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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原振俠系列-迷失樂園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迷失樂園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從「回來」之後,原振俠醫生有了一個新的習慣性的小動作──每當經過鏡子面
前,或者是可以有反影的平面前,他都會望上一眼,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和以前有甚麼
不同。

    當然沒有任何不同,不但別的人看不出有絲毫不同,他自己也看不出。不但看不出
,而且在任何一方面的感覺上,也沒有任何不同。

    他就是他,就是原來的原振俠!

    然而他卻又知道,他不是他,他已不再是原來的原振俠!

    這真是一種奇妙之極的情形,只有有了像他那種玄妙經歷的人,才會有這種奇妙的
情形。他在《黑暗天使》中的經歷,簡直難以用人類的文字來形容,因為有許多許多經
過,都超乎人類的知識範圍之外!

    來簡略地回憶一下,原振俠那一段怪異之極的經歷,自然十分有趣。先揀人類文字
可以表達的來說,勒曼醫院的醫生,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培養出了一個他的複製人──
這種無性繁殖法,倒已經不是甚麼新鮮的事了。

    新鮮的、人類無法理解的、人類文字難以作徹底的形容的是:他的靈魂,在兩個來
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幫助下,和身體分離了。

    是的,靈魂和身體分離,就是死亡,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理解的。

    原振俠死了!

    可是,他的靈魂在離開了身體之後,卻伴隨著年輕人的靈魂,一起進入幽靈星座打
了一個轉,又回到了地球。

    他原來的身體已經沒有用了,從幽靈星座回來之後,他的靈魂,又在一種不可思議
的情形之下,進入了複製成功的身體,那身體和他原來的身體一模一樣。

    於是,身體和靈魂結合。

    原振俠又活了!

    事情簡單地來說,就是那樣,過程的時間也不長,但卻真正是自生到死,由死到生
。他並沒有損失甚麼,也沒有改變甚麼,只是多了一項無可形容的經歷。

    他對自己的經歷,記憶得十分清楚。他和年輕人、黑紗公主有一個祕密的約定:這
種經歷,只對極少數的幾個人提起,例如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詳細說的,還
沒有說,是因為原振俠還沒有聯絡上他們。原振俠知道自己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可以
使那位先生聽得津津有味。

    開始的時候,原振俠在心理上,多少有點不習慣。但當他發現自己和過去實實在在
一模一樣,並無不同時,他也就完全放開,只當那是一次奇異的經歷,心理上沒有了負
擔。

    可是,那種習慣性的小動作,卻自然而然形成──經過鏡子,總要看上一下,有時
甚至還頑皮地吐一吐舌頭,看看自己是不是變了樣子。


    醫院的廣播,把他從三樓叫到了樓下的會客室。在電梯中,他就對著鏡子,仔細端
詳著他自己,令得和他同一電梯的兩個年輕女護士,對這位俊俏的醫生,那麼喜歡照鏡
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廣播說:「原振俠醫生請留意,會客室中,有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要見你──」

    原振俠記不起「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是甚麼人了,可是人家從老遠的南美洲來,
又是「老先生」,總得去見一見。

    當他跨進會客室的時候,心中已經有打算,不準備花費太多的時間。

    一進會客室,就看到了那位「李老先生」,樣子很普通,大約七十歲左右,滿臉皺
紋,皮膚黧黑,精神很好。他顯然也不認得原振俠,原振俠自然也沒有見過他。

    自我介紹之後,李老先生才道:「我是李文的父親,一直在巴西僑居,李文是──


    原振俠拍著手,叫了起來:「你是李老伯──唉,李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三年前─
─」

    李老伯看來性子很急,不等原振俠講完,就道:「是啊,三年了,我沒有他半點音
訊!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他究竟上哪裡去了?」

    李老伯的這個問題,聽來十分簡單。

    原振俠道:「他,他──」

    他也只能說出一個字來,就說不下去。說不下去的原因,簡單之至:原振俠不知道
李文到哪裡去了──

    事情十分複雜(能夠作為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的開端,絕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事),
需要從頭說起。

    先說李文,李文是一個小兒科醫生,原振俠進入這家醫院之後不久,李文也加入。
李文自巴西聖保羅醫學院畢業,他家是巴西的華僑,他和原振俠說過,他家有一個相當
大的農場。

    原振俠和李文的感情,不是十分深厚,至少及不上後來加入醫院的另一位年輕人,
整形外科的桑雅。

    李文不久就離開了醫院。

    李文離開了醫院這件事,十分奇特,所以給原振俠的印象,也相當深刻,那正是三
年前的事。

    這時,李老伯說李文三年來,杳無音訊,這事情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原振俠多少
了解一點李文的家庭情形,李文是獨子,父子感情也很好,很難想像會有整整三年,父
子之間不通音訊的情形!

    原振俠當時無法回答李老伯的這個問題,他只好道:「怎麼會呢?他……離開醫院
之後……是啊,好像醫院裡,也沒有甚麼人得過他的訊息……」

    李老伯陡然緊張起來,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聲音有點發顫:「他……究竟到甚麼
地方去了?這……是我三年前收到的……他的信,他會不會有甚麼意外?原醫生,你可
得幫我……李文在信中說……你……可以幫忙……」

    李老伯一面焦急地說著,一面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他顯然已經翻來覆去看了
不知多少遍,信封的角,早已磨損了!

    他用微微發抖的手,抽出信紙來,把信遞給原振俠。一個年老父親的焦慮,在他的
動作之中,表露無遺。

    原振俠接過信來,信很簡單:
親愛的爸爸:

    我決定離開現在服務的醫院,去投入一個新的、完全合乎我理想的環境,去發揮我
的所長。我確信在那個樂園──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以致還未曾到那地方,就已經
忍不住這樣稱呼,那裡,一定是理想的樂園,我可以生活得極快樂。另外要告訴你的是
,我不是一個人去,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她的名字是朱淑芬,是個可愛的
護士,必然會成為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

    請代我高興,因為我有了這樣的決定。

    我在這裡結識了很多人,最要好的朋友是原振俠醫生。他是一個極俠義心腸的傳奇
性人物,故事多得說不完,如果有機會,我也想你認識他。

    再會!

    又及,本來想附上淑芬的照片,可是她說,醜媳婦可以遲一刻見公公,就遲一刻。
哈哈,其實,她一點也不醜──就算真醜,在我眼中,也是最美麗的,在爸爸的眼中,
自然也一定是最美麗的兒媳婦!


    整封信,都洋溢著父子之間的感情,也可以看得出,李文是一個十分熱情,性格爽
朗的人。

    原振俠慢慢地摺好信,李老伯神情看來更焦慮,等著他的回答。

    原振俠的心中也十分亂,從這封信來看,從李文的性格來看,從他們父子關係來看
,三年不通音訊,簡直不能想像。

    可是事實卻又的確如此!

    這其間,自然有甚麼特別的原因在!

    原振俠不出聲,李老伯卻幾乎已急得快哭了出來:「原醫生,是不是他……已出了
甚麼事,你們瞞著我?」

    原振俠忙道:「不,不!他走了之後,我們……他也沒有任何音訊給我……」

    李老伯不住搖著手:「我想過,阿文沒有信給我,他和那個淑芬在一起,淑芬總會
有信給她的家人,那就可以知道阿文的情形。原醫生,你認識那個淑芬?」

    原振俠當然認識朱淑芬。朱淑芬是醫院的護士,才從護士學校畢業就來到醫院,是
整座醫院中最美麗的護士。人緣極好,性格可愛之極,原振俠對她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這時,他聽得李老伯提出了這一點來,他卻只是苦笑!因為,朱淑芬是一個孤兒,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根本沒有親人……

    李老伯看到原振俠遲疑不答,大是起疑:「你真的有事瞞著我──」

    原振俠嘆了口氣:「真的沒有,那位朱小姐,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

    李老伯一怔:「那麼,他們上哪兒去了?阿文所說的那個樂園,在甚麼地方?」

    李老伯直盯著原振俠,像是原振俠對這個問題,一定應該知道答案一樣。而正常情
形來說,好朋友離開醫院,要到另一處地方去實現理想,那是人生歷程中的一項大事,
自然應該知道!

    可是,原振俠的確不知道李文的行蹤。

    在李老伯的逼視下,原振俠嘆了一聲,攤著手:「他和淑芬,第一次來找我,說起
要離開醫院,我就覺得事情十分突兀──」

    原振俠知道,要使李老伯明白,相信自己並不知道李文的行蹤,一切必須從頭說起
才是。兩三年前那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對原振俠來說,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就像是三
天前才發生過的事一樣!


    那天晚上,臨離開醫院時,李文追上了已脫下了醫生袍的原振俠,神情興奮!

    李文帶著幾分神祕:「原,晚上,請留在宿舍裡等我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原振俠笑:「我們?」

    李文的臉紅了紅:「是,我和淑芬──」

    他說著,向遠處指了一指,在走廊中,朱淑芬正在走過去。雖然護士的制服千篇一
律,可是穿在朱淑芬高挑健美的身上,看來也極其悅目。

    朱淑芬和李文之間,像是有奇異的默契一樣。李文伸手一指,朱淑芬就恰好在這時
,轉過頭向李文望來。

    隔得相當遠,可是朱淑芬深邃的目光,還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燈一樣,閃耀得令接觸
到她眼光的人,都有眼前忽地一亮之感。

    原振俠對李文的印象不壞,李文的個子不高──當他和朱淑芬站在一起的時候,朱
淑芬可能比他更高。可是李文卻十分結實,有著體育家的身材──據他自己說,家裡開
農場,他自小就在田野間勞動,所以鍛鍊出一副黑實壯健的體型。

    李文不但在專業工作上相當負責出色,而且為人也十分隨和大方。所以美麗的女護
士朱淑芬的許多追求者,知道李文已勝過了他們,獲得了美女的青睞之後,大家心中也
很服氣。

    而李文和朱淑芬的戀愛,在醫院中也早已公開,原振俠自然也知道。那時,原振俠
看到李文的神態,還以為他準備結婚了,有事要和自己商量。原振俠心中在想:自己不
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怎有資格做別人的顧問?不過,他也沒有推辭,而是點頭答應。

    李文十分高興,匆匆向朱淑芬走去。原振俠離開醫院,回到宿舍休息了一會,胡亂
吃了點東西,才開始聽音樂。門鈴聲傳來,李文和朱淑芬已手拉著手,站在門外了。

    兩人並肩站著,看起來,朱淑芬的確比李文要高一點。朱淑芬的美麗,屬於十分柔
順、毫無侵略性的那種。

    每當她側著頭,或是略低著頭,用充滿愛意的神情,望向李文的時候,原振俠總感
到,那是一個大姐姐望向小弟弟的眼神。而實際上,李文比朱淑芬大了四、五歲。

    原振俠請他們進來,寒暄了一陣,看那一對情侶不斷交換眼色,欲言又止的樣子,
心中不禁好笑。他假裝不去留意他們,由他們發窘,然後,閒閒問起:「兩位好事快近
了吧──」

    李文「啊啊」笑著,朱淑芬俏臉緋紅。忽然李文又欠了欠身子:「原,你見多識廣
,可曾聽說過『樂園計畫』的?」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連李文問的是一個甚麼問題,都沒有聽清楚,自然也
未及回答。

    而朱淑芬卻用埋怨的神情,望向李文:「文,我說過許多次,這是極其祕密的一件
事,你是不是參加都好,都不能亂說。你……怎麼……」

    原來,他們來找原振俠之前,並沒有經過協商。李文要問原振俠一些事,而朱淑芬
並不知道,也不同意。

    李文一被指責,臉也漲得通紅:「這是一個大決定,我要聽聽原的意見。」

    朱淑芬更是生氣,而且,還像受了極大的委屈:「原來你一點也不相信我──」

    李文急急分辯:「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事情十分不可思議,有很多地方,超乎常識
範圍之外──」

    朱淑芬的聲音,因為生氣和激動,變得相當尖:「早就告訴你,那是人類歷史上未
曾有過的事,誰叫你用常理去猜度──」

    李文沉聲道:「就算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只要它在人類社會中出現,就可以用常規
來衡量──」

    他們兩人,當著原振俠的面,爭執了起來,這令到原振俠十分尷尬。看李文的情形
,像是非把事情和他商量,而朱淑芬又顯然不同意。

    原振俠只好勸李文:「若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想……我也不能有甚麼意見,還
是……」

    原振俠正想措詞委婉地拒絕,可是李文卻已然道:「不,不單是我們兩個人,關係
到很多人──幾百個,甚至上千個人,所以──」

    他才講到這裡,朱淑芬──這個平時那麼柔順和婉的小美人,霍地站了起來,俏臉
鐵青,眼睜得極大,聲音也尖厲得驚人,叱道:「李文──住口──你太過分了!」

    李文怔了一怔,可是顯然是鼓足極大的勇氣,才敢發表持相反意見的話:「整個計
畫,如果光明正大,為甚麼要極度保守祕密?」

    朱淑芬又怒又急:「必須保密!不然,就會遭到無情的破壞,根本不能實現。」

    李文也提高了聲音:「像原醫生這樣的人才,正是計畫所需要。把情形告訴他,或
者他也有興趣參加,那豈不是大大的好事。」

    朱淑芬喘著氣:「你忘了最主要的一點,參加計畫者,必須有拋棄現有的一切的決
心,我不認為原醫生有這樣的決心!」

    李文沒有立即接口,只是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對於李文和朱淑芬這對情侶,為甚麼要發生劇烈爭吵,一無所
知。

    他只是在兩人的爭吵中,知道有一個計畫──名稱是「樂園計畫」的,將要實施,
要不少人參加。

    原振俠也當然不知道這個計畫的內容,只是在李文的話中,知道這個計畫有許多不
合常理之處。而朱淑芬又十分認真,認為計畫要絕對保守祕密。

    原振俠並不覺得事情有甚麼嚴重,而一對情侶的爭吵,是十分令人不愉快的事。他
想令得氣氛盡量輕鬆一些,所以一面笑,一面道:「聽起來,像是有點要看破紅塵、割
絕塵緣的味道。」

    原振俠這樣講,純粹是說笑。可是李文和朱淑芬卻神情嚴肅,李文又道:「是,可
以說是這樣,參加了,絕不准退出。」

    朱淑芬立時道:「可以不參加。」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個計畫,若是只准參加,不能退出,那不論這計畫的內容是
甚麼,這種硬性的規定,就和現代社會文明格格不入了。

    朱淑芬在說了「可以不參加」之後,昂著頭,神情十分倔強,眼神之中,充滿了挑
戰的味道,望定了李文。

    李文苦笑了一下:「淑芬,你明知,你若是參加,我必然要參加──」

    朱淑芬一揚眉:「別說甚麼赴湯蹈火的話,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樂園,不是地獄!」

    李文仍然堅持著:「我仍然認為和原醫生商量一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朱淑芬緊抿著嘴,不出聲,李文還在等候她的「批准」──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
,心中有相當程度的不愉快。他比較男人中心,認為一個男人,如果做甚麼事,都要先
得到女人首肯,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

    所以,李文這時的表現,令他反感,他轉過頭去,不去看他們。

    當他轉過頭去之際,他聽到了朱淑芬壓低了聲音,急速地在道:「你應該先和我商
量一下,我可以去進一步請示,你行事太莽撞了──」

    李文在分辯,可是聲音囁嚅,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的小孩子:「那……等一
等再說好了。」

    原振俠並不掩飾他的不滿,轉回身來:「好了,看來一場風波平息了!我當然無法
割斷塵緣,所以對你們的計畫,也不會有甚麼興趣。」

    原振俠這樣說,等於已經是在下逐客令了。李文和朱淑芬的神情,多少有點尷尬,
站了起來,想說甚麼又不知應該說甚麼才好,告辭離去。

    他們走了之後,原振俠把剛才的情形,想了一下,覺得李文的話,沒有甚麼條理,
他也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天之後,一連幾天,在醫院裡,李文一見了他,總像
是有話要說,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看了只令人覺得發噱。

    到了第三天,在休息室中,只有原振俠和李文兩人。李文望著原振俠,又現出了那
種神情來,原振俠忍不住笑:「男人如果肯聽女人的話,未始不是好事,淑芬不讓你說
,你就別說了吧!」

    李文苦笑,他的笑容之中,有著極濃的無可奈何的苦澀──這令得原振俠十分起疑
,因為若不是他心中有著極度的困擾,不會有這樣的神情。而他有甚麼困擾呢?他愛朱
淑芬,毫無疑問。相愛的一對情侶,共同參加一項計畫,那正是值得高興的事,他為甚
麼要這樣子?難道其中,還有甚麼不可告人的隱祕在?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感到,作為朋友,有必要深究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助他


    於是他道:「如果你真有甚麼解決不了的難題,這裡只有你和我,說說也不要緊!


    李文忽然緊張了起來,一面舔著唇,一面走過去,到了一大瓶蒸餾水之前,按了掣
鈕,盛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人在異常焦慮情緒下,會有
口渴的反應。

    而李文這時,神情也說明了他心事重重。他在原振俠身邊,坐了下來,忽然沒頭沒
腦地道:「淑芬是孤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孤兒院長大。中學教育,也在
孤兒院完成。」

    原振俠不知道,他為甚麼忽然提及了這一點,但是看出他神情凝重,知道他必有道
理,所以點頭應道:「我聽院長說起過。」

    李文側著頭,想了想:「孤兒院自己辦的中學,學生不多,大約有二百人左右。其
中,大約有十來個,成績特別好的,在十五歲那天起,就都收到一種相當奇怪的信件。
孤兒有的有生日──父母遺棄他們時留字寫明;有的沒有,就將被發現的那一天,算是
生日。每一個收到那種特別信件的人,都是在十五歲生日那天收到的,十五歲,是一個
可以開始明白事理的年齡了。」

    原振俠仍然不明白李文想說甚麼,他耐心聽著。

    李文又道:「第一封信,只是問候。以後,每一個月一封,都向收信人宣揚一種理
想,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抨擊人類現有社會的醜惡、人情的薄弱、人性的卑劣……這
一切,在理想的樂園中,絕不會有……」

    原振俠「哈」地一聲,想起了那天,他們爭吵時,曾提到過「樂園計畫」這個名詞
,看來李文已漸漸說到正題上面來。他道:「那也沒有甚麼特別,一直有人想建立一個
這樣的樂園。」

    李文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孤兒的心理,和正常人不同,對現實社會大都極表不
滿,也格外容易接受這樣的理論。於是,不到兩年,那十來個都有信收到的學生,就自
然而然,結成了一個……小圈子。」

    原振俠皺了皺眉頭,略有不耐煩的神情。李文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我之所以
說得那麼詳細,是想說明,她現在態度那麼堅決,完全是由於在十五歲那年,她對於所
謂『理想樂園』,就有根深蒂固的認識和嚮往。」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你是說,那個所謂『樂園』,已不僅是一種構想,而且要付
諸實施了?」

    李文的神情嚴肅,點了點頭,望向原振俠,大有求助的神氣。

    這時,原振俠只感到好笑,事情已經相當明朗了。從少年時代起,作為孤兒的朱淑
芬,就嚮往一種理想樂園式的社會。現在,竟然有人真正發起,要建立這種理想式的社
會,朱淑芬自然踴躍參加,她和李文相愛,自然也要李文一起參加。

    而李文卻沒有她那麼熱情,所以在猶豫不決。而且,多半也有些參加的條件,李文
覺得不能接受,所以兩人之間,就有了衝突。

    想到這裡,原振俠只覺得好笑,搖著頭:「你愛她,她要參加那個計畫,你自然要
和她一起,那有甚麼值得為難的?」

    李文想了一想:「本來,這樣一個建立理想樂園的計畫,十分正常,沒有必要……
弄得那麼神祕……我認為凡是神神祕祕的事,就不會是甚麼好事,若是沒有見不得人的
事,何必鬼頭鬼腦?」

    原振俠對李文這樣的說法,十分同意,他本身也十分討厭行事鬼頭鬼腦,動不動就
保守祕密的那種作風。可是這時,他還是委婉地勸李文:「或者,計畫主持人別有用意
?」

    他又道:「也或許,那是某些主持人行事的作風?」

    李文大搖其頭:「不是,另外有──」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看,你自己也
說話吞吞吐吐,可是又怪人行事鬼頭鬼腦。」

    李文苦笑,神情異常苦澀:「我……我……那次一時衝動,在淑芬的慫恿之下,發
了一個嚴厲的誓言……我不應該……我已經向你說得太多了……」

    原振俠陡然感到氣惱和不耐煩起來。說來說去,李文一點也沒有說到問題的中心,
反倒婆婆媽媽,令人不耐煩。

    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哦,發了誓要保守祕密?怎麼一個儀式?滴血向生命神魔發
誓,還是斬雞頭向過往神明發誓,說來聽聽?」

    李文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原振俠話中的譏嘲之意。他漲紅了臉:「不好笑,也不
必笑我,為了淑芬,我甚麼事都肯做。」

    說到這裡,很變成「話不投機」了。原振俠一揮手:「那你就和她一起去參加那個
理想樂園的計畫,還在猶豫些甚麼?」

    李文欲語又止,嘆了一聲,反倒有點怪原振俠不夠熱心,站起來向外就走。

    原振俠也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只覺得李文的態度十分怪異,想說又不想說。原振
俠就他所說的話,分析了一下,也沒有甚麼特別發現。

    接下來幾天,原振俠好像並沒有見到李文,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在佈告板上,看到
為了歡送李文和朱淑芬離院的一個晚會,希望各位同仁,踴躍參加云云。

    那天晚上,原振俠另外有事,所以到得晚了一些。等他到的時候,晚會已經到了尾
聲,各人體內多少都有點酒精在發生作用,所以,在高唱離別歌曲的時候,感情也特別
豐富。

    原振俠看到,朱淑芬倒還好,李文則十分激動,甚至帶著淚痕,和每一個人擁抱著
。當他發現了原振俠時,向原振俠走了過來,也擁抱原振俠:「別了,朋友,別了──


    原振俠只覺得有趣:「怎麼啦,把場面弄得像生離死別一樣──」

    李文用力拍原振俠的肩頭:「雖然你……令我很失望,但是我始終把你當作好朋友
……」

    他在說那兩句話的時候,十分大聲,簡直是直著喉嚨在叫。

    李文的叫聲,吸引了很多人,向他們望了過來。

    原振俠看得出,李文已大有酒意,他自然不會見怪,只是笑:「哦?甚麼地方令你
失望了?」

    李文伸手,直指著原振俠的鼻子:「我以為你對任何事物,都有不斷探索的精神,
誰知道不──」

    原振俠只當他在說醉話──李文的話,的確不是很容易理解,所以也沒有再追問下
去。李文雙手張開,大叫著:「各位朋友,永別了!」

    朱淑芬走過來,扶住了他,秀眉微蹙:「你喝醉了──」

    李文趁機把身子靠向朱淑芬,又摟住了她的腰,叫:「我喝醉了!我喝醉了!」

    他那種醉態可掬的情形,惹得哄堂大笑。他忽然又跳上了一張椅子,發表「演講」
──有了酒意的人,大多數會有些異常的舉動。

    他大聲在講,神情十分激動:「離開醫院之後,我和淑芬,會投入一個全新的境界
。在那裡,會有很多出色的人才,和我們一起努力,建立一個理想的樂園!」

    看來,大家對李文的演講詞,並不是十分注意,只是趁著酒興在起鬨,所以掌聲十
分熱烈。

    李文又道:「在那裡,我們不會寂寞。我有淑芬,淑芬有她過去在孤兒院中的同學
,還會認識很多新的朋友。那裡,會是我們的樂園!」

    原振俠看李文手舞足蹈地在講話,好幾次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也覺得有趣,和大
家一起鼓著掌。人叢中忽然有人高叫:「老天,你要去的那個樂園,究竟在甚麼地方?
告訴我們,或許我們也有機會去!」

    這個問題,對於李文剛才的「演講」來說,可以說再正常也沒有了。可是李文聽了
之後,反應卻十分怪異──他先是陡地一怔,神情在那片刻之間,迷惘之至。

    朱淑芬也急急忙忙向他走過去。李文突然仰天大笑,一面笑,一面大叫:「不知道
!我不知道在甚麼地方,不知道!」

    朱淑芬已到了他的身前,抱住了他的雙腿,想把他從椅子上拖下來。

    李文也沒有掙扎──那證明他其實並沒有喝醉,只不過略有酒意而已──他伸手指
向天:「或許,是在天上!天上樂園,哈哈!哈哈!」

    他一直在笑著,直到他被從椅子上抱下來,被人扶了出去,一直在笑著。

    這是原振俠最後一次見到他。

    李文和朱淑芬,在離開了歡送會之後,就離開了這個城市。情形本來沒有甚麼特別
,雖然事隔三年,並沒有人有他們的消息,但那也是很尋常的事,原振俠也早將一切全
都忘記了。

    直到這時,李老伯找上門來,原振俠才覺出,事情大是不尋常──不止是「三年沒
有音訊」那麼簡單,李文和朱淑芬兩人,像是自那晚之後,就神祕消失了!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由自主搖了搖頭──當然不會是那樣,李文和朱淑芬,不是單
獨行動,參加他們這個計畫的人相當多,只要深入調查一下,一定可以找出他們到甚麼
地方去了。

    原振俠把自己的意見向李老伯說了,李老伯仍然焦急非常:「怎麼調查?原醫生你
──」

    原振俠不等他說完,就忙道:「我不可能替你去調查。這樣,我知道,郭氏偵探事
務所,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私家偵探之一。我介紹你去,把你告訴我的一切,全告訴他們
的主持人郭先生,他會很快就有結果──」

    李先生還遲遲疑疑,不肯離去。原振俠已老實不客氣,表示無法奉陪,老人家才告
辭離去。

    原振俠把事情想了一想,也就覺得沒有甚麼特別。他看過很多一群人想建立一個理
想社會的例子,大多數是選擇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去發展他們的理想。所選擇之處
,大抵不可能是紐約的長島區、東京的銀座區,或者是香港的中區,總是窮鄉僻壤。

    他們既然有意要避開現在的人類社會,也不想別人去打擾他們,自然和外界音訊隔
絕。那麼,三年沒有家書,似乎也不足為奇。

    而且,聽李文的說法,他們的計畫中,有很多來自孤兒院的人參加。孤兒自小習慣
孤獨,也沒有甚麼親人,自然也不會太注重與親友的聯繫。李老伯為了兒子的音訊全無
緊張,只怕李文和朱淑芬,正在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三年,對老人家來說,長
久無比,對新婚夫婦來說,可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也就坦然,他也知道,以郭氏偵探事務所的能力,一定可
以很快就有答案。令他感興趣的只是:那個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樂園,經過三年來的努力
,究竟怎麼樣了?

    當晚,他獨自聽音樂,仍然在想這個問題。又聯想到,如果依照自己的心意,甚麼
樣的環境,才能稱之為理想樂園?

    人的慾望沒有止境,那麼,照說,在人間,也根本不應該有理想的樂園!

    那麼,理想樂園應該在甚麼所在?

    他覺得越想越遠,這樣子的聯想,可以帶來相當的樂趣。正當他在沉思時,電話響
了起來,他按了一個掣鈕,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動聽聲音:「原──」

    聲音再熟悉也沒有,可是聲調卻又透著陌生,他不知聽過這個聲音這樣叫他多少次
了。每一次,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個字,而且,不論是在甚麼處境之下叫他,甚至是在兩
人緊緊相擁著,她在心滿意足之餘這樣叫他,聲調之中卻有著一種盛勢,雖不足以凌人
,也總能使人感到有命令的意味──她是在叫屬於她的一個人,她在叫的時候,自然而
然地感到,在那一聲叫喚聲之後,不論說出甚麼話來,被叫喚的他,都會聽從。

    原振俠也早已習慣了這一點。每次,他都有反感,然而,他都把反感深深埋藏起來
,沒有單獨地對她這樣語調的叫喚聲,表示過甚麼異議。

    所以這時,同樣的,聽過千百次的一下叫喚聲,完全換了語調,絕對沒有絲毫命令
下達的意味,而代之以化不開的甜膩,說不盡的柔情蜜意時,令得原振俠有一種異樣的
新鮮感。

    他甚至自己問自己:這是黃絹嗎?還是別的女人?

    但那當然是黃絹,黃絹的聲音,他是聽慣了的,絕不可能認錯。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即回答。電話中黃絹的聲音又傳來,竟帶了幾分小女
孩式的慌亂和焦急:「原,你在嗎?」

    原振俠忙道:「我在,當然在!你──來了?」

    黃絹低嘆了一聲:「沒有,我在很遠……不過……如果你要我來……」

    原振俠陡然之間,感到了一股不可抑制的衝動,他對著電話大叫起來:「我不要你
來,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只有我和你,我和你在一起!」

    他的激動和興奮,顯然感染了不知身在何處的黃絹。電話中傳來了黃絹急促的喘息
聲,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驚心動魄的斷續:「在哪裡……相會?」

    原振俠興奮得用力一揮手:「你在哪裡?揀一個我們兩人的中心點?我去看地球儀
!」

    他把屋角的一隻地球儀轉到了身前,這時黃絹的聲音已傳了過來:「會面的地點應
該是在印度──」

    原振俠大叫:「好極,印度雖然窮,可是世界最華麗的酒店,是在新德里。你大概
會比我先到,我會盡快趕來見你!」

    黃絹的聲音,熱情洋溢如初戀的少女:「哦,快來,快來!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原振俠發出了一聲沒有意義的呼叫聲,放下電話,半小時後,就離開了住所。

    他感到有一股久經壓抑的苦悶,覺得好久沒有隨著自己的心意,縱情浪漫一番了。
當然,他一直在過著浪漫而冒險的生涯──像他那樣性格的人,若是一直過著刻板、正
常的日子,那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適合過正常生活的,另一種則相反。)

    (故事中的主角,自然都不是前者!)

    (適合過正常生活的人,怎麼會在他身上,產生那麼多怪異的事?)

    原振俠一直覺得,自己和黃絹之間,隔著許許多多層無形的障礙,有的來自他,有
的來自黃絹。不論他如何表示,他願意撤走他的障礙,可是黃絹一點也沒有意思去撤除
她的。

    而現正,看來她已經開始撤除了她的障礙!

    那令得原振俠有說不出的興奮。當年,狂風雪之中,在日本那個岩洞之中,他們曾
有過雙方之間完全沒有隔膜的快樂回憶。那種快樂,是不是會在印度重現?

    巨型噴射機,是地球人普遍使用的最快捷交通工具,可是原振俠卻嫌太慢,太慢。

    他一上機,就喝下了大量的酒。當他不住地把烈酒灌進口中去的時候,美麗的空中
小姐都愛憐地望著他,一個有著稚氣圓臉的還走過來勸他:「不論心中多不快樂,都要
記得,酒絕不能解決任何不愉快!」

    原振俠高興得哈哈大笑,用手指撥亂了那美麗的圓臉女郎的頭髮:「你錯了,我很
快樂!我喝酒,只是希望快一點醉。你知道不?酒有一項極好的功用,就是當你醉後再
醒,難捱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那圓臉女郎現出不解的神情來,而酒精的作用已漸漸發揮,原振俠看出去……

    那張稚氣的圓臉,漸漸模糊了。在模糊之中,變成了黃絹的臉,眼波盈盈,黃絹怎
麼變得那麼溫柔了?

    黃絹本來就令原振俠心醉,溫柔的黃絹,令原振俠心醉的程度,自然更甚。黃絹一
直覺得她不但是自己的主宰,而且也主宰著許多人,為甚麼她也會變得那麼溫柔?她說
有許多話要對自己說,是甚麼話?

    不對,怎麼黃絹的臉漸漸起變化?不對,那不是黃絹!尖得令人忍不住要輕撫的下
頰,一雙眼睛那麼水靈,眼波中有壓抑的、無窮無盡的憂鬱,溫柔的神情是天生的──
對了,就是那張小巧的嘴,曾說過她是沒有自己的,她的一切受制於一個組織,她只不
過是一個人形的工具!

    啊,那是海棠──小海棠!

    原振俠叫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聲音叫出來,但是在心底深處,他叫
著海棠。他也記起海棠在他的懷中,緊緊擁著他,嬌軀微微發顫時的情景。

    小海棠在甚麼地方?黃絹──對了,黃絹的臉又出現了,和海棠並列著,兩個女郎
都那麼動人,那麼美麗。她和黃絹之間有障礙,和海棠之間一樣也有,而且,看來和海
棠之間的障礙,根本無法消除,令人絕望!

