陡然震動。可是不多幾下,他
們就聽出,吼叫聲並不是一味吼叫,而是長短有序,像是互相呼喚,像是一種最簡單原
始的語言。

    接著,就看到兩個人,十分迅速地向海邊奔過來,一邊叫著。奔走的姿勢,十分奇
特,身子傴僂著,雙手垂向下。照說這種姿勢是奔不快的,可是這兩人一下子就到了近
前。

    那三個漁民嚇得老遠避了開去,老漁民勉強不動,也是臉色煞白。胡懷玉和陳克生
兩人,在看清了那兩人的臉時,也不禁頭皮爆炸──那兩個人根本分不出是老是少、是
男是女,因為他們滿頭滿臉,都是濃密的黑毛。黑毛並不長,可能是他們在早上的時候
,曾經剃過,那樣子看來,著實駭人。

    那兩人到了近前,仍用這種雙手下垂的姿勢站著。雙眼之中,目光炯炯,望定了老
漁民、胡懷玉和陳克生,忽然又怪吼了兩聲,轉身飛奔了開去。

    陳克生和胡懷玉雖然駭異,可是他們仍然齊聲叫了出來:「原始人!」

    雖然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未曾真正見過原始人,可是他們是生物學家,對原始人的
認識,自然在一般人之上。

    科學家根據化石,把原始人的形態勾勒出來,有畫像有塑像,也有電影。這就形成
了一種印象,使他們在這時,一看到這種情形,就想到了原始人。

    老漁民第二次聽他們叫「原始人」,還是不懂,又盯著他們看。陳克生吸了一口氣
:「他們的樣子雖然可怕,可是並不傷害人?」

    老漁民怔了一怔,卻有些答非所問:「或許每天早上,他們還有一些時間清醒,沒
有整個被鬼迷住,所以暫時不害人!」

    胡懷玉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他們住的岩洞在哪裡?帶我們去看看。」

    老漁民的神情也有點害怕,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和兩人一起走向前。不多久,就
看到了一個山洞,在山洞口,兩人又看到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一個滿臉是毛的人
,正雙手搓著一根石條,在一根枯枝上,不斷地鑽著!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著,張大了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兩個人都知道,彼此
要說出來的是甚麼話。

    「鑽木取火」!

    那是原始人的行為之一!

    胡懷玉在這時候,一把抓住了老漁民──他不知道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對老漁民道
:「他們不是被鬼迷,只是不知道為了甚麼,變成了原始人!」

    老漁民第三次聽到了,他不知是甚麼的一個名詞,不禁又是吃驚,又是惱怒:「甚
麼是原始人?」

    要向一個認識不超過一百個字的老漁民,解釋甚麼是「原始人」,那自然是一件相
當困難的事。胡懷玉一揮手:「原始人就是原始人!」

    老漁民沉下臉來:「你們要見阿三一家人,現在見到了,有甚麼辦法?」

    胡懷玉立即道:「載他們回去,我會聯絡醫院,送他們進醫院!」

    老漁民更是憤怒:「被鬼迷的人,進醫院有甚麼用?」

    胡懷玉又和老漁民爭了一會,老漁民更怒:「絕對不能讓他們上我的船,你要送他
們進醫院,自己去想辦法!」

    胡懷玉再才高八斗,財雄勢大,可是遇到了一個固執的老漁民,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而且他所犯的錯誤是,根本沒有向老漁民解釋清楚甚麼是原始人,所以爭執了將近一
小時,也沒有結果,而天色已全黑了!

    在這將近一小時之中,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又看到了阿三一家人,不少原始人的
行為。鑽木真的取到了火,生起了一堆篝火,用樹枝叉著魚來烤,烤到了半生不熟,就
捧著大嚼,像是回到了好幾萬年之前!

    陳克生最後提議:「胡所長,我們先回去,再找一艘船來,載他們走!」

    胡懷玉一頓足:「好,我有的是船!」

    胡懷玉倒不是誇口,他的海洋生物研究所的確有好些船。天色早已全黑了,所有人
,包括那三個漁民在內,都上了老漁民的船──他們本來是派來,看著阿三一家人的,
可是經過了一夜,再也不願意了。

    胡、陳兩人,在這時犯了第二個錯誤──他們兩人之中,若是有一個留下來,後來
發生的事情,就可能完全不一樣了。

    船在回航的時候,老漁民把船駛得很慢。他的理由是:這一帶海域,常有大輪船出
沒,海流又急,要是撞上了,可不是玩的!

    所以,胡懷玉和陳克生,用研究所的船隻,再來到那荒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
早上了。他們在船一靠岸之後,立時上了岸,直奔昨日曾見到阿三一家的那個山洞之前


    可是他們並沒有見到阿三一家人。這時,他們仍然未曾想到發生了甚麼事,所以還
在那個荒島上找了很久。一直到了中午時分,兩人登上了那荒島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
個小島的情形,他們才發現,島旁只有他們那艘船,漁民阿三的船已經不見了!

    阿三的一家人,駕船離開了這個小荒島!

    直到這時候,兩人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他們一心認定了阿三的一家人,都由於
某種特殊的原因而成了原始人。他們認為原始人不會駕船,也就會一直留在小荒島之上
,但他們忽略了老漁民所說的一個情況:他們在每天早上,還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清醒
」!

    所謂「清醒」,那是他們在意識上,知道自己是現代人,知道有變化在他們的身上
發生。他們懂得用剃刀剃去臉上的長毛,自然也懂得駕船離開荒島!

    以前,有幾個漁民在島上「看管」他們,他們沒有機會離去。昨晚只有他們一家人
在,他們在早上「清醒」的時候,要離開荒島,自然再容易不過了!

    他們一想到這一點,不禁跌足,飛奔到了海面,上了船。可是大海茫茫,他們連阿
三的一家,是由哪一個方向走的都不知道,如何去追尋?

    他們都想到,如果一到,發現阿三的一家不在,立刻就去追,只怕還有希望。因為
他們的船,速度比機動漁船快得多。可是時間已經耽擱了那麼久,能找到阿三一家的機
會,自然極微!

    他們還是盡力,繞著這個荒島,在海面上兜著圈子,希望有所發現。可是一直到傍
晚,都沒有發現,在他們準備回去的時候,又看到老漁民的船,向荒島駛了過來。

    兩人忙駕著船迎了上去,見了面,一說情形,老漁民也呆了半晌,喃喃說了一句:
「他們這種情形,怎麼還能駕船?非在海上出事不可!」

    當時老漁民說會「出事」,自然也不知道出甚麼樣的事。第二天,才知道阿三的漁
船,在海面上,和一艘貨櫃船相撞,當場沉沒。貨櫃船努力救人,可是救起來之後,五
男一女都已溺斃了。

    阿三的漁船,和貨櫃船在海面上相撞,這正是原振俠自醫院方面了解到的。在這以
前發生的事,原振俠直到聽陳克生和胡懷玉說了才知道。

    他聽完了兩人的敘述之後,呆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阿三的一家人,照兩人的敘述
來看,確然像是變成了原始人──而且,不單是行為上的變化,連身體(生理)上也起
了變化,他們的身上,長出了許多濃密的體毛來。根據至今為止,仍然被普遍承認的進
化論來說,原始人更接近猿猴,自然有十分濃密的體毛!

    原振俠在這樣想的時候,把達爾文的進化論,稱之為「至今為止仍被普遍承認」,
自然是有原因的。因為對於人類的起源,還有許多不同的說法,和進化論是截然相反的
。例如有的認為地球人是從另一個星球,大規模遷徙來的。也有的認為是某一個外星的
高級生物來到地球,和猿類交配形成的突變,再演進而來的……各種說法都有,不單是
進化論的唯我獨尊。

    當然,各種說法,都沒有極其確鑿的證據,連進化論也沒有──由猿到原始人的進
化過程之中,有好幾百萬年的過程,完全沒有任何化石研究的支持。這種情形,恰巧支
持了「突變」學說。

    原振俠望著陳克生和胡懷玉,他們曾親眼見過漁民阿三一家人的變異,所以才堅決
相信,是來自大海中的某種力量,導致這種變異的發生。

    可是,那是一種甚麼樣子的力量呢?真是如同他們的假設那樣,有人掌握了古生物
的生物遺傳密碼?

    原振俠在呆了一會之後,才道:「醫院方面,為甚麼不曾留意到,他們身體上的變
化呢?」

    陳克生和胡懷玉都攤了攤手,胡懷玉的喉結上下移動:「原醫生,或許……就請你
深入調查一下!」

    原振俠向他望去,只見胡懷玉的臉色蒼白。原振俠可能望著他的時間,比較久了一
些,胡懷玉因此神經質地跳了起來,雙手在自己的臉上亂摸,一面十分害怕地叫:「你
這樣看我幹甚麼?是不是我的臉上,也有……長毛生出來!」

    原振俠本來想說「現在沒有,可能很快就會有」。可是他一想,以胡懷玉如今的精
神狀況,這個玩笑還是別開的好,所以他就沒有出聲。

    陳克生過去,把胡懷玉在臉上亂摸的手,拉了下來。雖然他自己的神情,也十分駭
然,但是比起胡懷玉來,卻要好得多了。

    原振俠的思緒也十分紊亂,他在想:如果胡懷玉的設想是事實,那麼,用甚麼方法
,可以一下子,讓另一種遺傳密碼,侵入阿三一家的身體之中?

    他是一個醫生,自然知道,在實驗室之中,在極精密的儀器幫助之下,把遺傳基因
分析出來的過程,也是一項十分困難的過程!如果說有甚麼人可以隨心所欲,把不同的
遺傳基因注入生物的身體,而令這個生物發生徹底的改變,這不但匪夷所思,更駭人聽
聞之至!

    在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之際,原振俠又聽到了胡懷玉濃重的喘息聲,他在啞
著聲音叫:「原醫生,要是我……我和陳克生,也不幸成了……原始人,你……一定要
救我們!」

    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雖然眼前的事荒誕無比,但卻又不是沒有可能。只
要掌握了遺傳基因的奧祕,豈止可以把現代人變成原始人,也可以把人變成任何東西。
孫悟空只有七十二變,遺傳基因的變化,可以有幾百萬種!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紊亂,他忽然又想起,在中國的一些傳說之中,常有一些傳說,
說是人在死了之後,靈魂在轉世的過程中,會有「誤投異類」的情況。例如西遊記中的
天蓬元帥,就誤投豬身,成了著名的豬八戒。他又想起,有一部想像力十分豐富的小說
之中,有一個情節:一個女人變成了蜘蛛,長期附在她丈夫的身上生活──這一切,是
不是和遺傳基因的變化有關呢?

    從理論上來說,豬的遺傳密碼替代了人的,人就變成了豬。蜘蛛的遺傳密碼,如果
替代了人的,人也就自然成為蜘蛛了!

    想到這裡,原振俠雖然竭力克制著,可是仍然不免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

    他的這種情形,看在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的眼中,更是吃驚。兩人各自發出了一下
呻吟聲來,用十分無助的懇求目光,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苦笑:「先別自己嚇自己,等我進一步去了解一下撞船的情形……如果阿三
一家,全身是毛,醫院方面沒有理由不注意的!」

    兩人都道:「我們親眼看到的,不單是我們,許多漁民都見過!」

    原振俠揮了揮手:「我先去調查,嗯,你們隨時和我保持聯絡!」

    他本來想說:要是在你們身上有了異樣的變化,就隨時和我聯絡,可是臨時改了口


    胡懷玉和陳克生點頭答應,原振俠在告辭離去之後,仍然有腳部虛浮之感。

    他花了兩天的時間,去作他的調查。在那家醫院之中,他又再次成為嘲笑的對象。
還是那位醫生,把阿三一家屍體的全部檔案照片,放在原振俠的面前,望著原振俠笑:
「原大探險家,你究竟想在這些死人身上,找出甚麼宇宙奧祕來?」原振俠自然懶得分
辯。

    他只是看著那些照片──在水中浸得發脹了的屍體,可能是世界上最醜惡的形象之
一,可是原振俠還是看得十分仔細。

    從照片上來看,實在看不出任何異像來,那是普通現代人的屍體。具有醫生專業資
格的原振俠,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來,所有的人,並沒有體毛特別增厚增多的現象。

    原振俠終於嘆了一口氣,把照片還給了對方。他知道,其間一定還有一個他所不明
白的變化在。

    至於在船公司方面詢問的結果,卻有出人意表的收穫。他見到了那貨櫃船的年輕大
副,大副在提及那件意外之際,神情怪異。他說:「荒謬,整件事,簡直荒謬之極!事
情發生在早上七時二十二分,海面上沒有霧,能見度幾乎無阻,風平浪靜。那艘漁船,
卻以最高的速度,向我們的貨櫃船撞了過來!」

    大副在說到這裡時,停了一下,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小心地問:「這種情形,是不是可以說……駕駛漁船的人,精神狀態不是很
正常?」

    大副叫了起來:「甚麼不正常,簡直是瘋了!那是百分之一百的自殺行徑──破木
船撞貨櫃船,還會有甚麼第二個結果?」

    原振俠沉聲問:「在漁船撞過來的時候,可有人看到漁船上的人?」

    大副回答:「沒有,所以事發之後,有人以為那是傳說中的『鬼船』。可是在漁船
迅速沉沒時,又聽到有人的呼叫聲……呼叫聲十分驚人,所以我們才救人,結果,救起
了五男一女。」

    原振俠疾聲問:「被救起的人,有甚麼異樣?嗯,救人的過程有多久?」

    大副皺著眉:「肯定了漁船上有人,我們自然有責任救人。可是我們對於在海面上
救人,不是十分在行,所以第一個遇難者,是在三小時之後才救上來的。」

    原振俠揚起了頭,想了一想。他想到的是,一般來說,漁民的水性都十分好,若是
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支持三五個小時,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如果在撞船發生之
後,已經受了重傷,或者昏迷中墜海,那自然再無倖免了。

    那大副繼續道:「約莫在七、八個小時之內,六具屍體都被發現了。」

    原振俠再問了一句:「全部浮在海上?」

    大副用十分怪異的目光,瞪了原振俠一眼:「當然是,我們又沒有潛水設備。如果
沉入了海中,屍體也就不能發現了!」

    原振俠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不語,大副問:「怎麼?有甚麼不對?」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個,當時看到過屍體的船員?我有一個問
題要問他。」

    大副「嘿」地一聲:「問我好了,救人的行動,從頭到尾由我指揮──不過你必須
知道,我們完全沒有過失,而且在事發之後,也完全按照國際航海協定辦事!」

    原振俠揮了揮手,對大副的聲明,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問:「你看那六具屍體,是
不是有甚麼異樣之處?」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不免有些緊張。大副卻莫名其妙:「甚麼意思?異樣?甚麼意
思。」

    原振俠道:「譬如說,嗯……頭臉有很多毛……黑色的長毛之類。」

    大副「哈哈」大笑:「你在說甚麼,這六個人臉上長著毛?你以為這六個是甚麼人
,是科學怪人?當然──」

    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非但覺得不再好笑,而且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顯
然是他想起了,有甚麼極其特別的地方!

