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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原振俠系列-變幻雙星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變幻雙星 作者:倪匡(已完成)

一般來說,頭巾氣重的人,或自名出身世家的人,都很看不起暴發戶。

    這實在不是很有道理。暴發戶,就是突然之間,因緣際會,忽然有了龐大的財富和
很高的社會地位的一些人,那有甚麼不對呢?

    所謂世家子弟,看不起暴發戶,更沒有道理,因為「世家」的第一代,也必然是突
然崛起的,也就是當時的暴發戶。如此說來,暴發戶還是世家的祖宗哩!

    不過暴發戶惹人討厭,倒也有原因,原因是他們有一種共通的心態:來不及地向全
世界炫耀他們的財富。不管他們的財富是夠多了還是不夠多,總之拚命炫耀,唯恐人家
不知他們是暴發戶。

    這種心態形成的行為,其實也沒有甚麼害處,高興與之胡調的,可以和他哈哈一笑
,不高興的,自然可以愛理不理,說不定暴發戶為了滿足他的炫耀心理,還得向別人陪
笑討好呢!

     

    在這個亞洲的大城市之中,誰都知道,近五年來,新崛起的豪富,也就是暴發戶,
是陳氏兄弟,陳宜興和陳景德──這兩個名字,分開來看,平平無奇,放在一起,略想
一想,就可以看出點苗頭來,而且十分有趣。

    宜興和景德,都是中國的地名,前者以出陶器著名,後者以瓷器著名。

    陳氏兄弟本來的名字是甚麼,已十分難查考,看他們成為豪富之後,仍然舉止不文
,出言粗魯的情形來推測,他們以前的名字,多半是陳大牛、陳阿根之類,那已全然無
關緊要。

    兩兄弟合作做生意,發了大財──每一個豪富的發跡經過,照例有故事可說,但和
這個故事無關。這個故事所要說的是他們發了財以後的事,不講他們發財的經過。他們
有了錢,要出風頭,要附庸風雅,於是一個開始蒐集古代的陶器,一個開始蒐集古代的
瓷器。於是,順理成章,就有了陳宜興、陳景德這樣的名字。

    他們在都市的黃金地段,造起了兩座形式一模一樣的六十層高大廈,一座叫「宜興
大廈」,另一座,當然叫「景德大廈」。

    這兩座毗鄰的大廈,在都市的大廈群中,十分傑出。最特別的一點是,它們的頂樓
有天橋相連,也就是說,他們兄弟兩人,要是想互相見面,不必下樓上樓,只要走過那
道三十公尺長的天橋,就可以到達對方所住的頂樓。當然,頂樓上也有著設計得精巧、
美麗無比的屋頂花園和泳池。

    陳氏兄弟的屋頂花園,設在六十層高的大廈頂上。照說,應該是「仰之彌高」,要
抬起頭來,才能影影綽綽看到一點樹影婆娑。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一山還比一山高。原振俠握著酒杯,在夕陽西下,餘暉
映得城中幾幢聳天高立的玻璃幕牆造成的大廈,反射出奪目光輝的時候,他望向陳氏兄
弟的空中花園,卻是向下看,居高臨下俯瞰的。

    原因再簡單不過,因為他所站之處,比六十層的大廈更高。

    他並不是在直升機,而是在一幢八十層高的大廈,第六十八層的一個大陽台上。

    那個大陽台對正了陳氏兄弟大廈的屋頂花園,相距不會超過兩百公尺,不必望遠鏡
,就可以看到那個自游泳池中爬起來的身材健美的女郎,緊繃在身上的三點式泳衣,是
淺紫色帶著小白花。

    原振俠手中的好酒,也在夕陽的餘暉之中,散發著迷人的色彩和噴鼻的濃香。他把
杯子湊近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淺嚐了一口,轉過身來。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樣子十分敦厚忠實的青年人,也拿著酒,用酒
杯向下面的屋頂花園指了一指:「這兩幢雙子式大廈的屋頂花園,你看得出有甚麼特別
的地方來?」

    說話的青年人是蘇耀西,蘇家三兄弟的老三。蘇氏兄弟組成的管理委員會,全權管
理著已故神祕豪富盛遠天的龐大財產。

    盛遠天的龐大財產,牽涉到了中古時期印地安人的寶藏和可怕的黑巫術。盛遠天的
唯一傳人古托在終於擺脫了巫術的詛咒之後,對巫術著了迷,在海地創辦了巫術研究學
院,不過問事業的經營。

    所以,蘇氏三兄弟仍然全權經營著龐大的各種跨國業務。他們經營下的財團,在一
九八二年,曾於一夜之間,籌措了七億英鎊的現金,轟動國際金融界。

    比較起來,新崛起的陳氏兄弟集團,當然在財雄勢大方面,還難以和他們相比。可
以和蘇家三兄弟掌握運用的財富比較的,當然有幾個大財團,例如著名的亞洲大豪富、
超級女巫瑪仙的監護人陶啟泉掌握的陶氏集團就是──陶氏集團的總部大廈,就在不遠
處,高九十層,也可以俯首看到蘇氏集團大廈的天台。在這種情形下,陳宜興和陳景德
兩兄弟,被視作暴發戶,是理所當然的事。

    各大財團之間,不但在業務上有利益的衝突,在社交場合上,也有著明顯的等級。
所以,暴發戶更要拚命炫耀自己的財富,以增加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這是十分容易了
解的心態。

    蘇耀西在指著陳氏兄弟的屋頂花園,問原振俠的時候,語氣非但沒有一點敬意,而
且還大有取笑的意味。

    原振俠走出大陽台,就留意那屋頂花園中的情形。花園設計佈置,中西合璧,看來
不倫不類,特點一望而知:那兩個中間有天橋相通的屋頂花園,一草一木,一亭一台,
完全一模一樣而對稱,連樹木的形狀,看起來都十分相近。

    可以說,如果在一個花園的一邊,裝上一面大鏡子,那麼情形和現在也相差無幾。
兩幢大廈之間的天橋,不但聯絡了大廈的最高層,天橋的頂上,也成了一座真正的橋─
─兩旁加上了欄杆,膽子大而又不畏高的人,可以扶住欄杆,欣賞城市的景色。

    這時就有不少人在橋上,也有不少人在兩邊的花園中,顯然有宴會正在進行。

    原振俠笑了一下:「很有趣,一模一樣的屋頂花園,一模一樣的大廈外形,要是大
廈內部的佈置也是一模一樣的話,那只說明一個問題──」

    蘇耀西笑:「我沒有進去過,可是聽說,確然是一模一樣的,那說明甚麼?」

    原振俠打了一個哈哈:「原來這幾年來,崛起商場,做生意的手法,據說跡近搶掠
的陳氏兄弟,是雙生子?」

    蘇耀西笑了起來:「正是,而且絕對是同卵子孿生,兩個人一模一樣──我見過他
們幾次,要是他們不笑,誰也沒有法子分得出他們來──」

    原振俠「哦」地一聲:「不笑?」

    蘇耀西笑:「是的,笑起來,他們有酒渦──他們雖然粗魯不文,可是實在是美男
子。他們的酒渦,一個在左頰,一個在右頰,嗯……還聽說……」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神情有點猶豫。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說下去。蘇耀西又道:「是一個貴同行傳出來的,說
是曾替他們作身體檢查,發現一個內臟的位置正常;另一個,內臟的位置,完全左右掉
轉,和他的雙生兄弟,恰好相反──」

    原振俠駭然失笑:「事情發生在他們的身上,比較奇特一些。但實際上,此種內臟
方位相反的現象,並不罕見,大概每十萬個人中就有一個是這樣的──」

    蘇耀西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舉起雙手來,作投降狀:「不要問我原因,人類科學
對許多現象無法解釋。這種內臟反位現象,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就像許多右旋的貝
類生物,忽然會有左旋的變種一樣,原因不明──」

    蘇耀西笑:「我不是想問你這個,我是想問,他們外形那麼相似,而內臟的位置相
反,是不是表示他們的性格,也截然相反?」

    原振俠愕然:「我第一次聽得有人這樣問──不過,雙生子的性格相反,倒是有許
多實例的。他們在商場活動,性格如何,他人都應該可以知道──」

    蘇耀西搖頭:「他們和外人接觸的方式十分古怪,不論是甚麼場合,他們都一起出
現,並肩而立。他們公司的會議室中,主席位置是特製的,可以供他們兩個人一起坐下
去,而在發言之前,也必然互望,我相信他們有心靈相通的天生異能──」

    原振俠點頭:「心靈相通是存在於同卵雙生子之間的普遍現象。」

    蘇耀西喝了一大口酒:「他們是兩個人,又是一個人。在設想方面……在各方面,
都比一個單一的人所作的決定要佔優勢得多──」

    他在講了這一句話之後,又喝了一口酒,才道:「所以,有一些人,乾脆就叫他們
作『雙頭怪物』──」

    原振俠笑了一下,這時,太陽已完全隱沒,晚霞通紅,雖說大城市是水泥森林,但
是遠比原始森林還要壯觀。天色已漸漸昏暗下來,下面不遠處的屋頂花園中,突然傳來
一陣歡呼聲,剎那之間,大放光明。

    當陳氏兄弟大廈的屋頂花園大放光明之際,原振俠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遮了遮。
因為有幾股強光,直射了過來,竟射得他連眼也睜不開來──

    他連忙轉過身,看到蘇耀西也轉了身,皺著眉,一副厭惡之極的神態。

    同時,他也注意到了,自屋頂花園射出來的強光,至少有十股以上,射向比它高的
大廈。不遠處,高達九十層的陶氏大廈,也未能避得過去。

    看到了這種情形,原振俠也不禁「嘿」地一聲。蘇耀西的聲音充滿了厭惡:「陳家
兩兄弟中,一定有一個心理絕不正常──比他們大廈高的,他就用強光來射,這不知道
是甚麼心態?」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和蘇耀西一起走進了連結陽台的書房之中。

    在書房中,透過薄紗的帷簾,還是可以看到那個天台花園的情形。

    強光也沒有那麼刺眼了,只不過看出去的景物,也就十分朦朧。

    蘇耀西坐了下來:「在商業行為上,他們和幾個大財團,都有過短兵相接的爭奪,
有輸有贏。有一次,我們三兄弟,就在剛才我們站的位置上,俯視著他們的屋頂花園,
他們兩兄弟突然出現,也發現了我們,兩人所表現的行為,卻大不相同。」

    原振俠聽得很有興趣──研究雙生子的共同和相異的行為,正是一個醫生的興趣,
他手按著桌子:「怎麼不同?」

    蘇耀西道:「一個向我們揮手,表示很高興見到我們,我想他自然知道我們是甚麼
人。而另一個,也揮著手,可是一看他的行動,就知道他絕不是在歡迎我們,而是在喝
令我們退回屋子去。多半他不喜歡被人居高臨下地看,所以才會這樣──」

    原振俠點頭:「有趣之極,一個過度自負,或是心中有著許多祕密,不想被人知道
的人,確然不希望被人從上面往下看,那會令他沒有安全感。」

    蘇耀西悶哼了一聲:「他的沒有安全感,到了極點。當時,我們當然不理會他,他
開始暴跳如雷。我可以肯定,他在喝罵,但由於隔得遠,自然聽不清楚他在罵些甚麼,
我當時很不耐煩,就伸手向他指了一指──」

    蘇耀西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喝了一口酒。由他的行動,可想而知,接下來,一定
有非常的事故發生。

    過了片刻,蘇耀西才道:「那時,另一個一直在一旁,勸那個發怒的,又拉住了他
。可是發怒的那個,在看到我指向他之後,突然返身,奔進屋子去。我大哥還笑著說:
『不好,這傢伙大怒,說不定會取一把彈弓,出來對付我們,我們得準備盾牌才好──


    「小時候,小孩子吵架,拿彈弓來互相彈射,這種事,誰都經歷過。大哥一說,我
們自然只當笑話,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誰知道我們笑聲未畢,那奔開去的一個,又奔了出來;另一個在這時,不斷揮手
,示意我們退回去。我們都看到那發怒的一個,手中多了一樣武器──」

    原振俠也不禁駭然:「甚麼武器?火箭發射器?」

    蘇耀西吸了一口氣:「那倒不至於,我二哥是鎗械專家,一看到他手中拿著的那柄
鎗,就立即叫我們後退。我看到那人舉起鎗來,可是在他身邊的那個,用力一托,把鎗
托高。」

    蘇耀西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那人是瘋子,我相信他一端上鎗,就立刻瞄準發射
,要不是有人托高了他的鎗,我們三兄弟之中,必有一個人中鎗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表示對這個說法的疑惑。

    蘇耀西苦笑:「我二哥也喜歡玩鎗械,他一眼就看出那人手中的那柄鎗,是設備最
先進的遠程來福鎗,配有激光瞄準設備,可以射中一公里以外的一隻蒼蠅,完全滅聲,
殺傷力強大無比。而且,我們三人都可以感覺得到,那人確曾發射,我們沒聽到鎗聲,
可是聽到子彈的呼嘯聲──」

    原振俠怒道:「甚麼東西,怎麼可以隨便開鎗殺人?」

    蘇耀西轉頭:「一個瘋子!我們急速退到了書房,就在這個位子,再去看屋頂花園
,看到另一個推著發怒的,也進了屋子。我曾主張報警,可是二哥說一定搜不出證據來
,反倒被他嗤笑,不必再惹這種閒氣了。」

    原振俠皺眉:「應該報警,不然他用性能那麼優良的遠程來福鎗到處亂射的話,可
能會有許多無辜的人會遭殃,美國就常發生這樣的狂人亂開鎗的案件──」

    蘇耀西皺著眉:「以他們如今的財產和社會地位,不至於會亂來吧──」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這兩兄弟,是甚麼來路?」

    蘇耀西卻並不立即回答,指著屋頂花園向四面八方投射開去的強烈光柱:「自那次
起,不到一個月,就有了這樣的光柱。只要晚上,在他們的屋頂花園有活動,就著亮了
這些光柱。」

    原振俠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是十分幼稚的行為,難道沒有人抗議?」

    蘇耀西「呵呵」笑了起來:「正如你所說,那是十分幼稚的行為,誰會去和他們一
般見識?我們會去抗議?陶啟泉會出聲?船王和地產鉅子,自然也付諸一笑,只當他們
在發神經病。」

    原振俠笑了一下:「說『他們』在發神經病,不很公平,因為根據你的敘述,發神
經的,只是一個人,另一個很正常。不知發神經的是哪一個?」

    蘇耀西攤手:「誰知道,站在面前叫你分也分不出來,何況隔得那麼遠──」

    原振俠舊話重提:「他們兩兄弟這五、六年才冒起來,究竟是甚麼來路?他們的原
始資金,是從哪裡來的?經營現代商業需要極龐大的資金!」

    蘇耀西一揚眉:「若是阿拉伯集團的銀行肯全力支持,那就一分錢資金都不用──


    原振俠「嘿」地一聲:「我對於商業行為一竅不通。可是,怎麼才能獲得阿拉伯集
團銀行界的全力支持呢?」

    原振俠在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想起了黃絹。心想以黃絹在阿拉伯世界中的地位,
如果陳氏兄弟的財力後盾是阿拉伯集團,倒多少可以探出一些來龍去脈來。

    蘇耀西來回踱了幾步,笑了一下:「聽說過沙烏地國王退還鑽石的故事嗎?」

    原振俠搖了搖頭──他才從一個盛產鑽石的北非國家回來,在那裡的遭遇,令他在
深思之餘,都若有所失──一種快速進化的生命方式!一種截然不同的生命觀念,使他
更感到人生的無常。

    蘇耀西道:「紐約著名的珠寶商把一顆六十二克拉,完美的鑽石賣給了沙烏地國王
。不久,國王退還了這顆鑽石,對珠寶商說:我有四個太太,不論把這顆鑽石給了哪一
個,我這一輩子不會有寧日。國王又要求:最好你同樣的鑽石有四顆,我才要。」

    原振俠聽了之後,打了一個「哈哈」:「有趣,沙烏地國王當然不是買不起──可
是這個故事,和陳氏兄弟又有甚麼關係?」

    蘇耀西沉聲道:「很有關係,他們在七年之前,拿著紐約、倫敦、巴黎、阿姆斯特
丹等地,著名珠寶商的鑒定書,帶著一批珍寶,到阿拉伯兜售。最重要的是,這批珍寶
,不論是紅寶石、綠寶石、鑽石,不但品質絕佳,而且每一種,都有同樣的四到八顆,
簡直如同複製機製造出來的一樣!」

    原振俠「啊」地一聲:「真是複製的?」

    蘇耀西道:「不知道,而更重要的是,每一顆寶石,除了鑒定書之外,還有但丁‧
鄂斯曼的複鑒書。你聽說過但丁‧鄂斯曼這個人?」

    原振俠連連點頭:「他是世界排名第一的珍寶鑒定權威,陳氏兄弟能找到他來作鑒
定,真不簡單!」

    蘇耀西道:「這位據說是土耳其鄂斯曼王朝傳人的大鑒定家,有一個怪脾氣,若是
看到了真正的寶石,他十分樂於簽發保證書。後來,阿拉伯世界的一位女將軍,曾向鄂
斯曼詢問這批珍寶的來歷,由於陳氏兄弟堅決不肯透露,所以一直沒有人知道。」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但丁‧鄂斯曼知道?」

    蘇耀西也吸了一口氣:「這批寶石的總值,超過九十億美元。」

    原振俠喃喃地道:「石頭也可以那麼值錢──」

    蘇耀西又道:「最重要的是,這批寶石完全落到了阿拉伯人的手中,使得阿拉伯人
吐氣揚眉。在世界性的盛會之中,四個阿拉伯女人一出來,佩帶的珠飾光華奪目,采聲
四起,那就使得阿拉伯的國王、酋長、王子,大是高興。所以,阿拉伯集團的銀行,就
對陳氏兄弟大力支持,使他們調用資金方便之至。」

    原振俠由衷地道:「這一對雙胞胎,也可以說傳奇之至了──他們的珠寶究竟哪裡
來的?」

    蘇耀西道:「那位女將軍詢問的結果,據說鄂斯曼只說了一句話:是東方一個王朝
歷來的珍藏,不算甚麼,比起他祖先鄂斯曼王朝的寶藏來,差得遠了!」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蘇耀西嘆了一聲:「但丁‧鄂斯曼後來,在發掘他祖先的寶
藏過程之中,神祕死亡,你那位朋友,曾和他在一起活動過。」

    原振俠道:「那位先生?」

    蘇耀西點頭:「是,還有很神祕的寶石和靈魂的關係。鄂斯曼死了之後,珍寶的鑒
定權威,就只剩下義大利的齊泰維伯爵了──」

    話題越扯越遠,原振俠已不是很有興趣了。他把話題拉回來:「也可以推論,陳氏
兄弟是發掘到了亞洲某王朝的寶藏才發財的。」

    蘇耀西道:「可以這樣說,他們當時使用的,是法國在越南發出的護照,所以可以
進一步推測他們來自印支半島。現在,世界各地都歡迎他們,也不會有人理會他們持甚
麼護照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伸了一個懶腰:「想不到聽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對了,我來找你
,是受了一個小朋友的委託,他最近在一樁奇遇之中,發現了一個極神奇的巫術行為,
可以使人變成半人半鬼的混合體。所以,他想和巫術研究學院聯絡一下。」

    蘇耀西笑著:「毫無問題──」

    他說了一句,就頓了一頓,用異樣的眼光望著原振俠:「你那位超級女巫呢?」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從北非洲回來之後,還沒有和她聯絡上,也根本不知
道她在甚麼地方──」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俊俏的臉上,不免現出幾分憂鬱的神色,也自然而然想起在巫
師島那幾天,不知人間何世的神仙生活。在悠然神往之餘,相思的苦惱又使得他心胸之
間,空蕩得難受。

    蘇耀西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不是說她的巫術力量十分強大,只要你想她
,她就可以知道嗎?」

    原振俠喃喃地道:「她應該知道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她──」

    蘇耀西笑了一下,望向原振俠,閒閒地道:「老朋友了!每一分每一秒?不見得吧
,你在北非洲的時候,想的只怕另有他人?」

    真是老朋友了,原振俠給蘇耀西的話,說得呆了好一會,才長嘆一聲,蘇耀西「哈
哈」大笑起來:「看你,甚麼時候才結束浪子生涯──」

    原振俠十分認真地否認:「你錯了,我不是浪子,浪子絕不會對女人付出感情,而
我……我……」

    他有點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才好,蘇耀西已接了上去:「而你,對每一個異性,都
付出了太多的感情,是不是?」

    原振俠大是惘然:「我不知道──」

    他說著,偏過頭去,望向窗外。這時,他望向窗外,並無目的,只是由於話題在忽
然之間,轉到了他的感情生活上,使他感到十分惘然之故。

    可是,當他望向窗外之際,他就必然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那兩個屋頂花園。他也
就看到了,一個屋頂花園中聚集了很多人,另一個沒有人,但是在天橋上,正有兩個迅
速在移動著的紅色人影。

    那兩個紅色人影,是從一個屋頂花園,移向另一個,移動得極快,像是兩頭正在竄
躍向前的鮮紅色豹子一樣。

    而在這兩條人影的對面,另外有兩個人並肩迎上去,迎上去的人也在奔跑,但速度
自然慢得多。

    雙方迅速接近,眼看那兩條紅色的人影,快要撞上那兩個人了,才陡然停止。

    這一切,都是一瞥之間的事。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響。

    蘇耀西顯然也看到了這種情景,那兩條紅色的人影停下來之後,也可以看出是一雙
穿著鮮紅色短裙的女郎。

    蘇耀西「嗯」地一聲:「這一對女孩子一定十分重要,你看,陳氏兄弟竟然不理別
的賓客,來迎接她們──」

    剎那之間,原振俠的思緒十分紊亂,並沒有說甚麼。蘇耀西又道:「這兩個女孩子
剛才奔得好快!是不是靠了甚麼器械的幫助?」

    原振俠搖了搖頭:「不,她們會絕頂輕功,可能是世界上移動速度最快的人!」

    蘇耀西「呵呵」笑了起來:「輕功?唉──原,輕功──巫術,你把時光倒流了幾
百年──」

    原振俠一攤手:「誰知道,或者我把時間推前了幾百年──人體異能的發揮,有太
多奇妙不可思議的事實,不由得你不相信,只能好好去研究──」

    蘇耀西仍然望著屋頂花園,看到兩個紅衣少女,在陳氏兄弟的陪同下,已經走到了
花園的中心,立時被一大群人包圍起來,顯然可見她們十分受歡迎。

    蘇耀西問:「你認識這兩個女孩子?」

    原振俠點了點頭,蘇耀西又用異樣的眼光望向他。原振俠苦笑:「你別胡思亂想,
那兩個女孩子加起來,才不過三十出頭。」

    蘇耀西笑:「有趣,是雙生女?」

    原振俠點頭──從一看到那迅速移動的兩條人影開始,他就可以肯定,那必然是良
辰美景這一對來歷神祕、身懷絕技的雙生女。

    接下來,他立即想到,新崛起的豪富陳氏兄弟,也是雙生子。

    通常,雙生子對雙生女會有特別的興趣,反過來的情形,也是一樣。也就是說,在
雙生子和雙生女之間,感情不但容易發生,而且發展也會十分神速。

    這本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傳為美談。但是剛才聽蘇耀西的敘述,陳氏兄弟之中,
有一個十分不正常,或者,至少是性格十分暴戾。

    良辰美景是一對人見人愛的女孩子,原振俠見過她們幾次,也很喜歡她們,那就自
然而然關心她們。若是陳氏兄弟中真有一個不正常的話,就有可能是悲劇,良辰美景畢
竟年紀還輕,不是那麼有分辨人正常與否的經驗──

    所以,在那一剎間,他的思緒才會相當亂,知道自己應該做點甚麼,但是卻又不知
該做甚麼才好。

    蘇耀西在隔了幾分鐘之後,才問他為甚麼看來有點精神恍惚。

    原振俠把自己所想的,和良辰美景的來歷,約略說了一些。

    蘇耀西聽了大樂:「你也太擔心了,她們兩個,既然有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做後盾
,陳氏兄弟,就算真是雙頭怪物,是從地獄冒出來的,也奈何不了她們──」

    原振俠苦笑:「只怕她們吃眼前虧──」

    蘇耀西連聲道:「杞人憂天!杞人憂天!來,我們難得見面──喝酒!」他把一瓶
酒向原振俠遞了過來。

    原振俠一伸手接住了酒瓶,仍然注視著屋頂花園的情形。他看到良辰美景被擁簇著
,來到了一個黑布覆蓋著的一堆東西前面,其餘人,也都紛紛圍在那堆東西的旁邊。

    由於有黑布覆蓋著,所以看不清那是甚麼。那東西大約有半人高下,看來,像是一
具塑像。

    良辰美景來到了那東西旁邊,所有人紛紛鼓起掌來。陳氏兄弟一起揚手,開始講話
,鼓掌的人,也都停手。

    這種情形,一看就可以知道正在進行一項儀式,多半是要良辰美景,為不知甚麼東
西揭幕。蘇耀西見原振俠看得入神,伸手遞了一具望遠鏡給他。

    原振俠把望遠鏡放在眼前,屋頂花園中的一切,自然看得再清楚沒有,而出乎意料
之外的是,他竟突然聽到了陳氏兄弟的講話聲──

    原振俠回頭向蘇耀西看了一眼,蘇耀西作了一個鬼臉:「定向音波接收儀──不但
是為了好奇,也有商業行為上的需要。」

    原振俠聳了聳肩。這種音波接收裝置,靈敏度極高,可以把接收到的音波放大,完
成偷聽的行動,早已在各種間諜行為中,被普遍採用,不足為奇。

    他索性坐了下來,這時,他又有望遠鏡,又有偷聽儀,和他身在屋頂花園中,沒有
甚麼不同,反而人家不容易發覺他。

    原振俠自己也覺得好笑:「難怪那麼多人喜歡偷窺偷聽,原來可以使人產生自己是
隱形人的奇妙感覺──」

    這時,陳氏兄弟的講話聲,正不斷傳來。

    通過望遠鏡,可以看到他們兩人的口嗡嗡在動,但聲音聽來只是一人發出。可能是
一個人在說話,另一個自然而然,在照著口型動作。

    陳氏兄弟所說的是:「各位來賓,今天請各位來,大開眼界,欣賞一下這件我們千
辛萬苦得來的寶物。這寶物,簡直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它的價值──」

    在聽到這裡的時候,原振俠也不由自主皺了皺眉。蘇耀西道:「聽聽,這是甚麼話
,哪有人這樣子講話的?簡直一點知識都沒有,連市井之徒都不如──」

    原振俠大有同感,但是他對陳氏兄弟的印象,卻並不算太壞。陳氏兄弟的個子相當
高,身形魁梧,膚色黝黑,濃眉大眼,看來雖然粗了一點,可是另有一股豪爽粗獷的氣
概。看起來,不像是善於經營的商人,倒像是兩個運動家,或是江湖人物──

    可是,儘管他們的外型不俗,但是他們所說的話,卻越來越不敢恭維。

    他們接著在說:「單是把這件寶物運出來,已經至少犧牲了十個人,而這件寶物發
掘出來的經過中,又有著巨大的意外,也至少有十個人喪生。」

    蘇耀西的聲音之中已充滿了憤怒:「這更不像話了,東西的寶貴與否,怎能用犧牲
了多少人命來衡量──」

    原振俠也道:「太過分了,想不到這兩兄弟,竟然這樣卑鄙──」

    他們兩人在大表不滿,可是在屋頂花園上,陳氏兄弟的話才一說完,就傳來了一陣
熱烈的掌聲。

    原振俠心中在想,若是良辰美景居然對陳氏兄弟的這一番話,沒有反感的話,那麼
這兩個小女孩,也就不那麼可愛了。

    他移動了一下望遠鏡,看到了良辰美景。在耀目的燈光和鮮紅的衣服映襯之下,她
們兩人,更是貌美如花、嬌艷欲滴。

    可是,在她們的臉上,卻也現出十分不滿的神情。不等掌聲結束,她們就急速地講
起話來──她們說話的方式,和陳氏兄弟不同,她們是一個說半句話的。一個說了半句
,一個就自然而然會接上去,所以她們說起話來,比平常的速度要快。

    為了行文方便,就不必指出哪半句話是良辰說的,哪半句話是美景說的了,反正都
是她們兩個人說的就是。

    她們的語氣,充滿了指責:「等一等,這是甚麼話,為了運這東西,就犧牲了那麼
多人!是明知那麼危險,還是純粹是意外?」

    她們兩人的語音,清脆嘹亮,一開口,人人都被她們的話所吸引,一時之間,掌聲
全靜了下來。很多賓客分明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才好,所以一時之間,人人
面面相覷,再也沒有人說話。

    陳氏兄弟互望了一眼,在望遠鏡中看來,他們的口部動作仍然一致,所以看不出究
竟是哪一個在發聲。他們先是「哈哈」一笑:「可以說是意料之中,危險程度之高,人
人皆知。可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樣有人爭著來做這件事──」

    良辰美景的俏臉漲得通紅:「這和用金錢收買人命有甚麼不同?那不是高尚的行為
!」

    蘇耀西和原振俠不約而同喝了一聲采:「好!」

    他們的喝采聲,屋頂花園上自然聽不到,只是看到在屋頂花園上有不少人,都現出
不安的神情。

    人家都想不到一雙少女,膽敢頂撞陳氏兄弟這兩個豪富。但是想跟紅頂白的人,又
一時之間,不明白良辰美景的來龍去脈,所以也不敢造次。

    是以,仍然沒有人出聲,依然是二對二的局面。

    陳氏兄弟又笑了兩下,聽得出笑聲已相當勉強:「怎麼啦?自古以來,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我們出錢,有人來應徵,又沒有人強迫,一切自願,有甚麼不對?有甚麼不
高尚?」

    良辰美景更怒:「應徵者知道自己工作的危險處境麼?完全知道?」

    陳氏兄弟大聲回答:「全然知道!沿途,他們會接受軍隊的盤查,會遭受游擊隊的
伏擊,會被散兵游勇攻擊,會被餓慌了的飢民搶掠。他們知道自己的工作,比試飛飛行
員危險,比運輸硝化甘油的司機危險,比參加外國僱傭兵團危險。」

    他們兩人一口氣說到這裡,直視著良辰美景,良辰美景和他們對望著,一時之間,
也不知該用甚麼話來反駁的好。因為世界上有的是危險而報酬高的工作,很多人搶著去
做,甘冒奇險,似乎說不上甚麼道德不道德,高尚不高尚,反正全是自願的!

    陳氏兄弟又冷冷地道:「我們出的代價是每個人二十萬美元,人若是不幸犧牲,酬
勞歸指定的家屬所有。我們一共請了一百個人,只有十分之一在那麼艱難的環境中死亡
,不算是太危險吧?」

    陳氏兄弟一副挑戰似的神情,仍然望定了良辰美景。良辰美景十分生氣,嘟著嘴:
「那也不值得拿出來炫耀,並不見得光采──」

    陳氏兄弟哈哈大笑:「我們是暴發戶,記得嗎?暴發戶的本能,就是炫耀自己手中
的金錢,所能做到的一切事──」

    他們兩人自己這樣說,良辰美景更不好說甚麼了,而氣氛也變得尷尬!

    這時,有一個看來十分圓滑的中年人,大聲而誇張地叫:「天──那究竟是甚麼好
東西?是從哪裡運出來的?」

    陳氏兄弟道:「東西,重八百二十公斤,是從高棉的吳哥窟運出來的。東西原來收
藏得十分隱祕,大家都知道吳哥窟?」

    人叢中立時傳出一陣答應聲。

    良辰美景悶哼了一聲:「偷出來的雕像?吳哥窟是高棉的國家文物重點,所有發掘
出來的物件,一律不准運出來,你們是走私出來的,竟然還洋洋自得?」

    陳氏兄弟笑得十分放肆:「有錢可使鬼推磨,知道押運隊的隊長是甚麼人嗎?本來
是越南軍隊的一個少將副師長!」

    良辰美景顯然對陳氏兄弟的那種暴發戶氣焰忍無可忍,出聲道:「這種來歷不明的
東西,一點也不光采,我們拒絕為它揭幕,你們請便吧!」

    兩人說著,轉過身子就要走,她們兩人的動作何等之快,只要她們一起步,陳氏兄
弟就無法再挽留她們了。可是他們的行動也快絕,一下子阻住了她們的去路:「不看一
看那究竟是甚麼?老實說,那東西要不是奇怪之極,我們怎麼會花那麼大的功夫運來?


