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科幻] 原振俠系列-巫艷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巫艷 作者:倪匡(已完成)

醫院新建的東翼二樓,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原振俠恰好遇上。

    情形很特別,必須從頭細說。

    原振俠是從醫院東翼建築物的五樓,乘搭電梯下來的。五樓,是醫院中相當特殊的
一部分,留醫的病人,大都是年紀已很大,患了需要專門醫療照顧的慢性病的老年病人
;也有的是明知沒有可能康復,在等待死亡的病人;再一類,就是像魯大發這個曾經一
度是國際著名的大明星,曾經光芒萬丈,而今卻一直昏迷不醒的怪病人。

    原振俠堅信魯大發的身體出現如今這樣的情形,是由於他的靈魂已離開了他的身體
的緣故。原振俠受魯大發的好朋友阿財所託,答應盡量使魯大發的身體「維持可以維持
的最好狀態」,這包括了定期的肌肉按摩、注射各種生命必需的營養劑等等。

    由於五樓是這樣特別的病房,所以原振俠不是很願來。因為每當他一跨出電梯,便
感到了極濃重的死亡的氣息,那絕不是令人身心愉快的一種感覺,自然可免則免,每次
都是阿財來了,他陪阿財一起去看魯大發。魯大發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可是他臉上那
種甜蜜滿足的笑容,始終不變。

    如果說這是他靈魂如今的處境,在他身體上的唯一的反映的話,那麼可以肯定的是
,他的靈魂一定在一種極度快樂的境地之中。

    不過阿財卻並不明白這一點,每次離開病房,總要唉聲嘆氣。

    阿財的大名是魯旺財,自從他成了魯大發的經理人之後,見識自然也長了不少。魯
大發留下了一筆數字相當大的存款在銀行,阿財可以自由提取,但阿財仍然只支取自己
應得的一份。「錢是大發的。」這是他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

    那天,也不例外,阿財一面嘆著氣,一面和原振俠一起走進了電梯。電梯向下落去
,到了二樓,電梯的門打開,就聽到了一個少女的尖叫聲。那尖叫聲聽來淒厲之極,悲
痛之極,令得聽到的人,不由自主,自心底深處生出一股寒意來。

    在尖叫聲中,還夾雜著那少女在叫嚷的幾句話,不是聽得很清楚,依稀可以辨出「
你們醫院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醫生──」之類的話。同時,有很多嘈雜的人聲,和雜
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電梯門可能是由於本來有人要搭電梯而打開的,現在按了電梯的人,可能去看熱鬧
去了。

    自動電梯的門,一開一合之間,不過是幾秒鐘的短暫時間。但由於有了尖叫聲和嘈
雜的人聲,顯然是一場小小的騷動,有甚麼特別事故發生了,所以原振俠就按住了「開
門」的掣鈕,使門不再關上,同時,向人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是二樓左面的走廊盡頭處,少女的尖叫聲,也是由那個方向傳來的。

    原振俠知道,那一部分,是醫院的整形外科部,是建築物完成之後新成立的。由醫
院自法國,聘請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專家,桑雅醫生負責。

    桑雅醫生是中法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他的名字聽來像外國人的譯名,可是他真
是姓桑,他父親是浙江青田縣人。

    青田並不是一個大縣份,可是不知道基於甚麼原因,青田人到法國去的相當多,在
法國華僑之中,形成了一股相當大的勢力。

    桑雅醫生和原振俠年齡相仿,不過看起來老成得多。單身,身形高大粗壯,雙手也
較常人來得大,可是修長的手指,卻靈巧之極──這正是一個鋼琴家,或一個出色的外
科醫生必備的條件。

    桑雅到任不久,就和原振俠成了相當要好的朋友。他們都住在醫院的單身醫生宿舍
之中,又有相同的運動和音樂嗜好。自然,在原振俠的潛意識中,只怕還有一個使他們
成為好朋友的原因──黃絹也是從法國來的!

    介紹完了桑雅醫生,有必要說一說「整形外科」這門比較特別的醫學,因為那和故
事以後的發展,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

    整形外科,也有人稱之為整容外科,但設在正式的醫院之中,自然不是「單眼皮變
雙」那樣簡單。它通過精密的外科手術,來改變一個人天生的,或是由於意外而造成的
身體各部分的可怕變形,尤其是臉部的變形。

    整形外科在世界各地設備精良的醫院中,都已經成為十分重要的一個部門。精巧複
雜的外科手術,幾乎能使一個人的面貌,得到徹底的改變。

    桑雅到任不過幾個月,就已經成績斐然。一個面部被火燒傷了大半的病人,在移植
了他自己股際的皮膚,出院之際,甚至覺得他比未燒傷之前更加好看!

    騷動聲自整形外科部傳來,原振俠自然格外關心一點。但就在他想跨出電梯,去看
個究竟之際,一個少女自那個方向疾奔而來,像是一陣旋風一樣,撲進了電梯。

    她來勢太急,碰撞了原振俠一下。原振俠被那少女碰撞了一下之際,手自然而然離
開了「開門」掣鈕,電梯門迅速合上,開始向下落去。

    這時,電梯中,就只有原振俠、阿財,和那衝進來的少女三個人了。

    原振俠和阿財兩人,當然立即去看那少女。一看之下,兩人都不禁怔了一怔,阿財
更不由自主,「咕嘟」地一聲,吞了一大口口水。

    那少女正在急速地喘著氣──她看來身形相當高,肌膚凝白細緻,她整個頭部都包
裹著白布,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烏漆的眼珠正在亂轉,顯得她的心中十分之慌亂。

    既然完全看不到她的臉面,怎麼斷定她是一個少女呢?這就要說說這少女的另一個
特殊的情形了。她穿著一條時下流行的緊身牛仔褲,腿長腰細,看來十分迷人,甚至可
以使人感到,在緊身褲之下的肌膚,是如何地富於彈性──一種只有妙齡少女才有的彈
性。

    而她的上身,穿著一件碎花白底的襯衫,襯衫的下襬胡亂地打了一個結。襯衫的所
有鈕扣,沒有一顆是扣上的,而她又在急速地喘著氣,襯衫之內並沒有胸罩,看上去是
甚麼情景,自然可想而知。

    這也是令阿財一看之下,為甚麼不由自主,大口吞起口水來的原因。

    那少女甚至不是「酥胸半露」,她的雙乳有大部分暴露在外。她一定是心中實在太
驚惶了,或是實在太緊張了,總之一定有甚麼佔據了她的全部思想,所以她根本不及去
顧及自己是裸體還是怎樣!

    那個少女的胸脯,發育極良好,但顯然不是成熟女性的胸脯──乳尖和乳圈都呈鮮
嫩的粉紅色,而且乳尖是纖小的,微微向上翹著,隨著她急速的喘息而在顫動。

    電梯之中,忽然之間多了一個這樣奇特的少女,阿財情不自禁,目不轉睛地盯住了
那少女的胸脯看著。原振俠看了一眼之後,也不禁暗叫了一聲:好美!

    他並不是甚麼道德君子,這樣動人美麗的胸脯,自然也百看不厭。但是他可以肯定
,那少女一定有著重大的困難,需要人幫助。剛才,曾聽到過少女的尖叫聲,是不是她
發出來的呢?

    原振俠定過神來,正想發問時,電梯已到達底層,停了下來。門一打開,那少女就
向外直撲了出去,也不理會自己的胸脯是不是赤裸。阿財緊跟著,也追了出去。

    原振俠不知道阿財追出去的目的是甚麼,他是想叫住那少女,因為他看出,這少女
處於一種狂亂的精神狀態之中,這樣地飛奔,極易發生危險。而且,也應該提醒她,至
少,得把襯衫的鈕扣扣好了再奔。

    那少女奔得十分快,一下子就衝出了醫院的大堂,碰撞到了好幾個人。那些被她碰
撞到了的,看到了她這種情形,無不目瞪口呆。

    阿財有點不爭氣,多半是奔得實在太急了,就在大堂正中,「叭噠」一聲,結結實
實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原振俠追了過來,也來不及去扶他,在他身上一躍而過,
也撲出了大堂。

    可是原振俠還是遲了一步,當他一躍而跳下大堂外,那五、六級石階之際,那少女
已進了一輛停在門外的計程車。原振俠看到計程車司機轉過頭來看到了那少女之後,錯
愕之極的神情。

    那少女的情緒,可能已經平復了一些,在她關上車門之後,雙手拉著襯衫的衣襟,
使之合了起來。接著,計程車就以十分快的速度開走了。

    原振俠呆立著,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自然無法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而就在這時候,醫院大堂之中,有不少人也奔了出來。阿財一拐一拐,也走了出來
,四面張望,氣急敗壞地問:「人呢?人呢?」

    看到他這種情形,原振俠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阿財是樣子十分老實的人,這時自
己也覺得自己的神態太過分了,所以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來。

    而原振俠這時,也看到桑雅急急走了出來。原振俠忙迎了上去:「發生了甚麼事?


    桑雅雙眉緊鎖──他平時就喜歡皺眉,這時,眉心簡直像是打了好幾個結一樣。

    他先是吸了一口氣,接著,又搖了搖頭,才道:「一個病人來求醫──」

    他只說了一句,就沒有再說下去。原振俠聽得莫名其妙,對一個醫生來說,還有甚
麼比有一個病人來求醫更普通的事呢?

    但是,剛才發生的事,顯然是絕不普通的!

    桑雅仍然皺著眉:「晚飯後我來找你,對你詳細說!」

    原振俠聳了聳肩,沒有再說甚麼。桑雅轉身走了回去,原振俠也想走回去,卻被阿
財一把拉住。

    原振俠轉過頭,阿財道:「剛才那少女……好美!」

    原振俠沒好氣:「她整個頭都包著,你怎麼知道她好美?」

    阿財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可以看到的……是那麼好看!」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是不是你們後魯村的男人,看到了好看的女人,都這樣失
魂落魄的?」

    阿財人雖然老實,甚至還相當笨,但這時,卻講了一句令原振俠無法反駁的話:「
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全是這樣的,不是嗎?」

    原振俠無話可說,只好攤了攤手。阿財又吞著口水:「不知道她為甚麼要這樣衣衫
不整逃出來,是不是有醫生想對她──」

    原振俠忍不住叱道:「你胡說八道甚麼?」

    他說著,不再理會阿財,一甩手,走了進去。

    醫院之中已經完全回復了平靜,但是原振俠卻感到,類似阿財的懷疑,正在醫院之
中蔓延著。

    這種懷疑,自然對桑雅醫生十分不利。由於桑雅醫生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十分穩重
之故,所以懷疑還沒有到了爆發的程度。

    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原振俠身上,只怕院長早已下令做詳細調查了。

    事情是在上午發生的,到了下午,原振俠沒有再見到桑雅醫生,但是已經在許多人
的耳語之中,知道了一些事情的梗概。

    那少女進醫院來的時候,有不少人見過她,對她相當留意的人也不少。那是由於她
的身材十分動人,而整個頭臉又用白布包裹的緣故。

    她直上二樓整形外科部,要求見桑雅醫生。護士告訴她,如果是要求診的話,就必
須先在大堂的掛號處掛號。而她卻說自己的情形十分特殊,一定要先見醫生。

    護士當然不會允她所請,起了一些小小的衝突。就在這時,桑雅醫生恰好走了出來
,那少女一下子推開了護士,來到桑雅的身前,向桑雅低聲講了兩句話。

    桑雅聽了之後,現出了一種十分訝異的神色來,皺著眉,打量著那少女。

    護士沒有聽清楚少女說的是甚麼,只聽到桑雅吩咐:「請把下一個病人挪後!」

    同時,桑雅招手,示意兩個護士進他診療室去。可是那少女卻說了一句話:「我不
要再有任何人!不要再有任何人!」

    桑雅想了一想,竟然同意了那少女的要求!

    這是十分不尋常的。通常,當醫生和病人之間,存在著性別上的差異時,總要有女
護士在場的──這幾乎已是慣例了。

    但這時,桑雅竟然同意了少女「不要再有任何人」的這種要求。

    所以,當桑雅和那少女一起走進桑雅的診療室,而門又關上之後,幾個護士都忍不
住嘀咕了幾句。

    在桑雅的診療室之中,發生了一些甚麼事,除了桑雅和那少女之外,沒有人知道。

    在門外的護士說,先是聽見桑雅發出了一下低沉的驚呼聲,然後,似乎有一陣急促
的談話聲。接著,便是桑雅醫生大聲呼喝:「別胡說,別這樣,出去!出去!出去!」

    其間好像還有一點掙扎,聽到了有椅子被推倒的聲音。然後,門陡然打開,開門的
是桑雅醫生,一手指著門外,還在呼喝:「出去!」

    護士們紛紛問甚麼事,那少女發出了一下尖叫聲(就是原振俠聽到的那一下尖叫)
。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外衝來,一面又罵了一句:「你根本不是醫生,連試一下的機會
都不肯給我!」

    (這句話罵得十分急速,原振俠未曾聽清楚。)

    接著,她以極高的速度,衝向打開著的電梯。她進了電梯之後所發生的事,原振俠
完全知道。

    對桑雅醫生十分不利的是,那少女尖叫著奔出來的時候,衣衫不整,幾乎是半裸的


    而對桑雅醫生有利的是,人人都聽到桑雅醫生呼喝叫少女離去。所以就算有甚麼事
發生,主動的一定是那少女,而且被桑雅醫生堅決拒絕。

    也正由於這個原因,所以一切都只是在耳語的情形下進行。也沒有甚麼人去責問桑
雅醫生,因為他根本不曾做錯甚麼。

    一場風波,漸漸平復了下來。原振俠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想邀桑雅一起
晚飯,但等他下了班之後,打電話過去一問,桑雅已經在一小時之前,提前離開了醫院
。原振俠在晚飯後,回到住所,在大門口抬頭向上看了一看,桑雅的居住單位並沒有著
燈,表示他還沒有回來。

    原振俠進了住所之後,休息了一會,就開始閱讀最新出版的醫學雜誌──這類雜誌
,在世界各地,稱得上權威性的,加起來至少有一百種。若是不經常研究其中主要的幾
種,就會和醫學的進步脫節了。

    原振俠一直在等桑雅。

    桑雅一直沒有來,原振俠每隔半小時,打一個電話過去,電話也一直沒有人聽。

    一直到午夜時分,才有人敲門。門一打開,桑雅走了進來,神態看來極其疲倦。

    他一進來,就嘆了一口氣,沒頭沒腦講了一句話:「沒有結果。」

    原振俠不禁笑了起來:「甚麼事沒有結果?」

    桑雅恨恨地一拳打在沙發的扶手上。雖然原振俠認識他的時候不長,但也絕對可以
肯定,他是一個十分穩重的人,而如今這樣的動作,自然可以說明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動
了。

    原振俠等著他解釋,過了一會,他才道:「我在過去八小時內,向兩個基金會聯絡
過,見過三個醫學界的大亨,也和院長商討過,可是沒有結果──我在為一個少女,籌
募一筆數字相當大的醫藥費!」

    原振俠「哦」地一聲,他立時想到了那個身段美麗之極,包住了頭,自桑雅的診療
室中衝出來的那個少女。

    原振俠是俠骨柔腸的人,他道:「數字巨大?巨大到了甚麼程度?」

    桑雅昂起頭來,像是在細細計算著:「如果單在我們的醫院進行,我估計二十萬美
元就夠了。但是我一個人絕對沒有把握,必須聯合……七位以上第一流的整形外科醫生
。那麼,費用就會超過一百萬美元,也不一定可以成功──」

    原振俠聽到這裡,大是駭然:「你想募集超過一百萬美元,只是為了要替一個少女
整容!」

    桑雅有點惱怒:「不是整容!不是把她的眼睛變大,鼻子加高,而是替她進行整形
外科手術!」

    原振俠心中想:那沒甚麼不同,反正是通過外科手術,把一個人由醜陋變成好看就
是了。但是他卻沒有講出來,他知道不少人,都有職業上用詞的固執。他就知道有一個
堪稱「世界上最偉大的登山家」的人,要是誰不小心在他面前說了「爬山」這個詞,他
就會當場翻臉,而堅持非用「登山」或「攀山」不可!

    所以原振俠只是道:「何以手術會如此艱巨?那少女的臉部──」

    桑雅陡然一揮手,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然後他自己又長嘆了一聲,才道:「今天
,我看到了一張可怖得不能再可怖,敢說是人類之中,最醜最可怖的臉了!那……那簡
直……唉,我實在無法形容!」

    他講到這裡,自己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原振俠看到他這種情形,心中不禁吃驚。如果桑雅說的是那個少女的話,那真是太
可惜了──那少女的身段,簡直是無懈可擊的美麗!

    桑雅又不由自主喘著氣:「你看過電影〈象人〉沒有?她比那個象人還要可怖!我
真是無法形容,真是無法形容!如果你見了她,你也會以為,那是世上最可怖的屬於人
的臉了!」

    原振俠搖頭:「不,我不會!因為我知道,人類最可怖的臉是甚麼樣子的。」

    原振俠這時想到的,自然是和泰寧儲君在一起的水靈。

    (王子和水靈的事,記述在《降頭》這個故事中。)

    水靈是中了「鬼臉降」的降頭,她的可怖,絕不是任何整形外科手術能夠改造的。
要不然,泰寧儲君也絕不會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

    桑雅聽得原振俠這樣講,怔了一怔:「你不信?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那少女可怖的
臉的緣故……」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少女再可怖,也可以用整形外科手術來改造,是不是?」

    桑雅苦笑:「理論上是,但是我也絕無把握。」

    原振俠道:「我見過的一張恐怖的臉,卻是絕對無法通過整形,而使之有所改善的
!」

    桑雅想了一想,揮手道:「我設想不出那是甚麼樣子的情景──」

    原振俠喃喃道:「你當然設想不出,也不必設想。說說你那個少女,她就是今天─
─」

    桑雅道:「是,就是今天那個,她進來的時候,頭臉用白布包著。她的衣著十分隨
便,可是即使是那麼普通的衣著,也難以掩飾她那美麗的體態,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


    桑雅醫生同意那少女的要求,不要女護士在一旁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那少女有著
動人的體態,而是由於他是一個整形醫生,他知道一般來要求整形的人的心理。

    一個人若是長得正常,或是美貌,自然不介意任何人看到他的臉的。但一個人如果
長得極難看,或是有甚麼畸形的臉相的話,這個人就必然有嚴重的自卑感。

    給醫生看,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其餘人,少給一個看到就比較好一些,所以桑雅醫
生才答應了那少女的要求。

    桑雅醫生才關上門,那少女就道:「醫生,我的樣子,十分……可怕……」

    桑雅笑了一下:「我早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美女,你來找我幹嘛?不過我想,你大
概也不會醜到哪裡去!」

    桑雅這時,是真心這樣講的。第一,自然是由於那少女的體態優美;第二,那少女
露在白布外的雙眼,看來雖然充滿了悲觀絕望,但還算正常;三來,她講話的聲音,很
動聽──這都是一般嚴重畸形的人所沒有的。

    那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好,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有那麼可怖的樣子
,實在沒有法子活得下去!只要你能幫我,我願意做任何事!」

    桑雅維持著醫生對病人應有的態度,向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把頭臉上的白布解
開來。

    那少女的身子在發著抖,雙手也在發著抖,但是她對於如何解開纏著的白布,一定
十分純熟,所以還是十分迅速地把白布解了開來。


    桑雅醫生講到這裡,雙手不由自主,掩住了臉。

    原振俠是知道,他曾在診療室中發出過一下驚呼聲,那一定是在白布解開之後,他
看到了那少女的臉面時所發出來的了。他剛才又說過那少女的臉,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一
張臉,那該聽他形容是如何可怖了,所以他不出聲,等桑雅再說下去。

    桑雅終於放下了雙手,吁了一口氣:「作為一個整形醫生,我見過不知道多少畸形
的臉,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可怕的,我實在是無法形容……」

    他講到這裡,停了半晌,又道:「我實在是沒有法子形容!」

    原振俠道:「這說不過去吧?你只是籠統地說她可怖,卻又無法形容!」

    桑雅又吸了一口氣:「或許我從頭說吧!人的面貌,是由三個條件組成的:頭骨、
肌肉和皮膚,而影響臉貌的最重要因素,是頭骨的形狀。看起來,人頭骨的形狀,都是
差不多的,但只要有些微的差異,就可以決定人是美是醜了。」

    原振俠點頭:「是,一個鼻子挺聳的人,和一個塌鼻子,鼻骨的相差,不會超過一
公分。」

    桑雅道:「明白了這一點,我才能形容那少女。那少女……她的整個頭部,就像是
曾被打碎過,然後,又亂七八糟拼湊起來一樣!」

    原振俠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失聲道:「那是甚麼意思?」

    桑雅長嘆了一聲:「在應該是鼻骨之處,根本沒有鼻骨,於是,她的鼻子是軟垂著
的,鼻孔在一團軟垂的肉上。可是又不是根本沒有鼻骨,鼻骨卻到了左頰下,於是她左
頰是隆起的,而右頰的頰骨又變了形,所以右頰凹陷著。面上的肌肉,由於頭骨的畸形
,變得……我真是難以形容的可怖!她沒有下唇,上唇又是兔裂的,眉毛以上,全是各
種不規則的突起,那雙明亮的眼睛,在這樣可怖的一張臉上,成了令人心驚肉跳的諷刺
!」

    桑雅一口氣講到這裡,臉色蒼白,大口喘著氣。

    原振俠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桑雅的形容不能算是十分詳細,但是那少女可怖到了甚麼程度,倒也可想而知了!

    桑雅喘了幾口氣:「那少女……如果說她的身體,是上帝的傑作,那麼她的頭臉,
就十足是魔鬼的傑作!」

    原振俠說不出話來。

    桑雅道:「我一看到她那麼可怖的樣子,就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她連忙轉過
身去,又熟練地把白布裹上去。」


    那少女纏裹自己頭臉上白布的動作十分熟練,那自然是由於她從小就習慣於這個動
作之故。真難想像她的樣子如此可怖,若不是用布把頭臉包起來,怎麼能夠在人前出現


    少女背對著桑雅,聲音有點發顫:「醫生,我是不是有希望……再能變得和……普
通人一樣?」

    對於這個問題,桑雅醫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他甚至連問題也沒有聽清楚
。他在一見了那少女之後,一開始是極度的驚駭,接著,就以他出色的整形外科醫生的
本能,陷入了思索之中。

    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少女的臉面如此可怖,主要的原因,是由於整個頭骨的嚴重
畸形──這是整形醫生最感棘手的一點。

    頭骨畸形,不是不可以矯正,但是畸形到了這一程度,桑雅卻連想也不敢想,如何
才能使她變成至少像一個普通人一樣。

    在那時候,桑雅醫生的思緒混亂之極。而也就在這時,那少女已紮好了白布,轉回
身來。

    她接下來的動作,令得桑雅目瞪口呆。她一面說著:「醫生,我肯做任何事的,你
看──」

    當那少女這樣說的時候,她動手把她的襯衫的鈕扣,一下子拉了開來,露出雪白的
肌膚和如凝脂的胸脯。堅挺的雙乳,幾乎是彈跳出來的,乳尖和乳暈,都是嬌艷莫名的
淺粉紅色,這無疑是美麗之極的人體!

    那少女向前走來,她的身子在顫動,所以一雙椒乳,也在微微顫動,看來更是動人
之極。

    她說著:「我知道我的身體很好看,只要你能幫我,我可以給你!我……當然還是
處女,我可以給你的,只要你能幫我,我可以做一切……」

    桑雅醫生真的手足無措了,他一面連連搖手,一面道:「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
的樣子,我實在無法幫助你,我無法──」

    可是那少女還在繼續走近來,挺聳的雙乳,在桑雅面前搖擺著,桑雅陡然叫了起來
──


    桑雅苦笑:「以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她在我厲聲呼喝之下,轉身奔了出去。
我當時說我無法給她幫助,並不是說她完全沒有希望,老實說,即使她想變成一個醜女
,也是一種奢望,但總有辦法可以改善一下的。她如今的情形……根本不是人,鬼怪也
沒有那麼可怖,可是她以為我說不能幫她,唉!」

    桑雅的心緒顯然十分紊亂,所以他的話,聽來也有點不連貫。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少女的頭臉畸形如果那麼嚴重,動起手術來──」

    桑雅道:「至少延續三年到五年,估計至少要動一百次以上的大手術。能不能成功
,還沒有把握!」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嘆了一聲,攤了攤手。

    桑雅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放棄,讓她一輩子包裹著頭臉過日子?」

    原振俠拍著他的肩頭:「現實一點,我看不出還有甚麼別的方法來。」

    桑雅急速地來回走動著:「我之所以立刻去為她籌募需要的費用,是因為我知道…
…從她後來靠近我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如果她的情形沒有改善的話,她絕
活不下去!」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無疑,這個少女的本身,是一個極度的悲劇。她有那麼美妙
的身體,可是卻又有嚴重畸形的頭臉,她生活下去是悲劇,活不下去,也同樣是悲劇!

    這種悲劇,有甚麼法子可以避免呢?有一些人,常說愛情是發自內心的,不在乎外
型如何,這實在是睜著眼睛在說瞎話!那少女的身體至少是美好無比,但要是誰看到了
她恐怖的臉面之後,還能對她有矢志不渝的愛情的話,那不是神話,就是文藝小說中的
情節。

    桑雅陡然停了下來:「我還要繼續努力,還有幾個地方可以接頭──」

    原振俠道:「如果單是醫藥費,我想那不成問題──」

    桑雅道:「一有了錢,我就可以開始進行!你說,上哪兒去籌這筆錢?」

    原振俠想了一想,道:「有一個基金會,叫『藍青天基金會』的,你聽說過沒有?


    桑雅搖頭:「沒有,那是一個甚麼性質的基金會?它為甚麼肯資助我的整形計畫?


    原振俠道:「這個基金會由我的好朋友,蘇氏兄弟主理,你可以去找其中之一──
蘇耀西先生。基金會的資金極其充裕,我想他們肯答應的!」

    桑雅醫生十分高興:「你真是神通廣大,我以為沒有希望了!」

    原振俠道:「那少女的希望,是在你們這些整形醫生的手中。」

    桑雅道:「我們一定盡力而為,只要醫藥費有了著落……啊!」

    他講到這裡,陡然叫了一聲,又道:「糟糕,這少女住在甚麼地方,叫甚麼名字,
我全然不知道,怎樣和她聯絡呢?真是!」

    原振俠看他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只好道:「明天,你去找蘇耀西──他的辦公室
,在本市最著名的商業大廈的頂樓──」

    桑雅道:「是,我自然聽過蘇耀西先生的名字。」

    原振俠道:「我設法找人去找那個少女的下落,等會我會找蘇耀西,先告訴他有這
樣的一件事。」

    桑雅十分高興,連連搓手:「老實說,這樣嚴重的頭骨畸形,是對全世界整形外科
專家的一項挑戰。我們如果能使她略微恢復正常,那就是人類醫學史上,一項了不起的
成就!」

    桑雅高高興興地離去。原振俠定了定神,拿起電話來,撥了一個號碼。

    像蘇耀西這樣的大忙人,要找他並不是容易的事。但蘇氏兄弟和原振俠交情甚深,
蘇耀西給了原振俠一個特別的電話號碼。

    這個電話號碼,二十四小時有人接聽,知道是誰在找他之後,會在最短時間內取得
聯絡。

    原振俠在電話接通之後,放下電話等回音。不到五分鐘,電話響了,原振俠拿起電
話來,他聽到蘇耀西的聲音:「原,真巧,我剛要找你。有一個人來了,我想你會喜歡
見他!」

    原振俠問:「誰?」

    蘇耀西道:「古托。」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古托,他當然記得這個一生充滿了傳奇的人物。由於上
一代的罪惡,古托他擔負著血咒的償還。那一度曾使得他要瘋狂,但終於在明白了一切
真相之後,他在海地的神祕山區,世界上黑巫術最盛行之處,和另一個研究巫術的專家
馬特,一起在從事巫術的研究。

    (古托的一生,記述在《血咒》這個故事中。)

    原振俠曾被邀請,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研究巫術,但是原振俠沒有答應。當他們分手
的時候,還約定古托如果對巫術的研究,有了一定的成就,那麼就和他聯絡。

    現在古托來到了這文明的都市,是他在巫術上的探索,已經有了成就,永遠離開了
那個神祕地區呢?還是只是暫時的離開?