    黃絹曾說甚麼來?對了,黃絹說,海棠失蹤了,消失了!似乎她根本沒有存在過,
再也沒有人提起她,好像完全沒有人再記得她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不見了?

    她明明存在過,不但存在於他記憶的深處,而且實實在在,在世界上存在過。她…
…身上負有各種各樣的任務,一定又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執行任務去了?是在新幾內亞
的腹地,還是波濤洶湧的南中國海?

    腦部活動在受了酒精刺激之後,活動更是快速頻繁,也格外凌亂,想到的事情和東
西,毫無條理。怎麼一回事?在黃絹和海棠的中間,又有一張俏麗無比的臉龐擠進來,
笑嘻嘻地向著他──那麼俏麗,那麼調皮,眼神之中,又閃耀著那樣的神祕!那是誰?
當然是瑪仙,獨一無二的女巫瑪仙……

    原振俠長嘆一聲,他想閉上眼睛,甚麼人也不要看到。可是他發現,他根本是閉著
眼睛,偏偏三張俏臉,又那麼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時間的確如他預算那樣,過得相當快。然而在那些時間,他一點也不安靜,不知做
了多少奇怪的夢,以致他睜開眼來,突然看到又有一張美麗到了令人窒息的臉,出現在
他面前時,他呆了好一會,弄不清楚是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了過來。

    他仍然躺著不動,臉向上,所以,仰望著在他身邊的那個美人。

    那個美人,看來也是機上的乘客,正在他的座位邊上經過,半側著臉,由上到下看
著他。

    在搭乘飛機時,出現這樣的情景,本來很尋常。可是這時的情景,卻又不尋常。

    一來,由於原振俠才從連串的亂夢中醒過來,他首先接觸到的,是那位美麗的女郎
那一雙深邃無比的眸子──那種迷惘而無可奈何的眼神,他竟然十分熟悉,幾乎就是剛
才一連串夢中的三個美麗臉龐中的一個!

    他也幾乎要脫口叫了出來!

    但是他立即發現,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而不尋常之二,是那位美女看來並不是經過他的座位,而是故意站在他的座位之旁
。而目的,似乎就是為了注視他──她好像料不到他會突然醒了,睜大眼望向她。所以
一剎間,她不知如何才好,甚至不知所措,連目光也逃不開去,自然更不知道走開去!

    他們兩人,就在這種奇異的狀況下,怔怔地互望著。

    原振俠像遭到了雷擊一樣!他年輕,可是他怪異的經歷,極其豐富,但是再也沒有
一次,有如今那樣的震動。那全然是一種無可名狀的震動──震動感發自內心深處,全
然無可遏止!

    說起來沒有道理,在飛機上邂逅一個美女,這是十分平常的事。就算這美女美艷得
叫人一看就失魂落魄,也不會使見多識廣的原振俠醫生,有那樣程度的震動!

    可是這時,原振俠非但震動,而且,還有一種怪異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因何而
生,自何而來?他竟然一點也沒有頭緒!

    他們兩人仍然這樣對望著,彷彿整個機艙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不,簡直是天地
之間,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樣。這種旁若無人、肆無忌憚的互相凝望,各自用眼神探索對
方的心靈,也只有像如今這樣的俊男美女做了,才會使人感到天地造化之妙,而一點不
覺得惹厭。

    機艙中還有幾個乘客和機員,也全被他們吸引了。大家都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但是
知道一定有事情發生,所以竟都屏住了氣息,以免打擾他們。

    原振俠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可是他的眼神,卻已放射出了幾十個問題──應該是
同一個問題的幾十遍:小姐,我們認識嗎?

    一定是認識的!非但認識,而且一定極熟悉,熟悉到了男女之間最親密的程度!可
是,展現在眼前的,偏偏又是陌生的俏臉──這樣俏媚的臉,只要曾見過一眼,就不會
忘記!

    原振俠絕對可以肯定,在這以前,未見過這個女郎。但何以又能在對方的眼神中,
捕捉到那麼熟悉的迴腸蕩氣的感覺?

    這令他怪異的感覺更甚,他已經用眼神重覆著疑問。而那女郎的眼神,十分閃爍和
不可捉摸,像是想回答「是」,但是又顯然在有意迴避,這更令得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到
達頂峰。

    他竭力在記憶中搜尋,希望能記起曾見過她。可是徒勞無功,真的沒有見過。

    她的眼下,有一顆小小的痣,那樣嫵媚動人,見過的話,怎會忘記?她半張的紅唇
,像是有千言萬語、肺腑之言,要向人傾訴,若是聽過她的聲音,又怎會忘記?

    原振俠在劇烈的震撼之下,甚至想:會不會在靈魂和身體的轉移過程中,消失了一
部分記憶?所以,令得自己想不起,眼前這個美女是甚麼人了?

    看來,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但,自己就算忘了她,只要以前是相識的,她應該
認得自己才是。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覺得十分容易打開僵局,也完全恢復了常態和輕鬆。他欠了
欠身──在一個女性面前,竟然仰躺著,十分不禮貌,這也證明他已從極度的震驚中,
恢復了過來。

    他指著自己的額,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說:「最近,我遭到了一些意外,有可能
發生了一些想不到的事。請問:我們認識嗎?」

    他那幾句話,說得合情合理,就算對方不認識他,也不會見怪。原振俠也一直凝視
著她,等候她的回答。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他等到的,是美女臉上充滿了愛憐的神情──她的雙眼之中,
甚至淚花亂轉,那是她心中極度喜悅的表示!

    她何以要那麼高興?是因為原振俠認出了她?就算是,何必要那樣高興?

    原振俠更加迷惑,仍然在等著她的回答。她口唇輕輕顫動著,終於,吐出了兩個字
來:「會麼?」

    原振俠霍然站起──聲音極動聽!而且,反問得極其突兀,但卻又是陌生的聲音。

    他站起來之後,由於他身形高,所以,他們再要互相凝視的話,女郎就要微昂起頭
來,角度和剛才恰好相反。

    原振俠只覺得一陣目眩──這女郎,在不同的角度,竟然有不同的美麗!原振俠不
由自主吸了一口氣:「一定是我的記憶中,喪失了極寶貴的一部分──」

    女郎卻緩緩搖著頭,偏過頭去,不知是想掩飾些甚麼。她道:「我的名字是玫瑰,
對你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是一個陌生人──」

    原振俠苦笑!

    玫瑰,對他來說,的確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是,用花的名字來作為人的名字,他
倒並不陌生──很久沒有見面了的海棠,還有海棠的一個同事水葒。這個玫瑰……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何以在剎那之間,把這個自稱叫玫瑰的女郎,忽然和海棠聯繫
到了一起。

    可是他立即知道為甚麼了!

    這時,玫瑰半轉過身,手按在椅背上,姿態十分曼娜地站著。儘管她的身型,和海
棠不一樣(美女各有各的美麗身型和美麗臉龐),可是那姿態、神韻,若是一眨之間,
看來簡直就是海棠……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玫瑰緩緩吸一口氣,轉回頭來一笑,
笑得極迷人:「我知道你是原振俠醫生,傳奇人物。」

    原振俠攤了攤手,作了一個手勢,請她在身邊坐下來,他閉上眼睛一會。

    在機艙中驚艷,對他來說,並不是第一遭。不久以前在雲氏家族的私人飛機中,他
就被一個神祕的短髮女郎,那種焦急和徬徨無依的神情,感動得幾乎要立即發揮他的騎
士精神。

    後來,他才從那位先生處,知道那個女郎是不幸的時光隧道誤闖者,從五十年之後
來,又回到五十年之後去了──那位先生還取笑他:如果你命夠長,五十年之後,你一
定會遇上她──

    他搖頭:「她多少歲?」

    那位先生答:「二十六歲。」

    他反駁:「那你錯了,理論上來說,二十四年之後,我就可以見到她。那時,她剛
出世!」

    那位先生笑了笑,沒有再說甚麼,自然也沒有再爭辯下去。

    可是如今,當玫瑰一在他身邊坐下來,他就覺得,那絕不是小說電影中的驚艷,而
是這個陌生的女郎,將會進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更奇妙的感覺是:這個女郎,本來就是在自己生命之中的!他不禁有點癡,只顧怔
怔地望她。

    她有時偏過頭來和他對望,但更多的時候,是望向前面。從側面看來,她長睫毛在
急速地顫動,表示她心情的激動。

    他們兩人甚至不講話,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問:「你在想甚麼?」

    玫瑰的回答來得極快:「我在想:你在想甚麼?」

    原振俠「啊」地一聲:「我在想,其實我不可能喪失了一部分記憶,一定是有甚麼
極怪異的事發生了!」

    玫瑰嫣然:「你常用這樣的開場白,來對一個陌生異性說話?」

    原振俠苦笑,他的聲音苦澀,可是卻極誠摯。那樣的語氣,出自他這樣俊俏的美男
子之口,所說的話,實在足以令得任何女性為之動容。

    他道:「奇怪的是,你的臉雖然陌生,但是在感覺上,你非但不陌生,而且熟到不
能再熟。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個重要的部分……」

    這樣的話,若是對一個陌生女性說,自然是太突兀了一些。但原振俠確然覺得對她
不陌生,所以自然而然說了出來,絕不覺得有唐突佳人之處。說了之後,他自己也有點
意外自己的大膽。

    玫瑰聽了之後,陡然震動。剎那之間,她瑩白的俏臉上,兩團紅暈,油然而生,轉
過臉來,望著原振俠,欲語又止,又迅速轉回頭去,胸脯起伏,顯然她內心的激動,令
她不克自制。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再也按捺不住。他陡然緊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想縮回手去之前
,已然疾聲問出了一句極不合情理的話。

    原振俠問的是:「你是誰?」

    玫瑰先是陡地震動了一下,好像原振俠的手是一塊烙鐵,灼痛了她。可是隨即,她
向原振俠望來,眼神卻已平靜得如一泓秋水,一點也看不出曾有激動的波瀾。她的聲音
,也出奇地平常:「我是玫瑰。」

    原振俠卻激動得有點聲音發顫──對方刻意掩飾得太露痕跡了,他把她的手握得更
緊:「你是誰?你不是玫瑰,你根本不是甚麼玫瑰!」

    玫瑰的聲音仍然平靜:「那麼請你說,我是誰?」

    原振俠張大了口,答不上來。她是誰呢?她的名字,應該就在口邊,可是他就是說
不出來──他用求助的神色望向她,可是她卻硬心腸地無動於衷。

    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嘆了一聲:「好了,我認輸了,你究竟是誰?」

    玫瑰現出笑容。她的笑容,看來十分寂寞,也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惆悵:「我是誰,
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誰!」

    原振俠並沒有被這種聽來很「玄」的問題難倒,他立時道:「我是原振俠!」

    玫瑰的一隻手,仍然被原振俠緊握著。她卻揚起另一隻手來,纖柔的手指,在原振
俠的額上,輕輕戳了一下:「第二重要的是,你這次飛行,目的是甚麼?」

    玫瑰的舉動,令得原振俠有一股飄然的迷惘,但是她的話,卻猶如當頭棒喝一樣,
使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正不顧一切,拋下了俗務,趕去和黃絹相會!可是在飛機
上,他卻又被另一位美女所吸引,大是神魂顛倒!

    原振俠自覺雙頰有點發熱,他忙鬆開了手。玫瑰的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令得他更加心慌意亂,要連吸幾口氣,才能回答:「我……和一個美麗的女性有約會
,最好能快一點見到她……」

    玫瑰聽來像是不經意地問:「你愛她?」

    原振俠呆了半晌,才道:「這個問題太深奧了,不是我這種普通人所能回答的。」

    玫瑰笑著:「謝謝你沒有說我這個問題太蠢。我還要問,至少,你曾經愛過她?」

    原振俠回答得很老實,像一個小學生:「曾經愛過,現在,也不能說不愛。」

    玫瑰輕輕咬了咬下唇。殷紅的唇,雪白的牙齒,形成令人心動的畫面:「你曾同時
愛過別的女人?」

    原振俠抬著頭,目光並不集中在任何地方,他答非所問:「這種問題,好像不適宜
出自一個才認識人的口,你想求證甚麼?」

    玫瑰抿著嘴,她那種倔強的神情十分可愛。雖然是出現在一張陌生的臉孔上,可是
原振俠看來,又有極其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簡直是撲朔迷離之至。

    飛機要開始降落了,玫瑰仍然坐在原振俠的身邊,可是她不再發問,也不論原振俠
向她說甚麼,她都不回答。一直到飛機停定,她才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十分認真地道:「半小時之前,你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是……是……」

    玫瑰神情惘然,對原振俠的這個答案,像是無動於衷。當艙門打開,他們一起走向
外時,玫瑰才低聲「唔」了一聲。原振俠趁機又問:「你是誰?」

    玫瑰的笑容有點冷:「我就是我,難道我現在,不能成為你的新戀愛對象?為甚麼
你一定要在過去的影子中找尋異性?」

    原振俠被問得呆了一呆,玫瑰已閃身走出了機艙。原振俠想追上去,卻另外有人阻
在他的身前。

    那一下耽擱,只不過是極短的時間,可是當走出了甬道,卻已看不見玫瑰了。

    原振俠當然知道,那是她刻意在躲避他。不然,絕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中,就走
得看不見的!

    原振俠想去找她,可是他卻沒有機會。一個穿著印度傳統紗籠,顯得身形又高又苗
條的女郎,正向他走過來,原振俠張開了雙臂等候著她。

    黃絹完全作印度女性的打扮,額上有硃紅色的一點,甚至鼻子上,也不知用甚麼方
法,有著一顆光芒四射的鑽石,看來有一股極其詭異的奇麗。黃絹黝黑健康的膚色,使
得周圍投來的欣賞目光,顯然把她引為同類。

    原振俠在最後幾步,迎了上去,兩人緊擁在一起。黃絹偎在原振俠的懷中,柔順得
像一頭小貓──這是原振俠認識她以來,從來也未曾有過的感覺。原振俠在第一次見到
黃絹時,也曾感到,這個充滿了野性的女孩子像一頭小貓,不過那是美洲的山貓,和現
在的情形絕不相同。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輕輕地一吻。原振俠已經投以詢問的眼神,黃絹自己也應該
知道自己的這種轉變,原振俠正在問她「為甚麼」。

    黃絹調皮地笑,故意避開原振俠詢問的眼光:「我找到了一間十分舒適的屋子,靜
得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們。」

    原振俠本來想問一句:「我們可以這樣躲起來多久?」

    可是他卻沒有在這種充滿了浪漫氣氛的相聚中,問出這句煞風景的話來。再則也是
為了答案可以料得到,黃絹不會放棄她權勢薰天的女將軍身分。

    出了機場,黃絹駕車,車子很快就駛出了公路,然後,進入了一片很大的林子。在
林子深處,是一幅相當高的圍牆,牆上爬滿了植物,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那是牆。聲
波控制的鐵門打開,牆內是相當大的院園、泳池、運動場地,和一幢出乎意料之外精緻
小巧的洋房。

    黃絹把車子停在屋子之前,回眸嬌笑:「原來的屋主人,存心不要有任何僕傭,所
以把房子造得小巧,不必浪費太多時間去收拾。」

    原振俠先下車,把黃絹自車廂中引出來。黃絹有站立不穩的嬌態,原振俠自然而然
扶住了她,略矮了矮身,手背環住了她的腰際,已把她抱了起來。

    黃絹雙臂勾住了原振俠的頸,興奮得雙頰緋紅。

    原振俠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怎麼好像第一次幽會的小女孩一樣?」

    說罷,看著她微笑。

    黃絹皺了皺鼻子:「或許是知道了生命的價值,懂得珍惜生命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他心中有疑惑,但當然不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絮絮不休地問下去
。他抱著黃絹,上了石階,打開門,一陣淡淡的印度香香味、踏上去厚而無聲柔軟的地
毯、半明不暗的光線,都令人有心神俱醉的感覺。

    在一張看來樣子很古怪的長形軟椅上,原振俠輕輕放下了黃絹。黃絹仰躺在那張長
椅上,才顯出那椅子設計的巧妙──黃絹美妙的胴體,像是放到了一個最好的架子上,
表現無遺。

    從大風雪的山洞中到現在,已經過去多久了?簡直已不在記憶之中。而當他們開始
親熱之後,一切現存的、過去的、將來的思想,都不再存在。他們兩個人溶為一體,形
成了一片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渾沌──那是完全甚麼都分不開的世界,分不開天和地,
也自然分不開你和我,分不開那是誰的呼喊,分不清那是誰的喘息,也自然分不開那是
誰的汗珠。

    印度香的香味,在汗氣蒸發中,沁入鼻端,香味似乎更加濃烈。原振俠眼前,看出
來的情景,漸漸由模糊變成清晰。黃絹的俏臉就在他的面前,鼻尖和鼻尖之間,本來略
有一些距離,可是沾在他們鼻尖上的一顆汗珠,剛好佔據了這個空間,把他們兩人的鼻
尖連在一起。

    隔得那麼近,兩人都可以清楚地,在對方的眼珠中看到自己,像是自己進入了對方
的眼睛。

    黃絹的聲音極低,也極緩慢(是因為疲倦,還是必須把氣息調勻?)可是,聽來也
極清楚:「你可知道,當你剛離開的時候,我幾乎二十四小時,就這樣面對面,看著你
──」

    原振俠的聲音也很低:「在勒曼醫院?」

    黃絹點了點頭,那顆汗珠落了下來:「是。」

    原振俠把鼻尖趨近些,和黃絹的鼻尖相碰。黃絹飽滿的胸脯,緊貼在原振俠的胸膛
上,他的聲音聽來有一種異樣的刺激:「當時,我三魂渺渺,七魄蕩蕩,離開了身體之
後。發生了一些甚麼事,我一直沒有機會知道──」

    (在勒曼醫院,在兩個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努力下,原振俠和年輕人的靈魂,
脫離了軀體,進入幽靈星座。)

    黃絹不由自主,身子顫動了一下:「當時的情形,駭人之極,你……死了!突然之
間,前一秒鐘,還是鮮蹦活跳的你,沒了氣息,身子也在迅速變冷。你的身體……成了
一具屍體!」

    雖然事情早已過去,而且結局十分完滿,完全依照黑紗的計畫進行。可是黃絹在講
起當時的情形時,仍然語音之中,大是驚恐,可知當時的情形,何等驚心動魄!

    原振俠也是聽得大是緊張,把黃絹緊摟在懷中。黃絹又道:「年輕人也是一樣,你
們兩人的屍體,立刻被處理。在強烈的腐蝕劑之下,你們的身體,甚麼也沒有剩下!」

    原振俠心頭又起了一股異樣之感:這種怪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死了一次,一
個身體已被「處理」掉,現在的,是他另一個身體!

    聽起來,換了一個身體,像是換了一件衣服一樣。但實在,那是地球人有史以來極
罕見的情形,尤其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怪異的感覺自然更甚。原振俠握著黃絹的手
,在她臉上摸著:「我還是原來的樣子?」

    黃絹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當然是原來的樣子──」

    她略頓了一頓,像是忽然之間又想到了甚麼,現出極甜蜜而又略帶羞澀的神情,聲
音也低得近乎曖昧:「完全一樣,一點也沒有不同──」

    原振俠緊摟了她一下:「然後怎麼樣?」

    黃絹深吸了一口氣:「那時,整個勒曼醫院上下,也緊張之極。他們雖然走在人類
科學的最前端,可是靈魂轉移、肉體替換,這種事,對他們來說,還是太新太不可理解
的經歷。當然,他們的緊張……萬萬及不上我──我親眼看到你『死去』,這種震驚和
焦急的煎熬,真不知當時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黃絹這時說來,在她的語氣中,仍然充滿了焦急關切之情。可知當時,她的確焦慮
無比。

    原振俠聽得十分感動,輕撫著她柔滑的手臂,愛憐地說:「難為你了!」

    黃絹嘆了一聲:「當時,我真想做一件事,可是……終於沒有做……」

    原振俠輕抬起她的下顎,注視著她,用眼神問她,當時想做甚麼。

    黃絹垂下眼瞼,低聲道:「我想把你的那些情人全都叫來,看看她們是不是也會像
我一樣,為你不測的命運而焦急。」

    原振俠聽了,甚麼反應也沒有──他自然知道,當懷中的女人提到了這樣的話題時
,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不加理睬,只當沒有聽到。不然,就一定會把所有的愉快,破
壞殆盡!

    黃絹又嘆了一聲:「甚麼小海棠啦、小女巫,她們總也應該來嘗嘗,這種把心懸在
半空中的滋味!」

    原振俠仍然一聲不出,黃絹停了片刻,才道:「後來我改變了主意,我覺得……那
是我特有的經歷,我曾經為你的死而傷心……她們沒有……」

    原振俠在心中嘆了一聲!

    黃絹對他的情意,令他心情激動。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向她說:「把一切拋開,
嫁給我!」時,黃絹一定會拒絕──他曾經試過好多次,不必再試了。

    所以,他仍然保持著沉默。

    黃絹胸脯起伏著,由於他們兩人緊緊相擁著,所以黃絹急速的呼吸,原振俠都可以
感到,形成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黃絹自然是想到了甚麼令她激動的事,所以才呼吸急促的。她接著道:「我是不是
很不講理?我沒有法子完全屬於你,卻想你完全屬於我?」

    原振俠仍然不出聲,黃絹繼續獨白:「或者,是我笨?因為我明知,你不可能完全
屬於我的──」

    原振俠的手,在她光滑的背上移動:「別說傻話了,世上,誰能屬於誰?有感情的
人,相愛的人,從來也不發生屬於和被屬於的關係──」

    黃絹偎得原振俠更緊:「我不理勒曼醫院的反對,好幾天,一直守著你……才培植
成功的身體──沒有靈魂的身體……」

    原振俠按捺不住好奇:「那是怎麼樣的?沒有靈魂的身體……看來很怪?」

    黃絹的聲音,猶有餘悸:「詭異之至,你就是你,可是你只會最基本的行動,像一
個嬰兒。我怔怔地望著你的時候,有時你也會對我笑──」

    原振俠駭然:「要是黑紗的計畫失敗,那麼我永遠是那樣子了?」

    黃絹點頭:「我也曾問過自己好多次:萬一真的有了差錯,那怎麼辦?最後,我有
了決定。」

    原振俠略想了一想:「把我要去,把我養得肥肥白白的,當作──」

    原振俠的話還沒有說完,黃絹的唇,已經封住了原振俠的口。在一個又長又熱烈的
吻之後,黃絹才道:「我會到處去求人,去求一切能使你回復正常的力量──到南海找
『愛神』,去找超級女巫為你招魂,會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仍然是你!原,你不知道
,那時我多麼害怕,真是怕得要死!」

    原振俠連聲道:「知道,我知道,想也可以想得出來,那是甚麼樣的焦急!」

    黃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是原振俠了解她的心意,是她最大的安慰:「在那段時
間中,我想了很多很多。想生命的奇妙和不可測,想地球人生命形式的落後,想你,想
自己──」

    她緩緩嘆了一聲:「可是想來想去,並沒有甚麼結果,只得出了一個結論:我和你
,應該盡可能在一起相聚──」

    原振俠的手指,在黃絹的背上,毫無目的地劃著圈。他心中十分失望,聲音也很低
沉:「甚麼叫作『盡可能』?」

    黃絹沒有回答,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十分迷惘──這個問題,在她的
心中,並沒有答案。

    原振俠嘆了一聲!

    他又想說一句話,而沒有說出來:是不是要我隨時等你的電話,而你在處理完你的
國家大事之後,想起我,就會打電話找我?

    原振俠沒有說出來,是因為他很享受和黃絹在一起的時光。不論想法如何不同,他
享受這一刻,自然也就不想遭到破壞。

    兩人靜了片刻,黃絹才問:「有年輕人和黑紗公主的消息?」

    原振俠緩緩搖頭:「沒有。他們兩人,一定正在盡情享受劫後重逢!」

    黃絹喃喃地問:「我們兩人,算不算是劫後重逢?」

    原振俠坐起身來,雙手托在腦後:「也可以算,事實上,我真的死了一次──」

    黃絹仰躺著,望著原振俠:「原,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說……靈魂離開了肉體之
後,感覺怎麼樣?幽靈星座一定還在你的記憶之中,你能形容出來?」

    原振俠緊鎖著眉──他的那種神情,甚至有點叫看到的人心痛。

    黃絹在問出這一連串的問題之前,曾說如果他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說。那是由於當
時,當年輕人、黑紗公主、原振俠,突然又「回來」之後,在一旁目睹這種奇蹟的勒曼
醫院的醫生,向他們追問死而復生、靈魂離體,以及幽靈星座中的情形,可是三人都異
口同聲,說是一點記憶都沒有。

    黃絹也在場,在勒曼醫院的醫生,大失所望的時候,由於了解原振俠,黃絹可以肯
定,原振俠在說謊!

    他一定記得經歷過的一切──原振俠當時沒有說,離開的時候,分手前,也沒有說
,一直到這時,黃絹才有機會問。她知道原振俠不說,一定有原因,所以才那麼說的。

    而這時,原振俠眉心打結,像是遭到了極大的困擾。黃絹用手指在他眉心輕撫著,
原振俠緩緩搖頭:「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想……等和年輕人夫婦有了聯絡,約在一
起,和那位先生見面,到時候,和他們一起憶述,會……好一些。」

    黃絹沒有說甚麼,可是有著顯著的不滿。過了一會,她才道:「要約齊那麼多人,
只怕不是容易的事。還要約誰?海棠小姐,女巫小姐?」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我不想說,真的!如果不是必要,我不想說──」

    黃絹冷笑了一聲:「你們三個人,是人類自有歷史以來,第一批靈魂和肉體分開之
後,又回到肉體來的人。死亡和生命結束的情形究竟如何,也只有你們才能闡釋,絕不
可能保守祕密的。」

    原振俠雙手緊握著,又用力去壓手指的關節,發出「啪啪」的聲響:「我會說出來
,可是不是現在。」

    黃絹嘆了一聲,輕輕在他眉心上吻著:「好,只當我沒有問過,別再眉頭打結了!
你餓了?我去烘印度薄餅?」

    原振俠笑了起來:「你會?」

    能幹的人,學甚麼都容易,何況烘印度薄餅,又不是甚麼難事。一大鍋又香又辣的
羊肉,辛辣的土酒,咬在口裡,滿是糧食香味的薄餅,令他們兩人,狼吞虎嚥,吃得痛
快淋漓。

    黃絹顯得很高興,話也很多。她提及了一件十分怪異的經歷,牽涉到公元前二百二
十年,一批外星人降落在地球,建立基地研究人的思想行為的事。

    和這件事有關的,一些被當作研究對象的人,他們將之稱為「天人」。正由於追究
「天人」的來歷,黃絹和原振俠才認識的,所以,黃絹一提起了這件事,原振俠就感到
特別親切。

    黃絹先這樣開始:「腦部有金屬片的『天人』,我們只知道是外星人研究的對象。
那批外星人,曾到過地球,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現於京畿的十二個巨大的金人!」

    原振俠「啊」地一聲:「那位先生曾有過記載,原來是他們──」

    黃絹又道:「我還認識了一個極了不起的人,你猜猜,是甚麼人?」

    原振俠揚了揚眉:「能被你稱為了不起的人,當然是真正了不起的人。我猜是──


    他一面說,一面緊盯著黃絹。黃絹現出一副傲然的神態來,顯然她心中,頗以能認
識這個人而自豪。原振俠試探著:「那位先生?」

    黃絹搖頭,原振俠又道:「那位先生的夫人?」

    黃絹咯咯嬌笑:「提示之一,男性;之二,有聽來很神氣的外號;之三──」

    原振俠伸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猜到了,羅開!亞洲之鷹羅開!」

    黃絹輕輕鼓掌,原振俠望著她,大有欣羨之色:「這位鷹先生,身上有許多傳奇,
真想認識他!」

    黃絹指著她自己:「有機會,替你介紹。他來找我,是為了要弄明白,一個叫康維
十七世的人的來歷。嗯,事情複雜極了,雖然不知結果怎樣,可是經過,值得對你說。


    原振俠漫聲應著:「好啊,反正長夜漫漫,正好談心。」

    黃絹笑了,笑得十分甜蜜。

    (羅開的追查,當然有了結果,不過黃絹並不知道。)

    (黃絹對原振俠的長夜暢敘,也不必寫出來。因為一切經過,都在「亞洲之鷹羅開
故事」第十集中。)

    一連三天,他們沒有離開過那幢美麗舒適的小屋子和它的花園。

    這三天,對原振俠和黃絹來說,是他們相識以來,最快樂的三天。黃絹在第三天黃
昏時分,對著漫天色彩絢麗變幻的晚霞,忽然嘆了一聲:「做了三天快樂的夢──」

    原振俠懶洋洋地問:「為甚麼是夢?」

    黃絹聲音黯然:「因為總有醒的時候,而且……很快就會醒的……」

    這自然不會是意料之外的事。原振俠只是心中感慨,他忽然想起了李文和朱淑芬來
:「如果有一個理想樂園,再辛苦也要把它找到!」

    黃絹並不知他那麼說是甚麼意思,睜大了明澈的大眼睛望著他。

    原振俠把李文和朱淑芬的情形說了說,黃絹苦笑:「哪裡有甚麼理想樂園,我看你
那兩位同事,是上人家的當了!」

    原振俠搖頭:「有甚麼當好上的?他們只不過是普通的醫生和護士!」

    黃絹沒有再說甚麼。過了一會,黃絹才道:「明天一早,我必須離開!」

    原振俠擁抱她:「至少還有長長的一夜。」

    長長的一夜過得極快。睜開眼來,接觸到了陽光時,原振俠真希望宇宙之中,根本
沒有太陽!

    黃絹慢慢地從原振俠的懷中坐起身,伸了一個姿勢曼妙之極的懶腰。一直到他們上
了車,駛向機場,他們都默然無語。

    在機場,黃絹有專機在等她。原振俠眼看她的專機升空,心情黯然,低著頭,慢慢
地踱回機場大廈,他不自覺地嘆氣。

    忽然,在他身後,有十分動聽的女郎聲音傳來:「長嗟短嘆,當真是:黯然銷魂者
,唯別而已矣!」

    原振俠陡然站定,他並不轉身。在感覺上,那女郎就在他的身後,離他極近,他如
果向後伸出手去,一定可以碰到她的身子。

    原振俠沒有動,聲音不是很熟悉,但是他當然可以認得出,那就是在飛機上,邂逅
的神祕女郎玫瑰!

    原振俠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而心中又有新的疑惑:這個美麗得異乎尋常的女郎
,究竟是和自己偶然相遇,還是有意在跟蹤自己?

    何以她對自己說的話,竟然大有酸溜溜的味道?她好像又早知道,自己到印度來是
幹甚麼的?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在那小洋房中,她和黃絹都沒有作甚麼防範,若是有意窺伺的
話,那麼在這三天之中,所得可以說豐富之極了!

    原振俠一想到這點,剎那之間,思緒上捕捉到了一些甚麼,可是卻又不形成概念。
他只是陡然轉過身來,玫瑰果然就在他身後,幾乎面對面可以碰得到。

    玫瑰這時的神情極怪,她輕咬著下唇,眼神之中,竟然大有恨意!而她顯然料不到
,原振俠會突然轉過身來,以致突然間,有被窺破了重大祕密的狼狽,甚至踉蹌地退了
一步。

    原振俠用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一字一頓:「你究竟是誰?」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心中思緒極亂。他忽然想到,奧麗卡公主又復活了,而復活了
之後的公主,外型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有了黑紗的身體。

    為甚麼忽然會想到這一點呢?是不是由於這個女郎太神祕──又陌生,又熟悉,正
是一個外型完全改變了的熟人?所以,他才再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玫瑰一直在向後退,已退出了五、六步,才反問:「你希望我是誰?」

    這問題,一時之間,令得原振俠無法回答。在他惘然發呆時,玫瑰行動極快,一轉
身向前奔了出去。

    原振俠陡然叫:「玫瑰──」

    他立即追上去,可是機場大堂中人很多,玫瑰又奔得快,要追上她並不容易。其勢
又不能大叫大嚷,更不能把前面阻住去路的人推開。

    玫瑰正在迅速離他更遠,又有一隊團體旅客湧過來,原振俠已經失去了她的蹤影。

    對他來說,怪經歷雖然多,也沒有那麼神祕過。他呆呆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才
有一個印度小女孩來到他的身邊,輕輕碰了碰他,交給他一張紙條。

    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希望我是誰,叫我,我會出現──或許,這也可以算是巫
術!」

    原振俠的心頭,像是被玫瑰重重敲了一下!