    原振俠也為之一凜,忙道:「怎麼了?」

    大副搔了搔頭:「和你說的恰巧相反,撈起來的六個人,都是光頭。所以我們起初
以為六個全是男人,後來才發覺,其中有一個是女性。」

    原振俠心念電轉,他知道,那唯一的女性,就是漁民阿三的妻子(胡懷玉曾說在午
夜時分,下那一網的時候,她不斷在上香)。可是,為甚麼她也會是光頭的呢?

    原振俠立即又想到,阿三的一家,在開始古怪地滿臉長出黑毛來的時候,都曾用剃
刀去剃毛。可是黑毛生長的速度卻十分快,剃了又長、剃了又長,會不會到後來,他們
在剃毛的時候,索性連頭髮也一併剃了呢?

    這一點,大有可能。

    他們在甚麼時間剃頭呢?當然是在每天早上,他們還「清醒」的時候。在清醒的時
候,他們在意識上是現代人,會剃毛,會駕船。一過了那短暫的清醒時間,他們就從內
到外,都是原始人!

    原振俠的思緒之中,漸漸地編織出了事情的經過來──在早上,阿三一家清醒的時
候,他們上了船,不知道他們上船的目的,最可能的是他們想遠遠避開去,躲開所有的
熟人。任何人在身體發生了那麼古怪的變化之後,都會有這種念頭的,這是很自然的反
應。

    他們駕船出海,離開了荒島。一定也是在這個過程之中,他們把頭臉上的毛,全都
剃個精光。

    然後,他們「清醒」的時間結束了,他們又變成了原始人──只懂得鑽木取火的原
始人,如何能駕駛機動漁船呢?

    所以,漁船撞上了貨櫃船!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推理,不會離事實太遠。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阿三一家的遭遇,
實在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悲劇!

    人死了,變異的情形停止,不再有毛長出來,所以大副不覺得有甚麼特別。醫院方
面,自然做夢也想不到,其中有這樣的變故──雖然男女都是光頭,相當少見,但也和
怪異扯不到關係!

    (後來,原振俠又去問那個負責的醫生,那醫生的回答是:是的,全是光頭,那極
可能是因為他們長頭蝨的緣故,所以才剃了頭髮的。)

    那位大副先生的想像力比較豐富,他看到原振俠神色凝重,就問:「這六個人不是
普通漁民?是……和甚麼邪教有關?」

    原振俠苦笑:「你想到哪裡去了,當然不是!」

    他的調查工作,可以說一點收穫也沒有,只不過證明了,阿三一家確然曾奇怪地長
出許多黑毛來。六具屍體都火化了,自然無法再去檢驗甚麼。

    當晚,原振俠準備把自己的調查所得,告訴胡懷玉和陳克生,可是連打了幾次電話
,研究所的人都說,他們在所長的研究室之中,不接聽電話。原振俠只是留了話,也沒
有再繼續去找他們。

    第二天,一早,原振俠由於昨晚臨睡時又多喝了酒(他現在完全明白,何以公主在
雪崩中失蹤之後,年輕人會變成酒鬼的原因了),正在昏沉沉地睡覺。忽然住所的大門
,「砰砰」聲大作,有人在迅速地擂門。

    現代的建築物,每一個居住單位都有電門鈴的設備,像這樣敲鼓一樣的擂門聲,聽
起來就十分陌生。所以原振俠雖然驚醒了,可是迷迷糊糊之間,難以分辨得出那是甚麼
聲音來。

    擂門聲在繼續,而且越來越急驟,簡直像是想把整扇門,都拆了下來一樣。

    原振俠不禁大是憤怒,手按著頭,一躍而起,怒道:「甚麼人?」

    門外傳來一個十分洪亮的聲音:「原醫生,仲大雅!」

    原振俠呆了一呆,跌跌撞撞,來到了門口,打開了門。仲大雅的身形壯大,堵在門
口,大有把整個門都塞滿了的感覺。

    原振俠本來想要責備幾句,為甚麼有鈴不按,而要用力敲門。可是,他一眼看到,
仲大雅的面色灰敗(本來他面色十分紅潤),雙眼失神,顯然是有甚麼重大的事發生在
他的身上。

    仲大雅不等原振俠開口,就大踏步走了進來,雙手把手中的一隻木箱子,向原振俠
舉了一舉,十分惱怒地道:「你看!」

    一看到那隻木箱子,原振俠就皺了皺眉。因為說它是「木箱子」,自然可以,可是
更確切地說,這種形狀的木箱子,有一個專門名詞:棺材。

    仲大雅手中的那個「棺材」,只有五十公分長短,如果說是用來殮裝嬰兒之用,自
然可以。那小棺材上還有許多泥跡,像是才從地下掘出來的。

    原振俠望向仲大雅,仲大雅吸了一口氣:「工地裡掘出來的,在原來建築的大廳之
下,埋在五尺深的地下!」

    他神色更難看,站在那裡,大口大口喘著氣:「這就是祟物!一定是!」

    原振俠也覺得,這樣的一具小棺材,埋在大廳的地下,一定大有古怪。他問:「裡
面是甚麼?」

    仲大雅伸手在頭上拍打了一下:「我一拿到手就想到了你,竟然沒弄開來……你不
介意就在你這裡,打開它來看一看吧?」

    原振俠是百無禁忌的人物,自然不會介意。他和仲大雅一起進了廚房,找到了一些
工具。他仔細打量著那具小棺材,找了一枝鐵扦,向仲大雅望了一眼──用這樣的鐵扦
來撬,會損害棺材。

    仲大雅憤然:「有斧頭,我就將它劈了開來!」

    那是表示他不在乎棺材的損壞,只想看清楚小棺材之中是甚麼祟物!棺蓋和棺身,
嚴絲合縫,十分緊密,鐵扦根本插不進。原振俠又用鑿子,先鑿出了一個隙縫,才把鐵
扦插了進去。先是他一個人,用盡了氣力,也撬不動,仲大雅來幫忙,兩人合力,才發
出了剌耳之極,聽了令人牙齒發酸的「軋軋」聲,把棺蓋吃力地撬了開來。釘著棺材的
釘子竟超過十五公分長,十分粗大,共有十八根之多。

    在撬起棺蓋來的時候,原振俠和仲大雅兩人不時互望,都有詭異莫名的感覺。

    等到棺蓋撬開,原振俠先小心翼翼,把棺蓋翻過來放好,因為那十八枚粗大的鐵釘
,仍然十分銳利。當然,兩人的視線,第一時間,便向棺材中望去,一看下去,他們都
呆了一呆!

    他們雖然未曾討論,可是都曾設想過,棺材之中的祟物是甚麼。可能是一些法器,
或者是乾了的動物屍體,甚至,棺材中就是一具童屍,也不足為奇。可是卻全然出乎他
們的意料之外,棺材之中是一疊長方形的紙,或者說是一本書,其實,最正確的說法,
是一本帖。

    對於「帖」,現代人都不是很熟悉了。帖是一長條紙,摺疊起來,既可以一頁一頁
翻閱,又可以把它拉成一長條的一種紙張裝訂方式。這時,在棺材中的,就是一本帖,
約有五公分厚,十來層紙,帖面上,用硃砂寫了一個十分驚人的「償」字,硃砂歷久而
色不變,看來仍然鮮紅,也就格外觸目。

    原振俠和仲大雅同時伸出手去,原振俠看到仲大雅也伸手,就縮回了手來。

    仲大雅將那本帖取了出來,他行事十分鎮定,並不立即打開,先把帖放到了桌子上


    原振俠看到取出了那本帖之後,棺材中再無別物,也來到了桌子邊。仲大雅這才揭
開帖的第一頁來。

    帖一揭開來,可以看到一左一右兩頁,兩人的視線盯在那兩頁上,心中詭異之感更
甚。一左一右,竟然各以白描的筆法,畫了一個無常鬼!白無常在右,黑無常在左,無
常鬼詭異的面貌,在簡單的線條之下,十分生動。

    這又是一個意外。仲大雅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手指有點發抖,指著無常鬼的畫,不
知說甚麼才好。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不說甚麼,只是又伸手,揭過了這一頁去。又顯
示出來的兩頁,卻全是十分工整的毛筆字,字相當大,每一個字都有拇指頭大小,兩頁
加起來,至少有三百字。

    仲大雅和原振俠屏住了氣息,去讀那些文字。文字是文言文的,仲大雅當然沒有問
題,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也點了點頭,表示完全可以讀得懂。他們很快地讀完
了這兩頁,又揭了過去,再去讀下面的,就這麼一直讀下去。

    帖總共有十頁,到最後一頁,他們又看到了一個具名。在這個具名之上有一句話是
:「以上所述皆屬事實」,具名是姚正年。

    這姚正年三個字,看來呈一種異常曖昧的赭紅色。原振俠是醫生,一看就可以看出
,那是用血來簽署的。

    這時,他們都已看過了那十頁文字中所寫的內容,自然也知道何以這個姚正年,要
用鮮血來簽署自己姓名的理由。原振俠在看那些文字的時候,雙手撐在桌上,垂著頭,
這時看完了,他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仲大雅也一樣,剎那之間,屋子中靜到了極點。過了一會,才聽到了「答」、「答
」兩聲響,有兩顆大汗珠,落到了桌子上。

    原振俠這才陡然震動了一下,抬頭向仲大雅望去。只見仲大雅面色灰敗,滿面是汗
珠,也垂著頭,所以汗水流到了他的鼻尖,就凝成了一大滴,向下滴來。

    原振俠自然知道,文字記載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十分大。事實上,別說這件事對
仲大雅有直接的關係,就算是原振俠,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看了之後,也為之震驚不
已,好一會不能動。自然,後來原振俠知道,記載著的這件事,和他也不是完全沒有關
係的!

    原振俠叫了仲大雅幾聲,仲大雅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便扶著仲大雅在沙發上坐下,
又給了他一杯酒。本來十分強健的這位不閑老人,這時,看來卻虛弱無比。

    在仲大雅喝酒的時候,原振俠指了指那本帖,安慰仲大雅:「照這上面所記載的,
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仲大雅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突然緊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顫聲哀求:「幫助我,
原醫生,幫助我!」

    原振俠義不容辭,一口答應:「當然!當然!」

    要明白仲大雅何以如喪考妣,要明白他要原振俠幫助的是甚麼,自然先要明白那本
帖上的十頁文字,記載的是一件甚麼事。

    這件事,可以有一個標題:「一對好朋友,在遇到了黑白無常後的遭遇」──原題
是「黑白無常相遇記」。一開始的一句話是:「余與仲文量,總角之交,允稱莫逆。」

    在這裡的第一人稱的「余」,自然是最後署名的姚正年。也就是說,姚正年和仲文
量兩個人,自小相識,長大了之後,又是好朋友。

    仲文量,自然是仲大雅的祖先。接著,就敘述了他們兩人,如何奇特地竟然見到了
黑白無常的經過,和以後事情的發展。怪誕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真正匪夷所思之極。

    下面把整個故事化成現代語文──後來仲大雅和原振俠又曾討論過,他們兩人的意
見,會在敘述當年怪事時,在適當的時候一併納入。

    仲文量和姚正年是一對好朋友,都中了秀才,準備進一步在科舉上求取功名,所以
一起寄居在一座廟宇中。那座廟宇建築相當大,可是僧人並不多,香火也不盛,所以十
分清幽。古代的士子,很流行寄居在廟宇中攻讀,著名的故事《西廂記》中的主角張君
瑞,就是由於寄居在普濟寺之中,才有機會看到了崔鶯鶯的。

    記載在後文說得相當明白。仲大雅應該是仲文量的第六代孫,推溯起來,仲文量大
約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那是清朝中期,太平天國之亂還沒有發生,從記載中的景物來看
,應該是在中國的長江以南。記載中僅有一個河名:「琴川」,所以那應該是江蘇省的
常熟。常熟附近有七條河,如古琴之弦,所以名為琴川。

    一對好朋友在廟中攻讀,吟詩作對,倒也其樂融融。如果不是有黑白無常的出現,
那麼他們可能都有功名、做官,可是黑白無常的出現,卻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黑白無常的出現,情形十分怪異。那是在一個晚上,他們兩人正在一個院子中,仰
觀星象──可能是夏天,才有這種生活情趣。

    忽然,院子的一角,出現豁然巨響,聲音不是十分大,可是相當驚人。姚正年的記
載是:「聲如裂十匹帛,脆而不尖。」

    不管是甚麼聲音,總之一下聲響之後,兩人循聲看去,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景象。他
們看到,院子的一角,靠近牆處,地下裂了開來。裂開的是一個狹長形的縫,自那裂開
之處,有大蓬螢光向上映射。

    廟是築在山上的,在提到琴川的時候,曾有一句是「俯瞰山下,琴川歷歷在目」,
再上一句是「寺居風光大佳」。築在山上的廟,院子的下面是山,怎麼會裂了開來,而
且有光冒出來呢?

    兩人大吃一驚,都自竹榻之上跳了起來。其間,仲文量還摔了一跤,是姚正年扶住
了他的。兩人雖然站了起來,可是並不敢逼近裂縫,因為這時,裂縫之中,不但螢光更
強,令人無法逼視,而且有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在傳出來。像是許多硬物,在一起用力
擠和摩擦所發出來的一樣,記載的原文是「若千百機椽,同時傾軋,咻咻然,嘰嘰然。


    他們非但不敢接近,而且還後退,十分害怕,不知道那是甚麼異像。直到退到了院
子另一角的牆前,距離那有螢光冒出來的裂縫,約有兩丈。

    姚正年這時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自山腹之中裂地,出了裂縫,不知會有甚麼怪物冒
出來。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兩個人──應該是在光芒之中的兩個朦朧的人影,已從裂
縫中上升了出來。

    這兩個不是很看得清楚的人影,身穿寬大的袍子,手上各自拿著一些棍狀的東西,
頭上戴著圓錐形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好像還寫著字。

    兩人本就料定在裂縫中冒出來的,必然是甚麼怪物。這時一見這情形,這等造型,
自小耳熟能詳,所以他們異口同聲失聲驚呼:「無常鬼!」

    這時候,自裂縫中冒出來的光芒,忽明忽暗,閃爍不定。看過去,光芒中的兩條人
影,更是詭異。任何人,忽然之間見到了傳說中,勾魂催命的無常鬼,都會想到:吾命
休矣!

    所以,他們兩人在極度的驚恐之下,緊緊地相擁在一起,等待死亡來臨──這時,
他們自然還是好朋友。

    在他們叫出來「無常鬼」之後,很快地,光芒中有聲音傳出來。聲音很難聽,原文
的記載是:「若夜梟之哀鳴。」叫的也是這三個字「無常鬼!」這一叫,倒像是兩個無
常鬼,在自己表示身分了!