    古托是玄祕不可測的巫術咒語的受害者,令他痛苦的是黑巫術中最最惡毒的血咒,
是無法消解的。那麼,他的大腿上,是不是還會定期出現一個深洞,而鮮血依然自那個
深洞中湧出來?

    剎那之間,原振俠想起了許多事來,他定了定神,才道:「你們在哪裡?」

    蘇耀西道:「古托先生才到,我和他在小寶圖書館。我們見面還不超過一分鐘,你
就有事找我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這是不是有人,在施展心靈傳送的巫術的結果。」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了古托的聲音,聽來十分嚴峻:「別拿巫術當玩笑的
題目!」

    原振俠忙道:「不會,我當然不會!事實上,我最近又有有關巫術的大發現。亞洲
的降頭術,內容之豐富複雜,遠在美洲的巫術之上!」

    古托道:「我也是輾轉知道,你有了巫術方面的新經驗,所以才來找你的。你快來
,我們可以詳談幾天幾夜!」

    雖然時間已過了午夜,但原振俠對於這樣的邀請是無法抗拒的。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立時出了門。他駕著車,才轉出大路上,就看到在黑暗之中,
有一個人,雙手抱著頭,頭垂得十分低,坐在路邊。

    凌晨時分,還在路邊閒坐的人自然很多,也各有原因,不必深究,原振俠本來也不
會去留意這個人的。可是車子在轉彎的時候,車頭燈的燈光跟著掃向路邊,恰好在那個
人的身上,有十分短暫時間的掠過。就在那一剎那,使原振俠看到,那人的頭上裹著白
布。

    如果沒有今天白天發生的事,原振俠就算看到了路邊有一個人,頭上裹著白布,也
至多把他當作是印度的錫克族人而已,不會有別的聯想。但這時,他心中陡然一動,想
起了那個少女來。

    他立時踏下剎車,車子由於急速地停了下來,輪胎和路面摩擦,發出一陣尖銳的摩
擦聲來。他在等車子完全停穩,就打開車門,向外望去。

    他所在的位置,離他剛才看見有人抱頭坐著的地方,距離大約是一百公尺,可是這
時,他卻看不見有甚麼人。他忙又倒駛開去,看到剛才有人的地方,是一塊大石,而現
在,石上顯然沒有人。

    原振俠略呆了一呆,他轉動車子,利用可以射出老遠的車頭燈的光芒,向遠處照射
著。公路兩旁相當荒涼,山腳邊的野草也很高,若是有人藏匿著,倒也真不容易發現。

    可是,就算剛才有人,為甚麼又要躲起來呢?

    原振俠沒有發現甚麼,他停下了車,大聲道:「剛才誰在路邊?」

    問了兩三聲,沒有回答,他又等了一會。在那短暫的時間中,他想:會不會是那個
少女?一般來說,很少人會在頭上包上白布的,而剛才又不是眼花。所以他又大聲道:
「如果你是去找過桑雅醫生的那位,請你現身,我們已有很好的方法可以幫助你!」

    那少女曾說,只要桑雅醫生肯幫她,她甚麼都肯做。如果剛才那人是她的話,那麼
聽了原振俠這樣子說法,一定會出來的了。

    可是原振俠連叫了兩遍,仍然沒有人回答。四下極靜,那人的行動可能相當快,已
經奔出了能聽到原振俠聲音的距離之外。

    原振俠想起,白天那少女衝出大堂去時的速度之快,心中更是疑惑。他決定再找一
找,因為錯過了這個機會,再要把那少女找出來,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他下了車,沿著路邊,走出了幾十步,仍然不斷叫著,可是一點發現也沒有。

    想起古托和蘇耀西正在等他,到小寶圖書館去,還有一段路程,所以他決定不找了
。他又回到了車中,上了車,正當他準備關上車門之際,突然車後傳來了一下尖厲的叫
聲。

    那一下叫聲,聲音是如此之尖厲,而且就在車子的後座發出來,距離這樣近,和突
然之間,有人在耳邊尖叫,也就沒有甚麼分別了。

    所以,儘管原振俠見慣大陣仗,也被嚇得陡然一震。他總算是反應快的了,馬上轉
過頭去。一轉過頭,當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時,剎那之間,他真有全身血脈都為之僵凝
的感覺。

    就在離他極近距離處,有一張鬼怪一樣的臉正對著他。他和那張臉之間,相距不會
超過二十公分!

    那是甚麼樣的一張臉?

    那實實在在,不是人的臉,除了一雙眼睛有人的感覺之外──任何人看到了這樣的
一張臉,絕不會聯想起人,只會聯想到鬼怪!

    但是「鬼怪」居然口吐人言,而且聲音一點也不難聽:「你們醫生都應該去死!」

    原振俠實在還沒有定過神來,可是他已經急叫道:「小姐──」

    那張怪臉陡然向後一縮,那麼可怕的頭臉,竟然長在一個十分正常健美的身體上!
怪臉一縮間,車門打開,她整個人已向外彈跳了出去。

    原振俠此際,絕對肯定這鬼怪一樣的臉面,正是那個少女所有的。他如何肯放過,
連忙也翻出車去。

    可是等他出了車子,只見那少女在山野間,飛快地向前奔著,速度快得驚人。

    原振俠一面向前奔,一面大聲叫著,可是轉眼之間,已失了她的蹤影。

    肯定了就是那個少女,原振俠自然要追到她。可是足足一小時後,滿山遍野搜索,
一點結果也沒有,他也只好放棄了。

    在他又駕車駛向小寶圖書館之際,想起那張可怖的臉,他仍然禁不住要打寒戰。那
少女曾罵了他一句,大概知道他是醫生?

    原振俠心中一動,會不會少女是等在醫生宿舍之外,看到有醫生出來就施以咒罵?
如是這樣,那倒不難再見到她。

    那少女為甚麼要咒罵醫生呢?原振俠想,那自然是她向醫生求助而被拒絕。這倒真
是冤枉,她不知道桑雅醫生為了她的事,在到處奔走。

    那少女的身手異常敏捷,這證明她有十分強健的身體,而且她的行動,也證明了她
的思想完全正常。可是,她的臉,卻如此可怕!

    一想起那張可怕的臉,原振俠又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嘆了幾聲。

    當他來到小寶圖書館門口的時候,當然已經遲了。一個職員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
,一看到原振俠,忙迎了上來:「蘇先生等得很焦急了!」

    原振俠快步走進大堂。在他走進大堂的時候,看到一個樣子很怪的人,正從大堂向
門外走去。那人身上的衣服,衣不稱身,而且看得出,他根本不習慣他這時穿著的衣服


    他皮膚棕黑,身形高大還在其次,全身的骨骼都非常粗大,所以他的頭和手看來都
大得異於常人。在他粗大的手指上,幾乎戴滿了戒指,金、銀、玉、石的都有。他的面
目陰森,那麼高大的一個人,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像是幽靈一樣。

    原振俠打量了那人兩眼,那人卻翻著眼,看也不看原振俠,逕自向外走去。

    跟進來的那個職員,在那人走出了大堂之後,在原振俠的身後悄聲道:「剛才那人
,聽說是中美洲的一個大巫師。」

    原振俠一聽,就知道那一定是古托帶來的。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高大的身形,
走過他停在門口的車子,還在向前走著。

    原振俠來到了蘇耀西的辦公室,古托站了起來,向他張開雙臂,兩人相擁了一下。
古托道:「快恭喜我!」

    原振俠看出他精神奕奕,神情十分高興,忙問:「喜從何來?」

    蘇耀西在一旁代答:「他擺脫了血咒!」

    原振俠「啊」地一聲:「那太好了!可是……不是說血咒是無法消解的嗎?」

    古托笑了起來:「黑風族的巫師,只會用血咒去咒人,不會消解。但是另外有更高
明的巫師,卻懂得消解,自然,經過十分複雜。」

    原振俠道:「剛才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出去,就是這個大巫師?」

    他說著,不經意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卻陡然震動起來,震動得相當之甚──在剎那
間,他一定連臉色都變了,所以使得蘇耀西和古托兩人,也一起向窗外看去。

    蘇耀西的辦公室在四樓,從窗口望下去,恰好是建築物前面的空地。這時,蘇耀西
和古托看到的情景,十分普通,他們不明白原振俠何以這樣震驚?

    原振俠看到的,自然也是同樣的情景,但是他的確感到了震動。

    他看到,他車子的行李箱蓋打開著,那個大巫師,正和一個人面對面站著。那和大
巫師對站著的人,頭臉上都裹著白布,身形修長窈窕,正是那個少女!

    那少女顯然是剛才原振俠在找她的時候,她又潛到了原振俠的車旁,並且弄開了行
李箱蓋,躲進了行李箱之中。這時從行李箱中出來,恰好遇上了走出來的大巫師。

    那少女躲進行李箱的目的是甚麼,原振俠自然不得而知,可能是為了進一步搗亂,
以發洩她心中對醫生的怨恨。這少女的智力,不但正常,而且過人!

    古托先問:「這女人是甚麼人?和你一起來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說來話長,我遲到,也是為了她
──」

    原振俠才講到這裡,古托陡然發出了「咦」的一下驚呼聲來。

    他們才向下看去的時候,看到大巫師和那少女,像是在交談。這時,看到大巫師把
手放在那少女的頭上,兩人一起向外走去。

    古托在驚呼了一聲之後,十分急促地道:「奇怪,大巫師在施展巫術了!他為甚麼
對一個陌生人施展巫術?」

    原振俠也嚇了一跳:「施展甚麼巫術?」

    古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時,看下去,大巫師和那少女,已走進一個陰影之中,看不見他們兩個人。可是
,卻可以看到一個奇異之極的景象──大巫師按在那少女頭頂上的那隻手,竟然發出一
種暗紅色的光芒,光芒還在閃動著。

    在黑暗之中,只看到一隻這樣發光的手,那情景自然詭異絕倫!

    古托發出讚嘆聲來:「看!看大巫師的手。巫術是通過巫師的精神力量,催動充塞
宇宙之間的、普通人無法利用的多種能量,來達到巫師所要達到的目的,我們現在看到
的情形,就是證明。大巫師一定在施展十分精妙的巫術,不然,不會有這種異象出現,
達伊安大巫師真是天下最偉大的巫師!」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自然更甚,因為他是多少知道一點那個少女的來路的。他推開
窗子來,想去叫那個少女,窗子才一推開,就聽到了一下霹靂也似的巨喝聲,震得人耳
隙嗡嗡直響。

    人照說是絕對無法發出那麼巨大的聲響來的,可是那一下巨喝聲,卻又分明是人發
出來的。相隔好幾百公尺,聽來尚且如此驚人,若是在他的對面,自然更不得了。

    古托又是一片讚嘆聲:「達伊安大巫師對利用周遭的各種能量,真已到了出神入化
的地步!」

    在古托的語聲之中,看到大巫師自黑暗的陰影之中走了出來,步履看來相當沉重緩
慢。

    古托又「啊」地一聲:「他剛才所施的巫術,一定極不簡單,看,他多麼疲倦!那
花了他許多精力,天,別影響我們的計畫才好!」

    原振俠一直盯著那黑暗處在看著,等那少女再出現。可是那少女卻一直沒有再出現
,想來一定是由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這時,看到大巫師走進了建築物。不一會,辦公室的門推開,大巫師走了進來,各
人向他看去,都不禁大吃了一驚!

    只見大巫師面色蒼白之極,連嘴唇都是灰白色的,滿頭滿臉都是汗水,身上的衣服
也被汗水濕透了,凌亂的頭髮貼在頰邊,雙目再也不是原振俠在大堂上遇見他時,那樣
閃著奇異的光采,而是變得像死人一樣,甚至了無生氣。

    看他的樣子,和剛才那種雖然怪異,但是一望而知,是一個非凡的人的那種神氣,
簡直無法相信是同一個人。

    古托忙走過去,想要扶他,但卻被他無力地揚起手來拒絕了。他來到一張沙發前,
坐了下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才軟弱無力地道:「我……才對一個少女,施展了一次
巫術。」

    古托忙道:「我們看到了,真是神奇!」

    大巫師無力地笑了一下,笑容十分苦澀:「雖然我已盡了力,可是其中還有一個十
分重要的因素,她若是不能做到這一點,我的努力也是白費的。」

    原振俠問道:「請問,對那少女施展了甚麼樣目的的巫術?」

    原振俠已經是盡量用最客氣的語調,問出這個問題來的了,可是大巫師一聽,還是
狠狠瞪了原振俠一眼。若不是他這時眼中沒有甚麼神采,這一眼可能十分駭人。

    古托在一旁忙道:「原,不該向大巫師問這類問題的!」

    原振俠碰了一個釘子,心中自然不免有點不快,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

    大巫師又吁了一口氣:「我太疲倦了,我必須有充分的休息!」

    古托問:「要休息多久?」

    大巫師抬頭向著天花板,過了好一會,才道:「要見到十二次月圓。」

    十二次月圓,那就是整整一年了!

    古托苦笑了一下:「那我們原來的計畫──」

    大巫師疲倦地一揮手:「十二次月圓之後,我是不是能恢復精力,還不知道。我們
的計畫,到時再說吧!」

    古托對大巫師十分尊敬,雖然他的神情,看來十分沮喪,但是他還是連聲道:「是
!是!」

    大巫師緩緩站了起來:「我回房去休息,我提議明天就回去!」

    古托又一疊聲地答應著,大巫師昂著頭,也不和蘇耀西、原振俠打招呼,自顧自走
了出去。

    古托跟著他走了出去,沒多久就回來,搖頭道:「大巫師剛才所施的巫術,一定驚
天動地。他替我消解血咒之後,也不過休息了兩個月圓,而這次,他消耗的精力,竟要
十二個月圓才……也不一定可以補得回來!」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但他剛才碰了釘子,此時自然不便再問。而且看樣子
,古托也不知道,問了也沒有用。他心想,以後還有機會見到那少女,再問不遲。

    蘇耀西道:「你要不要聽聽大巫師為古托消解血咒的經過?十分有趣。」

    古托苦笑:「虧你在那麼可怕的事情上,用上了『有趣』這樣的形容詞。」

    蘇耀西道:「我說有趣,是因為有一個聯想。我相信等你說完之後,原振俠一定也
立即會有同樣的聯想,不是說別的。」

    古托吸了一口氣:「嚴格來說,血咒由於是施術人臨死之前所下的咒語,巫術的能
力也特別強,所以,是無法消解的。達伊安大巫師所做的,也不是消解,而是轉移,把
我身上的血咒,轉移到了──」

    原振俠吃了一驚,失聲道:「轉移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去?」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多少有點不以為然。

    古托笑了一下:「你再也想不到──大巫師把我身上的血咒,轉移到了一棵大樹的
身上!」

    原振俠「啊」地一聲,立時和蘇耀西互望了一眼。他立即明白,蘇耀西剛才提到的
「有趣的聯想」是甚麼意思了。

    古托繼續道:「大巫師找到了一棵大樹,先對這棵大樹作法,然後,把大樹的樹身
,砍出一個凹槽,剛好使我那條淌血的腿可以放進去。然後,他再作法,三日三夜之後
,我有大樹和我合為一體之感,作法才完成。」

    他講到這裡,略停了一下:「最奇妙的是,半年之後,大樹被砍出來的那個凹槽,
不但生長癒合,而且還變得凸了出來,凸出來的部分,形狀一如人腿。我還是不太確信
血咒已經轉移,一直到今年,血咒該發作的時間,又快到了──」

    他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點頭:「是,幾年之前,我們就是在這幾天裡,第一次見
面的。」

    古托繼續道:「大巫師和我,一起到了那棵大樹之旁,當時我的心情,真是緊張之
極。時間到了,我的大腿,一點事也沒有,大樹那新長出來的部分,卻出現了一個洞,
樹汁像是泉水一樣湧出來。我知道大巫師的巫術已經成功,血咒離開了我,到了那棵大
樹的身上!」

    古托講到這裡,大大鬆了一口氣──能夠擺脫那麼可怖的血咒,自然是一件大大值
得慶賀的事!

    原振俠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古托,例如他是在甚麼地方,發現達伊安大巫師的,他和
大巫師原來的計畫是甚麼等等。但是他卻先不問,向著蘇耀西道:「耀西,你剛才說到
聯想,是不是說這種轉移的巫術,和中國的『祝由』,利用法術替病人治病很相近?」

    蘇耀西點頭:「正是!」

    古托大感興趣:「甚麼叫『祝由』?內容怎樣?中國自然是應該有巫術的!」

    原振俠解釋著:「在中國,一般稱巫術為法術,內容豐富之極。『祝由』只不過是
其中的一種,甚至不能算是大法術,又叫『祝由科』。『祝』字在這裡,是和『咒』字
相通的──」

    古托雖然在血統上也是中國人,但是他自小在中美洲長大,所以要向他解釋中國文
字上的問題比較困難。原振俠在使他有了一個概念之後,道:「那是通過使用符咒而施
展的法術,歷史十分悠久,早在青銅器時代,甚至新石器時代,先民治病就使用這種方
法,近代還有人會這法術。」

    古托聽得興高采烈,原振俠道:「『祝由』最擅長的,就是將惡疾轉移,被轉移的
對象,大多數也是大樹。例如有人生了惡瘡,這種由葡萄球菌感染而引起的瘡,中國人
稱之為『疔瘡』,據中國古籍記載,有七十二種之多,名目繁多。由於古時根本沒有特
效藥,所以死亡率十分高。但是『祝由』通過他們獨特的咒語,就可以把毒瘡轉到樹身
上去!」

    古托急急追問:「詳情怎麼樣?」

    原振俠道:「自然是患者霍然而癒,而在樹上,會長出一個和惡瘡形狀相似的樹瘤
出來。」

    古托「啊」地一聲:「這情形,和達伊安大巫師的巫術太相近了!一定要設法找幾
個會『祝由』法術的人,來切磋研究一下。」

    原振俠道:「而且,『祝由』的理論,也和你研究的心得差不多。」

    古托更是大喜若狂:「有這等事?」

    原振俠道:「在古籍的記載中,最早提及這種治病方法的是《素問》這部醫書。《
素問》和《靈樞》兩部書,合稱《內經》,據說自黃帝時期已傳了下來,所以又叫作《
黃帝內經》。其中有一篇,叫〈移精變氣論〉,有一句說:『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
,可祝由而已。』」

    古托道:「那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道:「意思就是說,治病,可通過咒語達到目的,而過程是『移精變氣』,
那可以解釋為,利用人的精神,變成一種能治病的力量。這不是和你對巫術的解釋,通
過人本身的能力,去引發充塞於四周的不可知的能量,十分相近嗎?」

    古托聽得簡直手舞足蹈起來:「真是太奇妙了,簡直和我的假設一樣!嗯,移精變
氣,很明顯,是把一種力量變為另一種力量。人的精神力量,化為幾乎無所不能的能量
,或引發無所不能的能量!」

    原振俠道:「大抵如此。」

    古托道:「我要請世界上,所有有本領的巫師來作研究。」

    原振俠笑著:「世界各地民族,都或多或少有他們自己的巫術,你哪裡研究得了那
麼多!」

    古托聽了,現出神祕兮兮的笑容來。蘇耀西道:「他在海地附近,買下了一個島,
準備在島上創立一個巫術研究學院,建築工程已開始了。」

    原振俠不禁咋舌,道:「真是有錢好辦事!巫術研究學院,聽起來怪得很。」

    古托笑了笑:「我帶著達伊安大巫師,本來準備周遊世界,由大巫師施展巫術的神
通,引出許多身懷巫術的人一起去研究。但忽然今晚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巫師神力喪失
太多,一年之內,施展不出巫術來,這個計畫自然只好取消了!」

    古托說來,神情十分痛惜。

    原振俠道:「不過押後一年而已。你是從哪裡,找到這位神通廣大的達伊安大巫師
的?」

    古托十分神祕地笑了一下,卻並沒有回答原振俠這個問題,原振俠只好也跟著笑了
一下。他並沒有責怪古托的意思,巫師的異能是如此驚世駭俗,他們的生活自然也充滿
了神祕性。以他和古托的交情而論,如果古托對這個問題避不作答的話,那就一定是有
著甚麼重大的障礙,古托不能說出來之故。

    原振俠轉變了話題:「其實,巫術研究的範圍,還可以擴大一些。」

    古托十分有興趣:「你的意思是──」

    原振俠道:「既然假設巫術是由於人的精神力量,或意志力量所形成的一種現象,
那麼,一切精神力量的表現,都可以列入研究的範圍。這種研究,在很多地方已正式開
展,蘇聯在這方面的研究,甚有成果。」

    古托聽了,「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真是!我怎麼沒有想到
這一點,還好你提醒了我!」

    蘇應西也道:「是啊,精神力量或是意志力量,十分神奇,就有人能凝視一枚硬幣
,集中意志,而使硬幣變得彎曲。而用機械力量要使硬幣彎曲的話,至少要超過五千公
斤的壓力!」

    古托十分興奮:「對,對!精神力量可以說根本就是巫術的一種,至少,道理是一
樣的。我曾用最精密的儀器,探測過大巫師在施術之際,雙手所發出的能量。儀器探測
的結果,是這種能量大得驚人,而且它所現出來的波形,全然不規則,見所未見,而又
複雜無比,這自然也是人的精神力量所引發出來的。」

    原振俠十分感嘆地道:「所謂人的精神力量,自然是人腦活動所產生的。人的腦部
,究竟蘊藏著多麼巨大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古托向原振俠挑戰似地望著:「看來現代醫學的發展,已到了盡頭,要向巫術方面
去進一步探索了!」

    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自然不很同意這樣說法,可是他卻也無法反駁。

    所謂「現代醫學」,主流自然是西方的醫學。西方醫學最大的成功,是各種細菌的
發現,和對各種細菌的抑制,再加上人體解剖學。

    可是,人體解剖學,就算成功地把人腦剖解成幾千個獨立部分,還是無法明白人腦
的活動力量,究竟可以到達一種甚麼樣的境界。

    再精密的解剖,甚至無法在人腦之中,找出儲存記憶的所在──記憶是明明存在著
的,可是根本找不出來。

    這種事實,莫非真是如古托所說,人類研究自己的身體,要改變一下研究的方向,
從巫術作為開始呢?

    古托自然看到了原振俠的那種茫然的神情,他笑著:「別失望,如果現代醫學滿足
不了你的求知慾,巫術研究學院隨時歡迎你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提高了聲音:「謝謝!」

    古托的興趣十分高:「你說的有關降頭術是怎麼一回事,我要詳細知道。」

    原振俠知道這一開始,非說到天亮不可。但那也是他自己十分感興趣的事,所以,
從「天堂花」開始,原振俠詳詳細細,把那一段經歷,向古托說了一遍。

    當原振俠說完之後,古托興奮得雙頰泛紅,道:「大巫師至少要休息一年,我正好
趁這一年時間,去會見大降頭師史奈。如果他肯傳授我降頭術的祕奧,那真是太好了!


    原振俠笑了起來:「我可以把他介紹給你,是不是能得到他的傳授,我可不敢保證
。不過我想,史奈大師至少可以擔任你那個研究院的顧問!」

    古托用力揮著手:「我要聘他當降頭系的主任──如果他肯公開降頭術的祕奧的話
。人類到了開始揭開巫術的神祕帷幕的時代了!」

    古托講得如此慷慨激昂,原振俠鼓了幾下掌:「史奈大師有極高的現代科學知識,
我想,你和他會面,一定會十分愉快的!」

    蘇耀西直到這時,才伸著懶腰,打著呵欠,道:「天早已亮了,先吃點東西吧!」



    世界上,每一秒鐘,都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在發生著。每一件事和每一件事
之間,看來是全然沒有關聯的,然而又有許多事,是一環又一環緊扣著的。

    或者說,沒有這件事發生,就不會有另外一些事發生,而另外一些事發生,又可以
導致更多事發生──如果不是古托和達伊安大巫師恰好來到,那少女也不會和大巫師見
面。

    那麼,古托和史奈降頭師,就會在另一種情形之下見面了。

    古托和史奈降頭師的見面,又引發了許多許多事情出來,但是那不在這個故事的範
圍之內,所以只是提一下就算了。


    在原振俠將要告辭的時候,才想起桑雅醫生和那少女的事,他對蘇耀西說了這件事


    蘇耀西一口答應:「沒有問題,請他來辦一些手續就可以了。」

    在一旁的古托忽然說了一句:「那少女,頭部嚴重畸形,就是昨天晚上,大巫師向
她施術的那個?」

    原振俠點頭:「是,她不但躲在我車子的後座,嚇得我幾乎魂飛魄散,而且還藏匿
在車子的行李箱中,不知道她想幹甚麼?」

    古托低頭想了一會,又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才道:「我想,那位整形外科醫
生,可以不必再為那位少女操心了!」

    原振俠聽得訝異之極:「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你是說達伊安大巫師──」

    古托陡然一揮手,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是,大巫師已向她施了不可思議的巫術
!」

    原振俠一面笑著,一面搖頭:「雖然我確信巫術的力量,但是我也還無法相信,不
到二十分鐘的施術過程,可以替代至少一百次以上的手術,使得那少女鬼怪一樣的臉,
變得正常!」

    古托聽了,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來:「你對於巫術的力量一無所知──那少女不但
會變得正常,而且會變得艷麗無匹!」

    原振俠想起那少女可怖的臉,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和「艷麗無匹」這樣的詞句聯繫
在一起的!