    巫術──難道那是瑪仙?

    絕不可能──瑪仙不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沒有這個必要。

    那麼是誰?原振俠的腦際,閃電也似,竟閃出了另一個他生命中女性的名字:

    海棠──

    是海棠!雖然不可思議之極,原振俠全然無法想像,曾經發生了甚麼事,不知道何
以海棠會整個都變了樣子──簡直是換了一個身子!

    可是原振俠這時,可以肯定:那是海棠!

    為甚麼在飛機上一見面,就有那麼怪異的熟悉感?就是因為只有海棠,眼中才會有
那種令人一見難忘的眼神;只有海棠,才會在心情激動的時候,一面緊抿著嘴,一面口
角卻又微微跳動!

    只有海棠,當她想表達自己心意的時候,會有一種只有戀人才能感覺得到的奇妙感
應!

    原振俠可以肯定,在海棠的身上,一定曾發生過怪異之極的事,但是這時,他哪裡
還來得及深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令自己劇烈跳動的心,稍為平靜一下,然後,用盡了他所能用
的氣力,陡然大叫:「海棠──」

    他突如其來的那一下叫喚,所引起的混亂,全然像是一部胡鬧電影中的大場面一樣
。先是在他身邊的幾個女人,被他的叫聲,嚇得也跟著尖叫起來。接著,一個推著堆滿
了箱子的行李車的胖女人,在尖叫聲中,失去了控制,行李車撞向前,撞倒了幾個人。
那幾個人中,也有的把正推著的行李車再撞向前,又壓倒和撞倒了一大片人。

    整個機場大堂上,像是被推倒了一隻的排列骨牌一樣,混亂在迅速蔓延。到了機場
警衛要向天鳴鎗示警時,混亂更到了頂點。

    這場大混亂的製造者原振俠,卻已離開了機場大堂。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說得
上,混亂是怎麼發生的了。

    (後來,混亂發生的原因經過調查,有八十多種不同的說法。)

    (世事往往如此,真相如何,誰說得上來?)

    原振俠在混亂一開始時,就開始向前奔去──那是不久之前,玫瑰消失的方向。可
是一直當他自大堂的一個邊門離開時,仍然沒有看到她。

    他想找那印度小女孩,也沒有找到。想再回到大堂,卻聽得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他也不知道,這混亂根本就是他引起的。

    剎那之間,原振俠有了一股極度的失落感,雙手無目的地擺動。望出去,視線所及
處,全是人,可是哪一個人,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

    別說甚麼禍福與共,生死相許了,只要心意相通,就不會一個人在人叢之中,有那
麼孤單失落的感覺!

    他又呆立了一會,茫然向前走出幾步,在路邊的一塊石階上坐下來,雙手捧著頭。
過了好久,才看到地上有一行螞蟻,正在忙碌地向前爬,而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甚麼
才好!

    他思緒極亂──黃絹來告訴過他,海棠「不見了」,而且,「不見」的情形,十分
異特。她的一切資料,不但都在電腦中消失,而且,也在不少人的記憶之中消失了。

    也就是說,她曾經存在過,但在某些人的腦中,已沒有了記憶。

    黃絹的調查工作做得十分詳細,從海棠的同事處,從她的上級領導處,都做過工作
。奇怪的是,本來海棠所屬的那個組織,一個組織嚴謹之極,觸鬚遍及全世界的完善特
務機構,竟像是完全不知道曾有海棠──這樣一個出色的情報人員的存在!

    當時,原振俠雖然覺得奇怪,但他的設想是,海棠一定是在進行一項十分重要的任
務,所以自上至下,對她的行蹤,保守祕密。

    黃絹也接受了這種想法。

    可是,如果海棠根本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人怎麼會變成另一個人呢?)

    原振俠也想起,在和她一起流落在南中國海的時候,海棠曾表示過的一個意願。

    海棠曾經表示過,她要脫離組織,從組織中逃走,不再做人形的工具。

    要做一個自己可以作主的人,雖然幾乎人人都有那種身分,可是海棠沒有,她要盡
一切力量擺脫組織!

    原振俠當時,只是感到一陣難過。因為他知道,個人的力量,要和那麼龐大的組織
對抗,成功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而當時,在海風的吹拂下,海棠的神情又如此堅決,雙眼之中,閃耀著充滿了希望
的光輝。一望而知,她已作了一個她生命歷程之中,最重大的決定,原振俠也自然不能
去掃她的興致!

    由於原振俠認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以後也沒有在意,甚至在知道了海棠「不
見了」,情形又那麼奇特時,也沒有聯想到,她已經「逃走」了。

    但如今,海棠如果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是不是表示她真正創造了奇蹟?真的
從那麼嚴密、龐大的組織中逃了出來?

    如果是的話,她逃得十分成功。不但組織的電腦資料中,已經完全沒有了她的紀錄
,而且,幾個訓練她成材,一直領導她工作的主要人物,似乎也根本忘了曾經有她的存
在!

    (由於海棠在組織中的身分特殊、地位神祕,知道有她這個人存在的領導人物,不
會超過五個。)

    那麼,她的計畫實現了!她不再是一個情報人員海棠,而變成了人見人愛的美女玫
瑰!

    原振俠全然不能想像其間的過程如何,可是他卻知道,自己的推測可靠。不然,無
法解釋一見玫瑰,就有那麼熟悉的感覺,而且在某些地方,玫瑰的神情又那麼異特。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心頭輕跳,男性的遐思,令他有點想入非非──整個臉
型是另一個人,是美麗的玫瑰,胴體呢?是不是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可是她還是她,
只不過外型全變了,如果再把她緊擁在懷中,是不是和以前一樣!

    原振俠自然而然,想起了年輕人和黑紗公主──公主還是公主,可是又完全不一樣
了,當年輕人擁著公主時,自然會有不同的感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想通了關鍵問題,他心境比較平靜得多。

    他當然希望,美麗的玫瑰,這時就出現在他的身前。因為他已經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應該要信守諾言,現身和他相會!

    然而,在漸合的暮色中,在他身邊經過的人很多,卻沒有他想要見的。

    他緩緩站了起來,想起過去三天,玫瑰可能對他和黃絹的一切,瞭若指掌,心中不
知是甚麼滋味。

    黃絹的態度改變了很多,那使原振俠十分高興。而海棠整個變了,海棠這個人,這
個名字,再也不復存在。那樣突兀怪異,令得原振俠像是跌進了夢幻境界!

    暫時無法可施,原振俠已經決定了:再次遇到她,不管在感覺上是熟悉還是陌生,
第一要務,就是不讓她再離開!

    想起來很好笑,她創造了一個奇蹟,不知道施展了甚麼神通,從龐大的特務組織中
走了出來,可是,看來,她仍然無法逃得出感情的羅網──原振俠不認為他和玫瑰是偶
然的相遇,一切,自然是她精心安排的結果!

    她是甚麼時候又開始出現,並且留意自己行蹤的?原振俠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的
是,完全改變了的她,注意他的行動,製造「偶然相遇」,目的完全是為了再度進入他
的生活之中!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暮色四合的蒼穹,心中感嘆──感情的網無形無質,
可是一旦被它套上了,除非有宗教式的大徹大悟,不然,沒有人可以脫得出去。不論是
快樂還是痛苦,都只落得個在網中苦苦掙扎!

    等到原振俠又回到機場大堂時,被他引發的混亂已經平息。他並沒有等了多久,就
上了機。

    飛機起飛之後,他打量著機艙中的每一個人,希望能夠發現玫瑰,可是他失望了。

    呷著酒,他正準備休息一會,一個空中侍應生走過來,遞給他一個小包:「原醫生
?在機場上,有一位美麗的小姐,吩咐我們在機上交給你──是一架錄音機,一卷錄音
帶,上面是她要告訴你的話。」

    原振俠陡然坐直了身子,那侍應生明眸皓齒,本身也是一個美人胚子。可是玫瑰的
美麗,給她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忍不住又道:「那位小姐真美,和你……正好是一對!
真叫人羨慕!」

    原振俠接過小包來,口中禮貌地道謝,心裡卻在苦笑。

    任何事,只看表面,絕對無法了解真相。「正好是一對」,那真正只有天曉得──
兩個人的身上,都不知有多少麻煩,而這些麻煩,也就形成了重重阻隔!

    原振俠再要了一杯酒,拆開小包,拉出耳機,按下掣鈕。

    首先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顯然在錄音時,她的心情十分激動,以致氣息也不
能均勻。

    然後,是海棠──不,是玫瑰的聲音。

    (每一個人所發的聲音都不相同,幾乎沒有一個人一樣。那是由於發聲器官──聲
帶,喉部左右側各一,凸的膜狀韌帶──構造上人人有些微的差異,所以在振動發聲時
,也絕不一樣。)

    (原振俠聽到的,不是海棠的聲音。)

    (這證明,她的改變是如何徹底,至少她現在的聲帶,就和以前的不同。所以原振
俠聽到的,才是玫瑰的聲音,而不是海棠的。)

    玫瑰的聲音聽來十分甜膩,但又不致於膩得化不開。動聽的聲音,使得聽到的人心
曠神怡!

    「原,聽到了你那一聲大叫,我整個人,都像是因為你那一下呼叫而爆炸,成了無
數在空氣中飄蕩的塵埃,而每一顆、每一粒,都帶著快樂。沉重的快樂,使我又落到地
上,凝聚起來,又有了我。原,我不再計較,原諒你過去幾天的一切行動,那真令人羨
慕妒嫉得發狂──我不知道有沒有同樣的機會?」

    原振俠苦笑,他料中了。過去幾天,他和黃絹一點防範也沒有,玫瑰以她第一流特
工人員的本領,要窺伺他們的生活細節,自然再容易不過──適當距離、角度,一具普
通的望遠鏡,已經可以達到目的了。

    原振俠的心中,也不免有點惱怒!這種行徑,她一點也沒有道歉的意思,反倒還要
生氣,若不是那一下叫喚,她還要不原諒自己?

    「原,我已經成功了一大半,我逃走了!經過情形又奇妙又複雜,三言兩語,也難
以講得完。簡單地說,自從在南中國海上,知道愛神輕而易舉可以進入電腦,我就有了
這個大膽想法,要求她幫忙,把所有有關我的電腦資料,都消除掉。她不但做到,而且
,還進一步,消除了幾個主要人物腦部的記憶。在電腦和那些可以控制我的人的記憶之
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存在過!」

    原振俠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心頭怦怦亂跳。他喝這口酒,算是替海棠慶幸──從此
之後,海棠消失,玫瑰冒生,一切全不同了,人形工具,成了人!

    「原,本來,我早該和你相會,可是由於組織的力量太強大,我還是十分害怕。而
且,在我身上又發生了相當怪異的事──你可以看到,我的外型整個變了。事實上是,
你絕對要相信,雖然事情怪絕,可是卻真的發生在我身上。嗯……你可能不會理解,我
……我換了一個身體,換了個別人的身體!」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揮著手,激動之極。可是他又立時冷靜了
下來,他按下了暫停鍵,急速呼吸,又大口喝酒,他需要平靜一下。

    玫瑰的話,別人可能真的不容易理解,她也以為原振俠不會明白。

    可是,對於「換了一個身體」這種怪異莫名的事,原振俠卻再也明白不過──他不
但知道奧麗卡公主換了黑紗的身體,而且他自己也換了一個身體──只不過他換的,是
自己的新身體!

    他怎麼會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這也是令得他大是震撼的原因──他的身體轉移,是兩位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
的安排,那麼,她的情形又是怎樣?是愛神的安排?

    愛神也和幽靈星座有關?還是除了地球人自己之外,別的異星人或別的生命形式,
對地球人的生命了解得極其透徹,反倒是地球人自己,對自己的生命方式──生死程序
,一無所知?

    原振俠勉力定神,又不由自主,大大喝了一口酒,才繼續去聽。

    「原,轉移身體這種事,聽來很駭人聽聞,但掌握了這種能力,卻又相當簡單──
細節,我也不知道,自然無法詳述。我現在的身體,是勒曼醫院的一個複製人,你自然
聽說過勒曼醫院──」

    原振俠雙手緊握著。又是勒曼醫院,這個醫院,在許多怪異莫名的事件中,擔任著
重要的角色!

    「原,這個美女身體的來源,十分有趣。勒曼醫院的一個醫生,在東方旅行,在一
場合中見到了她,震驚於她的驚人的美麗,未經她的同意,製造了小小的意外,取得了
她的一些細胞,回到勒曼醫院,加以培植。他的用意是,這樣的美女,不應該衰老,美
麗應該永存,所以在培植的過程中,特別注重於衰老體的增長。

    「據他說,很成功。我現在的身體,衰老的週期不是如常人的五十比一,而是兩百
比一。就是說,我到了一百歲,看起來,還像是二十五歲一樣!那個美女的名字是玫瑰
,我就襲用了她的名字,我是不凋謝的玫瑰。」

    原振俠用力眨著眼,事情奇幻得似乎比任何幻想小說中的情節,還要荒誕了!

    「原,女性愛美,我也不例外。這身體那麼美麗,而且又不會衰老,我毫不猶豫就
選擇了她。可是,這選擇卻給我帶來了一些小小麻煩。」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有豁了出去的心情,準備接受更怪誕的事實。

    「原,小麻煩是,那位黃玫瑰小姐,由於她的美麗動人,在社交場合,十分著名。
見過她的人很多,每一個都對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故事,甚至被寫成小說,拍成電
影,我既然和她一模一樣,就少不得引起很多誤會。而我總是在『逃亡』中,引起太多
人的注意,畢竟不是好現象!」

    原振俠苦笑,他想:你可以戴上面紗,或者,再去整容,把自己弄得難看些!

    「原,我開始時很不習慣,可是現在,我越來越喜歡現在的身體,我變得極喜愛照
鏡子。每當我想起,原來的我已經消失,我已經從魔掌下逃脫,已經由一個工具,轉變
成為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我心中是何等喜悅!

    「當轉換完成之初,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來看你。我能逃離組織,可是沒法子
自你身邊逃開去──而我之所以下定決心脫離組織,主要也是為了可以更接近你。記得
南中國海上我們之間的對話?你的話啟示了我,我必須先得回我自己,才能再得到別人
。原,現在,我得回自己了!」

    原振俠緊閉著眼睛,身子不由自主,有點微微發抖。那麼動聽的聲音,在向他娓娓
訴說著衷情,每一個字,都那麼出自肺腑地真誠!

    原振俠心中在叫:那是甚麼時候的事?為甚麼不立刻來找我?為甚麼這次見了面,
又要分開?為甚麼這些話,不直接在我耳邊說?

    原振俠感到自己的心情,又是充實,又是空虛,竟不知道如何才好!

    「原,有幾個原因,使我沒有再前來見你。其一,在組織中還有人記得我,覺得事
情太怪,會展開追查,可能自你那裡著手,所以我只好暫時忍著;其二,另外又有一件
奇怪的事發生,我要追查下去,和我也有相當切身的關係。可是我越來越想你,請相信
,飛機上的相遇,純是偶然。當我看到你時,我像受到雷擊一樣,而那時你正在熟睡─
─原來你有壞習慣,在熟睡中,會低唸你想念的人的名字,那當然不是我!使我推測到
你會和甚麼人見面,女性的自尊使我避開你。」

    原振俠苦笑,真的是偶遇?竟然那麼湊巧!

    「原,下面的情形不必說了,妒嫉之火,差點沒把我燒成灰!可是你那一聲叫喊,
又使我渾忘一切,只記得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而且是永遠不能忘的。」

    膩人的聲音,令得原振俠也憶起那一幕又一幕的快樂時光來,心頭有一種說不出來
的滋味。

    「原,我整個人都不是以前的了。可是我還是我,某些神態、小動作、習慣,熟識
我的人一看,就會覺得十分奇怪。一個小妹妹(比真姐妹還親),就沒有多久,就認出
了我──這是一個大危機,她也屬於組織。雖然她發誓,絕不洩露我的祕密,事實上,
就算她報告上去,組織也不會相信,因為電腦和人腦中,有關我的資料,都已經消失。
但那總是一個危機,我要設法彌補,最好是將她對我的記憶,也全部消除。

    「這個小妹妹的名字是水葒,和亞洲之鷹羅開,浪子高達很熟,請你略加留意。

    「前些日子,在地中海,午夜時分,海水忽然大放光明,相信你也留意這個景象了
。我以為是愛神在地中海出現,曾想趕去見她,結果不是。就在那次,我見到了亞洲之
鷹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

    「我正在加緊進行我對那件事的探索,告一段落,立即撲向你的懷抱。準備擁抱我
,和聽我講述更多,有關身體轉移的奇妙經歷。

    「願意成為你的女人,吻你,親你,抱你。記得,叫我玫瑰,我再也不要聽到自己
以前的名字,希望今天聽到的,你大叫的那一聲,是最後一次。」

    錄音帶的最後,是她的幾下親吻聲。原振俠由衷地接受著她的親吻,幻想著那麼柔
軟美麗的唇,會帶來多大的快感!

    聽完了錄音帶,原振俠自然地想到,她現在在忙甚麼事呢?照說,沒有甚麼比回到
他的身邊來得更重要了──可是,原振俠又想到這幾天的情形,當自己和黃絹在一起,
那樣親熱時,她全都看在眼裡,對重生了的她來說,那是一個甚麼樣沉重的打擊──雖
然他和黃絹的關係,她是早就知道的,但作為一個女性,當時的痛苦,可想而知。說不
定她還會後悔,從組織中逃出來!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雖然她說原諒了他,可是他自己不能原諒自己──他實際上,
並沒有做錯甚麼,正由於這一點,他想不原諒自己,都無從不原諒起。這種矛盾纏結的
心情,令得原振俠茫然不知所措!

    他慢慢喝著酒,盡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設想著愛神是通過了甚麼方法,令得
一個如此嚴密組織中的重要人物,獲得自由的。

    愛神能控制電腦的操作,要在電腦記錄中,把資料刪除,自然輕而易舉。但是,愛
神又是運用了甚麼力量,竟然可以令人腦的記憶也消失呢?

    現在,她應該是一個自由人了,和許多自由人一樣。她心理上,可能還有相當程度
的恐懼,但久而久之,自然會克服的。

    倒是她說的那個「小妹妹」,很值得擔心──長期處在特務機構之中,難道還會保
留著人性美好的一面,會因為友情而背叛組織?

    原振俠也無法想像,她如何在勒曼醫院「轉換身體」的情形,那自然也是愛神的大
能!

    他用力伸了一個懶腰,只覺得一切都極好──玫瑰會懷著對他的情意,而投入他的
懷抱;黃絹在生和死的交替之中,也大有改變;俏麗迷人的女巫,又一點也不敢違抗他
的意思。

    那有甚麼不好呢?為甚麼一定要在兩個,或三個之中選定一個?就像現在那樣,不
是很好嗎?

    他有豁然貫通之感,所以心情輕鬆,下機的時候,甚至吹著口哨。

    回到宿舍,他看到門上貼著老大的一張紙,上面寫著:「回來,第一時間和我聯絡
。          郭則清留」

    原振俠一時之間,想不起郭則清是甚麼人。還好,在大名之下,還有一個括弧,寫
著「小郭」。

    這使他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私家偵探,郭氏偵探事務所的負責人。

    原振俠是在那位先生處認識他的,一直沒有甚麼來往。最近才介紹了李文的父親,
去找他調查李文的下落,難道就是為了這件事?

    就算李文有了下落,似乎也不必用這種緊急的方式來通訊息!

    他一面覺得好笑,一面伸手把紙條揭了下來,開門進去,第一時間就打了電話。

    聽電話的,正是郭大偵探本人,那一定是手提無線電話。他一聽到原振俠的聲音,
就道:「你在哪裡?我立刻來見你!」

    原振俠聽了,問:「有甚麼事?」

    小郭的聲音急促:「電話裡絕說不明白!」

    原振俠無可奈何:「好吧,我等你。」

    他放下電話,洗了一個臉,已聽到有汽車的緊急剎車聲傳來。他來到窗前,向外看
去,看到一輛純銀色的跑車才停下,小郭從車中出來,急急走進建築物。

    看他的樣子,急不及待,原振俠連忙過去先把門打開。因為看來,小郭急得像是會
撞在門上!

    果然,電梯門才一打開,小郭就向內衝,一直衝到了沙發前才停了下來。一面轉身
,一面抹汗:「找了你二十八小時!」

    原振俠攤了攤手:「所以,不必緊張了,該發生的事,一定早已發生,無可挽救!
別說二十八小時,有人計算過,要毀滅全世界,單是地球人自己的力量,二十八分鐘已
足夠了──」

    小郭盯著原振俠看,等原振俠講完,他才道:「真有意思──」

    他說著,坐了下來,神態果然安詳了些。

    原振俠和他不是很熟,但也知道他近年來,業務開展極其迅速蓬勃,當然,他也必
然是一個十分能幹的人。

    這時,原振俠打量他,用力忍住了笑。因為這位郭大偵探,實在太好修飾了,他的
身上,幾乎等於一個名牌精品的展覽場。大白天,手錶上的鑽石多得令人目眩之外,連
插在袋中的筆夾上,也有著各色寶石和鑽石。

    原振俠雖然基於禮貌,忍住了笑,可是眼光神情,自然也不會有甚麼尊敬欣賞的意
味。可是小郭大有我行我素的豪情,怡然自得,說話的時候,還不住有意無意作手勢,
以突出他所戴的那枚紅寶石戒指。

    他劈頭就道:「你介紹來自巴西的那位李老先生來看我,他提供的資料雖然不多,
可是我們還是立刻查出來了。」

    他說著,打開一隻公事包(當然也是名牌精品),取出了一疊文件來:「這就是全
部調查所得。」

    原振俠不禁大是疑惑:「就為了這件事,勞煩你親自找得我那麼急?」

    小郭笑:「第一、事情本身有十分蹊蹺之處;第二、能和原振俠醫生多親近親近,
自然是人生賞心樂事!」

    原振俠給他弄得啼笑皆非:「照說,李文和朱淑芬的事,不會太複雜?」

    對於李文和朱淑芬的去向,原振俠並不是太有興趣。所以他只是隨便翻弄文件,並
沒有進一步詳細去閱讀的意思。

    小郭倒十分擅於在他人的動作上,看出他人的心意來。他忙道:「我簡單地說一說
好了。他們離開本地之後,到了印尼的雅加達,在雅加達,停留了大約五天到十天。在
這段日子中,他們顯然參加了一個團體,那個團體的成員,大約有一百多人。」

    原振俠揚了揚眉。那是三年前的事,郭氏偵探事務所,居然能在短短的幾天之中,
就查得那麼詳細,真是不容易之至。

    小郭反倒面有愧色:「我們沒有法子,查清楚那一百餘人的身分──」

    原振俠由衷地道:「啊,你們能查到這些,已經是極了不起的成績了──」

    小郭搖著手:「這樣的一群人,一定有一個領導中心,這群人的領導人,是一個大
鬍子。他的樣子,當時見過他的人留有印象,大體是這樣──」

    他從文件中抽出了一幅畫像來,那是一幅速寫畫。一看便知道,是根據一些人的敘
述而畫出來的那種。

    那種畫像有一個特點,就是看起來幾乎人人一樣。尤其是大鬍子,更是沒有特徵,
馬克思和卡斯楚,在這種畫像上,都可以打上等號。

    原振俠看了一眼,作了一個手勢,表示那並沒有甚麼用處。

    小郭也點頭,表示同意:「他們住在一家酒店中,是早就把酒店包了下來的。酒店
職工說,他們經常聚會,唱幾首聽來十分怪異的歌,那大鬍子幾乎在每次聚會中,都發
表演說。沒有人記得大鬍子說了些甚麼,只是都記得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十分宏亮,態
度十分激動,像是正在鼓吹些甚麼。而聽眾的反應,也十分熱烈,往往聽著聽著,就唱
起歌來──」

    原振俠皺著眉:「這種情形,倒像是……甚麼宗教的聚會儀式……」

    小郭道:「很像,但說不上是宗教。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要為這個共同目的而
奮鬥。」

    原振俠想起來了,他想起李文曾和他說過的一切,不禁發出了「啊」的一聲。小郭
已接著道:「很有趣,他們共同的理想,是建立一個樂園。」

    原振俠是早知道這一點,可是他不明白何以小郭也知道,所以他又發出了一下驚訝
的聲音。

    小郭有點洋洋自得:「我們的調查員,訪問了當時酒店每一個職員,請他們憶述當
時的情形。有一個副經理,當時只是侍役領班,說了一個相當奇特的情形──」

    原振俠揚了揚眉,小郭在文件中,抽出了一張紙來:「這是調查員和他的對話,你
要不要看一看,比由我覆述,要好得多。」

    原振俠這時,已經被小郭的敘述勾起了好奇心:如果有超過一百人,那不可能所有
人都下落不明!

    小郭又說事情相當古怪,那一定真正大有古怪了!

    他接過那張紙,第一行就註明:一切根據當時錄音談話而化為文字。

    這行註明,大概是表示文字記載的可靠性,而一開始是調查員的問話。


    問:請盡可能,憶述一下當時那群人的活動情形。

    答:那一批把酒店包下來的人,和來開甚麼商務會議的人不相同。他們之間,幾乎
甚麼樣的人都有,來自世界各地,有醫生、藝術家、建築師、科學家,男女都十分出色
。其中還至少有十對以上的新婚夫婦,也有很多是夫婦關係……他們數量很多,因為只
有少數人,住單人房。

    問:他們的活動情形怎樣?

    答:經常聚會,由一個大鬍子作領導,那大鬍子是單身,說十分流利的英語。有一
次,我無意中聽他在演說時大聲在說:我們都是孤兒──他們聚會並不避人,但偷聽總
不禮貌,不過,我聽到了這句話,卻感到十分親切。

    問:為甚麼?

    答:因為我也是一個孤兒,孤兒院的記錄,說我在孤兒院大門口被發現,身世不明
。從我的外型來判斷,我可能是西方人和印尼土著的混血兒。嘿嘿,孤兒有孤兒獨特的
心態,會對同是孤兒很有親切感。我聽說「全是孤兒」,自然更大有興趣,幾乎以為那
是一個甚麼孤兒代表大會了……

    問:我明白了,後來,你和那個大鬍子曾交談?

    答:是的,我們之間有一段對話,雖然事隔三年,可是我每一個字都記得。因為,
我幾乎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員,參加那個理想樂園去了……

    問:等一等,你最後那句話是甚麼意思,我有點不很明白!

    答:找了一個機會,我向大鬍子表示,我也是一個孤兒,他聽了十分有興趣,問我
是不是結婚了。我那時正在熱戀,他就告訴我,他們所有人,是獨身的,都是孤兒,是
一對的,必有一個是孤兒。孤兒的特點是,在世上並沒有親人,就算有了配偶,親人也
只有配偶一個。只要配偶同意,兩個人一起行動,就無牽無掛,對任何人都不會發生影
響──他說,他們要去建立一個理想樂園,問我是不是願意參加他們的行動……

    問:你顯然沒有參加,為甚麼?

    答:當時我熱戀的對象不同意,而我又捨不得離開她,所以就沒參加。

    問:直到現在,聽你的口氣,像是覺得沒有參加,很遺憾?

    答:說真的,我時常在想,那些人不知怎麼樣了?所謂理想樂園,不知究竟是甚麼
情形?十分心嚮往之。這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心理,孤兒常有自卑感,怕被別人看不起,
但如果置身在一個全由孤兒組成的團體中,自卑感就自然消失無蹤,心理上會十分舒坦
。所以當時,對我的吸引力極大,直到現在還在想念……

    問:那大鬍子沒有說,他們的理想樂園在甚麼地方?

    答:沒有,我問了,他卻不肯說。只說,去到就知道了,我也沒再問下去。

    問:謝謝你,你還有甚麼要補充的?

    答:沒有甚麼特別的了,他們所有人,都相處得十分融洽……嗯……只有一個人,
看起來有點憂鬱,我起初以為他是日本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中國人。他和新婚妻子,
曾有一次爭吵,我只聽到了幾句,男的在大聲埋怨,說甚麼這種不明不白的事,他不想
再幹下去。女的卻說,只要愛一個人,就肯跟著那人做任何事。男的又說,你是孤兒,
我可不是,我還有父親──就這樣,我在房門外聽,也聽不清楚──那中國人是一個醫
生。

    問:還有甚麼特別的,請盡量想一想!

    答:嗯……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整個紀錄,到此為止。

    原振俠看完之後,抬起頭來。小郭指著文件:「最後提到的那個中國醫生,我相信
就是委託人的兒子。」

    他用偵探社的術語來說,「委託人」是李老伯,「委託人的兒子」,自然就是李文
了!

    原振俠也點頭表示同意:「這段記錄,顯示李文並非自願,而是有某種力量在強迫
他──」

    小郭打了一個哈哈,唸著文件上的句子:「『只要愛一個人,就肯跟著那人做任何
事』!原醫生,這種來自愛情力量的強迫,並不構成犯罪行為,李文還是心甘情願去參
加的──」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他在出發前,曾一再向我表示過他的疑惑。他還曾提及過…
…一參加,就不准退出,這一點極不合理!」

    原振俠把當時,李文來向他求助的情形,說了一遍,小郭吃了一驚:「這……如果
有這樣的規條,那……簡直就像是某些邪教組織了。邪教也經常用『天堂』、『樂園』
之類來誘惑人的!」

    原振俠點頭:「我也想到這一點,不過一般來說,邪教似是而非的理論,受迷惑的
,都是些無知之徒,而這一大群人──」

    小郭立時道:「對,這一大群人,都是高級知識份子。雖然他們中,一大半是孤兒
,這只能說明他們易於聚在一起,不能說明別的!」

    原振俠隱隱感到,事態總有十分詭祕之處:「李文提到了他的父親,是不是他知道
自己這一去,就此音訊全無,再也不能回去了呢?」

    小郭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指了指那疊文件:「在那一百多人中,有幾個是十分著
名的人──並非姓名相同,後來查證過,的確就是他們本人。而他們從三年前,離開了
他們原來生活的圈子之後,也再沒有在熟人前出現過,而且一律音訊全無。」

    原振俠「啊」地一聲,小郭已翻出了一份名單來。原振俠粗略地看了一下,名單上
有十七個人,其中有著名的時裝設計師,有運動員,有年輕有為的銀行投資顧問,有年
輕軍官和律師,最令原振俠矚目的,是兩個中國人的名字。

    名單上各個國籍的人都有,別的國家的人名,用英文字母拼成,問題並不大,甚至
日本人,也自有他們的一套。可是一到了中國人的名字,拼音就大有問題。原振俠看到
的拼音,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英文字母拼音,而是已有系統的漢字拉丁化拼音。

    若單是拼音,那兩個名字,也絕不會使原振俠有甚麼聯想。因為中國人,總是熟悉
漢字的,對拼音文字,十分陌生,就算十分純熟,看到了XU  BEI  HONG這三
個字,也很難立刻,就和大畫家徐悲鴻聯想在一起。那麼,原振俠自己也不會加以特別
的注意,只是看過就算,只知道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國人而已。

    可是,小郭手下的調查員,工作做得十分認真,竟然在每個拼音名字的下面,注出
了漢字。一看到漢字的名字,原振俠就怔了一怔,抬頭向小郭看去,小郭也立時點了點
頭,表示值得注意。

    那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著名畫家,女的,是一個著名的舞蹈家。

    由於他們十分著名,所以,他們當年雙雙自殺的新聞,也相當轟動,原振俠頗有印
象。所以他們的名字,出現在那名單上,頗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兩個人完全同名同姓
的機會,又不十分可能,因此,不得不加以詳細推敲。

    小郭道:「他們自殺的新聞,我查過了,傳出消息時,是將近三年前。如果有某方
面不想大眾知道他們失蹤,公布說他們自殺,在某些慣於顛倒黑白、隱瞞事實的力量來
說,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只好做這樣解釋了,這……他們之中,誰是孤兒?」

    小郭道:「那位女舞蹈家雖然不是孤兒,可是所有家人,都在戰爭時期死亡。」

    原振俠大感興趣:「一件從來不為人注意的事,追查起來,似乎隱祕越來越多。」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他們在雅加達逗留了之後,包了一架屬於印尼航空公司的飛
機,直飛紐西蘭,降落在該國最南端的城市英弗加吉──」

    原振俠一揚眉:「接近南極了!」

    小郭揚了揚眉:「調查到了這裡,更加神祕!」

    他說話相當誇張,但原振俠還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他隱隱感到,一樁表面上看來並
不怎麼樣的事,內中隱藏著極度隱祕的可能性太大了。他問了一句:「這批人,從此消
失了?」

    小郭發出了「啊」的一聲,用甚為欽佩的眼神望著原振俠:「你料到了?在英弗加
吉,這批人早就準備了一艘船──他們似乎有相當豐厚的財力,也像是早有人在那裡接
應他們,或許,根本就是他們自己人。總之,有人看他們登船,當地港務局,有這艘船
出海的記錄,可是,這艘船和那批人……從此消失,再也沒有任何人見過他們。」

    小郭的話告一段落,他攤著手,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道:「當地港務機關,應該有這艘船出海目的的記錄。」

    小郭指了一下文件夾:「是,由一家南極旅行社代為申請──所謂南極旅行,絕大
多數,只是在南極的邊緣打一個轉。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港務當局一定批准的──」

    原振俠又問:「那個旅行社──」

    小郭聳聳肩:「那個旅行社自開業登記以來,唯一的業務,就是這一樁──它根本
為了這件事而產生,事後,也全然無可追究!」

    原振俠皺著眉,思緒十分紊亂。小郭道:「所以我找得你那麼急,事情實在怪,是
不是?」

    原振俠完全同意,事情的確很奇怪。一百多個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其中不乏名人,
忽然間不見了……

    可以說,他們真的「不見」了!至少,在過去三年來,他們之中,沒有人再和世上
有聯繫,李文醫生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事情雖然神祕,卻也很難從中找出犯罪的意味來。根據小郭的調查所得,除
了李文略有意見之外,其餘人都是自願的。

    一群人,若是心願相同(譬如說要去建立一個理想樂園),共同行動,到了一處地
方隱居,從此與世隔絕,那當然有他們的自由,不能算是犯罪。至多,他們的這種行為
,在普通人眼中看來,會覺得怪異而已!