    良辰美景悶哼了一聲:「是甚麼都不希罕,我們甚麼希奇古怪的東西沒見過?」

    陳氏兄弟所需要的,顯然就是那一剎間的耽擱。他們兩人一面說,一面已伸手,動
作一致,抓住了那幅黑布的一角,向上一抖。

    那幅黑色的布料,不是布,而是黑色的綢,又輕又薄。他們兩人向上一抖,用的力
道又恰到好處,所以整幅黑綢向上揚了起來。

    在那種情形下,屋頂花園上的每一個人,自然都可以看到黑綢覆蓋著的是甚麼東西


    可是,居高臨下看著的原振俠和蘇耀西,卻無法看到那是甚麼東西,揚起來的黑綢
,仍然遮住了他們的視線。在那一剎間,只聽得屋頂花園上,傳來了許多人發出來的「
咦」地一聲響,其中,自然也有離得那東西最近的,良辰美景的聲音在內。

    這種情形,只說明了一點:一定是黑綢下面的那東西奇怪莫名,大出眾人的意料之
外,所以才會使得看到的人,個個發出「咦」的一下,表示驚訝的聲音來。

    不必等陳氏兄弟再有甚麼動作,揚起的黑綢,自然又落了下來,又遮在那東西上面


    在黑綢揚起時,連良辰美景也被遮住,這時,才能看到她們,滿臉皆是驚訝之色,
一副想問,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問才好的神情。

    陳氏兄第卻不理會她們,只是向所有人作了一個手勢,大聲道:「各位,因為一些
意外影響了我們的心情,所以今晚的宴會取消了!」

    他們作了這樣不禮貌的宣布之後,立時向良辰美景道:「兩位不同,兩位只要喜歡
,不但可以留下來,而且隨便留多久都可以!」

    這一番話,令人感到驚詫。

    原振俠看到這裡,已經知道,陳氏兄弟在商場上成功,不是偶然,他們的確是厲害
角色,懂得掌握人家的弱點。

    他們先是知道,那黑綢覆蓋下的東西,必然會引起良辰美景極大的好奇心,所以先
讓她們看上一眼。接著,他們就趕走了其餘人,只留下良辰美景,表示可以和她們一起
討論,她們所看到過的「怪東西」。

    (原振俠其實一點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但是幾乎所有人一看到都發出了驚訝的
叫聲,可知那東西必有它的古怪之處,自然可以稱為怪東西。)

    陳氏兄弟看透了良辰美景的心理,在說了那幾句話之後,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良
辰美景考慮了大約十秒鐘,都咬著下唇,然後,指著那東西問:「怎麼會這樣子的?竟
竟是哪裡弄出來的?」

    這時,居高臨下,用望遠鏡在觀看著屋頂花園上,所發生一切的原振俠和蘇耀西,
也不禁好奇心大作,心癢難熬!

    蘇耀西忍不住道:「他媽的,黑綢子下面的,究竟是甚麼古怪東西?」

    原振俠道:「不要緊,我和良辰美景熟,可以立刻問她們。她們和那位先生的夫人
,有特殊的聯絡方法,看到她們戴的耳環嗎?那是極微型的傳呼器──」

    蘇耀西忙道:「現在就聯絡?」

    原振俠搖頭:「不急,且看她們如何決定──」

    只見良辰美景考慮了片刻,又一起以詢問的眼色望向陳氏兄弟:「肯把來龍去脈全
告訴我們?」

    陳氏兄弟也齊聲道:「自然,這正是我們的目的!」

    良辰美景沒有再猶豫,立時點了點頭。陳氏兄弟「呵呵」笑著,樣子十分高興。

    他們的外型,可以說是相當俊朗,這時又笑得豪爽,所以看來更不令人討厭,反倒
覺得他們另有魅力。

    他們兩人,先向良辰美景作了一個請她們過天橋去的手勢。然後,發生了一宗出乎
原振俠和蘇耀西意料之外的事──在良辰美景向前走去,背對著他們時,他們兩人突然
伸手向上,向著原振俠和蘇耀西所在的方位,作了一個下流的手勢──

    接著,屋頂花園所有的照明,一起消失。由於原來光線太強,一下熄滅了之後,有
一個短暫的時間,變得甚麼也看不見。

    就在那十來秒鐘的時間中,只聽得陳氏兄弟得意非凡的轟笑聲,在迅速地自近而遠


    他們的笑聲,表示了他們心情的輕鬆。

    原振俠和蘇耀西同時放下望遠鏡來,互望著,神情不免有點尷尬──陳氏兄弟忽然
向他們作出那個下流手勢,表示他們早已知道有人在偷窺偷聽,這自然令原振俠和蘇耀
西感到狼狽。

    蘇耀西喝了一口酒,感慨地說:「這兩個傢伙,甚麼都做得出來──」

    原振俠也喝了一口酒:「索性偷上去,揭開那黑綢去看──」

    蘇耀西搖頭:「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但又焉知那不是一個陷阱?真要著了道兒,
以你大名鼎鼎,原振俠醫生的名望,不免陰溝裡翻船,日後如何再在江湖上行走!」

    原振俠笑:「就算有陷阱,也不會用來對付我,我看良辰美景,反倒危險得很──


    這時,眼睛已適應黑暗,屋頂花園的情形又隱約可見。不但良辰美景早已不見,連
陳氏兄弟也不在──自然是不知到了兩幢大廈的哪一層,去討論那個怪東西去了。

    蘇耀西笑得大聲:「危險?我看也沒有甚麼危險,不過一切經過,真有點像是那一
雙傢伙設下的陷阱。不妨提醒兩個小傢伙一聲,陳氏兄弟年紀雖然不大,但是當得起老
奸巨猾的評語。」

    原振俠也有同感,他撥了那位先生的電話,隔了好久才有人接聽,卻是那位先生的
老僕人老蔡。說是先生夫人全不在,不知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回來。

    這種行蹤飄忽的生活方式,原振俠本身也如此,所以並不以為怪。他放下電話,想
起託他來找蘇耀西,要和巫術研究院聯絡的溫寶裕,又撥了他巨宅中的電話,一下子就
有人接聽。原振俠才「喂」了一聲,那邊就響起連珠也似的責問:「聯絡上了沒有?巫
術研究院方面怎麼說?是不是史奈大師和巫術院早就有過聯繫?」

    原振俠等他把一連串的問題問完,才道:「我才把問題提出來,你別心急。倒是有
一件事,你有辦法和良辰美景聯絡?」

    溫寶裕道:「有──三長兩短的信號,就表示我有要緊事情找她們。」

    原振俠道:「好,發一個訊號給她們。當她們和你聯絡時,你告訴她們,是我說的
,正和她們打交道的那兩兄弟,應該屬於危險人物,請她們小心點提防──」

    溫寶裕像是吃了一驚:「甚麼兩兄弟?企圖對她們有不軌行動?」

    原振俠笑了起來:「不至於那麼嚴重,但總要提醒她們一下。對了,還有,切記得
問她們,黑綢子蓋著的是甚麼東西──」

    溫寶裕大感興趣:「甚麼東西那麼神祕?」

    原振俠對溫寶裕的印象甚好:「你問她們吧──她們有了回音,告訴我一下,我在
一個朋友處,電話是──」

    溫寶裕大聲回答:「得令!」

    溫寶裕辦事快捷,原振俠和蘇耀西沒有說多久,他的電話就來了,聲音悶悶地,顯
得不是很高興:「原醫生,照你的話說了,卻被她們取笑了一頓──」

    原振俠知道青年人的好勝心:「她們怎麼說?」

    溫寶裕嘆了一聲:「請聽全部錄音──」

    接著,他就放出了和良辰美景通話的錄音。一開始是良辰美景在問:「有甚麼事?
我們正忙著──」

    溫寶裕照著原振俠所說的說了,引起了良辰美景的一陣轟笑聲,笑了足有十來秒鐘
,才聽得她們道:「只當偷窺者是姓蘇的,誰知道還有大名鼎鼎的原醫生在,真想不到
──我們不必小心甚麼,倒是你,小心你那個苗女下蠱,原醫生要小心他那個女巫作法
──」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良辰美景說話,向來肆無忌憚。想起她們說話的時候,笑成一
團的有趣模樣,也沒有法子生她們的氣。

    蘇耀西聽到這裡,倒發出了一下表示不滿的悶哼聲。溫寶裕再道:「原醫生是一片
好意。對了,還有,黑綢子下面的是甚麼東西?」

    良辰美景仍然一面笑一面說著,語音和笑聲一樣清脆動人:「黑綢子下面的東西?
有趣極了──怪異莫名,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

    溫寶裕的耐性,顯然已到了極限,他大喝了一聲:「不說就不說,不要浪費我寶貴
的生命──」

    (溫寶裕最近,覺得他自己已經成年了,常十分珍惜時間,也就常把「別浪費我寶
貴的生命」這句話,當做了口頭禪。)

    通話就在溫寶裕憤然放下電話時結束。

    溫寶裕道:「聽到了?這兩個不知好歹的丫頭片子,保佑她們遇到色狼,才叫報應
──」

    原振俠覺得有趣:「只怕世界上,可沒有甚麼色狼可以追得上她們──是我瞎擔心
了。」

    溫寶裕再咕噥了幾句,又追著要了巫術研究院的電話後,這才干休。

    蘇耀西和原振俠又閒談了一會,兩人雖然都很想知道那黑綢子下面的東西究竟是甚
麼,能使得看到的人都發出驚訝的呼叫聲,可是根本無從猜測,只好當作是來自吳哥窟
的一個精美雕像──雖然他們知道精美的雕像,不會使良辰美景有這樣的好奇。

    一直到天色微明,原振俠才告辭離去。他在臨走時,又忍不住向屋頂花園看了一眼
,發現已沒有黑綢,那東西已被搬走了。

    等到車子快駛到住所時,車中的電話,響了起來,原振俠按下了一個掣鈕,聽到了
一個他一直在思念的、清冽如泉、甜蜜無比的聲音:「想不到吧──」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小瑪仙,希望你就在附近──」

    瑪仙的聲音之中,又增加了幾分幽怨,令原振俠更是心懸在半空之中,沒個落處。
她道:「你失望了,我在海地,巫術學院。因為才接到溫寶裕提供的,一項驚人的巫術
資料,又提到了你,才和你聯絡一下的。」

    原振俠感到了不可遏制的衝動:「我來找你──」

    電話中,可以清楚地聽到瑪仙一下吸氣聲,顯然原振俠的提議,對她來說,也是極
大的誘惑!

    原振俠不等她有進一步的表示,就道:「我會用最快的方法趕來──」

    瑪仙又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我看不能,原──會有一些事,立刻發生在你
的身上。我強烈地感到這一點,會有事發生,使你改變主意。」

    原振俠悶哼一聲:「你越發神通廣大了,我不信會有甚麼事發生,可以阻止我來看
你!我不信──」

    說到這裡,在朦朧的晨曦之中,絕無可能的情形之下,在他的車子前面,突然出現
了一個人。雖然有些霧,可是霧也不是很濃,能見度不算差,清晨的路上又不是很多車
,所以原振俠的車速相當快。一發現有人,而且發現車子正飛快地向那人撞去,原振俠
立時憑著他超卓的駕駛技術補救。

    他的車子陡然停住,在路上打著轉,可是在車子打轉時,尾部還是掃到了那個人,
把那個人掃得直跌了出去,仆倒在路邊的草叢中。

    在那一剎間,瑪仙的聲音響起:「已經發生意外了,是不是?」

    原振俠苦笑:「我撞倒了一個人,看來不會很嚴重,我下車去看看──」

    瑪仙的聲音中有著笑意。

    瑪仙笑,可知事情一定不會很嚴重:「取消你的行程吧,會有些事,連續不斷發生
在你身上,有麻煩,可是沒有大礙──」

    原振俠沒好氣:「你的話像是八流的算命人,保持和我聯絡──」

    瑪仙用十分美妙動聽的聲音答應了一聲,原振俠已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那被車子撞倒的人,伏在路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原振俠走了過去,先伸手探了
探鼻息,然後把他的身子,輕輕翻了過來。

    一看清那人的臉部,原振俠便不禁愣了一愣,由於衣著和短髮,原振俠一直認為被
車子撞倒的是男人。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那是一個女郎,年紀大約二十五歲,臉型姣
好,十分清麗,在她的頭臉上,都沒有傷痕,可是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原振俠是醫生,很快就判斷這個冒失的女郎,只是暫時性的昏迷,而且,昏迷的原
因,多半是驚嚇而不是受傷。這裡離他服務的醫院不遠,儘管那不是他的過失,他也有
責任通知醫院,派救護車來。

    他脫下了外套,枕在那女郎的腦後,又走向車子,彎身拿起了電話。在那一剎間,
他想到好好地在和瑪仙通話,忽然就有了意外,人生的變幻,真是不可測之至──

    他撥了醫院急救部門的號碼,轉過身去,卻看到那女郎已坐了起來,一臉的疑惑之
色,像是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原振俠忙向她作手勢,示意她坐著別動,同時道:「你被
車子撞倒了,別動,我在替你叫救護車──」

    那女郎迷惑的神情更甚,她的身手看來十分矯健,也證明她沒有受甚麼傷,一挺身
,就站了起來,瞪大了眼,望著原振俠。

    她眼瞪得十分大──她的眼睛本來就大,黑白分明,可是眼神之中,卻滿是疑惑和
迷茫。她向前走來,聲音也是一樣,透著叫人極度同情的無依:「我在甚麼地方?發生
了甚麼事?」

    原振俠已經叫醫院派救護車來。他打量了一下那女郎,衣著隨便之至,頭髮很短,
比普通男孩子更短,臉上一點化粧品的痕跡都沒有,可是越看越是秀麗。

    從她的衣著神情來看,她應該是就在附近居住的,但原振俠可以肯定,在此之前沒
有見過她。

    她那樣問,神情十分驚惶,不像是裝出來的。原振俠愣了一愣,心想可千萬別有醫
學上最難診斷治療的事發生才好!

    那女郎的這種神態言語,不必是一個專業醫生,就算是普通人,也會立即聯想到─
─這個女郎可能由於剛才的一撞,而在記憶系統方面,受了損害!

    腦部由於震盪而形成的損害,如果屬於記憶系統方面,那最叫醫生棘手。因為現代
醫學,說來慚愧,對於人腦的記憶系統部分,所知極少,幾乎是一片空白!

    人若是因種種原因而形成失憶,完全檢查不出來,也無法治療,只能聽其自然。

    原振俠望著那女郎:「你叫甚麼名字?家在哪裡?」

    那女郎見問,先禮貌地笑了一下,顯得她相當有教養,隨即道:「我叫──」

    她只說了兩個字,就停住了。接著,又重複了一下:「我叫──」

    然後,她現出十分害怕的神色來,分明她的名字,就在口邊,可是她卻說不出來了


    這種情形,自然使人產生心理上的恐懼。她急速地作了一個手勢,聲音有些發顫,
忽然雙手一起緊緊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尖聲問:「我叫甚麼名字?」

    原振俠苦笑:「你好好想一想!」

    那女郎急得俏臉煞白:「我……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是誰?我從哪
裡來?」

    原振俠還沒有回答,救護車已然響著警號,駛了進來。原振俠忙道:「請到醫院去
再說──」

    那女郎發起慌來,把原振俠的手臂抓得更緊:「我不去,我沒有病,我不去!」

    救護車停下,救護人員下了車。那女郎更叫了起來:「你別離開我……我根本不知
道自己是甚麼人……是你第一個發現我的,你別離開我──」

    她的聲音發顫,神情楚楚動人,那種徬徨無依的眼神,更叫人心軟。原振俠心想,
無論如何,她總是被自己的車子撞倒的,而且,她如今的行為,正是失憶症者最初知道
自己某些記憶消失後的早期恐慌。在情在理,都沒有棄她而去之理。所以,他用十分誠
懇,聽了可以使人放心的聲音道:「你別慌,我不離開你,和你到醫院去──」

    那女郎聽得原振俠這樣說,才吁了一口氣,可是仍然緊握著原振俠的手臂不肯放。

    原振俠只好和她一起上了救護車,到醫院去。在三分鐘的車程中,原振俠可以感到
他身旁的女郎,正在極度的恐懼之中。

    那女郎的身子微微發抖,她堅決不肯躺在擔架上。她向原振俠靠了靠,像是想靠緊
原振俠,以減輕心中的恐懼。

    原振俠也不會介意輕摟著她,如果那樣對減輕她的恐懼有作用的話。不過她顯然由
於女性的矜持,又和原振俠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她雖然穿著寬大的運動衫,可是由於她呼吸急促,胸脯起伏,也可以看出她有著十
分健美的身材,她雙腿縮著,在比例上,十分修長。由於她衣著的隨便,又是在意外的
情形下出現的,她美麗的體態,自然也一時之間,不是那麼明顯。

    這時,仔細一看,這女郎竟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美人兒!

    到了醫院,女郎仍不肯讓原振俠離去。好在原振俠本身就是醫生,也就展開了初步
的診斷。那女郎一點外傷也沒有,可是直到在病房安頓了下來之後,她仍然不記得自己
的名字,和自己從哪裡來的。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初步的診斷自然是由於撞擊所形成的失憶,要安排許多精密儀
器進一步的檢查。

    一方面,由於事情涉及交通意外,另一方面,那女郎的身分,總要弄明白的。所以
,一個女警官和一個男警官,就來到了病房中。

    這時,女郎雖然不再拉住原振俠的手臂了,可是她卻一直用哀求的眼光來挽住原振
俠。在她眼波盈盈的大眼睛中,總是有訴說不盡的哀求,令原振俠無法提出要離開病房


    原振俠初時想,女郎的身分,很快可以弄清楚,她的家人會來陪她,那麼美麗出色
的女郎,必然有知心的異性朋友。她的失憶程度看來並不嚴重,經過休息和藥物的幫助
,應該不難康復。


    整件事,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小點綴,很快,大家都會忘記這一切。

    可是,以後接下來發生的事,都和他當時所想的大不相同,令他簡直不知所措!

    以後的事,自然留待以後再說。當時,男女警官一進來,男警官就向原振俠作了一
個手勢:「雖然沒有別的證人,可是我們到現場去看過了。你所作的證供,完全可以接
受,不是你的錯!」

    原振俠淡然道:「我沒有理由說謊!」

    女警官來到那女郎的面前。初時,女郎正坐在病床上,好幾次想下床,都被醫護人
員阻止而不成功。

    女警官來到床前:「請把你所有的證件取出來,我們會幫助你,想起自己是甚麼人
來。」

    那女郎神色茫然,又帶著求助的眼神望向原振俠,像是甚麼叫「證件」,她都不知
道。

    女警官十分有耐性,向那女郎示範,把自己口袋中的東西一一取出來,並且扶著女
郎站了起來,幫助她將手伸進入口袋。然而,在一分鐘之後,連原振俠也不禁愕然:那
女郎的身上,甚麼也沒有!

    男女警官也相顧詫異。原振俠指著那女郎:「她衣著相當隨便,一定就在附近居住
,可以多派些人,就在附近調查一下。」

    男警官有點好奇:「醫生,像這種失憶症,是不是可以醫得好?」

    原振俠不禁苦笑。人體器官之中,最複雜的是腦,記憶究竟是在腦的哪一個部位,
到現在還弄不清楚,哪裡有一定醫得好的把握?

    他只是緩緩搖了搖頭。那女郎卻在這時,又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聲音之中帶著哀
求:「發生了甚麼事,我怎麼了,請告訴我──」

    原振俠古怪的經歷雖多,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也不知怎樣做才好,只好空泛地安慰
了幾句,然後道:「你先在醫院休息,等聯絡上你的家人之後,他們自然會接你回家─
─」

    女郎美麗的臉容上,有點淒然:「我的家人?我連自己是甚麼人都不知道了,怎麼
還會有家人?」

    她抓住原振俠手臂的手,越來越用力。這時,又有別的醫護人員進病房來,令原振
俠感到尷尬,他靜了一下,又用手去鬆開那女郎的手指。

    那女郎站著,不知道把手放在哪裡才好,一副茫然無主的神態,令人看了心軟。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會常來看你,你的情形……」

    他自然無法向那女郎作太詳盡的解釋,所以只好嘆了一聲,不再說下去。那時,一
個身形中等的中年醫生走了進來,原振俠迎了上去,指著那女郎,把她的情形,簡單地
介紹了一下。

    這位中年醫生名叫馬進,是著名的精神病專家,有著很可親的笑容。他來到了那女
郎的身前,示意女郎躺下來,他好作進一步的檢查。原振俠在那一刻,避開了女郎哀求
的眼光,離開了病房。

    查明白那女郎的身分來歷,自然是當務之急。

    可是調查的結果,卻離奇之至!

    要調查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的來歷,可以用許多種方法。若是在附近向居民查問沒有
結果,那就可以通過傳播媒介,使失憶者的相片,給成千上萬的人看到,自然很快會有
結果。

    不正常的結果是失憶者根本無人認識,一直查不出來歷,像是這個人,無緣無故,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地下冒出來一樣──這種情形,在不少神祕小說或電影中,曾經出
現過。

    而警方對這個女郎的調查結果,不只是不正常,簡直是離奇之至。

    原振俠當天在離開病房之後,仍然不免想及那個在病房中的女郎,因為雖然說過錯
並不在他,畢竟是他的車子碰到了那女郎。而且,事情發生時,他正和瑪仙在通話,瑪
仙已預見會有一些事發生。是不是由於沒有專心駕駛,所以才沒有及時避開?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又不禁想起了瑪仙。他回到住所,斟了一杯酒,喝下了一大
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極想再和瑪仙聯絡,可是上哪兒找她去?打電話到海地的
巫術研究院去?只怕聽到了她的聲音之後,更加思念。而瑪仙又拒絕了他立即到海地去
和她會面的要求,那是為了甚麼?是巫術的理由?

    他思緒極亂,酒和優美的音樂,似乎都不能令他寧神。一直到下半夜,他才胡亂和
衣躺了下來,又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

    第二天,警方就在附近向居民查訪那女郎的身分,可是沒有結果。

    原振俠去看過那女郎,她顯得十分焦躁不安,說話很少,只是不斷用充滿了求助的
眼神望著每一個人。使得每一個人和她目光相對時,都心中惻然不忍。

    而當她望向原振俠時,那種無助、徬徨、慌亂的眼光更甚,使原振俠完全不知所措
,不敢和她目光相對!

    一天沒有結果。晚上,原振俠離開醫院時,又到病房中去了一下。那女郎望著他,
緩慢地道:「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在白天還好,到了晚上……真是害怕,怕自己
忽然消失,不知道消失到甚麼地方去──」

    那時,馬進醫生也在,他向原振俠攤了攤手:「聽聽,我想這位小姐,應該是藝術
家!」

    女郎幽幽地長嘆一聲!

    原振俠還沒有說甚麼,馬進醫生忽然激動起來:「就算你一輩子再難恢復記憶,也
請別發出這樣的嘆聲!」

    原振俠對馬進這時的情形,有相當程度的驚愕,他和馬進在同一個醫院之中,可是
並不是很熟。由於他開朗活潑,各種各樣的活動他都有份;而馬進恰好相反,十分內向
沈默,見人打招呼,至多只是點點頭、揮揮手,連「你好」兩字,都不肯出口,從來也
想不到他會情緒激動!

    而這時,馬進真的十分激動,他甚至漲紅了臉,在講到最後時,聲音甚至有點發顫


    但是原振俠的錯愕,立時消失。內向的馬進醫生是單身漢,那女郎的俏麗,足以令
任何男性心動,她那種求助的眼神,可以使男性熱血沸騰,為她去做任何事──

    明白了這一點,自然可以知道他為甚麼忽然會激動起來了。

    而接下來,馬進和那女郎之間的對白,更令原振俠幾乎要鼓起掌來,表示欣賞其精
采。

    在情緒激動的馬進醫生面前,那女郎顯得相當害怕。她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可是
還有足夠的勇氣,望著馬進,怯生生地問:「為甚麼?」

    馬進在那一剎間,有一個短暫時間屏住了氣息,然後才一字一頓,聲音柔和地回答
:「因為那令人心碎──」

    那女郎陡然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面色茫然之至,絕對無法在她的神情上,看出
她是聽懂了馬進的話,還是根本不懂!

    接著,她以十分緩慢的動作,垂下頭,就此靜止不動,宛若一尊雕像。

    馬進醫生也站著不動,視線一直停留在那女郎的身上。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一
聲不出,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出了病房之後,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晚上,門鈴響,原振俠打開門。

    馬進醫生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他真的不愛說話。他在原振俠的住所,停留了超過
一小時,喝了適量的酒,可是只說了一句話。

    他在喝下第一口酒的時候,就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眼光,望向原振俠。原振俠作了
一個手勢:「很正常,每個人都會在適當的時候,遇到可以付出愛情的對象。」

    原振俠講得十分「文藝腔」,可是他的話,顯然令馬進十分同意,他連連點頭,然
後,又指了指自己,再投以詢問的眼色。原振俠嘆了一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知道馬進想問的是甚麼。

    他的回答是:「不算不正常,醫生和病人之間相戀的事極多。」

    馬進輕嘆了一聲,從此就不再出聲,也沒有別的動作,只是一口一口喝悶酒。原振
俠自顧自聽音樂,直到馬進自己站起來,走向門口,原振俠才向他揮了揮手。在打開門
出去時,馬進才說了一句話:「謝謝你……」

    原振俠搖頭苦笑,看來,任何人,如果一被戀愛這個魔鬼纏上了身,不管是十六、
七歲的少年,還是早已成名的高級知識份子,都一樣!

    原振俠坐了下來,從馬進的失魂落魄,又想到了曾為瑪仙付出過那麼多愛情的桑雅
醫生──下落不明,不知躲在世界哪一個角落,日夜在為思念瑪仙而傷心落淚!

    那天,他知道有馬進醫生在照顧那女郎,就沒有再去看她。中午時分,警方人員來
找原振俠:「附近都查過了,沒有人認識她,她自己記得起自己是甚麼人了?」

    原振俠搖頭,警方說:「那只好通過傳播媒介,在整個城市的範圍內找她了──」

    原振俠也希望事情快點結束,因為他還有別的事要進行──昨天回家的時候,有蘇
耀西的電話錄音:「還記得那『雙頭怪物』嗎?我已知道黑綢子覆蓋著的是甚麼東西了
,事情確然很怪,值得研究,先不告訴你,請快點和我聯絡。」

    要聯絡像蘇耀西那樣的大亨豪富,如果要通過祕書安排,當然不會是親密的朋友。

    原振俠有蘇耀西隨身攜帶的無線電話的號碼──當然是特製的微型無線電話,知道
這個電話號碼的人,也不會超過十個。

    可是奇怪的是,原振俠一直在用這個號碼和蘇耀西聯絡,都一直沒有人接聽。

    這個電話是為著重要事務而備的,很難想像超過二十小時沒有人接聽──國際商場
上的情況,瞬息萬變,蘇耀西管理著一個大財團的運作,怎麼可能那麼久不和外界作任
何聯絡?

    原振俠考慮過,可能有甚麼意外發生,但是他又難以設想,究竟會有甚麼事。

    當那個警官走了之後,原振俠十分不甘心,但他又試了一次,仍然無人接聽之後,
便撥電話到蘇耀西的辦公室。祕書的回答是:「蘇先生不在,請你留話。」

    原振俠問:「我想知道他在甚麼地方──」

    祕書的聲音極甜,可是,回答卻刻板:「對不起,我不知道。」

    原振俠只好滿腹狐疑,放下了電話。

    那一天到傍晚,原振俠仍然未能聯絡上蘇耀西。可是那女郎的身分之謎,卻有了進
展。

    而且,是離奇之極的進展。

    那女郎的照片,在電視的午間新聞播出,照片是在醫院的病房中拍的。拍攝的時候
,那女郎神色惘然,看來十分叫人同情。

    照片播出之後,警方接到了不少電話,都十分肯定,有的甚至在電話裡叫:「怎麼
可能?上午我還和她在一起上課──」

    值日警官有點不耐煩:「只怕你弄錯了,她在兩天前,就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了─
─」

    提供消息者堅持:「我不會弄錯,她是方如花,我的同學。」

    值日警官自然只好記錄下來,不久以後,警方就發現這個女郎的名字是方如花這一
點,多半沒有問題。因為所有提供消息的人,都說出了同樣的名字,但是照例,也都訝
異之極:「怎麼會呢?昨晚我還和她在一起?」或者「警方弄錯了吧,二十分鐘之前,
我還在校園見過她,她在醫院?」

    在超過二十個電話之後,警方也弄清楚了這個叫方如花的女郎的身分。她有一個富
裕的家庭,父親是一個有幾家中型工廠的實業家。方如花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被譽為
十分有希望的未來指揮家,今年芳齡二十二歲。

    有了這些資料,警方便和方如花的父親,那個叫方繼祖的實業家聯繫,卻給方董事
長痛斥了一頓:「開甚麼玩笑!我女兒失憶了?我看是你們警方糊塗了!你們那麼做,
完全破壞了我家的平靜生活,要負法律責任──」

    警方也感到事情怪異莫名,只好耐著性子提議:「如果你堅持方如花平安無恙,能
不能請她到警局來一次,算是協助警方調查。」

    這個請求被接納了,於是,方如花在大約一小時之後,走進了警局。她明艷照人,
步伐輕盈,連走一步路,都有著美妙的音樂節奏。警局中所有人都被她吸引,有幾個年
輕人,甚至忍不住吹口哨。所有人也都可以肯定,她就是今天中午,電視播出照片的那
個女郎。

    但是她當然不是,那個女郎還在醫院中。

    方如花用她明亮動人的眼睛,望著警官:「好市民應該和警方合作,我可以提供甚
麼幫助?」

    警官望著方如花,目瞪口呆,講不出話來。

    警官曾在醫院之中見過那個女郎,眼前的方如花,除了神態絕不相同之外,外形完
全一樣!

    警官只是呆了一陣,當然,問了不少話,方如花也一一回答。這些問和答,以後又
重複了許多次,不必每次都重複,只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次就可以了。

    那次,在場的人有那個女郎、方如花、馬進、原振俠、警官男女各一,後來,又來
了方繼祖。

    地點,是在醫院,那女郎的病房中。

    時間,是在警官和方如花的問答之後,警官找到了原振俠,原振俠一聽,居然有一
個女孩子和那女郎一模一樣,他訝異之餘,建議請方如花到醫院來一次。

    原振俠先進入病房,他看到馬進醫生和那女郎,面對面坐著,互相望著對方。那女
郎有時還眨一下眼睛,馬進醫生幾乎連眼都不眨。

    原振俠走了進來,指著那女郎:「奇怪極了,照片一播出來,人人都說她是一個名
叫方如花的女孩子。」

    那女郎「啊」地一聲:「我的名字叫方如花?」

    原振俠搖頭:「不,方如花另有其人,已和警方有了聯絡,據警方說,和你一模一
樣──」

    馬進愣了一愣:「那方如花,是甚麼身分?」

    原振俠的回答,自然也是警方的資料:「音樂學院指揮系的學生。」

    馬進向那個女郎看了一眼,那女郎看來也散發著藝術氣質。

    然後,馬進就順理成章地提出了他的看法。馬進的看法,和那警官問方如花的問題
是一樣的。

    當男女警官一起陪著方如花走進病房的時候,所有人的神情,都表示著心中的驚訝
,而最驚訝的,自然是方如花和那女郎。

    任何人,陡然之間,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除非是從小就見慣了的,不
然,神情就必然和她們兩人一樣。

    她們的動作一致,先是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又揚起手,指著對方,張大了口,
卻又因為過度的驚愕,而變得發不出聲來。

    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兩個人才陡地吁了一口氣,同時開口:「你──」

    只說了一個字,她們又都停了下來,仍然錯愕已極地盯著對方。這時原振俠忍不住
叫起來:「天!誰都可以看得出,你們是一對雙生女!而毫無疑問,是同卵子孿生!」

    原振俠這時叫出來的話,早已有人向方如花提出過。那警官強調了許多次了:「你
有孿生姐妹嗎?」

    方如花也早已回答過,所以她的回答來得極快:「不!我沒有孿生姐妹!」

    那女郎用十分迷惘的神情,望著方如花,而且,也充滿了疑惑,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怎麼一回事?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你……怎麼和我一模一樣?你……難道也不知道
自己是甚麼人?」

    方如花已經收起了錯愕的神情,她的神態十分友善:「你記不起自己是甚麼人?這
種情形不算特殊,經過治療,可以好轉。你和我真的十分相似……看起來真像是雙胞胎
,不過,我沒有姐妹。」

    原振俠小心地問:「或許是你父母沒有對你說起過?或許你們是從小失散的?」

    方如花望了原振俠幾秒鐘,靈活的眼波好像在說:「那麼漂亮的男人!」

    她帶著笑容:「如果我們是雙胞胎,父母為甚麼要瞞我?二十二年前,好像也沒有
甚麼戰亂人禍,要使雙胞胎分離的!」

    原振俠皺了皺眉,要他接受這兩個女孩子,不是孿生女而又如此相似,他當然做不
到。

    所以,他在搖了搖頭之後,仍然再搖頭。就在這時候,病房的門再打開,一個頭髮
已半禿,神情焦急,額上全是汗,衣飾十分體面,相貌也十分端正的中年人,闖了進來


    他大約五十歲以上,六十不到,真實年齡可能比外表來得大。一進來他就震呆,看
看那女郎,又看看方如花,取出手帕來抹汗,叫:「天,如花,哪一個才是你!」

    方如花連忙迎了上去:「爸爸,我是!」

    進來的是方如花的父親方繼祖,他緊握住了方如花的手,又用充滿了疑惑的神情望
著那女郎:「你……你是甚麼人?」

    那女郎低嘆了一聲:「這幾天,我一直在問著自己是甚麼人?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事情真是離奇之極,看方繼祖的神情,他顯然是絕不知道世上,有一個和方如花一
模一樣的人。那麼,孿生女的說法,就不能成立了!