    兩人更是吃驚,仲文量的膽氣較壯,一定神,對著光芒中的黑白無常提出了抗議:
「我們自問生平不作虧心之事,何以正當盛年,就氣數已盡?」

    他雖然大著膽子提出了問題,可是事關自己的生死,也不知道是由於激動,還是害
怕,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有些發顫。

    他的話才一住口,就聽得那一雙無常鬼,同樣也以發顫的聲音回答:「氣數已盡!


    先是宣稱了他們是無常鬼,接著又宣布了兩人「氣數已盡」。這使得姚正年和仲文
量兩人,身子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樣。

    仲文量還想責問些甚麼,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在這時候,兩
人眼前,陡然一黑。

    那從裂縫中溢出來的螢光,相當強烈,耀眼生花,所以陡然黑了一下來之後,便變
得甚麼也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陣陰風,逼近身來,顯然是兩個無常鬼已來到了身前。

    事後,姚正年和仲文量交換經驗,兩人當時的感覺都是一樣。一陣陰風逼近來之後
,手腕上就是一緊,被一種冰冷的東西箍住。

    他們的一隻手,互相緊握著,另一隻手被箍緊之後,兩人都感到有一股大力把他們
扯向前。在扯向前的過程之中,兩人遍體生寒,眼前發黑,陰風陣陣,在黑暗之中,好
像騰雲駕霧一樣,不知身在何處。間中還聽到一些十分刺耳的聲音,如同鬼哭神號一樣


    (看到這裡,仲大雅失聲叫了起來:「他們被無常鬼拘到陰司去了!」)

    (原振俠道:「不對,他們當然沒有死,不然,怎能有這個記載留下來?」)

    (仲大雅吞了一口口水:「可能後來又還陽了!」)

    (原振俠揮了揮手,表示不必爭論,只要看下去,就可見分曉。)

    姚正年和仲文量都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當時的想法,是以為自己必然是在往陰司的
路上,說不定不多久,就可以見到十殿閻王!

    但是他們兩人,在那時,心境卻相當平靜。因為正如剛才仲文量說的,「生平未作
虧心事」,如果說死亡是一個最後審判的話,一個人既然一生未作虧心事,又何必害怕


    黑暗似乎越來越濃,仲文量和姚正年在這個過程之中,相互呼喚了對方幾聲,都能
聽到回答,這使他們在極度驚恐之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後,他們覺出身子不再移動,可是手腕上那種被箍緊的感覺仍然在。不單是手腕
上,事實上,也有冰涼的東西,貼了上來,像是用冰剜成了的一頂帽子,戴到了他們的
頭上──原文的記述是:「宛若剜冰成帽,加諸頭上,怪異莫名,寒氣攻心,全身皆顫
。」

    頭上被戴上冰冷的帽子,以致全身發抖,這種滋味自然不大好受。這時,兩人都還
年輕,而且,事已至此,兩人認定自己被拘入了陰間,也就沒有甚麼可以害怕的了。所
以兩人一先一後,又提出了責問。

    他們提出的責問是:「我們即使氣數已盡,一生未作惡事,何以便驟而加刑?」

    陰間的閻王殿上,有著各種各樣酷刑的說法,深入民間,雖是士子,也一樣受影響


    這時他們兩人身受「寒氣攻心」之苦,就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陰間的酷刑了!

    他們在這樣責問之際,本來沒有寄以甚麼希望,只不過是發洩心中的憤懣而已。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陰間的無常鬼,似乎比陽間的官府,更願傾聽民間疾苦。他們
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黑暗之中有人問:「你們怎會這樣說?」

    仲文量搶聲道:「我們正身受寒氣攻心之苦!」

    立時又有人道:「哦,溫度不對,溫度不對!」

    這聲音才一入耳,頭上有帽子載著的感覺仍然在,可是寒意盡消,反倒有一股暖意
流入,懶洋洋地,令人有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仲文量和姚正年都吁了一口氣,覺得無常鬼十分通情達理。雖然身在黑暗之中,處
境仍然詭異莫名,可是恐懼的程度,也已經減至最低。

    (看到了這裡,剛好是一頁已完。仲大雅要伸手去揭下一頁,可是原振俠一伸手,
按住了不讓他去揭。原振俠臉上充滿了疑惑的神情,望著仲大雅:「你覺得他們兩人的
情形,像是遇鬼嗎?」)

    (仲大雅一瞪眼:「自然是遇鬼!」)

    (仲大雅也知道原振俠在懷疑甚麼,所以又補充:「只因為他們兩人的正氣,可以
感動鬼神,所以無常鬼也對他們客客氣氣!」)

    (仲大雅停了一停,又繼續補充:「閻王很快就會把他們放回陽間,無常鬼捉錯了
人!」)

    (雖然仲大雅的解釋已十分充分,可是原振俠仍然疑惑之極。)

    (這時,原振俠已經依稀想到了一些甚麼,可是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想了一想
,縮回了手,任由仲大雅揭到了下一頁。)

    姚正年和仲文量感到通體舒泰,不約而同,吁了一口氣。黑暗之中,無常鬼的聲音
,這時聽來已不那麼駭人了:「你們兩人不必害怕,我們並無惡意,不會傷害你們!」

    兩人一聽,不禁啼笑皆非。仲文量道:「已把我們拘到陰間,還說無意傷害?」

    姚正年也道:「速放我們還陽!」

    黑暗中靜了好一會──在那一段時間中,兩人又害怕起來。可是接著傳出的聲音,
卻令他們大感快慰:「自然,但請稍待,兩位必然可得許多好處。嗯,兩位之中,一位
十分希望成為富豪,擁有巨資;一位則好異術,求異能,盼自己能登……神仙境界?」

    這幾句話,直說到兩人的心坎之中!

    原來,這一雙好朋友,志趣不同。兩人常在閒談中,表示自己對人生追求的目標。

    仲文量的目標是成為巨富。他的願望是成為一個大富翁,坐擁巨資,錦衣美食,嬌
妻愛妾,兒孫繞膝。他認為這樣的人生,才美滿之至。

    可是姚正年的想法,和他完全不同。姚正年不值仲文量的想法,認為再有錢,人生
不過百年,過眼雲煙,一閃而過。人生應當追求異術,縱然不能白日飛昇,變成神仙,
也至少要成為有異能的術士,可以控制許多常人所不知的生命奧祕。

    兩人還常為這種不同的觀點,展開爭論。雖然不免面紅耳赤,但反正都是空談,倒
也不會影響友誼。

    這時,陡然之間,聽到無常鬼把他們兩人關於人生的意向,提了出來,兩人自然又
是驚訝,又大有知己之感,所以一面點頭,一面大聲稱是。

    黑暗之中,無常鬼的話,又令得他們大是興奮。因為無常鬼居然許下了諾言:「兩
位稍安,事後,可令兩位各皆如願,必不食言!」

    兩人在這一剎間,當真是興奮莫名,互相叫著對方,又各令對方拍打自己。原文是
:「互令擊打,以驗明是否身在夢中。」

    拍打之後有疼痛的感覺,那自然不是身在夢中了。

    (原振俠看到這裡,低聲咕噥了一句:「身在陰司,已經死了,也不應該有疼痛之
感!」)

    (仲大雅不同意:「焉知死後沒有痛覺?」)

    (原振俠回答得十分平淡:「我經歷過,靈魂離體,即無任何感覺。」)

    (仲大雅的神情怪異莫名,他自然不知道,原振俠有過這樣一段怪異的經歷,嚇得
他不敢再說甚麼!)

    姚正年和仲文量遵守著「稍安」的吩咐,不再說話。在黑暗之中也沒有甚麼異樣,
更沒有任何痛苦(反倒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只是不斷有點古怪的,難以形容的聲音
傳出來。

    兩人此時由於心情的興奮──得到了無常鬼的許諾,得遂若干志願,已經完全沒有
了恐懼感,雖然他們的處境,仍然十分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一直互握著的手,忽然被一股力量鬆了開來。同時,兩人的耳
際,各自聽了一句話:「跟我來!」

    這一雙總角之交,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分了手。

    姚正年的記述,在這裡加了一段話。說是分開了之後,在黑暗之中,無常鬼給他一
個匣子,說是在那盒中的,全是各種異術的祕訣。他不必打開盒子來,也不必從盒子發
現甚麼,更不必去修煉甚麼,只要他把手按在盒上,自然會得到「仙音」的指引,告訴
他如何達到那種異術和異能。

    姚正年興奮莫名,他雙手緊按著那盒子,心跳得厲害。一下子,身子震動了一下,
就又回到原先的庭院之中。他第一眼見到的,是仲文量正滿臉驚喜,就站在他的身邊,
看樣子是無常鬼已經授了致富的祕訣給他。

    姚正年的記述之中,在這裡來了一句:「余一生追悔者,乃先予仲獠開口之機!」

    好朋友忽然變了「仲獠」,罵得已十分不客氣了,自然是仲文量做了對不起姚正年
的事。仲大雅在看到這裡的時候,神色變得十分難看。

    仲文量先開口,一開口就問姚正年,無常鬼是不是傳授了他甚麼異術?

    姚正年心想,自己和仲文量是好朋友,又一起有了這樣的奇遇,自然沒有隱瞞的道
理,所以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實說了一遍。

    由於他們曾分開了一陣子,那一段時間之中,仲文量的遭遇如何,姚正年並不知道


    姚正年的話,引起仲文量極大的興趣,仲文量連連追問:「能學會些甚麼異術?唉
,要是能點石成金,那豈非強似我百倍?」

    姚正年還十分慷慨:「不知道是不是旁門異術,若有,定然與你分享!」

    仲文量又慫恿姚正年:「你何不把你的手,按在盒上試一試,看看先學到的,是甚
麼異術?」

    姚正年本來也有許多話要問仲文量,但是他才蒙無常鬼賜了那隻寶盒,心癢難熬也
想試試。同時,庭院近牆處,那裂開的大縫,也已消失,像是甚麼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一雙無常鬼,像是已回到陰司地獄去了。

    姚正年先向那個地方行了一個大禮,才站起身來,盤腿而坐,把那隻盒子,夾在雙
手中。

    那盒子只有手掌大小,半寸來厚,看來絕不起眼,像是一塊黑黝黝的石頭,拿在手
裡很輕。仲文量曾伸手想要來摸摸看,可是,姚正年卻不肯放手。

    姚正年把盒子夾在雙手之中,突然之間,他就聽到了聲音。他興奮得大叫:「仙音
!我真的聽到了仙音!」

    仲文量忙急急地問:「你聽到了甚麼?仙音說甚麼?」

    姚正年卻沒有再回答,神情全神貫注,像是正在聆聽仙音的教訓指導。

    仲文量連問了十來遍,這一段時間,大約有一炷香時分,用現在的時間來算,約莫
是五分鐘左右。那段時間之中,仲文量究竟在做甚麼事,姚正年根本不知道,因為他正
集中精神,在聆聽仙音。

    接下來發生的事,自然是姚正年事後的猜度。他猜度到仲文量一定妒嫉莫名,陡然
之間,貪念一起,哪裡還顧得多年的交情?

    於是,正在沉醉於「仙音」之中的姚正年,忽然頭上受了重重的一擊,眼前一黑,
便昏了過去。等到醒來,已是破曉時分,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院子中,頭髮和衣服,都為
露水所濕。仲文量和那隻無常鬼所賜的寶盒,不知蹤影──「仲獠竟行此禽獸之事,余
不撲殺此獠,誓不為人!」

    看到這裡的時候,仲大雅悶哼了一聲:「也不能證明,定是我祖上辦的事?」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他一下:「那只有可能是無常鬼後悔了,把姚正年打暈,搶回
那盒子去了。」

    仲大雅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雖然作出「禽獸行為」的並不是
他,但畢竟是他的祖上。若是犯罪行為也有遺傳因子的話,那麼說不定在同樣的情形下
,他會做出同樣的行為來!

    姚正年接著,就敘述他如何立即趕回家鄉,可是仲文量根本沒有回去過。於是,他
就開始天涯海角,尋找仲文量的下落。

    在漫長的尋找歲月之中,姚正年靠甚麼度日子呢?真是不可思議,還記得他曾雙手
夾住過那隻盒子嗎?

    當時,他的思緒十分混亂,不知道「仙音」會傳授甚麼法術給他,也不知道是不是
學得會。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是會想到許多亂七八糟,根本平時不去想的事的。姚正
年這時想到的,是他家被鄉間一個土豪欺躪的事──佔了他家的好田和祖屋,使得他家
由小康變成貧窮。當他想到了這一點之後,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報仇。而一想到了報仇,
當然又想到了詛咒,他心中念的是,最好叫那土豪一家斷子絕孫。

    在中國古代,斷子絕孫,是一種十分嚴重的天譴,也是十分惡毒的詛咒。

    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就聽到耳際有聲音響起,顯然是「仙音」。但是那聲音就和無
常鬼的一樣,說的是:「要人不得子孫之法極易……」

    姚正年的記述,並沒有把這個「令人不得子孫」的「極易之法」寫出來。十分令人
匪夷所思,有甚麼方法可以使人沒有子孫?

    那時,仲文量可能已起了壞心,可是姚正年全然著迷。他忽然又想到了一個相反的
問題,於是就在心中問:「要令人添子添孫呢?」

    姚正年立時又聽到了「仙音」,教了他令人添子添孫的方法。

    這一來,姚正年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得到的那隻寶盒,簡直非同小可。原來心中想
要甚麼異術,立刻就會有聲音傳授這種異術。他心頭狂跳,剛想再求一項異能時,頭上
已挨了仲文量的重擊。

    所以,他只學會了兩種異術:令人子孫斷絕和令人子孫大增。

    令人子孫斷絕的這項異術,沒有多大用處,除了回鄉之後,施在土豪身上之外,一
直沒有用。可是令人多子多孫的本領,卻令得他衣食豐足。中國人重視子嗣,他這個神
醫,掛起「包醫不孕」的招牌,萬試萬靈。不出十年,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家庭添了丁
,他也到處遊歷,每到之處,大受歡迎。

    姚正年到處遊歷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找尋仲文量。由於姚正年有這個異能,交遊也
廣闊,終於給他在若干年之後,打聽到了仲文量的下落。而且知道仲文量正在大興土木
,要造一座華廈,供子孫百代居住。

    一得到了這個消息,姚正年兼程南下,終於,見到了仲文量。

    姚正年的記述,看到這裡,已經可以知道,那幫來自湖南的惡客是無辜的。仲文量
向他的後代,有意隱瞞了事實,那自然是他曾有過十分不光采的行為之故。

    而仲大雅看到這裡,臉色已開始大變!他自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沒有子孫的原因。

    姚正年一見到了仲文量,自然大興問罪之師,可是姚正年的心中,也大有忌憚。因
為他不知道這些年來,仲文量學會多少異能,要是他有本領伸手一指,就置人於死,儘
管道理都在自己這一邊,他也非落荒而逃不可。

    可是兩人一見面,姚正年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寶盒呢?還給我!」

    仲文量見了故人,又做過那樣對不起人的事,臉有愧色,他的回答是:「我奪了寶
盒之後,試了千百次,甚麼聲音都聽不到,寶盒多半是失靈了!」

    姚正年一聽,仲文量並沒有在寶盒之中學到甚麼異能,大為放心,立時喝問:「那
不是你的仙緣,你自然得不到指點,那寶盒呢?快還我!」

    仲文量道:「我南來之時,一夜在船上,又屢試不靈,一時氣憤,拋入海中了!」

    姚正年一聽,頓時涼了半截,急嚷道:「拋在何處?快去打撈?」

    仲文量苦笑:「大海茫茫,只記得約莫地點,事隔多年,如何撈法?」

    姚正年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厲聲道:「你已成鉅富,有的是錢,一定要替我僱人打
撈!」

    仲文量也有悔意,連聲答應,果然僱了十艘大船,在茫茫大海之上,撈了六個月之
久。魚蝦貝類珊瑚倒撈了不少上來,但哪裡去找一隻巴掌大小的寶盒去?