    原振俠想了一想,把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小郭搓著手──當他搓手的時候,手
上的寶石戒指,閃閃生光,極其奪目。

    小郭道:「是,但不管怎樣,這件事,對我的職業來說,是一項挑戰!」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的確,他的職業行為之一,就是找尋失蹤的人,而今
有那麼大規模的失蹤,他自然要追尋下去,找出結果來。

    他很有禮貌地說:「那似乎不在我的職業範圍之內,但仍然希望你的追查有了結果
,就知會我一下。」

    原振俠表示了適度的冷淡,這一點,似乎頗令小郭感到意外。

    原振俠看出了小郭的訝異,解釋道:「我最近,恰好自己有點……事,所以……」

    他說到這裡,小郭已經諒解地笑了,他自然不必再說下去了。

    小郭想說:「有甚麼要我幫忙的?」可是一想到,他所知道的原振俠醫生的一切,
也就自然而然,將這句話縮了回去。

    原振俠這時,也沒有想到小郭調查的這件事,再會和他發生密切的關係,所以他也
沒有再多作挽留的表示。

    小郭帶著幾分失望離去,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靜下來,望著電話。他在等海棠──他
的心中,還是惦記著海棠,一時之間,不是那麼容易收得過來。雖然他也知道,一個叫
海棠的美麗超級女特工,已經徹底消失了,而玫瑰,才是他要等待的對象。

    玫瑰是不是會立刻來找他呢?他甚至於有點不諒解她。照錄音帶中所表達的那份思
念來看,還有甚麼事,比兩人劫後重逢更重要的──他也可以告訴她,自己換了一個身
體的經過。

    可是,玫瑰卻說,另外有重要的事。

    原振俠簡直無法設想,那會是甚麼事──他胡思亂想地過了一天,甚至在醫院中,
也顯得精神恍惚。令得院長對他表示了老大的不滿,而他只是苦笑著,來表示歉意。

    一連三、四天,他都是那樣精神不能集中。開始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
這樣,但是在大約兩天之後,他就明白了。原因是在於玫瑰的美麗,能令人神魂顛倒─


    他在乍見她的時候,自然震驚於她的美麗,但同時也感到她有異樣的神祕。接著,
他知道了玫瑰的祕密,又受到了極度的震撼。這一切,都或多或少,沖淡了玫瑰的美麗
魅力。而當一切都明白了之後,留在腦際的美麗形象襲上心頭,發揮了一個美女能叫人
神魂顛倒的巨大魔力,於是,原振俠也不能例外。

    他想對所有人講述玫瑰的一切,但又沒有可以訴說的對象,而且如今玫瑰的身分,
也不適宜太公開。這令得他更痛苦,甚至於一個人喃喃自語,看來和一個初墜情網的少
年人一樣!

    而他當然不是初墜情網的少年,他有著太多的想像。當日和海棠的親熱,是不是能
化為未來和玫瑰的親近?那又是一種甚麼樣的情景──每當他想及這些的時候,他會感
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充塞著膨脹的力量,而他又需要宣洩,那會令得他渾身燥熱,坐
立不安……

    這種情形,竟然越來越嚴重,那使原振俠知道:如果不是盡快地找到玫瑰,那麼,
他就甚麼事都不能做!

    可是,玫瑰在甚麼地方?他一點線索也沒有!

    回來之後第四天晚上,他忽然想起,玫瑰曾說過,她現在的身體,是一個原來名字
就叫「玫瑰」的複製體。原來的玫瑰,是本地社交界的著名美人,或許去看看她,也可
以聊解相思。

    要打聽城中著名美女的行蹤相當簡單。當晚,在一個盛大的舞會上,原振俠就見到
了那位黃玫瑰──自然不單吸引了原振俠的目光,她的美麗,吸引了全場不論男女的眼
光。

    她全夜都幾乎只和一個風度翩翩的老年紳士共舞。原振俠鼓起了勇氣,邀她共舞,
她猶豫了一下才答應,對原振俠那種注視的眼光,也不以為忤,只是略有不滿的神色。

    原振俠立即知道,自己對玫瑰的思念,不單是外型。更重要的是,玫瑰實際上,就
是他的小海棠。

    原來的玫瑰看來更成熟──自然,她的細胞衰老率是五十比一!

    玫瑰的細胞衰老率是兩百比一,她幾乎可以永遠保持青春。

    一舞快結束時,原振俠低嘆了一聲,竟不等音樂停止,就抱歉地微笑,神不守舍地
自顧自走了開去,離開了熱鬧的舞會。

    他本來很有點內疚於自己念念不忘玫瑰的美麗,直到這時,他才弄明白自己思念的
,還是海棠。心裡好過了些,可是思念更像是一雙無形的手一樣,緊擁著他的心。

    當他在夜深時分打開門,走進住所時,想起海棠也曾做過「不速之客」,心中更是
惆悵。

    他坐在黑暗中,轉動著手上的酒杯。電話鈴突然響起,他有點不想接聽,可是電話
一直響著。他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小郭的聲音:「才回來?」

    原振俠的聲音懶洋洋:「可以說是。」

    小郭道:「調查工作,一無進展。」

    原振俠又隨口答應了一聲。對於李文和淑芬的下落,當他自己的情緒,處於那樣低
潮之時,他連對之假裝有興趣都不能。

    小郭卻興致勃勃:「不過卻有一個意外發現:對那批人的去向有興趣的,不止是我
們。我的調查員發現另外有人,正在循和我們一樣的途徑,在調查那批人的去向。」

    原振俠只是「嗯」了一聲。

    小郭笑了一下:「有趣的是,那三個調查員的報告一致──也在作調查工作的那個
人,是一個難以想像的美麗女人。」

    原振俠仍然只是「嗯」了一聲。

    小郭仍然滔滔不絕:「可能案中有案,因為調查那批人的去向,可能牽出另一件怪
事來:那個現在在紐西蘭的美女,她的名字和樣貌,和城中一個著名的美女,一模一樣
,都叫玫瑰──」

    事實上,不等小郭講完,原振俠就想要大叫起來了,可是,由於心情實在太緊張,
他竟然一時之間,叫不出來。直到小郭說完,他才大叫一聲。

    那一下叫聲,一定把小郭嚇了一大跳。因為他聽到了有一些東西倒地的聲響,接著
便是小郭的叫聲:「天,你……怎麼了?」

    原振俠喘著氣:「沒有甚麼,你,小郭,真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偵探。你能不能把那
個在紐西蘭的玫瑰,和她聯絡的方法告訴我?我正想著她,想念……對不起,我太想見
她!」

    小郭並沒有立時回答,只是咕噥了一句:「三個調查員都報告說,她能叫任何男人
見了就魂不守舍,看來一點也不錯。」

    他的咕噥聲通過電話傳來,原振俠也不在乎:「請你快告訴我!」

    小郭嘆了一聲:「她和我的三個調查員,住在同一酒店。我的三個調查員,由於同
情她,已把自己的調查所得資料全都給了她──這全然是違反規定的。但他們辯稱,如
果我在,我也會那樣做。」

    原振俠叫嚷:「少廢話,快和他們聯絡!」

    小郭連聲道:「是,是!我這就打電話,一有結果,立即回覆。」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才發現手心因為緊張、興奮,而在冒著冷汗。

    他在屋子中團團亂轉,以為已經過了很久,可是看了看手錶,才過了一分鐘。

    時間真過得慢極了,像是地球已停頓了不再轉動一樣。十分鐘──十個世紀那麼久
之後,電話鈴才響了起來。原振俠抓起聽筒,心頭一頓狂喜,他聽到的,竟然是這幾天
來,他魂牽夢繫的玫瑰,那個甜柔得叫人心底深處感到舒暢的聲音。

    玫瑰的聲音,雖然從地球的另一半傳來,可是還相當清楚:「世界真小,原,是不
是?」

    原振俠立即答:「不,太大了!不知道要多少小時,我才能見到你!」

    玫瑰頓了一下:「我的確需要幫助──」

    原振俠不由自主揮著拳:「我盡快趕來,這幾天,一直……在不知怎麼地想你!」

    玫瑰停了片刻:「一個美麗得像我現在這樣的美人,又是新鮮的,能使任何異性…
…不知怎樣地想……」

    原振俠笑:「你弄錯了,你現在的身體固然叫人想,但不會叫人想得發狂。今天晚
上,我在舞會上曾和黃玫瑰女士共舞,音樂沒有完,我就離開了。我想的是你!」

    又靜了相當久,才是玫瑰的一下喟嘆聲:「情話,真動聽。」

    原振俠喃喃地:「真心的,完全真心的──」

    玫瑰沒有再說甚麼,只是道:「英弗加吉是一個小城市,麗茲酒店是最大的酒店。
我住在頂樓,你一到就可以找到我。原……有太多的話要說,可能十天十夜都說不完!


    原振俠對著電話,興奮地大聲叫:「那就說它二十天二十夜好了!」

    玫瑰又低嘆了一聲。原振俠的雙頰有點發熱,他知道,玫瑰那時必然是想起了,他
和黃絹在一起時的情形!

    他知道她不會有甚麼進一步的表示,但又怕她萬一提起來,不好應付,所以忙不迭
地說了一句:「我盡快來,再見!」就放下了電話。

    他放下電話之後,閉上了眼睛,好好地想了一會玫瑰的樣子,才想起竟然忘了問她
,何以要去追尋那批人的下落!

    看來,她在錄音帶上所說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辦,竟然就是追尋那批聲言去建立
理想樂園者的下落!

    原振俠這時,自然也明白了玫瑰在電話中,一開頭就說的那句話的意義。

    玫瑰的那句話是:「世界真小!」

    世界真太小了,看來絕不該有聯繫的事,卻有了聯繫。他託小郭找李文和淑芬,玫
瑰的目的,又是甚麼?

    實在很難想像,她才費了那麼大功夫,擺脫了那麼龐大組織的控制,創造了一個幾
乎沒有可能實現的奇蹟,究竟為了甚麼,使她要去追查那批人的下落?當然不可能是為
了執行任務,那難道是為了私人的原因?

    原振俠一直想到天明,仍然沒有答案──他一則也由於興奮而睡不著,可是仍然沒
有答案。

    (不多久之後,他在玫瑰的口中知道了原因,才知道簡單之至。他也埋怨自己的推
理能力不應該那麼差,多半是由於對玫瑰有前所未有的入迷,所以才會腦筋遲鈍起來的
。)

    他盡一切可能令自己早離開──他不敢面向老院長請假,索性來了個不告而別。

    原振俠本來不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可是當他發覺,太多人不能體會別人的苦衷,
堅持要以自己的意見為意見時,他也只好任性一番,以免太委曲了自己。

    在飛機上,原振俠又把小郭拿來的調查所得的資料,好好看了一遍──一件本來和
他關係不大的事,現在變得大有關係了。

    一百多個人,乘搭一艘性能良好(調查所得的資料)、裝有兩副引擎、時速可達二
十浬、又裝有三支桅桿、有足夠二十天航行所需的食水和食物的船,三年之前離開港口
,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事情本身當然神祕,不過原振俠也強烈感到,這種神祕,是出於一個完善計畫的安
排。

    首先,這批人在離開他們原來居住地的時候,都懷有建立一個樂園的理想。

    要建立一個樂園,不論這個樂園採用甚麼方式存在,總不能建立在虛無的基礎上,
口頭說說就算,總要有一個確實的地點的。

    所以,就可以假設,這批人早就有了一個目的地,只不過由於他們十分善於保守祕
密,所以才沒有人知道。可是攤開地圖,也可以看得出來,既然自世界各地,先集中到
了印尼,再到了紐西蘭,那就不會再轉回向北。向東、向西的可能性也不大,最可能就
是繼續向南去──南極大陸是未開發的神祕地帶,幅員廣大,別說一百多人,一萬多人
要隱藏其中,也輕而易舉!

    原振俠作出了設想,但也列出疑點:未有大量運載禦寒物資的記錄,是不是到南極
去了,也就只是一種設想,不是確定的事實。

    原振俠排除了船已遇到意外的可能。因為即使是在南冰洋的範圍內,一艘船那樣地
遇了險,也一定會為世人所知,不會如此無聲無息。

    最大的可能是,船已到了一個祕密的目的地。那批人,正埋頭在建立他們的樂園,
與世隔絕,所以才出現了三年不通音訊的情形。

    祕密目的地在甚麼地方?二十日的航程範圍之內──通常,食物和食水都準備得充
分些,那就可以把範圍縮小到十五日的航程之內了。

    原振俠一想到這裡,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知道,這時他想到的一切,小郭事務所
中的那三個調查員和玫瑰,也必然想到過。

    看來,事情並不複雜。但何以他們的調查,會一點結果也沒有,玫瑰要向他求助?

    看來其中還有不可解釋之處,不會如設想的那樣簡單。他在作了幾個設想之後,又
開始研究那些人的名單。那些人,雖說有相當多是孤兒,但既然在工作上有了成就,也
出了名,總有多少社會關係,難道個個都三年沒有音訊,而沒有人理會?如果真是這樣
,人際關係,未免太冷漠了。可是想一想,就算是好朋友,分開之後,就算三年沒有消
息,誰又會勞師動眾去調查?看來也真是要有血緣關係的人才會關心了。

    原振俠不禁又想到,自己若是忽然三年不知下落,誰會出盡全力來尋找自己?他竟
然有點不能肯定,所以不免感嘆一番。

    原振俠的旅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當他步出英弗加吉建築簡單,但線條十分優
美的機場時,看到的是十分寬闊的空地,和呼吸到南半球十分清新的空氣。

    他找了一輛車,直赴酒店。他在接待的櫃台上,才一報了姓名,那一頭金髮的女職
員就道:「原來你是玫瑰小姐的貴賓,請上去!」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女職員就笑:「頂樓的貴賓房,有四間寬大的客房,你當然不
會要求別的房間了?」

    原振俠也笑:「當然不!」

    頂樓的貴賓房間,甚至有專用的電梯,電梯門一打開,就是寬大的客廳。

    原振俠看到,在正中那尊仿製的大理石愛神像之旁,玫瑰看來十分閒適地站著。原
振俠一出現,她那閃亮如星一樣的眼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那種眼神,原振俠再熟悉也沒有。可是那一雙深邃如海、蘊藏著那樣迷人光采的眼
睛,原振俠又是那麼陌生!

    他們兩人互相望著。提行李進來的侍者,在接過了打賞之後,已知趣地退進了電梯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慢慢向前走著,在那一刻,他心中充滿了迴腸蕩氣的浪漫
。他已在盤算,當接近她的時候,應該如何去吻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櫻唇?是由淺而深呢
?還是一上來就熾熱得要窒息?

    可是,當兩人的距離漸漸移近時,原振俠卻感到了迷惘。他們一直互相對視著,當
視線才一接觸時,原振俠絕對可以肯定,那眼神他再熟悉也沒有。可是,越是接近,熟
悉的程度,就在漸次遞減,等到面對面的時候,原振俠竟然感到,她的眼神,陌生多於
熟悉!

    他有點不知所措。本來,他打算玫瑰會熱烈地向他投懷送抱,就算不然(玫瑰一直
維持著同一姿勢站著,那姿態看來自然優美之極,但原振俠寧願她毫無儀態地飛撲過來
),原振俠也可以一把把她拉進懷中,緊緊地擁抱著她。

    可是此際,原振俠不但心中迷惘,連動作也不知所措。他遲遲疑疑揚起手來,玫瑰
眼神中的那種陌生成分,阻止了他進一步的行動,以致他又不知怎麼的把手放了下來。
玫瑰半開的嘴,線條誘人的唇,都使原振俠想深深吻她,可是一和她的眼光接觸,原振
俠又不禁氣餒──他怎能隨便去吻一個陌生女郎呢?

    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失落,旅程中所作的種種綺思,到眼前竟然全成了夢想!

    他的神情一定極度迷惘──在玫瑰的眸子中,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迷惘的臉容!

    原振俠無法知道自己已發了多少呆,玫瑰竟一直一動未曾動過,甚至神情也未曾變
過,可是她的眼神卻變幻了許多。可以看得出,她心緒也在激烈地起伏,想把熱情注向
原振俠,可是她的努力,顯然沒有成功,以致她的眼神,也越來越冷漠。

    兩人幾乎是同時嘆了一聲。玫瑰垂下頭,原振俠在那一剎間,踏前一步,憑著一時
熱血衝動,雙手一起握住了她的手。

    玫瑰的手,柔軟滑潤,對原振俠來說,是從未有過的、對一個陌生女性肌膚的初度
接觸。如果玫瑰立時熱烈地反握,自然隔閡可以漸漸溶解,可是玫瑰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只是任由他握著。

    對原振俠來說,這比玫瑰立時抽回手去,更加糟糕!

    (立時抽開手去,是一個陌生女性應有的反應。男性並不畏懼對陌生女性的追求,
也不怕陌生女性的拒絕──這種拒絕,對男性並沒有損失,也不造成對自尊心的傷害,
因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一點反應也沒有,那是一種冷漠。)

    (男性甚至也不怕冷漠,可是卻怕極了應該有熱情,而結果卻期待落空的冷漠。)

    (原振俠期待著熱情,可是熱情不再,他得到的竟然是冷漠!)

    那令得原振俠在剎那間,如同身處冰窖一樣。他連忙縮回手,不由自主,後退了半
步。他的口唇發著抖,一時之間,竟然發不出聲音來,只好用他徬徨無依的眼神,望向
玫瑰。

    玫瑰望了他一眼,又立即低下頭去,緩緩地搖著頭,可以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急
速顫動。然後,就是她竭力裝出來的平靜的聲音:「我……請原諒。其實我自己也不知
道為了甚麼,也許是我始終多少都有點不同了,也或許是我想把過去的一切都隔絕──


    她講到這裡,抬起頭來,現出了一片惘然,那種惘然,簡直令人心醉。原振俠忙雙
手亂搖:「不要緊,不必道歉,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好了!」

    玫瑰又嘆了一聲:「你能完全不把過去放在心上?」

    原振俠一字一頓:「如果你要我那樣,我可以做得到,雖然很難,可是我可以做得
到。不錯,我一直在想著以前的事……那是我不對。玫瑰,你對我來說,應該是完全陌
生的玫瑰!請問你究竟有甚麼要我幫忙的?我可以隨時聽命。」

    原振俠一口氣地說著,玫瑰的神情時而激動,時而傷感。在她美麗的俏臉上出現的
任何神情,都足以令人心醉。

    等到他說完,玫瑰才苦笑:「是我不好,實在太苛求了。而且,我還給了你一卷那
樣的錄音帶──」

    原振俠心頭苦笑,可是表面上看來,他十分瀟灑地揚了揚眉:「沒有甚麼,美女,
生來一直是有著各種各樣的特權。」

    玫瑰作了一個手勢,拉著原振俠一起來到了酒櫃前。原振俠提起一瓶酒來,就喝了
一大口:「要我不講及你的過去容易,要我不想就很難……而更難的是,你自己能夠不
想嗎?」

    玫瑰的神情有點慘戚,她回答得極快,而且十分肯定:「不能!」

    原振俠攤手,作了一個「那怎麼辦」的手勢。

    玫瑰發了一會怔,當她發怔的時候,竟然有稚氣的可愛。她遲疑地說:「事實上,
我這時在做的事,也和我的過去有關……我的心情十分矛盾……」

    原振俠趁機靠過去:「又何必那麼執著,就讓過去留點影子,有何不可?」

    玫瑰妙目流盼,向原振俠望了片刻:「我不要!過去的事,帶給我太多的慘痛──


    她雖然這樣說,可是又出乎原振俠意料之外地問:「記得我們……第一次……的情
形?」

    她的聲音之中,有懷念,有留戀,甜得膩得化不開。單是這一句話,已聽得原振俠
像是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浮在雲端一樣。

    他張大了口,甚至發不出聲音來,只是點著頭,心緒極亂。一時之間,全然不知道
她提出了這個問題來,究竟是甚麼意思。而當日作為女特工人員的海棠,自動獻身的情
景,卻又歷歷在目,把他逗得舌乾唇焦,一張口,像是從口裡要噴出火來一樣。

    可是,接下來,玫瑰所說的話,卻又如同向他當頭淋了一桶冷水,也使他明白了玫
瑰心情上的矛盾處,和她此際的心態。

    玫瑰先是嘆了一聲:「那次……我每次在事後回想,又有甜蜜,又有痛苦。我那時
是人形工具,從小我就接受嚴格的訓練,為了完成任務,在必要時,可以犧牲自己的一
切。那次,我……當然不是不喜歡你,可是也……為了要完成任務……」

    原振俠呻吟了一聲:「只是為了利用我?」

    玫瑰仰起頭來,在她迷惘的神情中,雙眼之中隱隱有淚花流轉:「有那麼一點──
只要有一點,我就無法自己原諒自己。我之所以不顧一切要擺脫組織,主要原因,也在
於此……我……不要做一個向你自動獻身的女特工,我要被你真正愛,和世上所有相愛
的男女一樣!」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玫瑰的這種心理,自然可以諒解。他伸手在她的肩上輕
拍了一下,沒有說甚麼,但是他的動作,已足以傳達他心中的諒解了!

    他隔了一會,才道:「既然你努力要把過去一切全都忘記,又何必再進行甚麼?」

    玫瑰走了幾步,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了下來。原振俠在她身邊坐下,視線不離她的俏
臉。

    這時,原振俠的心境平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這幾天來的綺思,和玫瑰實際的心境
,相去太遠,自然也不再去想它。

    這一來,反倒更能在平平靜靜之中,欣賞玫瑰的美麗。而這種美麗,又實在能令人
心曠神怡!

    玫瑰對原振俠的注視,略有羞意,她微微偏著頭:「我在愛神的幫助下,消除電腦
中有關我一切資料時,向愛神提了一個要求!」

    原振俠揚了揚眉,他未曾想到海棠的敘述,會從那麼早開始。而這樣的開始,一下
子吸引了原振俠的注意力。

    原振俠本來想搶先告訴她,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異經歷,但竟然沒有機會。

    這時,他只是道:「啊,那是甚麼時候發生的事?你突然失蹤,幾個朋友都表示了
極度的關心──」

    玫瑰側著頭:「是嗎?哪些朋友?」

    原振俠道:「先是黃絹向我提起,當然也包括了我在內。不過……大都以為你在進
行甚麼祕密任務,再也想不到,事情如此特異……」

    玫瑰抿著嘴,想了一會:「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從南中國海回去,不久之後,
我又獨赴海上,向愛神求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向愛神提了甚麼要求?」

    玫瑰聲調緩慢:「讓我知道我自己在電腦中的全部資料──我這樣要求,目的只有
一個,我……組織上告訴我,我是一個孤兒,自小就被組織收留,接受訓練。可是我卻
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每一個人都有父母,我也不應該例外!」

    原振俠聽到這裡,喃喃地道:「也不一定人人皆有父母,就有些人,是醫院實驗室
中製造出來的。」

    玫瑰表示了不同意見:「只能說『身體』是製造出來的,『人』不是!」

    原振俠沒再爭論甚麼,他自然明白玫瑰口中「人」和「身體」的分別。

    他望著玫瑰:「結果是──」

    玫瑰點頭:「我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誰。可是,一調查,他們表面上是『自殺』,
但實際上,卻在一種十分神祕的情形下失蹤了!」

    原振俠聽到這裡,腦際如同閃電劃過一般,陡然一亮!他霍地站了起來,玫瑰究竟
在追查甚麼,為甚麼會在這裡,為甚麼她也在調查那一批人的失蹤,一下子,他完全明
白了!

    玫瑰的父母,就在那一大批失蹤者之中!

    原振俠甚至,已明白她的父母是哪兩個人!當然就是那兩個中國人,一個是出名的
畫家,另一個是出色的舞蹈家──就是那一對!

    剎那之間,原振俠覺得自己思緒紊亂。那一對男女全是出色的藝術家,難怪原振俠
一直覺得他們的女兒,有著濃厚的藝術家氣質。

    可是,眼前的事實,又矛盾得很──他們的女兒是海棠,而不是如今的玫瑰。

    如今玫瑰的身體,和當初在母體中孕育成功的海棠,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海棠
多半是一離開母體,就被組織帶走,那就連她的思想,也和她父母全然無關了!

    可是,如今看她的情形,她對父母的思念,卻真誠而又深刻,這或許是人性親情天
性的流露?

    原振俠的疑惑和迷惘,都顯現在臉上。玫瑰指著她自己:「我,始終是我父母的孩
子。尤其我通過那樣異特的方式,得了一個身體之後,在心理上更需要有父母──那和
一般孤兒,心理上渴望有親人的心態一樣。」

    原振俠點頭:「我明白,尤其你父母,都是那麼出色的藝術家──」

    玫瑰震動了一下,緊抿著嘴:「你……像是知道了不少?」

    原振俠搖頭:「知道得極少,剛才聽你說到他們『自殺』,才豁然貫通。他們當然
沒有死,在雅加達,有他們出現過的確切記錄。」

    玫瑰的雙頰微微發紅,神情相當興奮:「你也恰好在做對這批人的調查工作,那對
你來說就簡單得多了。你認為……他們到哪裡去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知道──但在離開這裡之後,應該繼續向南,直到南極。


    玫瑰道:「只是有這個可能。或許,為了掩人耳目,反倒從這裡再向北走──」

    原振俠攤手:「如果這樣假設,他們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

    玫瑰的聲音聽來低沉:「也有可能,根本已不在地球上了──」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作過種種設想,可是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那一批懷著理想,要
建立一個樂園的人,已經離開了地球。

    但這個假設,也大有可能。若是地球上不可能有一處地方,由得他們去發展,而他
們又有意遠離地球上的一切糾紛的話,離開地球是最好的辦法。

    當然,這個假設若是成立,聯帶又產生了許多問題──一定有某種力量在幫助他們
離開地球,那種力量,是來自地球本身,還是來自外星?

    越想下去,疑問越多。原振俠苦笑:「你查到的資料,包括了一些甚麼?」

    玫瑰神情黯然:「包括了一部由我父母合記的日記,其中有許多寶貴之極的記載。


    原振俠表示驚訝,玫瑰也不由自主,大有緊張的神情:「日記存放在他們的一個生
死之交那裡,他們知道我活著,但也不知道我用甚麼樣的形式存在。他們希望有朝一日
,我會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就會去打探他們的一切。我的打探,一定會引起他們至交
的注意,就會主動和我來接觸。」

    她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道:「我們的接觸,經過了曲曲折折、反反覆覆對對方
的懷疑之後才確定,我這才得到了這部日記。」

    原振俠沉聲道:「恭喜你!」

    玫瑰嘆了一聲:「日記中,詳細記載著母親在醫院一生下我,就得到我已夭折的噩
耗。可是她卻不相信,盡一切方法追查,才查到了我由於十全十美的健康,所以一生下
來,就被組織看中,帶走了。父母從此對人間大失所望,這才種下了這次──他們要去
參加建立一個理想樂園的願望,一切全有連鎖關係。」

    原振俠在這個時候,把他知道的李文和淑芬的情形,簡略說了一遍。

    玫瑰用心聽著:「大致情形差不多,從他們收到了一封信起,一切都在極祕密的情
況下進行,一直到時機成熟。好像他們離開國境,也有一股力量在幫助他們。他們失蹤
後不久,由於他們十分著名,不能長久不露面,而神祕失蹤又不好交代,所以就說他們
自殺──自殺被視為一種嚴重的事故行為,可以掩飾他們的神祕消失。」

    原振俠問:「你一看了這本日記,就開始追查?」

    玫瑰點頭:「日記中曾提及他們的計畫,也提及會在印尼雅加達,會有一次聚會。
追查到了雅加達,恰好遇上了三個調查員,再追尋到這裡。可是到了這裡,一切線索全
斷了!」

    原振俠皺著眉,望著玫瑰交叉互握著的水蔥似的手指──那表示她內心的焦灼。原
振俠嘆了一聲:「你尋找的目的是甚麼?」

    玫瑰胸脯起伏:「看一看自己的父母!」

    原振俠苦笑:「我了解你特別渴望見到父母的心情,可是,那……實際上,一點用
也沒有!」

    玫瑰長嘆一聲,她倒仍然使用本來的稱呼:「原,你這人,甚麼叫有用沒有用?這
是我心中渴望要做到的一件事,能做得到,就有用!」

    原振俠盯著她:「我的意思是,這件事進行起來,十分困難。你雖然有的是時間,
何不在適當時刻,知難而退,去做另外更有意義的事?」

    玫瑰輕咬下唇,緩緩搖頭:「我感到,在整件事中,那批人都滿懷理想,有一種狂
熱,而那種狂熱的想法,卻是由外來的力量煽動起來的。原,你應該知道,那不是一個
好現象。」

    原振俠也曾想到這一點:「你的意思是,這一批人,可能被人利用了?」

    玫瑰一揚眉:「或許是我切身的經歷,我對於一切要嚴格守祕密,行動唯恐外人所
知,又有著種種嚴格規定的組織,有極度的敏感和反感。我堅信一切正大光明的事,就
絕無見不得人之處,也絕對不必要掩掩遮遮,更沒有必要像這樣,參加了就不能退出。
李文醫生的意見很對,他來找你商量時,你就應該給他確切的忠告!」

    原振俠不禁苦笑,玫瑰這一番話,無可辯駁。他當時雖然想到過,可是未曾將事情
想得那麼嚴重!

    可是,經玫瑰一說,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侵襲一般!

    原振俠在和小郭商討這件事的時候,也曾想及過邪教組織的可能性。種種嚴格的限
制,煽動起人心中蘊藏著的狂熱情緒,等等,這一切,本來都是邪教組織者慣用的手法


    玫瑰吸了一口氣:「你明白了?如果我父母,這時正處在一個想離開,而不能離開
的環境之中,那處境就比以前更糟!我……或許是在醜惡的環境中太久了,對於越是動
聽的言詞和計畫,越是不信任──」

    原振俠表示同意:「好的事物,不必鼓吹。」

    玫瑰道:「所以,我才要查出他們真正的下落來,要知道究竟他們的處境怎樣。如
果他們很好,根本不需要幫助,自然最好。如果需要,那我就要盡一切力量,幫助他們
,也幫助其他的人!」

    原振俠向佈置豪華的廳堂看了一下:「你的力量,包括了──」

    玫瑰向他一指:「包括了你,自然也包括了本來屬於組織的一筆海外活動經費,對
特工組織來說不算甚麼,但對個人來說,卻極其龐大。這筆經費,從組織的電腦中消失
,到了我銀行戶頭之中!」

    原振俠睜大了眼,心想:這是人類生活依靠電腦的後遺症──只要有能力控制電腦
的活動,就可以做任何事!