    哪有做父親的,都不知道自己有幾個女兒的道理?可是,原振俠仍然不肯放棄,非
繼續查明不可,他問:「方先生,尊夫人……是不是可以請她也來一下?」

    方如花立時神情黯然,方繼祖也嘆了一聲:「內人十年前已經去世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方小姐出生的時候,醫院的紀錄……我想……是哪一家醫
院?」

    方繼祖抹了抹汗:「有甚麼醫院,那時在內地,鄉下,是我替內人接生的!我們一
家三口,二十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發展。」

    原振俠眉心打結,根據方繼祖的說法,那女郎和方如花,應該是絕無雙生的可能了
!可是,又十分難以相信兩個不相干的人,會相像到這種程度。

    原振俠一時之間,也講不出話來。方繼祖仍然在不斷抹著汗,可能是他心中有甚麼
事,使他感到緊張,他指了指那女郎:「這位小姐既然長得和如花那麼像,也是很難得
的緣分,如果她的情形沒有進展,我想我可以盡量幫助她,即使是她離開了醫院之後─
─」

    方繼祖說到了一半,馬進已經用十分不愉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不必了,
她是我的病人,我會盡力照顧她──」

    方繼祖欲語又止,警官走過來:「方先生、方小姐,謝謝你們對警方的協助──」

    方繼祖的神情很怪,他竟然有點惘然,望了那女郎一眼,忽然又問方如花道:「這
位小姐,要是和你真是雙胞胎的話,那多好──」

    方如花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朗豪爽,一點也沒有妒嫉之心:「爸,你太貪心了,
想多要一個女兒!不過,我如果有一個姐姐或妹妹,又和我一模一樣,那也真的令人高
興──」

    那女郎聽得他們父女兩人的對話,神情十分激動,來到了方如花的面前,兩人互望
著,那女郎欲語又止。這時,在病房中的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同樣的想法,要是那女
郎的狀態一直沒有改變,也找不到她的家人,那麼她的處境,就十分孤零可憐。

    如果在那種情形下,方繼祖肯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那自然是一件大團圓結局的
美事!

    原振俠忽然笑了起來:「方小姐,這位小姐應該是你的妹妹,連名字都是現成的─
─」

    方如花十分聰明,眼波流轉間,就聲音清脆地道:「是啊,我叫如花,她叫似玉,
爸爸,你有兩個女兒,如花似玉──」

    方繼祖搓著手,神情焦切地望著那女郎。

    那女郎的神情,十分惘然,不知所措,先是望向原振俠,後來,又和馬進對望著,
伸手向馬進,伸出來的手,又微微發顫。

    馬進忙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十分緊──這種動作,已經超越了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
係,但這時人人都覺得十分自然,因為那女郎確然需要關懷和照顧。

    馬進輕搖著那女郎的手:「謝謝方先生和方小姐的好意,不過她還需要留在醫院。
一方面,也要設法尋找她的家人,兩位如果想多接近她,隨時歡迎──」

    那女郎連連點頭,表示對馬進的話,十分同意。方如花向前走一步,握住了她另外
一隻手:「我一定會來看你,把你當作是我的妹妹一樣──」

    那女郎神情十分激動,淚花轉動,可是她的神情卻十分高興,嬌聲抗議:「又怎知
不是姐姐?」

    方如花和那女郎,一起笑了起來,但是笑了一半,兩人就一起止住了笑聲。在病房
中的其餘人,也為之愕然,因為她們作這樣的對答,等於在自然而然之間,都認為自己
和對方是雙胞胎了。

    那女郎和方如花互望著,久久說不出話來,神情都十分迷惑。

    馬進放開了那女郎的手,他是醫生,而且是精神病專家,雙生子之間的心靈感應,
也正是他的研究課題之一。這時,他看到了方如花和那女郎互望的情形,便急速地向各
人作了一個「請別出聲」的手勢。

    然後,他沉聲道:「你們的心中,想到了甚麼?」

    方如花和那女郎異口同聲:「我感到她真是我的親姐妹,真的──」

    原振俠立時向方繼祖望去,方繼祖和原振俠的目光一接觸,感覺到原振俠的眼光中
有責詢的神色,他立時轉過頭去,不敢正視。

    接著,方如花和那女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齊聲道:「就算不是,又有甚麼關
係,我們都會把對方當作姐妹一樣──」

    原振俠緩緩搖頭,她們同時開口,說的話一致,這正是雙胞胎之間心靈感應的特徵
,誰能說她們不是雙胞胎?這其間的曲折究竟如何,自然只有方繼祖可以解釋,這也是
原振俠為甚麼用責詢的目光去看他的原因。

    方如花依依不捨:「我每天會來看你。」

    那女郎道:「你在學音樂?如果忙的話,不必每天來,馬醫生對我很好。」

    方如花望了望那女郎,又望了望馬進,忽然無緣無故笑了起來。她一笑,那女郎立
時雙頰生出紅暈,而方如花自己,也紅起臉來。

    馬進在這時,長嘆一聲,也望向方繼祖,方繼祖也避開了他的目光。

    原振俠來到方繼祖的身邊,低聲道:「兩個女孩子看來有很多話要說,方先生,我
們借一步說話──」

    看方繼祖的神情,還有點猶豫,可是原振俠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半推著,向
外走去,同時,向馬進作了一個手勢,馬進會意,跟了出來。

    方如花和那女郎,只管在說著話,說得又快又融洽,像是她們各自,都找到了從來
也未曾遇到過的說話對象。

    男女警官也走了出來,表示要繼續去追查那女郎的身分來歷,然後便告辭離去。

    馬進和原振俠一直把方繼祖半推半架到走廊的轉彎處,才鬆開了他的手臂。不等原
振俠發問,方繼祖就苦著臉,一面抹汗,一面語帶哭音:「我真的不知如花有一個雙胞
胎姐妹,真的不知道──」

    原振俠一字一頓:「方如花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方繼祖一聽,如同遭到了雷擊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面色灰白,汗出如漿,
看來他會受不了這種言語而昏過去。

    自他口中發出來的聲音,也嘶啞之極。他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衣領:「你……
你萬萬不能給如花知道……我們夫婦,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你千萬不能叫她知
道!」

    原振俠和馬進同聲安慰他:「放心,我們不會說!」

    方繼祖仍大口喘著氣!

    馬進道:「可是現在事情很複雜,誰都可以看出她們是雙胞胎。連她們自己,也憑
著特殊的互相感應力量,可以知道她們是親姐妹,你做為父親,如何解釋?」

    方繼祖六神無主:「怎麼辦?你們教教我──怎麼辦?」

    原振俠嘆了一聲:「先要知道,如花是怎麼樣成為你的女兒的?」

    方繼祖喃喃地道:「我們沒有孩子,想領養一個,託了人,她抱來的時候,還沒有
滿月。我們不知道她真正的父母是誰,一直不知道,我們真的把她當成自己的骨肉一樣
,她是我們的心肝寶貝!」

    馬進和原振俠兩人互望了一眼,方如花是領養來的,問題就變得十分簡單了。

    方如花和那女郎,自然是雙胞胎,只不過一出世不久就被分開了。方如花被方繼祖
夫婦收養,那女郎卻不知是給甚麼人領養,也有可能,一直在她親生父母的撫養之下長
大──由於那女郎失去了記憶,所以在未找到她的親人之前,沒有答案。

    方繼祖仍然十分性急:「如花知道我不是她真正的父親,會不會離開我?哎,真是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莫名其妙會發生這樣的事。哎,怎麼辦?如花要是想找她親
生父母……我……就沒有了女兒──」

    方繼祖這時所表現出來的焦急,十分令人同情。原振俠道:「一般來說,被領養的
孩子長大之後,知道了自己的身分,都會想見一見親生的父母──」

    方繼祖發出了一下近乎絕望的呼叫聲,馬進忙接著道:「但是,也絕少有放棄養父
養母的例子──」

    方繼祖神情苦澀,發起狠來:「不論她怎麼問,我都說她是我真正的女兒──」

    這時,方如花已離開了病房,向前走來。方繼祖忙迎了上去──

    方如花滿面笑容,不斷地向方繼祖說著話,父女兩人親親熱熱地走了。

    原振俠苦笑:「真想不到會有那麼奇特的發展──」

    馬進低著頭,一動不動,原振俠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他是一個內向的人,這時他
是在考慮該如何開口才好。

    過了一會,馬進才道:「她的情形很特別,對一些事,她像是本來就沒有記憶,而
並不是由於意外而形成的失憶。反倒是她跌倒,使她發生了記憶……或思想。」

    原振俠呆了一呆,馬進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了解。馬進作了一個手勢,指著他
自己的頭:「她本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是她從來不想這個問題
。忽然之間,有了意外,反倒使她想知道自己是誰!」

    原振俠大搖其頭,馬進雖然作了進一步的解釋,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

    馬進嘆了一聲:「這兩天,我一直在和她交談,引誘她回憶過去的生活,她也儘可
能地說著、聽著。她過去的生活,幾乎是一片空白,但是那並不是由於失憶形成的──


    聽到這裡,原振俠大是吃驚,感到了一股寒意:「你是甚麼意思?你說她的生活,
本來就是一片空白!」

    馬進緊抿著嘴,一會才道:「是!接近一片空白,她不知自己是甚麼人,不知道自
己在甚麼樣的環境下長大,也沒親人!」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有遭到了戲弄的惱怒:「那怎麼可能,自然是她記不起來了─
─」

    馬進卻還在固執地堅持著:「和她在一起的人,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人,甚至也
不知道他們的樣子,她就是在那種空白的情形下生活的──」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對她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那可能導致你作錯誤的判斷
。」

    馬進陡然漲紅了臉:「你不能侮辱我的專業資格!」

    原振俠也沒好氣:「你究竟想說明甚麼,我實在不是很明白。」

    馬進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事情怪異得不可思議,可是我又不得不作出這樣的
判斷。她──方如花的孿生姐妹,是在一個和外界完全隔絕,而又得不到教育的環境中
長大的。在那個環境之中,她只能見到幾個人,那幾個人也面目模糊,多半長期戴有面
罩。她所接受的知識訓練,只是簡單的生活常識和語言,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名字,
她──」

    原振俠越聽越是駭異,他經歷過的怪事再多,馬進醫生所說的那個「環境」,還是
不可思議的!

    很簡單,把那女郎放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把她養大有甚麼目的呢?

    看來,目的除了培養一個「人造白癡」之外,沒有第二個可能。

    那麼,培養一個人造白癡的目的又是甚麼?

    原振俠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馬進只是一味搖頭:「我答不上來,可是她敘述自
己所能記起的生活,我都有錄音,你可以去慢慢聽。聽了之後,你也可以得到和我相同
的結論,她根本不是失憶,而是在她的生活之中,根本沒有甚麼可以記憶的事──你說
得不錯,她是一個刻意培養出來的人工白癡──」

    原振俠望了馬進醫生好一會,他沒有理由不相信馬進的判斷。馬進的判斷實在不似
騙人,可是又完全莫名其妙,難以理解。

    馬進醫生又道:「今天晚上,我把錄音帶送到你那裡去。我看,在她的身上,有極
怪異的事情在──」

    原振俠苦笑。馬進道:「我要去陪她,希望能再問出一些甚麼來。」

    原振俠和他揮手道別,到了辦公室,他又試圖聯絡蘇耀西,可是仍然沒有結果。這
不禁令原振俠擔心起來,蘇耀西已有接近二十四小時沒有音訊了!

    原振俠自然相信蘇耀西有照顧自己的能力,可是二十四小時找不到他,這就有點大
不尋常。

    而且,蘇耀西曾給他留言,說是已知道了黑綢下的神祕物體的祕密,是不是因此觸
犯了陳氏兄弟的甚麼隱祕?陳氏兄弟之中,曾有一個,不知道是陳景德還是陳宜興,曾
有過拿先進武器射人的紀錄,會不會因此而對蘇耀西不利呢?

    原振俠有點不安地來回踱了幾步,想起蘇耀西的兩個兄長,一個長駐美洲,另一個
在歐洲,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知道蘇耀西的行蹤?

    要找蘇耀西的兩個兄長,自然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全是商業鉅子,在醫院中也不方
便使用長途電話。所以原振俠向同事打了一個招呼,回到了家中。

    一小時之內,他分別和蘇耀東、蘇耀南通了話,他們也不知道蘇耀西的去向。

    蘇耀南的話,提醒了原振俠:「耀西在圖書館附近,有一幢別墅,你去過?他常喜
歡一個人在那裡耽上一兩天,和外界完全隔絕。如果你急於見他,我看他多半在那裡。
」原振俠明知道,蘇耀西留了話要和他聯絡,不很可能再一個人躲起來,但是除了那別
墅之外,也真的想不出他會到甚麼地方去。

    那幢別墅,原振俠去過不止一次,在小寶圖書館附近,十分荒僻的一個小山頭上,
是一個靜養的好所在。沒有電話,也沒有任何可以和外界聯絡的通訊工具。

    原振俠離開了住所,駕車前往。當車子經過小寶圖書館的時候,他放慢了速度。

    這個世界上蒐集玄學、巫學最多的特殊圖書館,給他太多回憶。如今貌如天仙的超
級女巫瑪仙,當年醜如鬼怪時,就是在這個圖書館外,在原振俠駛過去的那株樹下,遇
到了大巫師,使她一生的命運,起了根本的變化。

    而瑪仙命運的變化,又連帶地影響了他人。連他,原振俠也有了改變,瑪仙進入了
他的生命!

    這一切,在開始的時候,都只不過是極平常的事,可是一步步發展下去,卻又曲折
離奇之至!

    他轉上了一條上山的斜路,然後,在一陣犬吠聲中,他的車子停在一幢十分精緻的
洋房前。花園的鐵門關著,犬吠聲隨著竄出來的九條狼狗而更加響亮。一個男僕一面喝
著狗,一面走到門口,認出了來人的身分,表示十分訝異:「原醫生,三先生昨天在這
裡,才走了不到一小時。他一直在書房踱來踱去,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呆了一呆,心想蘇耀西行事,也可說莫名其妙之極了。明知這裡和外界通訊
隔絕,要和自己聯絡,為甚麼還要到這裡來?

    但是轉念一想,蘇耀西絕不是行事沒有條理的人,不然如何管理那片龐大的企業?
他那樣做,一定有他的特別道理!

    他忙問:「他可有說為甚麼要找我?」

    男僕搖頭:「沒有,看來,三先生很焦急,也很暴躁。他發生甚麼事了?」

    原振俠再問:「走的時候,他沒說到哪裡去?」

    男僕搖頭:「沒有,他在發脾氣,誰敢問他!」

    原振俠和那男僕對答間,男僕已把鐵門推了開來。蘇耀西不在,原振俠又何必進去
?可是已經發現了蘇耀西舉止有異,進去看一看,或許可以發現一些線索。

    原振俠想了一想,駛車進去,對男僕道:「帶我到三先生的書房去。」

    書房相當寬敞,可是卻十分凌亂,可以看得出,書房的凌亂最近才形成,也就是說
,是蘇耀西造成的。那時,原振俠正不斷在找他,而他卻在這裡找書──從書架上的書
,至少有三分之一被搬了下來,胡亂堆在地上的情形來看,蘇耀西應該是在找書。

    原振俠皺了皺眉,男僕說他一直在踱來踱去,從滿地是書的情形看來,他一定難以
避免每一步都不踏在書本上面。

    而在書桌上,攤著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巨大的畫冊。原振俠一看,就看出那是高棉
的吳哥窟攝影集,其餘幾本,也全是和吳哥窟,這個湮沒了好幾個世紀的神話古蹟有關
的記載。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立即想到的是:陳氏兄弟,曾在他們的天台花園上,宣布覆蓋
在黑綢之下的東西,重八百二十公斤,是從吳哥窟偷運出來的,犧牲了二十個人的性命
!蘇耀西忽然關心起吳哥窟來,是不是和黑綢下的那東西有關?

    原振俠呆了片刻──在書房中沒有甚麼發現,心中雖然疑惑,但是蘇耀西一小時之
前,還平安無事,自然可以不必再為他的安全擔心了。

    他離開了別墅,上了車,駛出沒有多遠,電話響起。他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馬進
醫生氣急敗壞的聲音:「原,總算找到你了!天,她不見了……她離開了醫院,不知到
哪裡去了……」

    原振俠陡地一呆,馬進醫生口中的「她」,自然就是那個女郎。馬進才對她的成長
過程和環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推測,她就「不見了」!

    原振俠在一愣之後問:「不見多久了?醫院的範圍很大,全找過了?」

    馬進顯然焦急過度,甚至嗚咽起來:「你快來吧!」

    原振俠在馬進的聲音之中,聽出了這個精神病專家的精神狀態,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他忙道:「我盡快趕來,你是不是和警方聯絡一下?」

    馬進哽咽著說了一句甚麼話,原振俠還沒有聽清楚,那邊已把電話掛上了。

    原振俠呆了幾秒鐘,就把車子駕得飛快,趕回醫院去。他和馬進醫生不是很熟,可
是一向性格如此內向的馬進,又到了這個對戀愛來說已然太遲的年齡,既然已經跌進了
愛情的陷阱之中,他感情之脆弱,也必然遠在青年人之上。

    那女郎要是有了甚麼意外,對馬進醫生來說,將是個可怕之極的打擊。

    一面駕車,原振俠又自然而然想到,馬進醫生對那女郎來歷的設想。這種設想如果
成立,那真是一件可怕之極的事情!

    竟然有人刻意培養一個人工白癡,這是對生命的一種極可怕、極嚴重的侮辱!

    他的思緒十分亂,因為那女郎的出現,極其突然,現在又失蹤。是不是又回到她原
來的地方去了?而她原來生活的地方,又在何處?

    那女郎整個人都是一個謎,一個難以解開的謎!而且,也難以再通過傳播媒介和普
通的方法,去找出她的來歷,因為所有人一看到她的照片,就必然會說她是方如花。

    等到原振俠趕回醫院,看到了馬進醫生時,他嚇了一大跳!馬進面色灰敗,滿面都
是汗珠,神情驚懼沮喪至於極點。他眼神散亂,一見到原振俠,就雙手緊緊捉住了他,
聲音發顫:「都找過了……找不到她,原,我有極可怕的預感,可怕之極的預感──」

    原振俠忙道:「你太關心她,自然會有一些……特別的想像,通知警方了沒有?」

    馬進出氣多入氣少:「你別安慰我,我是精神病專家,一生致力於人類腦部活動的
研究,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怎麼一回事──」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可是他又不忍心去責
備馬進醫生──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在極大的痛苦之中!

    原振俠只好順著他的意思問:「那麼,你預感到了一些甚麼?」

    原振俠在這樣問的時候,實在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他當然不否定很多人有預感能力
──超級女巫瑪仙在這方面的能力之強,簡直驚人。

    可是,他不相信馬進的預感有甚麼作用。正如剛才所說,馬進對那女郎如此關心,
自然會有許多想像。

    馬進醫生的神態卻十分認真,他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恐懼:「我預感到……會有
極可怕的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她……她會……真怪,原,我絕不願意有這種想法,可
是,每次預感襲來,最後,我就有那樣的……感覺……」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究竟感到了她會怎樣?」

    馬進無力地抹了一下汗:「她……是實驗室中的一隻白老鼠──我感到她就像實驗
室中的白老鼠。」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實驗室中的白老鼠是怎麼一回事。做為一個醫生,他
和實驗室中的白老鼠打過無數次交道,利用白老鼠來做種種實驗。

    所以,「實驗室中的白老鼠」,也就是實驗品的代名詞。馬進有了這種預感,自然
是十分可怕的事!

    原振俠皺了皺眉:「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成為實驗室中的白老鼠?」

    馬進搖頭,神情更悲哀:「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個預感。」

    原振俠忍不住指責:「你若是用預感來對待事實,那你是在自找麻煩!」

    馬進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頭。原振俠這才注意到,有兩個護士和一個見習醫生在
一旁,看來是一直在等馬進恢復正常,以便繼續工作。原振俠向那見習醫生道:「馬進
醫生的精神狀況很不好,你們自顧自去工作吧!」

    見習醫生的神情無可奈何,咕噥了一句:「他需要注射鎮靜劑!」然後帶著兩個護
士走了。

    見習醫生說的雖然是牢騷,可是原振俠確然認為有這個需要。不過他還沒有提議,
馬進已抬起頭來,用甚為肯定的語氣說:「她一定回到她原來生活的環境中去了。」

    原振俠問:「她原來的生活環境在甚麼地方?」

    馬進陡然跳了起來,聲音急促:「我不知道,你可能會知道,你見多識廣,可能會
知道──我在和她交談之中,只知道她生活環境的大致情形,你或許可以在她的話中猜
到是甚麼所在。我有和她談話的錄音!我和你一起仔細聽,一定可以有發現──」

    原振俠答應得十分爽快:「好,我和你一起聽,可是你必須令你自己的情緒恢復正
常──」

    馬進苦笑:「我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原振俠提議:「暫時離開醫院,嗯……到我的住所去?喝點酒,定定神?」

    馬進木然點頭,打了幾個轉,看來亂得哪裡是門口都分辨不清。原振俠握住了他的
手臂,才把他帶了出去,又領著他上了車。在到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後,馬進先是一聲不
出,默默地喝著酒,然後,才打開帶來的皮包,取出了幾盒錄音帶,和一具小型的錄音
機來。

    聽那幾卷錄音帶,足足花了六小時之久。原振俠好幾次表示了極度的不耐煩,可是
看馬進那種失魂落魄的可憐樣子,他又只好耐著性子聽下去。

    在那六小時之中,原振俠和醫院、警方一直保持聯絡,若是一有了那女郎的消息,
他立刻可以知道。可是,那女郎在離開了醫院之後,卻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一樣,芳
蹤杳然。

    原振俠也曾幾次試圖聯絡蘇耀西,可是仍然沒有結果。錄音帶雖然長達六小時,可
是內容卻十分單調,對話的內容,來來去去重複著,要是歸納整理一下,大約至多十分
鐘就可以說明一切了。

    馬進醫生對那女郎的聲音顯然十分迷戀,他就算聽上六十小時,只怕也不會厭。

    談話的內容,是馬進做為一個精神病醫生,向一個被診斷為失憶的病人進行治療,
設法誘導病人記起以前的生活情形來──日常的生活點滴,深入記憶,許多細節匯集起
來,就有可能引發更多的記憶,那是十分正確的一種治療方法。

    那女郎的回答,在很多情形下相當遲疑。可是在重複的詢問之中,她每一次回答都
相同,可知那確然是她的記憶。

    問她住在甚麼地方至少有十次,她的回答是:「住在房間裡……和這裡一樣……白
色,不過沒有這個……沒有這個……」

    她在這樣回答的時候,一定曾伸手指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是她過去生活的房間
中沒有的。這時,錄音帶中傳出了馬進充滿了驚訝的聲音:「窗子?」

    那女郎於是繼續:「那東西叫窗子?沒有,沒有窗子,只有門,有許多人在門口進
進出出,可是我不能出門──

    「我不許出門,有一次,我硬要出門去看看,就被人推回來,罰我……一天沒東西
吃。」

    錄音帶的內容其實並不悶,甚至還相當令人感到震撼。原振俠在聽第一遍的時候,
已迅速地作了種種的設想,令他後來不耐煩的是,同樣的話,一再重複,沒有新意。根
據那女郎形容她的環境,顯而易見,她是處在一種被囚禁的狀態之下生活的。那種幽禁
,甚至十分嚴厲,那女郎說來十分平淡,但只要仔細想一想,就可以感到一陣異樣的陰
森可怖!

    馬進醫生在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敘述時,也一定十分緊張,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
來,他在急急地問:「那些進進出出的人是甚麼人?甚麼樣子?」

    那女郎的回答是:「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樣子和你……和你們差不多。不過臉
上……看來每個人都一樣,不像你們的樣子個個不同。」

    馬進醫生又問:「房間裡有甚麼?」

    女郎於是又說房間中的情形,從她所說的來看,她住的「房間」很大,設備齊全,
一切生活的所需,應有盡有。她也有著豐富的食物供應,和十分周到的生活照顧。

    原振俠甚至一下子就可以聽出「每天都要戴上黑眼鏡、躺在一盞很熱的燈下面」,
是她在接受紫外線的照射──對一個長期被幽禁,不見天日的人來說,這種照射,十分
必須。

    照這種敘述來看,她生活在一群人的悉心照顧之下。那些人並不虐待她,也使她會
語言、能生活,可是卻使她的智力,維持在四、五歲孩子的水平。

    從那女郎所講的,她過去的生活情形來判斷,真的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馬進
醫生的那個結論:

    她不是失憶,而是根本沒有甚麼可供記憶的,反倒是原振俠車子的一下碰撞,使得
她長期以來,受到壓抑的腦部活動,變得正常。使得她至少會產生問題,想知道自己究
竟是甚麼人──

    然而她無法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由於她記不起來了,而是她根本從來也不知
道自己是甚麼人!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那女郎的遭遇十分奇特,而且她說得很詳細,
在那個特異的生活環境之中,她過著獨特的、不可思議的、與世隔絕的怪生活,完全受
他人操縱,以致她的知識程度幾乎等於零。所以她被撞之後,忽然接觸到幽禁世界之外
的一切,才會如此恐懼無依,不知如何才好!

    這一切,都引起原振俠絕大興趣,本來是不應該覺得不耐煩的。

    令原振俠不耐煩的原因之一,是翻來覆去聽了許多遍,而另一個極重要的原因──

    另一個令原振俠在聽了兩小時錄音帶,聽到了第五、六次敘述之後,不想再聽下去
的原因是,門鈴忽然響起。

    天地良心,那一下門鈴聲,和以前千百次,以及和以後必然會有的許多次,都一模
一樣,只是一下門鈴聲。可是原振俠一聽,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張口結舌,望著門,而
且立刻以極高的速度衝過去開門。

    在那一剎間,他有極強烈的感覺,在門外的,是他的一個至親至愛的人。門外那人
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幾乎是聯結在一起的!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在此之前,他從來也未曾有這種感覺,而雖然是第一次
,這感覺卻如此強烈、如此真實──

    雖然他不能肯定,可是他也隱隱感到,門一打開之後,會看到的人,必然是瑪仙!

    門打開,門外的人果然是瑪仙,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長裙,雅致宜人,俏麗的臉龐
上,有著閃亮的光采。髮型仍然那樣怪異,一隻金光閃閃的金環,垂在一綹髮腳之下。
她妙目流盼,令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由衷地叫:「寶貝!」

    他張開雙臂,環住了瑪仙嬌柔的身子,抱擁著瑪仙,兩位一體地走了進來,聲音之
中,充滿了歡欣,向馬進介紹:「瑪仙,我的超級女巫──」

    瑪仙向馬進盈盈一笑──那實在是可以令任何人,在一個短暫的時間之中,連呼吸
都為之停止的一個笑容。可是馬進抬頭望了一眼,目光散亂,視而不見,像是美艷絕倫
的瑪仙是個透明人一樣。他只是敷衍似地道:「你好,我是馬進醫生──」

    接著他立時道:「原,你聽,她又說到她是如何在這條路上出現的經過了──」

    原振俠不禁嘆了一聲,那女郎是如何在路上出現的,他已經聽過五次了。瑪仙不來
,他或者還可以耐著性子聽下去,現在,瑪仙突然出現,他和瑪仙之間,不知有多少話
要說,也不知會有多少身體上親近的動作,再叫他去聽他聽過了許多次的複述,他實在
不耐煩了。所以,他已說得相當明白:「反正來來去去都是一樣的,就聽到這裡為止了
,好不好?」

    馬進陡地一愣,剎那之間,像是受了重大的打擊,連講話的聲音都給人以一種凋謝
的感覺:「你不是……說過要幫我設想一下,她在甚麼環境中長大的嗎?」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瑪仙已在他的耳際低聲道:「別因為我的出現,而中斷你們在
進行的事──」

    原振俠發急:「你神出鬼沒,要是你出現的時間不長,我可不想再浪費時間──」

    瑪仙柔柔地笑,語氣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答應了人家的事總要做到,不論你因
此花了多少時間,我補給你就是──」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示意馬進繼續,他不顧有人在旁,擁著瑪仙,灼熱的唇已印在
瑪仙的唇上。瑪仙也緊抱著原振俠,兩人別後的思念,都在四唇交接之中,融向對方的
心靈。

    長吻至少持續了兩分鐘,馬進醫生對眼前的旖旎風光視若無睹。

    長吻之後,原振俠和瑪仙兩個人,一起擠進了一張一個人坐相當寬大,兩個人坐,
兩人的身子可以緊貼在一起的一張沙發之中。

    原振俠急速地,用最簡單的方法把事情說了一下。

    瑪仙聽得大是訝異,細而長的眉毛,揚起極高,來表示她心中的詫異程度。

    然後,儘管原振俠十分不耐煩,瑪仙卻聽得十分用心,不住用手在原振俠的手背拍
打著,表示她在聽到這一段敘述的時候,她有她的看法。

    所以,後來討論的時候,瑪仙也參加,提供了不少意見。

    這時,那女郎正在說她如何會到了公路上:「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
事……每天晚上我都是那樣睡的,醒來也都是一樣。那天忽然一切都不同了,一直只是
聽人說起過的東西,都出現在眼前。我知道頭上那一大片藍色的是天,白色的是雲,可
是我以前從來也沒有真正見過,只是在圖片……電視上見到過。我也知道來來去去、飛
快的、各種顏色不同的東西是汽車,可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看到它們。」

    那女郎在說到這裡時,有馬進醫生的聲音:「可憐的小寶貝──」

    那女郎已超過了二十歲,當然不是很適合「小寶貝」這個稱呼,但馬進醫生的年紀
,至少是她的兩倍,自然也可以這樣叫她,況且他對她的愛憐,是如此之深。

    那女郎繼續著:「我站在路邊,一動都不能動,雙腿發軟,身子發抖,我想叫,可
是卻叫不出聲來。等我終於可以挪動身子時,才跨出了兩步,一輛車子就向我直衝過來
──」

    錄音機播放到這裡時,原振俠提起了瑪仙的手,輕吻了一下:「那時,你正打電話
給我,你雖然遠在萬里之外,可是已經預知會有事情發生?」

    瑪仙低聲道:「是,可是我的感覺顯然不是那麼靈──我只感覺到有事情會發生,
而未能知道發生的事,竟會如此怪誕!」

    原振俠緊抱了她一下:「你太貪心了,你已擁有超人的異能,還埋怨自己的能力不
夠?」

    瑪仙長嘆了一聲:「巫術的異能,簡直沒有止境!」

    接著,又聽那女郎講著她被撞後的感覺:「我跌倒,醒過來,看到了一個面目十分
清楚的人在照顧我,後來知道他是原醫生,忽然之間,我……十分亂,紊亂得……又害
怕又心慌,不知發生了甚麼事。許許多多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都……忽然會去想
……原醫生問我叫甚麼名字,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叫甚麼名字。我究竟叫甚麼名字
呢?馬醫生,我究竟是甚麼人呢?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會這樣子?」

    雖然聲音自錄音機中傳出,可是仍然聽來悽慘無依之極,十分感動人。瑪仙眨著眼
,長睫毛抖動著,顯得她對那女郎的遭遇,十分同情。

    等到聽完了六小時那女郎的反覆敘述,原振俠也在間歇的時候,把方繼祖和方如花
的出現,肯定方如花和那女郎是孿生姐妹的經過,都向瑪仙說了一遍。

    當瑪仙聽到「孿生」的時候,咬了咬下唇,略搖了搖頭,表示了若干程度的不同意
,可是她並沒有立刻說出她的反對意見來。

    她的反對意見,是在完全聽了錄音帶之後才提出來的。她說:「不一定是雙胞胎。


    馬進和原振俠一起望向她──馬進一定是直到這時才看清了她的美麗,所以有極短
暫的驚愕,但是隨即又回復到他焦急和失落的情緒之中。

    原振俠不同意:「一定是,不可能有那麼相似的兩個人!」

    瑪仙的回答是:「不是那麼相似,而是一切都完全相同,全部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原振俠在和瑪仙說話的時候,仍然是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中,面對面互望著。瑪仙
的這句話才一出口,原振俠陡然因為瑪仙的話而想了起來,也立即知道了瑪仙這樣說是
甚麼意思。

    剎那之間,他受了極大的震撼,竟然肯霍然起立,暫時中止了和瑪仙嬌軀的接近!