    找不到寶盒,姚正年怨氣攻心,把一切經過敘述下來,又畫了當年兩人見過的無常
鬼,用血寫下了名字,表示報仇的決心。同時也把他報仇的方法寫了下來,放在一口小
棺材中,買通了造屋的工人,將之埋在大廳的五尺之下。然後,他又對著仲文量,當面
把他的報仇計畫,說了出來。

    姚正年先說了自己有這種異能,然後道:「我念在你總算曾在大海上找了六個月之
久,讓你仲家,再延六代。六代之後,就此斷絕,你聚積的昧心錢再多,總歸外姓所用
,這是你的報應!」

    仲文量聽了之後,有甚麼反應,不得而知。可能對仲文量來說,六代是十分久遠的
事,他根本不會在意,說不定還曾出言譏諷姚正年。不過從他留下來的筆記來看,他還
是很相信的,為了掩飾真相,他才胡亂說了一些話來搪塞自己的後代。由此可知,這個
人的人格,確然頗有問題。

    而仲大雅在看完了全部記述之後,表現絕望,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因為他沒有兒子
,並不是屋子有甚麼祟物,拆了屋子就可以破解,而是當年姚正年的報復!

    而姚正年有令人斷子絕孫的異能,是無常鬼所傳。六代之後,有無子孫,斬釘截鐵
,再無轉圜的餘地。他還有甚麼法子可以扭得轉?除非再起無常鬼於地下,不然就絕無
辦法了!

    原振俠只覺得整件事,古怪離奇之極,他也想不出有甚麼話,可以安慰仲大雅。

    過了好一會,仲大雅才道:「祖上作孽,報在子孫,未免太不公平了!」

    又過了片刻,他忽然又苦笑:「若是當年的海上搜尋只有五月,連我這個人都沒有
,五代便絕了子孫,倒也免得煩惱痛苦了!」

    原振俠捉住了他的這句話:「既然你認為生命煩惱痛苦,何必亟亟於製造更多這樣
的生命!」

    仲大雅大怒道:「你懂得甚麼!如果有能力製造生命,生命哪裡還會有痛苦煩惱?


    原振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好換了一個話題:「竟有能力控制生育,真是不可思
議!」

    仲大雅聲音沮喪之極,表達了他自有的一套觀念:「有甚麼不可思議?無常鬼本來
就掌管生死,閻王的生死簿在他們手中捏著,自然要甚麼人生,就甚麼人生!」

    原振俠嘆了一聲:「不知道姚正年有沒有把這個法子留傳下來?要是傳了下來,你
去找他的傳人,豈不是可以百子千孫?」

    一句話令仲大雅的精神為之一振,可是他隨即又長嘆一聲:「有聽說過萬試萬靈,
包醫不孕的人嗎?」

    原振俠搖頭──真有這樣的人,有那樣的奇術,一定世界知名了,絕不會默默無聞
的!仲大雅精神大受打擊,唉聲嘆氣,說出來的話,也語無倫次之極。

    仲大雅甚至道:「真可惜了銀雪,她可是塊生孩子的好材料!」

    原振俠聽得駭然,忍不住道:「你這是甚麼觀念!」

    仲大雅瞪大了眼,一臉的不服氣:「我說錯了甚麼?」

    原振俠懶得再和他爭辯,仲大雅忽然又道:「要是能知道那隻寶盒沉在甚麼地方,
我傾家蕩產,也要去把它撈上來!」

    仲大雅的話,自然是無稽之極。可是原振俠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動,皺著眉想了
片刻,可是卻又理不出甚麼頭緒來。

    他順口問:「你要那隻盒子有甚麼用?」

    仲大雅狠狠地道:「盒子會傳授人多子多孫之法,我要是學會了,一胎生六個。反
正銀雪的身體壯,受得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可是他也不禁想:究竟姚正年學到的,是甚麼方法呢?那方
法一定很簡單,而且是平空實施的,並不需要借助甚麼東西幫助。現代醫學確然可以有
辦法使人絕育、生育或多育,可是過程相當繁複。而姚正年的方法,不但簡單,而且有
效,且可以隨意控制,要人在幾代之後不能生育,都可以做得到!

    原振俠知道,那一定是人類如今科學知識之外的事,屬於玄學的範疇。

    或許,用巫術的角度來解釋,倒可以有點眉目──一想起這一點,原振俠自然而然
,想起了瑪仙來。他不禁發出一下悠悠的長嘆之聲,頓時心情大壞,一副沒精打采的樣
子,和仲大雅的絕望神情,相互輝映。

    仲大雅垂頭喪氣地離去,連那小棺材和姚正年的記述都沒有帶走。原振俠自己精神
恍惚,也沒有提醒他。在仲大雅離去之後,他喝了幾口酒,又想和那位先生聯絡,可是
仍然聯絡不上。

    原振俠長嗟短嘆了一回,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拿起了電話,聽到了陳克生遲遲疑
疑的聲音。原振俠心中想:怎麼好像四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是興高采烈的,人人都在
唉聲嘆氣!

    陳克生道:「是不是打擾你了?」

    原振俠沉聲回答:「沒有,我正在喝酒!」

    陳克生的聲音有了幾分活躍:「一個人喝酒多悶,歡迎我們參加嗎?」

    原振俠知道,陳克生和胡懷玉的情緒不是很穩定。他嘆了一聲:「歡迎──嗯,胡
懷玉不是說,地窖藏有好酒嗎?帶兩瓶來!」

    陳克生大是高興:「我們盡快趕來!」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只是苦笑──他自己的精神狀態如此無依,可是別人,還把他
當作解救苦難的救星!

    沒有多久,胡懷玉和陳克生就來了。兩人一進門,就各自把一瓶酒,塞進了原振俠
的手中。然後,三人都同時吃了一驚。

    令得原振俠吃驚的是,他看到手中的兩瓶酒,是極品的美酒。這種在拿破崙時代,
裝進精美水晶玻璃瓶中的白蘭地,簡直是稀世奇珍!胡懷玉隨便帶了兩瓶,就已經這樣
驚人,他祖上的酒窖中,不知道有多少美酒在?

    而陳克生和胡懷玉吃驚的是,他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隻小棺材,棺材蓋上的十八枚
尖釘,看來更是驚心!

    原振俠一面打開酒瓶,頓時酒香滿室,一面指著棺材旁的帖:「這裡有一個十分古
怪的故事,你們沒有事,可以看一看,我有些疑點要討論!」

    胡懷玉和陳克生應聲翻閱了第一頁,看到了無常鬼的畫像,就呆了一呆。

    一開始,他們就被姚正年的敘述所吸引,一頁一頁地看了下去。可能兩位生物學家
讀古文的能力不是太強,所以看得慢,還不時問原振俠一些艱澀的名詞。

    等到他們看完,一頓美酒,早已三分之一入了原振俠的愁腸,準備在適當的時機,
化作相思淚了!

    胡懷玉的第一句話是:「真是見鬼!」

    陳克生沒有說甚麼,過了一會,才道:「根據記述看來,他們見到的,只是兩個和
無常鬼外形相似的……人,而且也沒有明顯的黑白之分。由於無常鬼的形象深入民心,
所以他們一下子,就認為那是無常鬼了!」

    原振俠十分同意陳克生的想法──他在看到那一段的時候,也曾這樣想。

    然而,問題在於:那兩個若不是無常鬼,那麼是甚麼呢?原振俠又呷了一口美酒,
笑了起來:「如果那位先生在參加我們的討論,他一定會說:外星人!」

    陳克生和胡懷玉卻沒有笑,胡懷玉還道:「為甚麼不可以呢?」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確然大有可能。他們在黑暗之中觀察兩個地球人,然後給予
報酬,並且完全按照他們的心意,可知他們能洞察人的思想!」

    為甚麼不可能是兩個外星人呢──頭上高高的圓筒形物體,就有可能是甚麼裝置。
姚正年和仲文量,當然絕不知道甚麼是外星人,只知道無常鬼!

    原振俠覺得這個設想,十分有趣。正想進一步討論時,忽然看到胡懷玉現出極其不
安,十分疑惑的神情來,望著陳克生,欲語又止。

    陳克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你想說甚麼?」

    胡懷玉神情更是疑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了這個記載……神經過敏,我……我…
…那一網……那半夜落的這一網……」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想說甚麼啊?」

    胡懷玉一昂首,鼓足了勇氣:「我想我見過……那隻盒子!」

    陳克生道:「你在胡說甚麼!哪一隻盒子?」

    胡懷玉向陳克生指了一指:「你也應該看到過的,就在那一網的網中!」

    陳克生聽得胡懷玉這樣說,神情疑惑之極,竟然也像是一時之間,無法肯定是不是
真的,曾見過這樣的一隻黑色盒子!

    這時,輪到原振俠叫了起來:「你們在胡說甚麼?那隻盒子,就是姚正年得到,被
仲文量搶了去,在兩百多年前拋入海中的盒子?」

    陳克生和胡懷玉互望著。胡懷玉又連吸了幾口氣:「好像是……極有可能是……應
該是……」

    原振俠怒道:「這算是甚麼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陳克生代胡懷玉解釋:「我明白胡所長的意思。當時,那一網從海水中撈起來,我
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看有沒有活的菊石上,留意的只是海螺,連魚蝦蟹都沒有注意。
就算有一塊黑色的東西在,也只當是海底的石頭,根本不會注意到。」

    原振俠瞇起了眼睛,他完全明白陳克生的意思。當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當時不會
留意,可是那東西又確然曾進入視線,在視網膜和大腦的視覺神經上留下了印象,所以
又有些朦朧的印象,不能肯定。

    胡懷玉在這時候,陡然一拍手:「我明白了,阿三的一家,留下了這隻盒子,所以
他們出了事!」

    原振俠搖頭:「姚正年只說那盒子可以使人學會異術,沒有說會使人長出毛來,變
成原始人!」

    陳克生顯然支持胡懷玉的意見:「既然是異術,就可以有各種各樣!」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用力一揮手:「等一等,讓我整理一下!」

    他也覺得事情並非不可能,而是實在來得太突然了,所以他要好好一想。

    他斟了三杯酒,慢慢呷著,一面說著他的假設:「阿三的那一網,撈起了那隻盒子
,由於看出了那盒子有點怪,所以留了下來!」

    胡懷玉想得比原振俠還要詳細:「姚正年說,手掌一按上了盒子,就會聽到『仙音
』。也許阿三的一家,六個人之中,有哪個就在這種情形下,聽到了『仙音』,這才留
下了那隻盒子的。」

    陳克生點頭:「總之,他們留下了這盒子。可是由盒子之中,卻產生了一股妖異的
力量,令得他們的身體,起了可怕的變異!」


    胡懷玉駭然:「那……倒真的是從海中撈起了甚麼妖魔鬼怪了!」

    原振俠也覺得事情不可思議之至,他陡然想起了一點──他們三個人,一定是同時
想到了那一點的,因為他們同時吸了一口氣,失聲道:「那盒子呢?」

    胡懷玉立時道:「最可能是在那小島上,那岩洞之中!」

    陳克生沒有那麼樂觀:「如果他們帶在身邊,那麼在撞船之後,又沉入了海中!」

    胡懷玉忙道:「那也不要緊,撞船事件有十分精確的位置,可以就在那裡進行打撈
!」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雖然他一生之中,怪異的經歷極多,可是像這次那樣,本
來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干的兩樁事,忽然發生了關係,他也未曾經歷過。

    他知道,關鍵是那隻無常鬼給姚正年的盒子!

    如果能找到這隻盒子,許多神祕莫測的事,都可以有答案──至少是可以希望有答
案!

    胡懷玉揚聲道:「還等甚麼?」

    原振俠卻有些遲疑。若是以前,他一定一躍而起,和他們一起到那荒島上去了。可
是自從瑪仙被她自己的「血魘法」所害之後,他心灰意冷,對甚麼都提不起興趣來。何
況這時,又有這樣的美酒在手!

    他遲疑了一下:「兩位先去那島上找一找,若是找到了,我看不必急於用手心去按
它,因為那盒子究竟是甚麼東西,根本無法推測!」

    聽得原振俠這樣說,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如此缺乏
好奇心的人,如何能有如此豐富的冒險經歷?

    原振俠知道了他們的疑惑,他長嘆一聲:「傷心人別有懷抱!」

    既然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就可以對世上任何事都不發生興趣。在美酒的麻醉下
,可能合上眼,就可以看到瑪仙美目流盼的倩影,自然比到荒島上去,找那隻虛無飄渺
的甚麼盒子好得多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根本不能肯定那一網,是不是真的網起
了那隻藏有異術,能發仙音的寶盒來!

    兩百多年之前,沉入海中的一隻盒子,恰好被那一網撈起來的或然率,實在太少了
,幾乎等於零!

    這也是他不起勁的原因之一。

    胡懷玉和陳克生在原振俠俊秀的臉上,看出了他內心的落寞和傷感,所以不約而同
,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我們隨時聯絡!」

    原振俠在他們到了門口的時候,又提醒了一句:「就算找到了那隻盒子,也別心急
想學甚麼異術──宇宙間有太多不可測的事了。我知道,若干年之前,有一對青年男女
,打開了一隻來自埃及的銅箱子,結果是箱子中藏有能放射『透明光』的物質──」

    這件事,胡懷玉和陳克生也全知道。原振俠這時提了出來,很有警惕作用,兩人齊
聲道:「是,我們知道,那一對青年男女成了透明人,後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原振俠的聲音之中,透著極度的疲倦:「宇宙間充滿了我們難以明白的奧祕,我相
信……那盒子中傳授的異術,根本就是巫術!」

    這時,原振俠已有了幾分酒意,所以說話的時候,揮舞著雙手。他又站了起來,伸
手向胡懷玉一指:「巫術就有這種力量!巫術使巫師集中宇宙中的未知力量,來達到目
的。或許,就這樣一指,胡所長,你的生物細胞的遺傳密碼就改變了!」

    胡懷玉有點臉色發青:「別……開玩笑!」

    原振俠長嘆了一聲:「誰知道呢?」

    他轉過身去,不再理會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又站了一會,關上門離去。

    胡、陳兩人連夜行動,海洋生物研究所有的是船,在清晨時分,他們便已登上了那
荒島,而且在天色還未曾大亮之前,就到了那岩洞之前。兩人手中的強力手電筒,向岩
洞之中照去,所看到的景象,令得他們暗自吃驚──如果有人類學家在的話,一定可以
肯定這個山洞之中,最近才有原始人居住生活過!