    原振俠點頭:「好,我們就一起來追查這件事!」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頓,斟了兩杯酒,給玫瑰一杯:「先喝酒,免得太吃驚,在
你的身上發生巨大變化時,也有同樣的變化,發生在我的身上。」

    玫瑰睜大了眼睛,一副驚疑莫名的神情,但是她還是喝下了酒。

    於是,原振俠就開始講幽靈星座,講黑紗這個黑暗天使,講年輕人和奧麗卡公主。
雖然他講得十分簡略,但是那一切經過,都是一個長長的故事,而且又曲折又驚險,聽
得玫瑰目瞪口呆。

    等到原振俠的敘述告一段落,恰好夕陽西下。漫天的晚霞,自落地窗口映射了進來
,映得原振俠和玫瑰兩人,身上都像是抹上了一層金光。

    原振俠最後問:「看看,我有甚麼不同?」

    玫瑰自然而然,伸出手來,在原振俠的臉上,輕輕撫摸著:「你還是你……不過你
已經成了幽靈星座創造的奇蹟了!」

    原振俠忙道:「你也一樣是一個奇蹟,你身體轉換的過程──」

    玫瑰低下頭,想了一會:「幾乎沒有過程,就像這樣,閉上眼睛──」她說到這裡
,真的閉上了眼睛:「然後,又張開來,一切都完成了!」

    她又張開了眼來:「我看到了我原來的身體,在我的對面,只是一個身體,一個沒
有生命的身體。而我的生命,進入新的身體之中。」

    原振俠的聲音聽來急促:「在勒曼醫院中進行?」

    玫瑰點頭:「和你們的情形差不多,由愛神通過控制電腦運作系統來進行。」

    原振俠激動起來:「我和你,都經過生命中那麼奇妙的歷程,我們……我們……」

    他陡然捉住了玫瑰的手,用力一拉,把她拉到了懷中,玫瑰並沒有反抗,可是她卻
有著極度的冷淡。那種神態,使得原振俠的熱情一下子冷卻,他有點沮喪地用力揮了一
下手。玫瑰望向他,嘆了一聲:「我以為你一定會了解我的心情的──」

    原振俠點頭:「我的確了解,像剛才那樣的情形……在你沒有正常的反應之前,不
會再有……」

    玫瑰抗議:「我剛才的反應,就是正常的反應!你不能,也無權把我的過去和現在
,老聯在一起!」

    玫瑰說得十分堅決,而且她在那樣說的時候,那種認真的神態,也可愛之極!

    原振俠看得有點癡。一面連連點頭,一面伸手拈起她的手來,在她的指尖上輕吻了
一下:「遵命!」

    玫瑰甜甜地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更看得原振俠有點失神落魄。

    玫瑰忽然調皮地眨了眨眼:「心理學家分析女性的心理,都說女性的獨佔性極強。


    原振俠攤了攤手:「女性的這種心理,是人類感情上一切煩惱的根源!」

    玫瑰秀眉略揚:「人類感情之中,如果沒有了煩惱,還有甚麼意思?」

    原振俠不說話,慢慢思索,咀嚼著玫瑰的那句話,覺得回味無窮。過了好一會,他
才嘆了聲:「說得也是!」

    然後,又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在這段時間中,原振俠明白了玫瑰這時的心意,
所以,他也變得自然得多,也感到自己過去幾天來,以為玫瑰必然會和以前的海棠那樣
,是十分可笑的想法。

    當短暫沉默過後,他們又互望了一眼,互相都在對方的眼神之中,得到了新的諒解
。而這種諒解,令得他們心中都覺得十分自然。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像是下了決心,把幾天來的綺思全都拋開。可是眼前的玫瑰,
又是美麗得如此令人窒息,所以,他的行動看來如同一個少年人。

    玫瑰抿著嘴淺笑,原振俠又有點不克自制,可是他沒有再說甚麼,只是道:「有地
圖?」

    玫瑰立時點頭,走開了幾步,取過了一軸地圖來,打開。那是紐西蘭南部的地圖,
地圖相當大,所以必須鋪在地上,他們並肩站著,低頭看。

    原振俠指著地圖:「船從這裡出發,向南駛,必須駛過福沃海峽,才能出海。」

    玫瑰點頭:「是,我研究過了。福沃海峽的寬度是三十二公里,海域中有許多牡蠣
養殖場,是十分多船隻來往的海域。他們乘坐的船隻,並沒有在海峽中被人目擊,實在
有點不可思議。」

    原振俠道:「來往的船隻太多了,倒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玫瑰側著頭,又表示進一步的意見:「海峽的對岸,是史杜德島。」

    地圖上看得很清楚──紐西蘭由三個大島組成:北島、南島、史杜德島。

    史杜德島最小,也最不重要。在一千八百平方公里的面積上,居民不足一千人,全
島都是火山、森林。

    原振俠盯著地圖,心中一動:在這樣不為人注意的小島上,若是要建立一個「樂園
」,倒是十分理想的地點──他一想到這一點,立時向玫瑰望去,玫瑰搖著頭:「那三
個調查員也想到過了,他們租了一架直升機,在島上空盤旋了三周,也訪問了很多居住
在島上的人,都說沒有發現。」

    原振俠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我比較相信自己親自的調查。」

    玫瑰再無異議:「好,我立刻去安排直升機!」

    原振俠提醒:「小型的比較好,隨時可以降落起飛,燃料必須充足。」

    玫瑰走了開去,在一架電話前,拿起電話來,低聲講著話。

    原振俠仍然盯著地圖看,看起來,史杜德島的形狀,有點像一個問號。原振俠的心
中,也充滿了問號:這一批人,包括了李文醫生和他的新婚妻子,包括了玫瑰的父母在
內,是不是就在這個島上?

    一千八百平方公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很可能在尋幽探祕之後,發現一些人
所未知的祕密!

    原振俠也想到,所有的探索,必然和玫瑰一起進行時,心頭更有一股異樣的滋味。
他曾和海棠一起,探索過可怕而神祕之極的「鬼界」的祕密,現在海棠已經徹底改變,
這一次共同探索,是不是會和上次對鬼界的探索一樣?

    原振俠總感到思想不能集中,而當玫瑰向他走來,他鼻端又沁入一股淡淡幽香的時
候,他更是心神不定。

    玫瑰道:「都準備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出發。」

    原振俠一抬頭,這才留意到天色早已黑下來了。他吸了一口氣:「能請你一起晚餐
?」

    玫瑰垂下眼瞼,十分愉快地點了點頭。


    當玫瑰略經正式的裝扮,原振俠挽著她,走進酒店的餐廳時,所有看到他們的人,
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原來在做的所有動作──在說話的住了口,在走動的站定了身子
,視線全集中在他們的身上。倒也不單是因為美麗的玫瑰,也因為俊俏的原振俠。

    英弗加吉全市人口不超過十萬人,一對耀目的東方男女在這裡,不到十小時,已經
傳遍全城了。

    晚餐十分豐富,當他們心滿意足準備離開時,酒店經理走過來:「習慣上,我們晚
飯之後,有小小的聚會,閒談一番。本酒店送出美酒,請兩位賞光參加。」

    原振俠和玫瑰欣然答應,又手挽著手,進入酒店的客廳中。已有十來個人在,看到
他們,都像老朋友一樣親切地招呼。

    小郭手下的那三個調查員也在,原振俠和他們一一握手。

    其中一個調查員,悄悄指向一個人:「這位先生才說了一件怪事,很值得注意。」

    原振俠向被指的那個人看去。那人雖然衣著整齊,可是膚色黝黑,十分粗獷,身形
壯大,留著一圈鬍子,看來十分精神。他看來正在敘述著甚麼,被原振俠和玫瑰進來,
打斷了話頭。

    原振俠和玫瑰向他道歉地笑了一笑。那人向他們走來,伸出粗大的手,和原振俠握
著,向玫瑰彎身行禮,自我介紹:「我叫豪特,經營一個相當規模的牡蠣養殖場。」

    在海峽中,有許多牡蠣養殖場,所以在這裡遇上一個牡蠣養殖者,自然也不足為奇


    原振俠道:「閣下好像正在講述一個故事?請繼續說下去。」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吩咐侍者幾句,和玫瑰一起在一張沙發坐了下來。

    那個牡蠣養殖人喝了一大口酒:「剛才我說到哪裡了?」

    有一個人提醒他:「你說到,最近,你在收獲牡蠣時,在海中撈起一件怪東西。」

    豪特用力一揮手:「對了!我必須把經過情形,說得詳細一些,才比較容易明白。
發現那東西的經過有點……怪異,不合常理……」

    他個子雖然大,看來很粗,可是聽他這時講話的情形,卻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很細
心的人。他在那樣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望向各人,用眼色徵詢著各人的意見。

    各人自然沒有甚麼異議,只有一個年輕人說了一句:「請盡量說簡單一些。」

    豪特先生笑了一笑:「養殖牡蠣,要用很多木架子──」


    養殖牡蠣的程序,不算是很複雜,而且人工養殖牡蠣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幾百年前
,所以早已探索出了一套養殖的方法。

    牡蠣在天然的環境中,附在岩石上生活。一隻牡蠣,從牠一開始附在一個物體之上
起,就不斷分泌出石灰質,來加厚牠的外殼,終其一生,不再移動分毫。牠的兩片外殼
,能開合的是其中一片,另一片固定在海水中的物體上。有時候,會幾百隻牡蠣,一起
連結在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的一串,蔚為奇觀。

    牡蠣是十分可口的食物,世界各地海域,皆有出產。可以生吃,也可以經過烹調,
在很多場合下,生蠔(牡蠣)都是席上的佳餚。他們剛才的晚餐之中,就有至少三種以
上的牡蠣食譜。

    人工養殖,要先製成許多大的木架子,沉進海水中去,算準了距離──距離太近,
海水流量少,牡蠣會死亡或生長不良;距離太遠,管理不便,造成成本的增加。

    木架子大多數是長方形的,約有兩人高(三公尺),一公尺半寬,分成許多小格,
便利牡蠣的幼蟲附生上去。一般來說,如果一切情形良好,兩年之後,牡蠣就成長到可
以收獲的程度了。

    豪特先生說的那件事,發生在一個月之前──這時間相當重要。一個月之前開始收
獲,也就是說,木架子沉下去之後,兩年未曾動過。一直到一個月前,才由收獲的船隻
,用簡單的起重機,將木架子吊起來,移向甲板,再用專門工具,將附生在木架上,成
熟了的牡蠣,成塊地敲下來。

    把牡蠣自木架子上敲下來這個程序,有一定的危險性。一來,由於牡蠣十分重,若
是不小心,被落下來的大團連在一起的牡蠣砸上一下,那一定會受傷。

    二來,牠的外殼,十分鋒銳,一不小心,就會被割得皮開肉綻。

    所以,在進行這道程序的時候,大家都很小心,就算平日酗酒的人,也盡可能不喝
酒,以免喝醉了誤事。身為養殖主人的豪特先生,也經常親自在船上督工。

    船上設備相當齊全,收獲的產品,品質最好的,自然作為新鮮食品,以最快的速度
,轉運出去;品質稍次的,就在船上用加工設備,裝入瓶子或罐頭之中。總之,一開始
收獲,就人人十分忙碌而緊張。

    那一天下午,收獲船正如常在工作。起重機手忽然發出了怪聲,從起重機操縱艙中
,探頭出來,指著吊輪上的鋼索大叫。

    豪特先生恰在船上,和幾個工人一起向鋼索看去。他們的工作經驗都十分豐富,一
看就看出了起重機手為甚麼要大叫的原因。

    原來,起重機的鋼索,已有六分之一崩潰了。而且由於起重輪子還在移動,也就是
說,鋼索還在拉著木架子向上升,所以仍有小股的鋼絲,發出清脆的斷裂聲,正在一根
根斷裂。轉眼之間,鋼索已斷了一半。

    這種情形,只說明一點──吊在起重機下的物體太重了,重到鋼索不能負荷的程度


    出現這種情形,實在絕不尋常。一般來說,一個木架子,連同成熟的,附生在木架
上的大量牡蠣,重量約在三噸左右,不會相差太遠。

    豪特清楚知道,起重機的功效,和其鋼索所能負載的重量,超過五噸。

    若不是那個木架重量超過五噸,就不會出現這種情形!當然,也有可能是,鋼索使
用日久,產生了金屬疲勞,那也有可能崩斷。

    總之,一出現這樣的情形,作業非停止不可。這時,吊在鋼索下的木架上,大約已
有三分之一,露出了海面,上面自然生滿了牡蠣,看來並沒有異樣之處。

    豪特先生經驗豐富,他連忙奔向起重機手,要起重機手把已吊起的木架,再緩緩放
進海水中。因為有海水的浮力在,已經出現這種情形,那說明絕無可能,把整個木架吊
出海面。

    起重手在把木架子放回海面之後,鋼索已斷得只剩下五分之一了。

    出現了這樣的意外,自然只好暫時停工。等到換上了新的鋼索──豪特有了準備,
新鋼索比原來的粗了一倍──作業重新開始,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一夜之間,有一架牡蠣特別沉重的消息,早已傳了開去。當晚在海邊的酒吧中,人
人都在討論,為甚麼會有這種異常的情形出現。當然,人們在喝了酒之後,想像力不免
豐富,也作了各樣的假設。

    豪特自己也和幾個朋友猜測了好久──有重量,一定是有東西。而附在木架上的東
西,除了牡蠣之外,很難有別的。所以,他的估計是,那一定是有大量牡蠣,連結在一
起的緣故。

    那是很令人高興的事──一架子的產量,可能會增加兩倍三倍!

    第二天上午,又開始作業,很多小船,駛近來圍觀。豪特先生指揮著,老大的鐵鉤
,鉤上了木架子上的鐵環。鐵鉤是連結在鋼索上的,豪特揚起的手向下一沉,起重機就
開始操作。

    鋼索拉得極緊,起重機的架子,由於負重太過,在軋軋作響,像是隨時可以倒下來
。這更令得現場的氣氛,變得十分緊張。

    木架子漸漸露出海面來。露到了三分之一,起重機的聲響更甚,等到露出了一半的
時候,起重機手連連搖頭──木架子露出海面越多,海水的浮力就相應減少,起重機的
負荷就加重。

    照如今這樣的情形看來,起重機無法把整個木架子全吊起來──它的重量,超過了
估計。

    四周圍看熱鬧的人,也知道了情形,他們大聲吶喊,作為鼓勵。豪特先生猶豫了一
下,向起重機手示意,繼續操作。

    木架子一公分一公分地露出海面,看來,除了附滿了牡蠣之外,也沒有甚麼異樣。
而就在木架子約有三分之二露出海面時,變故就發生了!

    只聽得「嘩啦」一聲巨響,整個木架子斷裂了開來,未曾露出海面的三分之一,自
然立即又沉進了海中。而已被吊起來的三分之二,由於重量突然減輕,向上陡然揚了一
揚,不少附在木架上的牡蠣,四下飛濺,威力之大,被打中的人,都受了傷,有兩個肩
骨都被打碎。大船上混亂不說,看熱鬧的人,也是好一陣亂,一時之間,大家忙於救人


    等到亂過了,才想起變故的原因,自然是由於沉進了海中的那一部分,實在太重,
令得木架子斷裂之故。如果不是極沉重的物件,不會如此。

    養牡蠣的木架子,由於計算過附生物的重量,都用十分粗實的木材造成。就算在海
水中泡浸多年,腐爛了一部分,還是十分結實的,居然會齊中斷裂,這在牡蠣養殖史上
前所未有。

    所以,當晚,沿海的酒吧中,話題都集中在猜測那木架的下半部,究竟連結著甚麼
東西,何以會如此沉重這一點上。

    有的人甚至異想天開:「可能是傳說中的金牡蠣──牠的殼,是純金殼!幾千個純
金殼,就可能有幾十噸重!」

    那自然是異想天開。可是那木架子的下半部分,重量至少超過十噸,那應該是沒有
疑問的事!

    究竟是甚麼東西那麼重?

    豪特先生說故事的能力相當強。講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喝著酒。

    客廳中起了一陣交談聲。自然,聽的人也都在猜,究竟是甚麼東西,會那麼重。

    豪特喝著酒,向原振俠和玫瑰望來:「東方人對神祕的事物,有獨特的見解,兩位
有甚麼意見?」

    原振俠也呷了一口酒:「可以有許多意見。」

    豪特先生瞇著眼笑:「試舉其一──」

    原振俠也笑:「牡蠣的外殼,有十分強的附著力。若是在生長的過程中,有一部分
,恰好黏附在海底的一塊大岩石上,那麼,這塊大岩石,就和木架子連結起來了──」

    他講到這裡,有人同意:「對,大岩石可以是任何重量,十噸、二十噸,更重──


    原振俠的話,也引發了想像,又有人道:「甚至可以是一艘沉船!」

    大家七嘴八舌,說了許多樣可能在海中,被牡蠣殼連結起來的東西。玫瑰在這時候
,發出了一下輕笑聲──即使是輕輕一笑,也有令得全場都陡然靜下來的魔力。所有的
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玫瑰帶著笑容:「我們何必瞎猜!不管是甚麼東西,一定早已撈起來了,請豪特先
生告訴我們就是。」

    她這樣一說,大家又全向豪特望了過去。豪特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他並不說那東
西已撈起來了,反而倒現出相當猶豫的神情來。

    這令得各人十分奇怪!

    因為不論那是甚麼,事隔一個月,不可能只是猜測,一定早已撈起來了。不然,那
就是有了意想不到的曲折!

    有人性子急,叫著:「怎麼啦,難道還沒有打撈起來?」

    豪特先生用力一揮手:「我早說過,這件事,要從頭到尾詳細說!」

    他的聲音宏亮,而且神態十分堅決,各人自然也沒有異議。他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
,才道:「第二天,更大的起重船還沒有來到之前,我和另一個人,先潛水下去,察看
一下究竟。我和他都是合格的潛水員──在養蠔的海域中潛水,格外危險,鋒銳的蠔殼
邊緣,隨時都可以殺傷潛水者。所以我挑選了一個十分有經驗的人作同伴,他的名字是
卓克。」


    豪特和卓克兩人的配備十分好,包括了海底照明設備、相當厚的潛水衣、充足的壓
縮空氣,等等。

    而且,他們也知道,不必潛得太深。這一帶的海水,最深不超過八十公尺,對於兩
個有經驗的潛水員來說,那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們所要做的是,弄清楚下半截木架子,沉在海底所在的位置,把帶下去的繩索,
綁在架子上,再讓繩索由浮標帶著,浮上海面。那麼,起重船一到,就可以把那下半截
木架子吊上來了。

    他們跳進了水中,開始的五公尺,海水顯得相當陰暗和混濁。因為在淺水中,全是
養殖牡蠣的木架子,海水的流動受到阻隔之故。

    向下潛去,海水就清晰明亮得多。他們知道,那下半截木架子,既然是由於沉重而
向下跌去的,一定已經沉到了海底。所以,他們並沒有在水中耽擱甚麼,直接就使自己
沉到了海底,深度計上顯示的深度是五十六公尺。

    海底是潔白的細沙,幾乎不必使用特別的照明設備,也可以看清海底的情形。

    他們一起看到了那小半截木架子,平躺在海底的沙上,看來一點也沒有異樣。等到
接近了,才發現木架子最底部,也就是原來木架子的最下端,結集著的牡蠣,有著明顯
地脫離了一大片的跡象──不必有經驗,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原來有東西連結在上
面,可是這時,那東西已經不在了。

    同時,他們也發現,在海底的細沙上,有著一道淺淺的痕跡,約有五十公分寬,一
直伸展向前。

    一時之間,也看不清楚伸延的盡頭。

    豪特和卓克兩人,不禁大奇,他們互相打了一個手勢。

    卓克表示要沿著那股痕跡,前去查看。豪特想了一想,就表示同意。

    因為,從海底的這種情形來看,原來連結在木架上,那個沉重無比的東西,已經不
知被甚麼人弄了下來,而且在海底拖走了!

    這令得豪特先生十分氣憤。他自小在海上討生活,對於海洋的一切,都極其熟悉,
他知道這一帶的海流十分緩慢,所以海底的細沙,也幾乎靜止不動。海底那東西被拖走
時,曾留下一條深痕,那麼,經過了幾小時,變成了淺痕,可知那一定是昨天晚上才發
生的事。

    令豪特生氣的是,他想到一定是有甚麼人,先他而連夜潛入了水中,把不知是甚麼
,只知道極沉重的東西弄走了!

    那當然非追究不可。幸好還有一道淺痕在,若是再遲上一兩小時,只怕連痕跡也沒
有了!

    所以,他當下同意卓克先循跡去查看。他自己,繞著那半截木架,游了一圈,再把
繩子綁上,拉開浮標的充氣栓,讓浮標浮上去。

    這一切,大約花了他六、七分鐘的時間。估計卓克不會游得太遠,他足可以追上去


    豪特並沒有犯任何錯誤,他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決定都十分正常,任何人都會和
他一樣那麼做。

    豪特先生講到這裡時,至少有三個人,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原振俠看到他
們的神色,都十分驚恐,可想而知,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豪特趁機大口喝酒,一個曾發出低呼聲的人,用充滿了驚悸的聲音道:「那個叫卓
克的人失蹤了,我在報上看到過這新聞!在海底發生了甚麼怪事?一隻大海怪吞噬了他
?」

    那個人的話,又引得幾個人一起點頭,顯然他們也記起,曾在報上看過那則新聞。
才一個多月之前的事,只要記性不是太壞,都會記得。

    原振俠也望向豪特,可是豪特的話,卻又出人意表:「不錯,卓克失蹤了,可是,
他不是在潛水行動中失蹤的。」

    各人又「啊」地一聲,表示驚訝。原振俠和玫瑰互望一眼,玫瑰低聲道:「真有意
思,一波三折!」

    豪特的酒量看來很好,他又喝乾了一杯酒。然後,吸了一口氣:「我遲了六、七分
鐘,向前游去。游出了一百多公尺,海底沙上的痕跡已消失了!」

    原振俠舉了舉手:「沙上痕跡消失,是由於沙粒的移動,還是重物突然上升?」

    豪特點頭,像是在說原振俠這個問題,十分中肯:「我回頭看,身後也沒有了痕跡
,所以可以肯定,是由於沙粒的移動而消失的。」


    沙上的痕跡消失,就無法肯定重物被人拖向何方,豪特只好假定還是筆直向前。他
又保持方向不變,再向前游出了一百多公尺,可是不但甚麼都沒有發現,連卓克也沒有
追上。

    這就有點很不尋常,通常,潛水者不會在海底游出那麼遠,就算有需要,也一定會
和同伴保持聯絡。因為海底有著各種各樣不可測的危機,單獨行動,在安全上會大打折
扣。

    所以,豪特不再向前游,折了回來。當他往回游了六十公尺左右時,就看到了卓克
自他的右手邊,迅速游了過來。卓克不但游得快,而且,大量的氣泡,不斷上升,這證
明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一個有經驗的潛水員,絕少在海中會激動得呼吸急促的,除非是有甚麼事令他吃驚
了。

    卓克似乎沒有發現豪特,而且,他又像是不辨方向,並不是在游回去的方向上。豪
特用力趕了過去,到了他的面前,卓克才停了下來。

    豪特和他打了幾個手勢,一開始,卓克竟然沒有反應。豪特只覺得,在目鏡之後,
卓克的雙眼,睜得好大(那也有可能是在水中視物,特別放大的緣故)。直到豪特推了
他一下,卓克才像是突然定過神來,作了一個要升上水面的手勢。

    豪特看出卓克的情形有點不對勁,就扶著他,和他一起升上了水面。到了水面上,
小艇把他們載回去,豪特浮上來的浮標,也早有人撈了上來。

    許多人七嘴八舌地問:「下面是甚麼?那麼重的是甚麼?」

    豪特忍不住心中的怒意,罵出了一連串的粗話,才道:「甚麼東西,叫人偷走了!
還有甚麼?」

    有的人還不相信,又去問卓克。卓克悶哼:「你們不信,可以自己下去看!」

    事實上,就算當時有人想下去看,幾小時之後,也打消了主意。因為大型起重船來
到,輕而易舉地把那下半截木架子吊了起來,放在甲板上面。有經驗的人一看,就可以
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大家都看得出來,的而且確,本來有甚麼東西附在木架上,但已經被弄走了!那東
西極重──這一點人人皆知,而下水的豪特和卓克兩人,自然沒有能力將之弄走。

    事情就更神祕,大家不但猜那東西是甚麼,又紛紛議論東西是被誰弄走的。但議論
了七、八天,不得要領,自然也沒有甚麼人再注意了。

    一直在注意的人是豪特。那天他和卓克一起升上水面,卓克甚麼話也沒有說,上了
船就找酒喝,一面喝酒,一面更換潛水衣。換好了衣服,豪特要找他說話時,他已登上
一艘小艇上岸去了。

    豪特覺得他的行動十分可疑──當然,他還沒有想到甚麼,只是覺得可疑。但是他
又要處理大型起重船的工作,等到處理完畢,已是黃昏時分,他仍然惦記著卓克,就找
到了卓克的家裡。

    卓克的家,是一幢小小的石屋,標準單身漢的住所,凌亂而充滿了各種氣味的混合
,酒氣之濃,甚至薰鼻。豪特把卓克從一堆墊子上拉起來三次,都無法令他坐直,卓克
已醉得不堪了。

    豪特嘆了一口氣,在冰箱裡找到了一罐凍啤酒,打開來喝著。

    他打算喝完啤酒就離開,而就在這時,忽然聽得卓克叫了起來:「我沒有看到,我
甚麼也沒有看到!」

    豪特陡然怔了一怔,又看到卓克雙手在眼前亂揮亂舞,像是想將眼前的甚麼揮開去


    這種情形,慣於潛水的豪特,一看就知道只有兩個可能。

    潛水者在海底產生幻象──那是一種十分可怕的情形,往往導致潛水者喪失性命。

    而一旦潛水員在海底看到了幻象,那等於宣告了這個人潛水生命的結束。所以,在
很多情形下,潛水員都不願承認自己看到了幻象。

    剛才,卓克高叫「甚麼也沒有看到」,就可以理解為他看到了幻象,而不肯承認。

    但是,能令有經驗的潛水員產生幻象的情況,一般來說,要就是潛水員在水中太久
,要就是潛得太深。而卓克當天的潛水,兩者都不是。

    那就有第二個可能:他真的在海中看到了甚麼,看到的東西或情景,一定十分可怕
,使他不敢承認。或者他意識到,看到了那樣的東西或情景,會對他有十分不利的後果
──例如看到了兇手行兇、販毒集團正在進行交易之類,都會惹來殺身之禍。但真要是
有這種情形,否認又有甚麼用?

    豪特想了一想,來到卓克的身邊,大聲問:「你在海裡看到了甚麼?」

    喝醉酒的人,總還保持著一點知覺的。盡管在酒醒之後,他對自己曾做過些甚麼,
可能一點記憶也沒有,但在當時,都還可以有本能的反應。

    豪特大聲喝問,卓克陡然震動,雙手在身邊的墊子上亂抓,頭左右亂擺,神情十分
恐怖:「沒有,甚麼也沒有看到──甚麼也沒有……」

    豪特用力搖他,又把半罐冰凍的啤酒,一起淋到了他的頭上,再連聲喝問。可是他
說來說去,就是那一句話,再也沒有第二句。

    豪特無可奈何,只好離去。

    豪特在這裡,犯了一個錯誤。


    豪特嘆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原振俠「啊」地一聲:「卓克就此失蹤?如果你不離開,守著他,到他酒醒,他─
─」

    玫瑰搖頭:「一樣的,一個人要有失蹤的理由,怎麼都會失蹤。而且,就算他酒醒
了,也不會說出他在海中,究竟看到了甚麼。」

    豪特嘆了一聲:「我想也是那樣,所以我並不責備自己。第二天中午,我再去看他
,他已經不在了,而且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三天中午,通知了警方,一直找了十天,一
點線索也沒有。這個人,就像是被他體內的酒精徹底溶化了,甚麼也沒有留下──他也
不可能到外地去了,他的旅行證件,甚麼……都在。」

    一個年輕人發表意見:「如果他真的曾在海中看到了甚麼,那麼,他有可能去作進
一步探索。」

    豪特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遲了幾天,甚至卓克失蹤之後的第四天,我才想
到,又曾到那海域中,去作了一次潛水。」

    豪特講到這裡,現出了相當疑惑的神情來。

    這證明他那次潛水行動,一定有一點收穫。不然,一句「甚麼也沒有發現」,就可
以概括一切了。

    原振俠想不到晚餐後的小聚,會聽到了一個相當怪異的故事。他不住在想,豪特所
說的這件事,是不是和自己要進行的事有關聯?

    看來,似乎甚麼關聯也沒有,但至少有一點相同:卓克失蹤了,包括李文、淑芬在
內的超過一百人,也失蹤了,是不是真的有關聯?

    原振俠向玫瑰望去,玫瑰的神色疑惑。他又望向那三個調查員,三個調查員也同樣
皺著眉。

    有幾個人催豪特說下去。

    豪特比劃著:「落水的地點很容易追認,方向也記得。卓克當時在我回程時,由右
邊出現,所以我落水後,依方向游出了一百四十公尺,就轉而向左──卓克如果真的在
海水中,看到了甚麼,就一定是在那個方向看到的。」


    豪特游得並不快,因為他心中起疑,要在海中發現他全然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極
有可能,卓克因之而神祕失蹤,所以他的心中,也十分緊張。

    他轉向左之後,又游了三十公尺。首先看到,在海沙之中,半埋著一堆東西,游過
去一看,竟是連結在一起的牡蠣!

    在這一帶海域之中,發現牡蠣,應該是十分普通的事。可是豪特一看到,就呆了半
晌,覺得事情蹊蹺之極──牡蠣是附著在岩石,或別的堅硬物體之上,絕不會在柔軟的
沙上生長。

    而這些牡蠣,卻在沙上!

    只有一個可能,牠們原來不在沙上,是被移到這裡來的!豪特的頭腦十分靈敏,他
立時想到,那沉在海底的半截木架。

    假設木架上本來附有重物,而重物被弄走時,當然有許多牡蠣被弄下來。當重物被
拖走時,連結在重物上的牡蠣,也可能脫落,這一堆,就是在重物移動過程中脫落的!

    豪特也立時想到,當日,卓克比他先循沙上的痕跡,游出去六、七分鐘,沙上的痕
跡消失得十分快,豪特一直向前游,卓克一定來得及,在痕跡未曾完全消失時,知道應
向左轉!所以,豪特才會沒追上他。

    這也就是說,現在他游的方向,正是卓克當日游出的方向。

    有了這個發現,豪特十分興奮,繼續向前游去。不一會,看到了一大簇海帶,海底
也不那麼平整,有許多岩石。他游過去,看到有一塊十分平整的大岩石──足有半個籃
球場那麼大。

    海底有岩石,本來也事屬平常,可是在那塊岩石上,卻有著一個圓圈的裂痕。豪特
用手去摸了一下,深大約二十公分,寬十公分。奇的是,那圓形,竟是一個正圓形,絕
對要助用儀器,才能得到這樣的正圓,而沒有可能是天然形成的!

    這一道跡痕,很令人生奇,豪特那時的奇訝,達於頂點。

    海底一塊大岩石,一定是亙古以來就在那裡的,不可能被甚麼人移動過。那麼,要
在石上,弄出那麼正圓的鑿痕來,自然也非得在海底進行不可。

    那是相當艱巨的工程──自然,硬要進行這樣的工程,也不是做不到,可是做了,
又有甚麼用處?

    豪特講到這裡,又開始喝酒。

    原振俠用聽來十分淡然的聲音道:「我知道在大西洋一處海底,有一塊大岩石,上
面有一幅刻成的畫。畫的是許多人向魔王呼叫,要求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王,來換
取活著時的一切享受。」

    原振俠的話,聽來有點突如其來,在座的許多人,也未必明白。有人向他眨著眼,
有人道:「啊,很好的寓言故事!」

    只有在原振俠身邊的玫瑰,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立即向她望來,在她美麗的臉
龐上,現出十分迷惘的神情,但又有著極度的甜蜜。

    她和原振俠目光相接,低聲問:「你還記得你說過的那兩句話?」

    原振俠點頭道:「當然記得──我還以為你不願意想起過去的一切了……」

    玫瑰緩緩搖頭:「我竭力想做一個新的人,一切重新來過,從頭開始。但是,過去
還是有許多事,是無法從記憶中消除的──」

    他們兩人急速地交談著,自然只有他們才知道,在講的是甚麼。

    (讀者諸君其實也可以知道,只要看過原振俠在《魔女》這個故事中的經歷的話。


    (看過《魔女》這個故事,自然也可以知道,魔王收買人類靈魂的事是真的。)

    (原振俠直接參加了這件事,當時的海棠,只是間接接觸。在他們的一次相聚中,
曾有幾句對話,就是如今的玫瑰剛才問原振俠的話。)

    (那兩句話是:「海棠,你才是真正的魔女,被魔法拘禁著!」──那時,海棠是
嚴格培養出來的人形工具。)

    (原振俠又說:「如果,用我的鮮血塗遍你的全身,就能令你自魔法中解脫,我一
定願意這樣做!」)

    (這是任何女性聽了再也不會忘記的話,玫瑰自然記得。)

    (海棠已不再存在,海棠已從魔法的拘禁中脫解出來,新生的是玫瑰。)

    (新生的玫瑰,卻也不能忘懷原振俠當年的允諾。)

    (這是甚麼原因,是愛情?這千古以來,控制著人類一切情緒的愛情?)