    原振俠站了起來之後,又和瑪仙互望了一眼,然後兩人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勒曼
醫院──」

    接著,他們的臉色都很白,半晌不語。

    從他們的神情來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們兩人一定想到了甚麼嚴重之極的問題,
可是在一旁的馬進,卻全然莫名其妙。

    他只是重複了一句:「勒曼醫院?」

    那表示他對勒曼醫院多少有一點印象,但是卻絕不知詳情。而這時,原振俠和瑪仙
,卻都沒空去理會馬進的反應。因為他們同時想到的一個可能,十分驚人!

    勒曼醫院──原振俠在聽到瑪仙說起「兩個根本一模一樣的人」之後,就立即想起
了它來。自然是由於採用無性繁殖的方法,複製人體,正是勒曼醫院的醫生們最成功的
本事。

    原振俠現在的身體,就不是他與生俱來的,而是勒曼醫院的複製品。

    除了雙胞胎之外,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人。瑪仙指的,自然是複製人,那
麼,那個女郎,是不是方如花的複製人?

    勒曼醫院的複製人,曾經引起過,現在還存在著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複製人究竟
算是一種甚麼形式的生命?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樣,應該享有人所應有的那種人權?還是
不把他們當人,只把他們當作是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怪物?

    (真怪,馬進醫生預感到那女郎會有「實驗室中的白老鼠」的命運。)

    勒曼醫院的做法,顯然採用了後者。複製人在醫院的「儲藏室」中生活,能有很好
的食物供應,維持身體的健康,可是卻一點也得不到知識的灌輸。所有的複製人,只不
過是一具身體,一個軀殼,用「行屍走肉」這句成語去形容複製人,雖然聽起來十分可
怖,但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那女郎所敘述的過去的生活情形,倒確然和複製人的情形相當近似,但是它不盡相
同,還有很多疑點。

    疑點倒並不在於何以會有方如花的複製人。勒曼醫院的人在世界各地活動,曾有著
名的美女在不知不覺中被採集了細胞,培養出複製人的紀錄。方如花清麗動人,說不定
也引起了勒曼醫院,負責採集名人富豪身體細胞的人的注意,興之所至,也「光顧」了
她。

    疑點是在於,如果那女郎是勒曼醫院的複製人,她絕無可能在本市出現。

    勒曼醫院聽說已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下,建立了龐大的基地。格陵蘭和此地,相去數
萬里,以那女郎的智力程度,絕無可能前來──若說是勒曼醫院特意把她送到這裡來的
,那就更沒有理由了!

    原振俠和瑪仙首先想到同樣的大疑點,所以兩人互望著,又一起搖頭──他們搖頭
,自然表示他們又否定了,那女郎是勒曼醫院的複製人。

    而接著,他們又想到了更多的疑點,原振俠先說:「沒聽說過複製人接受語言的訓
練──」

    瑪仙嘆了一聲:「是,複製人在他們眼中根本不是人,勒曼醫院創造了生命的奇蹟
,也對生命進行了最大的侮辱,很難論定他們的行為──」

    馬進陡然叫了起來:「你們在講甚麼?」

    原振俠嘆了一聲:「沒甚麼,本來,我們以為已找到了那女郎的來歷。但是,仔細
一想,顯然是弄錯了──」

    馬進發急:「她的來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她找出來──」

    原振俠嘆了一聲:「如果你的推測正確,她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那就更神祕莫測
。她原來的生活環境,所能肯定的,只是在一幢建築物之中,就算進一步肯定,這幢建
築物在本市,也難以把她找出來!」

    馬進雙手緊握著拳,身子發著抖,聲音嘶啞:「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原振俠只好說:「警方一定會努力把她找出來的!」

    馬進陡然激動起來:「你不是經歷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嗎?這件事不夠稀奇?不
值得你關心?為甚麼你不肯參與?」

    原振俠也不禁有了怒意:「我沒有參與?我花了六小時的時間,翻來覆去聽這幾卷
錄音帶,是為了甚麼?」

    馬進的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白,看來他還想對原振俠吼叫一番。而就在這時,電
話鈴聲陡然響起,瑪仙立時道:「快聽,打電話來的人有急事──」

    馬進由於心情極度焦急,而產生的莫名其妙的怒意,一下子全轉到了瑪仙的身上,
他大聲喝:「有沒有急事,你怎麼知道?」

    瑪仙笑得很甜:「我知道,因為我是一個女巫。」

    瑪仙的回答如此特別,對於情緒激動的人,大有鎮靜作用。

    原振俠已過去接電話,馬進咕噥了一句:「女巫和電話這種科學產品,也會有關聯
?」

    瑪仙向原振俠望去,只見原振俠的神色十分凝重,不斷在「嗯」、「嗯」答應著。

    瑪仙在望了原振俠一眼之後,又面向馬進:「馬醫生,你可能對巫術不是很了解。
電話的原理是聲波和電波的轉換,聲能和電能都是一種能力。巫術之所以能運作,全靠
對宇宙間各種能量的集中和運用,那正是巫術的本行──」超級女巫瑪仙的這一番話,
自然是馬進醫生這一生之中,所聽到過的最「荒誕不經」的話了,聽得他目瞪口呆,不
知如何應對。

    原振俠這時向電話說:「我也不一定有用,不過方先生如果堅持,我來一下。對了
,我有一個同伴,有超異的能力,或許有點幫助。」

    他說著,放下電話,轉過身子。不等他開口,瑪仙已先問:「誰不見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方如花──」

    馬進和瑪仙一起發出了「啊」地一聲,瑪仙皺起了眉,原振俠揮著手:「方繼祖急
得幾乎昏過去,報了警,又向我求助──」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苦笑:「我快成了專門尋找失蹤者的專家了──我認為,
方如花的失蹤,和馬醫生病人的失蹤,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原振俠說著,已拿起了外套來,向瑪仙作了一個手勢:「我答應去看方繼祖,你也
去,或者可以憑你的超異能力,把失蹤者找出來──」

    馬進醫生大是發急:「為甚麼不先找我的病人?」

    原振俠解釋:「我相信兩件失蹤案,根本是同一件,找到了一個人,就等於找到了
兩個人。」

    馬進仍然在遲疑,瑪仙柔聲道:「你的病人,腦部的活動能力弱,發出的生物電波
不容易被感應得到。方如花的腦部活動正常,要感應她發出的腦電波比較容易。」

    馬進發愣,原振俠已打開了門,馬進愣愣地跟了出去,一副欲語又止的神情。原振
俠用力在他的肩頭上拍了兩下,表示安慰他,可是這種安慰,顯然無濟於事,看來,除
了那女郎再出現在他面前之外,很難有甚麼別的事可以令他再有笑容的了。

    原振俠覺得有一番話,非向馬進說明不可,所以他一面走一面說:「那女郎的智力
低,並不是她的腦部有甚麼缺憾,而是她的特殊生活環境所造成的!」

    馬進嘆了一聲:「我知道,事實上,我早已發現她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極強,許多相
當複雜的事,向她一說她立刻就明白。」

    原振俠道:「那就是說,她成為普通人的機會極高。馬醫生,當她成為普通人,不
再需要醫生的照顧,不再在精神上那麼徬徨無依,可以獨立生活時,你認為她對你的態
度,還會和現在一樣嗎?」

    馬進陡然停了下來,神情難看之極。瑪仙輕輕拉了拉原振俠的衣袖,像是在責怪原
振俠的話太直接了,可是原振俠卻毫不留情,盯著馬進。

    過了好一會,馬進才長嘆了一聲:「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吧──」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要說的話已經說了。他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強迫馬進一定
要接受他的話。

    上了車,瑪仙忽然感慨起來:「巫術的力量,可達到的範圍極廣,可是,卻絕對無
法使人對另一個人產生愛情──」

    原振俠道:「在降頭術中,好像有可以使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能力?」

    瑪仙笑了起來:「可以有這種事發生,但是對受術者來說,不是真意,而是受了迷
惑,等於是受了催眠,對被愛的另一方來說,也一點意思都沒有,得到的絕非真正的愛
情。這情形……你、我之間,有點相似。」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瑪仙突然之間,會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他大是惱怒:「你這樣
說,真是擬之不倫……胡說八道至於極點──」

    原振俠還真的生了氣──不然他不會用那麼重的語氣對瑪仙說話。而且,他一面說
,一面還偏過頭去,狠狠地瞪了瑪仙一眼。可是他在一看到瑪仙那時的模樣時,他又心
軟了下來,低嘆了一聲:「你的話,實在令人生氣!」


    瑪仙這時,半垂著頭,目光集中在自己的鼻尖上,長睫毛不住地閃動,眉梢眼角之
間,充滿了委屈,雪白齊整的牙,輕咬住了下唇。

    不論是原振俠的責斥,還是他的柔聲解釋,瑪仙似乎都無動於衷。看她的樣子,好
像是在沉思,但自然無法明白她在想些甚麼。

    沉默維持了大約半分鐘,瑪仙才忽然輕輕地說出了三個字:「我愛你──」

    這三字組成的句子,簡直是普通之極,每一秒鐘,都有人在說著。可是那麼普通的
一句話,出自瑪仙的口中,卻有驚人的震撼力,連大名鼎鼎的,不知有過多少次出死入
生經歷的原振俠醫生,也陡然為之震動,他不由自主,使得飛駛中的車子陡地停了下來
,側身望向瑪仙。

    在說出了「我愛你」之後,瑪仙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也沒有動過。然後,
在車子停下之後,她朱唇輕啟,又說出了一句話來,更令原振俠茫然不知所措。

    她說的是:「你愛我嗎?」

    她先說「我愛你。」又問「你愛我嗎?」在尋常男女之間,有這樣的對話,尋常之
至,可是原振俠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愛瑪仙嗎?不能說不愛!可是愛情的定義,如果必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才
能發生的話,他也就不愛瑪仙。如果他愛瑪仙,那麼,黃絹呢?他和黃絹之間那份剪不
斷、理還亂的感情,又算是甚麼?

    還有,海棠呢?海棠為了逃出組織,先是轉換了軀體,最後毅然接受異星人的改造
,把她自己變成一個「怪物」,而且,再在人間出現的機會,微之又微,可是那並不代
表感情的消失。

    而且,以後呢?以後,誰又能保證不再有別的異性,侵入他的生命之中?

    原振俠的思緒極紊亂,他所想到的是,他不能說不愛瑪仙,也不能說愛瑪仙,問題
在於對愛情下一個甚麼樣的定義?

    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若是先討論愛情的定義,等有了兩人都同意的答案,再來回
答這個問題,那不但滑稽,而且十分醜惡了。

    所以,原振俠緊抿著嘴,一字不吐。

    瑪仙低嘆了一聲:「我剛才說的還是對的,我自然可以運用巫術的力量,使你每天
對我說上幾萬遍『我愛你』,可是──」

    原振俠立刻接上去:「可是,那有甚麼意思?」

    瑪仙再低嘆:「是啊,一點意思也沒有,遠比不上你現在甚麼都不說,可是我卻知
道你真正的心意──」

    她說到這裡,身子側了一側,把頭靠在原振俠的肩頭上,現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來。

    瑪仙不但是一個超級女巫,而且聰明絕頂。本來,無法作答的原振俠,處於十分尷
尬的處境之中,瑪仙如果像一般蠢笨的女性那樣,非要得出一個答案來,只怕就會有意
料不到的事發生,而瑪仙卻輕描淡寫,把事情揭了過去,令原振俠吁了一口氣。

    問題仍然放在那裡,原振俠知道。他更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

    原振俠又發動了車子,左手一直和瑪仙的右手相握著。車子駛上了一條斜路之後,
停在一幢小洋房前面,一個人在小洋房門口團團亂轉,正是方繼祖。

    原振俠的車子才一停下,方繼祖就揮舞著雙臂,撲了過來,一面叫嚷著:「都是你
們!都是你們!如花知道了不是我親生女兒,就失蹤了!」

    方繼祖對方如花的失蹤,找了這樣一個武斷的理由,原振俠不禁有點厭惡。他本來
已打開了車門,可是卻並不下車,他在車中冷冷地道:「你是想找人來對方小姐的失蹤
負責,還是想把她找出來?」

    方繼祖愣了一愣,抹著汗──他用來抹汗的手帕,已經濕得可以絞出水來,張惶失
措,口唇顫動,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瑪仙先跨出了車子,方繼祖乍看到一個裝束如此怪異,但卻又美艷不可方物的女郎
,出現在眼前,不禁呆了一呆。

    瑪仙柔和的眼光,使他心中的慌亂,也大大減輕。瑪仙先問:「方先生,她可能到
哪裡去了?」

    方繼祖苦笑:「我想到的地方全找遍了,剛才我找原醫生的時候,醫院說,那個…
…那個和如花一樣的女孩子,也失蹤了?」

    原振俠也跨出了車子:「是,兩個人一起失蹤,我認為很有關聯。」

    方繼祖用力一拳,打在原振俠車子的頂上。他肯定不曾練過甚麼武功,可是這一拳
,由於他心中的焦急,用的力道極大,竟令車頂之上,現出了一個淺淺的凹痕,他也顧
不得手痛,嚷叫起來:「糟糕──如花她……她一定和她的妹妹,一起去看……她們的
親生父母去了──」

    方繼祖說到後來,聲音嘶啞,帶著哭音。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胖子,表現了這樣的
焦急痛苦,看起來,確實很叫人同情。

    方繼祖作出這樣的推測,倒也十分合理。原振俠搖頭:「你錯了,那女郎不是由父
母撫養長大的,她在一個十分特殊的環境之中長大,事情很怪,請你不要當成普通的情
形胡亂猜測──」

    方繼祖被原振俠的一番話,驚詫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
如何會想到那些離奇古怪的事情?那全然是他生活範圍之外的事!

    瑪仙向洋房指了一指:「方小姐的房間在二樓?請帶我去,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很容易就可以把她找出來,還你一個女兒!」

    方繼祖疑惑不已,盯著瑪仙:「小姐,你是──」

    瑪仙若無其事:「我是一個女巫。」

    方繼祖卻被她這個回答,嚇了一大跳。雖然看他的樣子,還有不少問題要問,可是
他也不敢再問甚麼了!

    原振俠和瑪仙一起進屋子去,低聲道:「你可別胡亂誇口!」

    瑪仙笑得嬌美無比:「你應該對超級女巫有信心!」

    原振俠好奇心起:「你的巫術修為又有進展?在尋人方面有了突破?」

    瑪仙笑而不答,只是作了一個古怪的手勢。方繼祖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領著
原振俠和瑪仙上了樓,進了方如花的房間。

    方如花的房間極大,分成外間和內間。外間是書房和音樂室,有許多樂器在,還有
一張相當大的桌子,桌上堆滿了各種樂譜。

    瑪仙在外間略作停留,就進入內間。內間是臥室和浴室,瑪仙首先來到床前,把雙
手一起按在枕頭上,閉上眼睛,口中發出一陣相當低沉和古怪的聲音。在這時候,她的
身子並沒有動,可是在她髮梢上的那隻金環,卻旋轉不已。原振俠見怪不怪,可是方繼
祖卻看得目瞪口呆。

    然後,瑪仙又拿起幾件隨便掛在椅背上的衣服來,用雙手按著。

    前後大約有十分鐘左右,她才揉了揉髮,笑:「為甚麼神情那麼古怪?如果有一頭
受過訓練的狗,要牠去找人,先給牠嗅那個人的衣服,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方繼祖搶著回答:「當然不會奇怪,循氣味去尋找目的物,是狗的本能。」

    瑪仙笑了起來:「憑感覺去找人,其實也是人的本能之一,只不過人在不斷退化,
許多許多本能都被人忘記了。我只不過在設法回復本能,不值得奇怪──我回復的能力
,不到百分之一,如果到了十分之一,我應該已可以看到方如花這時在做甚麼,在甚麼
地方了!」

    原振俠喃喃地說了一句:「天眼通!」

    瑪仙陡然伸手,向東北方指了一指:「可是現在,我只能感覺到她在那個方向,不
是很遠!」

    她眉心略蹙:「原,你駕車,我指方向,我相信距離越近,我的感覺就會越強烈!


    原振俠嘆了一聲:「就像有精密電子設備的追蹤儀一樣。你的腦子──」

    瑪仙伸了伸舌頭:「千萬別把我當機械人,我是女巫不是機械人!」

    原振俠趨前,在她的前額輕吻了一下。方繼祖仍然在冒汗──這時他冒汗的原因,
多半是因為興奮,他不斷道:「太好了!太好了!」

    瑪仙最後拿起方如花的一幀照片來,盯了好久。在這時候,她的眼睛之中,有一種
難以形容的光采在不斷地閃動。

    他們離開洋房的時候,一輛警車剛好駛到,一男一女兩個警官下車,正是原振俠曾
在醫院見過的。方繼祖大聲問:「有消息嗎?」

    男警官道:「最後見到方小姐的人是她的兩個同學,在校園,看到她和一個身形高
大的男人,一面急步走,一面在說話──沒有人知道那男人的身分。」

    方繼祖張大了口,原振俠忙問:「她遭到了挾持?」

    男警官搖頭:「不能這樣說,但她後來,和那男人一起登上了一輛車子離去,沒有
人記得那車子的牌號。方先生,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而為。」

    原振俠大是疑惑,因為另外又有一個人物出現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如果只
有這一句形容,在這個城市中,至少有超過二十萬這樣的人。

    那根本算不了甚麼線索!

    但是在整件神祕事件中,又有新的人物,這一點卻又十分重要。

    原振俠望向男警官,向他作了一個手勢。

    男警官點頭:「根據目擊者的描述,作了繪形。不過目擊者當時不是十分留意,所
以……繪出來的可能不是十分正確。」

    他一面說,一面打開了文件夾,把一張拼圖繪形交給原振俠。

    一般來說,這一類的圖形,都不是太真實,除非這個人有著明顯的特徵。如果目擊
者的描述簡單,那麼圖形的可靠程度,自然更低。那男警官這時取出來的那張,更是簡
單得可以。

    可是原振俠一看,就愣了一愣──雖然圖形簡單之極,但他一眼看去,就感到他一
定見過這個人。他可以肯定這一點,但是卻又無法在記憶之中,把這個人搜尋出來。

    他盯著圖形看了幾秒鐘,瑪仙立時在他的神情上,知道他在想甚麼,向他身邊靠了
靠。原振俠指著圖形:「這個人,我肯定見過……圖形太簡單了,只要加一點點上去,
我就可以認出他是甚麼人來!」

    男警官大是興奮:「我再去找目擊者,請他多提供一些描述。這是唯一的線索,要
是原醫生能認出他來,那就好了。」

    方繼祖也感到事情有希望,他搓著手,連聲道:「拜託!拜託!」看來他對警方的
信心比較大,對瑪仙的巫術,並沒有寄以太大的希望。

    原振俠又看了那圖形片刻,仍然不能想起那是甚麼人來,只好搖了搖頭。瑪仙已在
拉他的衣袖,催他上車。上了車之後,瑪仙取笑他:「原醫生的記憶力衰退了?那可不
是好現象。」

    原振俠一直有著極佳的記憶力,像這種自己肯定見過的人,卻又想不起他是誰來的
事,甚少發生。他自己也不禁皺起了眉頭:「圖畫得太簡單,這個人我一定只是見過,
並不熟悉……算了,還是運用你的巫術吧!」

    瑪仙巧笑倩兮,眼波流轉:「好,請你向我剛才指出的方向行駛,同時,別再和我
說話。」

    她說著,挺直了身子──瑪仙有著極豐滿高聳的胸脯,原振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瑪仙的處境十分壞,她裸露著胸脯衝進了電梯,令看到她裸胸的幾個人,神為之奪,
氣為之窒。

    那一幕,原振俠一直銘記在心。所以在巫師島上,當原振俠終於成為瑪仙生命中的
男人時,原振俠撫著她的雙乳,曾發出由衷的讚嘆:「真想不到女性的雙乳,可以美麗
到這種程度!」

    這時,瑪仙挺直了身子坐著,雖然隔著衣服,也可以感到那種挺聳。原振俠不免有
點想入非非,不由自主,吞嚥了一口口水。

    瑪仙挺直了身子之後,雙手的手指,不斷地在做著各種看來十分怪異的手勢,看起
來,她青蔥也似的手指,像是每一個都有自己獨有的生命一樣。她閉著眼,可是隔著眼
皮,也可以看到她的眼珠正在不斷轉動。

    原振俠知道這一切,都是巫術行動之必需,究竟為甚麼一定要這樣,只怕連最好的
大巫師,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他也不敢去打擾瑪仙,只是專心一意駕著車。

    瑪仙指出的只是一個方向,城市的道路網自然不可能一直通向前,所以原振俠是曲
曲折折兜著圈子行駛的。每當轉向相反的方向時,瑪仙雖然閉著眼,可是她一定有所感
覺,她會立刻皺起眉來。

    原振俠不時注意著瑪仙神情的變化,忽然之間,瑪仙的手指停止了活動,倏地睜開
眼來:「已經相當接近了,不會超過兩百公尺。」

    原振俠停下了車,雙手離開了駕駛盤,攤了攤手,現出十分無可奈何的神情來。

    原振俠作著無可奈何的手勢,自然大有原因。瑪仙說「不會超過兩百公尺」,那就
是說,她已運用了巫術的力量,肯定方如花是在兩百公尺的範圍之內。

    如果這時,車子是行駛在曠野上,那自然不成問題,別說兩百公尺,就算再遠一點
,放眼看去,也可以看到前面有人。可是這時,車子卻正在城市的鬧區中心。原振俠停
下車子,攤了攤手,所費的時間,不會超過三秒鐘,可是在繁忙的馬路上,後面的車子
,已然大按喇叭,在車子的前面,至少也有十個八個心急的行人,走了過去。

    在兩百公尺的範圍之內,大廈林立,就算明知方如花就在這個範圍之內,如何能把
她找出來?

    瑪仙一直閉著眼,也直到她說了話,才睜開眼來。一看到周遭的環境,她也呆了一
呆,忙道:「先找一個地方把車子停下來。」

    原振俠又駕著車緩緩向前駛,轉進了一條橫街,把車子停在街邊。瑪仙下了車,仰
著頭,向上看著,她並不是在看天象,而是望向一幢又一幢高聳的大廈,然後,她就這
樣昂著頭,向前走。

    她美艷絕倫,就算維持著正常的姿勢走路,也必然會吸引許多人的目光,何況這時
,她臉向著天在走。所有人都望向她,有的人甚至停下來看她。

    原振俠一見這種情形,知道瑪仙一定有了極重大的發現。他連忙也下了車,來到瑪
仙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向前走。

    在路人的嘖嘖稱奇聲中,瑪仙甚至還橫過了一條馬路,這才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
一口氣,指著前面:「我感到方如花,應該在那幢大廈之中。」

    原振俠循她所指看去,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

    他看出去,其實沒看到瑪仙所指的那幢大廈的全部。鬧市的市區中,大廈一幢緊挨
著一幢,瑪仙所指的那幢相當高。

    原振俠看到的,是它比其他大廈高出來的那一截,就在那一截之旁,是形式、顏色
一模一樣的另外一截。

    也就是說,在瑪仙所指的那個方向,有兩幢一模一樣的大廈並列著。

    原振俠自然也一眼可以看得出,那兩幢並列的,外形,據說連裡面也是一模一樣的
大廈,就是暴發戶陳氏兄弟的大廈──那兩幢大廈,被城裡的人稱為「兄弟大廈」,但
實際上各有名稱,以陳氏兄弟的名字命名。

    一幢是「宜興大廈」,一幢是「景德大廈」。

    原振俠一認出那是陳氏兄弟的大廈之後,腦際陡地一亮,令他不由自主發出了「啊
」的一下驚呼聲,把幾個佇立著、正在恣意欣賞瑪仙美貌的青年人,嚇了一大跳。

    他驚呼一聲之後,和瑪仙互望,他的呼吸竟不由自主有點急促:「你的巫術有效,
我也想起那圖形上的人是甚麼人了──是那兩幢大廈的主人之一。」

    圖形上所繪的那個人,也就是在校園中和方如花一起離去的那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原振俠這時,已絕對可以肯定,是陳氏兄弟之一!

    原振俠感到震驚,自然也大有原因。一則,他隱隱感到,整件事,發展到如今,顯
然還是一團迷霧,可是卻越來越怪。二來,他和蘇耀西,本來就對陳氏兄弟的行為,大
有興趣,至少,都想把那黑綢覆蓋著的究竟是甚麼東西弄清楚。而今,兩樁本來全然不
相干的事,竟然湊到一塊兒來了,豈不是奇上加奇!

    原振俠和瑪仙手挽著手,急急在人叢中向前走著。在到達那兩幢大廈的正門之前,
原振俠已經把陳氏兄弟,和那天晚上在天台花園發生的事,向瑪仙作了一個簡單的說明


    在兩幢大廈之間,有一個相當氣派的廣場,抬起頭,可以看到溝通兩幢大廈的天橋
。廣場上有長椅供人休息,原振俠和瑪仙就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原振俠搖著頭:「一點
沒有關係的兩件事,竟然會碰在一起了。」

    瑪仙眉心略蹙:「也不能說全無關係,陳氏兄弟是雙生子,方如花和那女郎是雙生
女。」

    原振俠失笑:「這算是甚麼關係?世界上有的是雙生子和雙生女,難道都會有聯繫
?」

    瑪仙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還說不上來,可是我肯定,方如花是在這幢大廈之
中!」

    瑪仙在說話時,指的是右首的那一幢,景德大廈。

    原振俠這時,對瑪仙的巫術力量,再無疑問,可是他只好苦笑──肯定了方如花是
在一幢六十層高的大廈之中,那當然是了不起的巫術成就。可是知道了又怎樣?六十層
高的大廈,裡面有多少房間?能一間一間去找,把方如花找出來嗎?當然不能!

    瑪仙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直接去見陳氏兄弟!」

    原振俠知道那是唯一的方法,他遲疑了一下:「陳氏兄弟在進行的活動,可能大有
不可告人之處,貿然要去見他們,未必能見得著──」

    瑪仙咯咯嬌笑:「說得是,大名鼎鼎的原振俠醫生,若是求見暴發戶而遭拒絕,這
種事一傳開去,可沒面目見江東父老。」

    原振俠拉起瑪仙的手來,就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咬了一口。瑪仙更是笑得歡暢:「
啊呀,不得了!要學女巫吸人的血,我還是快逃的好。」

    她假裝掙扎著要向外逃去,結果自然是被原振俠拉回來,擁在懷裡。

    這一對俊男美女,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打情罵俏,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瑪仙偎著原振俠:「兩個選擇,一、通過陶大富豪安排和他們見面。」

    瑪仙口中的「陶大富豪」,是超級大富豪陶啟泉,也是瑪仙的監護人。

    原振俠想了一想,就搖頭:「不好,陳氏兄弟是暴發戶,未必肯買陶大富豪的帳。


    瑪仙道:「那就只有第二個辦法了,你不是說良辰美景和他們在一起嗎?可以通過
她們來安排。」

    原振俠立時同意:「對!事不宜遲!」

    原振俠無法直接和良辰美景聯絡,還是要通過溫寶裕,可是十分鐘之後,溫寶裕的
回答是:「找不到她們,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形。有兩個可能,要就是她們不願
意回答我,要就是她們所在之處,收不到我的信號,請告訴我該怎麼辦?」

    原振俠道:「要弄明是哪一個可能,十分容易。請那位先生或夫人發信號給她們,
她們必然不敢不回答。」

    溫寶裕的第二次報告,在十五分鐘之後:「沒有回應,可以肯定她們所在之處,收
不到信號;或者,那微型接收儀,不在她們的耳朵上。」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溫寶裕追問:「是不是有甚麼怪事發生,需要幫助?」

    原振俠笑了起來:「不必了,超級女巫就在我的身邊。」

    溫寶裕大叫大嚷:「好極了!原醫生,我最近在巫術方面,大有奇遇,你是知道的
了。降頭術就是巫術的一種,我那個女降頭師,不會比你的超級女巫遜色。」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誰和你比,請繼續和我們聯絡。」他發了一會愣,才對瑪
仙道:「全世界的人,好像不是失蹤,就是聯絡不上了!」

    瑪仙緩緩地道:「不是全世界的人,而是和這件事情有關的人。」

    原振俠悶哼:「找不到蘇耀西,他和這件事有甚麼關係?」

    瑪仙的聲音柔和悅耳:「他想弄清楚黑綢下的東西是甚麼,就和陳氏兄弟有關係,
而陳氏兄弟是事件中的關鍵人物──」

    原振俠苦笑:「連究竟是甚麼事件,也還說不上來。」

    瑪仙皺著眉,仍然望著景德大廈,過了一會,她才道:「陳氏兄弟是孿生子,方如
花和那女郎是孿生女,良辰美景也是,事情全發生在他們的身上。」

    原振俠聽到這裡就抗議:「方如花和那女郎的事,和良辰美景的事不同,恐怕不能
混為一談。」

    瑪仙忽然笑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盈盈起立:「蘇氏集團的大廈在哪裡?」

    原振俠指了一指眾多大廈中的一幢,瑪仙道:「我想去俯瞰陳氏兄弟大廈的天台花
園。」

    她在那樣講的時候,有一種俏皮的神情顯露,一定是她心中想到了甚麼好主意,可
是還不是很成熟,所以不想說出來。

    原振俠和蘇耀西熟,也和蘇氏集團的高級職員相識,就算蘇耀西不在,他要進入大
廈,也不是難事。所以他立時略伸手臂,讓瑪仙挽住了他,向蘇氏集團的大廈走過去。

    進了大堂,直趨蘇耀西辦公室的專用電梯,警衛看到是原振俠,十分客氣,說了一
句原振俠意料不到的話:「主席才上去,不到一小時。」

    蘇耀西竟然在他的辦公室!

    原振俠愣了一愣,才點頭答應,心中想的卻是,蘇耀西的行蹤,未免太神祕了,他
究竟在忙些甚麼?

    電梯向上升,等到電梯門再打開時,是一個佈置得十分氣派的大堂。大堂中心,是
一具現代派的青銅雕塑,比人還高,不過左看右看,保證不會有人一下子就說得出那是
甚麼東西來。

    大堂的一角,有一組線條相當優美的沙發,這時正有五、六個人在交頭接耳,神色
凝重,竊竊私語,一看到原振俠和瑪仙進來,都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原振俠認得他們,全是蘇氏集團的核心人物,和他們揮了揮手,說了一句:「我來
看蘇先生。」

    他一直走向蘇耀西的辦公室門口,敲了兩下。在這時候,他聽得背後有兩三個人在
叫:「原醫生!」

    原振俠也沒有在意,一面轉過頭來看,一面又伸手去轉動門柄,可是門卻鎖著,他
並未能把門推開。原振俠呆了一呆,再在門上敲了幾下。

    原振俠每次來看蘇耀西,都在事先取得聯絡。這次雖然沒有先約好,但以兩人的關
係之深,自然也隨時可以來的。當他又敲了幾下門,門內並沒有反應的時候,一個高級
職員道:「主席回來就吩咐,誰也不見,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打擾他!」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不同吧?他二十四小時之前找過我,可是我一直無法和他聯
絡!」

    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我們還不是一樣,不知有多少事要等他決定。他回來之後
,卻關在辦公室裡,一小時多了,甚麼都不管!」

    有一個樣子很持重老成的人,憂形於色:「主席的神情十分憔悴,像是有甚麼意外
,原醫生,你和他交情好,是不是硬闖進去看看?」

    原振俠在又敲了幾次門亦沒有反應之後,正有此意。門雖然鎖著,但是原振俠早已
目睹過巫術力量開鎖的情形,所以他略側身,向瑪仙作了一個手勢。

    瑪仙的神情,略有不願,因為運用巫術力量開鎖,如瑪仙曾說過,就像是用核武器
去殺老鼠一樣,太大材小用了。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倒也十分實用。

    (巫術力量可以達到的許多行為,一些有「異能」的人也能做得到。)

    (巫術和異能之間,必然有著深刻的聯繫──至少,兩者都通過人體的活動,而產
生一種異常的能力,來達成普通人無法達成的行為。)

    瑪仙來到了門前,握住了門柄,也未見她有甚麼動作,甚至未見她發力,只是輕輕
一轉,「喀」地一聲,門已打了開來。瑪仙並不推開門,她把推門的動作交給原振俠去
做──這種擅自打開門,推門而入的行為,十分不禮貌,只有原振俠這樣的熟人,才不
會被責備。

    原振俠立刻推開了門,蘇耀西的辦公室相當大,他一眼看到巨大的辦公桌後面沒有
人,還得花上幾秒鐘的時間去尋找蘇耀西。結果看到蘇耀西坐在一張安樂椅上,本來多
半是雙手抱住了頭在思索,這時,由於門被推開,才抬起頭來,神情有點訝異。他看到
了原振俠,惘然憔悴的臉上,並沒有甚麼反應,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要原振俠進去。原
振俠打開門,瑪仙先進來,蘇耀西望了瑪仙一眼,作了一個同樣的手勢。

    幾個高級職員站在門口,探頭探腦,顯然他們都有重要的事,要向蘇耀西報告。

    蘇耀西向門外揮了揮手,提高了聲音:「不論是甚麼事,你們各自負責去決定,不
必等我!原,請你把門關上。」

    原振俠向門外那些人抱歉地一笑,關上了門,不等轉過身來,他就問:「發生了甚
麼事?」

    蘇耀西不由自主喘著氣:「我還不知道是甚麼事,但是我想,我發現了陳氏兄弟的
一個大祕密!」

    原振俠揚了揚眉,走近酒櫃,倒了兩杯酒,遞給了蘇耀西一杯。然後,他和瑪仙一
起坐了下來。

    蘇耀西喝了一大口酒:「陳氏兄弟只是一個人──」

    這句話聽來無頭無腦,很難明白。蘇耀西又道:「我的意思是,陳氏兄弟,一直是
兩個人一起出現,可是真正在主持一切活動的,只是其中的一個人。他們其中的一個極
能幹、智力極高,但是另一個,智力程度卻接近白癡──是一個弱智人士。」

    原振俠陡然一凜,迅速和瑪仙互望了一眼,兩人在那一剎間,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這情形,與方如花和那女郎,相當近似。

    方如花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而那女郎的智力程度卻極低。

    問題在於,陳氏兄弟中那個低智能的,是「人造白癡」呢?還是天生白癡?