    不過,他自然也不會低估巫術的力量,而在現在,和古托爭論,自然也是沒有意義
的事。所以他只是攤了攤手,沒有再說甚麼。

    古托拍了拍他的肩頭:「等著看吧!你會再一次體驗到,巫術不可思議的巨大力量
!」

    蘇耀西道:「美國有一個默想會,說是集中許多人默想的話,這許多人的願望,就
會得到實現。」

    古托道:「這自然也是人的精神力量的一種作用──」

    他講到這裡,像是陡然想起了甚麼,皺起了眉,現出了相當嚴重的神情來。

    原振俠和蘇耀西向古托望過去,古托道:「大巫師曾說,他雖然向那少女施了術,
但是還要她自己做一點事。如果她做不到的話,巫術也起不了作用──」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笑了起來:「真要是能使那少女變得正
常的話,我願意盡我力量去幫她。就算她不來找我,我也可以把她找出來!」

    古托悶哼了一聲,神情更是嚴峻:「你可別胡亂答應!巫術的領域之中,有著難以
想像的怪異,她的要求,固然能對她有利,但對於幫她的人,可能有害!」

    原振俠也不禁有點駭然,不由自主撫著自己的臉:「不會是把她鬼怪一樣的臉容,
轉移到幫她的人身上來吧?」

    古托的聲音之中,並沒有開玩笑的成分在內:「誰知道!」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古托又道:「她要做的事,一定不是很容易做,不然,大巫師
也不會這樣說了!」

    原振俠心想,大巫師會不會在玩甚麼花樣?他要那少女做的事,如果根本不可能做
到,那麼,他的巫術如果根本沒有用,他也有推諉的話可說了。

    不過原振俠只是這樣想,並沒有說出來。一來,一說出來,古托必然大為不滿;二
來,昨晚大巫師施術之際,現象的確十分奇特。

    尤其是最後的那聲大喝,人實在是不能發出那麼巨大的聲音來的。但如果古托的假
設成立,巫師只是聚集了周圍的能量,那又不算甚麼了。

    巨大的聲響,隨時可以發生,雷聲就是一個最淺顯的例子。

    看看時間,已將近醫院的上班時間。原振俠在寫了一封信給史奈之後,就告辭離去


    到了中午,桑雅滿面疑惑地來到了原振俠的辦公室。他一進來就問:「怎麼一回事
?我和蘇先生聯絡過了,他說經費沒有問題,可是又說我大可不必費心。他提到了巫術
甚麼的,說你知道詳情。」

    原振俠不禁苦笑:「是的,和巫術有點關聯,你相信巫術嗎?」

    桑雅聳了聳肩,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原振俠把大巫師和那少女相遇的情形,
說了一遍,聽得桑雅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桑雅才道:「就算巫術真的能令這樣嚴重的畸形恢復正常,具有這種超
特能力的大巫師,為甚麼會作出那麼大的犧牲,去幫助一個見面才幾分鐘的少女?」

    桑雅所問的這個問題,原振俠也曾想及過,他道:「有幾個可能,或者是大巫師的
心地十分好,或者是他想考驗自己巫術的能力,也或者是那少女美麗的體態吸引了他,
或許他會得到甚麼好處。我問過他,可是他十分神祕,甚麼也不肯說!」

    桑雅不住地搖著頭,又嘆了一聲:「就算進行一百次精密的手術,我也沒有把握使
她變成正常。巫術,唉,希望通過信心,可以使她的心理正常一些。她要是再來找我的
話──」

    桑雅的神情有點猶豫,又有點尷尬,來回踱了幾步:「我倒真想再見見那少女!」

    他這句話說得有點蹊蹺,原振俠望向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身體真是美
麗,就算是醫生,我想你也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人體吧!」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一會,他想起了黃絹,也想起了海棠,那都是他熟悉的美麗人體
,他甚至想起了一瞥之間就覺得美麗之極的水靈。然後,他才回答桑雅的問題:「不見
得,世上有的是美女。人體美究竟可以到達甚麼程度,幾乎是沒有止境的!」

    桑雅有點迷惘,連他的聲音聽來都是空洞洞的:「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
動人的女體,那實在是足以叫人迷戀的美麗。」

    原振俠陡然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那少女的胴體,當然對異性是
一種極度的吸引,也足以引起異性的遐思,阿財一見了她,就失魂落魄。可是桑雅這時
的語氣神情,竟然也有著深深的入迷,這實在有點難以想像!

    他定了定神,才道:「你……你是看見過她,鬼怪一樣的可怕的臉部的!」

    桑雅長嘆了一聲:「是,可是她包上了白布,她的雙眼看起來還是那麼靈動。雖然
曾經見過她……那印象很難抹去,不過……不過……不是說……視覺對醜陋,是會習慣
的嗎?」

    這時,原振俠不但是吃驚,簡直是駭然了。他張口結舌:「你……你……你……」

    桑雅接了上去:「我愛上她了,我想,如果讓我輕擁她美麗的身體一下,我會為她
瘋狂!」

    桑雅說得那麼認真,反倒使原振俠吁了一口氣:「我看巫術未必有用,你對她的愛
意,我看至少可以醫治她心靈上的創傷!」

    桑雅惘然笑了一下:「昨天,如果不是在我的辦公室中,我不會拒絕她!」

    由於桑雅平日給人的印象,一向是十分老成的,所以原振俠才會那麼吃驚。但這時
,原振俠也不以為怪,只是驚訝於人的感情之奇妙,簡直沒有任何道理可說。

    他拍了拍桑雅的肩頭:「如果真想再見她,我看要找她也不是難事!」

    桑雅低下頭,想了一會,才揮了揮手,走了出去,一副在戀愛中的少年模樣。原振
俠望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搖著頭。

    他為甚麼要搖頭,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或許,是他也見過那少女鬼怪一樣的臉面
,覺得桑雅竟然會愛上那少女,有點不可思議吧!

    由於整個晚上沒有睡,原振俠想在沙發上打一會瞌睡。可是他才閉上眼睛,就聽到
了敲門聲,同時有一個遲疑的聲音問:「可以進來嗎?」

    原振俠聽出是阿財的聲音,他並沒睜開眼:「你一個人去吧,我想睡一會。」

    他以為阿財又是來看魯大發的,所以才這樣說。誰知道他說了之後,聽到阿財乾咳
了兩聲,接著又是腳步聲,阿財走了進來,也沒有再說話。

    原振俠睜開眼來,看到阿財在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神情十分古怪,又興奮又恍惚,
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他說話:「昨天晚上,做了一夜夢。」

    原振俠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你比我好,我昨晚根本沒有睡!」

    原振俠說的是實情,但阿財聽了之後,反應卻奇怪之極──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然
後,瞪大了眼睛望著原振俠,「啊」地一聲,道:「你……也和我一樣?我開始也睡不
著,後來……」

    阿財的話,令得原振俠全然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問:「甚麼和你一樣?」

    阿財的臉陡然紅了起來──雖然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可是阿財的樣貌,和魯大發截
然不同。他個子矮小,相貌平凡,而且,臉上有老是擠不完的暗瘡,那使他看起來,給
人有一種不自然的感覺。這時他忽然漲紅了臉,看來更有點滑稽感。

    他結結巴巴地道:「對不起,我以為……你睡不著,也是和我一樣……唉!見過了
那麼美麗的女孩子,真是叫人沒法不做夢!」

    阿財那幾句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可是原振俠一聽,卻陡然坐了起來。也許是他
的行動太突然了,令阿財嚇了一大跳,臉也更紅了。

    原振俠望著阿財,阿財的神態,為甚麼那麼怪異,他這下全明白了!

    昨天,在電梯中見了那個少女之後,他也被那少女美麗的身體迷住了!

    這一點,原振俠倒不覺得奇怪──至少不如他剛才聽桑雅醫生對他說,自己簡直迷
戀那少女那樣感到意外。而令他驚詫的是,那少女竟然有這樣迷人的力量!

    阿財還在斷續地說著:「不知道她會不會再到醫院來?真想再看看她!」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就算她再來,也不會再衣衫不整吧!」

    阿財搖頭:「就算她穿著衣服,也還是好看的!」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你見過她的臉?你怎麼知道她好看?」

    阿財平時有點呆頭呆腦,可是固執起來,也很令人生氣的。他說:「想起來,一定
是好看的。」

    原振俠真想把真相告訴他,可是繼而一想,阿財再見到那少女的機會極少,何必把
他美麗的夢弄碎呢?

    原振俠是性情相當浪漫的人,他覺得阿財的生活太過平凡,讓他有一個綺夢,點綴
一下生活,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忍住了沒有說甚麼。

    阿財還在說著:「她為甚麼用白布,把整個臉都包起來呢?」

    阿財其實並不太笨,他在自己問了自己一句之後,又立即有了答案:「就算臉上有
點破相,那也不要緊的!」

    原振俠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因為他看得出,阿財的態度十分認真,和桑雅醫生
一樣。兩個人所使用的語言雖然不同,可是他們的心態,都表現了對那個少女深深的迷
戀。

    阿財繼續獨白:「我要是能娶到這樣的老婆,短命一半,我也願意!」

    原振俠這時,不能再不說話了,他十分嚴肅地道:「阿財,你在胡說八道甚麼?」

    阿財長嘆了一聲:「我知道,我是在做夢,像我這樣的人,哪有資格娶這樣的老婆
!可是讓我想想總可以吧?」

    這下子輪到原振俠嘆氣了──阿財自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但是,小人物就
不能對異性有迷戀嗎?

    原振俠在嘆了一聲之後,道:「阿財,你是沒有甚麼希望。想想自然可以,可也別
想得太癡了!」

    阿財哭喪著臉:「想癡了會怎麼樣?會……像大發哥一樣?你說過大發……他的靈
魂已不在他身上了,就算那樣……也沒有甚麼不好!」

    原振俠苦笑:「你和他的情形不同,那女孩子……我看也不會喜歡你!」

    阿財重複著那句話:「我想想總是可以的!」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的手勢。他這時並不擔心阿財,一半原因,是由於阿財
實在是一個不受人注意的小人物,一般來說,對這類小人物的關懷,總是比較少的。另
一半原因,是他相信如果阿財見到了那少女的真面目之後,他也肯定會整晚做夢,不過
做的是噩夢而已!

    原振俠擔心的是桑雅──桑雅是見過那少女的鬼怪般的臉面的,而他也居然開始迷
戀,這當然不是出自一個整形外科醫生的職業好奇了。

    本來,那少女的樣子就算再難看,只要桑雅自己喜歡,也就不成問題。可是那少女
卻又和巫術發生了關聯,這使得原振俠有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究竟是甚麼令他有這
種不安,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阿財雙手搓著,望著原振俠,像是想說甚麼,又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原振俠站了起
來,阿財嘆了一聲:「我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她才好,醫院……醫院裡不知道有沒有她的
地址?」

    原振俠搖頭:「據我知道沒有,這女孩子……面部有缺陷,想來找桑雅醫生,桑雅
醫生認為她沒有希望。」

    原振俠終究還是把那少女的情形,作了一點透露,那是希望阿財不要太死心眼的緣
故。誰知道阿財一聽之下,竟然大喜過望,手舞足蹈起來:「太……太好了,我料到她
多少有點破相!」

    原振俠一瞪眼:「破相有甚麼好?」

    阿財滿臉的喜悅,看來真是發自內心的:「當然好,你想想,她要是完美無缺的話
,怎麼也輪不到我阿財娶她作老婆,是不是?」

    原振俠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斥道:「阿財,你只不過見了她一眼,看
到她身體動人,就想娶她作老婆,男女結婚,是要有愛情的!」

    阿財瞪大眼睛:「我是鄉下人,鄉下人說要把女孩子娶來作老婆的意思,就是愛那
個女孩子,愛得……不得了的意思。」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你憑甚麼愛她?你對她一無所知!」

    阿財眨著眼:「也全是你們這種人說的,愛情是甚麼腦電波……一剎那之間的作用
,又說……一見鍾情是自古已有的,為甚麼要了解,又不是調查戶口!」

    原振俠再也料不到在阿財的口中,會講出那樣的話來,一時之間,為之語塞,不知
如何反駁才好。而阿財居然還在繼續發揮:「像大發,他那時,甚至只不過是一個小孩
子,他看到的根本只是玉寶的靈魂,他就那樣愛上了對方──」

    他講到這裡,昂起了頭,挺了挺胸,還「砰」地一聲,在自己的胸口上,重重拍了
一下,一副豪氣干雲的樣子:「我們後魯村的男人,要是看上了甚麼女人,一定要把她
弄來作老婆!」

    原振俠只好笑著:「好,好!祝你成功!」

    阿財一副好像已經成功了的樣子,仍然堅持著挺胸突肚的姿勢,走了出去。他這時
的樣子,看來十分滑稽,但原振俠卻又笑不出來。

    因為在這時,他忽然想到了十分無稽的一點:這少女,忽然之間,有兩個身分不同
、教育背景完全不同的男人,都對她迷戀起來。那是全然出乎常理的,會不會是巫術已
開始在起作用的結果呢?

    一想到這裡,原振俠不禁有點不寒而慄之感!

    他匆匆地喝下了一杯濃咖啡,提了提神,又開始了日常的繁重工作。等到傍晚日落
時分,他離開醫院的時候,看到阿財斜倚在一輛小車子之旁,在東張西望。看起來,他
這樣已等了不知多久了。

    原振俠本來想和他打一個招呼,可是一想到他呆等的目的,可能就是想那個少女再
在醫院出現,也就懶得理會他,逕自駕車回家。

    他才一進住所的門,就聽到電話鈴不斷地在響。原振俠衝進去,拿起電話來,對方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明了他就是原振俠之後,道:「蘇耀西先生吩咐我,無論如何要
找到你,他有重要的話對你說,請等一下!」

    原振俠心中怔了一怔,道:「請你接上蘇先生,我等著。」

    他把電話夾在頰下,伸手扯掉了結了一天的領帶。約莫過了三分鐘,他就聽到了蘇
耀西的聲音,原振俠先問道:「找我找得這樣十萬火急,有甚麼事?」

    蘇耀西並沒有立即回答,先保持了一會沉默。

    蘇耀西這短暫時間的沉默,使原振俠意識到,事情一定十分特別,不然他不會這樣
子。

    蘇耀西停了片刻之後,才道:「古托和大巫師都離開了。大巫師回中美洲去,臨走
之前,他向我說了一些話,我認為有必要告訴你。」

    一聽說是大巫師講的話,原振俠的心中不禁一凜:忙道:「請說。」

    蘇耀西道:「大巫師說,他對一個少女,作了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巫術。這巫術,
必須配合由那少女去做的一些行動,才能奏效。他可以肯定,那少女一定會照他的吩咐
去實行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天!大巫師要那少女做甚麼來配合他的巫術?殺人放火?還
是把人開膛破肚,生吃人肝?」

    蘇耀西苦笑:「我不知道,他沒有說具體內容,只是說這個少女,會變成十分可怕
,絕對危險的人物。」

    原振俠又有了那種不寒而慄之感,他悶哼了一聲:「那……和我……好像沒有關係
?」

    蘇耀西道:「昨天晚上,她是躲在你車子的行李箱之中,才能有機會見到大巫師的
。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間的關係怎樣──」

    原振俠一聽到這裡,忍不住叫了起來:「我和她甚麼關係也沒有!」

    蘇耀西並不生氣:「那最好,聽大巫師的口氣是,那少女會成為極度危險的人物。
任何人如果和她接近,都隨時可以有不可測的惡運降臨!」

    原振俠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這時他想到的當然不是自己,而是想到了桑雅醫
生和阿財──這兩個人,正千方百計地要把少女找出來,而且,毫不掩飾他們對那少女
的迷戀。

    而那少女,卻是一個超級大巫師口中的「極度危險的人物」!

    原振俠呆了一會沒有出聲,蘇耀西「喂」了幾下,他才道:「謝謝你,大巫師有沒
有暗示甚麼?」

    蘇耀西道:「沒有,他所說的我已全部轉述,甚至加了我的猜測。事實上我也不明
白,一個少女會有甚麼危險,除非她的身上,已有了奇異的巫術力量。」

    原振俠沒有再問甚麼,就放下了電話。

    「一個少女會有甚麼危險」這句話,他並不是十分同意。

    歷史上,有太多「傾國傾城」的例子,一個少女所引起的災禍,可以大到成為歷史
事件。但是,這個面目如鬼怪一樣的少女,當然不會有那麼大的危險程度,那麼,就只
好把她的危險程度,和詭異莫名的巫術聯繫起來了。而那是甚麼內容,是全然無法作任
何預測的!

    而不論如何,原振俠覺得要把這種情形,至少對桑雅醫生說一下。他打了一個電話
,沒有人接聽,他去洗了一個澡,再打電話,仍然沒有人聽。他實在十分疲倦,不想再
等下去,就上樓在桑雅的住所門外,貼了一張紙條:「有要事奉告,歸即聯絡。」

    他睡得很沉,可是也做了不少亂夢,夢見最多的是那少女可怕的臉。在他的夢境中
,那少女鬼怪一樣的臉,在不斷地變化,變得更難以想像的可怖。

    他是被一陣又一陣門鈴聲吵醒的,睜開眼來一看,天色早已大明,門鈴還在繼續響
著。他連忙一躍而起,開了門,看到在門外的是桑雅醫生。

    桑雅的神情古怪之極,臉白如紙,可是又興奮,又疲倦,他臉色之蒼白,叫人心悸
。他的腋下,夾著一份報紙,門一開,他就大踏步走了進來,把報紙拿在手中,在茶几
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後,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原振俠一看到他這種情形,就如道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他想起了曾留下字條的事
,立時問:「你……一夜沒有回來?」

    桑雅醫生的態度更是怪異,一昂首,一副挑戰也似的神氣:「是又怎麼樣?」

    原振俠有點駭然,笑了起來:「當然沒有怎樣,我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桑雅又「哼」地一聲──平時他和原振俠,雖然相識不久,但是交情實在很好,而
且就算是在陌生的時候,他的態度,也是十分溫文的。像這種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
和人打架一樣的神態,原振俠還是第一次見到。

    原振俠自然不勝訝異:「你怎麼啦?吞了硝化甘油進肚子了?」

    桑雅陡然跳了起來,一手插腰,一手指著茶几上的報紙,聲音態度全都不友好之極
,大聲道:「你自己去看,哼,你自己看!」

    原振俠實在是莫名其妙之極,拿起報紙來,報紙有厚厚的一大疊,他也不知該看甚
麼地方才好,所以只好向桑雅望去。桑雅伸手搶過報紙來,翻看著,然後手指用力一指
:「你自己看!」

    原振俠自桑雅的手中接過報紙,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

    那是佔了相當大篇幅的一段啟事,說得正確一些,是相當奪目的一篇「尋人啟事」
,那個「人」字,還是照古老的尋人招貼那樣,倒轉來排,而且是紅色的。不但標題大
,內容的字體也不少:

    「前天中午時分,在某某醫院二樓,衝進電梯來的小姐,請你千萬留意,我見了你
一次之後,晚上轉側難眠,又不知芳蹤何處,自此日思夜想,倩影長留,只怕相思之苦
,令人難以永壽,所以想再見小姐芳姿,想得肝腸寸斷,小姐若不嫌棄,能與聯絡,真
正恩同再造。聯絡地址、電話如下……癡心人」

    原振俠看了這種似通非通,還要賣弄幾句文言,卻又不倫不類的啟事,真是又好氣
又好笑!

    他自然一看之下,就知道這個滑稽啟事是甚麼人登的了。

    真難為了阿財,看來他不知翻查了多少《情書大全》之類的參考書,才七拼八湊地
弄出了這樣的一個啟事來。

    而他也知道,為甚麼桑雅的態度會那麼怪異了──桑雅一定認為,這啟事是他刊登
的!

    桑雅向他表明過對那少女的情意,如今又誤會原振俠也在向那少女示愛,那他自然
要生氣了!

    而原振俠這時,心中也不免生氣。他倒不是氣桑雅誤會了甚麼,而是他竟然將這種
亂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啟事,和自己頗自許文采斐然的原振俠連在一起,這真有點難以
忍受。

    而在這時,桑雅卻發出了連聲冷笑:「你也不必瞎起勁了,我已經知道了她的身分
,而且,已經見過她了。你再努力,也是白費心機!」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說,不禁怔了一怔,抬頭向桑雅看來。桑雅的神態,仍然極度
不友好。

    事情實在有點亂,自然要一樁一樁來解決。原振俠用力一揮手:「我一直知道你的
中文程度差,可是也不知道,差到了這種程度!」

    桑雅瞪大了眼睛,原振俠用力在報紙上拍了一下:「這種狗屁啟事,會是我登的嗎
?」

    桑雅挺直了的身子,不由自主,縮了一縮,遲疑地道:「不……不是你?」

    原振俠一連冷笑了七、八下,來表示心中的怒意。桑雅的敵意神態已完全消除,換
上了滿臉的歉意,而且不知道如何道歉才好。原振俠也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過了半晌,他才十分不好意思地道:「那……不知是誰?」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樣,一個莫名其妙,可能是一輩子沒見過女人的人!
不過他比你還好一點,你是知道那女孩子的長相的。」

    桑雅陡然漲紅了臉,掙扎著道:「你應該知道,愛情是……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這
個登啟事的人,你可以告訴他,不會有希望!」

    桑雅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略帶焦切,可是又充滿了自信。

    原振俠想起了他剛才所說的話,心中一動:「你已經知道了這女孩子的身分?和她
又見過面?」

    桑雅用力點了點頭。

    原振俠道:「先把你這方面的情形告訴我,我另外有一些話要告訴你。」

    桑雅一聽,容光煥發,現出十分自得的神情來。


    在離開了原振俠的辦公室之際,桑雅還是十分沮喪的。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他
竟然會對那個少女,有了這樣不可遏止的愛意。

    他曾經自己極其理智地分析過:那少女鬼怪一樣的臉容,實在是無可補救的。雖然
她的體態是如此誘人,但是他自信,自己並非一個肉慾主義者,那麼,愛意自何而生呢


    而且,就算那少女的胴體如此美麗,一想到她那可怕的臉容,也該全身冒汗才是,
如何會有愛意?

    可是,理智的分析是一回事,澎湃洶湧,幾乎發自他全身每一個細胞的愛意,卻又
是另外一回事。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一種極難受的感覺,難受
的程度,可以把人折磨至死。

    但是,那同時也是一種奇妙之極的感覺,奇妙的程度,可以使人快樂如神仙。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會被這種感覺折磨到死,還是被這種感覺,帶到神仙境界,
全然決定於他這絲毫沒來由的愛情能否實現。

    一方面,他的理智保持著極度的清醒──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專業人員,並不
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可是同時,他卻又感到了極度的迷惑,他的思緒,像是進入了一
團漆黑的迷霧之中,雖然視力正常,可是又無法辨別方向。他問自己:是不是每一個在
戀愛中的人都這樣呢?

    世上的而且確,有許多許多愛情,在旁觀者看來,是不可思議的荒謬,是突梯滑稽
的可笑,是不可理喻的怪誕,是令人噁心的肉麻。但是那些感覺,都是旁觀者的感覺─
─當事人是一點也不會有這種感覺的,當事人只是熱烈地愛著。愛情的滋味如何,也自
然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夠知道。

    桑雅在分析了整晚之後,得不出甚麼結論來,他只好自己對自己說:愛情是理智範
圍以外的事,是全然不受人的理智所控制的,是一種感情上的爆發,是完全沒有道理可
講的!

    當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之後,他自然心安理得。所以才有了第二天中午,和原振俠
的那番談話──原振俠是他來到了此地之後的唯一朋友,可是他在原振俠那裡,卻沒有
得到甚麼支持,這是令他沮喪的原因之一。

    令他沮喪的原因之二是:他怎樣才能找到那個少女呢?再加上原振俠曾提到了甚麼
巫術,這使他迷惑,也使他有點心煩意亂──巫術真有那麼大的力量,可以使得那麼可
怕的臉容,變為正常?但是,誰又能否認,真的有巫術力量的存在?

    他甚至於想到,突然自自己心中湧出來的愛意,是不是就是巫術的力量?他想到這
裡時,乾笑了兩下,傳說之中,巫術甚至可以使人化為青蛙!

    如果真有這樣的巫術力量,他倒願意坦然接受,使自己愛她。

    然而,他又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僅僅是那樣,當然不夠,如果那少女根本不愛
他,那麼他豈不是一生都要受失戀的折磨?

    桑雅的思緒,實在紊亂之極,好在下午的工作比較清閒,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翻閱著
新來的有關整形外科的醫學雜誌。

    這一類雜誌有一個特點,就是在介紹病例的時候,照例把病人接受手術之前的醜陋
形狀,記錄下來,再和手術之後的形狀相比較。

    桑雅隨手翻著,人的畸形臉容一幅一幅在他的眼前掠過,每一幅都使他想起那個少
女來,也都使他發出一聲輕嘆──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可以施手術補救。

    當他翻完了手頭的那本雜誌之後,一個念頭,突然閃電一樣,襲上了他的心頭,使
他陡然振奮了起來。

    接著,他想到了一個可以追尋那少女下落的方法。一想到這一點,他心跳就不由自
主加劇。

    那少女,不管她的樣子多醜、行為多怪,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
。她的衣著看來隨便,但卻全是精品,那件襯衫,當她在拉開鈕扣之際,就可以看出那
是真絲的質地。

    這說明了甚麼呢?說明這少女的家庭環境,可能不會太差。

    就算不是一個富裕的家庭,在有了這樣一個畸形的孩子之後,也一定會傾其所能,
希望對孩子的畸形有點幫助的。那也就是說,這少女,在她的成長過程之中,大有可能
,曾不止一次地去向整形外科醫生求助過──她自己去,或是由她的家長陪著去!

    本地的整形外科不是很先進,那少女若是曾經求醫,最大的可能,是曾向外地的整
形外科醫生求助。

    日本、法國、德國、瑞士、美國和英國,都有十分先進的整形外科醫院,若是那少
女曾去求醫過,醫院方面,一定有紀錄可以追尋的。只要和各大醫院聯絡一下,就可以
有那個少女的資料了。

    一想到這裡,他不但心中狂跳,簡直連身子也在微微發抖。

    不過這個辦法雖然可行,實行起來也頗費手腳。要不是他曾在各地的整形外科醫院
實習過,或是工作過,在那些醫院中都有熟人的話,還真難以做得到。因為這一類醫院
,對於病人的資料,都是嚴格保密的。

    他一個一個長途電話打出去,講述著那個少女的樣子,要求得到詳細的資料,這花
了他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然後,夜晚開始,他等候著各方面的回覆。

    在接連幾個打回來的電話,都說從來也未曾有過這樣的一個病人之際,他幾乎失望
了。然後,在午夜時分,日本方面的一家醫院來了回電:「八年之前,曾有這樣的一個
病人來求診,並且拍攝了大量的X光照片,當時病人的年齡是十歲。但是由於頭骨的嚴
重畸形,所以以無法矯正為理由,沒有替病人施任何手術。病人是女性,不知道是不是
你要找的那一位?」

    桑雅在聽了這樣的描述之後,已經心跳加劇,他立時要求:「請約略形容一下,這
個病人頭骨畸形的情形。」

    對方以專業知識回答了他這個問題之後,桑雅可以肯定,八年前到日本去求醫的那
個小女孩,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少女!