    原振俠和玫瑰一直互望著,原振俠又想起當日和海棠親熱的情形,神馳天外。以致
豪特叫了他幾次,他才「啊」地一聲,如夢初醒。

    豪特在問:「海底大石上的刻畫?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大圓圈,全然沒有別的,也不
知有甚麼用途。」

    原振俠攤了攤手:「你沒有作進一步的觀察?」

    豪特點頭:「有──」


    豪特在滿懷疑惑,繞著那塊大石游了很久,仍然莫名究竟之後,記住了大石所在的
方位,才升上水面。他弄了一艘船,駛到了大石上方,獨自在海面上過了三天三夜──
但這樣守候著,有甚麼目的,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或許他想看看,究竟是誰在海底,
完成了這項不為人知,又十分艱巨的工程。

    可是,三日三夜,他一無所獲,他放棄了。

    他的工作十分繁重,牡蠣的收獲一直在進行。

    失了蹤的卓克,音訊全無。

    一直到收獲近尾聲時,才又在一個木架的下端,由牡蠣殼連結處,發現了一樣不應
該在木架上的東西。

    發現的經過不算特別。工人在吊起來的木架上,敲打著附結在木架上的牡蠣,忽然
,有工人發現在跌向甲板上的牡蠣中,有金屬的光芒閃耀,他叫了一聲,吸引了他人的
注意,豪特恰好也在。

    敲開了所有附在上面的牡蠣,顯露出來的,發出金屬光芒的,是一塊方正整整的金
屬板。有兩公分厚,二十公分見方,相當重,看來像不銹鋼,上面有淺淺鐫刻出來的一
個標誌。

    那標誌,十分明顯,是一隻人手,握著一件東西,那東西,卻不知是甚麼。

    這個發現,不能說太奇妙。因為一塊金屬板,如果在若干時日之前,沉進海中,停
在木架上,在牡蠣的生長過程中,被牡蠣殼連結起來,事情就很簡單。

    可是豪特得到了這塊金屬板之後,想弄清楚上面刻著的標誌,是甚麼意思,是屬於
甚麼人,或是甚麼船隻上的,都一直沒結果。

    這塊金屬板,也多少有了一點神祕的意味。估計它沉在海中的時間,大約是兩年到
三年,這一點,是根據牡蠣生長的過程估計出來的。

    豪特說到這裡,從上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從信封中取出幾張相片,分給各人:
「各位,這就是那塊金屬板上刻著的標誌──那一定象徵著甚麼,誰能告訴我,除了那
隻人手之外,另外一件東西,和那隻人手糾纏在一起的,是甚麼東西?」

    豪特用了「和人手糾纏在一起」這樣的語句,相當生動。在照片上,誰都可以看到
,那金屬板上刻著的標誌,是一隻人手──線條雖然簡單,但刻得很傳神,突起的指節
骨、手指的形態,都顯示著這隻手,正在用很大的氣力。

    而和手「糾纏」在一起的,是一堆無以名狀的物事,看來有三個帶狀的分岔,像是
某種植物的肥厚葉形,可是卻又作不規則的彎曲。看來,不單是人手握住了它,它也捲
住了人的手。

    那東西還有一個球形的部分──三片厚葉自那裡伸出來。

    有人首先道:「看來像是一種熱帶的多肉植物──」

    豪特道:「我也這樣想過,可是我託人查過世界仙人掌和多肉植物畫譜,連近似的
都沒有。而且,各位請看那東西……和那隻人手一樣,看來有生命……」

    那人立刻道:「植物本來就有生命──」

    原振俠支持豪特:「我想,豪特先生的意思是,那東西看來有活力。」

    豪特連連點頭:「是,正是這個意思。」

    玫瑰輕輕說了一句:「這樣的金屬板,通常是要來釘在門上、車上或船頭上,作為
一種標誌的!」

    豪特道:「是一個會所,或是一個甚麼組織,甚至只是私人的一種標記,都無可查
考。甚至它是不是和海底大石上的那個圓圈有關,也難作假設。」

    各人議論紛紛,不得結果。

    原振俠和玫瑰最先告辭,回到酒店的豪華套房之中。他們在大廳的中間,站了一會
,才齊聲道:「晚安!」

    玫瑰回到了她的房間,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才走進了另一間。他洗了一個澡,斜倚
在床上,思緒一片混亂間,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他拿起電話,聽到了玫瑰的聲音:「
原,你不覺得,那個蠔場主人所說的故事,有很多值得懷疑之處?我的意思是,他在說
謊!他說謊的目的是想掩飾!」

    原振俠由於思緒一直很亂,所以並沒有對豪特所說的多加思索。這時聽得玫瑰那樣
說,不禁怔了一怔,隨口問:「他想掩飾甚麼?」

    玫瑰的聲音傳來:「我們可以面對面討論?」

    原振俠當然歡迎,他立時放下電話,打開房門,看到玫瑰也正從房中走出來。她穿
著一件相當傳統的睡衣,長衣搖曳地走出來,清麗絕頂。

    原振俠自然而然,又想起了以前的海棠,心中大是悵然。

    她先把放著許多酒的一架酒車推過來,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一面斟酒,一面道:「
我認為他掩飾了卓克失蹤的真相。」

    原振俠把豪特所說的,迅速想了一遍,點頭道:「那是一個疑點,因為他是卓克失
蹤之前,最後見過他的人。而且一切全是他的敘述,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

    玫瑰呷了一口酒,又把一杯酒遞給原振俠:「所以,有可能,是他製造了卓克的失
蹤。也有可能,他謀殺了卓克,毀屍滅跡,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從事這一切!」

    原振俠的視線,停留在玫瑰纖細均勻的足踝上,並且努力在記憶之中摸索,想把原
來海棠的足踝是甚麼樣子的想起來。

    所以,他的回答是心不在焉的──他對現在玫瑰和他討論的事,並沒有甚麼興趣,
有興趣的是,他可以和玫瑰面對面坐著喝酒講話。講話的內容是甚麼,全然無關緊要。

    他隨口問:「目的是甚麼?」

    玫瑰也注意到了原振俠目光的所在,她只是暗中嘆了一聲──在她的身上,發生了
那麼巨大的變化,但是她的思想、她的記憶都還保留著,這就無可避免地,她也會想到
以前的情景。

    她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被過去所牽累,這是她努力要達到的目標。

    她暗嘆了一聲,把自己的思緒集中起來:「卓克在海中,一定有所發現。他把自己
的發現,告訴了豪特,豪特為了某種原因,所以動了殺機──」

    原振俠笑了起來,他見到玫瑰在作這種假設時,神態十分認真,而他卻一點也不明
白,玫瑰為甚麼要作這樣的假設?

    玫瑰也發現了原振俠根本沒有集中精神和她在討論問題,所以秀眉略蹙:「我想到
在這裡附近海域發生的事,極有可能和那批不知下落的人有關──他們就是在離開這裡
之後,不知所終的。而在海中,又有不可解釋的怪事發生過!」

    原振俠連忙坐直身子:「豪特所說的事,甚至不知是甚麼性質──」

    玫瑰一字一頓:「有人在海底活動!」

    原振俠閉上眼睛一會,也用十分緩慢的語調回答:「有一批人,要建立一個理想的
樂園,這批人下落不明。小姐,你想說,這批人把他們的理想樂園,建在海底?」

    玫瑰的笑容調皮:「先生,我沒有這樣說過,那是你說的!」

    原振俠笑得爽朗:「雖然老套一點,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很多幻想電影和小說,都
有這樣的情節,可以從這一點設想開去。」

    玫瑰卻沒有作進一步的假設。她緩緩搖頭,抿著嘴,過了好一會,才道:「如果我
有能力,在海底建立一個樂園,沒有理由選擇福沃海峽。這個海峽只有三十公里,船隻
來往眾多,不是一個隱祕的理想場所──」

    她一面說著,一面用她水蔥似的手指,作著手勢,加強語氣,看來美妙之至。有幾
次,她的手指就在原振俠的面前晃過,原振俠真想一張口,把她的指尖輕輕咬住!

    他吸了一口氣:「對,一定會再向南去,把海底樂園建設在南冰洋──嗯,把一座
大冰山挖空,倒也十分理想!」

    玫瑰輕瞪了原振俠一眼,原振俠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聽說過『金銀島』嗎
?」

    玫瑰神情訝異:「史蒂文生的小說,寫海盜的?」

    原振俠搖頭:「不,還珠樓主的小說。說有一個人,能把一座島,憑法力令島隨意
升出海面和沉入海底。整個島,就像是一艘潛艇,那個島,就叫金銀島,上面長滿了奇
花異草、各種靈芝。」

    玫瑰聽得悠然神往:「早就聽說過那部小說,想像力真豐富!你是想說,那批人的
樂園,也有可能不在固定的所在,而是在一個……容器之中?」

    原振俠又笑:「你用的名詞真古怪──容器?他們是人,不是物品!應該說,一艘
相當大,可以沉入海底的船──也不必太大,他們的人數,應該在兩百人之內。」

    玫瑰居然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大有可能!那和豪特的故事,更有合榫之處。」

    原振俠睜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信口所說的假設,如何可以和豪特的故事搭上關係
。他想聽玫瑰作進一步的解釋,所以自然而然,向玫瑰湊了湊。而玫瑰在這時,也顯然
想到了甚麼,是相當重要的,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向原振俠靠近。

    這一來,原振俠和玫瑰兩人,面對面的距離極近,雙方都可以在對方的眼珠之中,
看到自己。他們面對著凝視了片刻,玫瑰才道:「一艘能在海底移動的船,總有些廢物
會拋擲出來。」

    原振俠同意,他用豎起一隻手指來表示。

    玫瑰又道:「其中的一件物體,在被拋出來時,恰好被養蠔的木架所阻。結果,日
積月累,它就附在蠔殼上。」

    原振俠再豎起一隻手指。

    玫瑰繼續道:「那東西極重,所以就有了豪特所說的情形。」

    原振俠豎起了第三隻手指。

    玫瑰停了一停:「在那重物沉進海底時,那艘船恰好就在。一定感到那重物若是出
水,就有暴露他們存在的可能,所以就把它弄走了──」

    玫瑰一面說,一面在用她柔媚的目光,徵求原振俠的意見。原振俠被她那種澄澈的
目光,弄得有點意亂情迷,但是他仍然用心聽著。這一次,他沒有豎起手指來,反倒微
微搖頭。

    玫瑰的目光立即轉為質詢,嬌媚的口角也向下垂,神情迷人。

    原振俠道:「一、太湊巧;二、他們為甚麼不讓別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玫瑰立時道:「湊巧,只不過是假設,也不是全無可能。他們建立一個樂園的事,
一直極其祕密,甚至神祕。別忘了,這正是我們要來追查的原因。」

    原振俠側著頭,一面打量著玫瑰淺黃色睡袍下高聳的胸脯──當她說話說得激動時
,可以隱約看到她雙乳輕微的顫動。

    他心中暗嘆了一聲,他甚至可以肯定,玫瑰向他求助,要他來到這裡,並不是尋找
那批人的下落那麼簡單。她必然還想在他的身上,尋獲一點甚麼!

    那會是甚麼呢?是他們以前,所沒有得到過的愛情?

    玫瑰,這個有了那麼多經歷的美女,她究竟想得到甚麼?

    原振俠一時想得出神,甚至忘了作反應,只是伸出三隻手指,怔怔地望著玫瑰。玫
瑰伸過手,把他的手指,再扳起一隻來。剎那之間,原振俠有被輕度電流通過全身的感
覺,他也想到,能和玫瑰在這樣的環境中輕笑深談,大是賞心樂事!

    玫瑰在繼續著:「所以,卓克在海底,應該見過那艘船……或是別的形狀的……容
器……」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他這時才感到,玫瑰一上來就用了「容器」這樣的名詞,十分
有道理。他的假設是一艘船,那不如「容器」好。

    因為,船的形狀,幾乎是固定的,再變化,也還是船。但是容器卻可以是任何形狀
,可以是方的、圓的、不規則的、三角形的……

    卓克在水底,如果看到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容器,其中居然有許多人在活動,他大大
受驚,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原振俠伸出了五隻手指。

    玫瑰長長吁了一口氣,雙手高舉,伸了一個懶腰,站了起來:「所以我的結論是,
可以暫緩用直升機搜索史杜德島,先到海中進行搜索。」

    原振俠收回手來,揮了揮手:「如果豪特在說謊,我們就無法知道正確的地點!」

    玫瑰側著頭:「可以稍為用一點手段,使他講出真實的情形來!」

    原振俠望著玫瑰,神情帶著疑惑。玫瑰自然知道他在想甚麼,搖著頭:「當然是合
法的手段!」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點頭:「現在就去找他?」

    玫瑰又想了一會:「到他的牡蠣養殖場去,反正我們要出海的。」

    當晚的討論,到此為止。在他們分別進入臥房之前,原振俠考慮了一下,是吻玫瑰
的額呢,還是吻她的手?結果是吻了她的指尖──剛才在討論時,他就不止一次想要做
了。

    第二天,他們準備了一艘船,先用電話和豪特聯絡。豪特表示十分歡迎──從這一
點看來,他又不像是有甚麼陰謀。

    下午,他們在海面上,和豪特相會。豪特由一艘小艇,上了他們的船。

    豪特和昨晚不同,穿著工人服裝,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海腥味,和兩人熱情地握著手


    原振俠盯著他:「你的故事,我們討論了一下,覺得卓克的失蹤,大是可疑,你其
實嫌疑最大。怪的是,警方似乎沒有對你進行調查!」

    豪特先是怔了一怔,接著,說了一句玫瑰和原振俠再也想不到的話。

    他道:「對,我殺了他,毀屍滅跡了!」

    一時之間,原振俠和玫瑰兩人,不知如何反應才好。以他們兩人的應變能力,都會
這樣,可知這時他們是如何狼狽。

    豪特卻目光炯炯,盯著兩人看。

    原振俠和玫瑰互望一眼,原振俠凜然道:「我想本地警方,應該會對你剛才的那句
話,感到興趣。」

    原振俠以為自己這樣說,至少會使豪特感到多少驚懼。可是卻又大出他意料之外,
豪特搖頭,神情帶著一種深切的悲哀:「不會有興極,或許是由於我在本地信譽太好了
,所以沒有人相信我會殺人!」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他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飾自己的狼狽。

    而在這時,玫瑰淡然道:「豪特先生,如果你一開始,就向警方承認你殺了人,警
方不至於不相信。」

    原振俠怔了一怔。豪特自己一上來就承認殺了人,那可能是事實,也有可能,根本
是開玩笑──世上很少有兇手在一句質問之下,就承認自己殺了人的。

    可是,玫瑰那樣說,那等於是一下子就接受了豪特的話,肯定他真的殺了卓克。

    所以,原振俠更注意豪特對這句話的反應。

    豪特在呆了一呆之後,嘆了一聲:「或許是,或許我在殺了他之後,就應該立刻通
知警方,可是……可是……」

    他說到這裡,望向兩人,竟大有求助的神色,神情看來相當誠摯。一個殺了人的人
,竟然在追問者的面前,現出這樣的神情來,那簡直不可思議之極了!

    他再嘆了一聲:「可是,當時是那麼慌亂,只覺得自己殺了人,犯了人生之中,最
不可饒恕的大罪。在那種慌亂的思緒之中,唯一可做的,似乎就是消滅罪證,使自己可
以逍遙法外──」

    原振俠和玫瑰,都有無可奈何的神情。一個殺人者,在向他們作這樣的內心剖白,
不但承認自己殺了人,而且還把自己殺了人之後的心態,表白了出來,而他們似乎無法
採取任何行動!

    豪特接著所說的話,更令得他們啼笑皆非。豪特一面搖頭,一面道:「我消滅證據
的行動,如此徹底乾淨,以致雖然我說的經歷中,大有破綻,細心一點的人都可以聽出
來──你們就聽出來了!可是由於一點證據也沒有,所以,竟然到了連我現在想去自首
,也得不到認可的程度!」

    原振俠又是憤怒,又是吃驚,他用冰冷的語氣:「或許,讓你一輩子受良心的譴責
,比你受法律的處置,更能懲罰你的罪行!」

    豪特聽了之後,睜大了眼睛,像是一時之間,不明白原振俠在說甚麼──而事實上
,原振俠的話,已說得極其嚴重!

    當原振俠在那樣說的時候,他已經準備豪特會老羞成怒,所以他也作了和身形粗壯
的豪特,好好打上一架的準備。

    可是,豪特卻並沒有生氣。他在開始的時候,神情不明,接著,就啞然失笑:「我
想你誤會了!我雖然殺了卓克,可是我內心一點也沒有負疚,絕對不會有任何良心的譴
責。」

    原振俠張大了口,講不出話來,盯著豪特,心中全然無法對豪特的人格作出估計。

    玫瑰顯然也有同樣的困惑,她冷笑了一下:「你不覺得內疚?」

    豪特仍然沒有內疚之色,相反地,他反而十分迷惘:「是的,因為……因為……」

    他猶豫著說不下去,原振俠厲聲問:「因為甚麼?」

    豪特長嘆一聲:「因為我在殺他的時候,他比死還要痛苦──」

    原振俠和玫瑰又互望了一眼,心中充滿了疑惑。豪特又道:「我相信他,在出水之
後……他等於已經死了。再接下來的時間,他比死還痛苦……我雖說是殺了他,實際上
是使他……痛苦結束。」

    原振俠怒道:「你怎知道他比死還痛苦?」

    豪特緩緩搖著頭,也不知他這樣的動作是甚麼意思,可能是他並不想再提當時的情
形。過了一會,他才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他性格十分樂觀,有很多的收入,
有好幾個漂亮的女朋友,他生活得很好。可是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他……」

    豪特講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著。原振俠這才注意到,
他面上全是汗珠,可知他心情也十分激動痛苦。

    過了一會,他才道:「你們……可曾想到……人會用啤酒罐上的那個小蓋……來自
殺?」

    原振俠感到一股寒意:「那一定是在酒精的麻醉之下的狂亂行為!」

    豪特點頭:「我也這樣想……當我看到他用那個小鋁片,用力在切割著自己的手腕
時,我撲過去,想阻止他,他先是一拳把我打開去──那是我沒有預防。我再撲上去,
他哭了起來,說一定要死。他說得十分清楚,一點也不像喝醉,我當然追問他為甚麼─
─」

    豪特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顯然是問題已到了緊要的關鍵。

    原振俠和玫瑰都盯著他。豪特停了大約一分鐘,才道:「他只是說了幾句我不明白
的話。」

    原振俠和玫瑰,同時作手勢,要他把當時的情形,詳細說出來。

    豪特急速喘了幾口氣,又呆了一會,站起又坐下好幾次,才說出了當時的情形。


    卓克的手腕還在流著血。但由於啤酒罐上的那小鋁片不是很鋒銳,割出來的傷口也
不是很深,雖然還在流血,但情形並不嚴重。豪特不理會卓克的掙扎,已經撕下了一大
幅布,把他的手腕紮了起來。

    卓克望著豪特,神情淒苦之極,全身都在發抖,面上的肌肉,更在不住簌簌抖動,
目光閃耀不定,神情怪異莫名。可是看起來,他不像是喝得爛醉如泥,他只是喝了酒,
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並不是醉,是酒使他的感覺,變得更敏銳了!

    他的聲音也在發顫:「求求你,豪特,殺我,把我殺了,你再自殺吧!要快,再…
…遲,就來不及了……」

    豪特看到了那麼奇詭的現象,驚呆得全身冷汗直流,他叫了起來:「見鬼,發生了
甚麼事,世界末日了?」

    卓克的聲音尖厲得駭人,豪特甚至自然而然,後退一兩步。

    卓克在尖叫:「是,世界末日到了,他們已經來了,地球被征服。照我看到的,死
了,比做他們的奴隸好得多!」

    豪特又驚又怒:「你在胡說甚麼?他們是誰,誰做誰的奴隸?」

    卓克閉上眼睛,神情可怖之極。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指著豪特:「你不殺我,我
殺你也行!我們是好朋友,我可以確確實實告訴你,從現在開始,死了,絕對比活著好
得多──」

    豪特想接口,可是卓克的話,那麼怪異,他不知如何說才好。卓克又尖叫起來:「
我看到過那些活著的人,我見過,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不要活,你也不要活!」

    卓克說著,神情完全處於一種狂亂的狀態之中。陡然,他向豪特撲了過來,豪特給
他撲得後退,退到了牆前。卓克陡然一伸手,伸向豪特的腰際。

    豪特的腰際,長期佩著一柄十分鋒利的小刀,那是他工作上的所需,用來撬開蠔殼
等等之用。卓克一伸手,就把那柄長約十八公分的鋒利小刀,自皮套之中,拔了出來。

    由於卓克的情形那麼狂亂,這麼鋒利的一柄刀,到了他的手中,自然是十分可怕的
事。豪特一驚之下,正準備把刀奪回來之際,卓克一翻手腕,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咬牙切齒,像是已定了決心想刺進去,可是卻又沒有勇氣。人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總不
是容易的事,可是看他的情形,如果不死,一定痛苦之極!

    豪特不知怎麼才好,他只從卓克的神情中看出一點,他可以肯定,卓克這時,真正
想要求死亡的降臨!那令得豪特不知所措。

    卓克陡然發出了令人毛髮直豎的慘叫聲,一面叫一面在斷續說著:「求求你,殺死
我!停止我的痛苦,殺死我!」

    他一面說,一面把刀向豪特遞來。他接連遞了幾次,豪特才用發抖的手,把刀接了
過來。就在豪特還茫然不知所措時,卓克一聲尖叫,挺著胸,向前直撲了過來,握在豪
特手中的刀,已經刺進了卓克的心口。

    刀刺進去大約十公分,肯定已傷到了心臟,可是卓克並沒有立時死去。而在那一刻
間,卓克反倒神情平靜了許多,先是吁了一口氣,接著道:「啊,真好,我終於可以死
了。」

    豪特不知如何應付才好,他想拔出刀來,也想到卓克可能還能搶救。

    或許是受了重傷之後的人,感覺特別敏銳,卓克竟然看出豪特的表示,他的叫聲尖
厲得使人發顫:「再刺深一點,讓我死!讓我死!」

    豪特的情緒,這時已開始陷入狂亂的境地之中。而且,他實在無法忍受卓克那種哀
求、淒苦的眼光,他的手向前略略一送,小刀又刺深了四五分。

    卓克再鬆了一口氣,聲音平靜之極:「謝謝你……我可以逃過那麼可怕的命運……
了,輪到你了,豪特,你也應該……設法……快點去……死!」

    他說到一個「死」字的時候,揚起手來,想指向豪特。可是手才揚到一半,就已經
吁出了最後一口氣,手陡然垂下,身子向後倒。那柄小刀,仍然握在豪特的手中,卓克
仰天跌倒,血自他胸口湧出,卻並不多。

    豪特那時只想到了一點:「我殺了卓克,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他反手把小刀插入皮套之中,心中所想到的是殺了人,他一切行動,幾乎全是下意
識的。他只知道殺人是犯罪行為,絕不能給人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屍體毀去,不
能被人發現!

    豪特的動作十分快,他把卓克的屍體弄到了車上,放在車後,直駛海邊。趁著月黑
風高,又把屍體弄到了船上,駕船出海。

    他對這一帶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在一處暗礁處,不但風浪險惡,海水當中有許多
急驟的漩渦,而且,常有十分兇狠的鯊魚出現。

    他把船駛近這個海域,把卓克的屍體拋了下去。又緩緩駛著船,兜了一個圈,看到
銀白色的鯊魚背鰭,迅速劃破漆黑的海水,他就知道,從現在起,就再也不會有人找得
到卓克了。

    他駕船回來,沒有遇到甚麼人。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不由自主,喝了很多酒,但
是仍然保持著清醒。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幾乎全在豪特的安排之下進行。卓克失蹤,豪特給了假的口供
,尋找,沒有結果。卓克的屍體再也不會被發現,事情已經可以不了了之!

    豪特說完了經過,望著海水,神情發怔。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你來說,你至多只是誤殺,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沒
有人會懷疑到你。你為甚麼還要對他人說謊話,引起他人的懷疑!」

    豪特伸了伸身子:「問得好,我是故意的。首先,我肯定,就算你們剛才,對我所
說的話,進行了錄音,只要我再在法庭上進行否認,也不能再定我的罪。在事情才發生
之後,我想到的,只是我不要被定罪,但過了幾天,我就想起了卓克的話。他在死去之
前,那麼平靜快樂,而且要我快點死,我就不能不想:我是不是……應該聽他的話?」

    原振俠聽得豪特那樣說,而且說得那麼認真,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還未及表示甚麼意見,豪特已然道:「他在那樣說的時候,十分懇切,完全是對
一個好友的忠告,而且他自己已經快死了,何必再害人?會不會他真的確切地知道,有
甚麼可能極可怕的事要發生?而在事先死亡,是唯一的逃避方法?」

    原振俠不由自主,嚷叫起來:「還會有甚麼,比死亡更可怕的?」

    玫瑰十分冷靜地接了一句:「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比死亡痛苦。」

    豪特苦笑:「我一直在想,卓克究竟知道了甚麼,所以我的確曾下過海。」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大石上有正圓形的鑿痕,那……是事實!」

    豪特點頭:「我可以隨時帶你們去察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仍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為甚麼要主動找機會,讓人有
可能知道你殺了卓克。」

    豪特吞嚥了一口口水:「一來我不怕會有罪,二來我並沒有內疚,三來,我到海中
搜索過,又在海面等候過,一點也沒有發現甚麼異像。我自己找不出卓克為甚麼要求死
的原因,我想,如果能在我的故事中,聽出破綻來的人,一定有十分縝密的推理頭腦,
那我就可以把真相告訴他們,聽他的意見。我已經對上萬個人說起過,只有你們,才聽
出了我敘述中的疑點。」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豪特笑了笑:「所以,你一向我責問,我立刻就承認──事實
上,我等待他人對我的責問,等得很久了!」

    玫瑰輕輕嘆了一聲。在知道了事情的真正經過之後,他們之間的敵對情緒已減輕了
不少,玫瑰的語氣十分溫柔:「你先說說你的設想。」

    豪特嘆了一聲:「關鍵,自然是蠔架子下的重物,可是這已經不見了。能夠給我們
線索的,只是那塊金屬板,和海底有著圓痕的大石。可是我在這兩件東西上,實在作不
出甚麼聯想!」

    玫瑰道:「卓克肯定在海底,見到了甚麼可怖之極的異像?」

    豪特遲疑著:「從他的話聽來,他看到的異像,應該是有一些人……變了奴隸,處
在極度的苦痛之中。他感到自己也有可能,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玫瑰揮了一下手:「他感到不單是他自己,也包括了你在內,所以他勸你也快點去
死?」

    豪特神情駭然:「是,不但是我……好像那是全人類的噩運到了。所以他才用了『
世界末日』這樣的語句,來表示事態的嚴重和可怕。」

    他們兩人分析到這裡,都一起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在船甲板上來回走著:「你們
的假設,可以成立。但作為一個醫生,我不排除他精神有問題的可能性──潛水者最容
易有狂亂的精神症狀出現。」

    豪特和玫瑰保持沉默,過了一會,豪特才道:「醫生,請注意一項事實:有一樣東
西,不知是甚麼,重量超過十噸,沉在海底,可是不知被甚麼力量弄走了!這可不是精
神狂亂症的跡象。」

    豪特的話,是無可辯駁的,玫瑰顯然也同意豪特的意見。原振俠於是向玫瑰望去:
「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潛水去察看一下。」

    玫瑰的神情十分嚴肅:「不是有沒有興趣,是必須去察看!」

    原振俠濃眉向上揚,作了一個詢問的神色。玫瑰卻沒有立時回答,而是伸手在原振
俠的手上,用力捏了一下。原振俠明白,她不想在豪特面前說出原因來,所以他也沒有
再問下去。

    決定了循當日豪特和卓克下水的路線去察看,在豪特的帶領下,船駛進了養殖場。
海水相當清,可以看到在海水中,一排一排的木架子,和附著在木架上生長的牡蠣。

    船上早準備了主要的潛水配備,豪特、原振俠、玫瑰三人一起下水,並且配備了連
同無線電通話儀的頭罩,和水中推進器。這樣的海底搜索設備,可說是十分完備了。

    在下水之前,玫瑰才悄悄向原振俠說了一句:「我覺得這件事,和我們在進行的事
,大有關聯!」

    原振俠想了片刻,卻不知道玫瑰何以會有這樣的聯想。他沒有機會問,豪特已經走
過來:「下水之後,我帶領你們到那塊大石去。」

    原振俠和玫瑰並無異議,而那時玫瑰已經換上了潛水衣,原振俠這才知道,何以她
要在勒曼醫院之中,找這個身體的原因。那是無懈可擊的女性胴體,在潛水衣的包裹之
下,所顯示出來的線條,有著無可抗拒的迷人力量。原振俠見過不少美女,原來的海棠
,也是美女中的美女了,可是這時的玫瑰,卻是一種近乎絕對的完美!

    豪特的眼睛,更是像在玫瑰的身上生了根一樣,玫瑰表現大方。豪特在船舷站了片
刻,戴上了頭罩,首先跳進了海中。

    原振俠和玫瑰同時落水,一落水就向下沉。正如豪特所說,越向下,海水越是清澈
,到了六十公尺的深度,已可以看到海底的細沙。豪特在前,原振俠和玫瑰在後,成「
品」字形,利用水底推進器前進。

    豪特說著他和卓克上次來時的情形,原振俠和玫瑰已聽過一遍,這時身歷其境,自
然又有不同的感受。

    不多久,豪特略停了一停:「我是在這裡,見到卓克匆匆忙忙游回來的。由這裡向
前去,就是那塊大石。」

    海水十分清,游魚歷歷可數。水中推進器帶起的水花,變成許多水泡,向上升去,
看來相當美麗。

    海水看來平靜,可是在這個海域的海水中,肯定曾有過一些怪異的事發生過,這一
點,又令得他們三人十分緊張。

    過了約莫十分鐘,豪特指向前面的一堆岩石:「快到了!看到沒有?就是那塊平整
的大岩石。」

    向前看去,的確已可以看到那塊大岩石了,很大而平整,足有半個籃球場大。

    可是,當豪特在最前面,接近那塊大石時,卻聽得他發出了一下聽來極其怪異的叫
聲!

    原振俠和玫瑰趕過去,看到在頭罩之下,豪特的神情怪異莫名。他指著那塊大石的
表面,兩人也已看到,大石表面,十分平整,根本沒有甚麼正圓形的鑿痕!

    他們向豪特望去,同時聽到了豪特急速的喘息聲,他的聲音也相當嘶啞:「我發誓
,這大石上曾有過我所說的圓痕!」

    原振俠離開了水中推進器,落到了大石上,伸手在大石上撫摸著。有很多短而小的
海藻,生在大石上,中間有些海膽,躲在海藻中,情形十分正常。

    豪特的氣息越來越急促:「有人……把那圓痕弄平了,有人……不知是甚麼力量…
…改變了一切!」

    原振俠問:「你肯定是這塊大石?」

    豪特急忙回答:「當然,我肯定,絕對肯定!」

    原振俠苦笑一下:「那鑿痕有多深?二十公分?你可曾想過,要把它弄不見,得花
費多大的工程?」

    豪特的嘶叫聲,證明他的精神狀態十分狂亂。他尖聲叫著:「我沒有想過,也不必
想!在這裡發生的一切,充滿了妖異,絕不是常理想得通的。我再也不要留在這裡,也
再也不要想起這件事!」

    他大聲叫著,在他的頭罩上,冒出了大量的氣泡,可知他那時呼吸的急促。而且,
他說得出做得到,他的水中推進器,陡然以極高的速度,往回駛去。速度極高,帶起了
一溜水花來。

    原振俠叫了他幾聲,他也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意再說話,所以連通訊儀都關掉
了!