    如果是人造白癡的話,那麼,簡直就完全一樣了。

    蘇耀西繼續說著:「他們一模一樣,一個說話,另一個也跟著開口,誰也想不到其
中一個是白癡!」

    原振俠向窗外的陳氏大廈指了一指:「你是怎麼發現這個祕密的?」

    蘇耀西伸手在臉上撫抹了一下,可以看出他的神態十分疲倦。他並沒有立即回答原
振俠的這個問題,而且反問:「雙生子中,一個智力過人,一個白癡的情形,這種情形
很普遍?」

    原振俠搖頭:「不太普遍,孿生子的問題十分複雜。有一智一愚的紀錄,也有一個
性格十分正直,而一個卻十分奸邪的紀錄。」

    蘇耀西皺著眉,像是有十分重大的心事。他緩緩地道:「陳氏兄弟在商業活動上,
有許多卑鄙的行為,連我們也吃過他的虧。所以這次發現了這個大祕密,把它公布出來
,可以對他們的事業造成致命的打擊。」

    原振俠很奇怪:「我不明白,就算他們兩人之間有一個是白癡,對他們的事業,又
有甚麼影響?」

    蘇耀西揚了揚眉:「他們兩人,兩位一體,甚麼活動都一起出現,簽合同,也照例
是兩個人一起簽。你想想,一張牽涉到上億英鎊的商業合同,簽署的一方,如果竟然有
一個是白癡的話,這張合同怎麼會有效?消息一傳出去,陳氏企業的所有合同,全部報
廢,一切業務,全部停頓!」

    原振俠蹙著眉,緩緩搖頭:「第一,用這種方法打擊對手,不能算是太光明正大。
而且,只怕也很難證明一個人是白癡,至多說他智力程度低,他至少會簽字。」

    蘇耀西悶哼一聲:「簽名,只怕是這個白癡的唯一本事,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工夫
訓練出來的。」

    原振俠仍然搖頭:「也不對,他也至少會說話。」

    蘇耀西在這時,也不禁有點猶豫:「是,他會講話,可是我絕對可以肯定,他是白
癡。」

    原振俠向瑪仙使了一個眼色,瑪仙走了過來,原振俠握住了她柔軟的手,向蘇耀西
道:「你是怎麼發現這個祕密的?還有,黑綢下的東西是甚麼?兩者之間是不是有關連
?還有一樁十分神祕的事,也肯定和陳氏兄弟有關,等你講完了,我再講給你聽。」

    原振俠所說的,另外有一樁十分神祕的事,自然是指方如花和那女郎而言。

    瑪仙肯定失蹤的方如花進了陳氏大廈中的一幢,又有人在校園中見過陳氏兄弟之一
出現過,陳氏兄弟和這件事有關聯,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蘇耀西低頭想了一會,才道:「的確,事情是從想知道黑綢下覆蓋著的,是甚麼東
西而引起的──那天在陳氏大廈的天台上,有不少來賓,其中有幾個,是和我有生意來
往的。我選擇了其中一個,可以在我這裡獲得大利益的,問他,黑綢下的是甚麼東西。


    原振俠聽了,不禁啞然失笑:「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了,那晚當他們兩人揚起黑
綢的時候,大半人都應該看到黑綢下面的是甚麼東西!」

    蘇耀西道:「是啊,陳氏兄弟公開讓別人看,自然也不會是甚麼祕密東西。我一問
,那人自然會說出來的。」

    蘇耀西料得不錯,那個被他選中的人,受寵若驚,準時進了蘇耀西的辦公室。一問
之下,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才道:「啊,對了!那幅黑綢下的東西……蘇先生,你可
別誤會,我去參加,並不是想和陳氏做生意!」

    蘇耀西不耐煩:「是甚麼?」

    那人搔著頭:「很難說,嗯,是一組石刻,刻的是人像,約有三、四個人,姿態各
異。」

    蘇耀西呆了一呆,當時,在天台花園上,人人都有驚訝的神情,良辰美景的神情更
是驚駭。如果只是一組石刻人像,那何奇之有?

    他立時又問那人:「石像有甚麼奇特之處?」

    那人誇張地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對了,是很怪異,石像上刻的人,都有兩個
頭,都是兩頭人。我離得遠,看得不是很清楚,有離得近的人,說兩頭人的兩個頭,都
是一個張著眼,一個閉著眼的。」

    蘇耀西呆了一會,他知道那人有求於他,絕不會騙他。那麼,這一組兩頭人的雕像
,是甚麼意思呢?石像是從高棉的吳哥窟來的,那是一個充滿了神祕的地方,有著一段
被時間湮沒了的古文明。可是這一切聯想,都說明不了甚麼,那組石像,可能有很高的
古董價值或藝術價值,可是那自然也起不了對蘇耀西的吸引作用!

    所以,蘇耀西已經沒有甚麼興趣。他正在想,如何暗示那人快一點離去,那人忽然
道:「蘇先生,有一件事很怪,陳氏兄弟在行動時,不是手拉著手,就是互相牽著衣角
,像是他們根本分不開一樣。」

    蘇耀西笑了起來:「他們自然有分開的時候,雙生子互相依賴,十分普通。」

    那人卻十分認真:「不是很對勁,我看他們之中的一個,連話都不是很會說。總之
,這兩兄弟,神神祕祕的,像那個石雕像,也沒有甚麼大了不起,有一個賓客,想隔著
綢子去撫摸一下,兩人就翻了臉。」

    蘇耀西揚了揚眉,心想:難道那組石像,真有極異特之處?不過,他也只是想一想
就算。

    他已經決定,把這個結果交給原振俠,事情就算結束了!

    可是那人卻還在繼續討好蘇耀西──如果蘇耀西找的不是那個特別多話的人,以後
事情的發展,可能大不相同。那人道:「我又聽得他們說,人類生命的大奧祕,就在那
組石刻像之中。那組石刻像,記錄著人類一件偉大之極的成功行動,比登陸月球還要偉
大。」

    蘇耀西望著那人,那人忙道:「我只是照他們說過的話說,並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蘇耀西說了幾聲「謝謝」,又欠起了身子,那人也識趣地告辭離去。

    蘇耀西來到窗前,俯視著兄弟大廈的天台花園,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想到,和他
差不多年齡的原振俠,生活何等多姿多采!

    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在從事商務活動。雖然說商場上也波譎雲詭,變化多端
,但無非是金錢上的起落。當金錢已不能再代表甚麼時,自然生活也變得沉悶起來了。

    看來,自己還不如陳氏兄弟,他們至少還會從吳哥窟,弄一個八百多公斤的石像來


    一想到這一點,蘇耀西的心理上,有一種突破性的興奮。他決定偷進陳氏大廈去一
看究竟,也過過冒險生活──當然,他在決定這樣做的時候,也有著強烈的、想進一步
知道陳氏兄弟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的心理。

    他打電話給原振俠,沒有聯絡上,就留下了話,告訴原振俠,他已經知道了黑綢子
下面的是甚麼──由於答案在那時看來十分平淡無奇,所以他故意不說出來。

    然後,他就開始了行動的佈署──像是少年人忽然有了一種新遊戲一樣,他進行得
十分起勁。但他的準備工作其實十分可笑,不值一提──這就是他為甚麼一開始行動就
出了大錯的原因。

    蘇耀西把自己扮成了一個修理工人。進入陳氏大廈,自然沒有問題,可是當他企圖
進入陳氏兄弟辦公室所在的那一層時,雖然十分不容易地,被他弄開了從樓梯通向那層
樓的一扇門,但是卻也觸動了警鐘──更糟糕的是,他並不知道,警鐘在警衛室響起時
,閉路電視當時就追蹤到他的所在。

    當蘇耀西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逐漸接近陳氏兄弟的辦公室時,警衛室的報告
,早已送到。

    蘇耀西這時的處境,十分危險。以他在社會上的地位來說,若是在這種情形下被發
現,自然丟臉之至──一直到最後,他才知道自己為甚麼這麼幸運的真正原因。

    當他在走廊的一個隱蔽處,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之後,他跨出兩步,看到有一扇門,
他輕推了一下,門應手而開,他就閃身進去。那是一間十分小的小房間,看來像是堆放
雜物之用。

    然而,他才一進去,關上了門,那「小房間」就動了起來。蘇耀西雖然立即明白,
自己並不是進了一間小房間,而是進了一座電梯時,已經來不及了!

    電梯只上升了一下子,就停了下來,然後,就是蘇耀西一生之中,最尷尬的時刻了
!當門一打開,他想急衝出去時,發現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務人員,並排站在門前,蘇耀
西一籌莫展,被兩個警衛一邊一個,挾著向前走。一路上,他雜七雜八分辯了幾句,說
甚麼走錯了路之類……

    人家根本不理會他,他被帶到了一間房間中,那房間像是小小的會客室。蘇耀西叫
了起來:「你們沒有權利禁錮我!」

    一個警衛冷冷地回答:「你擅自進入私人地方,我們有權做任何事!」

    那警衛一面說,一面還粗暴地伸手推了他一下,令他跌坐在一張沙發上。

    兩個警衛迅速退出,關上了門。蘇耀西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妙,但是他還是跳了
起來,衝到門前,試了一試。門當然鎖上了,他又花了不少時間,可是無法把門弄開來


    就算蘇耀西完全沒有冒險生活的經驗,他也可以知道,在這間房間中,必然有著閉
路電視的監視設備。他想到的一點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應該盡量掩飾自己的身分。

    蘇耀西這樣的想法,自然無可厚非,可是當他掩掩遮遮的時候,那種拙劣的技巧,
卻正應上了「欲蓋彌彰」這句成語。

    蘇耀西被禁錮在這房間中,達八小時之久,在這八小時之中,他全然無法和外界取
得任何聯繫。他隨身所帶的,性能極好的超小型無線電話,上面的一盞紅燈一直亮著,
那表示他所在的環境,無法接受或發射無線電波的訊號。

    (在那段時間之中,原振俠不斷在和他聯絡,卻無法聯絡得上。)

    蘇耀西在開始的幾小時,還想設法離開這房間,在發覺絕無可能之後,他已經又飢
又渴又疲倦。他想休息一下,可是處境之不妙,使他又無法靜下來休息。所以,說這八
小時,是他一生中最難過的八小時,也絕不為過。

    正由於那八小時的禁錮,是如此可怕,所以當房門又打開,精神沮喪之至的蘇耀西
,自沙發上直跳了起來,看到門口站著陳氏兄弟時,他一點也不覺得甚麼驚駭。

    陳氏兄弟出現在門口,兩人都略皺著眉,可是神態卻沒有甚麼敵意。

    兩人一開口,倒令蘇耀西愣了一愣,他們一開口就說:「蘇先生,你想參觀兄弟大
廈,只要通知一聲就可以了,何必微服私訪?」

    蘇耀西這才知道,自己拙劣的化裝術,根本騙不過人。他想發作幾句,陳氏兄弟又
道:「真對不起,留你在這裡那麼久。我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來了!」

    蘇耀西也不管他們所說的是真是假,他已經筋疲力盡,所以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不論你們想怎樣──」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請盡快供給我水和食物──」

    陳氏兄弟連聲道:「當然──當然──」

    他們一面說著,一面走了進來,在他們的身後,跟著幾個人。陳氏兄弟中的一個,
轉過頭去吩咐:「水和食物,盡快──快──」

    蘇耀西在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會受到甚麼樣的待遇。他盡量向壞處去想,想來也
沒有甚麼大不了,也正由於此,他基本上已經鎮定了下來。所以,也有了相當敏銳的觀
察力。

    他感到陳氏兄弟之中,有一個像是不很對頭,叫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也是從這
時開始的。

    蘇耀西當然不是第一次見陳氏兄弟,可是像這樣近距離的交談,卻還是第一次。

    陳氏兄弟說話的方式,十分特別:一個說話,另一個同時也說,口型完全一樣。由
於他們兩人大多數的時候,是肩並肩站著的,所以和他們說話的人,很難分辨得出是左
邊的一個在發聲,還是右邊的一個在發聲,或是兩個人一起在發聲。

    而和他們交談的人,只怕也從來沒有人注意過這個問題,人人都有了先入之見,他
們是雙生子,心意相通,行動一致,自然不足為奇。

    蘇耀西本來也沒有特別注意,直到他們其中的一個,轉過頭去,吩咐背後的人去準
備水和食物時,蘇耀西才留意到情形有點突兀。

    發聲的顯然是轉過身去的那個,另一個仍然面對著蘇耀西。蘇耀西在剎那間,看到
他有十分慌亂的神情,雖然他根據那句話,口型動作配合著,可是他同時又拉了拉發聲
那個的衣袖。

    而發聲的那個在說完了之後,轉回頭來,向那個望了一眼,眼神之中,頗有責備的
神情。

    這一切,全都一閃而逝。若不是蘇耀西十分細心,善於捕捉他人在剎那間的外表反
應,以印證他的內心世界的話,也根本不會察覺。

    而蘇耀西的這種本領,是在長期從事爾虞我詐的商業行為中,訓練培養出來的──
在牽涉到巨額金錢的交易之中,若是能夠在談判對方的一些小動作之中,確知對方的心
意,那就會大佔上風!當時,蘇耀西只是覺得奇怪。

    他全然未曾想到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兩人早已恢復了常態。而且他們相貌一樣
,衣著一樣,轉眼之間,早已分不清是哪一個,剛才轉過頭去發出吩咐的了!

    陳氏兄弟的態度仍然十分客氣,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問:「蘇先生跑到這裡,目
的是甚麼?」

    蘇耀西舐了舐十分乾的口唇,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在如此情形之下,自己花言
巧語,也不會有用,不如實話實說的好,所以他立時道:「那天晚上,你們在天台花園
宴客,像是有一件物品,要展示給來賓看──那東西,蓋在一幅黑綢下面!」

    陳氏兄弟「哦哦」連聲,等著蘇耀西再說下去。蘇耀西又道:「當時我和一個朋友
,正居高臨下,看到了那情形,好奇心起,想知道那物品究竟是甚麼?」

    陳氏兄弟「呵呵」笑了起來:「那晚在天台上的人相當多,幾乎人人都看到了那東
西,蘇先生交遊廣闊,應該早知道了!」

    蘇耀西早知陳氏兄弟不好應付,所以那倒也是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知道了那
是一組石刻,來自吳哥窟,刻的是若干雙頭人。可是──」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陡然起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念頭──眼前的陳氏兄弟,神態動
作全然一樣,雖然是兩個人,可是如果把他們的身體,合而為一,使他們變成雙頭怪人
的話,他們一定也可以活得十分舒服!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並沒有進一步去想,而把話接著說下去:「可是我還想進一
步了解一下那組石像的意義,所以冒昧前來。」

    陳氏兄弟嘆了一聲:「人和人之間不積極追求互相了解,而只是採取自以為是的行
動,實在是許多悲劇的根源。蘇先生,請恕我們直言,你既然想進一步了解,和我們聯
絡一下,不是更好嗎?」

    蘇耀西態度十分坦誠:「對不起,我做了傻事。」

    陳氏足弟的態度十分大方:「別提了,蘇先生對那組石像有興趣的話,立刻就可以
帶蘇先生去看!」

    他們這樣說,倒令蘇耀西相當意外。這時一架快餐車已推了進來,蘇耀西迫不及待
迎了上去,抓起一瓶礦泉水,大口吞嚥著,直到解了渴,這才開始進食。

    蘇耀西一面進食,一面仍和陳氏兄弟不斷在交談。蘇耀西自然是坐著,可是他雖然
在進食,仍然不斷有想站起來的衝動。

    沒有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樣了。因為陳氏兄弟,大多數的時間都站著,
而且不斷地走動,就算坐下來,也一下子又站了起來,變換著他們兩個人所站的位置。

    陳氏兄弟的這種情形,乍一看,給人的印象是,他們兩個人都有著體育家的身型,
十分好動,這種不斷的保持動感,也正可以表現他們性恪中豪邁剽悍的一面。

    可是,等到蘇耀西吃了很多,打著飽嗝,用餐巾抹著口角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初步
的結論:陳氏兄弟之所以一直在動著,尤其是幾乎每隔幾秒鐘,就要變換一下所處的位
置,一定不是一種偶然現象。

    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甚麼呢?

    蘇耀西過人的觀察力這時起了作用,他先假定,陳氏兄弟這樣做,是為了掩飾和混
淆。他們的外形一模一樣,如果不斷在動著,走來走去,外人就很難分出他們兩人之中
,哪一個是陳景德,哪一個是陳宜興。

    可是蘇耀西當時,也只好分析到這裡為止,因為他無法設想,陳氏兄弟為何要別人
分不出他們誰是誰來?陳氏兄弟這時,請蘇耀西離開房間,去看那組雕像,蘇耀西想在
他們的身後,觀察一下他們的動作,可是陳氏兄弟堅持要蘇耀西走在前面,這使蘇耀西
更肯定,他們竭力在掩飾些甚麼。

    出了那房間,經過了曲曲折折的走廊,他們仍在閒談,一直到進了一個相當大的廳
堂。

    一進那個廳堂,蘇耀西就看到了那組石像。一看到了那組石像,蘇耀西不由自主發
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初時,他也一定現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一如當晚在天台花
園上,看了雕像的所有人。

    也直到這時,他才知道他找來的那個人的形容能力,簡直差到了極點(或許那個人
當時離雕像真的很遠)!

    不錯,那組雕像,全是看來十分怪異的雙頭人。正確地說,是五個雙頭人,共有十
個頭,五個身體,身體部分十分粗,可是頭的部分,卻分明是精雕細琢的結果。令人感
到極度震撼的,也正是人頭部分的表情。十個人頭,五個闔著眼,五個睜大了眼,闔著
眼的五個人頭的臉上,充滿了痛苦的神情──五個頭的神情並不相同,但叫人一看,就
可以知道那是痛苦的神情。

    世上的痛苦有多少種,根本無法統計,痛苦的神情,照說也應該有許多種才是。可
是看了這五個人頭臉上的痛苦神情之後,就叫人感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在其中了


    人人都有過痛苦,所以深刻的痛苦情緒,也特別容易感染人。蘇耀西的生活,可以
說再順境也沒有,但也總有不愉快、傷感的情緒,也同樣會受到他人痛苦神情的感染。
那五個人頭的雕像既然如此逼真,他一看之下,自然會發出驚呼聲!

    而另外那五個睜著眼的人頭,神情卻是一派的惘然。那種惘然無依、不知所措的神
情,看了之後,更叫人心向下直沉,像是會跟著石像,一直把心沉到了絕望的深淵之中
,再也不得超生!

    自一看到那組石像開始,蘇耀西的目光,就被它深深吸引,他連自己是甚麼時候走
近那組石像的也不知道。當他向前走去時,只是依稀感到石像之旁,身後還有兩個人在
,可是他卻沒有分心去留意。

    到了石像的近前,他心中已然升起了無數的疑問。最大的疑問是:這樣的石刻像,
說是現代藝術家的傑作,還算合理,怎麼會來自吳哥窟呢?

    吳哥窟的石雕,全是佛經中的神佛,並沒有普通人,更未曾聽說過有雙頭人。而且
,吳哥窟中石刻像的藝術風格,相當統一,絕沒有像這組石刻那樣,把神情表達得如此
之細膩的──這組石像把人類臉部神情表現得如此傳神,藝術手法,甚至遠在歐洲文藝
復興時期的作品之上!

    第二個疑問是:不論是甚麼人,甚麼時代的作品,製造這組雕像的目的是甚麼?藝
術家一定想通過這組石像表達些甚麼,可是看到的人,卻只是感到震撼!因而思緒紊亂
,卻無法領會藝術家要傳達的訊息──

    蘇耀西在石像前站了很久,好幾次,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把那睜開眼的人頭的眼皮
撫下來,好讓他不要再睜大那雙失神落魄的眼睛!

    等到他漸漸定下神來,想向陳氏兄弟望去時,他才看到,在離他不遠處,他進來時
依稀感到的另外兩個人,是十分俏麗的紅衣少女──蘇耀西通過望遠鏡見過她們,也知
道她們的來歷姓名:良辰美景。蘇耀西進來的時候,一下子就被那組石像所吸引,並沒
有留意她們。這時,看她們的情形,也是直直地盯著那組石像,同樣一點也沒有留意蘇
耀西。

    而蘇耀西在一看到了她們之後,陡地吃了一驚。因為這時,良辰美景的神情,正在
模仿石像上的雙頭人。她們兩個,一個忽然閉上了眼睛,現出痛苦的神色來──她們的
臉上,本來只有嬌艷和稚氣,可是一變成痛苦,也就是人類自古以來都有的痛苦,毫無
情面可講。

    而另一個,張大了眼,臉上卻也漸漸顯出那股惘然無依的神情來。蘇耀西並不知道
她們想做甚麼,也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事是甚麼性質,他只覺得一切都奇詭之極,令他在
剎那之間,遍體生寒,連髮根都在隱隱發麻。

    他勉力定了定神,陡然大喝:「這石像有魔力,別受它的影響而入魔,快醒過來!


    經他大聲一喝,良辰美景陡然震動一下,向他望來,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顯然她
們自己,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甚麼事!

    她們互望了一眼,又向蘇耀西望來,揚聲問:「你是甚麼人?大呼小叫幹甚麼?」

    蘇耀西還沒有回答,陳氏兄弟就走了過來:「這位是蘇耀西先生,原振俠醫生的好
朋友。」

    一聽到了原振俠的名字,良辰美景就自然而然笑了起來,問:「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來?」

    蘇耀西一時之間,並沒有意會到她們的問題的真正意思,還以為她們問的是原振俠
,所以順口回答:「原醫生很忙,我們也不是常見面的。」

    良辰美景一聽得蘇耀西這樣回答,現出了訝異莫名的神情。她們的這種神情,叫蘇
耀西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的回答,有甚麼地方出了差錯。而接下來,他所看到的情形,
更令他感到奇怪。他看到良辰美景向陳氏兄弟望去,投以詢問的眼色,而陳氏兄弟則搖
了搖頭,表示否定。

    蘇耀西知道這兩對人之間的問和答,一定和自己有關,可是他卻無法知道是甚麼事
。好在良辰美景接下來的話,立刻解開了這個謎。

    良辰美景一起向他指來:「你不是雙生子?」

    蘇耀西這才知道,從她們剛才的問題起,自己就誤解了。良辰美景以為他也是雙生
子,所以才問他,為甚麼只是一個人來?

    蘇耀西只覺得良辰美景的話十分有趣,他笑著回答:「一定要雙生子才能欣賞這組
石像?」

    良辰美景一起皺起了眉:「雙生子面對這組石像,感受會特別深刻。你看,這石像
刻的全是雙頭人,我們──」

    她們講到這裡,本來已靠在一起的身體,更靠得緊了些,向蘇耀西一揚眉:「我們
看來不是和雙頭人差不多嗎?」

    蘇耀西駭然:「當然不同!你們是正常的兩個人……兩位,我感到這組石像有一種
怪異的魔力。或許,對雙生子有更大的感染──剛才,你們為甚麼模仿著石像的神情?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神情訝然:「有嗎?不會吧,石像上的神情截然不同,我們
──」

    她們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互相望著,漸漸現出害怕的神情來。

    蘇耀西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陳氏兄弟已疾聲問:「怎麼了?」

    良辰美景急急道:「剛才……剛才我們兩個,竟然想到了不同的……事……」

    兩個人,想到不同的事,那是平常之極的事。可是對良辰美景來說,那卻不尋常之
至,她們從小到大,想的、做的、說的,都完全一樣──

    蘇耀西仍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見陳氏兄弟中的一個,陡然跨前了兩步,神情
十分興奮焦切。另一個,則在那個身後,伸手拉住了那個的衣角,也跟了上去。

    蘇耀西看到這種情形,心中陡然一亮。陳氏兄弟許多看來礙眼,但又難以明白是為
了甚麼的行動,一下子就有了答案:陳氏兄弟雖然行為一致,可是其中有一個,完全依
靠另一個,需要另一個的扶助!

    然而,哪一個才是需要扶助的呢?蘇耀西在一眨眼間,就已經分辨不清,因為陳氏
兄弟又已經並肩而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來了!

    接下來的時間中,陳氏兄弟和良辰美景急速地交談著,把在一邊的蘇耀西當作不存
在一樣。可是他們說話,也並不避忌蘇耀西在一旁。蘇耀西聽得出他們正在討論一個問
題,可是卻全然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甚麼。

    先是陳氏兄弟在急急地問:「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兩人想的不同?」

    這時,陳氏兄弟正背對著蘇耀西,所以蘇耀西更無法知道,說話的是哪一個。

    良辰美景連連點頭:「是,這證明──」

    陳氏兄弟搶著說:「這證明,我們,我們其實還是兩個人。」

    良辰美景忽然互相摟抱在一起,大聲叫了起來,看來十分激動:「兩個人一個人有
甚麼關係,為甚麼一定要證明這一點?」

    陳氏兄弟嘆了一聲:「對你們不重要,可是對我們,就很重要。」蘇耀西用心聽著
,感到他們四個人的話,十分凌亂,不是很容易理解。

    陳氏兄弟口中的「我們」,有時包括良辰美景在內,有時,又只是他們兩個人的自
稱。

    蘇耀西想起,中國北方話,倒可以避免這種混淆。

    ──包括對方在內的是「咱們」,不包括對方在內的才是「我們」。

    良辰美景大搖其頭:「其實,對你們來說,也不重要。我們又不是真正的雙頭人,
你們何必一定要在一起?」

    陳氏兄弟陡然大喝:「住口!」

    良辰美景也怒道:「憑甚麼呼喝我們?」

    陳氏兄弟立時道歉:「對不起,實在是因為我們的情形……十分,哎,不知怎麼說
才好──」

    良辰美景也嘆了一聲:「多謝你們把祕密告訴了我們,可是我們想,這石像,並不
能解決問題。」

    蘇耀西在一旁,心頭又是一亮:「陳氏兄弟的祕密是甚麼?是他們兩個截然不同?
其中有一個,甚至不能自己行動,是一個白癡?」

    一想到這一點,蘇耀西立時想起了,和陳氏兄弟在商業上的劇烈競爭,以及陳氏兄
弟的不擇手段。如果兩人之間竟然有一個,是連行動都要靠他人扶持的低能者,這消息
一傳出去,就足以令陳氏兄弟再也無法從事任何商業活動!

    蘇耀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他還未能絕對肯定這一點。而且,良辰美景和陳
氏兄弟的對談,他還不是十分聽得明白,只知道事情和雙生子有關,似乎又想依靠這個
石像,解決一些十分困難的問題。他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陳氏兄弟都插著手,聲音聽來很急:「不──不──這石像之中,有著十分奧妙偉
大的訊息,我們知道這一點,可是不知道如何接收這種訊息──」

    良辰美景現出十分同情的神情,但是她們仍然搖著頭,表示不同意。

    就在這時候,陳氏兄弟的身上,傳出了「滋滋」的聲響。

    兩個人同時伸手,取出了一具小巧的,可以對摺的流動電話來,打開按鈕,同時湊
向耳際去聽。蘇耀西這時已來到了他們的側面,可以看到他們的神情,他看到,兩人都
現出又驚又喜的神情來,但是以他敏銳的觀察力,他可以感到,一個早十分之一秒現出
了這種神情;而另一個,是在看了那一個一眼之後,才現出同樣的神情來的。

    蘇耀西心中奇訝之極,因為照這情形看來,他們之中的一個,連應該現出甚麼表情
來都不知道自己控制,而要看了另一個的表現之後,才能學著做,那不是典型的白癡,
又是甚麼?

    蘇耀西這時,仍然不能絕對肯定,因為事情畢竟太過匪夷所思。而且,也沒有確鑿
的證據。後來他終於肯定了這一點,經過相當特別,也簡單之至,看下去自然會知道。

    陳氏兄弟一起聽著電話,神情仍然驚喜交集,連聲道:「好極,好極──當然,照
我們的吩咐去做。哦!哪一方面有困難?不要緊,我們會自己處理,好極──好極──


    他們兩人一面說,一面已並肩向門外走去,只不過七、八步的距離,他們也至少交
換了三次左右的位置。所以蘇耀西已經無法分得出,哪一個是不能控制自己表情的了。

    到了門口,他們也收起了電話,向蘇耀西望來:「蘇先生,我們有些重要的事,要
發表一下。請你留在這裡,這兩位漂亮的小姑娘,會向你解釋一切──我們需要幫助,
請把我們當朋友。」

    蘇耀西這時,不禁感到慚愧。他偷進來,想窺伺他人的祕密,想不到陳氏兄弟用那
麼誠懇的語氣,說出了這一番話來。

    一時之間,蘇耀西也豪意陡生:「只要我能盡力的,我都不會吝嗇。」

    陳氏兄弟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出感激的神情,走了出去。

    蘇耀西立時望向良辰美景,而良辰美景卻一起翻著眼:「別望我們,我們不是小姑
娘!」

    蘇耀西先是一愣,但隨即明白,他呵呵笑了起來:「陳氏兄弟當然說錯了,有兩個
漂亮的大姑娘,會告訴我一切事。」

    良辰美景笑了起來:「當然是,嗯,原振俠醫生的朋友,都不會是壞人。」

    蘇耀西走向一個酒櫃,揀了一瓶酒,向良辰美景揚了一揚。

    良辰美景搖頭表示拒絕,蘇耀西自己斟了一杯,拽過一張椅子,放在那組雕像之前
,舒服地坐了下來,盯著那組雕像看。

    良辰美景反倒先向他發問:「你看到這組石刻,有甚麼感受?」

    蘇耀西沉吟了一下:「一半表現痛苦,一半表現迷惘,一個人兩個頭,表現了人的
兩種不同的情緒……老實說,除了覺得怪異莫名之外,我只感到震撼,而沒有甚麼特別
的感受。嗯,你們看了,是不是特別不同?」

    良辰美景並不立即回答,只是抿著嘴。過了一會,才反問:「為甚麼你會這樣問?
是不是覺得我們雙胞胎……有點像雙頭人?」

    蘇耀西用力一揮手:「當然沒有這個意思,但是我知道你們、陳氏兄弟,看了這組
石像,都會有特別感覺。那晚在天台花園上,你們看到這雕像時,反應就比別人強烈得
多!」

    良辰美景的神情十分嚴肅:「是,我們一看到這石像,就感到那是專為雙胞胎而刻
的,雕像表現了雙胞胎之間,極其異特的心靈相通的想像!」

    蘇耀西皺著眉:「可是,雙頭人的兩個頭,神情不一樣,一個痛苦,一個茫然!」

    良辰美景道:「當一個感到痛苦時,另一個就感到惘然。請注意,痛苦,是實實在
在的痛感,又是指心情上的痛苦,我們之中,若是有一個受了傷,另外一個,也會感到
痛楚!」

    蘇耀西吸了一口氣。人和人之間完全沒有實質的任何聯繫,一個有痛感,另一個也
會有,這的確是十分奇妙的。雙胞胎之間,是靠甚麼在維持聯繫的呢?雙胞胎的兩個身
體,確然和一個身體一樣,雕像的雙頭人,自然是經過藝術手法處理的雙胞胎!