    他們進了山洞,小心地搜尋著,翻過了幾塊顯然是才被搬進來的大石塊,可是並無
所獲。

    岩洞外,天色已然大明,可是洞中還是十分黑暗。陳克生在自言自語:「原始人收
藏物件的習慣是怎樣的?」

    胡懷玉苦笑:「誰知道,或許我根本沒有見過那盒子,只是我看了那段記述之後的
幻想!」

    陳克生感到十分為難:「在這裡找不到,去撞船的地方打撈?」

    胡懷玉的回答是:「試總要試一試的!」

    有錢好辦事,第二天,胡懷玉組織了一個搜索隊,在荒島上搜索,可是找不到那個
黑盒子。

    本來,他還下不了決心,是不是要在撞船的海域打撈,因為這種做法,比大海撈針
還要無望。大海撈針,至少是肯定了有針在的,而他卻連有這個盒子存在也不能肯定。

    可是一個漁家的小孩子的話,卻又令得他下決心去打撈。那漁家小孩子只有三歲半
,會說的話不多,不斷地吮吸著手指。

    當胡懷玉和陳克生在漁民之中,想對阿三一家的行動多一點了解時,漁民餘悸猶存
,也想不出甚麼新的資料來。他們兩人一再問:「有沒有見到過一隻小小的黑色的盒子
,在阿三一家人的手中?」

    被問的人,個個瞠目不知所對,胡懷玉和陳克生,也無法向漁民作進一步的解釋。
就在這時候,那個小孩子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來:「我要那盒子,三叔不肯給我!」

    胡懷玉忙問:「那盒子甚麼樣子,甚麼顏色?」

    小孩子本來就說不上來,再加上身邊立時有大人喝斥:「你亂說甚麼!」

    一聲呼喝,嚇得孩子再也不肯說了。胡懷玉把這個情形,在電話中和原振俠商量了
一下,原振俠倒覺得這條線索,十分有用。胡懷玉信心大增,就僱了船隻,請了潛水員
,作希望只有萬分之一的打撈。

    他們在那個撞船地點,進行打撈的同時,發現活菊石的那海域,吸沙打撈工程仍然
在進行。

    兩三天之後,仲大雅在原振俠處,知道了有人根據姚正年的敘述,在打撈那隻魔盒
。他也弄了一艘船,拿著原振俠的介紹信,和他的妻子曹銀雪,去和胡懷玉、陳克生會
合,而且要親自下水。

    以他這個年齡,雖然身強體壯,但是潛水是無論如何不適宜的了。他的夫人曹銀雪
柔聲勸他:「你別下水了,我來!」

    曹銀雪女士說來就來,當她換上了泳衣的時候,各人都看得有點傻了眼。

    曹銀雪碩人頎頎,豐滿動人,肌膚賽雪,體型絕不比西方高頭大馬的女子差。可是
又有東方女性的嬌柔和嫵媚,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大美人。

    仲大雅在各人的目光之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怎麼樣,我老婆不錯吧!可惜我
不能生孩子,要不然,我們的孩子,哼哼!」

    他在顧盼自豪時,想起了始終未能有孩子,這才又長嘆了一聲。

    仲大雅為了想找到那隻寶盒,更是不惜花費,僱請了一隊極有經驗的潛水員,和胡
懷玉所請來的潛水人員,一共有二十個之多。而當曹銀雪帶上了潛水工具,一翻身下水
,兩條粉腿在各人眼前,閃起一片眩目的光彩,沒入蔚藍色的大海之際,人人不禁喝了
一聲采──全是行家,在她入水的姿勢之中,就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極有經驗的潛水家。

    仲大雅更帶了兩副海底攝像儀,由潛水員帶下海去。所以,在船上的人,不必下水
,也可以在巨大的螢光屏上,看到海底的情形。

    仲大雅也預計了,那寶盒可能會有特殊的能量放射,所以也配備了各種探測儀。

    他辦事,說他誇張也好,認真也好,都可以。他還帶了一位海洋專家,攜帶了一副
小型電腦,輸入資料,計算海流的方向,估計撞船之後,如果那盒子跌進海中,會在海
流之中,漂流到甚麼地方去,以便尋找!

    對仲大雅來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和胡懷玉、陳克生,主要是為了搜索
未知的宇宙奧祕,大不相同。胡懷玉和陳克生可以失敗,仲大雅萬萬不能,一失敗,他
這一生就完了!

    陳克生看著海洋專家運用電腦在計算,他感嘆:「我們有這樣的配備,若是再找不
到那盒子,那就證明那盒子根本不存在!」

    仲大雅十分憤怒:「別忘記,那盒子十分輕,可能根本浮在海面上漂流!」

    陳克生知道仲大雅的心中,充滿了希望。他也不忍心再去打擊他,反倒順著他的意
思道:「是啊,常常有裝著求救信的玻璃瓶,在海上漂流了幾十年,終於被人發現的!


    仲大雅一聽,像是已經有了希望一樣,搓著手,連連吞口水。

    仲大雅也帶來了十分完善的通訊設備,所以他可以不斷和原振俠聯絡。不過原振俠
不像陳克生,他反而向仲大雅潑冷水。

    在仲大雅興致勃勃,向原振俠報告了他們的工作進展之後,充滿了希望地問:「照
你看,我們找到那盒子的機會是多少?」

    原振俠的回答,使仲大雅半天講不出話來。原振俠道:「根據撞船報告,阿三的漁
船,在撞上貨櫃船之後,立即沉沒,你們得先把沉船找到了再說!連沉船都沒有發現,
說甚麼盒子?沉船有多大?那盒子,只不過手掌一樣大小!」

    胡懷玉在一旁,也聽到了原振俠的話,他道:「船,可能撞碎了!」

    原振俠的回答,語氣冰冷:「總不會撞成粉碎的,找到了沉船,才有希望!」

    仲大雅這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一定會找到的,沉船,一定會找到的!」

    有決心是一回事,是不是成功,又是一回事。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六天之後,根據
海洋專家的電腦計算,搜尋的海域,已離開第一天搜索的地點相當遠了,可是還是甚麼
發現都沒有。

    所有的人並不灰心,因為他們都支取十分高的報酬,這樣的搜尋,就算持續一年,
他們也十分歡迎。和仲大雅的愁眉苦臉,胡懷玉和陳克生的沮喪,完全相反,其餘人都
十分起勁地,討論著何以曹銀雪這個大美人,接連三天,天天都下水,可是她一身肌膚
,仍然是那樣眩目的白!

    到了第七天,一個潛水員在浮上水面的時候,神情十分古怪。他獨自一個人發了一
會呆,才找到了胡懷玉,又躊躇了一會,才道:「我在海底看到了一條怪魚,要不要把
牠捉上來?」

    胡懷玉不經意地反問:「甚麼樣子?」

    海洋之中,有著各種各樣形狀怪異的魚類。普通人認為形狀怪異,從未見過,可是
對於專家來說,卻一下子就可以識別出來。

    那潛水員形容著那條魚的樣子:「約有一公尺長,背上有三根豎起的刺,刺與刺之
間,有硬鰭聯結著。魚頭呈方形,雙眼十分大,凸出而向上──」

    潛水員說到這裡,胡懷玉和陳克生這兩個海洋生物學家,就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
之極。而正當他們想說甚麼時,忽然,兩艘船上的人,都發起喊來,在眾多人的呼叫聲
中,仲大雅的叫聲,最是宏亮,他叫的是:「銀雪,小心!」

    胡懷玉和陳克生,看到人人都望著不遠處的海面,他們也跟著望過去。

    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所有的潛水員,都已上了船,解除了潛水的裝備,準備
休息了。曹銀雪照例最遲才上船,所以這時,向海面上看去,可以看到曹銀雪──海面
十分平靜,可是在曹銀雪附近,卻是波濤洶湧,海水翻滾。

    乍一看,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定了定神,才看到曹銀雪正和一條大魚在搏鬥!

    那條大魚,足有一公尺長,體型粗壯。已經在魚頭和魚身之間,中了漁槍,可是還
在劇烈掙扎。曹銀雪的雙手,緊握著漁槍的桿,漁槍的槍尖有倒鉤,一射進魚身,就不
會脫落,曹銀雪只要緊握漁槍桿,那條大魚,遲早總會力竭。

    可是問題在於,大魚在水中掙扎的力量極大。有好幾次,把曹銀雪拖下了海水之中
,又陡然冒了起來,而且還企圖用魚尾來掃擊曹銀雪。

    一時之間,在晚霞的映照之下,海面上本就泛起一片金紅色的光芒。大魚的鱗,又
細又密,銀光閃閃,曹銀雪肌膚賽雪,一人一魚,翻騰起滾滾的波濤,蔚為奇觀!

    人人都只顧看這千載難逢的奇景,竟沒有人想到該去幫曹銀雪。若不是曹銀雪壯健
,只怕早已經支持不住了!

    還是仲大雅最先發一聲喊:「還不下去幫她!」

    這一聲喊叫,驚醒了各人,立時就有兩名潛水員,拿起漁槍,就跳進了水中。

    直到這時,眾人才知道曹銀雪是如何了不起!跳下海去的兩名潛水員,自然是身壯
力健的漢子,可是他們下水之後,根本無法游近她和大魚,因為一人一魚在海中搏鬥,
攪得海水翻滾,力道極大,令他們無法接近。兩人手中雖然有漁槍,也不敢發射,因為
人和魚翻翻滾滾,分也分不清,若是一槍射中了人,那還了得?

    船上又有好幾個潛水員跳了下去,總算有一個,奮力游到了近前,把手中的一柄小
刀,插進了魚首之中。那大魚又掙扎了片刻,才魚肚翻白,不再動彈了!

    剎那之間,掌聲呼聲雷動。和大魚搏鬥了超過半小時的曹銀雪,居然還好整以暇地
,在水中向各人拱手為禮!

    眾人先上船,仲大雅興奮得不斷拍打老婆的身體。胡懷玉和陳克生,神情緊張,指
揮著潛水員,把那條大魚弄上船來,放在甲板上。

    那條大魚,毫無疑問,就是那個潛水員,向胡懷玉報告在海中所見的那條。胡懷玉
和陳克生也齊聲叫了出來:「三棘魚!」

    潛水員大多數有相當豐富的海洋知識,所以,一聽得兩位海洋生物學家叫出了「三
棘魚」,也已有不少人神情驚疑之極。

    道理十分簡單,三棘魚是古海洋生物,像恐龍一樣,是早已絕了種的!

    可是,如今,卻有一條活生生的三棘魚,在這個海域之中生活著!

    胡懷玉和陳克生思緒更亂──先是活的菊石,如今又是活的三棘魚!這表示甚麼?
所有絕種的古生物,都開始重生了嗎?

    還是在海洋深處,有甚麼神祕的事情正在發生著?

    兩人望著那條才被殺死的,魚尾還在顫動的三棘魚,想到那是古海洋生物,心情迷
惑之極。

    仲大雅和曹銀雪雖然不是生物學家,可是他們也有一定的常識,所以,聽到了三棘
魚的名稱,也呆了半晌。仲大雅指著曹銀雪叫:「你把活化石撈起來了!」

    個子那麼高大的曹銀雪,這時卻有點神態忸怩,低聲問:「我是不是做了甚麼錯事
?」

    仲大雅連想也沒有想,就大聲道:「當然沒有,你怎會做錯事?」

    在一旁的陳克生苦笑了一下:「只怕是造物主做錯了事──早就絕滅了的古生物,
紛紛出現,天上出現翼龍,海中出現三葉蟲的時代快來了!」

    在他身邊的胡懷玉嚇了一大跳:「你是說……世界也會回復到洪荒時代?」

    陳克生這時的情緒,十分激動:「大有可能,不是連原始人也出現了嗎?」

    本來,不少潛水人員,也圍著那條三棘魚在議論紛紛,可是這時一聽得兩人的對話
,都靜了下來,人人都現出了惶惑和害怕的神情來。他們沉默了一會,才有一個發了問
:「請問我們現在從事的,是甚麼工作……工作的性質是甚麼?」

    仲大雅立時道:「打撈!打撈一隻小小的黑色盒子!」

    那潛水員搖頭:「我的意思──」他向別人看了一眼,改了口:「我們的意思是,
工作有沒有危險性?」

    仲大雅十分惱怒,他還沒有開口,同樣也十分惱怒的陳克生已經道:「有,危險之
至!而且沒有危險工作津貼!不喜歡幹的,可以立刻離去!」

    忽然之間,形成了這樣的僵局,十分出人意表。潛水員的職業尊嚴十分高,自然受
不了這種言詞。

    那發問的潛水員立刻道:「很好,再見!」

    響應他的潛水員,也紛紛表示要退出。仲大雅和胡懷玉,都用疑惑的眼光,望住了
陳克生,因為這種情形,像是他故意造成的。那是為了甚麼?忽然之間,陳克生不想再
打撈下去了嗎?