    他心跳更甚:「請把這個病人,當日在醫院登記的一切資料告訴我!」

    桑雅的聲音,甚至在不由自主地發顫。

    和他通電話的也是一位整形外科醫生,而且和桑雅很熟的,但是也不禁遲疑了一下
,又問了一句:「你要病人的資料做甚麼?」

    桑雅聲音焦切:「她曾來求醫,當時我拒絕,但現在想到有可行的方法,所以要和
她聯絡。」

    對方沒有再問甚麼:「病人的名字是……這名字很怪,她叫瑪仙迪奧。」

    (這個名字譯成了中文,寫出來,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甚麼特別。但當時在電話中,
桑雅聽到的這個少女的名字,對方是用法文唸出來的,如果意譯的話,她的名字就是「
多謝上帝」。)

    (一個人的名字叫「多謝上帝」,那自然是夠古怪的了。)

    桑雅聽了之後,不由自主,嚥了一口口水,反問:「她姓甚麼呢?」

    對方的回答是:「不知道,登記的就是這個名字。她的監護人,資料上說,當時是
和她一起來的,啊啊,這個監護人十分出名,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是陶啟泉
。」

    桑雅本來是坐著在通電話的,可是他一聽到了陶啟泉這個名字,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

    當桑雅向原振俠敘述他如何找到這個少女的時候,原振俠一聽到了「陶啟泉」這個
名字,也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當時,他和桑雅有以下的對話。


    原振俠的神情驚訝之極:「陶啟泉?就是那個被稱為亞洲首富的陶啟泉?」

    桑雅點頭:「就是他,那個超級大豪富。」

    原振俠又「啊」了一聲:「這位陶先生……我有一個一生充滿神祕經歷的朋友──
不能算是朋友,我只不過見過他幾次,他和陶啟泉是知交。而且,陶啟泉本身有一段相
當神祕的經歷,這位先生曾約略地記述過,那是有關細胞無性繁殖,培殖成為一個複製
人的事。」

    桑雅訝異地道:「是嗎?」

    原振俠揮著手:「瑪仙是陶啟泉的女兒?」

    桑雅道:「不知道,那家醫院只說他是監護人,沒說明他們兩者之間,有親屬關係
。」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原振俠才說:「如果陶啟泉
是她的監護人,你還要為她的手術費去籌募,這不是滑稽麼?最近的世界豪富錄中,陶
啟泉排在第五名,估計他的財產,超過五百億美元!」

    桑雅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原振俠作了一個請他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桑雅對於那少女有這樣的一個古怪名字,又對於那少女有這樣聲名烜赫的大豪富作
監護人這兩點,實在沒有法子不覺得奇怪。他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才道:「請告訴我
她的聯絡地址。」

    對方說出了一個地址,桑雅聽了之後,不禁苦笑──地址是在本市,很簡單:「陶
氏大廈頂樓。」

    陶氏大廈頂樓,當然不是普通人能隨便上去的──通向頂樓的電梯,據說就有可以
同時容納五十人舒服坐著的大面積──桑雅自然也沒有去過。

    桑雅在呆了半晌之後,想想陶啟泉的地址是在陶氏大廈頂樓,倒也不足為怪。陶啟
泉在世界各地都有聯絡地址,本市的地址,當然是他事業的大本營──陶氏大廈頂樓。

    桑雅想的是,自己如何才能和這個龐大的企業王國的中心聯絡得上?

    正在他發愁時,電話那邊的日本醫生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有一個聯絡電話留下來
,特別聲明二十四小時有人接聽,尤其是有關求診病人的事,一定會有答覆。」

    桑雅大喜過望:「快告訴我!」

    對方講了這個電話號碼,又道:「如果你能使這個病人的情形有所改善,這是整形
外科史上的奇蹟!」

    桑雅說了一聲:「我會努力。」就急急放下電話。看看時間,是凌晨零時五十二分


    他連忙撥了那個電話號碼,電話一響就有人接──是一個十分甜蜜,但是職業化了
,沒有甚麼感情的聲音:「陶啟泉先生祕書處。」

    桑雅吸了一口氣:「我是整形外科醫生桑雅,要和瑪仙迪奧小姐聯絡。」

    那甜蜜的聲音道:「先生,你打錯電話了,這裡是陶啟泉先生祕書處。」

    桑雅道:「那就請陶先生聽電話。」

    甜蜜的聲音聽來更平板:「好的,請把你要和陶先生通話的目的告訴我,再告訴我
你的聯絡電話,然後儘可能不要離開電話。陶先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隨時可能親自,
或再通過祕書處和你聯絡。」

    桑雅苦笑:「我不能直接和他通話?」

    聲音傳過來:「恐怕不能,陶先生正在巴西,和巴西政府,討論開發亞馬遜河流域
資源的事。」

    桑雅只好投降:「請告訴他我的職業,事情和瑪仙小姐有關,我相信他也會認為事
情相當重要。」

    然後,他就放下電話來等。電話響了好幾次,卻全是各地醫院打來的,回答他並沒
有他查詢的資料。

    出乎桑雅的意料之外,一小時之後,又是那個甜蜜的聲音打電話來:「桑雅醫生?
陶先生的電話。」

    接著,就是一個聽來相當穩重的聲音:「桑雅醫生,瑪仙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桑雅怔了一怔,並不明白陶啟泉這樣問是甚麼意思。他據實回答:「是她來找我的
,而且,讓我看到了她……畸形的頭臉!」

    陶啟泉的聲音,聽來有點懊喪:「全世界的醫生都告訴過她,她的情形是沒有希望
的,她為甚麼不肯聽?」

    桑雅道:「不必絕望,雖然希望不大。我必須和她聯絡,好決定如何改造的步驟。


    陶啟泉的聲音聽來有點疲倦:「好!不論多少費用,絕無問題。」

    桑雅問:「請問瑪仙和你的關係是──」

    桑雅這樣問,是因為他知道,他和瑪仙之間的關係,發展下去,絕不會是醫生和病
人之間的關係那麼簡單。他對瑪仙的迷戀程度,幾乎每一分鐘都在增加,才不過知道了
她的名字,他就感到了莫名的興奮。

    可是,他這個問題,別說沒有得到回答,根本問題都沒有問完,陶啟泉已顯然放下
了電話。接著,又是那個甜蜜的聲音:「瑪仙小姐的地址是夕陽大道三十三號,她準備
見你!」

    桑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劇烈的心跳中,一秒鐘也不耽擱,就離開了辦公室。興
奮使得他全然不知道甚麼叫作疲倦,他駕車直駛向夕陽大道。

    夕陽大道在市區的西郊,路程相當遠。整條道上,全是相隔有相當距離的、式樣各
有不同、爭奇鬥巧的洋房,那是一個只屬於富人的區域。當他的車子在三十三號門口停
下,他先定了定神才下車。

    三十三號是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有一個種植了太多花木,看起來有點像樹林一樣
的一個花園。花園中的樹木之多、之密,叫人聯想起屋子的主人,一定有意想要隱藏或
是掩飾一些甚麼。在黑暗中看來,神祕感也更濃。

    桑雅才一下車,一陣猛烈的犬吠聲,從圍牆後傳了出來。兩條極大的獒犬,撲向花
園的鐵門,人立起來,比桑雅還要高。

    牠們撲上來的時候,鐵門都為之震動,可知力量是何等之大。

    那兩頭正宗的西藏獒犬,是犬類之中體型最大,也是最兇惡的一種,純種的極其名
貴。看看牠們白森森的利齒,都會有令人不寒而慄,更別提牠們那種駭人的吠叫聲了。

    明知有鐵門相隔著,桑雅也要遲疑一下,才敢走近門去按鈴──其實這個動作是多
餘的,犬隻在發出那麼猛烈的吠叫聲,屋裡人除非是聾子,不然早就該知道有客人來訪
了。

    隱在太多林木後面的屋子,並沒有亮起燈光,但桑雅卻可以感到,已經有人向鐵門
走來,兩頭獒犬已經返身撲了回去。

    出乎桑雅的意料之外,來開門的,竟然就是那個少女!

    她的頭上,仍然包裹著白布。已經是秋天,尤其在凌晨時分,很有點涼意,可是她
的身上,卻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絲袍。秋風吹拂,絲袍時而緊貼在她的身上,看起來和
裸體也就沒有甚麼分別。而她的胴體是那樣地玲瓏浮凸,使得桑雅不由自主,屏住了氣
息。

    那兩頭獒犬,來到了少女的身邊,樣子看來十分馴順,一直緊貼著她,跟著她向前
走來。少女來到了鐵門後,和桑雅只隔著鐵門。

    在黑暗之中,她的眼中有一種異樣的光采。她用十分冷漠的聲音道:「我以為你會
給我嚇得大病一場的!」

    桑雅感到有點唇乾舌燥。中午時候,他曾對原振俠說過,如果那少女再向他投懷送
抱一次,他會無法拒絕。而且事實上,那天要不是在辦公室中,他只怕也會禁不起這樣
的誘惑。

    他的那番話,在原振俠聽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桑雅來說,卻是真心誠意的


    而這時,他又面對著那麼誘人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在進行一場一生之中最大
的冒險!

    那少女冷笑著:「見過鬼怪的人,通常都會大病一場的,是不是?」

    桑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少女的智慧相當高,出言也十分尖銳。桑雅只好舔了舔
唇:「我沒有見過鬼怪,你不是鬼怪。」

    那少女聽了,陡然尖聲笑了起來。在她這樣笑的時候,她身邊的兩頭獒犬,發出了
一種異聲的吠叫聲。兩種聲音交雜在一起,簡直是淒厲之極,令人慄然生寒。

    她一面笑,一面作勢要去解裹在頭上的白布:「不是鬼怪?要不要再看一看?看看
你在黑夜裡,能不能接受這樣的刺激?」

    桑雅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不要這樣,瑪仙,不要這樣!」

    瑪仙陡然停止了笑聲,剎那之間,四周圍變得靜到了極點。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你連我的名字都知道了!」

    桑雅點頭:「你不知道,你離去之後,我為你做了多少事!可以有希望的,可以的
!」

    瑪仙低下了頭──桑雅剛才那幾句話,聲音之中,充滿了男性的誠意。這種誠意,
是任何女性都十分容易覺察得到的。

    瑪仙沒有再說甚麼,拉開了門鎖。她自己轉過了身,緩緩向前走去。

    桑雅連忙推開了門,跟在她的後面。那兩頭獒犬,跟在她的身邊,可是又不時回頭
來望向桑雅,喉際發出低沉可怕的嗚嗚聲。

    桑雅知道,瑪仙的畸形,可能影響到她的心理也形成畸形。這時,只要她一聲令下
,那兩頭大狗,一定會把他在片刻之間撕成碎片。可是,桑雅向前走去的步子,卻一點
也沒有猶豫。

    由於花園中的林木如此茂密,自然更形陰森。瑪仙的一身白絲衣,卻在陰暗之中,
也有著異樣的反光,以致她苗條的背影,看來有一種虛無的感覺,好像她整個人,不是
一種真實的存在一樣。

    桑雅盯著她的背影,看得有點發癡,尤其當風過,掠起絲袍的下襬,裸露出潔白晶
瑩的粉腿之際,桑雅更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所以,當來到屋子之前,有著幾級石階,
瑪仙已上了石階之際,桑雅還渾然不覺,只以為瑪仙忽然之間升高了,會隨時飄然而去
。而當他自己也來到了石階前面時,險些絆跌了一跤。

    進了屋子,屋中更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對大眼,發出可怕的綠幽幽的光芒。

    瑪仙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幽靈一樣。

    看來,瑪仙一點也沒有著燈的打算,她道:「我不喜歡光亮,這屋子,甚至白天也
是漆黑的。像我這樣的人,不喜歡光亮,應該可以理解,那不算是變態,對不對?」

    桑雅嘆了一聲:「當然不是!」

    瑪仙又道:「請坐。請問,你千方百計找我,目的是甚麼?你不是已經徹底拒絕了
我嗎?」

    桑雅的眼睛,對黑暗已習慣了一些,他可以依稀看到有幾張舒服的椅子在,可是他
卻並沒有坐下來的打算。

    他向瑪仙走近去,但是他只走出了兩步,就聽到那兩頭大狗的氣息,明顯地粗了起
來,那使得他不由自主停步。他吸了一口氣:「我起先不知道陶啟泉是你的……監護人
,我先為你奔走,籌募一筆基金,那是準備邀集全世界最好的整形外科醫生,替你動手
術之用的。」

    瑪仙一直背對著桑雅,她的聲音很冷淡:「其實,我是早就知道,自己的情形沒有
希望的。」

    桑雅又嘆了一聲:「總應該試一試!」

    瑪仙的聲音又變得尖銳起來:「怎麼試?切下每一隻腳趾,用腳趾骨當我的鼻骨?
再在我臀部切一大塊肉下來,做我的面肉?然後,又在我的肚子上,割一大幅皮膚下來
,鋪在我的臉上?」

    桑雅只是苦笑,說不出話來。

    瑪仙發出淒苦的笑聲:「現在,我總算還有一個完好的身體,十次八次手術之後,
我連身體都變得像鬼怪一樣了,是不是?」

    桑雅低聲道:「那……那你為甚麼到醫院來?」

    瑪仙「哼」地一聲:「對不起,打擾你了!我雖然明知絕望,但總存著億萬分之一
的奢望,我想在你這裡實現這億萬分之一的希望。謝謝你,你連我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消
滅了!謝謝你,謝謝上帝──這就是我的名字,你當然知道那是甚麼意思了!」

    瑪仙越說越是激動,她語言之中所表現出來的那股恨意,使得桑雅感到有點寒意。

    瑪仙又尖聲笑了兩下:「而且,看來我的身體也沒有甚麼,你就連碰都不碰我!」

    桑雅忙道:「不,不!你迷人之極!事實上……我真不知如何說才好,事實上,你
……如果肯讓我抱一抱,我會認為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幸福!」

    他這幾句話,幾乎是掙扎著講出來的。講完之後,心頭狂跳,頭也不敢抬高,只是
等待瑪仙的答覆。

    黑暗之中,十分寂靜,只有那兩頭大獒犬發出的咻咻聲。過了好一會,瑪仙才道:
「我是被關在瓶子裡的妖魔,而且耐心極差!不要說過兩千年,一次失敗,已足以使我
恨你入骨,你是我最恨的人!」

    桑雅張大了口,他感到了窒息,那是真正連氣也透不過來的感覺。他要用力使自己
發出聲音來,才能講話:「我……我想……我……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瑪仙……
我……愛你!」

    瑪仙陡然爆發出一陣笑聲來,隨著她的笑聲,那兩頭大狗又發出淒厲莫名的吠叫聲
來。在旁人聽來,這兩種聲音的混雜,足以使人聯想起鬼域來。只怕古今中外,當一個
男人向一個女人說出「我愛你」這句話之後,得到的反應如此奇特,再也無出其右了。

    桑雅全然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才好。瑪仙的尖叫聲,和著犬隻異樣的吠叫
聲,令他震慄不已,他張大了口,可是發不出聲音來。

    瑪仙的厲笑聲未斷,她已經尖聲叫了出來:「謝謝你!謝謝上帝!你愛我?我看不
必了!」

    桑雅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勇氣,陡然叫了出來:「真的!真的!」

    他一面叫,一面向著瑪仙,直逼了過去。

    一切,都是在剎那之間發生的──桑雅一面向瑪仙逼過去,瑪仙身邊的兩頭大狗,
就倏然向前撲出。雙方的勢子都如此之快,而且桑雅在向前逼去之際,根本忘記了那兩
頭兇惡的獒犬的存在,而獒犬的動作,又無聲無息,疾如鬼魅!

    瑪仙的呼喝聲雖然幾乎是同時發出的,但還是慢了十分之一秒。

    就在這十分之一秒之中,事情已經發生了。事情發生得那麼快,桑雅甚至來不及發
出一下呼叫聲,兩隻獒犬的利爪,已經一左一右,搭上了他的肩頭。

    桑雅本能地向後一退,在他向後退出的同時,瑪仙的呼喝聲,也使得兩頭久經訓練
的獒犬,一起向後退了出去。可是牠們的爪是那樣銳利,簡直就像是最鋒利的利刃一樣
,已在桑雅的肩頭之上,劃開了幾道相當深,至少有十公分長的口子。

    鮮血,自他受傷的肩頭上,迫不及待地疾湧出來!

    雖然是在黑暗之中,可是濃稠的鮮紅的血,還是可以強烈地感覺出來。

    桑雅直到鮮血令他的肩頭,感到生命在外洩之際,才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在桑雅發出驚呼的同時,瑪仙也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急急來到了桑雅的身前,雙手
去按向桑雅肩頭上的傷口,手足無措地想憑自己雙手的力量,把湧出來的鮮血阻住,不
讓它們離開桑雅的身體。

    但是,她這樣做,當然一點用處也沒有。鮮血很快自她的指縫中迸出來,她陡然哭
了起來。

    這時,不管她有著魔鬼一樣的臉容,也不管她有著天仙一般的身材,不管她頭部如
何畸形,不管她心理是否正常,她的反應,全然是一個驚惶失措的少女應有的反應。

    她陡然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把臉靠向桑雅的肩頭上。

    桑雅也開始感到了兩邊肩頭皮肉被撕裂的痛楚了。可是當瑪仙這樣緊緊地靠著他,
飽滿的胸脯,幾乎是在擠壓著他的胸膛時,他全然忘卻了痛楚,雙臂輕輕地環抱著瑪仙
的腰肢,甚至有點希望,這樣的情形永遠可以延續下去。

    但是,只過了極短的時間,大約不到一分鐘,瑪仙的身子陡然劇烈震動了一下,發
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迅速向後退去。

    若是桑雅的肩頭沒有受傷,他動作敏捷得足可以一把將後退的瑪仙拉住的。可是他
雙臂才一揚起,肩頭的創痛,使他的動作慢了下來。

    而瑪仙在後退了幾步之後,行動又十分怪異,使他只顧看著瑪仙,沒有移動身子。

    瑪仙在後退之後,伸手按住了她的口部。包住她頭臉的白布,由於她剛才曾緊靠著
桑雅的肩頭之故,已經滿是鮮血,鮮血看來已浸透了整幅白布。她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口
部,不知是甚麼意思,而她的手上,也滿是鮮血,她就這樣站著不動。

    在黑暗之中,她雙眼中,冒出一種十分異樣的光輝來。

    桑雅畢竟是醫生,他知道自己的傷口十分深,而大量失血的情形,如果沒有迅速地
改善,會危及生命的。所以,當他從剛才和瑪仙的身體,如此緊密相依的夢幻般的感覺
中醒過來時,他就立時道:「給我一些布條,幫我……把血止住!」

    瑪仙一聽之下,立時轉過身去,迅速把包在她頭臉上的白布條解下來。然後,並不
轉身,就把布條拋向桑雅,布條真的浸透了鮮血。桑雅一伸手接過,自己胡亂在肩頭緊
緊包紮了一下。當然,起不了甚麼大作用,他必須到最近的一家醫院去。

    瑪仙在這時候,發出了幾下呼喝聲。那兩頭闖了禍,保護主人太心急了一些的大狗
,夾著尾巴逃走,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並沒有轉過身來,只是道:「你……怎麼樣了?」

    桑雅吸了一口氣:「我要到最近的醫院去!」

    瑪仙的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等我一下,我陪你一起去!」

    桑雅十分歡喜,連聲道:「好!好!」

    瑪仙的行動相當快,立時向樓梯走去。她始終背對著桑雅,當她踏上第一級樓梯時
,她的動作,使得桑雅看得目瞪口呆!

    瑪仙把她身上那件極薄的絲袍,脫了下來,順手掛在樓梯的扶手上,她曼妙動人的
背影,在黑暗中看來,散發出柔和的、像玉一樣、像珍殊一樣的光輝。那實實在在是十
全十美的少女胴體,完全按照能形成最美麗視覺效果的比例生長的人體美的極點!

    桑雅根本無法去欣賞每一個細節部分,整體的完美無疵的美麗,已經令他目為之眩
,神為之奪!

    桑雅見過瑪仙的鬼怪一樣的臉容一次,但就算見過千百次,這時看到這樣動人的背
影,也絕不會同時聯想起她那可怕的臉容來的。


    當桑雅向原振俠敘述到這一部分之際,他蒼白之極的臉上所現出的那種陶醉的神情
,已足以說明當時,他是如何屏住了氣息,全心全意地在欣賞著瑪仙的身體。

    可是,原振俠在桑雅的敘述之中,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詭異!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是他又實在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
,不但使得他遍體都有寒意,而且令得他手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所以,他陡然一揮手,打斷了桑雅的敘述。他的目的是要靜一靜,捕捉自己何以會
有那種感覺的原因,可是他的思緒卻一片凌亂,甚麼也捕捉不到。

    桑雅好幾次要再開口,但是都被原振俠作手勢,把他的話擋了回去。

    他仍然在不斷問自己,為甚麼會有這種感覺──當然是源自桑雅的敘述。可是,是
敘述的哪一部分,使自己有了這樣的感覺的?

    他開始有了一點模糊的概念。

    一定是血,自桑雅身體中大量湧出來的血,使他有了這種感覺!

    可是桑雅是被狗爪所傷之後才流血的,這其間似乎又沒有甚麼詭異之處。又何至於
使得自己汗毛凜凜,覺得怪異莫名?

    原振俠想了好一會,想不出這種直覺的根源。他只好放棄,只是問:「你的傷口怎
樣了?」

    桑雅道:「沒有甚麼大礙,我不說,你根本看不出我受過傷。」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看看你蒼白的臉色,也可以知道你曾大量失血……」

    桑雅笑了起來:「我失的血並不如你想像那樣多。而且,可以打開我和瑪仙之間的
僵局,流點血,太值得了!」

    原振俠一聽得桑雅那樣說,心中陡然一動,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一些甚麼!對,血,
桑雅的血,和瑪仙之間的關係──可是,他仍然無法把想到的那些零碎的因素串連起來
,只好再度放棄。

    他又道:「狗爪上──」

    桑雅道:「放心,我在縫了三十多針的同時,也作了各種防疫注射。我臉色蒼白,
那是由於極度的興奮,像有些人喝了酒臉紅,有些人喝了酒臉白一樣。我興奮的時候臉
白,那是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

    原振俠打斷了他的話頭:「算了,別解釋了,我們都不再是醫科新生了。」

    桑雅笑了一下,原振俠問:「你不覺得你的敘述之中,有甚麼極度詭異之處嗎?」

    桑雅瞪大了眼睛:「沒有啊!倒是後來,瑪仙向我提及了巫師向她施術的情形──
你也提及過的,聽起來,倒有點怪異!」

    原振俠又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他捕捉到的零碎的因素之中,又多了一樣:巫術


    (血,自桑雅身體中湧出來的血──和瑪仙的關係──巫術──再下面是甚麼呢?
原振俠仍然無法將之組織起來。)

    對於瑪仙自己來講述大巫師如何向她施術這一點,原振俠倒很有興趣知道,所以他
道:「請繼續說下去。」


    瑪仙向樓上走去的速度,不是太慢,也不是太快。可是在桑雅的感覺上,卻是其快
無比,像是一閃即過。

    桑雅也知道,當他和瑪仙之間的僵局打破了之後,這種情景,他以後一定常有欣賞
到的機會。瑪仙曾表示歉意,那自然是她為甚麼讓他欣賞她裸體背影的原因。

    桑雅自然也想到過,瑪仙由於臉容如此可怕,所以也特別喜歡炫耀她那動人的胴體
,這是任何少女都有的心理。

    他並沒有等了多久,瑪仙已從樓上下來,她的頭臉已包紮好了白布,身上也穿了普
通的衣服。她一下樓就問:「你還能開車?」

    桑雅道:「我想可以,如果我不能,你會駕駛?」

    瑪仙笑了起來,這次,她的笑聲十分動人:「我會駕駛?你指的是潛艇、噴射機、
還是坦克?」

    桑雅「啊」地一聲:「對不起,我忘記你的監護人是誰了!有這樣的監護人,自然
甚麼都有機會學。」

    他們一起向外走去,瑪仙道:「也不盡然──像我這樣子,少了許多女孩子應有的
活動,自然時間多出來,可以學會其他許多女孩子學不會的東西。」

    離開屋子,在經過花園時,那兩頭大獒犬又悄悄跟了上來。瑪仙道:「如果你不反
對──」

    桑雅連聲道:「不反對!不反對!」

    瑪仙像是很高興──她是不是高興,自然無法自她的神情中看出來,但是走在她身
邊的桑雅,可以在她變輕鬆了的腳步上感覺得出來。

    桑雅的車子相當小,兩頭大狗擠在後座,看起來有點滑稽。瑪仙要開車,桑雅就坐
在她的旁邊。

    到最近的醫院,約莫十來分鐘車程,在這段時間中,他們兩人一直在交談。桑雅一
開始,就覺得瑪仙的知識之豐富,遠超過她的年齡──從日本醫院方面來的資料,她今
年應該是十八歲。

    當桑雅表示了對這一點的訝異之際,瑪仙的回答是:「我的監護人對我很好,當他
發現我的智力並沒有問題時,就一直替我請最好的教師,教我一切我想學的東西。」

    接著,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少女自傲的喜悅:「我有三篇純數學的論文,發表在
蘇聯科學院的院報上,分別用德文、法文、英文寫成。到現在,蘇聯科學院還在世界各
地,找尋這三個數學權威!」

    桑雅聽得悠然神往,只能發出「啊啊」的低呼聲,然後好奇地問:「你的監護人─
─」

    瑪仙緩緩搖著頭:「他只是我的監護人,和我一點也沒有親戚關係,我完全不知道
我在世上還有甚麼親人。」

    桑雅大是訝異──他自然知道,打聽人家的身世,是一件十分不禮貌的事,所以他
有許多問題,都不好意思問出來。

    瑪仙倒是十分大方:「陶先生是在雅加達的街頭發現我的,那時,我是一個才出世
的嬰兒。我想……多半是我的樣子把我的親人嚇壞了,隨便把我包了起來,拋棄在街頭
的。」

    桑雅吸了一口氣──瑪仙對她自己來歷的分析,自然不會離事實太遠。

    印尼的國民文化水準不會太高,忽然誕生了這樣的一個怪嬰,沒有當場把她弄死,
已經算是好的了,自然不會有勇氣將之養大。那麼,拋棄在街頭,就是最順理成章的處
理方法了。

    桑雅這時,正盯著瑪仙扶住了方向盤的雙手在看著。她的衣袖捲到臂彎部分,露出
一截小臂,小臂上的肌膚,與她衣領開口處露出來的頸際和一抹酥胸上的肌膚一樣,看
起來是那麼柔滑細膩。而且,在極淺的奶油棕色之中,透著淡淡的粉紅,那是一種艷麗
無匹的膚色。

    正宗的印尼人是棕種人,本來就天生有著淡棕色的美麗皮膚,而荷蘭人又曾長時期
佔領過印尼,如果瑪仙有著白種人的血統,那麼,她有那麼好看的膚色,也就不算是甚
麼令人詫異的事情了。

    桑雅繼續著話題:「你算是運氣好的了,恰好遇上了陶先生。要不然,命運不堪設
想,說不定叫野狗叼了去,也說不定被人──」

    他說到這裡,陡然住了口。本來,他是想說「說不定被人當作鬼怪打死」的,但總
算及時住口,沒有說出來。

    瑪仙苦笑了一下:「我如果在嬰兒時期就死了,不過是世上少了一個痛苦的人而已
。當我開始會思想,開始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絕對無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之際,我真不
知道該感激陶先生好,還是恨他的好!」

    桑雅立時道:「這是甚麼話!當然是感激他,他使你過著比世上絕大多數人更好的
生活!」

    瑪仙的聲音聽來更苦澀:「誰能說我一定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桑雅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瑪仙的手臂。他手心上所觸撫到的那種柔滑的感覺,傳
遞到了他的神經中樞,使他的聲音聽來更是懇切:「我覺得,縱使是從一個棄嬰開始,
到你由陶先生撫養長大,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幫助你,使你堅強地活下
去!」

    瑪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奇怪,那大巫師也是這樣說。」

    桑雅怔了一怔:「喔,那個大巫師!」

    瑪仙十分訝異:「你知道我和大巫師之間的事?」

    桑雅把原振俠講給他聽的經過,講了一遍。瑪仙沉默了片刻,才道:「是的,白天
我從醫院逃出來,心中恨透了醫生,在附近兜了一個圈子,我就隱藏在附近的叢林中,
準備有一個醫生出來我就嚇一個,誰知道第一個就遇上了那位……原醫生。我嚇了他一
下,他倒反而找我,我就躲進了他車子的行李箱中。誰知道……卻有了和大巫師相見的
那一段奇遇!」

    桑雅聽出她說到「恨透了醫生」之際的語氣,那是真正發自內心深處的恨。想到自
己正是她最恨的一種醫生,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急急岔開話題:「你寧願相
信巫術,不相信醫學?」

    瑪仙道:「我不知道,在這以前,我從來也未曾接觸過巫術。」

    桑雅大奇:「那你怎麼會和大巫師接上頭的?」

    瑪仙沉默了片刻,車子也到了一家醫院門口,她停了車:「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在
車子裡等你,回程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桑雅很想邀她一起進去,但是想到她白布裹頭的這種樣子,一定會引起他人的駭異
,所以沒有堅持,獨自一個人進了醫院。

    他進了醫院之後,縫針、消毒、打針這些事,全都乏味得很,所以跳過去不提,只
說瑪仙如何會和大巫師打上交道的事。


    那天晚上,原振俠在找不到瑪仙之後,絕未想到瑪仙躲進了車子的行李箱。他載著
瑪仙,一起來到了小寶圖書館的門口。

    而心中充滿了對醫生的恨意、對命運的恨意的瑪仙,正如桑雅醫生所料,她的情形
如果得不到改善,她根本無意活下去。縮在車子的行李箱之中,她只覺得路程相當遠,
她也根本不擔心會到甚麼地方去,她早已豁了出去。尤其在經過白天在醫院中的那樣打
擊之後,她心靈上的創傷,簡直無可醫治。

    當車子停下來之後,她只是在盤算,如何可以把那可惡的醫生再嚇上一大跳。

    就在這時候,大巫師自小寶圖書館中走了出來,經過原振俠的車子。瑪仙在行李箱
之中,以為是可惡的醫生回來了,她正準備解開頭上的白布,猛地跳出去,再去嚇人時
,意料不到的事正在此時發生了。

    她還沒有開始有動作,就聽到有人在外面,陡然道:「車子裡是甚麼人?真有那麼
大力量的人,為甚麼那樣充滿恨意?你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請你出來見我,我是
達伊安大巫師!」

    大巫師這一番話,是用西班牙語說的,那是瑪仙精通的語言之一。她呆了一呆,她
當然知道甚麼叫「大巫師」,可是卻也不知道達伊安大巫師是何許人。她那時的心情是
如此惡劣,就算是一群魔鬼呼喚她出來,她也不會憂慮些甚麼。

    所以,她連想都沒有想,答應了一聲「好」,推開行李箱蓋,一躍而出。

    於是,瑪仙和大巫師,面對面地站立著。瑪仙只覺得大巫師的神情怪異莫名,雙眼
之中,迸射出一種異樣的光采來,盯著她看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道:「你是我一生之
中,遇到過的最奇怪的一個人。你天生能使神奇的力量為你做事,也就是說,你是一個
天生的巫師。即使你是一個幼童,也已經會用這種神奇的力量,來改變你的命運!」

    大巫師說得十分嚴肅認真,也說得很快。瑪仙冷冷地道:「是麼?這或許就是當我
是一個棄嬰時,便使得一個大富豪發現我,把我養大的原因!」

    瑪仙自小所受的教育十分現代,所以在觀念上,她是根本不相信巫術這回事的。她
這樣回答大巫師,自然是在譏諷對方。

    可是達伊安大巫師聽了,卻仍然十分認真,連連點頭:「當然是!當然是!」

    瑪仙感到自己在被戲弄,她的情形如此之糟,而大巫師還說,她能憑藉甚麼神祕力
量,去改變自己的命運。自從懂事以來,她不知多少次祈求自己的臉容變正常些,即使
和最醜的醜女一樣,她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可是結果,卻是連她自己,也不敢多看自
己的臉容一眼!