    良辰美景指著石像:「所以,在我們看來,這石像刻的,是我們的神,是孿生子之
神,就像……魯班先師是木匠的神一樣!」

    良辰美景的話,有相當強的說服力。蘇耀西想問的事很多,他先問:「這石像的來
歷,你們知道?」

    良辰美景點頭:「兩陳告訴了我們,經過情形並不複雜。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在
一個探險家的工作室中,看見了這組石像的許多照片,那探險家才從吳哥窟回來,照片
是在那裡拍的!」

    蘇耀西搖頭:「那完全不是吳哥窟石刻的風格!」

    良辰美景道:「是啊,所以探險家對這組石像,也十分注意,難得的是它十分完整
,不像其他的石刻都毀壞了。探險家是注重這組石像的藝術價值,但是兩陳卻一看就看
出了,這組石像和孿生子有關,那是屬於雙生子的一種特別的感受!」

    蘇耀西接上去:「於是,陳氏兄弟就運用了他們的財力,把這組石像,運了出來!


    良辰美景各自一攤手:「錢多,真好辦事。還有有關這組石像原來在吳哥窟中的情
形──它在一個獨立的洞窟之中,除了這組石像之外,沒有其他的東西。兩陳對石像有
更特別的感受,是因為他們的情形,和我們的情形,有些不同。」

    蘇耀西愣了一愣:「有甚麼不同?不都是同卵子孿生嗎?還有甚麼特別?」

    良辰美景道:「我們提到的雙胞胎,都是同卵子孿生,只有這一種情形下的雙生子
,才有相互之間心靈感應的力量。他們和我們不同的是──」她們說到這裡,略停了一
停。


    她們各自抿了抿嘴,顯然是在考慮,是不是要把以下的話說出來。

    然後,她們才道:「我們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而兩陳則自小就分開,直到七年之
前才重逢。」

    蘇耀西揚了揚眉:「就算不是一起長大,兩個人也應該有心靈互通的現象。這種例
子很多,美國有一個人,有一年,莫名其妙腿痛得不能走,甚麼原因也找不出。若干年
後,他與早年失散的雙生兄弟重逢,才問出那一年那時候,他的雙生兄弟滑雪跌斷了腿
!」

    良辰美景不由自主又向那組石像看了一眼──兩個身體實在是一個身體!

    她們又遲疑了一下,才道:「他們失散的情形,也和普通不同。他們之中的一個,
在一個十分特別的環境中長大。那環境……說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像是一個監獄,
在其中生活的人,得不到任何教育,也不能和外界有任何接觸──」

    蘇耀西在他的辦公室中,向原振俠和瑪仙講述著他的經歷。在說到了良辰美景所講
的話時,原振俠和瑪仙,都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

    那實在出於他們的意料之外──陳氏兄弟之一,遭遇竟然和那個女郎一樣!

    不但感到意外,而且也令他們感到駭然。這種對付雙胞胎之一的禁錮行為,如果竟
然不是個別,而是普遍的話,那麼,這種行為,一定是有極可怕的目的。究竟是甚麼人
在主使這種行為?

    蘇耀西也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到有點事發生了。

    他並不發問,只是望定了他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作了一個手勢:「剛才我說有一件很特別的事要告訴你,想不
到竟和這件事有關──」

    蘇耀西自然不明白原振俠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接著,就把方如花和那女郎的事,簡略扼要地說了出來。

    說到那女郎的生活環境時,蘇耀西已「啊」地一聲:「那情形,和陳氏兄弟之一一
樣!在人為的力量下,雙胞胎的其中一個,被培養成為低能兒!」

    原振俠皺著眉:「不論如何培養,低能兒其實不是低能。他們的智力沒有問題,一
旦接觸到了知識,他們雖然起步慢了,可是也可以漸漸接近正常人!」

    蘇耀西來回踱了幾步:「根據我的觀察,陳氏兄弟之一,在行動上十分徬徨無依,
當然智力程度也不如另一個,可是絕不能說他是白癡,那正是人工白癡接觸知識之後的
情形!」

    瑪仙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問題的關鍵是:有人刻意那麼做,目的是甚麼?想想看
,花二十年,或者更多的時間,把雙胞胎中的一個,培養成為人工白癡,然後,又讓他
和另一個相會──」

    瑪仙說到這裡,原振俠和蘇耀西一起向她望來。

    瑪仙不等他們發問,就解釋道:「像那女郎這樣的情形,我不認為她自己有能力離
開她生活的環境,一定是主持那環境的人,特地放她出來的,為的是要她和方如花再相
聚!」

    原振俠想說話,瑪仙又搶著說:「別問我這樣做的目的是甚麼,我還不知道。」

    在一旁的蘇耀西笑了起來,指著瑪仙對原振俠道:「你真幸運,有這樣的女伴,甚
至你不必講話,她就知道你想說甚麼。」

    原振俠的心中感到了一股甜意,可是他口中卻道:「那才可怕!」

    瑪仙則報以甜甜的一笑,側著頭:「我看陳氏兄弟的情形也一樣,良辰美景又說了
他們一些甚麼?」

    蘇耀西道:「當時我很感動,良辰美景說,陳氏兄弟之一,在一個十分特別的環境
中長大,那是他們最大的祕密,沒有對別人說過。」

    當時,蘇耀西就對良辰美景說:「你們把他們的祕密告訴了我,他們會願意?」

    良辰美景指著蘇耀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們把你當朋友,你把他們當敵人。
為了消除你的敵意,他們先把祕密告訴你,才能取得你的信任。」

    蘇耀西確然很感動,他立時道:「如果他們有甚麼需要幫助之處──」

    良辰美景卻打斷了他的話頭:「要你幫助的地方恐怕不多,但希望能通過你,請原
振俠醫生參加這件事,解決一些謎團。」

    蘇耀西不免有點尷尬,但一想原振俠確然在古怪事情上,比他經驗豐富了不知多少
,也就釋然。

    蘇耀西只是好奇地問:「你們知道陳氏兄弟之中,哪一個是在特殊環境中長大的?


    良辰美景有點氣惱:「他們在有意掩飾,所以很難分得出來。」

    蘇耀西想起自己的觀察,不禁失笑:「仔細看,還是可以分得出來的。嗯,這組石
像,他們如此重視,可有甚麼實際根據?」

    良辰美景沉默了片刻才道:「沒有實際的根據,但是我們也強烈地感到,這組石像
,象徵了雙生子的精神狀態,十分值得研究。或許,它真的是有特殊的訊息,要向所有
的雙生子傳遞──」

    蘇耀西又仔細打量了一下石像:「來自吳哥窟的古物,會有這樣的特殊意義?」

    良辰美景的口唇掀動了一下,似乎想說甚麼,但卻沒有說出口來──她們很少有這
種吞吞吐吐的情形,所以蘇耀西等了一會,可是她們始終沒有再說甚麼。

    蘇耀西本來想等到陳氏兄弟再露面的,可是等了又等,都不見他們兩人出現。

    蘇耀西就離開,到了他在郊外的別墅中,翻尋著有關吳哥窟的資料,自然,並沒有
那組石像和類似的記載。

    蘇耀西只覺得事情十分怪,那使得他精神恍惚!回到辦公室之後,思緒紊亂,誰也
不想見,一直到原振俠和瑪仙找上門來為止。

    蘇耀西講完了他的經歷,由於他聽原振俠講到了方如花和那女郎的事,覺得事情略
有頭緒,所以相當興奮:「兩陳和方如花她們可能在一起!」

    原振俠搖頭:「不是可能在一起,瑪仙肯定方如花在兄弟大廈之中──」

    瑪仙站了起來:「蘇先生,請你和陳氏兄弟聯絡,我很想快一點見他們。」

    蘇耀西把手按在電話上:「良辰美景曾給我一個聯絡的電話──」

    他話才講到這裡,電話忽然響了起來,蘇耀西順手按下了一個掣鈕,就聽到了急速
而清脆的少女聲音:

    「蘇先生,有點意外,兩陳之一曾回來過,還帶了一個女郎,可是他們又走了。有
人看到,他們……兩陳之一和那個女郎,走得十分急。奇怪的是,兩陳竟然只見一個,
另一個不見了──」

    蘇耀西呆了一呆,瑪仙和原振俠已向著電話,介紹了自己。

    良辰美景發出了一下歡呼聲:「有兩位幫助,那真太好了──」

    原振俠苦笑:「真不知我能幫助甚麼!」

    良辰美景的回答很玄妙:「現在誰也不知道,你來了之後,大家再慢慢猜──」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良辰美景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們認為兩陳可能有了一點意
外──他們自己也早已有這種預感。他們已經吩咐過,當他們『消失』的時候,一切由
我們全權處理,所以你們只管前來──」

    原振俠答應著,蘇耀西也按下了掣鈕,沉聲道:「陳氏兄弟的行事真怪,把一切全
權委託了兩個少女,不怕她們闖禍?」

    原振俠倒十分欣賞陳氏兄弟這種豪爽的性格:「這兩個人,很可以交朋友,要是他
們有了意外,我一定會傾全力相助!」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即向瑪仙看去,瑪仙美目流盼,微笑表示支持。

    就在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蘇耀西按下掣鈕接聽電話,又是良辰美景的聲音:
「請快點來,我們又有了十分重要的發現,快來!」

    她們並沒有說明「重要的發現」是甚麼,又掛上了電話。蘇耀西攤了攤手:「這兩
個……行動那麼快,看來也性子極急!」

    原振俠笑:「或許只有這樣性急的人,才能行動那麼快捷!」

    他說著,望向蘇耀西,蘇耀西苦笑了一下:「看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我應該從
這個惡夢中走出來,回復我的正常生活了!」

    原振俠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兩下:「對,不知道有多少事等你解
決,探索那種無頭無腦的事,不是你的所長!」

    蘇耀西有點不服氣:「我的行動,多少也有點幫助?」

    原振俠和瑪仙都笑:「簡直大有幫助,你肯定了陳氏兄弟之一是低能者!」

    蘇耀西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結果,還是良辰美景告訴了我,才能肯定!」

    他伸手在自己的額上輕敲了兩下:「真沒有用!」

    原振俠正色道:「怎可以這樣說,人各有所能。叫我坐在你這個位置,只怕受不了
十小時,就會逃入深山了!」

    原振俠和瑪仙正要離開,一個轉身間,至少已有五個高級行政人員,把蘇耀西圍在
中心。原振俠和瑪仙手拉手,走出了大廈,加快步子,走向「兄弟大廈」。

    良辰美景顯然已吩咐好了,一到大廈門口,就有人迎了出來,帶領他們進入了直達
頂樓的專用電梯。電梯門打開時,良辰美景迎了上來,一邊一個拉住瑪仙的手,親熱之
至:「女巫姐姐,能見你真好!」

    瑪仙笑著,輕擰她們的臉,卻轉過頭來,向原振俠道:「方如花已不在這裡了!」

    良辰美景望著瑪仙,一臉的欣羨之色:「女巫姐姐,我們跟你學巫術好不好?」

    原振俠忍不住道:「好好的人學巫術幹甚麼?」

    瑪仙眼波流轉,還沒有提抗議,良辰美景已怪叫了起來:「聽聽這是甚麼話,難道
女巫姐姐就不是『好好的人』嗎?」

    瑪仙溫柔地搖著她們的手:「他說得對,我確然不是『好好的人』,我那時,是一
個實驗室中失敗的成品,靠了巫術才變成今天這樣子的。你們好好的,真的不必學甚麼
巫術。」

    良辰美景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本來我們也不想學,可是溫寶裕這小子,最近認
識了一個苗女,是降頭師。開口法術神通,閉口巫術降頭,好像莫測高深,氣不過他,
才想也學一點。」

    她們說得天真,惹得原振俠和瑪仙都笑了起來。瑪仙搖頭:「巫術、神通、法術、
降頭等等,都不是可以高興就玩,不高興就放棄的事,要一生的精力都放進去,從此就
成為它的奴隸。我看你們的性格,絕計做不到這一點!」

    良辰美景側頭略想了一想,又一起吐了吐舌頭,表示她們確然做不到。想來她們又
想到了,瑪仙一生擺脫不了巫術的處境,在望向瑪仙之際,竟大有同情之色。

    瑪仙也乘機作了一個十分可憐的樣子,逗得良辰美景咭咭咯咯,笑之不已。

    瑪仙的年紀,其實比良辰美景大不了多少,可是由於生活的歷程不同,她看起來就
像是良辰美景的大姐姐一樣,成熟得多。

    原振俠拍了一下手:「好,現在討論正題,陳氏兄弟之一的智能有問題?」

    良辰美景點頭:「是,這是他們的祕密。」

    原振俠又問:「他們兩人,自小失散,是如何重逢的,他們可有提起過?」

    良辰美景又點頭:「提過,一天早上,他出門,忽然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和自己一
模一樣的人。」

    原振俠皺著眉:「就這樣兄弟重逢了?」

    良辰美景作了一個古怪的神情:「十分戲劇化,是不是?」

    瑪仙沉聲道:「情形和方如花與那女郎差不多──其中智能低的一個,都在一個十
分特別的環境中長大,又突然出現,和另一個相會。」

    原振俠覺得自己的思緒十分亂,他用力揮了一下手:「我們先從陳氏兄弟近日的行
蹤開始──」

    良辰美景都已一起嚷叫了起來:「方如花是甚麼人?那女郎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們不住叫著,瑪仙忙不迭道:「好,我先把方如花的事告訴你們。」

    原振俠也知道,如果滿足不了良辰美景好奇心的話,事情再難進行下去。

    他向瑪仙作了一個手勢,瑪仙明白他的意思,就用最扼要的方法,講述了方如花和
那女郎的事。

    良辰美景聽得十分用心,或許由於她們也是雙胞胎的緣故,她們有一種特殊的敏感
,等瑪仙一講完,她們已有了結論。

    她們的神情,相當緊張,也有著氣憤,俏臉漲得通紅:「有一處地方,有一種力量
,有一些人,用十分卑鄙的方法,在對付雙生子!那女郎、兩陳中的一個,都是犧牲者
,一定還有更多的雙生子,在那種下流的鬼地方中受害。」

    她們的結論,原振俠和瑪仙都沒有異議。原振俠立時舉手,表示同意,可是他也立
即問:「看來,要達成那樣的行動,大是勞師動眾,又要幾乎二十年的時間。請問兩位
,是否能假設出一種,為甚麼要做這種事的原因來?」

    良辰美景呆了半晌,搖了搖頭:「看來一無目的!」

    原振俠苦笑:「這就是整件事情無頭無腦之處,我們無法作任何假設。做任何事,
都有目的,可是主持這個行動的人,目的是甚麼,我們設想不出來。」

    瑪仙接口:「所以,要探索真相,就倍加困難,只好從陳氏兄弟的行動之中,一滴
一點去探索。」

    良辰美景在廳堂中迅速地繞了幾轉,這時他們所在之處,正是放著那組石像的廳堂
,原振俠和瑪仙乘機打量那組石像。

    過了一會,良辰美景才道:「兩陳突然離去,我們和蘇先生談了很久,蘇先生告辭
之後,我們休息,兩陳一定是在我們休息的時候回來的。他們並沒有來見我們,只是留
下了一段錄音。」

    良辰美景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立時道:「聽聽他們的錄音。」

    良辰美景取出了一具小錄音機,按下了一個掣鈕,陳氏兄弟的聲音傳出來:「有一
些意外的,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發生了。看來,我們一直想尋求的答案,已近在眼前,
這裡的一切,全權交給你們兩個人處理,我們會離開一段時間──不知道會有甚麼事發
生在我們的身上,也不知會離開多久。」

    良辰美景按下了暫停鍵,又望向原振俠。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談了半天,究竟發
生了甚麼事,一點也沒有說出來──」

    良辰美景忽然笑了起來,原振俠正不明白她們為甚麼要笑時,她們已鬆開了手,陳
氏兄弟的聲音,繼續傳出:「是不是覺得說了半天,等於甚麼也沒有說?實在究竟發生
了甚麼事,連我們也不知道。在過去幾小時之內,我們做了一些事,我都有錄音,或許
憑你們的才智,可以探索出一、二分來。真要不行,你們有那麼多出色的朋友,也可以
幫助──我們實在十分需要幫助,可是痛苦的是,要人幫助甚麼,也還說不上來!」

    良辰美景攤了攤手:「看!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難怪我們無法設
想。」

    這時,錄音機中繼續傳出陳氏兄弟的聲音:「我們突然得知,有一對女性雙胞胎,
遭遇和我們一樣,自幼失散,其中的一個,在極不正常的環境中長大。告知我們這一點
的,是一個神祕電話,神祕電話也已錄音,和別的錄音帶放在一起。」

    (這裡,由於事態複雜,敘述起來,可能有點亂。還是不要按當事人的行動次序來
說,更會比較容易明白事情的進展。)

    (先聽那神祕電話的錄音。)

    神祕電話的聲音,是一個相當低沉的男音,聲音的本身,並不神祕,可是說的話,
確然相當神祕。

    那男聲一上來就說:「陳景德先生?」

    陳氏兄弟的聲音十分不愉快:「我們兩兄弟並不分彼此,你有事,只管說!」

    那男聲「呵呵」就笑了起來,笑得相當不禮貌:「我知道你是陳景德,因為我知道
陳宜興根本不會接聽電話!」

    足足停了有十秒鐘,又聽得陳景德道:「你是誰?」

    那男聲的回答是:「我是知道一切的人,所以你必須留心聽我說!」

    陳景德悶哼了一聲。不管他為人如何精明能幹,對方顯然已擊中了他的要害,使他
無法不服從,他只好道:「請說!」

    那聲音道:「有一對女性的雙胞胎,情形和你們一樣,正常的那個叫方如花,是音
樂學院的高材生,另一個在醫院中接受失憶的冶療。你去找方如花,把你們的情形告訴
她之後,再等候指示。第一個指示便是,把陳宜興交給我們,別擔心,他本來就是在我
們這裡長大的──」

    (原振俠和瑪仙聽到這裡,都陡然震動──)

    (良辰美景也吸了一口氣:「就是這個卑鄙行動的主使人,真可怕!」)

    陳景德的聲音在那一剎間,變得尖銳之至:「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那聲音的好整以暇,和陳景德的緊張,恰好相反,先「嘖」了一聲,再嘆了一下:
「你千萬別緊張,只要照我們的話去做,絕對不會有害處。你必須相信我們沒有惡意,
你的另一半,在我們悉心的照料下成長,要是我們有惡意,也不會令你們兄弟相會了─
─」

    陳景德在急速地喘著氣,顯然這個突發事件,令他這個商場狐狸,也只是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陳景德在抗議,可是語調也軟弱無力之至:「我不能有別的選
擇?」

    那聲音卻笑了起來:「何必選擇?你去找方如花,把你和你兄弟之間的情形告訴她
。由於她和你有相同的經歷,所以必然會心領神會,然後,你會接到我們進一步的行動
指示!」

    陳景德聽來,已經完全屈服了,他的聲音聽來有點像呻吟:「我可以知道你們究竟
是誰嗎?」

    那聲音又大大地嘆了一聲,表示了極度的不耐煩:「知道我們是誰,對你來說,一
點作用都沒有!」

    陳景德發出了一下悶哼聲,結束了這個神祕電話。

    良辰美景按下了錄音機的暫停鍵,發表她們的意見:「那是一個專對付雙胞胎的恐
怖力量!」

    原振俠皺著眉:「或許我自己不是雙胞胎,所以在感覺上,沒有你們那麼強烈。所
以我覺得這個行動,雖然詭異,可是並不恐怖。」

    良辰美景一起叫了起來:「還不恐怖?把雙胞胎從小就分開,把其中的一個,當作
植物一樣來培養──單是這過程已經夠恐怖的了,現在,他們又要脅另一個,在正常環
境中長大的那個,聽命於他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也不得不承認,在整件事中,的確有恐怖的成分在內,不過,
他仍然覺得怪異勝於恐怖。

    但是由於良辰美景的情緒十分激動,可能是出於雙胞胎的一種感情上的共鳴,那是
非雙胞胎所不能了解的一種特殊感情。所以原振俠並沒有就這一點,再爭論下去。而整
件事,最怪異之處,自然是,這股力量這樣做,目的究竟為了甚麼?

    原振俠提出了這一點:「很奇怪,陳景德在電話中,沒有問對方這樣做的目的是甚
麼,反倒老追問對方是誰!」

    良辰美景嘆了一聲:「對方一開口所說的話,就擊中了他的要害……原醫生,你或
許不明白,我們……我們關心另一個,就像關心自己一樣!」

    她們說到這裡,又進一步解釋,先是各自抿了抿嘴,然後才指著那組石像:「在身
體上來說,我們是兩個人,但是在心理上來說,我們都是一個身體的雙頭人!」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瑪仙輕捏了一下他的手。

    原振俠自然知道,良辰美景口中的「我們」,是指同卵子孿生的雙胞胎而言。這種
情形的雙胞胎,確然是生命的一大變異,有著難以解釋的神奇!

    各人保持了片刻的沈默,原振俠才道:「我明白了,陳景德在那一剎間,十分慌亂
,根本已失去了應變的能力──」

    良辰美景壓低了聲音:「他已經夠了不起,他不但應對了那個神祕電話,而且還留
下了大段錄音給我們,給可以幫助他的人!」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道良辰美景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自然而然向瑪仙望了一眼
。超級女巫瑪仙並沒有發表甚麼意見,只是向錄音機指了一指:「我也不知道他留下了
甚麼話,聽聽!」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動人,良辰美景忍不住淘氣地學她:「聽聽!」一面說,一面又
啟動了錄音機。

    聽到的,先是一陣相當急促的呼吸聲,顯然是將要說話的人,在說話之前,需要相
當程度的鎮定,然後,才是陳景德的聲音。

    陳景德留下的那一大段錄音獨白,內容相當豐富,也使得原振俠和瑪仙,在聽了之
後,感到了相當程度的愕然。陳景德一開始就要求協助:「我是陳景德──有十分不尋
常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我要求幫助,希望可以幫助我的人,給我幫助!」

    良辰美景大聲表示態度:「我們願意幫助,可是我們究竟能做甚麼?」

    瑪仙柔聲道:「聽下去再說!」

    良辰美景顯然對兩陳的命運十分關切,所以神態有點焦躁。

    陳景德的聲音在繼續著:「我有一個雙生兄弟,一直到幾年前,我才知道這一點─
─我在一個正常的環境下長大,事業有成。那一天早上,和平時完全一樣,我離開住所
,準備展開一天的工作,可是這一天,卻是我一生之中,除了出生之外,最特別的日子
。我才一打開門,就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陳景德的聲音,略有發顫,可知當時他看到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的時候,他
心中的震駭是如何之甚!

    「當我肯定了不是有人惡作劇地,在我的門外放置了一面大鏡子之後,我立刻就想
到了,那是我的另一半,是我的雙生兄弟!

    「我自小就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感覺,感到自己並不完整,並非是心理上有甚麼缺憾
,而是實實在在,有自己身體上並非完整的感覺。我從來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這種感覺
,一提起,必然惹人嗤笑。直到我看到了我的雙生兄弟,我才知道會有那種感覺的緣故
,在那一剎間,我心中高興莫名,因為我失落的另一半,突然出現,我變得完整了!」

    原振俠聽到這裡,由衷地讚嘆:「聽說陳景德,並沒有受過甚麼正規教育!」

    良辰美景道:「是,他自小失學,青年時期,在碼頭做搬運工作,後來因緣際會,
才成了商業鉅子。」

    瑪仙道:「他講述他重遇雙生兄弟的經過,又生動又感人!」

    原振俠感慨:「人只要動了真感情,所說的每一句話,自然而然,也就是充滿了感
情的語言──」

    在他們討論的時候,陳景德的聲音繼續傳出:「我立時熱烈地和他擁抱,他也擁抱
著我,和我同樣熱烈。我不停拍打著他的背,問:天!你在哪裡?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
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問題,卻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只是望著我傻笑。我絕不懷疑他笑容中的真誠
,我也絕對可以感到,我和他有著水乳交融一樣的溝通。可是,我也覺出事情有點不對
頭了──我的雙生兄弟,除了會說話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能力!」

    原振俠低聲道:「情形和方如花與那個女郎,一模一樣,都是不可解的謎。」

    瑪仙忽然問:「方如花和那女郎見面的時候你在場?」

    原振俠知道瑪仙為甚麼會這樣問:「當時方如花看到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人,心
中想甚麼,我自然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她的想法,一定也和陳景德見了他的兄弟之後,
完全一樣!」

    瑪仙吸了一口氣:「等於是一個人,見到了久已失落的自己──這真奇妙之極,不
是雙生子,只怕一輩子也無法體會這種感覺!」

    良辰美景在這時候,靠得更緊,眼睛睜得老大,她們並不是第一次聽陳景德的錄音
,可是仍然十分入神。陳景德的聲音,在這段話中,略見低沈:「我很快就發現,我的
兄弟,我的一半,是一個……低能兒,這令我十分傷心,但我也立刻勇敢地接受事實。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我離開了所有的人,只和他單獨相處。

    「我發現他並不是真正的低能兒,他在知識的接受方面,並無困難。可是一個人到
了二十多歲,才開始接受兒童的教育,自然進展慢得多。

    「一個月之後,我有了決定。我對他進行了許多基本的訓練,由於我們兩個人在外
貌上全然一樣,有時對著鏡子,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所以,如果我們服飾也一樣,同時
出現的話──沒有人會分得出我們誰是誰。

    「大家都知道了,我們確然形影不離,也一直沒有人分得出我們誰是誰。我們是兩
位一體,也從來沒有人懷疑,我們之中的一個是低能者。

    「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許多情形之下,都是他依賴我,可是在心理上,我依賴他的
程度,也全然一樣。

    「這是陳氏兄弟最大的祕密!

    「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內,我用盡了方法,想找出我兄弟過去那麼多年,是在甚麼環
境下成長的情形。可是他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或許他已說得夠明白了,可是我不
懂。

    「他……說的那種生活環境,聽來像是甚麼恐怖幻想小說,他說有很多人照顧他,
可是他卻又甚麼都不知道。我祕密委託過許多人去追查,也一無所獲!」

    良辰美景聽到這裡,壓低了聲音:「主持這個行動的力量,神祕之極!」

    瑪仙也壓低了聲音:「再神祕,只要他們目的還未達到,就會現身──他們已經現
身了!」

    原振俠斜睨著瑪仙:「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甚麼,怎知他們目的未達?」

    瑪仙笑得很甜:「要是他們已達到了目的,又怎會有那個神祕電話?我看,他們的
目的,是要兩兄弟,或兩姐妹,在一起,再完成一些甚麼!」

    原振俠和良辰美景的視線,一起停留在瑪仙的身上,可是瑪仙卻道:「我現在還不
知道他們想幹甚麼,真的不知道,再繼續聽陳景德說!」

    陳景德在這時,也像是緩了一口氣:「他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好,就算從此相安無事
,我也心滿意足,因為我感到和我兄弟在一起,我才是一個完整的人。但是我總也渴望
我的兄弟,有和我一樣的聰明才智,所以,才有了擁有那組石像的願望。

    「首先,我在偶然的機會,看到了那組石像的照片之後,就已經有異樣的震動。那
個探險家兼考古學家,在我對著照片發愣的時候,對我們說:『看,石像上的雙頭人,
對你們雙生子來說,是不是有特別的意義?』聽了這樣的問題,我正在考慮如何回答,
卻有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一直以來,我是說,自從我們弟兄重逢之後,不論在甚麼場合之下,我的兄弟,
都像是受了催眠的人一樣,言行全由我的眼色和小動作所暗示,他自己從來也沒有甚麼
主動的動作。由於我們是雙生子,所以要做到這一點,可說毫無困難,從來也沒有露出
過任何破綻。可是那時,我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卻在未曾接受我任何暗示的情形下,
大聲道:『是!這就是我們!』

    「在那一剎間,我震驚得只是望住了他說不出話來,他卻只是盯著那照片看。在一
旁的探險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情形,並沒有覺察甚麼,他只是繼續在問:『請進一步
解釋。這組石像的洞窟之外,有已經剝落了的一塊石碑,殘缺的碑文記載,已經不可解
,只說那是雙生子之神,在這組石像之中,有著雙生子這種奇妙的生命形式的無上奧祕
──普通人所無法了解的奧祕,你能了解得到?』

    「我的兄弟向我望來,一副求助的眼色,顯然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要向
我求救。可是我根本甚麼也不知道,只好問探險家石像在那裡,把話岔了開去。同時,
在當晚的聚會結束之前,我也和探險家達成了協議,付給他巨額的支票,委託他不惜一
切代價,不擇任何手段,把那組石像自吳哥窟運出來。

    「各位一定都已知道,那位探險家十分能幹,不負所託,已經完成了任務!」

    原振俠、瑪仙與良辰美景聽到這裡,自然而然視線又一起集中在那組石像之上。

    陳景德的聲音繼續著:「聽我錄音談話的朋友,或者會覺得奇怪,何以我在一開始
就發出了求助的呼籲,反倒又絮絮不休地,說起那組石像的事來?其實,很有關係,至
少,在我的感覺而言,有關係,我感到有強烈的關係!

    「那天當我和我的兄弟單獨相處時,他顯得十分不安,我問他:『你為甚麼對那石
像,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他的回答是:『我……那是我,那是我們……那是我們……』我道:『不是,那
是雙頭人!』他忽然激動起來,直指著我:『那就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他一面說,一面還不斷用手指戳我,用的力道十分大。他從來也沒有這種情形,我
並不是生他的氣,但這時我也十分驚惶,我握住了他的手:『雖說我們是雙生子,可你
還是你,我還是我!』

    「他卻顯得固執無比:『我們是一個人!一個人!』由於他的智力低,忽然有了這
樣執拗的態度,我也不好和他爭下去,就沒有再說甚麼。

    「一直到石像運到之前,他都很正常。那天,石像在經過了萬水千山,千辛萬苦之
後運到了,我們一面對石像,就有受雷擊電震一樣的感覺,感到石像……是為我們而塑
造的,這種感覺──」

    良辰美景加了一句:「這種感覺,多半是雙生子才有。他的形容極好──如同雷擊
電震!」

    陳景德在說到這裡的時候,有喘息之聲,可見他的心情激動:「我的兄弟在停了半
晌之後,指著雙頭人的頭,猶豫不決,不住地問:『誰是我?哪個是我?誰是你?哪個
是你?』我思緒也極亂,大喝著:『誰是誰都一樣!』我們有點語無倫次,實在是由於
我們的思緒極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之故。

    「恰好我們不久後,有幸認識了一雙可愛的雙生女,就請了她們來。可是她們,也
只有模糊的感覺,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一再在思考,明知即將有重大的變故會發生之時,還提及這組石像,是由於我
感到,雙生子的生命奧祕,一定化為某種訊息,在這組石像之中,只不過我們暫時無法
獲得這種訊息而已!」

    良辰美景苦笑:「他的話,聽來雜亂無章,其實他只想說明一點:這石像的製造者
,把雙生子奇妙的生命奧祕,蘊藏在內了!」

    原振俠攤了攤手:「對非雙生子來說,仍舊莫名其妙!嗯?」

    他最後一個「嗯」是向瑪仙發出的,目的是徵求瑪仙的同意,可是瑪仙卻搖頭:「
也不盡然,我也認為有若干訊息蘊藏在這組石像中,可是卻不必鑽牛角尖去感受。單憑
欣賞藝術作品的態度,就可以感受得到!」

    良辰美景一聽,震動了一下:「是啊,訊息由藝術品的造型來表達。兩個頭,一個
身體,這說明雙生子的身體外形相同是次要的,源自一個生命的思想,才是主要的!」

    接下來的情形,良辰美景或是一人一句,或一人半句,或一人數句。她們講得十分
快,很難分得清楚,所以仍然統而言之,「良辰美景說」。

    良辰美景又道:「思想雖然源自一個生命,可是也有各自不同的發展。

    「只不過各種不同的發展,又可以交匯成為一個人的思想。

    「也就是說,雙生子思想的成熟,記憶的增長,可以在各自發展的情形之下,又互
相匯合在一起!