    陳克生的神態,十分疲倦,他揮了揮手,指著那條三棘魚,吩咐道:「把它搬到冷
藏室去!」

    海洋生物研究所的船隻,需要收藏標本,有著設備十分好的冷藏室。兩個船員立時
用一塊布,裹住了魚身,把魚抬了開去。

    陳克生四面看了一下,這時,紅日西沉,海面上一片蒼茫,夜色將臨。陳克生望向
胡懷玉:「我有點意見,請到船長室去?」

    胡懷玉點頭,陳克生又道:「仲先生和仲夫人,也請一起來!」

    曹銀雪竟然表示:「我女人家,方便嗎?」

    這種東方女性特有的柔順,令三個男士都十分感動,異口同聲:「當然方便,魚還
是你捉上來的!」

    四個人到了船長室,陳克生、胡懷玉都趕緊先喝酒。陳克生又吸了一口氣,才道:
「我感到……事情很不對頭,有一些古怪之極的事,正在發生。」

    胡懷玉喃喃地道:「是,最先是活的菊石,後來……又是活的原始人,現在,又是
活的三棘魚……時光在倒流?世界會重歸洪荒?」

    仲大雅早從原振俠處,知道了所謂「原始人」的事情,所以他的神色,也極度駭然
,脫口說了一句:「再接下來是甚麼?」

    陳克生一揮手:「可以是任何古生物的復現!」

    大家靜了片刻,陳克生才又道:「從阿三一家變成原始人的經過來看,那活的菊石
……活的三棘魚……也可能是突變的!」

    當時,陳克生這句話一出口,各人就齊聲問:「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第二天凌晨,當所有的潛水員離去──大部分是自願離去,小部分是被陳克生遣散
的,而原振俠醫生來到了船上之後,陳克生又說了同樣的話。原振俠聽了,也發出了同
樣的問題。

    陳克生的回答是:「本來是一隻現代的螺,忽然變成了古代的菊石,一條現代的魚
,變成了三棘魚,一個現代人,變成了原始人!」

    陳克生的結論是:「海中有一股妖異的力量,使現代生物,變成古代生物!」

    胡懷玉苦笑:「我還以為我有妄想症!」

    陳克生的聲音十分低沉:「我不是妄想,是有許多事實,支持著我的設想!所以我
才有意遣散所有的潛水人員,以免他們有危險!」

    仲大雅的想像力不太豐富,他問:「會有甚麼危險?」

    胡懷玉面色煞白,陳克生抿著嘴不出聲。原振俠的聲音有點無可奈何:「陳克生的
意思是,我們都有可能受那股返古力量的影響,變成原始人!」

    仲大雅的面色變了變:「怎麼會有這種事?誰有那麼大的力量?」

    胡懷玉口唇掀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說出甚麼來。仲大雅又問:「是……當年得自
無常鬼的那隻盒子?」

    也沒有人回答他的話,曹銀雪立時握住了仲大雅的手,表示了她妻子的撫慰,這種
小動作,看得人十分感動。她道:「要不是在海中忽然見到了那條大魚,我想已經可以
發現沉船了!」

    各人都頭一次聽她提起,仲大雅忙問:「是怎麼一個情形?」

    曹銀雪雖然身形高大,可是聲音仍是柔柔軟軟的:「我游近一叢海帶叢,長得十分
茂盛,看到好像有一截沉船在。我看不清楚,正準備游近去,那條大魚就一下子竄了出
來,向我撞了過來!」

    曹銀雪比劃著,說著當時的情形。在水中突然受到了大魚的襲擊,是十分危險的事
,幸虧她的水性極好──她的家鄉,出過一丈青扈三娘那樣高大身材的女子,也出過浪
裡白條張順那樣的健泳者。

    她一個翻滾,避開了大魚的撞擊,隨即發射了隨身所帶的漁槍。漁槍本來是用來對
付,可能在海中出沒的鯊魚而設的。

    大魚雖然受了傷,可是還是十分兇猛。曹銀雪見自己已得了手,也不肯輕易讓大魚
逃走,所以一人一魚,才在海中展開了蔚為奇觀的大搏鬥。

    當時,為了捉魚,魚捉了上來不久,又和潛水人員發生了衝突,後來,又急於和原
振俠聯絡,所以就再沒有人再潛下水去。

    大家聽曹銀雪說了經過,精神都十分振奮。胡懷玉首先道:「我和陳克生都有合格
的潛水員資格,仲夫人更不必說了,原醫生──」

    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他和陳克生都是海洋生物學家,有潛水員的資格,十分自然
,他這一望,未免小覷了原振俠。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明天一早,我們四個人一起下
水,找到了沉船,就有希望了!」

    原振俠在和胡懷玉取得了聯絡之後,是夤夜由直升機送到海面上,自直升機艙,吊
落在甲板上的。他到的時候,是午夜時分,經過了討論,已是凌晨兩時了。

    原振俠提出明天一早就潛水的提議,沒有人反對。他又提出:「那條三棘魚呢?倒
要見識一下古代的海洋生物,可以製成標本?」

    胡懷玉點頭:「可以製成十分完整的標本……你想去看看?」

    原振俠笑:「是啊,你怕甚麼?我不認為返祖現象會傳染,由魚傳到人的身上!」

    原振俠這樣說,不過是為了想氣氛輕鬆一點,因為整件事,都十分怪異。一上了船
之後,船上和海上的氣氛,更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重壓。船上已人人都知道了「原始人
」的事,船員都十分害怕,所以原振俠才故意開個玩笑。

    可是他這個玩笑顯然開得十分不合時,各人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再也沒有出聲
。反倒是曹銀雪先打破了難堪的沉默,她道:「就算要傳染,也一定傳染給我,因為我
和魚在海中搏鬥過?」

    仲大雅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原振俠趁機道:「不怕傳染的跟我來,魚在哪裡?」

    胡懷玉道:「在冷藏室!」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倒忘了,這是一艘海洋生物研究船!捕捉到了一條三棘魚,
確是大喜訊,不要愁眉苦臉!」

    他竭力要使大家高興,於是說到後來,他自己的聲調也興奮了起來。他過去斟了一
大杯酒,一口喝了一半,才向胡懷玉道:「請帶路!」

    胡懷玉、陳克生各自點了點頭,仲大雅表示沒有興趣,曹銀雪自然「出嫁從夫」。
原振俠等三人進了冷藏室,那是一個設備相當完善的標本製作室。胡懷玉拉開了冷藏庫
的庫門,拉出一隻盤子來,盤子中便是用布包著的那條大魚,原振俠不等布拉開,就「
咦」了一聲。

    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也是一呆,互望了一眼,神情驚疑之至──三棘魚的特點,
就是背鰭上有三枚長棘,可是這時,白布包裹之下,很明顯地可以看出,這條魚並沒有
這樣的特徵!

    胡懷玉首先發出一聲怒吼──他,和別的人,都在那時,以為珍貴的古代怪魚,遭
到了破壞,有可能是故意的破壞,也有可能是出於無知的破壞。

    可是,當胡懷玉怒氣沖沖,解開了白布,看到了那條魚的時候,人人都呆住了!

    那不是甚麼三棘魚,只是一條普通的大石斑。任何人,不必是海洋生物學家,也一
眼可以看出那是一條大石斑!

    在任何人還未曾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的時候,胡懷玉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
轉身就向外衝了出去。原振俠一伸手,沒把他拉住。

    只聽得胡懷玉的吼叫聲,不斷傳來。不一會,就又聽到了兩個人的叫嚷聲,那兩個
人在不斷地叫著:「所長……所長!」

    而胡懷玉仍在怒吼,聲音造成的混亂,驚心動魄。原振俠想要趕出去,胡懷玉已和
兩個船員,一起推推擁擁,走了進來。

    胡懷玉臉色鐵青,伸手向那條大石斑一指:「還說沒有,你們自己看!」

    兩個船員一過來,陳克生就認出,是那兩個人抬了那條三棘魚離開甲板的。他也知
道何以胡懷玉要把他們揪到這裡來──三棘魚變成了石斑魚,胡懷玉一定以為他們掉了
包,所以才大發雷霆!

    那兩個船員,一看到了盤子中的大石斑,也呆了一呆,又探頭向冷藏櫃看了一下,
看到冷藏櫃之中,再也沒有別的魚,兩人這才叫了起來:「怎麼一回事?」

    胡懷玉厲聲指斥:「只有你們碰過大魚,是叫你們掉了包!」

    那兩個船員又驚又怒,一個脾氣急躁的,已直跳了起來:「放你媽的屁,我們要一
條死魚,有甚麼用處?」

    另一個船員嘆了一聲:「所長,你也不想一想,就算要掉包,我們上哪兒去弄那樣
一條大石斑去?說是我們從海裡抓上來的,也得要有人看到!又不是小魚,我們總不能
偷偷釣上來!」

    胡懷玉還想說甚麼,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揚手制止。他對那兩個船員道:「對
不起,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所長的精神很緊張。我保證,等他情緒平復了之後,定會向
你們道歉,兩位請回吧,只當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胡懷玉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說,還大不以為然,額上青筋暴綻,聲音嘶啞:「這兩個
人──」

    原振俠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等他們走了,我再向你解釋!」

    那兩個船員並不知道原振俠是何方神聖,可是看他連胡懷玉也可以大喝,倒也不敢
出聲。脾氣躁的那個悶哼一聲,轉身就走,另一個還向那條大石斑指了一下:「這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陳克生這時,視線正從大石斑上收了回來──他一直在仔細觀察這條魚,這時他揚
手道:「回船艙去,別多問了!」

    那船員雖然疑惑,也不得不離去。等兩個船員走了之後,胡懷玉仍然氣呼呼地望定
了原振俠。原振俠向大魚一指:「你看仔細些,大魚的魚首部分,受過漁槍和小刀的刺
傷!」

    胡懷玉陡然之間打了一個寒戰,失聲道:「你想說明甚麼?」

    陳克生應聲道:「這就是那條三棘魚!」

    胡懷玉尖聲叫了起夾:「你和我都知道這不是三棘魚,三棘魚有著珍貴無比的學術
研究價值,這條魚,只能拿來炒魚球!」

    陳克生忽然問了一句:「這些日子來,我們對於活菊石的身體研究,有甚麼成績?


    胡懷玉陡然打了一個突,陳克生忽然嘆了一聲:「我想坦白討論很久了,相信你也
一樣。活菊石的身體,根本就是普通鸚鵡螺的身體!對不對?所以你一直無法把結果公
布出來!」

    關於這一點,原振俠也是這時才知道的。而這個事實,更充實了他的假設,所以他
的神情,在剎那之間,也變得古怪之極。

    陳克生示意原振俠,向胡懷玉作進一步的解釋,胡懷玉已經叫了起來:「那和魚叫
人換走了,有甚麼關係?」

    原振俠沉聲道:「魚沒有叫人換走!就是這條魚!」

    胡懷玉的身子又震動了一下,啞著嗓子叫:「不是!」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六個漁民的屍體,被送到醫院之後,醫院中凡是接觸過屍體
的人,都沒有發現屍體有任何異狀。而他們生前,確曾頭臉上都生出長毛,而且連行為
也類似原始人!」

    胡懷玉看來,已經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他神情駭絕,伸手指著原振俠,身子一直
退,退到了一角,退無可退了才停止。

    原振俠的聲音十分鎮定:「所以,可以假設,死亡之後,怪變就會停止──這條魚
的遭遇,正和阿三一家六口一樣!」

    原振俠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都是不知受了甚麼影響,使得他們的生命形式,由
現代變成了古代,而在死了之後,又恢復原狀。」

    他說到這裡,陳克生接了下去:「那隻活的菊石,情形也是一樣。」

    胡懷玉的聲音如同呻吟:「那是一種甚麼力量?」

    原振俠沉聲道:「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來自海洋,而且就在這一帶海域──」

    他用力一揮手:「我們是繼續追查下去,還是就此退縮?再追查下去,任何人都可
能遭到不可測的變化!」

    胡懷玉雖然十分神經質,這時,他連口唇都是白的,一點血色也沒有,而且身子在
發抖。可是同時,他也表現了他極度的勇氣。

    他立即道:「當然追查下去,事情和生命的奧祕有關,作為一個生物學家,怎可以
放過這樣的機會?」

    原振俠喝了一聲采:「好!」

    陳克生也道:「義無反顧──事情既然如此奇詭,仲先生伉儷可以不必參加了!」

    原振俠苦笑:「有甚麼方法可以使他退出?他堅信找到了那隻盒子,就可令他子孫
滿堂!」

    胡懷玉向前走了過來,原振俠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兩下。這樣的行為,很能給
予對方鼓勵。胡懷玉問:「一切,都和那隻盒子有關?」

    原振俠眉心打結:「可以這樣假設,那盒子,被仲文量拋進了海中,從盒子之中,
產生一種神異的力量,可以影響生物的生命形式,從現代到古代──」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陳克生失聲道:「那是一種反進化的現象!」

    胡懷玉搖頭:「那多不順口,和進化相反的,就是退化現象!」

    原振俠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因為他又有了進一步的設想。他先道:「是的,退化
現象,用『退化現象』這個詞,比『返祖現象』好。這種退化現象,相信一直在海中進
行著,只不過沒有人知道而已。」

    陳克生支持原振俠的設想:「可能受影響的生物不是很多,幾條魚、幾隻螺……受
了影響的生物,如果一直在退化,那麼,鸚鵡螺退化到了菊石之後,還會繼續退化,到
最後……到最後……」

    原振俠接了下去:「到最後,不論原來是甚麼生物,都會退化到最原始的單細胞生
物!」

    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是生物學家,當然知道原振俠的話,不是在開玩笑。因為根據生
物學界公認的進化論,任何生物,都是由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進化而來的。循進化的過
程退化回去,唯一的結果,自然也就是變回單細胞生物。不,甚至變成原生質,一些具
有生命初級形態的胺基酸──那是生命的最初形式。

    三個人都默然半晌,為這種假設,感到詭異莫名。

    好一會,原振俠才道:「生命的最初形式,在地球上形成至今,不知道過了多少億
年,那多少億年,全是生物的進化過程。相信退化過程會快很多,阿三一家,不到半個
月,就退化了千萬年。」

    胡懷玉的聲音帶著興奮:「如果他們不死,再退化下去,會變成──」

    陳克生沉聲道:「根據進化的程序相反進行,下一步,一定是猿人。」

    假設已經相當完整:那盒子,有一種力量,能使生命形式,迅速退化!

    那個無常鬼的盒子,當無常鬼賜給姚正年的時候,是為了滿足他追求異術的願望─
─能夠影響改變生命的形式,自然也是「異術」之一。

    和能使生命形式退化,這種驚人的能力相比較,使一個人能生育或者失去生育力量
,實在太簡單了!

    三個人都像有一塊重鉛壓在心頭上──他們達成的假設,已經使事情初步從撲朔迷
離的境地之中,脫困而出,因為他們肯定了,那隻盒子有改變生命形式的奇異能力。

    而這種能力,可以用一種極簡單的方法進行。姚正年沒有把這個方法記下來,那自
然是他的「私心」,他自己掌握了這個能力,就不想別人知道。這也是中國的社會傳統
,對於一些祕技之類的能力,有傳子不傳婿的措施,以保守祕密。

    還有一點,他們可以肯定所謂的「仙音」,並不是真的有聲音發出。當姚正年聽到
「仙音」的時候,仲文量就沒有聽到。由此可知所謂「仙音」,只是一種訊息,刺激了
姚正年的腦部活動,使他感覺聽到了聲音而已。

    對於這種「聽」到聲音的方式,原振俠再熟悉不過──女巫之王瑪仙,甚至在幾千
里之外,也可以聽到他想念她的聲音!

    用同樣的方式,不但可以使人「聽」到聲音,而且可以使人「看」到東西。人的一
切感覺,來自腦部活動,只要有訊息可引起腦部活動,就可以有任何感覺,這是不移的
事實。

    不論是巫術、異術,或是應用科學的方法,都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

    問題是:那隻盒子的力量,是屬於哪一類?是不是真是來自冥界,黑白無常的不可
測的力量?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胡懷玉才道:「當年,姚、仲兩人,遇到的……真是無常鬼嗎
?」

    原振俠揚了揚眉:「是不是無常鬼,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不管他們遇到的是甚
麼人,那兩個人有十分超特的異能,能力高強到不可思議,這才重要!」

    胡懷玉的身子有點發抖,他用力點著頭,顯然他同意了原振俠的話。

    陳克生也同意:「是的,是鬼也好,是神仙也好,是比地球人進步了不知多少的外
星高級生物也好,是巫術之祖也好。總之,他們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強大異能,而且……
而且……」

    胡懷玉接了上去:「而且可以用那麼簡單的過程,就達到目的……我相信姚正年要
令一個不孕的婦女懷孕,可能只要做一個手勢就行了!」

    陳克生望向原振俠:「你是醫生,婦女不孕的原因有多少種?」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別和我討論不孕的問題。我學的是實用科學,我不以為我們
現在所面對的事,屬於現代實用科學的範圍!」

    他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有若干程度的暴躁,自然是由於他聯想起了許多事,又使
他的情緒低落。他主要是想到,在實用科學之外,不知有多麼玄祕奧妙的天地,人類不
知何年何月,才能得窺其中的奧祕!