    當時,瑪仙又冷笑了一下,道:「你願意看看我是甚麼樣子嗎?等你看了之後,你
再告訴我,神祕的力量有甚麼用處!」

    那時,她真有這個衝動,要把頭上的白布解開來,讓那個自稱大巫師的人看看,看
他有甚麼辦法。所以,她說著,已動手去扯白布。

    而就在那時,大巫師沉聲喝道:「等一等!」

    大巫師的聲音並不高,但是自有一股令人不能不順從的力量。瑪仙手下慢了一慢,
大巫師已經伸手,按到了她的頭上。

    當大巫師的手一按到了瑪仙的頭頂上之際,瑪仙發出了「啊」的一下呼叫聲。她只
覺得大巫師的手,簡直像是一塊燒紅了的烙鐵一樣,灼得她全身,尤其是頭上,奇痛無
比。

    而大巫師的動作十分快,一按之後,立時縮回手來,神情更是異樣:「你真是與眾
不同,真是與眾不同!你有神奇的力量,可以達到巫術上的最高境界,可以利用你的神
奇力量做任何事!」

    聽得大巫師一再這樣說,瑪仙的心中反倒沒有了憤怒感。她當然也絕不興奮,只是
覺得十分疲倦,揮了一下手:「算了吧,我為了想改變自己的容貌,不知想了多少年,
一點用處也沒有!」

    大巫師「啊」地一聲:「你嫌你自己長得太醜?那太容易了!自己的心意,有足夠
力量改變自己的容貌,何況你根本與眾不同!」

    (中國人有一句話:「相由心生」,倒有若干和大巫師的論調相似之處。)

    瑪仙聽了,只是冷笑幾聲,不願意再和大巫師交談下去,一面冷笑,一面轉身,向
一處十分陰暗的地方走去──她自小就習慣了陰暗,她從來也不照鏡子。一個人知道了
自己有著一張鬼怪一樣的臉之後,最討厭的東西之一,自然就是鏡子。

    當她看書的時候,她用特種的射燈,光線只集中在她需要看到的物件上。當她接受
個別教育的時候,燈光也是特別安排的,她一樣是在陰暗的角落之中。

    所以這時她想離去,也自然而然走向一個十分陰暗的所在。誰知道她一走,大巫師
竟然立時跟著她走了出去。

    (在小寶圖書館樓上看下來,原振俠他們以為大巫師和瑪仙是一起走開去的,那是
由於大巫師的動作,和瑪仙配合得十分好之故。實際上,是瑪仙先走,大巫師立時跟了
上去的。)

    瑪仙覺出大巫師跟了上來,十分厭煩地道:「你又想說甚麼?」

    大巫師在巫術界之中的地位極高,人人都對他恭而敬之,只怕從來也未曾受過別人
對他這種不禮貌的話。可是這時,他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的而且確,感到這個白布包
頭的少女,蘊藏著一股神奇的力量。

    這種力量,他強烈地以他巫師的本能感覺得出來,就是巫術的力量,這是他以前未
曾遇到過的事。這時,他的心情也在極度的興奮之中,怎會去計較瑪仙說話的語氣!

    大巫師立時道:「如果你不覺得自己有巫術的力量,那只不過因為你不會運用!」

    瑪仙悶哼了一聲:「你能教我?」

    大巫師的回答十分肯定:「當然!」

    他們一面說,一面向前走著。這時,已經走進了那個陰暗角落之中,在小寶圖書館
上看下來,已經看不到他們兩個人了。

    瑪仙陡然站定身子,用手一扯,把包在頭上的白布扯了下來,倏然轉身,抬起頭來
,把她鬼怪一樣的臉,向著大巫師,然後道:「好,那麼請你教我,如何能把我的樣子
,變得和普通人一樣!」

    達伊安大巫師本身是巫師中的奇才,自幼就被幾個老巫師發現他有著巫術的奇異才
能,一生接受神祕奇奧的巫術訓練。

    在這種訓練之中,所見過、所接觸過的各種詭異現象之多,包括了要注視各種各樣
的死屍的臉部,達一年之久的訓練在內,可以說見盡了世上玄奧恐怖的現象了。

    可是,當瑪仙陡然揚起臉面向著他之際,他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發出了「啊
」的一下低呼聲來。

    然後,他們兩人就對視著,在凝視之中,瑪仙只覺得大巫師的雙眼之中,有一股難
以形容的光采射了出來。這股光采,似乎籠罩住了她整個鬼怪一樣的臉面,那使得她產
生了一種極不自在的感覺──那是她把臉向著別人時,自己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正當她想偏過臉去,避開大巫師的那種眼光之時,大巫師已然道:「情形是特別一
些,但還是有辦法的。你的力量,加上我的力量,還是可以有辦法的!」

    一直到剛才互相凝視時為止,瑪仙還是不對巫術存任何希望的。可是這時大巫師的
那幾句話,卻使得她的心中,陡然產生無比的信心。

    大巫師又道:「你現在甚麼也不必做,讓我運用我的力量向你施術。你所要做的,
只是集中你一切可以集中的意念,想像你將來要變成的樣子。」

    如果不是剛才陡然生出了那股信心,一聽得大巫師這樣說,瑪仙一定又要忍不住發
出尖厲的笑聲來了──竟然可以想像將來要變成的樣子,這豈不是奢望中的奢望,夢想
中的夢想?

    她敢有甚麼別的願望?只要人家看到她,不把她當鬼怪,她已心滿意足了──這正
是她懂事以來最大的願望。

    可是這時,在大巫師越來越盛的目光籠罩之下,她的願望改變了!

    當時,瑪仙的心中或許這樣想:反正是達不到的願望,奢望和普通的願望,還不都
是一樣的。所以這時她意念一集中,所想的是:我要變成一個美女,變成一個絕色美女
,變成一個容顏上的美麗,和我身體的誘人可以完全配合的絕色美女!

    她一開始那樣想,耳際就聽到了發自大巫師口中的喃喃咒語。那種咒語聲令她的意
念更集中,而且進入了一種朦朧的境界之中。

    接著,大巫師的雙手揚了起來,自她的頭頂開始,緩慢而有力地,在她整個頭臉之
上移動著、撫摸著。瑪仙感到大巫師的雙手有光芒發出來,而且大巫師的手心是火燙的
,燙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接受著大巫師的施術。

    (大巫師施術的情形,原振俠在樓上看下來,只看到大巫師發光的手,在緩緩移動
。)

    對瑪仙來說,這時的經歷,更是異樣之極。她的胴體是那麼晶瑩可愛,但她的臉面
是那麼可怕,可怕到絕不會有人想去觸撫一下的程度。而這時,大巫師滾燙的手,卻在
她鬼怪一樣的臉面的每一部分,那麼有力地撫摸著。這使她產生了一種十分激動的情緒
,對於自己能變成絕色美女的信念,也越來越盛,越來越是堅決。

    大巫師一直在同時念著咒語,瑪仙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一下巨大無比的呼喝聲─
─就像是一個焦雷,就在她的頭頂炸開來一樣,使得她從朦朧的境界之中,陡然醒了過
來。

    她聽到大巫師在劇烈地喘息著,當她望向大巫師的時候,看到大巫師臉上的汗,像
雨水一樣地往下淌著。然後,大巫師疲倦地揮著手:「你回去吧,巫術的力量會發生作
用,你會變成你意念中所想的模樣!」

    大巫師說著,就緩慢地轉過身去。瑪仙又停定了一會,自己撫摸著自己的臉,發現
一如從前。她苦笑了一下,重新紮起白布,在黑暗之中離去。


    瑪仙和大巫師之間發生的一切事,自然是由瑪仙講給桑雅聽,再由桑雅轉述給原振
俠聽的。

    由於過程相當怪異,所以原振俠聽得十分用心。當他聽到桑雅的敘述告一段落之際
,他覺得有點不對頭,問:「以後呢?」

    桑雅呆了一呆:「甚麼以後?瑪仙說她自己回去了,就是這樣。」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不對!不對!」

    桑雅有點惱怒:「甚麼不對?她把一切都對我說了。而且巫術對她一點作用也沒有
,她還是那個老樣子!」

    原振俠仍然道:「不對,她隱瞞了一些事,未曾對你說起。」

    桑雅笑了起來:「你倒知道?」

    原振俠又想了一想,才肯定地道:「是的,我知道,前天晚上,大巫師十分疲乏地
上樓來,的確如她所形容的一樣,滿身是汗。而且說,他為了這次施術所花的精力,要
經過十二次月圓,才能恢復過來。」

    桑雅一揮手:「這些事,瑪仙自然無法知道。」

    原振俠說得十分緩慢:「大巫師還說,她必須做到一些事,如果做不到,他施的巫
術力量,也不會有用處。需要她去做的事,一定極其重要,而她並沒有告訴你,是不是
?」

    桑雅怔了一怔:「她沒有提及,我想,那是由於她和大巫師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雖
然奇特,可是她根本不相信巫術的緣故。所以她也不打算去做大巫師要她做的事,自然
也不必提了。」

    原振俠聽出桑雅的語氣之中,正在竭力維護著瑪仙。而他也不知道瑪仙隱瞞的是甚
麼,自然也無從再說下去。

    他只是道:「猜想起來,她還隱瞞了一些事。大巫師說她有先天成為巫師的條件,
大巫師肯向她施術,一定還有一點交換條件,她也提都不提。」

    桑雅顯得相當不耐煩:「猜想,猜想,你甚麼都是猜想,你究竟暗示甚麼?」

    原振俠道:「不是暗示,而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別低估了巫術的力量!巫術有它不
可思議的魔幻的力量,而她,有可能成為一個女巫!」

    桑雅聽得哈哈大笑起來:「聽聽!這像是一個醫生所說的話嗎?她如果是一個女巫
,那倒好了,至少可以使得她的臉面變好看一些!」

    原振俠疾聲問:「你不是說,她的臉容就算是現在那樣,也值得你迷戀嗎?」

    桑雅的回答也來得極快:「當然是!但是如果能有所改善,那有甚麼不好?」

    說到這裡,他誇張地高舉雙臂,大聲叫:「天下所有巫術的力量,要是能夠使瑪仙
的情形有改善,我寧願自己成為巫術的犧牲品!」

    當桑雅醫生叫到最後一句之前,原振俠已經意料到他想講甚麼了,正想大聲疾喝阻
止他,可是桑雅已叫了出來。

    剎那之間,原振俠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只好說了一句:「別開這樣的玩笑!」

    桑雅卻十分高興:「我們說了那麼多話,她學識的豐富,真叫人吃驚,她還說,我
可以時常去看她!」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的手勢,桑雅用力一拍報紙:「登報紙找人的那個甚麼
阿財,叫他去死吧!」

    他一面說著,一面離開了原振俠的房間。

    他離開時腳步之輕鬆,就像他不久之前,離開夕陽大道三十三號時一樣。


    昨晚,桑雅在醫院的急診室中,料理完了傷口出來,疾步走向車子,他生怕瑪仙已
經離去了──瑪仙還在,雙手托著頭,正在睜大眼沉思。

    桑雅道:「沒有事,幾天就好。」

    瑪仙沒說甚麼,仍然由她駕車,駛回她的住所。在歸途中,瑪仙向桑雅說了她和大
巫師相識的經過,最後還嘆了一句:「人生的際遇,真是太偶然了,誰知道我躲進了行
李箱之後,竟然會有一段那麼奇異的經歷!」

    桑雅大有同感:「是啊,當年我對於是不是離開法國,也考慮了許多天。如果不到
這裡來,怎麼有機會認識你?」

    車子已到了洋房門口,桑雅踟躕著不肯離去,瑪仙邀請他進去坐一會,桑雅更是高
興之極。在言語之中,竭力表示自己對她的迷戀之意,可是瑪仙卻每次都把話題岔了開
去。

    一直待到天色將明,桑雅才依依不捨告辭。臨走時,還輕握了瑪仙的手一下,由衷
地道:「你上樓梯時的情景,足夠我回憶一生!」

    瑪仙發出了一下充滿了幽嘆的輕笑聲,轉身走了開去。桑雅開車回到住所時,天色
已然大明,他看到了原振俠留下的字條,準備一換了沾滿血漬、又被狗爪撕破了的衣服
之後就下樓去。

    而等他在換好衣服,洗了一個臉之後,報紙也來了。他拿起報紙來,就看到了那則
不倫不類的尋人啟事,他只當是原振俠的傑作,所以就去找原振俠算帳。

    等到弄清楚之後,他又興致勃勃地,向原振俠講述他找到了瑪仙的經過,只覺得精
神振奮無比。

    在桑雅離去之後,原振俠的心情卻有點沉重。他還在想,究竟是甚麼,曾令得他有
遍體生寒的恐怖之感?是不是因為瑪仙和神祕莫測的巫術發生了關係呢?

    而且瑪仙的來歷這樣奇特,監護人竟然是鼎鼎大名的陶啟泉,這也有點不可思議。
他知道,要在陶啟泉方面了解瑪仙的一切,十分困難,世上怕只有那位有著無數神祕經
歷的先生,和他的夫人,才有這個能力。

    原振俠想了一想,本來想打一個電話給那位先生,但想起那位先生曾說過,電話是
最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隨時可以騷擾他人,所以他拿起了電話又放下。雖然事情和他
無關,但是他的兩個朋友,桑雅和阿財,顯然已被牽涉了進去,他覺得有必要去了解一
下。

    原振俠的性格十分隨和,阿財和桑雅兩人,不論在學識上或是社會地位上,都有著
極顯著的不同,但是在原振俠的心目中,倒是一視同仁,全把他們當朋友的。

    他決定寫一封信,請那位先生若是有便,向陶啟泉問一下有關瑪仙小姐的一切。陶
先生是瑪仙的監護人,應該知道她許多事的。

    寫好了信,他又拿起報紙來,把那段尋人啟事再看了一遍,實在沒法子不發笑。一
直到他在赴醫院途中,一面駕著車,一面還是忍不住想起來就發笑。很出乎他意料之外
的是,在醫院門口,他竟然又看到了呆立著在東張西望的阿財!

    原振俠停好了車之後,走近阿財,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阿財嚇了一大跳,
拍著心口:「原醫生,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原振俠感到意外,因為他是對著阿財走過去的,阿財怎麼會看不見他?他還沒有問
,阿財已經十分忸怩地道:「我只顧注意來來去去的女人,沒有注意男人。」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報紙上的啟事,是你登的?」

    阿財一下子漲紅了臉,神情變得更忸怩:「你看到了?唉,花了我一夜工夫才寫好
的。你想,她是不是會看得到?會不會?」

    他一面說著,一面手足無措地等著原振俠的回答。原振俠正色道:「阿財,我們是
朋友,我告訴你,你要聽我勸,再也別將這女孩子放在心上!」

    阿財大是不服:「為甚麼?」

    原振俠一揮手,道:「這女孩子身分已經弄明白了,她的監護人是出名的大富豪!


    何財一點也不氣餒:「我也有錢!」

    原振俠真恨不得打阿財一個耳光:「你那點錢算甚麼?別說是你,就算魯大發不是
現在那樣,再拍一百年電影,賺的錢還不夠人家一根汗毛!」

    阿財眨著眼,結結巴巴地說著:「人要……那麼多錢幹甚麼?你是說她有錢,會看
不起我?我看那也不見得!」

    原振俠真拿他沒辦法,阿財反倒打蛇隨棍上,別看他平時有點呆頭呆腦,這時一點
也不笨,他道:「你知道她的身分,一定知道她住在哪裡的了,求求你告訴我,我到她
門口去等她!」

    原振俠用力搖頭:「我不會幫你做這種沒有意義的傻事,我要上班去了。」

    原振俠疾言厲色的拒絕,並沒有使阿財氣餒,他反倒提高了聲音:「我知道,大家
都是男人。我知道,那天在電梯中,你和我一起看到她的。你自己也喜歡她,迷上她了
,所以不讓我去找她!」

    原振俠氣得幾乎要昏過去,他也不想和阿財這種渾人爭辯,轉身走向醫院,一面道
:「是,給你猜對了,所以你沒有希望!」

    阿財又在他身後叫了些甚麼,原振俠並沒有再注意。而當他走上石階之際,他陡然
怔了一怔──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滿腦子都是那天在電梯中看到的情形。

    那少女如此美麗誘人的胸脯,他在看到過之後,自然印象相當深刻。可是幾天來,
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一瞥之間的印象,竟然還具有如此的震撼力!

    他簡直無法遏制自己去想當時的情景,而且對於自己當時和那少女隔得如此之近,
竟然只是盯著她看,而沒有甚麼行動,感到了極度的後悔。那種悔意,甚至令得他喉頭
發顫,雙手發抖。

    原振俠實在無法解釋,何以自己的意念,竟會變得如許不能控制?他急急走進醫院
,迎面而來的人,都以十分訝異的目光看著他,有幾個問他:「原醫生,你不舒服?」

    原振俠沒有回答,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喝了一大杯水。可是那種意念,越來
越洶湧,使得他無法靜得下來!

    另一方面,他還十分清醒:不可能的,那少女,瑪仙,根本像是鬼怪一樣,想她幹
甚麼?

    然而,他越是叫自己不要想,想念的程度卻越來越甚!他強迫自己,把意念集中在
她鬼怪一樣可怕的臉面上,可是卻一點也不成功,反倒更加在腦海之中,翻騰著她美麗
的身體的每一個細節。

    那少女美麗的身體的其他部分,當時在電梯中的一瞥之間,原振俠幾乎沒有加以注
意──在當時的情景之下,任何男性的視線,自然而然,會集中在她誘人之極的胸脯上


    可是這時,原振俠卻想起了她別的部分來。她的手,手指修長,手背上的肌膚是那
樣嫩白,而且穠纖是那樣適中。這樣的一雙玉手,要是緊緊地握著,手指和她的手指交
叉著緊握著……

    還有她的小臂,渾圓的,有著近乎透明的細汗毛的小臂,叫人聯想到她的整個玉雕
一樣的手臂和肩頭……

    原振俠不由自主,氣息急促起來,他坐立不安,無目的地來回走著。

    當他翻開一本醫學書籍之際,在他眼前浮現出來的,竟然是那少女的細腰,和她腹
際若隱若現的神祕而誘人的臍孔!

    他用力拍著自己的頭,感到了一股異樣的衝動,而在這種衝動之下,他又不由自主
,打著寒戰──有一股恐懼的寒意,自他心底深處升起。

    他知道自己突然之間,對瑪仙的這種思念,是不可理喻的!

    他甚至立刻想到,一定不是自己要這樣想她,而是有某種力量,要他這樣想!

    這某種力量是甚麼力量呢?是巫術的力量?如果巫術力量,竟然能夠這樣控制人的
意念的話,這真是令人不寒而慄的事!

    所以,他立時摒棄了這個想法──那時他的思緒,真是混亂之極,他立時又想:不
,不是由於甚麼外來力量的影響,是我自己想她。她的身體那樣迷人,想念她一下,也
是很正常的!

    原振俠不由自主,苦笑起來。正常?他現在多少有點明白桑雅和阿財的心態了,因
為他自己,現在不正和他們一樣麼?

    在他意念中出現的瑪仙,簡直已可以令他著迷!

    他吞著口水,真的感到了著迷。他毫無目的的步子,越走越快,然後,陡然在門口
站定,為自己突然而起的一個念頭,而心頭狂跳!

    他是知道瑪仙的住址的:夕陽大道三十三號──那是桑雅費盡心機打探出來之後告
訴他的。駕車前去,至多一小時,與其在這裡想得唇乾舌燥,何不立即按址前往,去找
她,去擁抱她那使人迷戀的身體?

    這個念頭才一閃起,就令他心頭狂跳,接著,立即付諸實行的衝動,便如潮水一樣
,不可遏止。他陡地轉向門口,用力拉開門,已準備一步跨了出去。

    在他才一打開門時,他就看到有一個人當門而立。他幾乎連想也未曾想,反手一推
,準備將那人推開去。

    可是,他的手才一伸出去,就被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原振俠呆了一呆,轉頭向那
人看去,首先接觸到的,是一雙深邃無比、閃耀著難以形容的柔媚光采的一雙眼睛。

    原振俠陡地一怔,他看清楚了,握住了他的手的,是一個出色的美女,纖細而堅強
。尖削的下頷,使她看來美得極其古典,忽閃的大眼睛中有著固執的迷茫。那種叫人自
心底感到醉意的眼神,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可以說,世上只有一個人有──海棠


    在他辦公室之外的,正是海棠!

    海棠看著原振俠,神情十分驚訝:「你怎麼啦?」

    原振俠不由自主喘著氣:「我怎麼啦?」

    海棠道:「如果有鏡子的話,你就可以知道你自己怎麼了!」

    原振俠心中陡然一凜,剛才自己想的是甚麼,準備去做甚麼,又一起湧上心頭。要
不是海棠突然在門口出現,他這時怕已上了車子了!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有十分疲倦的感覺,像是整個人,才掙扎著從一個有濃稠泥漿
的泥淖之中出來一樣。他不由自主伸手向額上抹了一下,卻抹了一手汗,這更使得他吃
了一驚。

    海棠一直用驚訝的眼光望著他,原振俠可以感到她的眼光之中,有著深切的關懷。
但是他又不願接受這樣的關懷,所以他有點偏執地轉過頭去,避免和海棠的眼光相接觸


    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感到海棠在心中發出幽幽的嘆息聲。實際上,海棠並沒有發
出任何嘆息聲來,只是故意用輕鬆的語調問:「不請我進去坐坐?」

    原振俠有點像機械人一樣地回答:「請進來,請坐!」

    他退回辦公室,海棠跟著進來。原振俠在坐了下來之後,感到自己已經鎮定了許多
,剛才的一切,像是一場噩夢一樣。

    而他又隱隱感到,那不是平常的噩夢。平常的噩夢,醒了就沒事了,而這個噩夢,
只怕會不斷地持續下去,這是使得他涔涔汗下的主要原因。

    他又抹了抹汗,才問:「我剛才看來,是……甚麼樣子?」

    海棠淺淺一笑──原振俠常說,海棠的這種笑容,有著典型的對世界上一切事情的
嘲諷,簡直是叫人無可捉摸的。而當她在這樣淺笑的時候,她的神態,又是如此柔媚可
人。

    她道:「你剛才看起來,就像是被甚麼邪術迷住了一樣!」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他知道,海棠對於剛才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她竟然用了這樣的形容詞,可知道自己剛才推門出去的時候,神
情是何等可怕!

    他思緒極亂,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他向海棠致謝,是因為他知道,要不是海棠的突然出現,他這時會在車子裡,駛向
瑪仙的住所。

    海棠自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她自有她縝密的心思,並不表示太多的
訝異:「本來不想打擾你的,也知道你並不想見到我──」

    原振俠張開了口,可是卻並沒有發出甚麼聲音來,那是他根本無法說甚麼之故。他
不想見海棠嗎?當然想,而真的想見她嗎?卻又不想!

    所以,他只是無意識地揮了揮手,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海棠站了起來,當她站起
來之際,幽香自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沁人肺腑。

    原振俠望著她窈窕的身形,心中想:真是,我剛才怎麼會去想瑪仙的?黃絹或海棠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才是真正的美女!