    「這種情形,就表示一個人可以得到兩個人的智力。

    「思想交流通過直接的形式進行,不必再經過其他的媒介作用!」

    她們急速地講到這裡,原振俠已忍不住大喝一聲:「住口!」

    良辰美景睜大了眼望定了他,原振俠有點氣息急促:「根據你們剛才所說的,只能
得出一個結論:雙生子有思想直接溝通的能力!」

    良辰美景用力點頭。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們之間能夠嗎?」

    良辰美景都垂下了頭,好一會才抬起頭來:「能,可是不是……很具體,我們對於
另一個的想法,都有一種朦朧的感受。」

    原振俠悶哼一聲:「所謂思想直接溝通,必須是知道對方思想的每一個細節,毫無
保留,那和一般所謂心意相通不同!」

    良辰美景承認:「我們只能心意相通,或許,還必須經過某種程序,才能使我們的
思想,真正直接溝通。」

    原振俠對這個問題,當然答不上來,良辰美景突然又陡地吸了一口氣,失聲道:「
我們……我們想……我們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問題,兩陳……陳景德一定也想到
了這一點,所以他才詳細提到這組石像!」

    良辰美景說著,又向瑪仙望來,像是瑪仙早就應該知道這個關鍵問題是甚麼。瑪仙
吸了一口氣:「對,陳先生一定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然,他不會那麼容易就聽命於這個
神祕電話,可是他卻也未曾有清楚固定的概念,所以他才會說得這樣亂!」

    原振俠表示不滿:「你們說得也夠亂的了!」

    瑪仙柔聲道:「不亂,你想一想就會明白!如果通過某種程序,使雙生子之間的思
想,能夠直接溝通,那麼,對獨特的情形如陳氏兄弟、方如花和那女郎來說,會發生甚
麼變化?」

    原振俠一經提醒,就明白了。一時之間,他也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那的確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陳氏兄弟、方家姐妹的情形都相同:一個聰明才智過人,另一個低能。

    如果雙生子之間,思想可以直接溝通,也就是說,雙方的記憶系統,可以互通有無
,等於是可以互相傾倒的兩隻瓶子,一隻瓶子中的水,可以流入另一隻瓶子之中;一個
人的記憶和智能,也可以進入另一個人的腦中,低能者可以一下子就變成聰明才智之士


    思想,人腦中的記憶部分的直接交流!把一個人的思想,注入另一個人的記憶系統
之中!一個從來也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的人,只要接受這種程序的交流,一下子就可以
獲得,本來要花十年八年時間去學習記憶的知識!

    如果真的有這種方法,那將是人類生活的一個巨大之極的改變和突破!

    人,生命形成,到了腦部開始可以儲藏記憶之後,也就是人有知識的開始──這一
個過程,對人類的文明開展,極其重要,沒有知識的積累,就沒有人類文明。而人類又
不斷在知識累積的基礎上,開創出新的知識來,所以人類文明才不斷進步。

    這種想像,人人皆知,可是卻很少有人去想一想,人類獲得知識、累積知識的過程
是多麼痛苦,是多麼浪費時間!一個人的生命最佳狀態,不會超過五十年,在這五十年
之中,人要花去多少時間去獲得知識,去積累知識?只怕到生命結束的一天,還在不斷
尋找知識!

    自古以來,人類都十分滿足於這種知識的積累方法,沒有想到這種方法,其實十分
落後和浪費生命!

    如果(如果!)一個人本來要花五十年的時間,才能獲得的知識,可以在五分鐘,
甚至於更短的時間之內,一下子就獲得了,那是甚麼樣的情形?

    人體解剖已證明,人腦對記憶的儲藏能力幾乎是無限的。而實際上,人運用這一部
分的功能,只用了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原因何在呢?原因就在於人獲得知識的過程太
慢!

    慢到了五十年、六十年,也只不過動用了人腦功用的千分之一,而生命已到盡頭了


    如果(如果!)把人獲得知識的過程加快,使五十年變成五分鐘,那麼,在五十年
的生命歷程之中,人就可以獲得上千倍上萬倍的知識!

    如果(如果!)人是上帝設計的,那麼,原設計者設計了可以容納那麼多知識的腦
部,卻一直被浪費著,只發揮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功能,那是何等樣的浪費!也只有
徹底改變獲得知識的過程,才能使人腦的功能得到應有的利用,不辜負原設計者的心思


    剎那之間,因良辰美景提出了「關鍵性問題」之後,原振俠思緒變得紊亂之極,各
種各樣的古怪念頭,紛至沓來,一個接著一個。這些念頭,有的根本不成熟,只是一個
模模糊糊的概念,有的比較具體,在理論和數據上,也可以說得通。

    但是,不論是甚麼念頭,都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想到了這些怪念頭的,顯然不只原振俠一個人,良辰美景和瑪仙,也都蹙著眉,保
持著沉默,她們一定也起著各種各樣古怪的念頭。

    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吸了一口氣:「一直有人在研究思想直接交流,可是沒有人
深一層設想,思想的直接交流,可以成為知識的直接交流。」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各自同時伸手指向對方,想說甚麼,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
瑪仙捉住了她們的手,道:「你們兩個之中,如果一個根本沒有受過教育,一個卻受過
系統的某種科學訓練,譬如說,是一個醫生──」

    原振俠搶著說,他說的話,和他剛才想到的許多念頭有關:「誰都知道,訓練一個
醫生,除了這個人所受的基本教育之外,至少還需四年的時間,來從事專業訓練!」

    瑪仙接了上去:「所花的時間太多了,那是對生命的浪費,如果知識可以直接交流
──」

    她說到這裡,把良辰的手放在美景的額上,又把美景的手放在良辰的額上,輕嘆了
一聲:「如果思想可以直接交流,喝!一下子,醫生的知識就進入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腦
中,那人就立即變成了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

    良辰美景一起眨著眼,瑪仙和原振俠所說的,正是她們想說的。不過她們還是提出
了疑問:「那麼,原來那個醫生,會不會變成了沒有知識的人呢?因為他的知識,都給
了另一個人了!」

    原振俠和瑪仙都沒有回答,因為一切都只不過是假設,真要是有這樣的事,經過情
形怎樣,全然不可測,又如何回答良辰美景的問題?

    原振俠這時所想到的是:一個人把自己擁有的東西給了別人,那麼他自己當然便不
再擁有那東西了。可是,知識不是物質,根本無形無質,把知識給了別人,自己就不再
擁有了嗎?

    想到這裡,原振俠已經有了答案,他笑了起來:「不用擔心,甚麼時候聽說過老師
向學生傳遞了知識之後,老師就變得沒有知識的?」

    良辰美景想了一想,也笑了起來:「你說的只是想當然,那不是思想的直接交流!


    原振俠苦笑:「我只能作這樣的設想!」

    瑪仙忽然又指著那組石像,用十分緩慢的聲調在問:「雙頭人的神情不一,是不是
他們正在進行思想直接交流,一個在向另一個輸送知識?」

    原振俠喃喃地道:「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良辰美景同時吸了一口氣:「陳景德,甚至方如花,一定也想到了我們想到的關鍵
性問題!」

    原振俠抬起了頭,皺著眉:「他們……他們現在正在做甚麼?」

    他不問「他們現在在哪裡」,而問「他們現在正在做甚麼」,良辰美景和瑪仙,都
知道他的意思,原振俠其實是想問:「他們現在,是不是正在進行思想的直接交流?」

    她們三人都不出聲,原振俠揮了揮手:「我們的設想如果成立,那麼,兩陳就會變
成智力相等的人,而那女郎也會成為音樂天才!」

    良辰美景不斷眨著眼,瑪仙也大有心嚮往之的神情,因為他們剛才提出的設想,如
果成立,確然是人類進化過程之中的巨大改變!會發生的變化,簡直難以設想!

    過了一會,還是原振俠先把思想從無窮無盡的想像之中拉了回來,吁了一口氣:「
錄音帶還沒有完,再聽下去,看陳景德再說些甚麼!」

    良辰美景又按下了錄音機的放音鍵,陳景德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這一段錄音之中
,他的聲音聽來十分沉重和緩慢。

    陳景德先嘆了一聲:「那組石像給了我們那麼強烈的衝擊,可是我們又無法真正獲
得石像想要傳達的信息,那真是十分痛苦的事。你們也有這種感覺,可是也不能獲得實
際上的訊息,想來也有同樣的痛苦!」

    陳景德的錄音是留給良辰美景的,他所說的「你們」自然是指良辰美景而言。而良
辰美景在聽到這裡時,也自然而然點了點頭。

    陳景德又嘆了一口氣:「我的兄弟在石像運到之後,有了相當大的改變。他開始時
像是在想些甚麼,可是他智力低,卻又連該想甚麼也不知道,他想出一些怪不可言的問
題,例如『如果我們一生出來就對調,你變成了我,我變成了你,那會怎麼樣?』之類
。更怪的是,有一次他忽然說:『根本你是我,我是你,我們被人家弄錯了!』他的情
緒不穩,也影響了我,所以那神祕電話一來,才能使我立即服從。

    「因為我感到,打這個神祕電話來的人,不但掌握、控制著我兄弟的命運,同樣也
控制著我的命運!

    「神祕電話要我去找方如花,我不知道最終的目的,可是知道一定會有極不尋常的
事發生在我們的身上,不知道是吉是凶。

    「我把這一切經過說出來,目的是想讓人知道,我們,一雙孿生兄弟,正被一種不
可知的神祕力量,一個或一群不可測的神祕人物所操縱。

    「任何人的命運被別的力量所操縱,都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何況與我們生命有關
的力量和人物,是如此神祕和處心積慮──想想看,他們竟然可以製造一個特殊的環境
,把我的兄弟經過長時期的禁錮,使他智力不全!

    「所以,我需要幫助,我要所有人的幫助!」

    陳景德又一次提到了要幫助,原振俠不禁嘆了一口氣,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幫助
他才好!

    陳景德繼續說著:「在見到了方如花之後,才知道方如花的情形和我一樣,她在最
近,發現了她的另一半。我向她說了一切經過,把她帶回來,當我回來的時候,發現我
的兄弟已經不在他一直逗留的房間中,沒有人看到他如何離開,他不應該離開的。

    「可是我並不擔心,因為那神祕電話曾說過他們會帶走他,他本來就是在他們那裡
長大的。很快地,我們又知道,方如花的另一半,也在醫院之中不見了,當然也是被他
們帶走的。我和方如花都感到極度的徬徨無依,都十分害怕。」

    陳景德在講到這裡時,聲音有輕微的發顫,他停了幾秒鐘,才繼續說下去:「我和
方如花當時的對話錄音──記錄下了一些事情的發展。」

    錄音帶在這裡,顯然經過簡單的接駁,傳出了方如花充滿驚恐的聲音:「陳先生,
他們究竟是甚麼人?究竟想幹甚麼?」

    陳景德在苦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令我們的另一半,自小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
長大!」

    方如花的話聽來也十分怪異:「多可怕,要是那不幸的另一半是我,那真不知如何
才好了。他們──我們必須聽他們的話?」

    陳景德嘆了一聲:「除非我們根本不關心我們的另一半,我自問做不到這一點,你
能做得到嗎?」

    方如花久久沒有回答──原振俠有點緊張,因為方如花和那女郎相見並不久,兩人
之間,可以說完全沒有感情。方如花是不是肯把自己的命運,和那女郎繫在一起呢?方
如花久久不回答,顯然是也在考慮。

    原振俠的緊張很有道理,只是他低估了雙胞胎之間的,那種兩位猶如一體的血緣力
量。方如花終於嘆了一口氣:「我也做不到,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們注定應該同一
命運……陳先生,會不會那股力量,要通過你的兄弟來控制你?你是商界的強人!」

    陳景德發出了自嘲的笑聲:「方小姐,你太不懂做生意的道理了,哪有人花了二十
多年時間來做這種買賣的?他們怎知我會變成商界強人?而且,我這點事業,放在世界
商場上,滄海一粟,算得了甚麼?」

    方如花低聲道:「那當然不會是想控制我了──是不是除了你和我之外,另外還有
雙胞胎有同樣的命運?」

    陳景德的聲音很難過:「不知道,希望不會再有,對雙胞胎來說,這……很痛苦!


    兩人之間維持了半晌沉默,方如花才問:「我們現在怎麼辦?」

    陳景德道:「那個神祕電話,好像暗示有一些事要我們做,我們只好等!」

    方如花的聲音很無可奈何:「那我要通知父親,他若是知道我失蹤了,一定會焦急
莫名。」

    原振俠和瑪仙互望了一眼。方繼組因為方如花的失蹤而焦急莫名,難道又有了甚麼
變故,使得方如花未能通知她的父親?在方繼組萬分焦急之際,方如花應該還在兄弟大
廈之中的!

    只聽得陳景德道:「好的,請隨意用電話──」

    他才講了一半,電話鈴就響了起來,當時方如花和陳景德可能都有點手足無措,因
為電話響了好幾下才有人接聽。首先聽到的,還不是陳景德的聲音,而是那個神祕電話
之中,曾聽到過的低沉的男人聲。

    那男人劈頭就道:「陳景德,很好,你已照我的話去做,你和方如花不能和任何人
聯絡,等我進一步的指示。聽到沒有?絕不能和任何人聯絡,不然,對我們將要進行的
事,會造成破壞,而這種破壞,對誰都不會有利,記得了嗎?」

    陳景德的回答,有著壓抑著的憤怒:「你究竟有甚麼目的?為甚麼我們一定要聽你
的命令?」

    那低沉的男聲,剛才在作出吩咐之際,十分權威,可是這時,突然嘆了一口氣,說
話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你放心,方小姐也請放心,不會對你們有害處,我只不過
想實現一個十分偉大的設想。哎!對你們來說,我的行為當然太過分了,可是我自己也
欲罷不能,這個設想能否實現,關係著整個人類發展的前途!」

    一聽到那男聲最後的一句話,原振俠、良辰美景和瑪仙,都發出了「啊」的一下低
呼聲。他們都想到了他們推測到的「思想直接交流」,那足可以稱得上改變人類發展史
的了。

    可是陳景德聽了,怒火卻被激發,他大聲道:「越是做的是下流卑鄙的事,就越有
冠冕堂皇的幌子,以前流行的是為國家民族,現在流行的是為人類的前途!」

    那男人的聲音中,一點沒有怒意,反倒再嘆了一聲:「你現在不明白,很快就會知
道──當你知道了真相之後,我想你一定會同意我的說法!」

    陳景德仍然怒氣沖沖地問:「那我們還在等甚麼?要等多久!」

    那男聲道:「當一些最後的佈置完成,就會請你們來,也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陳景德悶哼了一聲:「我的兄弟,和方小姐的姐妹呢?」

    男聲回答:「他們很好,如果我的理想實現了,他們會更好,會讓你們意想不到!
那會是一個奇蹟,一個人類發展史上最大的奇蹟!」

    那人在說到這裡時,聲音之中有掩不住的興奮,接著他又道:「所以請兩位合作,
一切都必須在極度祕密的情形下進行!」

    陳景德悶哼一聲:「請盡快再和我們聯絡!」

    那男人的聲音笑了一下:「你以為我不想盡快進行嗎?等了超過二十年,等的就是
這一天──」

    陳景德和方如花異口同聲問:「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可是,電話的那邊,卻已沒有了聲音,顯然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上了!

    又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方如花道:「聽起來,好像沒有甚麼惡意?」

    陳景德悶哼:「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絕不會這樣鬼頭鬼腦進行!」

    方如花忽然長嘆了一聲:「也很難說,中世紀的科學先知,有些就被教會以火刑燒
死!」

    陳景德失聲道:「你這樣說──你想到了甚麼?告訴我,你想到了甚麼?」

    陳景德在急急逼問的時候,一定有十分不禮貌的粗魯動作,所以聽到方如花發出了
一下低呼聲,和陳景德不住的道歉聲。

    接著,陳景德又問了一次:「你想到了甚麼?」

    方如花的回答十分遲疑:「沒有……具體的概念,只是感到會有事發生在我們的身
上。我的意思是,發生在我們四個人的身上。」

    陳景德吞嚥口水的聲音聽來很清楚,他道:「我早就有這個感覺,而且還感到……
即將發生的事,會十分……可怕……不……不應該說可怕,應該說……」

    他還在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說才好,方如花已接了上去:「應該說十分驚人!」

    陳景德應道:「是!是!十分驚人。真奇怪,我們何以會有同樣的感覺?是不是因
為我們的另一半,這時正在一個特別的處境之中?他們的身受,使我們受了感應?」

    方如花嘆了一聲:「誰知道,感覺很玄虛,也像是很真實。」

    陳景德沉默了半晌,才又嘆了一聲。

    這一段錄音,到這裡為止。

    原振俠來回踱了幾步:「算起來,陳景德和方如花並沒有等了多久,至多是我們在
蘇耀西辦公室中,逗留的那一段時間!」

    瑪仙一頓足:「我們早來一步就好了,可以知道他們到甚麼地方去了!」

    良辰美景卻不同意:「我看他們不會有甚麼危險,要是有人跟了去,只怕反而會壞
事!」

    原振俠搖頭:「會發生甚麼事都不知道,有甚麼會壞事?」

    良辰美景瞪大了眼睛:「我以為我們剛才的設想──是大家認可了的!」

    原振俠又來回走了幾步:「但那始終只不過是設想!」

    良辰美景嘟起了嘴,用她們那種帶有稚氣的動作,來表示不滿。瑪仙在一旁望著:
「陳景德和方如花在離去之前,一定還有神祕電話來?」

    良辰美景搶著道:「當然有,那男人的聲音叫他們等進一步的行動指示。不過我們
也未曾聽到那一部分──一發現陳景德有錄音帶留下來,聽了一些,就立刻和你們聯絡
,請你們一起來聽了!」

    瑪仙作了一個請繼續的手勢,自錄音機中傳出來的,先是一陣腳步聲,那自然是方
如花和陳景德在焦急的等待之中,正來回踱步。

    過了一會,陳景德忽然大吼了一聲:「我有極重要的事,取消一切約會,不見任何
人!」

    這多半是他在對他的下屬下達命令,然後,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由於已經知道了不少事實,也有了大致的設想,所以原振俠、瑪仙和良辰美景,也
十分緊張,電話鈴突然響起,連他們也為之震動了一下。

    緊接著,仍然是那個低沈的男聲:「對不起,讓你們等久了。」

    陳景德在回答之前,低聲說了一句粗話:「少廢話,我們該怎麼做?」

    那男聲聽來,也有點緊張──他曾說過,等了二十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天,「這一
天」必然會有十分令他感到興奮緊張的事發生!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你們離開大廈,
要確定沒有人跟蹤,做得到嗎?」

    陳景德悶哼了一聲:「沒有問題。」

    那男聲又吩咐:「然後,到南郊第七號碼頭,在那裡,會有人和你們接頭──」

    良辰美景在這時候,陡然叫了起來:「他們出海了!」

    原振俠一下子就把那具小型錄音機抓在手中,望向瑪仙。瑪仙點頭:「一面走,一
面聽!」

    他們本來,只知道陳景德和方如花離開了大廈,不知去向,無從追蹤。忽然之間,
有了那麼明確的線索,自然不肯再浪費時間。雖然陳、方兩人離去已相當久,他們追到
碼頭,也未必找得到甚麼,但總比再耽擱下去的好!

    瑪仙的話才一出口,良辰美景的行動,更是快得驚人,紅影一閃,她們已經來到了
電梯的門前。

    由電梯下樓,一直到上了車子,陳景德的錄音還一直在播放。

    從商業中心到南郊七號碼頭的行程是三十分鐘,瑪仙駕車,四個人在車中,繼續聽
陳景德的錄音。

    陳景德在聽了那男聲的吩咐之後,略停了一停,才道:「我和方小姐,至少也應該
保護自己,所以想知道和你見面之後的情形!」

    陳景德在這時,顯然已恢復了鎮定,也表現了他的精明能幹,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擺
佈了。

    那男人的聲音聽來有點焦急,也有點惱怒:「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陳景德提高了聲音:「很簡單,到現在為止,一切事情的進行,都是你在暗,我們
在明,你……挾持了我們的另一半……」

    他說到這裡,那男人發出了一下低沈的吼叫:「胡說,甚麼挾持!」

    陳景德冷笑:「就算我和方小姐願意聽你的指示,我也認為我們是被脅迫的!」

    那男人停了約有十來秒,未曾出聲,然後才急急地道:「我無法在這裡和你說明一
切。我將要進行的事,必須嚴守祕密,怎麼能和你在電話中說,你可能正在進行電話錄
音!」

    陳景德竟立時坦然承認:「你說得對,我正在進行電話錄音,從你第一個電話起,
我就有錄音!」

    那男人再一次發出怒吼聲──聽起來,這一次,比上一次的惱怒成分,增加了很多


    可是陳景德的聲音,聽來卻越來越是輕鬆。原振俠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陳景德是商
場上談判的高手,這時他根本處於極度的劣勢,可是他卻有本領操縱對方的情緒。同時
,他也看穿,顯然對方控制了他和方如花的另一半,但必然有十分重要的,利用他和方
如花之處,他可以不必太聽話,大有和對方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甚至發出了兩下乾笑聲:「你生氣了?大可不必,你不是遲早都要把一切向我們
說明的嗎?」

    那男人有點氣咻咻:「那時,一切都完成了。」

    陳景德仍在乾笑:「你仍然不必生氣,因為你對你的行為,一個字也未曾透露過。
是不是能先說一點?我們總不能盲目地聽從你的指令!」

    那男人真的被觸怒了:「絕不能,立即來!」

    接著,便是電話掛斷的聲音。

    方如花緊張的聲音傳出來:「我們怎麼辦?」

    陳景德回答得極果斷:「到七號碼頭去!」

    方如花怯生生地問:「到了那裡之後,會有甚麼事發生,我……很害怕!」

    陳景德安慰她:「到了碼頭之後,多半會出海,把我們送到一個不知甚麼地方去,
也不知會進行一些甚麼事。可是別怕,那人要是有惡意,不會對我們的另一半,照顧了
那麼多年!」

    方如花呻吟了一聲:「那算是甚麼樣的『照顧』呢!」

    陳景德苦笑:「既然我和你在一起,我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在陳景德說了這句話之後,又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原振俠和正在駕車的瑪仙,
自然而然互望了一眼,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不難設想那短暫的沉默期間的情景。

    陳景德和方如花,一起被捲入一宗十分神祕的事件之中,他們又要共同去赴一個前
景絕難猜測的古怪約會。在這樣的情形下,人和人的感情,自然容易拉近。

    接著,又是陳景德的聲音,卻是對良辰美景說的:「兩位紅衣小姑娘,我希望你們
快點發現錄音帶,又希望你們遲一點發現──」

    良辰美景低聲罵了一下:「甚麼毛病!」

    陳景德開始加快他說話的速度:「你們在聽了錄音帶之後,所知將和我一樣多。我
不知會發生甚麼事,可是心中又有希望這事能完成,那人曾說過,如果我的行蹤被人知
道,事情就會遭到破壞。所以我要求的幫助,是請你們轉求你們認識的神通廣大的人物
。」

    良辰美景聽到這裡,發出了一下極度不滿的悶哼聲:「早知道他有這種混帳話留下
來,根本不理會他!」

    瑪仙笑道:「是啊,我們的紅衣大姑娘,還不夠神通廣大嗎?」

    陳景德像是也很知道良辰美景的脾氣,他忽然冒了一句「對不起」,才又道:「我
們的遭遇十分奇特,完全無法假設,在到了七號碼頭之後,我會盡量留下去向的線索,
希望會有用處!」

    良辰美景對陳景德的不滿仍未減退:「哼!誰和你玩童子軍的追蹤遊戲!你到哪裡
去了,女巫姐姐掐指一算,就能算出來──」

    瑪仙一面笑著,一面更正:「不!不!我才沒有那麼大的本領,要不是你們發現了
錄音帶,陳景德叫人餵了魚,也沒有人知道!」

    良辰美景高興了起來,發出了一陣清脆的笑聲。

    錄音帶播放完了,在良辰美景的笑聲之中,原振俠沈聲道:「那人先帶走了陳景德
和方如花的另一半,然後又要方如花和陳景德到他指定的地方去,看來是要四個人會合
。」

    良辰美景止住了笑聲,同時「颼」地吸了一口氣:「在四個人會合之後,就把他們
分成兩組,進行思想直接交流,或者是知識、智力,直接灌輸的實驗!」

    瑪仙道:「聽起來十分驚險刺激。嗯,又可以假設有一個龐大的科學研究基地在海
上,或是在海底,從事研究工作,研究的課題是:人類思相直接交流!」

    良辰美景一起拍著手,興高采烈,但忽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祕祕地問:「主持這個
研究的,會是外星人?」

    瑪仙搖頭,在她搖頭的時候,繫在她髮端的那隻金光燦然的金環,也跟著亂晃:「
誰知道,或許是一群外星人,或許是幾個科學怪醫,也或許是一組巫師,總之有人在主
持這件事就是了!」

    原振俠也加入了討論:「像勒曼醫院一樣!一些極其出色的人,為了共同的理想在
努力?」

    良辰美景叫了起來:「對,那男人就說過他的理想。花了二十多年的努力,就是為
了想實現他的一個理想!」

    瑪仙點頭:「這樣看來,那群人正為一個理想而努力,不像是在做甚麼壞事──」

    原振俠舉起手來:「大理想不一定是好事,拿破崙的大理想,就是想征服全世界!


    良辰美景分析得比較具體:「總之,他們的理想,要靠陳氏兄弟和方家姐妹來完成
。以往的二十多年,都只是準備時期,現在,才是關鍵時刻!」

    她們的話才說完,車子也停了下來。

    車子停在海邊,碼頭的設施十分簡單,也很冷清,只有幾個老年人,懶洋洋地,也
不知道在幹甚麼。車子一停下,瑪仙的雙手仍然按在駕駛盤上,雙眼直視著前方。前方
是大海,在近碼頭處,海水十分混濁,浮著不少垃圾,遠處,有幾個小島。

    瑪仙的眼中,有異樣的神采,她低聲道:「他們已經出海了!」

    良辰美景發起急來:「我們沒有船,怎麼辦?」

    原振俠忽然起了童心,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的輕功那麼好,不知道會不會登岸渡
水、水上飄的功夫?施展一下,或許可以追得上!」

    良辰美景陡地沉下臉來,表示了她們極度的不快。瑪仙揚起手來,在原振俠頭上重
重打了一下,打得原振俠大聲怪叫起來。瑪仙怪原振俠:「你少胡說八道好不好!」

    原振俠轉過頭來,向良辰美景作了一個鬼臉:「對不起,事實上,這是對你們的輕
功的稱頌!」

    良辰美景仍然沒好氣,大聲回答:「謝謝了!」

    瑪仙下了車,走向那幾個老人,卻示意原振俠和良辰美景留在車上。在車中的三個
人,都看到那幾個老人,在見到了瑪仙之後的那種驚訝莫名的神情。

    瑪仙向那幾個老人說著話,又指著海,有兩三個老人搶著回答她的問題。瑪仙在往
回走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十分興奮,也有點猶豫。

    她回到了車子中,那幾個老人的視線,還在追蹤著她。她道:「至少有三個老人,
看到一男一女,在不久之前被一艘快艇載上了一艘機帆船。我估計機帆船是偽裝,實際
上,那應該是一艘性能很高的快船。」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在那一剎間,他至少已有了三個可以追上那艘「機帆船」的方
法。

    可是瑪仙卻又道:「值得考慮的是,我們是不是應該追上去!」

    良辰美景脫口道:「當然要追──」

    可是在說了四個字之後,她們也不禁現出了猶豫的神情來。原振俠自然知道瑪仙為
甚麼會有此一問。

    那艘「機帆船」駛走的時間不是很久,利用一架直升機,要追上它,應該沒有問題
。問題是在於追上了之後,他們能做些甚麼呢?

    他們能阻止陳景德和方如花不先和那個神祕人見面嗎?當然不能。陳景德和方如花
的另一半在神祕人那裡,兩人都無法放得開他們的另一半!

    那麼,是不是可以陪著陳景德、方如花一起去見那神祕人呢?顯然也不能。神祕人
一再叮囑,必須絕對守祕密,忽然多了四個人參加,神祕人一定大為不滿,說不定,會
使他的工作不能完成!

    雖然神祕人行事極鬼頭鬼腦,但如果他要進行的事,確然和「思想直接交流」有關
,那是人類生命發展的極大突破。原振俠他們都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的意義,自然不會
去故意破壞它!

    當他們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們變得進退兩難了!

    車廂裡沉靜了好一會,瑪仙才道:「先做兩件事,請蘇耀西駕一艘性能最好的遊艇
到這裡來,供我們使用!」

    原振俠拿起了電話來,兩分鐘之後,這件事就辦成了。他望向瑪仙,瑪仙又道:「
通知方繼祖先生,他女兒沒有……事!」

    原振俠揚了揚眉,因為方如花現在的處境,十分神祕,究竟是不是身在險境,十分
難以判斷。如果說她「安然無事」,似乎和實際情形不是很相符。

    瑪仙低嘆了一聲:「方繼祖顯然不是如花的生父,可是他對如花的感情,是真正父
親的感情。可以不讓他繼續擔憂的話,何樂不為?」

    原振俠又想了一想,才又拿起電話來,當他在通知方繼祖,他女兒安然無恙之際,
聽到良辰美景在悄聲交談:「我們就根本不知道父愛是怎麼樣的!」

    她們性格活潑開朗,本來幾乎每一句話,都含著笑聲的,可是說到了她們,根本不
知道父愛是甚麼樣時,聲音之中,大是傷感!

    原振俠想要安慰她們幾句,瑪仙已淡然道:「你們比我好多了,我根本是實驗室中
製造出來的,而且我造出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廢品』,叫拋進了垃圾堆中!」

    良辰美景都知道超級女巫瑪仙過去的事,她們這時都伸手勾住了瑪仙的頸子,表示
同情,同時又道:「你有義父,他對你還不是和真正的父親一樣?」

    瑪仙笑了起來:「我們都已經長大了!既然環境是這樣,我們也不必傷心,對不對
?」

    良辰美景抿著嘴,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想,用力點頭,表示接受了瑪仙的話。原振俠
也已向方繼祖通知完畢,放下了電話,望向瑪仙:「如果追蹤要有效一些,可以利用直
升機。」

    瑪仙搖頭:「我就是不要有效──我們不必立刻追上他們,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追
上了之後該怎麼做。而利用船隻,遠距離跟蹤,反而可以隨機應變。除了我之外,也沒
有別人可以用這個方法,我知道他們的去向,我感到他們正在向西南方向駛去。」

    原振俠雙手交叉,托在腦後,伸直了身子:「估計蘇耀西派來的船,至少要三小時
才能到,這三小時我們能做甚麼?」

    良辰美景有點著急:「三小時,神祕人的船,又可以駛出好遠了,女巫姐姐,你還
能感應得到它的方向?」

    瑪仙微笑,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指了兩下:「已經運用我的腦電波追蹤到了它,就算
距離再遠一些,也還在我的感應範圍之內──」

    良辰美景望著瑪仙,欣羨之情滿溢臉上。瑪仙解釋:「其實,我只不過借用了腦電
波這個名詞。真正的力量,我確知發自我的身體,但那是一股甚麼力量,我並不確知。
總而言之,稱之為巫術的力量,一定不會錯的。」

    原振俠笑:「你越是解釋,越是難明白!」

    瑪仙的神情無可奈何:「沒有辦法,我自己也不明白──在巫術的領域中,只知道
可以有力量做成某些事,但卻絕沒有人明白為甚麼可以這樣。研究巫術的目的,也不是
研究為甚麼,而是研究如何能發揮力量,和如何能把力量發揮得更強大!」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巫術是另一種學問,和實用科學,幾乎完全背道而馳。實用
科學對種種的研究,先必然要弄明白道理,然後才能進行,可是巫術,卻根本不先研究
道理!

    原振俠的沉靜,很有點不以為然的態度在內,可是良辰美景卻已鼓起掌來:「解釋
得好極了,其實,這種現象十分普通。許多人都會駕駛車子,可是懂得車子為甚麼會行
走的人有多少?」

    瑪仙十分高興:「對,巫術的目的就是要學會駕駛,而不是學會汽車的製造過程。


    原振俠總覺得有點不對頭,他忍不住說了一句:「人人都不知道為甚麼,只知道運
用,那總不是好現象!」

    瑪仙笑了起來:「首先,巫術絕不是人人可以掌握的,巫師也絕沒有把巫術推而廣
之的意圖。其次,絕大多數人對許多東西,都是知運用,不知道理──小孩子都會扭開
水龍頭用自來水,自來水的道理,懂的人有多少?」

    原振俠無言以對,良辰美景擠眉弄眼,向他做怪臉,原振俠只覺得好笑,忽然他問
:「你們兩人心意相通的程度,雖然比常人高得多,可是還未曾達到思想直接交流的地
步。照你們的設想,在甚麼樣的情形下,才能夠出現思想直接交流的情形?」

    良辰美景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道:「我們兩人的思想,無法直接交流,我們想,是
因為我們的智力相等的緣故。水位如果高低一樣,就不會有交流,電流、氣流,都是一
樣。」

    原振俠大是稱讚:「陳氏兄弟和方家姐妹的情形就不同,他們的智力,都是一高一
低。而低的那一個,是故意培養出來的!」

    良辰美景失聲道:「那神祕人早作了準備,花了超過二十年的時間,造成了這種高
低不一的現象,替他的實驗,製造基礎!」

    原振俠一聽到了「實驗」這個詞,震動了一下,瑪仙也皺起了眉。沉默了一會之後
,原振俠才道:「神祕人選擇了雙生子來造成智力不一的現象,自然是因為雙生子,天
生就有直接感應的本能之故!」

    瑪仙道:「是!不然,普通人之中,智力不平等的人不知多少,何必花那麼大的心
機,那麼久的時間來製造!」良辰美景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原振俠和瑪仙的神
色也十分異樣,那是他們四個人,都想到了同一個可怕的問題!