    原振俠來回走了幾步,把那條大石斑,推進了冷藏箱。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疲倦:「
如果白天要潛水的話,那麼要多休息才好!」

    這一點,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都沒有異議。他們都知道,潛水,需要上佳的體力
支持,一個體力不支的人,在水中是極度危險的。

    他們回到了船艙中,胡懷玉想也不想,就把三顆安眠藥拋進了口中,在床上躺了下
來。

    船上有兩個十分舒適的房艙,一個讓給了仲大雅夫婦,另一間他們三個人共用。陳
克生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原振俠晃了晃一瓶酒:「我用這個!」

    陳克生苦笑了一下:「我可以參加!」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幾乎不交談,因為在沒有新的發現之前,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了。

    原振俠只是說了幾句:「神奇的巫術,也可以做出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來!」

    陳克生回了一句:「我不認為巫術,可以使生物產生退化的現象!」

    原振俠已經很有酒意,立時向陳克生狠狠瞪了一眼,嚇得陳克生不敢再對巫術有任
何非議,索性兩個人都喝起悶酒來。

    酒精在人體中多了,自然會昏昏沉沉睡過去。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被仲大雅大呼大叫地叫醒。三個人幾乎同時睜開眼來,
看到的是一張驚怖莫名的臉。同時他們也聽到,船上有相當程度的嘈雜之聲。

    原振俠首先一躍而起,他頭痛而且暈眩──但這些日子來,他早已習慣了。他喝問
:「發生了甚麼事!」

    仲大雅的回答,更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這時,外面的嘈雜聲更甚,而且還夾雜著一種不知是甚麼動物的吼叫聲。忽然,又
有一個血流披面的人,出現在艙房門口。

    陳克生和胡懷玉的反應,都不如原振俠快。原振俠和那滿面是血的人,打了一個照
面,一伸手推開了他,就已經出了船艙。

    在外面,那種動物的吼叫聲和人聲更雜亂,原振俠循聲奔去,來到了船後的甲板上
,才看到了奇景。

    他看到很多人,神情驚怖地叫著。而發出可怖的吼叫聲來的,是一隻野山貓──那
是一種十分兇猛的野生動物,身體雖然不大,可是牙齒和爪,都是銳利之極,是十分兇
殘的食肉獸類。

    在四面全是汪洋大海的一艘船上,如何竟會出現了一頭野山貓?原振俠這時,也沒
有時間去想這個問題。他看到的是那麼多男性船員,都神情驚怖地退縮著,同時在發出
驚叫聲,可是身材健碩的仲夫人曹銀雪,卻手執一根鐵枝,勇敢地面對著那隻野山貓。

    仲夫人手中的鐵枝,看來是救火用的鐵扦。原振俠也立即弄清楚了它的來源,就在
一旁的艙壁上,掛著救火的工具,仲夫人取走了鐵扦,還有一柄斧頭在。原振俠急步奔
向前,取了斧頭在手。

    山貓和仲夫人對峙著,相距不過兩公尺。仲夫人十分鎮定,杏眼圓睜,盯著山貓。

    同時,她把那枝鐵扦,在面前揮來揮去,力道十分強大。鐵扦在揮動之餘,發出「
呼呼」的風聲。那頭山貓顯然已被激得暴怒,可是仍然不是很敢向前撲過來。

    原振俠仗著斧頭,奔了過去,口中叫:「仲夫人,快退後!」

    他才叫了一聲,那山貓就發出了一下驚人之極的叫聲,身子凌空彈起,向仲夫人直
撲了過來。仲夫人也恰在此時,鐵扦揮出,結結實實,擊中在山貓的身上,打得山貓發
出可怕之極的吼叫聲,四爪在半空之中,亂抓亂划。

    這一擊,曹銀雪女士竟然像是棒球中的「全壘打」一樣,將山貓打得呈拋物線,直
飛了出去,飛越了船舷,跌進了海水之中!

    山貓跌進了海中,略一掙扎,就浮上了水面來。可是看起來,牠再也沒有能力上船
,順著海流,漂了開去。

    仲夫人轉過身來,神態優雅。眾人曾看到過她在海中和大魚搏鬥,又目睹她勇退山
貓,一時之間,驚呼聲又變成雷動的歡呼聲。

    曹銀雪略帶責備的神情說:「船上不應該養那麼可怕的猛獸。」

    這時,胡懷玉、陳克生也跌跌撞撞趕到。仲大雅奔了過來,一把將曹銀雪摟在懷中


    跟在他們三人後面的,就是那個血流披面的船員。這時,大家都認得出他是船上的
廚子。

    胡懷玉正在厲聲喝問:「誰在船上養那麼可怕的東西!」

    廚子一面抹著面上的血,一面道:「養了好幾年的一隻貓,不知……中了甚麼邪,
怎麼會變成這樣!」

    廚子結結巴巴地說,為了船上老鼠多,他養了一隻貓,幾年了。忽然貓就「中了邪
」!

    廚子的話,原振俠、陳克生和胡懷玉三人一聽,就心中雪亮──家貓是由野貓進化
而來的,野貓之前,就是野山貓。退化現象在廚子養的那隻貓的身上發生,不是甚麼「
中了邪」!

    他們三人在剎那之間,心頭的駭然,難以形容之至!

    船上的一隻貓,突然發生了退化的現象,那也就是說,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發
生同樣的現象!

    來自無常鬼的那隻盒子所發出的力量,已經直接影響到了船上!

    原振俠首先一揚手:「所有的人,立即撤退,撤退到仲先生的船上去!別收拾物件
,立即撤退,這船上有異常的事將發生!」

    仲大雅的船,就在旁邊。各船員一聽,人人神情駭然,立即行動。原振俠並叫:「
等人上了船,駛遠開去!」

    仲大雅和曹銀雪已問了十七、八聲「為甚麼?」,原振俠在一片混亂之中,沒有回
答。眼看船員已全由小船到了仲大雅的船上,他才道:「兩位最好也離開!」

    仲大雅還沒有出聲,曹銀雪已經朗聲道:「哪有臨危而退的道理!」

    曹銀雪真的可以說是女中豪傑,仲大雅也隨即一拍胸口。那廚子在要離去的時候,
被陳克生留下來問了十來分鐘。大約前後不到半小時,船上已只剩下他們五個人了!

    陳克生冒了一句話出來:「我想那盒子在船上!」

    仲大雅一聽就跳了起來──他對那隻盒子的關心,在任何人之上,他叫:「在哪裡
!撈上來了?甚麼時候,誰撈上來的?」

    陳克生卻不理他,自顧自道:「廚子剖了那條大魚的一部分來餵貓,那貓就起了變
異!」

    原振俠和胡懷玉臉色發青,仲大雅沒有參加昨晚的討論,所以不知道他們有了共同
的假設。而三人也無法在這時,把那盒子有造成「生命退化」的奇異能力這一點假設告
訴他。

    (這裡的「退化」一詞,是「進化」的相反詞,和一般對退化這個詞的理解,略有
不同。)

    仲大雅乾著急,無可奈何,全靠曹銀雪緊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得以保持鎮定。

    陳克生在那廚子離船而去之前,留住了他,和他談了十分鐘左右,已足以知道事情
的經過。

    原來那性子急躁的船員,受了胡懷玉的斥罵,十分不服氣,離開冷藏室之後,大大
地發了一頓牢騷,聽到的人很多,廚子也是其中之一。廚子一聽那條魚是大石斑,就想
起了自己養的貓,他便抱著貓進了冷藏室。

    貓一見了那大石斑,就撲了上去。可是那麼大的一條魚,貓也沒有辦法下口,只是
又撕又抓,看得廚子大急了一場,才割下了一大塊來,剁碎了餵了貓──那是天才亮的
事。

    到了中午,廚子才走進廚房,就聽到了一種怪異的吼叫聲,循聲一看,就看到了一
頭野山貓。廚子一驚之間,山貓已撲了下來,利爪在他的臉上,劃了一下。幸好他及時
遮住了雙眼,雙眼才得以保存。

    廚子血流披面走出來,恰好遇上了仲大雅夫婦,那山貓也隨即竄出。仲夫人十分勇
敢,揮起了鐵扦,就和山貓對峙起來。

    仲大雅一看情形不對,就奔去撞門,叫醒了原振俠他們。接下來的仲夫人勇戰山貓
,他們都是目睹的了。

    等陳克生匆匆講了經過,原振俠也十分緊張:「你如何肯定盒子在船上?」

    陳克生沉聲道:「阿三的一家,接觸到了盒子,才成了原始人。那隻貓,一定也曾
接觸過那盒子,所以才成了野山貓的!」

    仲大雅又叫:「在哪裡?那盒子在哪裡?」

    原振俠、胡懷玉和陳克生三人,竟然在同一時候,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這時,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他們忽然怪叫,自然是同時想到了甚麼。確然,
他們三人想到的,全是同一件事。

    原振俠首先轉向仲大雅,十分堅決地道:「兩位請離船去,不必再涉險了!」

    仲大雅用力搔了搔頭,他十分惱怒:「我以為我們是共同在努力,可是實際上,我
根本不知道你們在幹甚麼,我決不離去!」

    原振俠望了他片刻,才道:「好,先把我們的設想,告訴你!」

    只花了十來分鐘,原振俠就解釋了他們的假設。仲大雅和曹銀雪聽了,都現出了駭
異莫名的神情,仲大雅的聲音有點發顫:「那麼……這盒子究竟在……船上何處?」

    曹銀雪心思敏捷,她已經想到了:「自然是在那條大魚的肚子裡!」

    這一點,正是原振俠他們三人剛才想到的!

    仲大雅「呵」地一聲:「漁船沉了之後,盒子跌進海中,大魚吞了盒子下肚,就由
一條現代的魚,變成了古代的魚?」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看來是這樣!」

    仲大雅沮喪之至:「那這隻盒子不是我找的那隻,它不能使我恢復生育能力!」

    原振俠再吸了一口氣:「事情隔了這麼多年,盒子又長期浸在海水中,可能已發生
了無人能知的變化。總之,我們在處理時要極度小心,我提議,讓我一個人去涉險,旁
人不要參加──因為有可能一和那盒子接近,就會受盒子中魔力的影響,令人產生退化
現象!」

    他講到這裡,又略頓了一頓,才道:「何必大家一起變原始人……甚至猿人呢?」

    原振俠的話,令各人好一會不出聲。

    曹銀雪最先打破沉默:「原醫生,你不怕嗎?」

    原振俠淡然一笑:「我?我想沒有甚麼可怕的!」

    仲大雅叫:「你是在自暴自棄!」

    原振俠揚眉:「你還有更好的提議嗎?」

    曹銀雪笑:「我看事情不那麼嚴重,盒子是早在魚肚中的,我曾和魚纏鬥,也沒有
變成……猿人!」

    她在說「猿人」之際,感到事情怪異得難以想像,所以忍不住做了一個鬼臉。

    曹銀雪的話提醒了各人,大家都道:「先去看看情形再說,最多不碰到它!」

    原振俠還在堅持:「那隻貓,也不應該有機會,碰到在魚肚中的那隻盒子!」

    原振俠這時那樣說,自然十分有理。可是一到了冷藏室,看到了那條魚,他就「啊
」地一聲,不再堅持了──魚腹中有一個洞,顯然是貓爪抓出來的,情形也已經十分明
白了:貓爪抓穿了魚腹,伸了進去,碰到了盒子,所以生命形式起了變化!

    這更可以證明,要接觸到那盒子才會有異變!

    胡懷玉已取了鋒利的解剖刀在手──那是製標本用的,一下子剖開了魚肚。一隻正
方形的,如香煙盒大小的黑色物件,跌了出來。

    胡懷玉一時忘形,俯身想去拾,被陳克生一把拉了開來。一時之間,五個人的眼光
盯在地上,看著那隻「盒子」。

    原振俠首先道:「不知道為甚麼要叫它作盒子?」

    各人也有同樣的想法,那「盒子」,只是方方扁扁,黑色的一塊東西而已!

    仲大雅顯得十分激動,可是曹銀雪緊緊地拉著他,不讓他亂來。原振俠拿起了一隻
鉗子,陳克生忙道:「原醫生,小心,或許連間接接觸都不能!」

    仲大雅怒叫了起來:「那怎麼樣?難道就一直讓它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定
要研究!這盒子,可以雙手按住它,聽到『仙音』,得到異術,這是記載中說得十分明
白的!」

    原振俠沉聲道:「那是這東西以前的情形,現在,它顯然起了變化!」

    仲大雅還是不顧,一下子掙脫了曹銀雪,向前衝了過來。原振俠用力一推,把他推
了開去,喝道:「就像是一件精密儀器,損壞了之後,就可能十分危險!」

    仲大雅怒吼:「我不怕!我就算變成了原始人,也不要緊,只要能生孩子!」

    他說完,又怒吼著,向前撲了過來。原振俠又向他推去,可是這一下,仲大雅像蠻
牛一樣,撞了過來,兩人的身子,都晃動了一下。仲大雅趁此機會,向前一撲,身子已
壓到了那盒子之上,立時攫了那盒子在手,緊按在他的雙手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十分大,那盒子被他的掌心完全遮沒。剎那之間,人人都震驚莫名,因為
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完全無法預料。

    只有曹銀雪,神情堅決,緊抿著嘴,並不驚怪。顯然她一下子就下決心,不論在仲
大雅的身上發生甚麼樣的變化,她都要沉著應變!

    仲大雅起先還怕別人來搶奪他手中的盒子,神情緊張,睜大了眼。可是隨即,他就
現出了疑惑的神情來,眼珠亂轉。

    他的這種情形,一望而知,他必然是有了感應,也有可能是聽到了「仙音」。各人
都踏前了一步,仲大雅這時又閉上了眼睛,眼皮卻在不斷跳動。

    所有人之中,最緊張的自然是仲夫人。原振俠心緒極亂,因為可以肯定,那「盒子
」會令仲大雅發生變化,可是卻已經無法挽救了!