    他這樣想,本來是想否定剛才自己對瑪仙的思念的,可是才一想及瑪仙,腦際又湧
起瑪仙那迷人的裸胸來。那令得他大吃一驚,不由自主用力搖著頭,好把這種念頭驅走


    海棠在這時,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原振俠像是一個遇溺的人,陡然見到了救生圈
一樣,立時緊握住海棠的手,把頭靠向海棠柔軟的腹際。那使他多少在某種程度上,有
點安全的感覺。

    原振俠像孩子一樣地偎依著她,令海棠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氣息也開始急促,
柔軟的、被原振俠緊偎著的小腹起伏著。她勉力定了定神,才道:「你心中有甚麼事,
正在困擾你?」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淺紫色薄綢之下,海棠恰到好處的胸脯,阻礙
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到海棠。他喃喃地道:「是……有一些事,不過我可以處理。」

    海棠低聲道:「有人說,所有的男人,不管他是那一類型的,總歸來說,都是小孩
子!看來這句話有點道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離開了海棠一些,和她互望著。海棠現出一種令人憐愛的神情
:「有一些話,你不喜歡聽,有一些事,你不願做──」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就不要說──今晚有空能和我一起晚餐?」

    海棠揚了揚眉:「我還是非說不可,我要你介紹我認識一個人!」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翻了翻手。海棠壓低了聲音:「桑雅醫生。」

    原振俠十分訝異:「為甚麼?」

    海棠有點無可奈何:「想通過桑雅醫生,認識另一個人──陶啟泉。」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真的感到莫名其妙。

    海棠的身分他自然知道,她仍然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勢力控制之下的「人形工具」。
這個龐大的勢力,要和陶啟泉這樣的人物接觸,派海棠這樣出色的「工具」出馬,這也
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是,一切和桑雅醫生又有甚麼關係呢?

    他搖了搖頭:「我不認為可以通過桑雅醫生,去接近陶啟泉。」

    海棠的嘴唇抿了一下:「可以的,陶啟泉有一個身分十分神祕的私生女,桑雅醫生
和這個女孩子有來往。」

    海棠這一句聽來十分平淡的話,在原振俠心頭所造成的震動,簡直難以言喻。他立
即明白了「身分十分神祕的私生女」是怎麼一回事,也明白海棠和她的同伴,對瑪仙的
監視已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目的自然是想通過瑪仙,去接近陶啟泉。

    說不定海棠還以為瑪仙的身分如此神祕,是由於陶啟泉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祕密之故
,從而想對陶啟泉做某種要脅威逼。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實在難以掩飾自己心中的那
種厭惡感,他發出了一下冷笑:「你……你們完全弄錯了!別再在那個少女身上下工夫
了,一切和你們所想的全不一樣!」

    海棠還沒有甚麼反應,原振俠的心中又是一凜──他才在口中提及瑪仙,意念中對
瑪仙的思念,又如同攔不住的洪流。

    海棠默然半晌,才道:「那少女是不是臉部有甚麼缺陷?一個整形外科醫生,和一
個臉部有缺陷的少女之間發生感情,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那少女和陶啟泉的關係,十分
神祕──」

    海棠才講到這裡,原振俠像是驟然爆發的火山一樣,吼叫了起來:「住口!是的,
她臉上有缺陷,可怕的缺陷,可是比起你心靈上的缺陷,來好得多了!」

    原振俠一面叫,一面陡然跳了起來,拉開了門。他打開門的時候,他才發現,由於
他的大聲吼叫,已引來了不少人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原振俠也不理會,指著門外:「請你立即離開!」

    海棠在這時候,表現了她職業上的罕有鎮定。她帶著十分迷人的微笑,甚至以無懈
可擊的儀態向外走去,到了門口,還輕輕說了一句:「原,你真是長不大的孩子!」

    原振俠狠狠地沉聲道:「如果長大了,心靈會變得那麼醜惡,我寧願長不大!」

    海棠沒有再說甚麼,只是深深地望了原振俠一眼,轉身就向外走了開去。

    原振俠向門外的那些人,作了一個抱歉的手勢,望著海棠的背影,思緒亂成一片。

    他只感到,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本來,事情已經夠紊亂的了,現在,又加上海棠──巫術之外,再有龐大的特務勢
力,事情真不知道要發展到甚麼地步!

    這時,醫院的擴音系統,傳出了要原振俠立刻到三樓病房去的聲音,原振俠匆匆離
開了辦公室。

    這一天,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原振俠精神恍惚之極。當他把著女病人的脈搏之際,
他會想起瑪仙來,當他替女病人聽診之際,他的那種綺念,更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一樣。

    當他下班離開醫院時,他坐上了車子的駕駛位之後,足足十分鐘之久,決不定自己
該回住所去,還是直駛夕陽大道三十三號。

    原振俠已經可以肯定,是有一股力量在影響著他。而他自己的意念,正和這股外來
的影響力量,在進行著苦苦的決戰。

    他也幾乎可以肯定,桑雅和阿財,他們連戰鬥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那股可怕的意念
所控制了!

    不然,至少桑雅醫生,不會全然無視於瑪仙那麼可怕的臉!

    原振俠緊握著駕駛盤的手,正發著抖。他心中十分清楚該怎麼做,可是那個意念還
是那麼強烈,強烈得他幾乎無法抗拒!

    就在這時候,有人走近他,俯下身來。原振俠轉過頭來,看到容光煥發、滿面喜悅
的桑雅醫生。

    桑雅和原振俠一照面,笑容變成訝異:「你不舒服?」

    原振俠伸手抹了一下,又抹了一手汗,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桑雅喜孜孜地:「我和瑪仙有約,我已經準備計畫動手術了。這裡如果不行,我們
到瑞士去!」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你仍然不相信巫術的力量,可以使她起變化?」

    桑雅用力揮了一下手,又在車頂上重重拍了一下:「你信嗎?」

    原振俠用力挺了挺身:「我信──我甚至以為,你對她的迷戀,也是由於巫術的力
量。」

    桑雅陡然震動了一下,在那一剎間,他現出了極短時間的迷惘,但是隨即又回復了
原狀。在斜陽的餘暉中,原振俠捕捉了他的這種神情,在心中暗嘆了一聲。

    他知道,那種神祕力量的影響,自己還在苦苦與之爭持,但是桑雅卻早已完全受控
制了。

    那會有甚麼害處呢?原振俠也想不出來。如果那真是巫術的力量,而又如此強大的
話,使桑雅不顧一切地愛上瑪仙,又有甚麼不好呢?如果瑪仙真的能夠在巫術的力量下
,變得美麗,那豈不是更理想了?

    巫術,一般總是和黑暗、陰森、恐怖、惡毒和陷害連起來的,可是在這裡,卻看不
出有甚麼害處來,彷彿只看到像神話一樣美麗的結果。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桑雅卻道:「聽說下午,在你辦公室有點意外?」

    原振俠「哦」地一聲:「有人企圖通過你和瑪仙接近陶啟泉,那是一個不擇手段的
特工組織。你若是無法應付,就當他們不存在好了!」

    桑雅多半是由於心情開朗的緣故,所以聽到任何事,他都覺得好笑。這時,他又暗
暗笑了起來:「巫術已經夠熱鬧了,又加上特務,不會是○○七吧!」

    原振俠的心情可沒有他來得輕鬆,只是悶哼了一聲,甚至有點粗魯地推開了桑雅,
發動了車子,踩下油門,令車子像瘋馬一樣地向前衝了出去。

    要是原振俠不走得那麼急,那麼,以他的機警,一定可以發現,停車場中接下來發
生的一些不尋常的事情的。

    如果沒有海棠的出現,對原振俠來說,事情可能要簡單得多──要就他無法控制自
己,照他的那種突如其來的衝動去行事,直驅夕陽大道,去找瑪仙;要就他自己的意念
,得到了勝利,那自然也心安理得。

    可是海棠的出現,卻使得他的思路更加紊亂。他這樣粗魯地對待海棠,海棠臨走時
那一眼,眼神之中,包含了原振俠完全可以心領神會的千言萬語。她甚至沒有責怪,原
振俠彷彿聽到她在他的耳際幽幽地說著:「你叫我怎麼辦呢?」

    這是真正令人心碎的耳語,只有最無可奈何的心靈,才會發出這樣的耳語。

    原振俠處於心緒極度紊亂的情形下,自然沒有留意到停車場中,一些他稍微留意一
下就可以注意到的特別情形。

    當他的車子飛快地駛離之際,桑雅走向他的車子。

    桑雅的心情是如此之輕鬆,而且他本來就不是十分機警的人,所以他全然未曾覺得
有甚麼不對。他只覺得天上的晚霞特別美麗,漸漸展佈開來的暮色也特別迷人。他肩頭
上的傷口還有點痛,可是在他的感覺上,這就像是情人的咬囓一樣。

    他進了車子,忍不住閉上眼一會,在他眼前浮起的,是瑪仙那麼迷人的裸體背影。
他深深地吸著氣:瑪仙今晚會怎樣招待他呢?

    他沉醉在如醇酒般的想像中,自然不會去注意在離他的車子不遠處,早已停著一輛
小車子,小車上有一個身形矮小的人。自從他一出現,那身形矮小的人,雙眼之中射出
猶如餓狼一樣的光芒,緊盯著他。一等他發動了車子,那人也發動車子,緩慢而謹慎地
跟在他後面。

    這個身形矮小的人是阿財。

    阿財不能在原振俠處得到瑪仙的地址,但是知道了桑雅醫生和他心中的少女的關係
,所以他「狩獵」的目標,就成了桑雅醫生。而他現在,正在開始他的跟蹤。

    由於他全副心神都放在桑雅的身上,所以他也根本沒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車子跟著
桑雅的車子駛出去之際,另外有一輛車子也跟住了他。

    螳螂捕蟬,黃雀在其後!

    那第三輛車子中,是四個面目平板,但是在平板中,顯得十分陰森的男人──這四
個人,自然就是海棠的夥伴了。

    三輛車在暮色中向前駛,在後面的兩輛車子,並不想超越前面的──在最後一輛車
上,有著精密的無線電通訊儀器。

    當車子漸漸駛離市區,進入郊區的公路時,第三輛車子上,有人按下了通信儀的掣
鈕:「另外有一輛車子,似乎也在跟蹤桑雅醫生。」

    在通訊儀中傳出了應該十分動聽,但這時聽來卻冰涼的聲音:「把他解決掉!」

    通話的人訝異:「不弄清他是甚麼人?」

    冰涼而動聽的聲音,自然是海棠在發布她的命令:「我們已經有太多的麻煩,不能
再有新的了!」

    最後是一聲「是」,結束了這次通話。

    三輛車子仍然依本來的次序在前進。第三輛車子中,傳來了一陣密議聲,坐在司機
位旁邊的那個人,自身上衣服不同的口袋之中,取出了手鎗和滅音管來,迅速而熟練地
把滅音管旋上了鎗口。

    這時,原振俠帶著撩亂的心情,回到了宿舍。他才一進電梯,就怔了一怔,電梯中
有一股清幽的、淡得幾乎難以辨別的香味。

    如果是別人,對這種香味一定不會在意,可是那卻能夠令原振俠的心跳加劇。當他
和她在纏綿的時候,當汗珠自柔白的皮膚中沁出來的時候,原振俠會親密地,把這種香
味稱之為「海棠的幽香」。

    「海棠的幽香」既然飄漾在電梯中,那麼,海棠在甚麼地方?當然不會太遠了!

    所以,當電梯的門打開之後,原振俠真決不定是跨出去,還是乘原電梯離開,不和
海棠見面。

    他望著自己住所緊閉著的門,心中不禁苦笑:他生命中兩個美麗的女人,都那麼與
眾不同。至少,她和她,都可以任意出入他的住所,就算他住在一座防守嚴密的堡壘之
中,也不能阻擋她們隨意進入。何況,他根本無意拒絕她們的到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住所門口,還不等他伸手去推門,門就緩緩打了開來。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走了進去,海棠已迎了上來。

    原振俠不可抗拒地輕輕摟住了她的細腰。和下午不同,海棠曾經刻意打扮過,淡雅
的化粧,使她看來更是清麗絕俗。

    原振俠又不可抗拒地吻向她的櫻唇,海棠微張著口,柔軟的、濕潤的舌尖的接觸,
使得他們兩人的氣息,都不由自主急促起來,淺吻變成了深吻。

    他們自然不會再有機會發出聲音來。但是他們兩人的眼神交接,卻還在作無聲的心
靈交流。

    原振俠的眼神在低嘆:你又來幹甚麼?

    海棠的眼神在幽息:說是為了想你,你相信嗎?

    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眼睛,陶醉在海棠的柔情蜜意之中──不但是那份無形的蜜意
,而且還有實在的柔軟香馥的胴體。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再去想別的事,那簡直是白
癡之極了!

    他們兩人的身體越靠越緊,比上次更熱情,比上次更熾烈,比上次更纏綿。痛快淋
漓的氣息聲,充塞在這小小的空間中,愉快的呼吸,使得空間之中的每一角落,也都感
受到了快樂。


    這時,在那幢幾乎從來也未曾亮過大燈的洋房──夕陽大道三十三號中,瑪仙在一
盞光線集中的小燈的照射下,一動都不動。

    今天,她幾乎一直這樣一動都不動,盯著前面的一張報紙。小燈的光芒,集中在報
紙的一個部分,那部分,刊登著一則啟事。

    啟事是示愛的啟事──文字,在瑪仙看來,是這樣的幼稚,可是文字中所表示的情
意,卻是這樣的真摯,足以使得任何女性看了心跳。

    瑪仙也不例外,她一看到那則啟事,就知道那是為自己而登的。

    她一直在思索著,登這啟事的是甚麼樣的人?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個人
是甚麼樣子的了。

    她記得自己在全身充滿了羞辱和憤怒的情形下,衝進了電梯。電梯中有兩個人,一
個她是記得的,那是一個高大挺拔,有著尖銳目光,而神情略帶憂鬱的年輕人。另外一
個人是甚麼樣子的呢?她只記得那個人的眼神,像是一頭見了佳餚的餓貓一樣。

    她自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身體,幾乎可以使得任何男人,發出這樣的眼光來。但是
,那個高大挺拔的青年人,目光為甚麼不是那樣子呢?

    她在心緒極其撩亂之中,當然不會深一層想下去。

    而當晚,她躲在醫院的單身醫生宿舍之旁,又見到了那個年輕而英俊得過分的醫生
,從而使她有了和大巫師的奇遇。

    刊登啟事的,會是這個年輕的醫生嗎?

    當然不會,一定是另外那個人,醫生的程度,不會這樣低。

    瑪仙的心一直跳得很激烈,和任何女性一樣,她樂意有異性對她迷戀。而她,更有
特殊的原因,有真正特殊的原因。

    在這一天之中,她好幾次拿起電話來,想和刊登啟事的那個人聯絡。但是每一次,
她都只撥了兩個號碼,就放下了電話。

    因為她想到,登啟事的人,是不可能見過她的頭臉的。如果見過了之後,還會對自
己迷戀嗎?

    她有特殊的原因,需要真正愛她的異性,而不是只見過她的裸胸,就表示愛她的人


    桑雅醫生是見過她的,而又向她表示了這樣的愛意。桑雅是第一個這樣的男人,她
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上,滿足任何的心願。桑雅今晚會來,她的心跳
得更劇烈。

    是今晚呢?還是真的當自己變成艷麗無匹之後?

    她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由於她對大巫師的巫術,已經不可解釋地充滿了信心。
她甚至想破例去弄一面鏡子來,解開包在頭上的白布,再看一看自己。

    然而她卻沒有那樣做,連解開白布,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一下也不曾。信心增加是全
然沒有理由的,她將之解釋成為是一種對幻想的熱望,自己做了一個美夢來欺騙自己。
既然這樣的話,何必那麼快令自己夢醒。

    她所住的區域十分靜,所以,當老遠有車子駛來的時候,她已經可以聽到了車聲。
使得她有點驚訝的是,駛近的車子,似乎不止一輛。

    是的,駛近來的車子,不止一輛,一共是三輛。第一輛是桑雅,第二輛是阿財,第
三輛是海棠的那四個夥伴。

    三輛車子之間,本來都維持著相當的距離,但到了這時候,第三輛車子陡然加快速
度,追了上來,很快就追上了阿財的車子。阿財自然而然轉頭看了一看,在那一剎間,
他如同自己置身於一部電影之中一樣。

    他看到已和他平行的那輛車子之中,伸出一柄手鎗來,正對準了他。

    阿財並不是一個反應靈敏的人,但是他看過許多次,他的好朋友魯大發拍電影時,
遇到這種情形是如何應付的,所以他陡然側了側身子。

    就在那時,他身邊的車窗玻璃碎裂,他感到有甚麼東西飛了進來,穿進了他的肩頭
。他連忙伏下身子,拚命地踏下油門,車子像野馬一樣衝向前,「砰」地一下,撞上了
桑雅的車子。當兩輛車子在路中因相撞而打轉時,第三輛車子已經以極高的速度掠了過
去。

    車子因相撞而停了下來,桑雅打開車門跳了出來,阿財也打開了車門,可是他卻是
從車中直跌出來,跌在車邊,掙扎著,可是卻站不起來。

    桑雅來到了阿財的身邊,他一眼就看出阿財受了傷,至少有兩處傷口在冒血,一處
在肩頭上,一處在手臂上。

    他連忙俯身下去:「你覺得怎麼樣?」

    在才中了鎗之後,阿財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不覺得疼痛。但這時,他的兩
處傷口,卻火灼一般地痛了起來。儘管他的神情十分痛楚,但是在痛楚之中,仍然有著
莫名其妙的滑稽,他喘息著:「有人鎗擊我……打了我兩鎗,就是剛才那輛車中,有人
向我開鎗,我想他們……一定弄錯人了!」

    他一面說,一面想掙扎著站起來,桑雅忙去扶他。阿財的個子雖然不大,但身子也
相當沉重,桑雅去扶他的時候,自己肩頭上的傷口也牽動了一下,隱隱生痛。

    他把不斷在流血的阿財,半推半扶進了車廂,疾聲道:「你儘可能按著傷口,前面
不遠處有屋子,我是醫生,會設法替你包紮!」

    阿財幾乎哭了出來:「我又不是甚麼大人物,為甚麼有人要殺我?他們一定弄錯人
了!」

    桑雅一面飛快駕著車,一面喝道:「少說話,按住傷口要緊!」

    阿財語帶哭音:「按不住,血……不聽話,一直……在湧出來!」

    出事的地點,離夕陽大道三十三號相當近,瑪仙也聽到了車子碰撞的聲音。她在考
慮了一下之後,正好帶著那一雙巨犬走了出來,所以當桑雅的車子駛到門口時,她立時
把門打開。

    桑雅叫著:「有人受了傷,你扶他進去,我立即和醫院聯絡!」

    他跳下車,把阿財拉出來。當他望向阿財之際,他不禁陡地呆了一呆,阿財正以異
樣之極的眼光盯著瑪仙──他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的眼光,可以如此灼熱,簡直像是
兩團火一樣!

    桑雅也不及細想。阿財出了車子之後,扶著車身,大口喘氣,自從他一見到了瑪仙
以後,他就根本不知道甚麼是流血,甚麼是疼痛,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瑪仙。他跟蹤
桑雅醫生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他心中迷戀之極的少女的住址,如今竟然看到了自己迷戀
的對象就在眼前,這真的足以令他忘懷一切!

    而瑪仙在一看到了阿財的那種眼光之際,也立時知道他是甚麼人了。

    瑪仙在一秒鐘之間,就知道了這個受傷的人,就是那天在電梯中的另一個人,也就
是在報上刊登啟事的那個人。

    這時,桑雅奔向屋子,一面還在叫著:「扶他進來,我立刻叫救護車!」

    瑪仙走近阿財,低聲問:「你就是在報上刊登啟事,要見我的那個人……」

    當瑪仙靠近阿財的時候,阿財險險昏了過去,他除了不住點頭之外,一句話也講不
出來。

    瑪仙接著,陡然拉開了上衣的衣鈕,讓她豐滿的雙乳彈跳出來。在阿財的眼中看來
,那簡直是天上冉冉飄下來的兩朵仙花,而他自己,就像要飄向天上一樣!

    瑪仙還在繼續靠近他,阿財感到喉際如同塞進了一塊燒紅了的烙鐵一樣,汗水自他
的全身每處湧出來,而尤其以他的臉上為甚。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眼前鮮麗嫣紅的乳
房,看起來也成了模糊一片。

    他只聽得那少女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我的樣子很難看,你不怕?」

    阿財竟然陡地掙扎著,叫出了一句話來:「不怕!再難看也不怕!」

    瑪仙道:「好,你看著!」

    她迅速地解下頭臉上的白布,雙手轉過阿財的臉來。阿財的臉,一給瑪仙柔軟滑膩
的手按了上來之際,人已處於昏迷的邊緣。當他面對著瑪仙的臉時,他根本甚麼也看不
清,只是嘶啞著聲音叫著:「不怕,你很好看,很──」

    他說到這裡,更接近昏迷。在朦朧之中,他感到了肩頭傷口的疼痛,又感到好像有
一股力量在傷口上吸吮著。他遲鈍的思緒只想到了一點:在傷口上吸,吸甚麼呢?除了
血之外,還能吸甚麼?

    而當他想到這一點之際,他已經昏過去了。

    當桑雅醫生在黑暗的屋子中,找到了電話,召了救護車,再奔出來之際,他看到的
是阿財半伏在車子上,昏迷不醒,瑪仙背對著他,正在迅速地裹上頭臉上的白布。

    桑雅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只看到阿財的兩處傷口還在流血。他立時撕開了
阿財的外衣,先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等到救護車響著警號駛到時,瑪仙才道:「你陪他到醫院去吧!」

    桑雅這才看到,她的身上也有著不少血漬。桑雅立時道:「你身上──」

    瑪仙的聲音聽來十分自然:「我想扶他,沒有扶動,身上反倒沾滿了血。」

    桑雅忙道:「醫院事完了之後──」

    瑪仙的聲音,聽來簡直是令桑雅傷心的冷淡:「等我打電話給你。」

    她說著,已帶著兩頭巨犬,走進了鐵門。在救護車停下來的時候,桑雅目送她走進
了漆黑的建築物,像是一個碩大無朋的怪物,將她吞噬了一樣。

    阿財的傷勢並不是很重,但是由於是鎗傷,自然驚動了警方人員。不但要向阿財錄
取口供,連當時唯一在場的桑雅,也不免被問上一番。等到施手術取出子彈之後,動手
術的醫生來到桑雅的身前:「怎麼一回事,你不但自己受傷,還送傷者來?」

    桑雅苦笑:「大概是巧合吧!」

    那醫生聳了聳肩,沒有再說甚麼。而躺在手術床上被推出來的阿財,麻醉藥的作用
還沒有完全過去,可是他眼珠呆滯地轉動著,已經自喉際發出了一連串的聲音來。

    這種聲音,在別人聽來,真是難聽之極。但是他自己在模模糊糊中聽來,卻是他有
生以來,自己所發出的最快樂的笑聲!

    剛才施手術的時候,醫生替他上了麻藥──其實,不上麻藥,他也一定不會感到任
何疼痛。他眼前晃動的,是那雙誘人之極的雙乳,他身上的唯一感覺,也就是臉頰上,
被一雙纖手按著時的那種飄然,他記得自己並沒有看清楚那少女的樣子,但是那又有甚
麼關係呢?

    他也依稀記得,肩頭上的傷口,好像曾給人吮吸過。當他記起那一點的時候,他心
頭更是狂跳──是那少女用她的嘴在吮吸嗎?真可惜那時自己已經快昏過去了,不然,
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或者可以乘機親吻她。

    他立時又幻想起親吻那少女的情景來。雖然這時,在他的腦中,閃過一絲念頭:那
少女的嘴上,一定沾滿了血,因為她曾吮吸過他的傷口。

    但是,他絕未曾再想甚麼,若是他有機會可以親吻那少女,管她的嘴上沾了甚麼!



    原振俠被門鈴聲鬧醒的時候,睜開眼來,天色正是黎明時分。透過窗帘射進屋子來
的灰濛濛的晨曦,映在他懷中的海棠的粉頰之上,令她頰上那層淡淡的紅暈,看來更是
迷惑般地誘人。

    原振俠動了一動,海棠也在這時睜開了眼來。他們相擁著熟睡,身體的每一部份,
都幾乎緊緊相貼著,這時,誰都不想挪動分毫。

    海棠又閉上了眼睛,門鈴聲還在繼續著,閉上了眼的海棠,長長的睫毛在輕輕顫動
。音樂門鈴聲,不斷重複著貝多芬第五交響曲一開始時的那四個音符。

    海棠幽幽地問:「命運之神習慣於每天一清早就來叩門?」

    原振俠緊摟了海棠一下,令他們的身體貼得更緊密一些。他咕噥著:「管他是甚麼
神,我──」

    他本來是想說他絕不會起身的,可是這時,門外已傳來了急速的敲門聲。原振俠嘆
了一聲,人生在最美好的時光之中,總是要遭到橫來的破壞的!

    他有點發狠地深吻著海棠,又把臉在她的胸脯上貼了好一會,才跳起來,裹上了浴
巾,走出臥室,一面應著,一面把門打開。

    他已經決定,不論門外的是甚麼人,都非迎面痛罵一頓不可。然而,當他看到門口
站著的是桑雅醫生,桑雅的身上又滿是血漬之際,他張大了口,準備好的罵人話出不了
口。

    桑雅劈頭就責問:「怎麼那麼久才來開門?」

    原振俠向臥室的門指了一指,作了一個男人之間都可以互相明白的手勢。桑雅本來
已一腳跨了進來,立時「哦」地一聲,縮了回去:「對不起,真對不起!」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又受傷了?」

    桑雅大是忿然:「不是我,是那隻癩蛤蟆!」

    原振俠莫名其妙,桑雅又道:「一定是你告訴了他,我已經找到瑪仙了。這癩蛤蟆
,竟然異想天開,跟蹤我的車子!」

    原振俠當然知道他是在說甚麼人了,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會這樣,想叫他死
了這條心,誰知道──」

    桑雅急急道:「好笑又奇怪的是,有一輛車子也跟著來,車中竟然有人向他射了兩
鎗,沒有射死他,算他運氣好!為了照顧他,我也沾了一身血,還被警員問了半天話。


    原振俠在剎那間,思緒又陷入十分紊亂的情形之中,他隱約地想起了兩件事。一件
是:桑雅和阿財,都在去見瑪仙的時候受了傷,這是巧合嗎?另一件是:誰會想到要殺
像阿財這樣的小人物呢?

    兩件事都像是有答案,又像是沒有。

    在原振俠發怔的時候,桑雅已退了出去:「對不起,打擾了你,等會再細說。」

    桑雅退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心中仍然十分氣憤。


    桑雅一直不知道阿財的身分,直到警員問完了話,他準備離去時,才有醫院中的人
走過來告訴他:「他完全醒過來了,一定要見你……」

    桑雅還在想,那一定是傷者想多謝自己的救助。誰知道,當他來到阿財的床邊之際
,阿財看來神采奕奕,大聲道:「你不必想了!」

    桑雅摸不著頭腦:「不必想甚麼?」

    阿財道:「不必再想……再想……」

    他不知那少女的名字,結巴了幾下,才道:「不必再想她了!你知道我指甚麼人,
我知道你在追求她,別想,她是我的!」

    桑雅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你是甚麼人?」

    阿財有點氣餒,他是小人物,甚麼人也不是。可是剛才那少女在他面前的一切行動
,湧上了他的腦際,那又令他勇氣百倍:「我叫魯旺財……是……大明星魯大發的……
經理人。」

    桑雅只發出了幾下輕笑聲,轉身就走,他只當阿財是一個白癡!