    原振俠和玫瑰對望,玫瑰低聲道:「他的話有點道理,這裡的一切,完全不能用常
理來解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一個正圓的鑿痕,忽然消失,又不是填滿的,那就必須把大
石全部表面磨去一層。就算真有人這樣做了,你看,大石表面的海藻,又豈是三五個月
可以長得上去的?豪特這個人,我看他神經不是很正常,至少他殺過人!」

    玫瑰輕嘆一聲:「他沒有必要編出這樣的故事來,一定有一種不可測的力量,做到
了這一點!」

    原振俠在水中打了一個轉:「有甚麼目的?」

    玫瑰的聲音低沉:「自然是不想被人發現一些,他們想隱瞞的事!」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回去。玫瑰來到了他的身邊,兩人一起利用水中推進器
,用比來的時候較高的速度駛回去。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不論是甚麼事,若是那麼刻意去維持祕密,而且又有那樣不
可思議的力量,這總是令人擔心的事。」

    玫瑰低嘆了一聲:「也可以說,多少不是甚麼好事──見不得人的事,不會好到哪
裡去。」

    原振俠側頭望了玫瑰一下,在頭罩之下,玫瑰的雙眼明媚動人。他自然同意她的說
法,同時,他心中也大有隱憂:「看來,那力量不但神祕,而且神通廣大。如果和它處
在敵對地位──」

    玫瑰的聲音有點驚訝:「原醫生也會害怕?」

    原振俠笑:「我當然害怕,在很多情形之下,我都害怕。只不過害怕歸害怕,通常
情形下,我並不退縮!」

    玫瑰也側頭向原振俠望來,而且,有點忘形地為原振俠剛才的話,鼓起掌來。她雙
手本來是抓住了水中推進器的,一鼓掌,手離開,推進器向前迅速移動。原振俠和她一
起想伸手去抓,卻已差了一些距離,沒能抓中。而沒有了負載重量的水中推進器,前進
的速度變得十分快,原振俠想要加快速度追上去,可是那具推進器早已帶起一溜水花遠
去,追不上了。

    玫瑰發出了一陣笑聲,原振俠一伸手,把她拉了過來,玫瑰伸手,和原振俠共用一
具推進器。這樣一來,速度自然更慢,而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更近,和在陸地上的時
候,兩個緊靠著的人一樣。

    一時之間,他們誰也不開口,原振俠想的是和她認識的經過──從海棠開始。玫瑰
在想甚麼呢?原振俠想問,可是又不知怎麼開口,他反倒希望在海水中,像如今這樣的
情形,越久越好。

    過了一會,他才笑著:「像你這樣的情形,很有點像傳說中的『再世為人』。」

    玫瑰輕輕「嗯」了一聲:「就是,心理上很矛盾。竭力想把過去忘記,可是總有一
些過去的事,牽腸掛肚,是怎麼也忘不掉的……越是不要去想它,越是像潮水一樣,湧
上心頭來。」

    玫瑰的那幾句話,說得聲音很低,很柔,尤其是原振俠可以肯定,她所說的「牽腸
掛肚」的事情是甚麼,所以聽來,就格外迴腸蕩氣。他反覆回味著那幾句話,癡癡地不
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之上。過了一會,才道:「既然明知忘不了,
何必刻意?」

    玫瑰發出了一下低嘆聲,搖了搖頭,沒有再說甚麼。原振俠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
著,玫瑰忽然苦笑了一下,聲音也十分苦澀:「照說,像我現在這樣的情形,再要去尋
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原振俠也曾想到過這一點,這時他沒有說甚麼。玫瑰又苦笑了一下:「我現在的身
體,根本不是父母給我的,我的思想,也沒有受過父母的任何影響,他們對我來說,應
該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當我想到,我在世上要找親人,要找真正會愛我的,關懷我的
人時,我就自然而然,想起了他們。我心理上覺得,只有找到了他們,我才能算是一個
完整的人,不然,我竟不知道自己……算是甚麼!」

    玫瑰的聲音極動聽,可是她說的那番話,卻叫人聽了感到十分沉重。

    原振俠又握了一下她的手,玫瑰問:「我這樣的心理,是不是不正常?」

    原振俠立即道:「當然不是!正常得很。而且,你剛才所說的,你父母和你完全無
關,也不很對。」

    玫瑰發出了「嗯」的一聲,凝視著原振俠。原振俠道:「對不起,先提一下你的過
去。雖然你一出生就離開了父母,可是你父母的遺傳因子,在你的體內發生作用。你的
性格,是一出世就已經被遺傳因子的密碼所固定,不論在甚麼環境中成長,你思想的方
法,都不能脫離你的性格。」

    玫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在海水中看來,她的雙眼,深邃無比。

    原振俠又道:「而你的行為,也根據你的性格來決定。我相信你父母必定極度熱愛
自由,而且勇氣十足,這才形成了你有不顧一切,要脫離組織的決定!你的思想既然和
父母有關,現在你要去找他們,也正常之至。他們是你的根,你的整個生命,由他們產
生!」

    原振俠平時,甚少這樣長篇大論。但這時,他和玫瑰討論的事,十分嚴肅,他就趁
機把自己的論點,暢快地說了出來。這其間,有他作為醫生的科學論據,也有他作為一
個情懷浪漫的人的想法。

    玫瑰又沉默了片刻,才長長吁了一口氣,反過手來,也緊握著原振俠的手。

    這時,前面已經可以看到在海水中養蠔的木架子了。原振俠心想,一面潛水,一面
可以討論那麼嚴肅的問題,在人生經歷之中,又多了一項奇異的經歷。

    接近了木架子,他們緩緩地上升,到升出了水面。他們的船,就在三十公尺之外,
很快就上了船,原振俠先問水手:「豪特先生呢?」

    水手十分奇怪:「你們不是一齊在海中的?」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們在海中,一面說話,一面前進,而且只有一具水中推進器,
速度十分慢。豪特比他們先走,又是全速前進,怎麼反倒沒有回來?

    他和玫瑰互望了一眼,心中雖然覺得奇怪,但當時也不以為意,各自進艙。

    換了衣服,原振俠先來到甲板上,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嘩聲,他循聲看
去,只見一個潛水者,顯然是才從海中上來,登上了一艘快艇。這種快艇,只可以容納
兩個人,速度相當高,在牡蠣養殖場的海面,是很有用的交通工具。這時觸目可及的,
至少有七、八艘之多。

    原振俠聽到的喧嘩聲,是那潛水者的呼喝,聲音沙啞而急促,十分兇暴。他一面呼
叫著,一面把背上的壓縮空氣筒粗暴地解下來──那上面還滴著水,重重摔在小艇上!
而被他咆哮呼喝的,是在小艇上的一個人。

    本來,原振俠一看到才出水的潛水者,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豪特。可是那聲音聽來
又不像,那又使他猶豫了一下。

    就在那一剎間,小艇上那人不知回了一句甚麼,那潛水者陡然發出一下狂叫聲,用
力向那人一推。小艇相當小,潛水者的動作幅度大了些,小艇在劇烈地晃動,那一推又
十分大力,令得被推的那個人,身子一個搖晃,「撲通」跌進了水中,在水裡大叫大嚷


    這一來,自然吸引了附近各人的注意,而原振俠也已看清,那潛水者確然是豪特。
剛才聽得他的聲音不像,顯然是他在一種十分急亂的情緒之中,以致連聲音都變了。這
一點,從他的動作中,也可以得出證明。

    原振俠剛想叫他,他已經跳進了小艇的駕駛位。在小艇的劇烈震盪中,一上來,就
以極高的速度,向前駛出,簡直是橫衝直撞,像是瘋了的野馬一樣!

    那個被他推在水中的人,本來十分氣惱地在罵,可是看到這種情形,也呆住了,游
近了原振俠的船,攀了上來,面色了白,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豪特先生瘋了,你們
全看到的,他瘋了!」

    這時玫瑰一面抹著濕頭髮,也來到了甲板上。那人說著,突然看到了玫瑰那樣的美
女,不禁張大了口,出氣多,入氣少,像是呆子一樣。原振俠不理會他,指著正在駕艇
遠去的豪特,向玫瑰道:「豪特這時才回來,行為十分怪異!」

    那人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豈止怪異,簡直想殺人!他一上船,就推我下水,又
駕著艇向我衝過來!」

    玫瑰皺著眉。小艇的去勢極快,轉眼之間,已變成了一個小白點,看不見了。

    玫瑰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疑惑:「會是他在海水中,看到了甚麼?」

    原振俠道:「如果他看到了甚麼,我們也應該看得到!」

    玫瑰搖頭:「時間上有差別──他住所在甚麼地方?我覺得事情不對,他現在的情
形,和卓克自海中上來之後,很有點相似!」

    原振俠心中一凜,向那人望去,那人仍然怔怔地望著玫瑰,連一臉是水,都沒有伸
手去抹一下,像是中了魔一樣。原振俠大聲呼叫了一下,他才如夢初醒,卻又不知是為
甚麼遭到了呼喝。

    原振俠問:「你知道豪特先生住在哪裡?」

    那人道:「知道,很好找,上岸向西。他有一幢極美麗的白色房子,經常請養殖場
的職工在那裡開舞會,你們要人陪去?」

    他說著,又向玫瑰目不轉睛地看著。玫瑰表現出習慣的泰然,原振俠則現出厭惡的
神情:「如果你不想再落一次水,趕快離去!」

    那人喃喃地道:「對不起,你的……太太真美!」

    原振俠吩咐了水手,解下一隻小船,供那人離去,他們發動了船隻駛向岸。

    豪特先生在當地是相當出名的人物,上了岸之後,又問了兩次人,都說屋子離碼頭
不是很遠。玫瑰租來的車子停在碼頭,上了車,不到十分鐘,就看到了那幢白色的洋房


    那的確是十分美麗的一幢屋子,他們也可以肯定豪特是回家了。因為在碼頭上,他
們向一個碼頭工人問豪特的住所時,那工人就曾說:「豪特先生不知道有甚麼急事,一
上岸,就搶了一個小伙子的吉普車,往他家的那個方向駛,駛得好快!」

    原振俠覺得事情更不對勁,反問了一句:「搶了一個小伙子的車?」

    那工人向一旁指了指:「就是他!」

    原振俠和玫瑰,循那工人所指看去,只見一個小伙子,正懶洋洋地在一堆繩索上斜
倚著抽煙。

    玫瑰向另一邊指了一下:「我去把車子駛過來。」

    原振俠來到那小伙子身前:「聽說你的吉普車──」

    那小伙子縱笑了起來:「我的破吉普車成了寶貝了!你出多少倍的價錢?豪特先生
把我從車上拉下來時,說付我十倍的價錢!」

    原振俠沒好氣:「你相信?」

    小伙子聳肩:「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是大人物,而且他給的訂金,已經是車價的三
倍了!」

    小伙子說著,自緊繃的褲袋中,取出一卷大額鈔票來,有點耀武揚威地蘸著口水數
起來。

    原振俠沒有再問甚麼,他轉過身,看到玫瑰已駕著車過來。玫瑰轉頭,向外打了一
個招呼,原振俠只聽得身後傳來了一下怪叫聲。回頭一看,那小伙子多半是正在數著錢
的時候,忽然鬆了一下手,恰好一陣風過,把他手中的鈔票,吹得天花散飛,可是他卻
還怔怔地望定了玫瑰,不懂得去搶拾!

    原振俠上了車,嘆了一聲:「玫瑰,現在我才知道甚麼叫『顛倒眾生』!」

    玫瑰的口角,掠過一個淡然的笑容:「誰都可以顛倒眾生,豈止我一個?」

    原振俠聽出玫瑰的弦外之音,所以一點不敢搭腔。過了幾秒鐘,他才把豪特上了岸
之後的情形,說了一遍:「看來,他十分著急地要趕回家去。照說,他自己的車子,一
定在碼頭附近,可是他連找車子的時間,都不想浪費!」

    玫瑰抿著嘴,提高車速,不多久,就看到了豪特的屋子。轉了一個彎,看到圍牆的
鐵門洞開,一進門,就看到那輛吉普車,以一種十分古怪的姿勢,停在房子的門口──
門口有三級石階,車子是衝上了這三級石階才停下來的,所以車身傾斜,由此可知,豪
特是如何心急!

    玫瑰悶哼了一聲:「我倒也懂得一句成語的真正意思了:歸心似箭!」

    原振俠用力揮了一下手,玫瑰先按了一下喇叭,才和原振俠下車。精緻的、鑲嵌著
花紋的桃木大門半掩著──從這扇門,就可以知道屋主人十分懂得生活藝術,這一類人
,大都性格開朗豪爽,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他們和豪特相識雖然不久,可是也可以肯定
,豪特正是這樣的人,也正由於如此,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更加不可思議和離奇!

    上了石階,原振俠注意到,吉普車的引擎,還未曾熄滅。他順手把車匙扭了一下,
熄了引擎,也注意到座位上很濕──豪特穿著潛水衣,從海中冒上來,時間短,未能乾
透。

    玫瑰來到了門口,猶豫了一下。原振俠道:「不必敲門了,我看事情十分不對!」

    他才講到這裡,在屋子中,已經傳來了「砰」的一聲──那一下聲響,並不是十分
響亮,若是別人聽到了,可能還不容易立刻肯定那是甚麼聲音。但以原振俠和玫瑰兩人
的經驗,立時可以肯定那是鎗聲!

    玫瑰更是各型大小武器的專家,她一面向前奔去,一面叫:「點二五口徑左輪,快
,可能爭取到一秒鐘!」

    原振俠緊跟在她的後面。屋子中有回聲,鎗聲究竟是從哪一個方向傳來,不是十分
容易確定。他們先闖進了一個佈置得極豪奢的起居室,竟無一人,接著,兩人便一左一
右分了開來。

    原振俠才跨進一個餐廳,就聽得身後玫瑰在叫:「在這裡了!」

    原振俠一轉身,看到玫瑰推開門,進了一間書房,他也忙奔了進去,正好看到豪特
伏在書桌上,手向下垂,鎗已落在地上。他的左太陽穴上,有一個可怕的烏溜溜的深洞
,血,濃稠得異樣的血正在向外湧──像是因為血太濃了,不是很容易流得出來,所以
並不是很多。

    玫瑰托起豪特的頭來,這樣的一鎗,中鎗者連半秒鐘苟延殘喘的機會都不會有。只
要他的手指一扳下去,死亡就立刻來到,一點耽擱都不會有。那只怕是最直截了當,也
最沒有痛苦的自殺方法了!

    豪特一定是下定了必死的決心。而他之所以不在船上、車上了斷,當然是為了撞車
、跳海,都會使死亡的過程延長,絕比不上一鎗畢命來得乾脆!

    問題是,他為甚麼要尋死?

    玫瑰輕輕放下了豪特的頭,豪特的神情並不痛苦,相反的,在他臨死之前,竟有鬆
一口氣的感覺!

    一剎那之間,整個佈置精美的書房之中,靜到了極點。原振俠在緩過了一口氣之後
,才聽到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循聲看去,是一具小錄音機,正在運作,按鈕顯示
,正在錄音狀態之中!

    原振俠一伸手,令錄音帶倒轉,再鬆開手,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聲響,又是一陣急
促推開抽屜的聲音,然後,就是豪特的聲音。

    豪特的聲音,聽來和他方從海中冒上來時,在快艇上對人呼喝時差不多,嘶啞而可
怕。他在叫著的是:「天!卓克對!他對!我應該死,我要盡快死!我沒有時間說遺囑
了,所有的人都快點死吧!」

    在說到最後一句話之後,又是一陣玻璃碰撞的聲音──原振俠和玫瑰都看到了酒瓶
和碎裂了的酒杯,豪特在開鎗自殺之前,顯然想藉大量酒精的麻醉作用,來減輕死亡的
痛苦。

    他還做了一些甚麼,不得而知。錄音帶上接下來的,是大約三分鐘的喘息聲、喝酒
聲和豪特的喃喃自語聲:「卓克對!卓克對!他說得對!」

    接下來,便是一下汽車喇叭聲──那是原振俠他們到了門口之後按響的。接著,是
一下金屬物落地的聲響,再緊接著,就是鎗聲,和他們兩人衝進來的聲音。

    在聽到了有金屬物落地的聲音時,原振俠和玫瑰同時看到,在桌子邊上,就在伏在
桌上的屍體腳旁,有著一塊金屬牌。

    這塊金屬牌,他們對之並不陌生。豪特生前在酒店講述他的故事時,就曾提及過,
而且還曾把照片拿出來給大家看。

    所以他們並不急於把它拾起來,只是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剎間,他們兩人想到的一
樣:在豪特生命的最後兩分鐘,他一手握鎗,一手一定抓著那塊金屬牌,而在他扳動扳
機的同時,他才任由那塊金屬牌落到了地上。

    由此也可知,他的死因(聯帶地,卓克的死因),一定和這塊金屬牌,有某種程度
的聯繫。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俯身拾起了那塊金屬牌來,只覺得相當沉重。上面的圖案,和
照片上看到過的一樣──一部分,肯定是一隻人類的手,但是另一部分,卻無論如何設
想,也想不出是甚麼東西。整個金屬牌,雖然怪異,可是也絕不恐怖,更加難以和死亡
聯繫在一起!

    玫瑰嘆了一聲:「通知警方吧!」

    原振俠把金屬牌遞給了玫瑰,走過去撥電話,然後,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玫
瑰舉起那塊金屬牌,向原振俠揚了一揚,使了一個眼色,又將之收了起來。原振俠知道
,那是要他別對警方,提起有這塊金屬牌的意思。

    那塊金屬牌,肯定有關鍵性的作用。而且原振俠也相信,豪特的真正死因,警方一
定查不出來,所以他略點了點頭。沒有多久,警車的「嗚嗚」聲,已自遠到近,迅速移
近!

    由於有豪特留下的錄音帶,他是自殺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所以原振俠和玫瑰並沒
有甚麼麻煩。辦完了循例的手續,他們就離開了屋子,回到了酒店。

    才一進酒店大堂,就看到小郭手下的那三個調查員,神情十分緊張、慌亂,跟著他
們進了電梯。

    這三個人都是身形魁偉的大漢,可是這時,由於他們的神情,使他們看來像是無助
的兒童。一進了電梯,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個道:「聽說……豪特先生……自
殺了?」

    原振俠沉聲回答:「是!」

    那調查員吸了一口氣:「原醫生,一個人失蹤,一個人自殺,我們感到整件事……
神祕和不可思議……太怪異了!所以……我們已向郭先生辭職,退出對……這件事的調
查了!」

    玫瑰像是根本未曾聽到那番話一樣,原振俠也絕無阻止他們行動的意思,可是他卻
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怎麼一回事?你們連起碼的好奇心也沒有?」

    那人囁嚅著:「比起好奇心來,生命……比較重要!」

    原振俠悶哼一聲:「沒有好奇心,人類的生命是死水,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三個調查員,顯然無意和原振俠爭論下去,只是齊聲道:「我們決定退出了!」

    電梯已直達頂樓,原振俠挽著玫瑰跨出去。他甚至不回頭向那三個人去看一眼,也
不掩飾心中對那三個人的鄙夷。

    玫瑰看出了他的心意,低嘆了一聲:「何必生氣,多數人,嗯,絕大多數人,都是
那樣的!」

    玫瑰的聲音,那麼輕柔動聽,那使得她講的話,不論甚麼內容,都極其有理。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心中的那點不快,也就化為烏有。他心想,或許不必是每一個
人都那麼有好奇心,人類之中,只要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有好奇心,就足以使人
類不斷進步了!所有的科學發明,生產方法的改進,種種神祕事件的被揭開,好奇心就
是驅動力!

    原振俠所佩服的那位先生,好奇心之強烈,使得在他的一生之中,充滿了神祕詭異
。而同樣的事,碰在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身上,一定輕易放過,再也發掘不出甚麼怪事
來。

    而現在,原振俠自然忍不住想:在追尋李文醫生的下落這件事上,可以發掘出甚麼
樣的怪事來?具體地說:豪特與卓克在海中,看到了甚麼?

    原振俠和玫瑰,都在想著同一問題。因此,當他們一抬頭,目光接觸時,兩人異口
同聲說:「要知道在海中發生了甚麼事,在這裡設想,是沒有用的。」

    他們在這樣說的時候,神色都十分凝重,因為他們都已決定了,再到海中去探索。
未知的是不知海中有甚麼,已知的是有兩個人,在海中不知道遇到了甚麼,而覺得死亡
是最好的解脫!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位先生……在他早年的經歷之中,有一次,在海中看到了
一個怪現象,而令他發瘋,在瘋人院中住了半年之久!」

    玫瑰的聲音之中,有著掩不住的恐懼:「是,他只不過看到了一艘沉船中,有一個
鬚髮怒張的活人……就嚇成這樣,人的神經難道那麼脆弱?那位先生已經是極堅強的人
了!」

    原振俠側著頭:「你的意思是,豪特和卓克在海底看到的異象,其實相當普通。只
不過由於意外,所以才感到極度的震駭?」

    玫瑰的聲音遲疑:「有可能。」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能不能根據所知的線索,推測一下在海底發生了甚麼事?」

    玫瑰把那塊金屬牌取了出來,放在桌上。原振俠去斟了兩杯酒來,遞了一杯給玫瑰
,兩人都盯著金屬牌上的圖案看著。

    玫瑰指著金屬牌:「那隻手看來十分有力,和那個怪東西……好像是互握著!」

    原振俠喝了一口酒,在酒帶起一股暖流,順喉而下之際,他心中突然一動,指著金
屬牌上的那怪東西問:「如果把那怪東西,也換成了另一隻手的話──」

    玫瑰立時接上去:「那就是兩隻緊握的手!」

    然後,是他們兩人的異口同聲:「通常,兩隻互握的手,代表互助、團結一致或友
誼。」

    他們的想法一樣,這令原振俠感到十分高興。他伸手在玫瑰的手背上,輕輕碰了一
下,並且一副準備迎接玫瑰呵責的神情。

    可是玫瑰卻渾若未覺,這反而令原振俠感到失望。她繼續道:「如果一隻手是黑色
的,一隻白色,那就象徵黑人和白人的互相合作。」

    原振俠點頭:「可以用任何顏色的手來替代。如果是一紅一白,那就表示白種人和
印第安人之間,從此再也沒有衝突了!」

    玫瑰緩緩吸了一口氣:「可是如今,一隻手,卻握住了一個不知名物體。根據我們
剛才的推理,這圖案可以代表『手』和怪東西的合作?」

    原振俠明白了玫瑰的暗示,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以致杯中的酒,也濺出了少許
來。他望向玫瑰,她也有駭然的神色。

    原振俠大大喝了一口酒:「手是人類的手,怪東西不知是甚麼。那……這塊金屬牌
上的圖案,是代表了人類和一種怪東西的合作團結?」

    玫瑰微低著頭:「看來只能是這樣,那怪東西……可以假設是一種異星人。」

    原振俠低呼一聲:「異星人和地球人的合作團結!」

    玫瑰一揚眉:「那使你聯想起了甚麼?」

    原振俠苦笑:「日本帝國和所謂滿洲國的合作團結!」

    玫瑰也苦笑:「一方面太強?一方面太弱?」

    原振俠點了點頭,突然,又在心中冒起了一股寒意,以致他的聲音,聽來也有點走
調:「卓克在醉中,曾告訴豪特說,他……寧願死,所有的人都應該死,也比做那種奴
隸好!他真正提到了『奴隸』這個詞,是不是在海中,他看到了地球人遭奴役?」

    玫瑰的臉色煞白:「一大群地球人被奴役,被奴役的情景,一定悽慘之極,可怕之
極!所以才令得看到那種情景的人,覺得這種命運,極有可能降臨到自己的身上,真有
那一天,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原振俠喃喃地道:「一大群地球人……會不會就是我們在追尋的那一群?」

    原振俠在說了這句話之後,靜了下來,玫瑰也抿著嘴不出聲。

    玫瑰早就說過,她感到福沃海峽中發生的怪事,和他們在進行的事有關聯。但是當
她那樣說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直到這時,原振俠的那一句話,才將之具
體起來。

    兩人都迅速地轉著念,把已知的線索整理了一遍。玫瑰不由自主,握住了原振俠的
手,她的手冷得可以,原振俠忙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中。玫瑰道:「我的父母……父母…
…如果正在接受那種可怕的奴役……」

    原振俠的聲音堅決之極:「不論多麼力量懸殊,都可以令情形有改變。至少,他們
那麼怕人發現,一直在保守祕密,這就證明他們沒有明目張膽的條件,不是那樣全無敵
手!」

    原振俠的聲調十分慷慨激昂,簡直有點像向異星人宣戰的味道。

    玫瑰的神情也十分嚴肅,他們兩個人的手,也握得更緊。剎那間,他們想到的是,
地球上,知道有了這樣可怕,嚴重危機的人,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想到這一點,兩人在
心理上的距離,自然而然,挨得極近。他們都可以在對方的眼神之中,感到這一點。

    然後,他們又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怎麼辦?」

    真要向異星人宣戰,那應該由誰來主持?地球上有將近兩百個國家,雖然有一個組
織叫作「聯合國」,可是聯合國真的能聯合起來做甚麼大事?地球上的國度與國度之間
,在為了各種不同的觀念,為了爭奪利益而爭持不休。甚至在同一個國度之內,也因為
不同的觀念和爭奪利益權利,而殘殺不休!

    作為生活在一個星體上的人,地球人只是一個總稱,在那個總稱之下,不知包括了
多少人性醜惡所造成的分裂。若是外星人想奴役地球人,比奴役一群螞蟻更容易──螞
蟻由於本能的驅使,會前仆後繼,不顧一切地去反抗,而地球人不會,反倒會幫著外星
人來對付自己人──這種例子,在國度和國度的爭鬥中,人們在歷史上,已經看得太多
了!

    他們的神情都很沮喪。他們本來都一直知道,地球幾乎是一個不設防的星球,但從
來也沒有像現在那樣,感到過地球是那麼脆弱──地球人不能好好地掌握自己的命運,
就會由別的星體上的人來掌握!

    過了好一會,玫瑰才道:「到現在為止,還只是我們的設想。我想,再到海中去探
索一下,十分必要──卓克和豪特看到的是甚麼,我們也有機會看到。」

    原振俠苦笑:「我就是擔心這一點。要是我們兩人,一樣無法承受看到的可怕景象
,也發生強烈的追求死亡的意念,那麼──」

    玫瑰緊抿著嘴,過了好一會:「我們的神經,會那麼不堪一擊?」

    原振俠嘆息:「別忘了那位先生,也曾瘋了半年!」

    玫瑰揚了揚眉:「事情發展到如今,還能停止?我看可以折衷一下,不要兩個人一
起下水,我去!」

    原振俠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不知道玫瑰這樣提議,是甚麼意思?玫瑰補充:「
那樣,我受不住震慄,想尋死,你卻保持清醒,可以設法阻止我,總比兩個人都想死好
一些!」

    原振俠用力揮著手,笑得有點淒然:「這算是甚麼辦法!別說我無法防止你自殺,
就算能,我能不再去探索?結果還不是一樣?倒不如兩個人同時感到不想活了,反正是
死,或許還可以在死亡之前,做些瘋狂的事,追尋臨死前一剎那的快樂!」

    原振俠這樣說的時候,雙眼之中,迸射著異樣的光采,直視著玫瑰。玫瑰自然熟知
原振俠浪漫的性格,這種性格,若是沒有了羈束,可以到近乎瘋狂的地步。說不定,他
還會有意去追求那種死亡!

    而他急速的呼吸,那樣直接逼視對方的眼光,他心中在想著的「死亡前一剎那的快
樂」是指甚麼而言,再明顯也沒有。玫瑰的心中,也不禁一陣狂亂,心跳得十分劇烈。
她先把目光移開去──不那樣做,她知道自己,必然會受原振俠狂熱情緒的影響。

    然後,她調勻呼吸,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原振俠又開了口,他的聲音並不很高,
可是他的話,卻震得玫瑰的耳際嗡嗡作響。

    原振俠的話,那麼直接,那麼咄咄逼人:「說!總要作最壞的打算,而且有卓克和
豪特的例子放在那裡,不算是杞人憂天。說!真要是我們兩人都感到非死不可了,你想
做甚麼?」

    原振俠並沒有甚麼動作,他絕不會把玫瑰的身子拉過來。可是他的話,卻令得玫瑰
緩緩轉身,又和他的目光相接觸。

    原振俠目光灼熱,而玫瑰知道自己的目光多半也相類。所以,才會在她誘人的朱唇
之中,吐出這樣的話來:「你想做甚麼,我也就想做甚麼!」

    玫瑰的話才一出口,剎那之間,像是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地球停頓了?)

    他們互相注視著的目光,由狂熱而漸漸變得平靜。原振俠有極度的舒暢感,玫瑰顯
然也一樣。因為他們兩人,竟不約而同,同時伸了一個懶腰,發出了一陣輕笑聲。

    剛才在他們兩人之間,進行了一次真正的心靈交流──全然沒有安排,沒有刻意,
沒有做作,只是在那樣的情形,那樣的條件之下,自然而然迸發。這是真正難得之極的
經歷,只怕一生之中,再也不會有第二次這樣的經歷了!

    原振俠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雙手交叉,托在腦後,玫瑰也全身放鬆地坐著,姿態
優雅動人,兩人互望著,各自淺笑。他們向對方伸出手,中指和中指抵在一起,身體只
有那麼一點接觸,但心靈卻是毫無保留地交融!

    他們兩人齊聲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沒有甚麼可以害怕的了!」

    原振俠「呵呵」笑著,補充了一句:「本來無怯心,何處有害怕?」

    玫瑰微笑:「明天一早?」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他又伸了一個懶腰,時近午夜,他真的有點疲倦。

    玫瑰仍然用優雅的姿勢坐著,突然之間,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兩人不約而同,一起
皺了皺眉──剛才的氣氛十分奇特,奇特得有一點曖昧,全然不能言傳,但是兩人都可
以意會。

    他們都很享受沉浸在那樣的氣氛之中,可是電話鈴聲,卻破壞了一切。他們各自皺
眉,無可奈何地笑。

    玫瑰欠了欠身子,按下了身邊一個電話的掣鈕,一個有禮貌的聲音傳來:「原醫生
,有兩位訪客,堅持要見你。由於已是午夜,所以我們必須徵求你的意見,我是大堂經
理。」

    原振俠苦笑一下,心想,要是講受打擾,電話和訪客,也就沒有甚麼不同。但人家
是一片好意,他當然也不好說甚麼,只是用不很熱烈的聲音問:「那兩位訪客的姓名和
身分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中就傳出了一個聽來很熱烈的聲音:「原!是我們,李文
和淑芬!」

    原振俠陡然跳了起來──他是真正跳起來的,跳得極高。而玫瑰像是和他在進行跳
高比賽一樣,跳得比他還要高許多──縱使玫瑰的一舉一動,都那麼美麗動人,但這時
她這一個動作,若是沒有防備,也會叫她身邊的人嚇上一大跳。

    一時之間,兩人都說不出話來。電話中傳來大堂經理和李文的聲音,都在叫著原振
俠。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直響,玫瑰比他先鎮定下來,急叫:「快!快請上來!」

    原振俠的耳朵,自從聽到了「李文和淑芬」之後,簡直震動得無法再聽到別的聲音
。所以他也聽不到玫瑰在叫,他也叫:「快!快請上來!」

    電話中沒有了聲音,玫瑰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也望向玫瑰。他們想交換一下意見
,可是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

    他們才作出的假設是:李文、淑芬、玫瑰急欲想見的父母,以及一百多個各行各業
的人,都處在極悲慘的一種被奴役的境界之中──其悲慘的程度,到了令人見到,就感
到人類已到了末日,不如早日自殺,以免日後淪落到那情形的地步!

    可是就在他們的詳細分析、推測,得到了他們認為最接近事實的結論之後,李文和
淑芬,這兩個理論上已是外星人奴隸的人卻出現了。而且,他的聲音,聽來十分愉快健
康,絕不像是被虐待折磨得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奴隸!