    前後其實只過了極短的時間。仲大雅大叫了一聲,雙手鬆開,那「盒子」啪地一聲
,落到了地上。他人也一挺身,站了起來,身子搖晃不定。

    曹銀雪忙過去扶住他,她並不像一般婦女那樣驚惶失措,反倒十分鎮定,也沒有連
聲發問,只是扶住了仲大雅。仲大雅在不住喘氣,盯著地上的那黑盒子,忽然又一伸腳
,踏住了它,同時,以一種嘶啞的聲音叫:「銀雪,我們走!」

    原振俠、胡懷玉和陳克生三人,反倒不如曹銀雪那樣沉得住氣,三人一起叫了起來
:「發生了甚麼事?」

    仲大雅眼珠轉動,他的回答,十分之豈有此理:「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別管!」

    胡懷玉大怒:「這像話嗎?」

    他說著,就衝過來想推仲大雅──他想推開仲大雅,俯身把那隻盒子拾起來。原振
俠看出他有這個意圖,就大叫:「別碰那盒子!」

    胡懷玉顯然忘記了碰觸那盒子會產生異變,所以原振俠的一喝,提醒了他。不過實
際上,他也根本沒有機會碰到那盒子,因為他才一伸手去推仲大雅,曹銀雪已比他更快
出手,一下子把他推跌出了兩步,撞在也向前走來的陳克生身上,將兩個人的去勢一起
阻住。

    而仲大雅這時,卻已迅速地拾起了那隻盒子來,和曹銀雪一起向外走去。

    原振俠在這時,身形一閃,已在他們倆的身邊越了過去,阻住了他們。仲大雅的神
情十分緊張,他用力搖著頭:「原醫生,讓我離去,帶著這……東西離去,不會再有人
受害!」

    原振俠疾聲問:「你受了甚麼害?」

    仲大雅卻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歡暢,一點也不像是做作出來的:「我不算是受害
,我沒有受害……我得償所願,可是對別人來說,沒有好處。這東西……這無常鬼給的
東西……會為禍人間!」

    仲大雅的話,可說是雜亂無章之極,原振俠大喝一聲:「你走是你的事,但要把那
東西留下來!」

    原振俠已經盯住仲大雅的手腕,準備他再要離去的話,就飛腳踢向他的手腕,令得
他手中的盒子落下來。可是仲大雅和曹銀雪兩人已開始行動,兩人一側身,向前硬衝了
過來。

    原振俠自然不能對曹銀雪動手,他就只好後退。他一退,兩人衝得更快,一退一進
之間,一下子就到了甲板上。陳克生和胡懷玉也大聲呼叫著追了上來。

    一到了甲板上,原振俠的身手,就有了施展的餘地。他身形一轉,轉到了仲大雅的
身邊,不等仲大雅靠曹銀雪來做護身符,就飛起一腳,踢中了仲大雅的手腕。

    仲大雅大叫一聲,手向上一揚,手指一鬆。那盒子卻由於原振俠的一腳之力,非但
不向下落,反倒向上飛了起來。

    原振俠一個箭步竄向前,本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那盒子接在手中。可是他
想到自己的手不能碰到那東西,就略為猶豫了一下。也就在這時,仲大雅也已一腳踢出
,踢向那盒子,把那盒子踢得越出了船舷,等到原振俠衝到船舷時,盒子已經跌入了海
中!

    原振俠轉過身來,對仲大雅怒目而視。仲大雅嘆了一聲:「原醫生,聽我的話,讓
這東西沉在大海之中,別再去打撈它!」

    原振俠揮了揮手。胡懷玉和陳克生也到了船舷,胡懷玉一聳身,就想向海中跳去,
被陳克生一把拉住。總共只有五個人在船上,可是卻混亂之極──不但是行動混亂,各
人的思緒也混亂之極。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盒子在這裡落水,要找不是難事,別亂來!」

    仲大雅陡然用足了氣力叫:「別撈它!」

    胡懷玉也大喝:「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仲大雅還想說甚麼,曹銀雪拉了他一下:「我們走!」

    仲大雅一頓足:「我非說不可,你們三個年紀還輕,犯不著,不像我,豁出去了。
你們聽我說,別再去打撈那鬼東西了!」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額上的青筋都綻了起來,顯然他心中十分著急。曹銀雪柔聲道
:「三位,他這樣勸你們,一定有道理,就聽他的吧!」

    原振俠立時道:「那麼,就請把道理說出來!」

    仲大雅大口喘著氣,一跺腳:「好,告訴你們。我的手,一碰到那東西,就聽到無
常鬼的聲音在對我說:你會變,你會變,你最早是甚麼樣子,就會變成甚麼樣子!」

    仲大雅在那時,確然聽到了這幾句話。仲大雅正如他自己所說,是豁了出去的,他
就在心中叫著,反抗道:「變成甚麼樣都不要緊,我只要能有生孩子的能力!」

    他又聽到了一些雜亂之極的聲音,然後又聽到了語聲:「生孩子的能力?你當然有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生孩子的能力的嗎?不就是這樣使生命延續的嗎?」

    就是聽到了這一句話,仲大雅才陡然震動,鬆了手的。

    仲大雅瞪大了眼,望著三人:「明白了嗎?我會有生孩子的能力,可是我也會變!
我不在乎變,你們為甚麼也要變成原始人?」

    仲大雅說到後來,全身發抖,聲嘶力竭,雙手緊握著拳。原振俠等三人,再也想不
到會有這樣的情形,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曹銀雪等到仲大雅並不那麼激動了,才道:「我們走吧,聽不聽在他們,你也沒有
辦法的!」

    曹銀雪走開了幾步,放下了小艇。在這段時間中,仲大雅不斷在說:「聽我的勸!
聽我的勸!」

    他們上了小艇,發動了引擎,破浪而去。一直等到看不見了,原振俠、陳克生和胡
懷玉,仍舊木然而立。陳克生首先打破沉默,他問:「仲大雅……他會怎麼樣?」

    原振俠在甲板上,隨便找了一個可以坐的所在,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他會像
阿三一家一樣,變成原始人。或許……會變成猿人……一直退化下去!」

    胡懷玉的面色發青:「是,他會有生育的能力。在他的退化過程中,他會有傳宗接
代的機會!」

    陳克生苦笑:「他那樣追求下一代,生命的意義,簡直變得和昆蟲一樣了!」

    陳克生說著,也在甲板上坐了下來,又道:「這個過程會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過了一會,他才又道:「他……會自殺嗎?」

    原振俠和胡懷玉都震動了一下,仍然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胡懷玉吸了一口氣:「
他說手一碰到了盒子,就聽到了無常鬼的聲音,是真的還是假的?」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他是聽到了聲音,可是那不是無常鬼的聲音!」

    胡懷玉和陳克生一起向他望來,原振俠又重複了一遍:「不是無常鬼的聲音。」

    又維持了半分鐘的沉默,原振俠才進一步解釋:「姚正年和仲文量兩人遇到的,根
本不是甚麼無常鬼,只是兩個有異能的……」

    他一時之間,下不了結論,又想了一會,才道:「我願意相信是外星人!」

    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沒有意見,視線不約而同,望向海面──照說,那盒子一落進了
海中,他們就應該立即下海去打撈才是,可是他們不約而同,都不願提起這件事來,都
不想展開行動!

    那是由於他們心目中,都感到一定程度的恐懼──那東西太不可測了,會帶來的後
果,也太可怕了。所以自然而然,想逃避而不去想它!

    但是,他們必須面對問題,不能一直逃避下去的!這時,陳克生又問:「我們是不
是……下海把那東西……撈起來?還是聽仲大雅的勸?」

    胡懷玉喘了幾口氣:「當然要撈!」

    原振俠道:「絕不能用手去碰那東西!」

    他這樣說,那也是同意去打撈的了,三人一起站了起來,配上了潛水設備。他們是
眼看著盒子跌落海水的,可是當他們潛下水去之後,發現在海水下面,有一股暗流,而
且海底是十分鬆散的沙。海沙分明在以相當高的速度在移動,看起來,要找到那盒子,
不是容易的事!

    一直到了天色黑了下來,他們仍然沒有找到。三個人都很沮喪,回到了船上之後,
胡亂吃了些東西,也都悶悶地喝著酒。

    天黑之後,海面上泛起了很濃的霧。原振俠想起在南中國海上尋找愛神的情形,想
起瑪仙被愛神帶走,更是悵然,望著濃霧發怔。

    陳克生和胡懷玉,在午夜時分,也上了甲板。三個人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酒意,他們
都不出聲,因為整件事,都無從討論起,那隻盒子,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了!

    原振俠拿起酒瓶來,又想斟酒,才發現瓶子已經空了。他站了起來,用力一揮手臂
,把空瓶向海中拋了出去!

    怪事就在那一剎間發生。瓶子還沒有落海,在前面濃霧之中,突然閃起了一陣螢光
,弱熒熒的,不是很光亮,可是清清楚楚,看到了兩個人影。那兩個人影,都戴著高高
的圓筒形高帽,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叫人一看,就聯想到了傳說中的無常鬼!

    原振俠和胡懷玉、陳克生,自然而然,發出了一下沒有意義的叫聲。剛才他們都看
得十分清楚,那兩個人,是從海水中冉冉升起來的。

    他們三人一起發出叫聲,本來還一直在上升的那兩個人,就停在海面不動,身子略
轉了一轉,像是正轉得面向他們。胡懷玉這時,忽然神經質地叫了起來:「我要異術,
我要會各種異術,請賜我能力!」

    原振俠的思緒,也紊亂之極。可是他至少還有足夠的清醒,他向胡懷玉喝道:「你
是生物學家,要異術有甚麼用?」

    胡懷玉的情形更駭人,他向前疾衝了出去,原振俠一把沒拉住他,眼看他就要躍下
海去了。忽然,那兩個人向船移來,胡懷玉也像是被一股大力逼住了一樣,無法再向前
去,他不住喘著氣,眼瞪得老大。

    那兩個人來到了離船首約有五公尺外停住。距離已然很近,可是看上去,仍然若隱
若現,看不很真切。兩個人之中的一個,揚起手來,他的手中,赫然拿著那隻黑色的盒
子!

    同時,三個人聽到了「無常鬼」的聲音:「這東西已經損壞了,一時之間,也難以
修好。我們也沒有第二個,所以不能應你所請了!」

    胡懷玉在狂叫的時候,顯然想不到會有回答,所以他一下子張大了口,出不了聲。
原振俠急叫:「你們是甚麼人?來自何處?」

    那兩個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在說話:「我們是甚麼人,來自何處,你無法理解!」

    原振俠沉聲:「不見得!我的靈魂,曾經去過幽靈星座,不像你想像中那麼無知。


    那兩個人發出了一陣十分古怪的聲音,又急又快,像是他們在互相商量。過了足有
半分鐘之久,才聽得他們道:「你的經歷很奇特,不錯,我們來自浩淼宇宙的某一處。
又來到地球,目的是為了取回這東西,這東西損壞了之後,會發射一種對地球生命有害
的訊號。」

    三個人一起叫了起來:「使生命退化!」

    那兩個人道:「是,能使細胞的活動退化,使生物回到古代的生命形式。」

    原振俠疾聲問:「訊號,甚麼性質的訊號?」

    那兩個人的身子又轉動了一下,語言十分奇怪:「你對自己的身體結構完全不了解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我是一個醫生,對人體的結構有專門的知識!」

    那兩個人又「嘰咕」了一陣,才道:「那麼你,自然知道,你身體的組成單位是細
胞,細胞的中心部分是細胞核──」他們在說到「細胞」和「細胞核」這樣的專門名詞
時,說得十分慢,聲音也十分清晰,像是怕原振俠聽不懂。原振俠又悶哼了一聲,表示
不滿,可是他卻不免吃驚!

    那兩個人繼續道:「細胞核之中,有一種叫『脫氧核糖核酸』的東西──」

    原振俠搶白一句:「我知道,那東西簡稱DNA!」

    那兩人「啊」地一聲:「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生命形式,都取決於胞核之中DNA
所藏的一串密碼,那是生命的密碼!」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陳克生和胡懷玉都發出了低呼聲,在這之前,他們的討論,曾
經涉及過生命密碼。DNA中的密碼,決定生物的生命形式,生命密碼是遺傳的,在生
命的生長過程之中,不斷地釋放密碼,就是這種生物的生命程序。

    現在,那兩個人也談及了生命密碼。

    原振俠的聲音乾澀:「請繼續說。」

    那兩個人的聲音聽來很高興:「啊,你能明白,你怎麼能明白?」

    原振俠苦笑:「你們上次來,到現在,已近三百年了,地球人不是沒有進步的!」

    那兩人遲疑了一下:「可是,剛才還是有人向我們作……有異術的要求!」

    原振俠向胡懷玉瞪了一眼,胡懷玉面有慚色,咕噥著解釋了幾句。那兩人又互相交
談了幾句,才又道:「DNA接受訊息而活動,傳遞訊息的東西,則叫作核糖核酸──
RNA。RNA向DNA發出生命密碼的訊息,我們所說的就是這個訊息。」

    一直到那時為止,這兩人所說的,全都在人類的科學研究範圍之內,所以三人都能
理解。

    那兩人再說下去的話,原振俠等三人,聽來就有點不可思議了。他們說:「如果利
用和生物電相類似的能量,替代RNA的傳訊工作,那麼,就會使DNA錯誤地接受指
令,發出錯誤的生命密碼──」

    原振俠吃驚:「你手中的那東西,就能發出這種能量?使生物回到古代去?」

    那兩個人道:「本來,這種能量的發放是受控制的,但由於它損壞了,不受控制了
,所以才會這樣。就像……你們使用的電器漏了電一樣。」

    原振俠等三人互望著,神情苦澀。原振俠問:「你們這東西原來的用途是──」

    那兩人笑了一下:「只是一件小玩意,能聚集人……你們無法聚集的許多力量,造
成種種的現象。想要通過它來聚集力量,只要人腦部活動產生的微弱生物電,就可以達
到目的了!」

    胡懷玉失聲道:「只要想,就甚麼都可以做得到!」

    那兩人道:「也不是甚麼都做得到,可以做到若干事。當然,這種情形,你們很難
想像──」

    原振俠冷冷地道:「很可以想像,和巫術一樣,聚集力量來做一些事,許多地球人
都會。」

    那兩個人呆了片刻,又「嘰咕」了好一會。原振俠道:「有一個人,他會變成原始
人,有沒有辦法使他免此厄難?你們能救他嗎?」

    那兩個人卻並沒有回答原振俠這個問題,忽然道:「我們要離去了,你──」

    兩個人一起伸手,向原振俠指了一指:「我們會再來找你,有些事要問你。」

    原振俠聽了,並不在意。他知道,外星生物對時間的觀念,和地球人不一樣,像這
兩個,一來一去,就隔了近三百年,誰知道他們說的「再來」是甚麼時候?他只是隨口
道:「請便!」

    那兩個人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在他們晃動的時候,閃起一蓬螢光,映得漆黑的海
面上,閃起眩目的光亮。然後,三人眼前一黑,那兩個人已經消失了。

    過了好久,胡懷玉才苦笑:「我一定很丟臉,使他們認為地球人一直沒有進步過!


    陳克生喃喃地在唸著:「DNA……RNA……」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長嘆聲,大海黝黑,就像他的心情一樣。那兩個人,看來外形真
有點像無常鬼──更重要的是,他們確然掌握了地球生物的生命奧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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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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