    阿財自然也看得出人家對他的輕視,在桑雅向外走去之際,他還在大聲叫著:「你
聽著,你別以為自己作個醫生有甚麼了不起!你不知道她給我看了甚麼……她,她……
還吸了我的血!」

    瑪仙是不是曾吸過他的血,阿財其實也不能肯定,但這時,他卻以絕對肯定的語氣
叫了出來。

    那是由於他在桑雅面前,實在太自卑的緣故,總想有一方面可以勝過對方。而那少
女如果曾吮吸過他的鮮血,這自然是非比尋常的關係,足以驕人,足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所以他才高叫出來的。

    桑雅聽了之後,陡然怔了一怔,想要轉身指斥他。可是在那一剎間,桑雅也想到了
甚麼,心中一動,沒有理會,繼續向外走去。

    阿財看到這種情形,心中有無限的快意:「她是我的……她給我看她的臉,我本來
可以親她……」

    阿財繼續又說了一些甚麼,桑雅並沒有聽到──聽到了也沒有意義,因為那全是阿
財一連串的幻想。

    而阿財的話,畢竟使得桑雅十分生氣,所以他一回來,就非要把原振俠鬧醒不可。

    等到原振俠開了門,桑雅明白了原振俠屋中特殊的情形之後,他自然不便久留,但
心中仍不免生氣,一面走進電梯,一面還在悶哼:「哼,她吸你的血?她又不是吸血殭
屍──」

    然而,他才自言自語了半句,又陡然怔住了。才一聽得阿財那樣說的時候的一個模
糊的意念,這時變得清晰了起來。

    他記起了自己受傷之後的情形,瑪仙曾經靠近過他,又曾後退,有一個十分令他訝
異的動作──在她後退之後,曾用手摀著口,而當時,她滿頭滿臉全是血,是從他身上
流出來的血。

    桑雅甚至可以更清晰地記起來,當時,他陶醉於瑪仙的嬌軀偎依之際,肩頭傷口的
痛楚,不是很覺得,但是好像有過一陣異樣的感覺。

    吸血!

    瑪仙在那時候,是不是利用緊靠著他肩頭的機會,在吮吸他的血?

    桑雅忽然興起了這樣的念頭之後,他又不由自主地用力搖著頭,自己責備自己──
太荒謬了,除了臉部畸形之外,瑪仙自然一切正常!唔,心理上或許有點不平衡,但如
果說她竟然嗜吸人血,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已經走進了電梯,可是按著掣鈕,不讓門關上,因為他決不定,是不是要把自己
的感覺,立刻告訴原振俠。他猶豫了一會,終於嘆了一口氣,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十分無
稽的,是受了阿財的影響,何況原振俠的住所又有情人在,自然不方便去打擾他。

    所以,桑雅醫生鬆開了手,電梯上升,他回到了他自己的住所之中。

    而在桑雅離開之後,原振俠轉過身來,看到臥室的門打開,海棠的身上也裹著一條
毛巾走了出來。

    海棠這時的嬌慵媚態十分動人,尤其當她撩臂去整理頭髮之際,背著晨光,令人目
眩。

    可是原振俠卻嘆了一聲:「我有一個朋友,昨晚受了鎗傷,是你的同伴幹的事吧?


    海棠一點表示也沒有,只是側著頭,讓烏黑光亮的頭髮瀉向一邊,她的眼光也不和
原振俠接觸。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們弄錯目標了,他是一個小人物,絕不是你們暗殺的對象!


    海棠低嘆了一聲:「原,在這樣的早上,一定要說這樣不愉快的話?」

    原振俠有點發狠地道:「因為有不愉快的事發生!」

    海棠嘆了一聲,走回了臥室,在走進去之前,把她凌亂扔在外間的衣服,一件一件
拾了起來。她的動作優美而誘人,原振俠忍不住過去,在她的後面緊緊地抱住了她。

    海棠並沒有避開,也沒有掙扎,只是當原振俠抱住她的時候,停止了動作。原振俠
又嘆了一聲,把自己的臉,在海棠滑腴的背上貼了一下,就退了開來。

    他們都是成年人了,在成年男女之間,有許多事,是根本不必通過語言來表達的,
甚至不必經過眼神的傳遞,只要是身體的一下小小的接觸,就可以知道對方的心意,是
熾熱還是冰冷。

    原振俠知道自己破壞了一個美麗的早晨,可是他卻並不後悔,因為他說了他必須說
的話。而且,就算不說,在有了一個美麗的早晨之後,又怎麼樣呢?還能有一個美麗的
上午、中午和黃昏嗎?

    海棠默然走進臥室,不一會,穿好了衣服,又默然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門口,才道
:「相信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快樂。」

    原振俠有點急急忙忙地道:「我也是!」

    海棠發出了一下令人心醉的淡然的笑聲:「所不同的是,你是我快樂的全部,而我
,只不過是你的快樂的一部分!」

    原振俠張大了口,在那一剎間,他想說的話是:「讓你變成我快樂的全部吧!」

    可是,他明知這種話,講也等於不講,所以就用一聲長嘆代替了言語。

    海棠並沒有再轉過頭來,已經伸手拉開了門。原振俠陡然道:「請你們放過瑪仙,
她是一個十分可憐,值得同情的少女,而且,也不是陶啟泉的私生女。她看來十分神祕
,是由於她的骨頭畸形,使她臉容如鬼怪,根本見不得人之故。」

    海棠靜靜地聽他講完,才道:「謝謝你,我們會另覓途徑去接觸陶啟泉的……再見
!」

    原振俠也茫然道:「再見!」

    這時,早晨的陽光恰好射進來。海棠在走出門口的一剎間,秀髮揚起,在陽光下閃
耀起一片燦爛,然後,門關上,她離開了。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每次,黃絹也好,海棠也好,離去時,都令他感到無比的
悵惘。

    但是,那又是他絕對無法留得住的。除了悵惘之外,他似乎也不能再做甚麼了。

    當他到了醫院之後,才知道受了鎗傷的阿財,堅持要轉到這家醫院來,並且吵著要
見他,吵了幾十次了。

    原振俠有點心煩意亂,推開病房時,他的動作甚至是十分粗魯的。阿財一見原振俠
,立時坐起身來,揮動沒有受傷的手臂,興奮莫名地,向原振俠絮絮叨叨地敘述著所發
生的一切事。

    原振俠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他不能自制地,又踏入了那種對瑪仙思念的情緒之中
。當阿財喘著氣,說到瑪仙用裸露的胸脯面對著他之際,原振俠也滿腦子都是那一對美
麗的乳房。

    他在意念之中,把海棠的酥胸與之相比──海棠的一切,自然都是美麗之極的,引
人思念的,可是為甚麼,這時竟然壓不過對瑪仙的思念?而且,海棠整個人,昨夜全在
他緊緊的擁抱之中,為甚麼對瑪仙的思念,會這樣地不可遏制呢?

    當阿財說到瑪仙讓他看她的臉時,原振俠粗聲道:「看到她的臉了?沒有把你嚇死
?」

    阿財並沒有注意到原振俠的臉色,他仍然興致勃勃:「沒有啊!我沒有看清楚,她
長的樣子有甚麼關係,反正我……」

    接下來,又是一連串聽來肉麻非凡的話。

    原振俠自己神情恍惚,也沒有聽進去。直到阿財說到,瑪仙竟肯吮吸他的傷口之際
,原振俠陡然吃了一驚:「你說甚麼?說得詳細一點!」

    阿財道:「她……好像是在吮……吸我的傷口……我真是這樣感到……真的!」

    原振俠不禁感到了一陣暈眩!

    當他在聽桑雅敘述的時候,他就有一種十分詭異之感,可是卻找不出原因來,只是
在心中列出了一些因素:血──瑪仙──巫術,他無法將那些因素組織起來成為一件事


    而這時,他在震動之餘,陡地又添入了一個因素,整件事,就可以組織起來了。

    添入的因素是:吸血!

    吸血!瑪仙吸血,這一定是巫術行為的一部分,而且是十分重要的部分。

    這一定是大巫師要她做到的事,就是大巫師所說她如果做不到,巫術也不會發生作
用的事,是她隱瞞了沒有對桑雅說的事!

    雖然解開了一個啞謎,可是原振俠的思緒更亂了。吸血和巫術連在一起,倒並不是
令人吃驚的事,問題是吸血這種令人一想起來就發慄的行為,總是和害人與被害聯結在
一起的。

    如今,至少已經有了兩個被害人:桑雅和阿財。

    在被瑪仙吸了他們的血之後,他們兩人,會有甚麼害處?或者說,詭異的巫術,會
在他們的身上,引起甚麼樣的變化?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盯著阿財看,看起來,阿財並沒有甚麼變
化。而阿財反倒發覺了原振俠的目光十分異樣,他吞了一口口水:「原醫生……我怎麼
了,你為甚麼這樣看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轉頭過去:「你沒有覺得……甚麼不舒服?」

    阿財道:「沒有啊,我高興得很,從來也沒有這麼高興過!」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當他肯定了瑪仙這種怪異行為和巫術有關之後,他對於桑雅和
阿財兩人,會在巫術的影響之下發生甚麼樣的變化,實在不敢樂觀。現在沒有變化,那
只是暫時還未曾發作而已。

    使得原振俠心緒撩亂的是,這種吸血的巫術行為,會對被吸血者形成甚麼樣的害處
,他一無所知,甚至無法猜測。

    達伊安大巫師自然知道,但一來找他不容易,二來他也未必肯說。那麼,剩下來的
只有一個法子了:問瑪仙!

    原振俠本來要竭力遏制著自己腦際所產生的,那種洶湧澎湃的思念,才能勉強自己
不去和瑪仙見面。

    但是如今,事態的發展,使得他非和瑪仙見面不可了!

    他不但要去問明白她為甚麼要吸血,對桑雅和阿財有甚麼可怕的害處,還要弄明白
她是不是還曾吮吸過別人的血,更要叫她停止這種吸血的可怕行為!

    和瑪仙見面,是無可避免的了!

    當原振俠一有了這樣的決定之後,一方面心緒撩亂,一方面又感到輕鬆和興奮。像
是早就想去做一件事,但由於種種的顧忌而做不成,這時終於順理成章,非做不可一樣
的輕鬆。

    阿財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可是原振俠已不再聽,自顧自走了。令得阿財大失所望
,只好喃喃自語:「她不知道會不會來看我?」

    阿財在這樣想的時候,桑雅在不斷撥電話。

    桑雅醫生的電話,自然是撥到夕陽大道三十三號去的,可是他撥了又撥,電話鈴響
著,卻一直沒有人接聽。他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突然覺得左肩上的傷口,一陣陣奇癢
鑽心。他用力按著,拍打著,稍微戢止了一些,可是不多久又癢了起來。

    他拉開了上衣──傷口在縫針之後,敷了藥,貼著紗布。由於那種不尋常的奇癢,
他實在無法忍受,使得他明知不應該,也要拉開紗布來看看。

    就在他揭起紗布的那一剎間,原振俠走了進來。

    由於同是一家醫院中的醫生,原振俠進來,自然不必經過護士的通傳。而又恰好原
振俠心情十分亂,也不知道如何將自己想到的事,對桑雅說才好,所以他連門都忘了敲
就進來了。

    所以,當桑雅揭起紗布,向自己發癢的肩頭看去的時候,原振俠也恰好同時看到了
他肩頭上的情形,也所以,兩人的驚呼聲是同時發出來的。

    兩人所發出的驚呼聲,是真正的驚呼聲,立刻驚動了在外面的兩個護士,桑雅也立
時用上衣掩住了肩頭。原振俠不敢轉過身去,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時的臉色,一定難看之
極。

    他要運用他全部的鎮定力,才能使他自己的聲音不發顫。他背對著兩個進來的護士
說:「沒有事,你們出去,把門關上,我和桑醫生有事情商議。」

    從他這幾句話出口,到聽到關門聲,在感覺上,幾乎像隔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事實上,那兩個護士是一聽到他那樣說,立時退出去把門關上的。但原振俠幾乎已
到了能支持的極限,一聽到了關門聲,他身子便不由自主發起顫來。這時,也在發顫的
桑雅,轉過頭向他望來,臉上一陣青,一陣黃,雙眼之中,充滿了恐懼的神色。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臉色不會好到哪裡去。他們兩人互望著,大口喘著氣,然後,
首先是桑雅十分嘶啞的聲音:「你……看到了?」

    原振俠的頸骨還有點僵硬,但是他總算努力地點了點頭,回答了桑雅的問題。

    他決定和瑪仙會面之前,來找桑雅,目的是想向桑雅說一說自己想到的事,和問一
問桑雅,覺不覺得有甚麼異樣之處。

    但是,現在根本不必問,因為剛才一推門進來時,他已經看到了!

    原振俠看到的是,桑雅左肩的傷口,大得超乎想像之外,大約是直徑十五公分的不
規則的一團。在那一團的範圍中,紗布一揭了開來,看到的是在那一團傷口之上,全佈
滿了新肉的那種肉紅色的瘤塊。

    作為醫生,單是看到了這種瘤塊,是不應該感到害怕的。這種被稱為肌肉纖維瘤的
病變,本來就是醫生經驗之中的事。

    可是可怖的是,即使在一瞥之間,也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可怖的瘤塊,正在迅速變
大。像是它們本身有生命一樣,在互相擁擠著,膨脹著變大。而且在瘤塊之間的隙縫之
中,還有如同血漿一樣濃稠的一種膠狀體,正在不斷地擴散。那種情形,就算是單獨看
到,也足以令人戰慄不已了,何況是在人的身體上出現!

    桑雅是在一下驚呼之後,立時拉上了外衣的。他和原振俠兩人,都沒有勇氣再去多
看一眼。

    這時,桑雅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哭音:「它們……它們現在變得怎樣了?」

    原振俠感到喉際發乾:「那……總得看了才知道!」

    其實,不必再揭開衣服來看,也可以知道事情十分不妙了。

    薄薄的一層上衣,可以遮住視線,但是卻遮不住在發生著的變化。那些可怖的肉瘤
,一定還在繼續長大,因為在衣服的覆蓋之下,像是有許多小鼠在攢動一樣。而且漸漸
把衣服頂了起來,越頂越高!

    桑雅的聲音變得如同狼嗥:「發生了甚麼事,在我身上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來到了他的身前,桑雅立時用手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臂。
原振俠沉聲道:「鎮定一些,我想,那是由於巫術的作用!」

    桑雅尖聲叫了起來:「巫術?巫術?」

    他連叫了五、六下,然後,發出神經質的尖笑聲。原振俠用力搖了一下他的身子,
疾聲道:「先別笑,先看看情形壞到了甚麼程度!」

    桑雅止住了笑聲,用力咬著牙,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用十分堅定的眼神,給他精
神上的支持,揭開了他的上衣。

    肩頭上的那些肉瘤,已經停止了膨脹,可是範圍卻比剛才更大了些。肉瘤疊著肉瘤
,全是那種新肉的紅色,會令人發慄的那種顏色。大小如葡萄,形狀是爛糟糟難以形容
的一堆。

    兩個人的視線在那團肉瘤上停留著,都屏住了呼吸。原振俠拿起一只鉗子來,夾住
了一團棉花,在肉瘤上輕輕按著,問:「覺得怎麼樣?」

    桑雅聲音苦澀:「剛才很癢,現在……甚麼感覺也沒有,這……巫術?」

    原振俠用力地點頭:「剛才還可以說只是我的猜想,現在我已完全可以肯定。你不
覺得這……團肉瘤,曾在甚麼地方見過?」

    桑雅一聽,如同遭到了電擊一樣,陡地震動了一下,失聲道:「瑪仙的頭臉上!」

    瑪仙的頭臉上,就是長滿了這種肉瘤的,所以才使得她看起來如同鬼怪。

    而如今,桑雅的肩上也長出了這樣的肉瘤來!肌肉纖維瘤是不會傳染的,是不是瑪
仙在吸過了桑雅的鮮血之後,再加上巫術的力量,會使肉瘤轉移?

    達伊安大巫師曾施術把古托身上的血咒,轉移到一株大樹之上,這種轉移,是不是
他的拿手本領?

    原振俠思緒極亂,他只是想到甚麼,便把甚麼講了出來,桑雅是身經其事的,自然
聽得明白。等到原振俠的話告一段落之際,他吁了一口氣,語音不但回復了平靜,而且
還十分興奮:「如果是這樣,那太好了!瑪仙頭臉上的肉瘤,轉移到了我的肩頭上,那
麼,這些可怕的……東西,應該在她頭臉上消失了?」

    原振俠緩緩道:「未能證實,但應該如此。」

    桑雅拿起了電話來,又撥著號碼,但還是沒有人接聽。他放下電話:「我這就去找
她!」

    原振俠道:「你要知道,還有她頭骨的嚴重畸形,如果也轉移起來──」

    桑雅怔了一怔,伸手按在自己的頭上,瞪著原振俠:「我的樣子沒有變吧?」

    原振俠冷冷地道:「剛才你那麼高興,現在為甚麼又害怕起來了?」

    桑雅緩緩放下手來:「你錯了,我一點也不害怕,她的畸形,如果能轉移到我的身
上來,我會十分高興!」

    原振俠望著他,桑雅說的話,原振俠絕不懷疑是出自他的真心,原振俠甚至自己也
願意那樣──瑪仙雖然其醜若鬼,可是卻有一股異樣的魅力,這種魅力,甚至於不是來
自她誘人的胴體,而是一種全然莫名其妙的神祕力量!

    原振俠嘆了一聲:「巫術的一切如此不可測,真正的後果──」

    桑雅不等原振俠說完,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任何後果,我都願意承受。」

    原振俠無話可說,只是指著他的肩頭:「這些……纖維瘤,看來可以施手術割掉的
!」

    桑雅吸了一口氣:「先要問清楚,如果割掉了之後,對她有影響,就讓它存在好了
。」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桑雅對瑪仙的癡情,那是再也不必懷疑的了。桑雅把桌上
的東西,匆匆整理了一下:「代我向院長請假,我去看瑪仙,看她的臉容,是否有了變
化。」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是不是可以讓我先去見見她?」

    桑雅陡然之間,神情變得十分機警:「為甚麼?」

    原振俠攤著手:「我對巫術的了解比較深刻,我有很多問題要問她,目的是保護你
……和阿財,因為她曾吮吸你們兩人的血!」

    桑雅的面色,在那一剎間變得難看之極,忿然道:「那癩蛤蟆算甚麼!」

    原振俠搖頭:「他對瑪仙的愛意,和你一樣。雖然有可能全是巫術的力量,在你們
身上起了作用,可是他或許比你更愛瑪仙!」

    桑雅的臉漲得通紅,捏著拳,揮動著:「你再說這種話,我們就不再是朋友!」

    原振俠出奇地鎮定:「你絕不能否認巫術的力量,你有沒有好好想一想,對瑪仙的
迷戀,甚至是一點理由也沒有的?」

    桑雅揚起了拳,又緩緩放了下來:「她的身體是那麼完美……我迷戀她……我……


    他顯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原振俠本來,並不願意太過於表白自己心
中所想的一切,但是他隱隱感到,事情如果發展下去,絕不止肩頭上長出一堆肉瘤來那
麼簡單,不知有多麼可怕的禍害會發生,所以他嘆了一聲:「沒有道理可說,是不是?
連我,甚至也遏制不住想親近她的衝動。那天,要不是海棠來了,我又知道她的地址,
我已經去找她了!這是──」

    原振俠的話還未曾說完,桑雅已發出了一下怒吼聲,一拳打向原振俠的臉部。原振
俠是各類東西方拳術的高手,要對付這樣毛手毛腳的一拳,自然是再容易不過。

    他略一抬手,就握住了桑雅的手腕,疾聲道:「你必須明白我們這幾個人……幾個
見過她美麗胴體的人,現在的處境!」

    桑雅喘著氣:「甚麼處境?你也想加入……對瑪仙的追求?」

    原振俠搖頭:「不,我們現在的處境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巫術的力量,正在影
響我們的腦部活動,使我們對瑪仙著迷!」

    桑雅用力縮回手來,冷笑著:「你去和巫術的力量對抗吧!我願意被這種力量控制
,十分樂意,因為這種處境,使我快樂,使我的人生有意義!」

    原振俠苦笑:「可是,那不是你自己!你成了巫術力量的犧牲品……」

    桑雅醫生甚至講起粗話來:「放屁!甚麼叫我自己?甚麼叫巫術力量?當人看到了
美好的東西想佔有,看到了美麗的異性想追求,當然是有一種力量在驅使的,你怎能稱
之為巫術?」

    原振俠冷冷地道:「正視一下現實,看看你肩頭上長出來的瘤!或許她還會要求吸
你的血──」

    桑雅斷然揮了一下手:「我要去求她再吸我的血,吸乾了也不要緊,全然是我自願
的!我是一個成年人了,絕對有權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激動得大口喘氣,用充滿敵意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俠:「你明白了嗎?所以,我
不會讓你和她單獨見面!」

    原振俠悶哼一聲:「你好像沒有這個權利!」

    一雙好朋友之間,說話說到了這種地步,那是接近翻臉的邊緣了。

    桑雅針鋒相對:「我會盡我的一切努力!」

    原振俠也在盡最後的努力:「你是被巫術迷住了,朋友,那不是你的本意!」

    桑雅哈哈笑了起來:「對不起,我認為最了解我自己本意的,是我自己,朋友!」

    他說著,已昂首挺胸,向外走去,原振俠連忙跟了出去。當他們兩人,一前一後,
像追趕又不像,一起急步走向醫院的大門口時,引來了不少驚訝的目光,不知道他們在
幹甚麼。

    他們急步來到停車場,各自走向自己的車子,桑雅搶先一步打開了車門。當原振俠
也拉開了車門之際,忽然有兩個人,向他急奔了過來,一面奔,一面叫:「原醫生,請
等一等!請等一等!」

    原振俠連看也不看那兩人,就進了車子,他只是大聲回答:「我有急事,明天再來
找我!」

    這時,桑雅已經發動了車子,疾衝了出去。

    原振俠也發動了車子,可是那兩個奔過來的人,在這時也來到了他的車子旁邊,扶
住了車身,其中一個道:「原醫生,無論如何,請你等一等!」

    原振俠又急又怒:「告訴你們我有急事!」

    他直到這時,才注意到那兩個人衣冠楚楚,穿著深色的西裝和得體的領帶,奔得有
點氣喘,一臉焦切的神色。其中一個又道:「請你等一等,陶啟泉先生快來了!」

    原振俠起先還以為是醫院的急診室中有甚麼事,這時一聽,不禁氣往上衝,大聲道
:「陶啟泉來不來,關我甚麼事?」

    另一個忙道:「是一位先生介紹陶先生來見你的,那位先生的名字是──」

    那人一說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原振俠便「啊」地一聲,怒氣全消。那位先生
是他最崇敬的人,是他介紹來的,那一定是有十分特別的事情了。

    而且,這一耽擱,再想追上桑雅,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只好慢一步再說了。

    他在「啊」地一聲之後,道:「哦,那位先生,陶先生找我有甚麼事?」

    兩個人齊聲道:「是和瑪仙小姐有關的事!」

    原振俠又「啊」地一聲──要不是陶啟泉那麼難見,為了瑪仙,他也真想去見見他
。難得他自己來了,自然再好沒有。

    他道:「陶先生他──」

    兩個人一起叫了起來:「他來了!」

    原振俠循那兩人所指看去,只看到一輛相當大的卡車駛了過來。那卡車和普通可以
坐四、五十人的那種遊覽車差不多大小,車身是鮮藍色,看來十分悅目。車廂上的窗子
,全遮著淺藍色的天鵝絨窗帘。

    車子直駛到近前停下,那兩人忙道:「陶先生在車上,原醫生請上去!」

    原振俠出了自己的車子,向前走去。當他來到了大車子的後面時,門打開,一道登
車的梯級自動放了下來。原振俠登上了車子之後,車門先關上,然後在他面前的另一扇
門才打開。

    原振俠並不是沒有和富豪打過交道,但是這樣的排場,他卻也是第一次遇到。他心
想,如果不是那位先生的介紹,這個大富豪,只怕絕不會紆尊降貴地親自前來。

    面前的車門打開之後,原振俠就看到了車廂中的情形。整個車廂佈置得極其優雅,
看起來絕不像是車廂,而像是一個十分舒服的小客廳。這時,自一張淺藍色的絲絨沙發
之上,一個中年人正站了起來,十分客氣地道:「原醫生,真對不起,打擾你了!」

    原振俠想起已經駕車去見瑪仙的桑雅,他的確是被打擾了。所以他也沒有客氣甚麼
,只是道:「是那位先生介紹來的,我再有重大的事,也得放一放!」

    他一面說,一面打量這個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富豪,驚訝於他外表的年輕,而他的
一切神態,卻又是十分成熟的。原振俠聽說過有關他的身體的傳奇故事,所以也沒有太
大驚小怪。

    當他們坐下來之後,陶啟泉開門見山地道:「你見過瑪仙?她告訴我,是由於你,
她才和一個來自中美洲的大巫師見了面的!」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你可能不明白,不是我帶她去見大巫師的,而是她躲在我
車子的行李箱中,停車之後,大巫師恰好經過……覺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發自行李箱
之中,才把她叫出來見面的。」

    陶啟泉欠了欠身子,「哦」地一聲:「她沒有對我說起詳細的情形,她太頑皮了。
躲在你車子的行李箱中?幹甚麼?」

    原振俠笑了一下:「想嚇我,她恨醫生。」

    陶啟泉笑了一下:「你見過她了?」

    陶啟泉這樣問,自然是指瑪仙的臉容而言,原振俠點了點頭。

    這時候,原振俠感到了車子在移動。自然,由於超特的避震設備的緣故,車子行駛
時,幾乎是覺察不到的。

    陶啟泉揮了揮手:「要說的事很多,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才好……瑪仙告訴我,大巫
師向她施了巫術,她會變成一個絕色美女。」

    原振俠又點頭:「是的,她會,巫術已開始在進行,她已經吸過兩個人的血!」

    陶啟泉一聽,整個人向上挺了一挺:「甚麼?」

    原振俠十分鎮定地回答:「吸血,相信那是巫術進行必要的程序。」

    陶啟泉的樣子充滿了疑惑:「甚麼人……肯讓她……吸血?」

    雖然他見慣世面,可是在提及「吸血」之際,聲音也有點發顫。

    原振俠道:「開始的時候,是一種偶然的情形。但是她……似乎有一種異常的魅力
,如果她再需要吸血的話,那兩個人,或是其他人,相信都會十分樂意,把自己的血交
給她!」

    陶啟泉沉吟了片刻:「是的,當她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有一種異樣的
能力。就是由於她有這種力量的緣故,我才會發現她,而且,儘管她的樣子看來似鬼怪
,我也願意撫養她。當時有醫生警告過我,說是頭骨這樣嚴重的畸形,會影響腦部的發
育,使人成為白癡。可是她自小就聰明絕頂,現在她的學識之豐富,只怕是全世界同年
齡中的第一人!」

    原振俠聽桑雅講起過瑪仙的情形,這一點,他絕不懷疑。他道:「能不能說一說發
現她的經過?你剛才提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使你發現了她,這使我感到興趣。因為大
巫師也說,她有天生的力量,可以成為一個超級的巫師。」

    陶啟泉皺了皺眉:「剛才你把那種力量稱為魅力,倒很有道理。唔,那一年,我在
雅加達,正是我屬下大小企業,出現經營上的嚴重危機的時候。一個小環節的處理不善
,就可以導致整個企業王國的崩潰,我日夜操心,幾乎焦頭爛額!」

    原振俠望著這個大富豪,在敘述他當年遭遇到的困難時,他仍然有掩飾不住的驚恐
之色。由此可知,這危機是如何地驚心動魄。

    原振俠心想,世人都以為富豪生活舒適,但他們自然也有辛苦的一面。


    富豪自然也有辛苦的一面,陶啟泉努力挽救自己的事業,的確已到了焦頭爛額的地
步。企業經營發生困難的消息,已經在耳語之中傳開去,這使陶啟泉在調動資金時,更
加困難。

    如果不是他的意志力堅強得驚人,他精神早已崩潰,無法再支持下去了。

    那天晚上,當他和三個銀行家會談,要求支持而沒有結果之後,他真是心灰意冷到
了極點。那時他自然還有豪華房車,但是他卻吩咐司機開車跟在他後面,他需要走走路


    當他毫無目的地踽踽獨行了將近一小時之後,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希望了。這時,
他正站在一處街道的轉角處,已是凌晨時分。本來,他疲倦得連視線都模糊了,可是當
他無意間,望向街角堆著的那一堆廢紙箱時,突然感到了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在影響
著他!