    這的確令人驚訝之極,自然也是他們進行「跳高比賽」的原因。

    他們在十秒鐘之後,才自極度的驚愕之中恢復了過來。玫瑰先是一怔,以很快的動
作,收起了那塊金屬牌。原振俠也想到,三年音訊全無的李文,忽然在現在這種情形下
出現,不無可疑之處,他也急急向玫瑰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見機行事。

    電梯來得很快,這時,已經到達,門也打開。

    原振俠和玫瑰的神態,和李文、淑芬相比,顯得有點目瞪口呆。李文神采飛揚,淑
芬和原振俠幾年前見到她的時候,並沒有甚麼不同,她本來就是內向型的女性,這時也
沒有改變。

    兩人都容光煥發──精神狀態,或者還可以偽裝和掩飾,但原振俠是醫生,健康狀
況如何,他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來。他一看到兩人,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健康正常之至!

    李文看到了原振俠,「啊哈」一聲,雙臂張開,待要來擁抱原振俠。可是也就在那
一剎間,他看到了玫瑰。

    和所有第一次見到玫瑰的男性一樣,縱使他嬌妻在側,他也不由自主,停止了動作
,停止了呼吸。

    (甚至有的男人,自稱在那一剎間連心臟跳動也停止了。)

    事實上,不但是他,連淑芬也是一樣,為玫瑰的美麗,而感到剎那間的震呆!

    李文呆了並沒有多久,就揮著手,發出沒有意義的「哦哦」聲,望著玫瑰,又望向
原振俠。直到淑芬走了過來,拉了拉他的手臂,他才如夢初醒,連聲道:「恭喜,恭喜
!真正恭喜!」

    原振俠知道他誤會了,又好氣,又好笑:「喜從何來?」

    李文指著玫瑰:「你們不是……新婚蜜月?」

    玫瑰大方地淡然笑:「你誤會了,事實上,我和原醫生才認識不久!」

    原振俠的心頭,閃過一絲澀意,但是他卻也同意玫瑰的話:「對,認識不久。不過
,也絕不能說是陌生人了,是嗎?」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直視著玫瑰。

    原振俠的神情,是焦切地想得到玫瑰的回答。玫瑰輕咬著下唇,慢慢地點頭,而原
振俠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拍了一下──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這種情形,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這一對男女是在交流著相互之間的感
情。說的話雖然簡單,可是眉梢眼角的情意滿溢,一下淺笑,一下頷首之中,也都飽含
著情意!

    李文故意向淑芬:「真好看,是不是?我們也來效尤──哦,淑芬,結婚三年多了
,我們總不是陌生人了吧!」

    他一面說,一面還一把將淑芬拉了過來,摟在懷中,哈哈大笑起來。淑芬一面掙扎
,一面臉已通紅。

    原振俠和玫瑰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原振俠笑:「這才是典型的打情罵俏!」

    李文和淑芬坐了下來,原振俠開門見山:「李文,令尊來找過我,說是三年來,你
沒有任何訊息。他表示很擔心,所以──」

    李文一揮手:「那是我不對,我已經在幾天前,和他通了一個長途電話,講了足足
二十分鐘。他很高興,你要不要聽聽錄音?」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和他父親通長途電話,何必把錄音給人家聽,是不是他想要證
明甚麼?李文和淑芬的突然出現,疑問實在太多,首先,他們是怎麼會在這裡的?

    這裡不是倫敦、巴黎、羅馬那種熱門的旅行地區,不太可能偶然在這裡相遇的!

    原振俠先隨口說:「當然不必了,令尊上了年紀,有可能,不單是通信息,多和他
相聚一下,也十分必要!」

    李文不置可否地笑,玫瑰把酒遞給他們,原振俠已問:「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們
又怎麼會在這裡?」

    李文和淑芬互望了一眼,神情變得有點嚴謹。剎那之間,剛才那種老朋友久別重逢
的歡樂氣氛,也變得十分僵硬──原振俠更可以感到,剛才的歡笑,是刻意製造出來,
而不是自然產生的,所以才會消失得那麼容易。

    原振俠首先打破了沉默:「你們來找我,總是有點話要談的,是不是,何不全說出
來?」

    玫瑰也道:「是啊,我也十分關心。我叫玫瑰,我相信和我關係最親近的兩個人,
我的父母,也在你們的……團體之中,他們的名字是──」

    李文和淑芬一聽,都發出了「啊」的一聲。

    他們一面表示驚訝,一面又互望了一眼。淑芬很少講話,可是還是忍不住說:「你
母親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可是你的美麗,和她完全不一樣!」

    玫瑰嘆了一聲:「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太複雜了,可以寫成好幾本小說。」

    李文和淑芬的神情,都充滿了好奇,可是他們也沒有再問甚麼。李文攤了攤手:「
我們一群人,大家抱著共同的目的,組成了一個團體。所有的參加者,都認為現在通行
的社會組織結構,都是以人類天性之中,惡劣的一面為基礎而形成的!所以,我們要反
其道而行,建立一種根據人性美好的一面為基礎的群體社會!」

    李文一開始講話,原振俠和玫瑰就用心聽。等他的話告一段落,原振俠點頭:「這
是一個極好的理想。」

    淑芬補充:「是,我們若不認為這理想好,就絕不會參加──所有的參加者,都十
分有信心。所以,三年了,我們的理想正在逐步實行,成績極好,是真正的人間樂園。


    原振俠和玫瑰不發表甚麼意見,李文又道:「我們的行動,世俗不容易理解。所以
,我們為了不想被干擾,就盡量保持行動的祕密。看起來,就有點神祕兮兮的味道。」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自然不能滿足於李文這種輕描淡寫的解釋。他問:「你們的
樂園在甚麼地方?」

    李文搖頭:「不能告訴你。」

    原振俠笑了起來:「是不是由於我和玫瑰的調查工作,使你們的所在,有暴露的可
能,所以你們才來見我?」

    李文和淑芬又互望了一眼,李文道:「可以這麼說!」

    接著,他和淑芬異口同聲:「請不要打擾我們!」

    原振俠不禁嘆了一口氣──李文和淑芬的情形,看來很好,自己的推測,一定有甚
麼出錯之處。他們一群人,根據自己的想法,建立了一個他們認為理想的樂園,所以不
想受到外界的干擾,保持祕密。這是他們的權利,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原振俠絕不是不講理的人,所以也找不出繼續干涉他們的理由。而且,他受人所託
,希望能得到李文的下落,目的也已達到了!

    那麼他還有甚麼話可說呢?

    這時候,玫瑰緩緩道:「請帶我到你們的樂園去,我要見我的父母。」

    李文和淑芬都禮貌地笑著:「沒有可能,團體的決定是不接待任何外人,我們不能
破壞。要不然,我們就不是依照人類天性的美好面行事了!」

    玫瑰的態度十分詳和,她立時道:「我完全同意。那麼,是不是可以帶一個口信給
我父母,請他們來見我?我相信,父母子女的血緣關係,是人類關係中美好親情的一面
!」

    李文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保證把你的要求告訴他們,但他們是不是肯來,應該
全然由他們自己決定──人類應該有完全決定自己行動的自由,可惜這種自由,在現行
社會中,被剝奪了絕大部分!」

    原振俠疾聲問:「在你們的樂園中,人人都有絕對的自由?」

    李文和淑芬齊聲:「是!絕對的,任何人,如果不喜歡,可以立即退出。但沒有人
會離開一個真正的樂園,沒有人會!」

    玫瑰的神情有點急:「我怎麼可以知道,他們是不是願意來見我?」

    李文笑:「他們至少會和你聯絡!」

    原振俠又疾聲問:「樂園是在島上?」

    他說的時候,伸手向南指了一指。李文笑了起來:「無可奉告!」

    原振俠聳了聳肩:「可是我知道,樂園的建立,另有力量加入,不單是你們這群人
!」

    李文和淑芬都保持沉默。玫瑰對原振俠道:「說謊屬於人性中美好的一面,還是醜
惡的一面?」

    原振俠明白玫瑰的意思,所以他故意「嗯」了一聲:「應該是屬於人性醜惡的一面
。但如果有人硬要與眾不同,把說謊當作是人性的美好面,別人也無可奈何。」

    淑芬漲紅了臉:「我們並沒有說謊的打算!」

    李文接著也十分認真:「可是我們也不打算說甚麼,因為發生的事,超乎一般人的
理解能力之外!」

    原振俠立時道:「我自信理解力不弱──」他又指著玫瑰:「她也一樣!」

    李文和淑芬兩人都一起搖著頭,李文用力揮著手,加強他說話的語氣:「問題不在
於理解力的強弱,而在於你站在哪一個層面上來理解!」

    原振俠想要說幾句譏嘲的話,可是看他們的態度十分認真,他也不便過分,只是冷
笑了一聲:「越來越偉大了,請問能不能作進一步的解釋?」

    李文激動起來,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把酒杯重重放了下來。然後,站起身,來
回走著,終於在愛神的複製像前停了下來:「問題在於,你是用人性的醜惡面作根據來
看事情,還是用美好的一面來看!」

    原振俠語意冰冷:「還是不懂!」

    李文道:「用醜惡的一面來看事情,看到的必然是猜忌、衝突、對立、爭鬥、不幸
、傷害、妒忌、仇視、不信任。所有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向壞的那一方面去想──這是
必然的,也是絕大多數人看問題的態度,那也正是我們行動要嚴守祕密的原因!」

    李文說得十分激昂,但是卻越說越是心平氣和。他向淑芬望了一眼,淑芬接了下去
:「如果用人性美好的一面來看,看到的就是和平、互助、坦白、信任、愛護、親近、
交流、合作,所有的一切,都美麗而和平。這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所以我們也不準
備向普通人解釋,只想我們的存在,不被人發現!」

    原振俠又想了一會,也喝乾了杯中的酒。在理論上來說,李文和淑芬的話,是無可
反駁的,不但不必反駁,反倒使人十分同意。

    可是實際上,卻有人看到了極可怕的情形。那種情形的可怕程度,令人發狂,令人
自殺,令人感到那是人類的末日。

    難道那也是看到的人,人性層次的問題?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那時,玫瑰開了口,她的聲音十分柔和,一點也沒有責問的
意思,只是想知道答案。她在開口之前,先取出了那塊金屬牌來,放在桌面上,然後才
道:「你們就是和這種形狀的怪東西合作?幫助你們建立樂園的力量,來自這種怪東西
?」

    李文和淑芬一看到了那塊金屬牌,面色就變了一變。在玫瑰發問的時候,他們都抿
著嘴,不出聲。

    玫瑰停了一停,才又笑著說:「對不起,兩位可能有點誤會了。我說那……是怪東
西,僅僅指外形而言,其中絕無猜忌、敵對、不信任、對立、衝突等等,由人性醜惡面
所產生的情緒在內!」

    玫瑰的話,十分機智幽默。可是由於一切神祕的事情,快到了揭開的階段,原振俠
雙手握著拳,心情十分緊張,所以他並沒有笑出來,只是向玫瑰投以十分欽佩的一眼。

    李文和淑芬,在靜默了一分鐘之後,才一起點頭。淑芬更道:「事實上,不是合作
。使人類在他們的幫助下,建立一個理想樂園的主意,是他們提出,許多年來,也由他
們在影響著幾個主要的人在進行。」

    原振俠問:「包括那許多寫給孤兒的信?」

    李文和淑芬一起點頭,原振俠和玫瑰,不由自主緊握著手──到了最重要的一個問
題了!

    他們互望著,原振俠向玫瑰使了一個眼色,讓玫瑰提出問題。玫瑰壓低了聲音:「
他們是外星人?」

    再也想不到的是,李文和淑芬的反應,奇特之極──兩人一聽,竟不約而同,一起
笑了起來!原振俠和玫瑰不禁愕然,他們實在想不出那麼一個重要的問題,有甚麼可笑
的地方。

    李文一面笑一面道:「他們不喜歡這個稱呼。」

    原振俠和玫瑰一起作了一個手勢。李文又道:「就像人類在觀念上,認定了豬是一
種又髒又懶又笨的動物,就不會自稱是豬,也不會喜歡被稱為豬一樣!」

    原振俠和玫瑰一聽,剎那之間,臉都紅了起來。原振俠脫口說了一句:「太過分了
!」

    真是太過分了!

    李文的話,意思再明白也沒有。他們(那種怪東西)確然是來自外星的一種高級生
物。但是,他們卻不愛自稱為外星人,也不喜歡被稱為外星人,就像是人不喜歡被人叫
作豬一樣!

    自然,那是由於在他們的心目中,「人」這個名詞極其不堪,十分不光采,不配一
提,更不配作為他們的稱號之故。

    原振俠和玫瑰在剎那間,漲紅了臉,當然有憤怒的成分在內。因為他們的這種態度
,可以說是對人類最大的一個侮辱!

    但是兩人的臉紅,也有許多羞慚知醜的成分在內,因為人類行為之愚蠢醜惡兇殘,
豬是萬萬比不上的。若是人不願被稱為豬,外星生物不願被稱為人,那是天公地道之至
。若是有甚麼要被責怪的,那只能是人類自己──人類有那麼多醜惡愚昧兇殘的行為,
這是事實,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一直在發生著!

    原振俠和玫瑰兩人,都感到了一股極度的惘然,原振俠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一句「
太過分了」是在說甚麼人──是說那些外星生物的態度太過分了,還是說人類的行為太
過分了,還是不滿李文和淑芬,身為人類,可是在面對著人類那麼巨大的侮辱之前,還
笑得出來?

    過了好一會,玫瑰才道:「對不起,你們是不是已準備脫離人類?」

    李文和淑芬一起搖頭:「不,我們是人類,這一點,無可改變。我們努力的,是要
擺脫人類的天性,建立我們理想的樂園。現在,人數極少,少得不成比例,但必然會越
來越多。據估計,至少有五分之一,可以擺脫如今的社會,進入樂園。」

    淑芬用充滿了信心的語氣補充:「那些根本在天性中充滿了醜惡一面的人,就由得
他們在陸地上繼續殘殺、戰鬥、欺詐、強迫,把人性的醜惡面,發揮到淋漓盡致好了!


    原振俠和玫瑰兩人,一聽得淑芬那樣說,心中陡然一動,同時在她的話中,捕捉到
了極重要的一點。

    淑芬說「由得他們在陸地上……」那使他們同時知道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所以他
們一起「啊」地一聲:「原來你們的樂園是在海裡!」

    當然,單是淑芬的那句話,他們還不會聯想到那麼多。這些日子來,接觸到了許多
在海中發生的怪事,也是令他們想到了這個關鍵問題的主要原因。

    李文和淑芬都不出聲,他們沒有否認,就等於是默認了。原振俠悶哼一聲:「我們
的搜尋行動,還是威脅到了你們的活動!」

    李文搖頭:「其實並不,但由於你是一個……你們都是十分不尋常的人物,所以有
偶然發現我們活動的可能,那就會造成誤會。」

    原振俠心頭怦怦亂跳:「你們的活動形式是怎麼樣的?為甚麼有兩個人看到了,就
會恐懼到寧願選擇死亡?」

    李文道:「又繞到老問題上來了,就是因為他們站在不能理解的層次上!」

    原振俠簡直有點聲色俱厲:「別說不著邊際的話!在海水中,你們這群人,和外星
生物,究竟在進行甚麼活動,快照實說!」

    李文和淑芬互望了一眼,神情難過,各自低嘆了一聲。李文道:「看你,一提到外
星生物,就緊張成這樣子,這是──」

    玫瑰用十分平靜的聲音接上去:「那是基於人性醜惡面,產生的猜忌和仇視!」

    原振俠用力揮著手:「那應該怎樣,見到外星生物,就熱烈擁抱?」

    淑芬平靜地道:「有何不可?那只是觀念問題。有一個時期,在一大片大地上,數
以億計的人,都認為所有的外國人全是敵人。現在,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地球人,都
認為外星生物是敵人,和那種心理是一樣的!由於地球人自己有侵略、奴役這種行為,
所以也以為外星生物一樣會有!」

    原振俠悶哼一聲:「那麼多外星生物,你們也絕不能肯定,他們都沒有侵略性!」

    李文和淑芬又互望了一眼,用一種十分悲憫的神情望著原振俠。原振俠有點焦躁起
來:「別望著我,回答我的問題!」

    玫瑰道:「原,他們已經回答了,那是你的猜忌。他們的意思是,所有的外星人─
─對不起,都對地球人沒有惡意。」

    淑芬笑了起來:「玫瑰小姐比較了解!」

    玫瑰嘆了一聲:「我只是了解,可是我仍然無法接受。既然是生物,必然有生物的
侵略性──」

    李文接了上去:「唯有克服了生物的侵略性之後,這種高級生物的科學水平才能突
飛猛進,才有資格作宇宙的星際航行。像地球人,把時間、人力、資源的九成以上,放
在互相爭鬥上面,不終止這種局面,那就永遠沒有可能出得了太陽系!」

    淑芬嘆了一聲:「在海中的樂園中生活的人,和陸地上的人,將會大不相同。我們
可以成為在宇宙中的遨遊者,和其地星球的高級生物一樣!」

    他們兩人侃侃而談,原振俠雙手握著拳:「還是請你們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李文搖頭:「我們一個字也不會說,因為你無法理解!」

    玫瑰疾聲道:「那麼,讓我們也看看你們在海中活動的情形,像卓克和豪特所看到
的一樣──他們兩人,已相繼自殺了!」

    李文和淑芬仍然搖頭:「何必去看你們不理解的事?」

    玫瑰道:「看了之後會自殺?」

    李文嘆了一聲:「或許不至於,但一定無法接受。」

    原振俠也站了起來:「你們其實大可不必來看我。因為你們應該知道,這種話,不
能令我心服,也不會使我放棄繼續追索!」

    李文笑得很無可奈何:「人家早告訴過我,但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才非來和你
說一聲不可,我的話已說完了,信不信由你。哦,還有,你不必再追尋,我們決定搬走
,搬到南冰洋的冰層下面去。那裡,陸地上的人類,如果再在互相爭鬥中浪費時間的話
,再過一萬年也到不了。我們可以在平靜的環境之中,把我們的生命形式,作完善的改
進,成為真正的高級生物!」

    原振俠望了李文半晌,緩緩搖著頭:「我看你的思想,已經被來自外星的生物控制
了。卓克在海底看到的情形,是地球人的末日,是地球人被奴役,是以令得他非自殺不
可!」

    李文和淑芬都發出「呵呵」的笑聲,淑芬道:「文,不必向他們多解釋了,他們不
懂!」

    李文長嘆一聲:「真可惜,我以為原振俠應該懂的。唉,他那樣見多識廣,而且不
止一次地接觸過異星生物,怎麼也會淪落到這種田地!」

    淑芬也嘆了一聲,兩人在這樣說的時候,向原振俠望來,眼神之中,竟真的充滿了
同情和悲憫──這真令得原振俠啼笑皆非,可是又不知說甚麼才好。

    玫瑰沉聲道:「原醫生是不了解,我倒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接受!」

    李文和淑芬一齊向她望去,玫瑰想了一想,才緩緩地道:「譬如,一個原始人,忽
然有機會看到外科醫生,在向病人進行心臟手術,那原始人會有甚麼感受?」

    原振俠陡然一震:「玫瑰,你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是甚麼意思!」

    李文和淑芬,卻一副情不自禁的神態,竟然用力鼓起掌來,齊聲道:「回答她的問
題,原醫生!」

    原振俠已經強烈地感到玫瑰在暗示著甚麼,他當然不會同意玫瑰的暗示。但是他處
事的態度,十分公平,所以他還是道:「原始人在他的狩獵經驗之中,知道身體被剖開
的結果是死亡,而在他的知識範圍內,絕沒有外科手術這回事。所以,原始人一看到了
這種情形,他會以為外科醫生正在殺人!」

    李文用力點頭:「譬喻得好,答得也好,情形,就是那樣!」

    原振俠在那樣回答的時候,早就有了準備,他隨即冷笑了一聲:「就算現在地球人
真是那麼愚昧,你們的行為一定也可怕之極,鮮血淋漓!」

    李文搖頭:「我認為玫瑰小姐的譬喻,已經夠明白的了。沒有知識基礎,又站在人
性醜惡面看我們的行為,真會嚇死!」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胡亂地揮著手,思緒紊亂之極。過了好一會,他才迸出
了一句:「讓我去看一看,後果,我自己負責!」

    李文和淑芬毫無商量餘地地搖著頭,玫瑰在這時忽然道:「兩位,我不是要去看,
我要參加!」

    原振俠驚愕得圓睜雙眼,尖叫起來:「你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玫瑰的神態十分冷靜:「我知道!」

    原振俠有點狂亂:「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甚麼!」

    玫瑰略皺了皺眉,望著原振俠的神情,如同望著一個胡鬧的孩子──有責備的意思
,但是卻又體諒地:「我知道,其實,你也應該知道,他們兩位已說得很明白了!」

    原振俠悶哼一聲:「是!在海底建立一個樂園。在那裡,人只有美好的天性,那是
人類發展的新方向,只有朝這個方向發展,人類才會成為宇宙星際的高級生物!」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又激動地道:「可是他們的行為,卻恐怖到了叫人認為
那是世界末日!」

    李文喃喃地道:「原始人看到外科手術的進行!」

    原振俠漲紅了臉,真想過去給上李文一拳。玫瑰在這時,來到了他的身前,用溫柔
的眼光望著他:「或許是我體內的遺傳基因起了作用,我強烈地感到,我父母在做的事
,一定不會錯,所以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玫瑰忽然之間會有這樣的意念,他有點粗暴地,指了指玫瑰的
身子:「甚麼遺傳基因,你現在的身體,根本不是你父母給的!」

    玫瑰淡然:「也是你自己說的,我的思想、性恪,全來自基因密碼,身體算是甚麼
?我想,人類要能在海水中生活,身體的外形,應該也要起一定的變化?」

    玫瑰在說到最後的時候,轉向李文和淑芬望去,像是在問他們。兩人的神情驚喜交
迸:「真是,玫瑰小姐,你的領悟力真高!人類的形體,在陸地上生活,也不是很實用
,到了海裡,簡直舉步維艱,非經徹底的改變不可!你一下子就想到了,慚愧,我們之
中,許多人想不通,我們兩人──」

    李文和淑芬說到這裡,互望了一眼,握住了手。淑芬道:「本來我們還不是怎麼下
得了決心──明知那樣做有好處,總拋不開些甚麼,聽了你的話,我們才大徹大悟,你
真了不起!我們再也沒有顧忌了!」

    玫瑰笑道:「我也是偶然想到的──連你們也存在這個顧忌,可知經過情形,一定
十分可怕?」

    原振俠見他們三人,談得十分歡暢,可是所說的話,他又似懂非懂,他大喝一聲:
「你們在說些甚麼?」

    三人都不理會他,李文作了一個鬼臉:「當然可怕,簡直可怕到了極點,能令看到
的人想死!連我們得知內情,也不免猶豫不決!」

    玫瑰有點不解:「總有大智大勇的人,毅然先赴。他們應該可以把情形告訴你們,
其餘人聽了,就不應該再有疑慮了!」

    淑芬聽了,嘆一口氣:「可是我們多少都還保留著一點人類的劣根天性,對於他人
的話,都有保留、懷疑。現在我們自然知道,一切顧忌皆不必有,說來還要多謝你一語
驚醒夢中人!」

    玫瑰笑著:「我自然一起去了。」

    李文用力一揮手:「可以──事實上,當你提及你的父母時,我們著實吃了一驚,
因為他們已經完成了形體的改變,自然不能來看你,只有你去看他們。難得你的認識那
麼清楚,那還有甚麼問題?」

    原振俠在一旁,一直在聽著三人所說的每一句話。漸漸地,他從三個人的對話中,
得到了一個概念,那令他心頭大是震動,他陡然叫了起來:「等一等,你們別再說下去
!」

    他一叫,三人都向他望來。原振俠急速地喘了幾口氣,思緒極亂,一時之間,卻又
不知說甚麼才好,他把自己所想到的,迅速整理一下。

    那一群人,在異星高級生物的幫助之下,以人類美好天性為根本,建立了一個樂園
。這個樂園,由於要遠離人間,所以建立在海底。

    而為了要長期適應在海底的生活,人的原來形體,需要改變──那改變過程,可怕
之極,不但不明究竟的人看了要自殺(卓克和豪特就是),連他們自己,也由於過程的
可怕,而遲遲下不了決心(像李文和淑芬,已經三年了,直到現在才「大徹大悟」)。

    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實在無法想像!而玫瑰卻對這個樂園嚮往之至,決定參加


    忽然之間,事態發展成這樣,雖然原振俠久歷怪異,這時也不知如何才好!他只是
望著玫瑰,話不成句:「你,你……何必……」

    玫瑰的聲調十分誠懇:「原,你知道我一直想逃。愛神幫助我自組織中逃了出來,
甚至於換去了原來的形體──正由於我有這樣的經歷,所以我對於轉換形體,並不恐懼
──但是我仍然有逃不出來的感覺,我感到只有到樂園去,才能真正得到自由快樂。請
別阻止我!」

    原振俠自然聽得出她聲音中的堅決,剎那之間,他不禁悵然莫名,顯得有點失魂落
魄:「那……我怎麼辦?」

    玫瑰微笑,她的笑容,不但動人,而且有近乎聖潔的光輝:「你也可以加入樂園!


    原振俠陡然一怔,搖頭:「我無法想像,聽命於異星生物的結果會美好。」

    玫瑰嘆了一聲:「那也不要緊。在人間,你有黃絹,有瑪仙,說不定,還會繼續有
你喜歡的女伴出現,何必在乎我?」

    原振俠欲語又止,他心中真的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玫瑰看到他漲紅了臉,青筋暴綻的樣子,斟了一大杯酒,來到了他的面前,愛憐地
望著他。原振俠接過杯來,一口喝乾,他想伸手去握玫瑰的手臂,玫瑰卻已自然地退了
開去。

    他抹著自口角流下來的酒,望向李文:「你的形體會改變,要是你父親日後又來問
我,我怎麼回答?說你變成了甚麼樣?」

    李文皺著眉,答不上來,淑芬忽然道:「原醫生,你雖然不參加樂園,但我認為你
是一個有信用的人,你能不能不把看到的情形到處亂說?」

    原振俠心中一動:「說不定我看了之後,也要自殺,你們還怕甚麼祕密洩露?」

    淑芬道:「自殺不會,可是理解卻也難。總要讓你看一看,不然你一直窮追猛打,
對我們也是個大麻煩。」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淑芬已來到了玫瑰的身前:「我們這就走?」

    原振俠在和他們一起走進電梯時,問了一句:「李太太,你在樂園中地位很高?」

    淑芬長嘆一聲:「沒有地位──在樂園,人人都有地位,人人都沒有地位。每一個
人所做的事,大家都相信他對樂園有利,就算不同意,也會盡量幫他完成。原醫生,這
種情形,你可以想像,但無法理解!」

    電梯向下降,原振俠喃喃地道:「這樣說來,那倒是真正的理想樂園。」

    李文和淑芬一起笑:「本來就是!」

    原振俠不禁苦笑,玫瑰在這時,輕握了一下他的手,表示對他的安慰。

    離開了酒店,不多久,就到了碼頭,登上了一艘看來很平凡的船,極快向外駛去,
駛過了豪特的蠔場,原振俠估計,到了那塊平整的大石上方。當時四人都在船艙中,原
振俠陡然感到向下沉去,沉得極快,那看來平凡的船,竟有極佳的潛水性能!

    李文道:「那種異星生物給我們極高的智慧,使我們可以利用海底的資源,得到一
切──不過,單是傳授智慧的過程,看了之後也會嚇壞人!」

    原振俠冷冷地道:「不至於那麼膽小!」

    李文「哦」地一聲,伸手向外一指:「那麼,請看!」

    船艙有窗子,船已下沉,本來看出去,一片漆黑,這時,忽然有了光亮。原振俠看
到的,正是那塊極大的平整巨石,在巨石之上,有一個半球形的透明罩。透明罩中有許
多人,至少有六、七十個,每一個人的頭上,又罩著一個球形的透明罩,像是潛水銅人
的氧氣罩一樣,功效也只怕相同。

    在海底,乍一見到了這種情景,本來已經詭異絕倫,而再一看仔細,原振俠自然而
然,發出了一下慘叫聲──他自己一叫,耳際便轟然作響,由於所受到的驚恐實在太甚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剎間,直向頭上衝,是以玫瑰是不是也發出了驚呼聲,他
根本不知道。

    他雙手順手緊抓住了甚麼,也不去看清抓到的是甚麼,再也不肯放,全身發軟,頭
皮發炸,在叫了一聲之後,張大了口,出氣多入氣少。除了喉際發出了一陣怪異的「咯
咯」聲之外,半個字也講不出來!

    他看到的情景,太可怖了!

    他看到,在大石上的那些人,不論是坐是立,頭上都有透明的球形罩,而在罩中,
各有一個怪東西──就是金屬牌上刻著的那怪東西──一個圓球,有三根觸鬚,觸鬚尖
又有三股分岔。

    那怪東西就停在每一個人的頭上,是一種可怕的紫薑色,而它的觸鬚分岔,都直插
進人的眼耳口鼻,插得極深,拔出來又插進去。每當人的七竅,全被那種怪東西的觸鬚
插進去時,那人的整個頭臉,就也變成了那種可怕的紫薑色!

    原振俠一生之中,再也未曾見過那麼可怕的情景,所以,他再也不曾那麼慌亂過。
在他轟然作響、似已爆裂的腦中,只想到了一點:那在幹甚麼?在幹甚麼?怪東西──
異星生物在這樣對付地球人,地球人完了,地球人的末日來到了!

    他全身發抖,剎那之間,冷汗在他的背脊上縱橫交流。直到他的頭部,像是挨了重
重的一擊,他才看到玫瑰的俏臉煞白,就在他的面前,而李文的聲音也進入了耳中:「
情形看來實在可怕,是不是?和原始人看到外科手術,沒有甚麼分別!」

    原振俠張大了口,總算可以大口喘氣了,但是他仍然感到連眼珠的轉動,都幾乎僵
硬得會發出「格格」聲。

    淑芬的聲音在說:「他們絕無保留地在傳授知識,我和李文在這三年來,通過這種
傳授方法,我們所得的知識,在人間,三百年也學不到!」

    原振俠用盡了生平氣力,陡然轉回身,並且閉上了眼睛。可是那種可怖的景象,竟
一樣揮之不去,逼得他又睜開眼睛,只見艙門打開,又有兩個怪物,移動著身子進來。

    那兩個怪物,和那種異星生物又不相同,大得多,和成人差不多高,一隻橢圓形的
大頭連著身體。應該是手臂和腿的地方,是四根粗大的、看來強有力的、章魚一般可以
彎曲自如的觸鬚,雙眼也大得驚人。

    原振俠整個人,連血都為之僵凝。要不是那種東西的雙眼之中,充滿了和平和智慧
的神采,原振俠絕對無法支持下去,不發瘋,也會昏倒!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的思緒,居然還保持了清醒。他知道,那怪東西,一定就是為
了適應海中生活,而改變了形體的人!

    他勉力想支撐下去,可是當他看到,那兩個章魚一樣的怪東西,來到玫瑰的身前,
玫瑰和他們緊擁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昏了過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原振俠聽到了幾個人向他說話的聲音。

    首先是玫瑰在說:「原,你見到我父母了,他們的樣子,你一定覺得很怪──你竟
嚇昏了!我也會變成那樣。你一定會奇怪,我怎會捨棄現在的美麗,可是地球人的形體
再美麗,在外星人看來,一樣怪異莫名。身體只不過是軀殼,有甚麼重要?再美麗,也
不過是外觀,內在的心靈才重要,我慶幸我找到了樂園!」

    接著是李文的聲音:「我們一直在海中活動,你看到的那塊大石,由無數微生物組
成,是活的,我們住在它中間。它能自由移動,隨意變形,很快就會移到南極冰層之下
,不受任何干擾。你看到的現象,希望有一天你會理解。那塊金屬牌,象徵我們和異星
生物衷誠的合作。

    「我們有一些廢置的儀器,不小心和養殖場的木架上的牡蠣連結在一起──卓克和
豪特看到了你見到的情形,由於太無法理解而速求死亡,我們感到遺憾!」

    他也恍惚聽到了淑芬的輕笑聲。

    等到他由於陽光刺目而醒過來時,發現他自己正躺在海邊的一塊岩石上。幾隻海鷗
在他身邊,側著頭,正好奇地打量著他。

    原振俠坐直了身子,將一切發生過的事,想了一遍。

    望著茫茫大海,他知道有一個樂園在海中,可是一切是那麼怪異,他無法肯定那種
存在,是不是真正的樂園?如果是,那麼這是不是代表了他心靈的迷失──他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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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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