    他們想到的是:如果這是一項實驗,那麼,陳氏兄弟和方家姐妹,豈不就是實驗品
?非但是,而且是刻意製造出來的實驗品!

    他們都自然而然,稱主持這個實驗計畫的人為「神祕人」,是由於這個人實在太神
祕了,而且也十分恐怖。這個人,為了實現他的「理想」,竟然可以行為如此違背人性
,把雙生子中的一個,培養成一個沒有知識的人!

    這種行為,自然構成嚴重的犯罪。這個「神祕人」不論理想多麼偉大,在實現了之
後,是如何可以改變人類的命運,他都是一個犯罪者,他絕對無權這樣傷害別人!

    良辰美景先叫了起來:「要制止這種行為!」

    原振俠和瑪仙卻並沒有立即表示態度。良辰美景漲紅了臉,她們的正義感一發作,
自然十分憤慨:「難道你們不同意?」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要制止的行為是把人禁錮起來,變得全然沒有知識。這種剝
奪了一個人正常生活權利的行為,自然必須制止,可惜已經遲了,已經發生了。」

    瑪仙壓低了聲音,顯得她心情沉重:「現在,如果神祕人正在進行的是『思想直接
交流』,他如果做成了,可以使低智能的一個,獲得知識,變成正常人,所以,不應該
去制止他做這件事!」

    良辰美景仍然俏臉通紅:「怎知道他沒有繼續禁錮其他的雙生子?」

    原振俠向她們作了一個手勢:「相信我和你們的女巫姐姐,我們一定可以找到神祕
人活動的總部。在那裡如果有其他的雙生子被禁錮,一定派你們去救人,把被禁錮的人
全放出來!」

    良辰美景仍然氣憤:「再把主持這件事的人,統統關進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
身,一報還一報,也讓這些人嘗嘗,被人當實驗品的味道!」

    良辰美景在發表她們的「懲惡計畫」,原振俠已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低聲問:「
甚麼人在主持這個行為?會不會是勒曼醫院的醫生?」

    瑪仙側著頭,把她的小手指,套進了髮端的那個金環之中,輕輕晃著:「我看……
不會有直接的關係。勒曼醫院只是複製人的身體,這些人的目標,卻是複製人的思想!
這其間,大有區別。」

    原振俠仰高了頭,他這時思緒十分紊亂。勒曼醫院複製出來的複製人,待遇極差,
是不是可以這樣對付複製人,也沒有結論。

    如果,「複製思想」成為事實,那麼,是不是每一個複製人,都可以通過思想複製
,而變得有思想有知識有記憶?如果勒曼醫院的行為已得到了公認,不把他們的行為當
成罪行,那麼,主持思想複製的行為,豈不是更應該被視作對人類文明的大貢獻?

    原振俠得不到結論,他只好用一聲長嘆,來結束他紛紛擾擾的思緒。

    良辰美景在這時,又提出了新的問題,她們一面問,一面做著手勢,把雙手放在頭
上:「不知他們怎麼進行?是不是用有許多電極的頭罩,罩在兩個人的頭上,然後通電
?」

    說到這裡,她們又陡然叫了起來:「啊呀!不好,要是他們的實驗失敗了,知識和
記憶從一個人的腦中流出來,卻沒有進入另一個人的腦中,那會怎麼樣?」

    她們問得十分認真,一起用十分憂慮的眼神,向原振俠和瑪仙望來。原振俠皺眉:
「你們用詞不當,思想和知識流出來,『流出來』三個字太可怕了,聽起來,像是腦漿
或是鮮血流出來一樣!」

    良辰美景不服:「思想交流,自然是流來流去,流出來,流進去。」

    原振俠沒好氣:「好,就流出來。就算流不進另一個人的腦中,看來也不會有甚麼
大問題。那是一種思想複製的行為,就算複製不成功,對原來的人,也不應該有損害!


    良辰美景一起搖頭:「根本不知道實驗進行的過程是怎麼樣的,也有可能,會兩個
人都變成了低能人!」

    原振俠瞪了她們一眼:「選擇雙胞胎來做實驗,可知還在初級階段,無法把計畫在
普通人之間實行!」

    瑪仙向良辰美景笑:「所以,你們可以考慮一下,不要參加跟蹤。說不定那些人還
在找雙胞胎,你們豈不是在自投羅網?」

    良辰美景一起叫了起來:「女巫姐姐,連你都來欺負我們!」

    原振俠和瑪仙一起哈哈大笑,並且毫無顧忌地摟作了一團。良辰美景鼓起了腮生氣
,但不一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作各種假設和推測,時間過得很快,蘇耀西派來的船,又比預期來得早。當他
們上船之後,請原來的船員全部上岸,原振俠駕著船,依照瑪仙指出的方向駛出去。

    船的性能極佳,有全套自動駕駛設備。一上了船之後,瑪仙就站在船首,神色十分
凝重,望著海面,不時發出一些簡單的指示,如改變船行的方向和加快船速。良辰美景
就飛來掠去,傳遞著她的命令。

    在半小時之後,他們的船在高速行駛之中,瑪仙突然半閉起眼睛來,聲音十分低沉
:「他們就在前面,不是很遠!」

    她說著,伸手指向前。良辰美景一直在用望遠鏡觀察,這時立即循她所指看去,立
即看到了一艘「機帆船」,在大約兩千公尺之外,鼓浪前進!

    兩人興奮地大叫起來:「追上去!」的時候,又一起揮手指向前,居然頗有海軍大
將指揮進攻的風範。

    從兩船的速度來看,要追上那艘「機帆船」,應該不困難。可是原振俠和瑪仙,卻
又不免猶豫:他們的出現,會不會使神祕人的計畫遭到破壞,因而危及陳氏兄弟和方家
姐妹的安全?

    良辰美景一面呼叫著,一面已掠進了駕駛室。她們兩人的行動何等快疾,只怕世界
上,再也沒有甚麼別的動物可以及得上她們。

    她們才一進了駕駛室,在船頭的原振俠和瑪仙就立刻感到,船速在開始增加。整艘
船,在海面上疾掠而過,在海上划出了長長的水波,和前面的「機帆船」,離得更近了
!前面的「機帆船」,除非沒有人,不然一定可以發現有一艘船,以極高的速度在逼近
它!

    原振俠和瑪仙互望了一眼,瑪仙低聲道:「或許是應該和神祕人見面的時候了!」

    原振俠點頭──一直到這時為止,他們的種種設想和推測所得,還只是推測和假設
,未曾得到證實。而能證實他們的推測和假設的,只有主持其事的神祕人!

    原振俠自然也心急,想知道事實情形,是不是如他所假設的那樣,可是他還在作最
後的考慮。

    只不過那時,他和瑪仙都看出,不必多作考慮了!在他們前面,那時已追到相距只
有五百公尺左右,不必用望遠鏡,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機帆船」,正掉過頭,向他
們迎面駛來!

    正當原振俠和瑪仙感到愕然之際,眼前紅影閃動,良辰美景又從駕駛室來到船頭,
尖聲問:「怎麼一回事,想和我們相撞?」

    瑪仙怪道:「當然不,是他們發現了我們的跟蹤,想和我們接觸!」

    幾句話之間,兩艘船的距離已近了許多,原振俠叫:「快點減速!」

    良辰美景又掠回駕駛室,轉眼間又上來,不住跳著:「神祕人會和我們見面?」

    原振俠道:「很快就可以揭曉了!」

    這時,兩艘船更接近。當兩艘船相距約有十來公尺,擦身而過時,良辰美景陡然一
聲長嘯,身形掠起,紅影閃動,其疾如電,竟然一下子就從自己的船,躍到了那「機帆
船」上,俏生生地當風立在船舷上,海風吹得她們衣袂飄動,頭髮飛揚。

    這一下,原振俠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她們兩人的輕功造詣,他不禁大聲喝了一聲采


    但同時,原振俠也不禁有點責怪,良辰美景行事太魯莽了一些。那艘「機帆船」肯
定屬於神祕人或神祕組織所有,對方是敵是友,還未曾分清,這樣就上了別人的船,是
很容易吃虧的!

    兩船交錯而過,同時掉頭、減速。瑪仙駕船,原振俠留在甲板上,注視著「機帆船
」上的動靜。只見「機帆船」的船艙之中,走出了兩個人來,一男一女,正是陳景德和
方如花。良辰美景身形一閃,已到了他們兩人的身前,陳景德和方如花神情十分興奮,
從他們的神情看來,他們的處境,絕不會是危境!

    只聽得陳景德在大聲道:「你們來了?」

    良辰美景齊聲道:「你們需要幫助?原振俠醫生和我大名鼎鼎、神通廣大的女巫姐
姐也來了!」

    陳景德和方如花,立時循著良辰美景指的方向,向原振俠揮了揮手,原振俠也向他
們揮手。陳景德說話的聲音很大,顯然是故意要原振俠也明白:「請回去吧,我們要求
幫助,只是一個誤會,各位請回吧!」

    良辰美景怒道:「這算甚麼?一下子要幫助,一下子叫請回,開甚麼玩笑!」

    陳景德乾笑著,有點不知所措。這時,兩艘船都停了下來,並排著,瑪仙也來到了
甲板上。

    良辰美景仍在大聲叫:「我們不走!我們已猜到了那神祕人想實現甚麼樣的神祕陰
謀,叫他出來見我們,好好向我們解釋!」

    她們兩人的聲音很尖銳,雖然在海風之中,仍然聽得十分清楚。陳景德的神情更是
狼狽,想裝作生氣,可是又氣不出來,只是道:「你們在胡說甚麼,甚麼神祕陰謀,根
本沒有這回事!」

    這時,原振俠也朗聲道:「陳先生,別說她們,我和瑪仙,更不好打發。既然已追
上來了,你想想,就憑你一句話,能叫我們回去嗎?」

    陳景德握著手,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方如花一直沒有開口,只是神情焦急地望著
陳景德。

    原振俠又道:「我們料到,有人要在你們兩對雙胞胎的身上,進行一項計畫,這個
計畫如果成功,雙胞胎中,一個的記憶和知識,可以進入另一個的腦部。這是空前的人
類思想直接交流,或者也可以叫做『思想複製』。由於人類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這種行
為,所以,人類也沒有適當的言語,可以形容這種行為!」

    陳景德和方如花,在那一剎間,都張大了口,合不起來。一看到他們這樣的情形,
連原振俠也不禁心跳加劇,這證明了他的設想是事實!

    設想,和設想得到了證實,是完全兩回事。原振俠感到十分興奮,也提高了聲音:
「你們可以甘心作為實驗品,可是有一些事,還需要主持人澄清一下,看看是不是有犯
罪的成分在內!」

    陳景德和方如花的神色變得十分驚惶,陳景德雙手亂搖:「我們不想追究過去發生
的事,只希望……將來會變得更好!」

    原振俠沈聲問:「你怎麼知道將來一定會更好?」

    陳景德愣了一愣,還沒有回答,就聽到在他的身後,響起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
「沒有人肯定將來會怎樣,但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充滿信心,步向將來!」

    這低沉的男人聲音一傳出來,原振俠、瑪仙和良辰美景陡然一震。這聲音他們十分
熟悉,正是錄音帶中,在電話中和陳景德聯絡的那個神祕人!

    在這一刻,他們四個人,自然也有一定程度的緊張,視線一起射向陳景德的背後。
在陳景德的背後,走出了一個人來。

    那人一出現,原振俠等四人,都呆了一呆。他們自然從來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已
不斷地把這個人稱為「神祕人」──從這個人的行為來判斷,稱他為「神祕人」也十分
恰當,所以各自根據他的神祕行為,替他塑造了形象:又高又瘦,面目陰森,一身黑衣
,諸如此類。然而,此刻自陳景德的身後轉出來的那個人,卻矮矮胖胖,未語先笑,五
官擠在一起,連手臂都全是胖肉的半禿頂矮胖子,一點神祕的味道也沒有!

    良辰美景在一愣之後,竟然脫口道:「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會是神祕人?」

    那人笑著──他的聲音這時聽來,也毫不神祕:「如果你們把主持這個計畫的人叫
做神祕人,那麼,我就是你們所謂的神祕人!」

    原振俠揚眉:「幸會,你的計畫十分偉大,當初構思時,你一定很年輕。單是為了
培養一個低智能的人,你就花了超過二十年的時間。」

    那人低下頭去一會,才又抬起來,神情比較嚴肅了一些:「第一次有這樣的構思那
年,我十四歲。」

    原振俠想不到自己帶有譏諷的話,他回答得那麼認真,也不好意思再諷刺他,只是
又問:「高姓大名?你是……醫生?」

    那人吸了一口氣:「你們可以繼續叫我神祕人,因為我確然十分神祕。我受過嚴格
的醫學訓練,不過,我絕不自稱是醫生!」

    原振俠和瑪仙互望了一眼,他們對這個矮矮胖胖的神祕人,顯然都有相當好感。原
因是他幾乎有問必答,而且答得十分實在和誠懇。

    他不但有問必答,而且還主動提出來:「聽說過原醫生和美麗女巫的名聲很久了,
想來各位一定有許多話要和我說。我可以回答你們的任何問題,而且保證都據實作答,
只有一點:我不想我的工作受到干擾,這是我畢生的理想,已經可以開始實現第一步了
,我不想受到干擾!」

    原振俠被他誠懇的態度感動:「謝謝你,請你從頭說起。嗯,我們進你的船來?」

    神祕人立時大搖其頭,當他搖頭晃腦的時候,神態看來十分滑稽。良辰美景不免有
點失望,覺得那麼神祕的事,竟然由一個外形那樣普通的人來主持,未免有「選用錯誤
」之感,太不夠刺激了。

    神祕人一面搖頭,一面道:「不,到你們的船上去,大家一起到你們的船上去!」

    他說著,還和陳景德和方如花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到原振俠的船上去。原振俠
這才注意到,他胖胖的手指上,戴了一枚巨大的藍寶石戒指。

    那枚戒指上的藍寶石,是三角形,雖然他的手指很粗,可是寶石看來還是太大了一
些。而且,寶石的色澤,是十分深邃的深藍,光采奪目,一看就知道,是非同小可的奇
珍異寶。

    原振俠心中略動了一動,他像是對這樣的一顆藍寶石略有所知,可是一時之間,卻
又無法在記憶之中,把它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楚。

    神祕人注意到了原振俠的視線停留在他的戒指上,他現出了一個看來無可奈何的笑
容,揚了揚手:「家族留下來的物件。我的家族,曾經是一個顯赫一時的皇族,現在,
自然煙消雲散了──但是,也留下了足夠實現我理想的金銀和財物!」

    原振俠「啊」地一聲,剎那之間,他想起這個神祕人可能的來歷,伸手指向他。可
是神祕人已經道:「我不會承認甚麼。我的身分,剛才已經作了夠詳細的自我介紹,我
現在的身分,是一個理想家,一個懷著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理想的理想家。」

    原振俠諒解地說:「陳先生從吳哥窟,千辛萬苦弄回來的那組石像,是閣下家族還
處於盛期的作品?」

    神祕人的胖臉上,大有欽佩之色,豎起了拇指來:「原醫生真是名不虛傳,可以那
麼說。我們的家族,遺傳血統之中,有著極強盛的雙生子遺傳基因,幾乎每一代所生的
男嬰,都是雙胞胎,這就帶來了極度的困擾!」

    良辰美景睜大了眼:「那有甚麼困擾?」

    瑪仙忽然提議:「何必站著吹海風?不是都願意上我們的船來麼?請過來再說!」

    良辰美景身形一晃,首先掠了過來。方如花在陳景德的扶持下,和陳景德一起過來
。神祕人也跳了來,別看他矮胖,身形還相當靈巧。

    神祕人過來之後,瑪仙指著陳景德和方如花:「他們的另一半,不必參加?」

    神祕人探頭:「不必了,他們的智力很低。我們的談話,會涉及很多深奧之極的問
題,他們在現階段,根本沒有法子聽得懂。」

    良辰美景立時道:「這種現象,是你一手造成的!」

    神祕人坦然接受了良辰美景的指責:「是,是由我造成的,他們的智力程度不高,
所以在他們過去的生活上,痛苦程度也被減至最低。而且,我可以給他們智力,智力複
製如果成功,就是我和他們,共同對人類作出的偉大貢獻!兩位,任何貢獻,都要有犧
牲,我已經把犧牲減到最低程度了!」

    良辰美景仍然瞪著眼:「令人在被禁錮的環境中,生活二十多年,是不道德的行為
!」

    神祕人長嘆一聲,低下頭去一會,才道:「我已經和陳先生、方小姐說明了這個問
題,兩位是不是要聽聽當事人的想法?」

    良辰美景悶哼了一聲。陳景德先說:「我們出生之後,處於極困苦的境地,是一雙
棄嬰。若不是有這項行動,我們早已死了,和當時的許多棄嬰一樣。而我,一直在暗中
受著幫助,直到現在才知道!」

    方如花的聲音,十分平靜:「我能夠被父親收養,也是通過了安排的。在此之前,
我們也處在等死的處境之中。」

    良辰美景瞪著眼,沒有再說甚麼,一行人等,在這時也走進了艙房之中。

    原振俠請神祕人坐下來,神祕人卻有點激動,坐不安穩,才一坐下,又彈了起來,
不斷走著。

    良辰美景恨不得把心中的疑問全問出來:「雙生子有甚麼困擾?」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們沒留意他說過,他的家族,曾是一個皇族嗎?」

    瑪仙作了補充:「皇族的孩子,是要登上皇位的。雙生子,的確會帶來困擾──天
無二日,國無二君,總不能一個國家,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皇帝同時臨朝!」

    聽得瑪仙那樣說,良辰美景在一開始,只覺得有趣,她們自然而然笑了起來:「真
是,滑稽得很,商量起國家大事來,兩個一樣的皇帝,由哪一個來下決定呢?」

    她們笑得十分歡暢,直到瑪仙在用眼色,向她們示意別再笑下去,她們才看到,神
祕人的神色十分陰沉,連看來像是天生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們才停止了笑,伸了伸舌頭


    神祕人的聲音聽來更低沉:「這種情形,別人聽來覺得很滑稽,但對我們來說,卻
是十分悲慘的悲劇──一個有著雙胞胎遺傳的皇族,在承繼皇位的問題上,就必然要有
一個被犧牲掉,因為不能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帝王!」

    良辰美景發出了「啊」的一聲,駭然問:「所謂……犧牲掉,是怎麼一回事?」

    神祕人抬起了頭,聲音發啞:「一出生,就令其中的一個死亡,只剩下一個,可以
將來繼位。」

    船艙之中,突然靜了下來。神祕人把這種情形,形容為「悲慘的悲劇」,自然再恰
當不過。除非整個家族肯放棄皇族的身分,不然這種悲劇就得一直演下去!

    原振俠先打破沉默:「閣下也是雙生子?」

    神祕人點了點頭。良辰美景叫了起來:「你的兄弟──」

    神祕人苦笑了一下:「我出生的時候,我們家族顯赫的時代已然過去。雖然族中有
一些保守的老人還在鼓噪,要堅持傳統,把我們兩兄弟中的一個殺死,可是我父親卻堅
決不肯。反正沒有皇帝做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自然也可以在正常生活中活下來!」

    良辰美景大是好奇:「那你的兄弟呢?」

    神祕人抿著嘴,答非所問:「我父親的一個兄弟,就是在一出生就遭殺害的。自從
我懂事開始,就知道我父親一生,都極其痛苦地在懷念他的另一半,那種痛苦,我在十
四歲那年,才算是體會到。」

    各人都沒有再發問,誰都知道,在他十四歲那年,必然發生了不幸的事。

    神祕人略停了一停:「那一年,在一次狩獵活動中,我的兄弟,因為鎗枝走火而死
亡。當子彈射中他的頭部之時,我正在兩公里之外,我可以極其明確地記得當時的情景
──」

    他說到這裡,目光移向放滿了美酒的壁櫥,良辰美景身形閃動,很快地就把一杯酒
,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一口把酒喝乾,笑了一下,笑容雖然悽然,但卻頗有自豪之感:「我,可以說是
世上極少數,死過一次的人,至少,我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在兩公里之外的意外
發生的同時,聽到了巨大無比的砰然鎗聲,感到我整個頭炸了開來,接著便是一片黑暗
和極度的寒冷,然後是一切全都失去的空虛,我喪失了一切知覺。」

    他說到這裡,舔了舔嘴唇:「我十分肯定自己死了──當然我後來又甦醒了過來,
可是至少有三年之久,我在心理上認定了自己是一個死人。這是十分可怕的情形,不是
身歷其境的人,根本難以想像。」

    神祕人說到這裡,向良辰美景望了一眼。他的眼神絕不兇惡,可是良辰美景有著雙
胞胎的敏感,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並且立即擁在一起。方如花和陳景德的臉色,也
十分難看。

    顯然,他們都在同時,想到了如果自己的另一半死亡的可怕情形!

    神祕人嘆了長長的一口氣:「那件意外發生之後,我父親安慰我說:『孩子,你算
是幸運的了,到十四歲,才有這樣慘痛的經驗。而我,我的父親,一直追溯上去,我們
一代又一代,都是一出世就遭到這樣的慘痛。一懂事,就知道自己少了一半!』原醫生
,雙生子其實是一個人的兩個化身,當我可以肯定這一點時,我的理想,也就有了雛型
。」

    原振俠問:「你的理想是──」

    神祕人忽然活潑了起來,臉上又自然而然浮出了笑容來:「你們必然對我的行為,
已有了若干猜度和假設,我想先聽聽你們的結論!」

    神祕人這樣說,倒大是投良辰美景之所好,而且她們也知道,自己這方面達成的結
論,和事實極其接近。所以她們立時一人一句,將他們幾個人的種種設想,講了出來。

    在她們講到一半的時候,神祕人已現出十分驚訝和欽佩的神情來。陳景德更失聲道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居然也有人想得到!」

    良辰美景一揚頭,一副傲然的神態,表示她們不是普通人。

    她們講完了之後,原振俠和瑪仙略作補充。原振俠最後道:「如果人和人之間,知
識可以直接灌輸,那是人類生命發展的大突破!人類的進步速度,可以提高不知多少倍
!」

    原振俠的聲音,很有感染力,連早已有了這樣概念的神祕人,也興奮得不住搓手。

    神祕人道:「有這種意念,或者說,有這種理想,倒並不自我開始。我的祖先,應
該早已有了那種體驗,所以不知在哪一代,一位有藝術天才的祖先,留下了一組可以說
是雙生子之神的雕刻像!」

    他說到這裡,向陳景德望去,陳景德作了一個手勢。事實上,就算他沒有任何表示
,但每個人都可以知道,神祕人這時提到的那雕刻像,就是如今在兄弟大廈的那組雙頭
人像。

    神祕人又道:「這組石像,對雙生子有極強烈的吸引力,陳景德在看到了圖片之後
,就千方百計弄到手,是十分自然的事。雕像顯示了雙生子的特性,也展示了我們家族
歷代以來雙生子的悲劇──一個一出生就被殺害的茫然,另一個生存下來的忍受失去了
一半的痛苦。這並非一種正常的情形,可是卻明白地顯示了一點,雙生子之間,思想可
以直接交流。尤其在我自己有了『死亡』的經驗之後,我更肯定了這一點。」

    瑪仙問得相當小心:「從有了理想的概念,到展開實際行動,一定有一個相當長的
過程?」

    神祕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自然,到我十七歲那一年,我才勉強克服了把自己當
作死人的可怕心理。我發狂一樣讀書,我們的家族雖然不再顯赫,已經退出了歷史舞台
,可是仍然保有雄厚的財力。我們人數不多,可是十分齊心合力,我們和外面世界的接
觸極少,所以世人早已把我們遺忘。我們……在我提出了我的理想之後,我們全族人,
都為了這個理想而奮鬥,有不少人和我一樣,勤奮無比地使自己的知識增長。」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胖臉上泛起了紅光,顯得他心情十分興奮。

    良辰美景又給了他一杯酒:「你們的基地,在甚麼地方?準備把陳先生和方小姐帶
到基地去?」

    神祕人笑而不答,自顧自說下去:「在全族人合力同心之下,事情就很容易展開。
本來,我想,我如果結婚,一定會有雙生子產生,自小就分開他們,一個過正常生活,
另一個……另一個……」

    他做了一個手勢,大家都明白那是甚麼意思。另一個,當然是刻意培養成一個低能
人。

    良辰美景還是有點耿然於懷:「是啊,為甚麼你不用自己的孩子作實驗?別說你娶
不到妻子!」

    神祕人望了她們一會,才苦笑:「好吧,我把你們也當作成年人。十四歲那年,我
的另一半意外死亡,我的腦部雖然沒有中鎗,可是也受了嚴重的傷害,這種無可解釋的
傷害,損傷了我若干身體機能,包括生殖機能在內!」

    良辰美景盡量裝出成年人聽到了這些話之後的反應,可是還是不免紅了紅臉。

    神祕人倒反而若無其事:「所以就只好開始物色別人。我們鄭重地考慮過道德問題
,先發現的陳氏兄弟,是戰爭孤兒,後來的方家姐妹,則是一場著名的大饑荒中的災民
──他們各自的成長過程,你們都知道,也不必我多說了!」

    他坐了下來,伸了伸雙腿,忽然又跳了起來:「由於我們一直在幕後照顧陳景德,
所以要使陳氏兄弟相會,沒有問題,可是我們卻不知道方如花去了哪裡。要找方如花,
自然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的另一半放出來,那女孩子全然沒有記憶,有關方面一定會
把她的照片發表,那麼方如花自然也出現了!」

    原振俠「嗯」地一聲:「一切正如你的計畫,然後,你再把他們帶走,進行最後關
頭的實驗!」

    神祕人搖頭:「對他們四個人來說,是到了最重要的一刻,對我來說,只不過是開
始──雙生子之間,記憶可以直接灌輸,形成思想複製的現象,已經在理論上完全肯定
,只差實際進行了!」

    所有人,連陳景德和方如花在內,都被好奇心驅使,所以他們異口同聲問:「如何
進行?」

    陳景德和方如花,因為和他們有切身關係,所以問得分外焦急。

    神祕人嘆了一聲:「極複雜,我無法解釋清楚。最簡單的解釋是,通過生物電能的
刺激,使兩人的腦細胞記憶部分的訊息,互相交流,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記憶複
製過程!」

    原振俠揚眉:「絕對安全?」

    神祕人「嘿」地一聲:「原醫生,簡單如剖除闌尾的手術,有時也會有意外!」

    原振俠無話可說,神祕人又道:「這只是我理想的第一步,成功了之後,我進一步
的目標,是兩個全然沒有關係的人之間,記憶複製的可能性!」

    神祕人說到了他遠大的理想之時,胖臉上紅光滿面,興奮之極。

    原振俠也不禁心嚮往之:「如果實現了,那麼,一個腦部發育完全的人……大抵在
十歲左右,一下子就可以變成醫生、藝術家、文學家……可以變成任何有豐富學識,有
超特才幹的人!」

    神祕人眨著眼,故意做出神祕的樣子來:「還可以一個人得到多種知識的知識複製
,可以有畢加索的藝術知識才能,有愛因斯坦的科學知識才能!」

    原振俠再補充:「到了這一地步,『精神不死』這句話,才有實在的意義。任何有
出色才能的人,他的精神,能真正延續下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等於是生命的永恆
延續!」

    瑪仙也喃喃地道:「太偉大了!」

    神祕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一拍:「這樣偉大的理想,四位願意以甚麼樣的態
度來對待?」

    良辰美景首先高舉雙手:「當然盡力支持,我們能做些甚麼?」

    神祕人低下頭去,像是認真想了一會,才抬起頭來:「不,我們由於習慣了家族份
子一起工作,很難接受外人的幫助。我們知道這是一種狹窄的態度,可是我們所做的事
,太超越人類的文明,大是驚世駭俗,所以一切都在極度祕密的情形下進行,自然也不
想有家族以外的人參加!」

    良辰美景現出顯然的失望,原振俠已聽出了神祕人的弦外之音,他問:「我們甚麼
也不必做?」

    神祕人雙手抱著拳,神情十分誠懇:「當然不是,你們要做的事很多。首先,要請
你們嚴守祕密,越少對別人說起越好。其次,請完全不要干擾我們的行動,讓我們的計
畫得以順利進行!」

    良辰美景這時,也聽出「味道」來了,噘起了嘴,表示了心中的不快。

    可是神祕人仍然在繼續著:「像現在,你們也立即有事情可做,立刻可以放棄跟蹤
,讓我們繼續我們的航程!」

    良辰美景發出了一下重重的悶哼聲,原振俠和瑪仙也沒有反應,沒有立即答應的意
思。

    神祕人嘆了一聲,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表示他的意態堅決。

    陳景德提高了聲音:「我們完全自願參加這項行動,只有這項行動,才能使我們的
另一半,智力變得和我們相同。也只有這樣,才能使我們感到我們有完整的存在──至
於再遠大的偉大目標,反倒不是我們所關心的事情!」

    當陳景德在這樣說的時候,方如花來到了他的身邊,他們兩人自然而然握住手,這
表示方如花的意思,和陳景德一樣。

    原振俠盯著他:「你們沒有考慮到行動可能失敗?畢竟那是空前未有的,有關人類
腦部活動的大行動,而人類對腦部構造所知甚微──」

    原振俠才講到這裡,神祕人陡然叫:「反對!」

    原振俠向他望去,神祕人揮著手:「對腦部結構所知甚微,這只是你的說法。我提
及過,我的家族,人人發奮苦學,在醫學上,尤其關於人腦的研究,有極大的突破,凌
駕於全世界的科學知識之上。例如,我們已在大腦皮層的細胞之中,找到了記憶活躍部
分,也分析出了遺傳密碼對記憶細胞的影響,更發現了遺傳基因,在記憶行為之中的固
定規律!」

    神祕人一口氣說完他們在科學上的成就,聽得原振俠目瞪口呆。

    原振俠是醫生,自然聽得出神祕人剛才一口氣數說出來的,那幾項成就的價值。而
且,他也知道,他們的成就,也不止此。那已經可以說,這個神祕家族在人腦活動方面
的研究,已有驚人的成績,其成就絕不在勒曼醫院之下!

    良辰美景立時問:「為甚麼不向全世界公布這種成就?」

    神祕人傲然:「我們認為現代人類普遍的知識,和對待知識的態度,還未到足以接
受我們的驚人成就的程度!」

    神祕人的話,聽來不是十分合理,可是卻也十分難以反駁!

    良辰美景張大了口,還想說甚麼,可是卻又說不出甚麼來。過了片刻之後,兩人請
求:「能不能帶我們,到你們的大本營去參觀一下?」

    原振俠和瑪仙,立時笑了起來,他們在笑兩人提出了一個必被拒絕的請求。果然,
神祕人大搖其頭:「你們稱我為神祕人,那麼,我們的大本營就是神祕王國,怎會讓人
隨便來參觀?」

    良辰美景指著陳景德和方如花:「他們也是外人,會把你們的成績,其成就絕不在
勒曼醫院之下!

    良辰美景指著陳景德和方如花:「他們也是外人,會把你們基地中的情形說出來!


    陳景德和方如花一起笑了起來,方如花道:「兩位小妹妹,告訴你們一件事。我們
同意在事後接受另一項手術,這項手術,會使我們對神祕王國的記憶消失,只記得我們
曾在那裡接受過幫助,和有一個偉大的神祕王國存在!」

    良辰美景長嘆一聲,無法可施。

    神祕人、陳景德和方如花離去的時候,神祕人十分感激:「你們真明白事理,換了
另一位先生,只怕非窮根究柢不可了。他們四個人,在十天之後,就會向你們報告好消
息!」

    十天之後,蘇耀西、原振俠應邀前往兄弟大廈的頂樓花園。良辰美景也來了,但瑪
仙已經離去。那組雕像被放在一個石座上,用射燈照射著。陳景德、陳宜興兄弟容光煥
發,充滿自信,同  "時出現。方如花、方似玉姐妹,嬌艷莫名,一起亮相。

    眾多的賓客,在方氏姐妹合奏鋼琴之後,熱烈鼓掌,但只有原振俠他們幾個人才知
道,神祕人在神祕王國進行的實驗成功了!

    知識記憶在雙生子之間直接複製成功了!甚麼時候,在不相干的人之間也可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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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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