    那是一股甚麼樣的力量,影響了他一些甚麼,當時他說不上來,日後回想,也一樣
說不上來。他只是視線無法離開那堆廢紙盒,而且,強烈地感覺到,在那堆廢紙盒中有
一個生命,一個對他來說極其重要的生命,他必須把這個生命找出來。

    於是,他把跟在後面的司機和保鑣叫下車,一起在那堆廢紙盒中尋找。不到一分鐘
,他們就找到了一個用布塊包著的女嬰。

    而司機和保鑣,一看到那個女嬰的頭臉之際,嚇得尖叫著,幾乎昏了過去。陶啟泉
也嚇了一大跳,可是女嬰那樣醜怪的臉上,一雙漆黑晶亮的眼睛,卻吸引了他。

    女嬰沒有啼哭,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已經能夠使得陶啟泉發現了她,陶啟泉
當時就認為是一個奇蹟。而當他望向這個畸形醜嬰的眼睛之際,簡直就像是有人,在他
耳際說話一樣地在告訴他:「帶我回去,我會為你帶來好運!」

    陶啟泉抱著女嬰上了車,當他回到他在雅加達的住所之際,看見門外停著三輛名貴
房車。走進客廳,三個在兩小時前,對他的要求嚴詞拒絕的銀行家,倒轉來要求他接受
銀行的支持。

    陶啟泉手中還抱著醜女嬰,當時他情不自禁,用法文叫了一句:「多謝上帝!」

    而這,也成了醜女嬰的名字。

    自這次事情之後,陶啟泉堅決相信,這個其醜如鬼怪的女嬰,會給他帶來極度的好
運,所以他用最好的方法去照顧她。

    瑪仙的成長,大抵是在世上所能受到的最佳照顧之下長大的。

    最初,陶啟泉甚至要所有照顧瑪仙的人,都戴上特製的、看來和瑪仙一樣恐怖的面
具,以防瑪仙發覺自己與眾不同。

    可是,小小的瑪仙,已經是如此智力過人。在她開始會說話,開始懂事起,她就知
道自己與眾不同,知道自己在他人的眼中看來,是一個怪物。

    但是那並不妨礙她那如飢如渴的求知慾,她幾乎甚麼都學,而且聰慧得一學就會。

    陶啟泉曾帶了不少整形醫生來看她,也帶過她去求醫──那是桑雅醫生終於能找到
她的原因。


    陶啟泉講到這裡,停了一停,忽然問:「原醫生,你有沒有聽說過瑞士的勒曼醫院
?」

    原振俠怔了一怔──勒曼醫院!

    原振俠當然聽說過勒曼醫院,那是人類醫學界的一個極其神祕的奇蹟。一切彷彿都
只是傳說,只有一位充滿了傳奇生活的、原振俠極尊敬的那位先生,才觸及過這家醫院
的真正祕密。而自此之後,這家醫院中所有的醫護人員和主要的器材,在一夜之間,神
祕失蹤,離開了瑞士。

    自然,他們不可能離開了地球。但是地球在宇宙中如此渺小,在人類來說,卻又極
大,要找尋他們的下落,自然不是易事。而且,也不會有甚麼人去找尋他們。

    由於他們在科學上的成就,他們可以說是世上最有權勢的人。因為他們巧妙地利用
了「無性繁殖」法,替世界上許多巨商富豪、政壇要人、軍事王國的主人等等,製造了
「後備」,好讓這些人在有緊急需要的時候,做器官的移植。

    這是一個極其駭人的行動,自然一切也在極度隱祕的情形之下進行。

    據那位先生的揭露,眼前這位富豪──陶啟泉,在幾乎無藥可救的心臟病的邊緣,
被奇蹟似地救回來,就是勒曼醫院那批醫學怪傑的傑作。

    陶啟泉為甚麼忽然在這時候,提起勒曼醫院來了呢?原振俠心中想著。

    他自然知道,既然事情涉及那麼重大的隱祕,還是別說得太直接才好,所以他含糊
地道:「好像聽說過,這醫院中的一些醫生,在進行一項實驗。」

    陶啟泉倒並不諱言:「進行無性繁殖的工作。取得一個人身上的細胞之後,他們可
以培育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人來,完全一樣!」

    原振俠聳了聳肩,並沒有太過驚異的反應,只是道:「相當駭人聽聞!」

    他仍然不明白,陶啟泉何以要提起這家醫院來。

    陶啟泉靜了片刻,才道:「在瑪仙十二歲那一年,我曾突發奇想。我想,瑪仙的頭
骨的嚴重畸形,可能只是一種胚胎時期發育的意外,不是由於她的遺傳,如果是這樣的
話──」

    陶啟泉才講到這裡,原振俠就發出了「啊」的一聲。他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
,又是醫生,自然知道陶啟泉的意思是甚麼了。

    瑪仙的情形,既然任何整形醫生都無能為力,那只有向勒曼醫院求助了──請他們
培育一個瑪仙出來,培育出來的瑪仙,只要可以避過那種「意外」,那麼,就是一個沒
有畸變的瑪仙。

    有了一個沒有頭部畸變的瑪仙之後,再捨棄原來的瑪仙不要,進行腦部的移植,那
就可以使瑪仙完全正常了!

    原振俠不禁一拍桌子:「好主意!不過,是沒有進行?還是失敗了?」

    陶啟泉撫著臉,神情有點疲倦:「失敗了!」

    原振俠追問:「培育出來的瑪仙,依然是畸形的?」

    陶啟泉搖了搖頭:「不,他們無法利用瑪仙的細胞,進行無性繁殖!」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剎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問題,可是又都不得要
領。過了一會,他才問:「原因是──」

    陶啟泉道:「他們發現瑪仙的細胞組織,和普通人不一樣,可是他們卻又找不出不
同的地方來。他們進行了極其徹底的分析,連染色體都一對一對分離開來,盡他們的可
能,做詳細的檢查,其程度之徹底,相信是人類醫學所能做到的頂點了!」

    原振俠由衷地道:「我也相信是!」

    陶啟泉道:「可是他們仍然未能發現有甚麼不同──他們知道必有不同,但找不出
相異之處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是,我了解這種情形。相異之處實在太細微了,也許細微到
了要由細胞中的量子行為來衡量,那當然找不出來了。」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所以,瑪仙的情形一直沒有改善。我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一
樣,可是……原醫生,你認為巫術的力量,可以使她變得好看?」

    原振俠的思緒也十分紊亂──發生在桑雅醫生身上的情形他見過了,可是在瑪仙的
身上,有沒有發生相反的變化,他卻不知道,這時自然也難以有肯定的答覆。雖然一開
始,已經肯定了這一點。

    他想了一想,才道:「已經發生的事是──」

    他把在桑雅醫生肩頭傷口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陶啟泉「啊」地一聲:「是巫術
上的一種轉移?」

    原振俠點頭:「可能是,我本想去看看她有沒有好轉,卻被你叫了來。」

    陶啟泉又「啊」地一聲,按下了一個掣鈕,道:「儘快到瑪仙小姐處!」

    他吩咐了之後,原振俠感到車速在提高。他把桑雅和阿財意外受傷的情形,也說了
一遍,最後道:「至少,這兩個男人,對她異常的迷戀,我認為是巫術的力量!」

    但是陶啟泉有點不以為然:「除了頭臉之外,她是一個十分動人的少女,而且有著
超人的智慧!」

    原振俠沒有和他爭下去,因為他想到了自己也曾興起過對瑪仙的極度迷戀。而且這
種迷戀,就在這時候,又像電擊一樣地侵襲進了他的意念之中,使他在不由自主之間,
氣息變得急促,而且很快同意了陶啟泉的話,喃喃地道:「是!是很迷人的!」

    由於這時,他的神情有點古怪,陶啟泉只是訝異地望著他,沒有多說甚麼。

    原振俠深深地吸著氣,努力與這種襲來的魔念相對抗。過了好一會,他才像是實際
上和人打了一架一樣,有全身疲累之感,這才算逐步恢復正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陶啟泉在這時又道:「你有沒有注意到,瑪仙的頭髮,不是黑色的?」

    原振俠怔了一怔:「哦,她染黑了?」

    陶啟泉道:「沒有染,看起來像是黑色,但只有在陽光下,才可覺察到,那是一種
極深的深藍色,幾乎接近黑色,但又不是黑色!」

    原振俠並沒有因之引起太大的疑問。人類的頭髮,本來就有各種各樣的顏色,瑪仙
的頭髮,看來和黑色無異,自然不值得注意。

    陶啟泉又道:「那位先生說你對巫術有一定程度的研究,果然你給了我相當滿意的
答覆。唔……吸血的行為……雖然聽來很可怕,但只要對被吸血者,不造成太大的傷害
──」

    原振俠揮了一下手:「會造成甚麼樣的傷害,還不能確切知道!」

    陶啟泉壓低了聲音:「如果對瑪仙確有幫助,你也會加以制止?」

    原振俠的思緒亂極──制止?如何制止?如果桑雅和阿財兩人,如此心甘情願地把
自己的鮮血給瑪仙吮吸,他有甚麼能力阻止?

    原振俠甚至意識到,阿財和桑雅,對瑪仙的迷戀,是如此之甚,就算為她而死,只
怕都心甘情願!

    他想了一會,才道:「陶先生,你放心,我和你一樣關心她!」

    陶啟泉吁了一口氣,原振俠又道:「但是當我見了她之後,我一定要問明白這一點
,希望你不要阻止。」

    陶啟泉雙手交叉著──這個做一個決定,可以影響整個世界經濟的人,在考慮了一
下之後,道:「好!」

    就在這時候,車子停了下來。

    車門自動打開,原振俠就看到,桑雅駕著車,正以極快的速度在離開。他所用的速
度,遠超過了他那輛車子所能負荷的程度,所以他的車子在疾駛向前之際,發出十分可
怕的聲響來。

    原振俠還未曾來得及出聲叫他,桑雅早已駛遠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和陶啟泉的談話,大約花了四十分鐘,那就是說,桑雅來到
這裡,大約是半小時左右,他為甚麼那麼快離去?

    自然,在半小時之內,可以做很多很多事了,但以桑雅對瑪仙的迷戀程度來說,似
乎應該逗留更久一些。他意識到一定又有些甚麼事發生了!

    陶啟泉也看到了那輛亡命飛車,向原振俠投以詢問的眼色,原振俠沉聲道:「桑雅
醫生。」

    兩人一起下了車,才一來到花園的鐵門口,那兩頭巨大的獒犬,就從裡面飛撲了出
來,隔著鐵門,發出吠叫聲,同時竭力搖動牠們的短尾。

    陶啟泉隔著鐵門拍打著牠們:「這是純種西藏獒犬,是我自小養大的。」

    原振俠這時,已看到瑪仙跳躍著奔了出來。她這次,頭臉上並不是裹著白布,而是
戴了一個黑色的面幕,甚至眼睛部分也是遮住了的,只不過遮住眼睛的部分,是黑色的
輕紗。當她來到近處之際,透過輕紗,可以隱約看到她明潔的眼白閃耀,有一種十分詭
異之感,使原振俠立即聯想到了女巫。

    她歡聲叫著:「陶叔叔──」

    等她來到門口之際,她發現了原振俠,原振俠感到她的眼光,如同閃電似地向自己
閃了一閃──在那一剎間,他感到了一種極度的震動──她也像是怔了一怔。

    然後,她拉開了門,和那兩頭巨犬一起撲向陶啟泉,就像是一個女兒撲向父親的懷
中一樣。

    兩頭巨犬人立了起來,搭在陶啟泉的肩頭,陶啟泉連忙道:「小瑪仙,你和原醫生
是見過的了?」

    瑪仙後退了一步:「是,請進來!」

    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巨犬跟在後面。進了屋子,瑪仙著亮了燈,光線十分輕柔,
猶如在滿月之夜。陶啟泉先道:「有關巫術的事,原醫生已全對我說了!」

    瑪仙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原振俠單刀直入:「達伊安大巫師要你做的事,是
不是包括了吮吸人血?」

    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瑪仙的一切,全是如此鎮定。她立即道:「是!」

    從瑪仙的神態看來,她在回答的問題,似乎不是「吮吸人血」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而是「喝一口咖啡」這種普通之極的事一樣。

    原振俠為她這種異常的鎮定吃了一驚,立時又問:「要吸多少人的血?要吸多久?


    瑪仙直視著原振俠──雖然她的雙眼在黑紗之後,但是原振俠可以清楚地感到這一
點。而且,感到她的目光,極其懾人,震人心弦!

    瑪仙對於那樣尖銳的問題,也是立即回答的:「三個不同的人,男人,其中兩個,
要是全心全意迷戀我的,願意為我做一切;而另一個,必須是不願意被我吸他的血的!


    她越是說得如此鎮定,那種詭異的氣氛也就越是強烈。原振俠注意到陶啟泉的身子
在微微發抖,原振俠也要勉力鎮定自己,而使聲音聽來不發顫:「被你吸血的人,會有
甚麼後果?」

    瑪仙的回答更直接:「會死!」

    陶啟泉和原振俠兩人,不由自主,陡然站了起來!

    瑪仙笑了一下:「不是身體上真正的死亡。他們是為了迷戀我,才答應我的要求的
,但是我不欺騙他們,一開始他們就知道,我心裡絕沒有他們,所以他們一切努力都白
費,一步一步走向絕望,絕望到死!」

    陶啟泉和原振俠,鬆了一口氣,再坐了下來。瑪仙的聲音,這時聽來有點憂愁:「
最難的是第三個男人,他不願意讓我吸血,我怎麼能夠吸到他的血呢?」

    陶啟泉立時道:「花多少錢都不要緊!」

    瑪仙低下了頭:「陶叔叔,其中有一個關節,你不明白,我暫時也還不能說。」

    陶啟泉又道:「可以求他!」

    瑪仙笑了一下:「有點像玩邏輯遊戲,我求他,如果他答應了,那就是他情願的了
。而我需要的,是一個不願給我吸血的男人的血!」

    原振俠聽得大是反感,惡狠狠地道:「憑你的樣子,就算求人家,人家也未必答應
!」

    瑪仙嘆了一聲:「本來或許是,但現在遲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而瑪仙說著,已緩緩地拉下她戴著的面幕來。她是自上而下緩慢地拉下來的,所以
首先看到的,是她的額角部分。

    原振俠看到的,是一個光潔柔滑,細膩粉緻的額頭。在柔和的光線下,甚至可以看
到額頭上,少女特有的細絨毛。

    原振俠和陶啟泉兩人,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她額頭上,重重疊疊,
可怕之極的肉瘤,全部不見了!

    巫術的力量!

    那些可怕的肉瘤,到了桑雅醫生的肩頭上!

    面幕在繼續向下移,又使人看到了兩道秀眉。本來,她臉上除了奇蹟似地顯露在外
的眼睛之外,根本沒有眉毛,可是這時,那一對彎度恰到好處的眉毛,看來竟然也那麼
動人。

    面幕再向下移,她一雙本來就澄澈異常的眼睛也露了出來,那絕對是一個絕色美女
的臉面的上半部。當她眼珠轉動,眼波流轉之際,原振俠感到了心跳加劇。陶啟泉則不
斷用歡欣之極的聲音,在喃喃地叫:「小瑪仙!小瑪仙!小瑪仙!」

    面幕還在向下移,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感到了真正的震動!

    如果說那是巫術的力量(不是巫術的力量又是甚麼呢?)那巫術的力量,實在是大
得太不可思議了!瑪仙臉上,原來的鼻子部分是多麼可怕,她甚至根本沒有鼻骨,可是
這時,展出在面幕之下的,卻是一個挺秀、穠纖適中到無懈可擊的一個鼻子!

    她的臉已顯露出了一大半,在已顯出的一大半看來,不但美麗之極,而且有一股極
度的靈秀之氣。若不是她的雙眼之中,有著那麼不易覺察的,兩三分奇詭莫名的眼神的
話,原振俠就會承認,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少女。

    可是,瑪仙的動作停止了。她先把臉轉向陶啟泉,然後再轉向原振俠,接著,又拉
上了面幕。

    陶啟泉急叫道:「讓我看看你整個臉!小瑪仙,我要使你變成全世界人心目中的公
主!」

    原振俠竭力使自己鎮定:「她現在還不能讓你看整個臉,她還在等那第三個男人的
血!」

    瑪仙笑了一下:「不,你錯了,我在等第二個男人。如果我沒有料錯,他很快就會
到!」

    原振俠嚥了一口口水,瑪仙道:「兩個人,我第一次吸他們的鮮血時,都是意外,
雖然他們也心中願意。所以必須有第二次,他們真正地願意。」

    陶啟泉興奮得搓著手,原振俠卻看出事情並不如此簡單,他先道:「陶先生,且別
太高興!」

    陶啟泉興奮如小孩,朗聲道:「你看她,你看她,我簡直和當年,我從死亡的邊緣
被救回來一樣高興!」

    瑪仙柔聲道:「陶叔叔,你對我真好!」

    然後,她又轉向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感到,瑪仙有一種可以統率全場的神
奇力量,憑這種力量,她幾乎可以控制一切!

    在這裡,面對她的,雖然只有兩個人,但是一個是如此精明能幹的大富豪,一個是
他──原振俠也絕不是妄自菲薄的人,知道自己的才幹。

    可是瑪仙在這兩個出色非凡的人面前,卻是這樣的揮灑自如,怎像是一個未見過世
面的十八歲少女?

    這種力量,是她與生俱來的?還是巫術的力量?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之際,他又自然而然地起了與之對抗的意念,就像他對抗突然
襲向自己的對瑪仙的迷戀一樣──他始終認為,自己對瑪仙的思念,絕非他自己真正的
意願,而是一種外來的侵襲!

    瑪仙又道:「我一定會成為全世界人心目中的公主,因為我的魅力太強烈了!」

    陶啟泉向原振俠望了一眼:「魅力,原醫生,這個名詞,你才用過……」

    原振俠點了點頭。

    瑪仙道:「剛才原醫生說,如果我求人,人家也不一定會答應,而我說現在太遲了
,原因不必解說了吧!」

    原因當然不必解釋了,她如今已是這樣美麗的一個少女,又似乎對他人具有神奇的
精神控制力量,那誰會拒絕她的要求呢?即使這個要求是吸血,也不會遭到拒絕的!

    然而,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時,他對抗的意念卻更甚,立時冷笑一聲:「仍然不見
得人人答應,至少,我就會拒絕!」

    瑪仙的反應,快得異乎尋常,她立時道:「所以,多麼可惜,兩次意外受傷的,都
不是你!」

    瑪仙的話,乍一聽,還不是十分容易明白,但是他隨即明白了!

    要巫術的力量發揮,瑪仙需要三個男人的血。

    (巫術的奇妙是不可解釋的,她必須直接在這三個男人身上,吮吸他們的血液,而
不能抽出血來給她喝下。)

    這三個男人,兩個是要心甘情願的,一個是根本不願意的。

    桑雅和阿財都願意,原振俠不願意!

    但如果原振俠意外受傷,在不知道的情形下,瑪仙已吮吸了他的血的話,不是最難
解決的一環就解決了嗎?

    而原振俠更進一步想到,瑪仙這樣說,等於是告訴他:你是不願意被我吸血的男人
,我需要的,就是你的血!

    一想到這裡,原振俠倏然站了起來。也許是他的心中已滿是敵意,感覺極其靈敏的
獒犬已覺察到了這一點,當他才一站起之際,那兩頭獒犬,也霍然站起,緊盯著他。

    原振俠心中一凜,但他當然不會露出慌張的神色來。他凝視著瑪仙,瑪仙明亮的雙
眼,在黑紗之後,也同樣向他凝視。

    這時,他已經知道,瑪仙鬼怪一般的臉容,必然可以奇蹟一樣,變得和仙女一樣美
麗。那種不可遏制的迷戀,再一次襲進他的意念之中。

    可是奇的是,他抗拒的力量,反倒比以前幾次強大得多,只是略一「交戰」,就將
那種意念擊退。這使他自己也覺得十分奇怪,或許是當她醜如鬼怪之際,他對之還有幾
分同情,就更容易思念。

    如今,她要依靠吸血來變得美麗,通過巫術來使兩個對她迷戀如此之深的人絕望。
這種行徑,絕對不能算是高尚的。或許正是這一點,激發了他心中強烈的正義感,使得
迷戀的意念,敗於厭惡的心情之下!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又更進一步想到,桑雅和阿財對瑪仙的迷戀,似乎力量
並不來自瑪仙主動的願望,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力量。

    瑪仙並沒有要他對她迷戀,自己也曾不可遏制地思念過她,就足以證明──因為她
需要一個不願意給她吸血的人的血,那就沒有理由發出力量,使自己迷戀她。

    巫術的力量,可能就是一種自然力量的存在。一個美女,在通常的情形下,是根本
不必通過甚麼巫術,一樣會有許多人對之迷戀。

    閃耀的寶石、黃金、珍珠,又何嘗有甚麼巫術相助,還不是一樣吸引了許多人的追
逐?

    財富、聲名和權力,難道又有甚麼巫術力量?人類為之流血爭奪的例子還少了嗎?

    原振俠在兩頭巨犬的虎視之下,思緒十分凌亂,剎那之間,亂七八糟不知想起了多
少事來。屋子中的氣氛,詭異而僵硬,三個人都不出聲,靜得出奇。只有兩隻獒犬發出
的「咻咻」呼吸聲,其餘的一切,像是都凝結了起來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至少有十分鐘),原振俠才鎮定而又冷靜地道:「我絕不會讓你吸
血,其實,你可以不告訴我這些,製造一次我意外受傷,不是很容易嗎?」

    瑪仙低嘆了一聲,沒有立時回答。

    過了一會,她才幽幽地道:「當時,達伊安大巫師雖然展示了他極其神奇的力量,
但是我還是根本不相信,我的臉容會有所改變。直到那次意外──那是真正的意外,桑
雅,他的名字是桑雅吧?」

    原振俠簡直感到了憤怒,桑雅為她如此神魂顛倒,心甘情願被她吸血,把她頭臉上
那麼可怕的肉瘤,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而她居然連他的名字是甚麼都不能肯定!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對,他的名字是桑雅,你應該好好記住他的名字!還有一個
叫魯旺財,你也應該記住,他們都是對你如此迷戀的人!」

    瑪仙發出了一陣輕笑聲,笑聲聽來悅耳之極。她又輕輕揮了一下手,然後才道:「
對我迷戀的人將會超過十億,我哪能記得那麼多人的名字?」

    原振俠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個美麗的少女,自然具有顛倒眾生的力量,這種
力量是天然的也好,是巫術的也好,如果她要運用這種力量,去胡作非為的話,可以達
到的禍害程度,真是難以想像!

    他一時之間,被這種可能性震撼到了講不出話來的地步。而瑪仙的聲音,聽來仍然
那麼輕柔:「那是一次意外,我靠著他,他傷口的鮮血湧出來,湧進我的口中,我立即
有了一種奇妙之極的感覺,感到大巫師對我講的一切,全是可靠的,我必須照他的話,
每一句每一個字去做。所以,第二次,那個甚麼阿財受傷……我是故意這樣做的,我想
,他還會來,應該快來了──」

    瑪仙才講到這裡,那兩頭巨犬,陡然發出了驚人心魄的吠叫聲。連原振俠也不禁嚇
了一跳,以為兩頭巨犬向他展開攻擊了!

    原振俠早已盤算過,在他和瑪仙這種「巫術」關係之下,瑪仙唯一的方法,就是通
過暴力,硬要吸他的血。

    原振俠甚至知道,陶啟泉也想到了這一點,這是他為甚麼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
原因。他用他的態度在表示,即使用暴力,他也決定旁觀到底。

    原振俠也考慮過,自己雖然身手矯健,但是要赤手空拳,對付兩頭如此兇惡高大的
惡犬,絕沒有不受傷的把握,所以他早已察看好了可以安全退避的方法。

    這時,兩頭巨犬陡然狂吠,原振俠整個人已向上直彈了起來,凌空向後翻了出去,
十分快捷地落在一張高背的安樂椅之後。

    可是也就在這時,那兩隻大狗,一面吠叫著,一面衝出了屋子。

    瑪仙也立時站起來,向外奔去。當她奔到門口之際,還向原振俠揮了揮手。

    原振俠這才知道,大狗吠叫不是為了攻擊他。他向外看去,看到一輛小車子已停在
花園的鐵門外,那是阿財的車子。

    阿財果然來了!心甘情願,讓她在未曾痊癒的傷口上吸血!

    這時,陶啟泉也站了起來。原振俠感到自己有一種無法挪動身子的麻木,他怔怔地
站著,看著阿財下車,瑪仙開門迎著他進來,又帶著他登上了陶啟泉的那輛大車,車門
立刻緊緊關上。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陡地大叫一聲,待向外奔去。可是陶啟泉卻一把拉住了他,道
:「我這輛車子,一連士兵也未必攻得進去!」

    原振俠用極憤怒的眼光望向陶啟泉,陶啟泉神情鎮定:「別忘記,那人是完全自願
的……事情雖然很……妖異,但他是自願的!」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啞:「好!他願意,我絕對不願意,你準備怎麼樣?」

    陶啟泉真是老奸巨猾:「她正要你不願意,我不準備怎樣,又不是我要吸你的血!


    原振俠真恨不得重重地摑他兩個耳光,他用力一掙,掙脫了陶啟泉。陶啟泉又道:
「你在外面無論做甚麼,車子裡面都不會受影響。原醫生,瑪仙變得這樣美麗,有甚麼
不好?」

    原振俠不禁苦笑,一個嚴重畸形的少女,能夠變成絕色美女,自然是一大好事,可
是事情卻是在這樣妖異的情形下進行!

    他沒有理會陶啟泉的再阻攔,慢慢向外走去。他走得十分慢,他知道自己的干涉是
沒有用的,那倒並不是因為陶啟泉的車子如何堅固,而是他知道,如果干涉的話,阿財
反而會和他拚命!

    阿財是完全心甘情願的!

    在那個車廂之中,現在,瑪仙正在吸著阿財的血,那是要巫術力量發揮的必需程序


    當原振俠慢慢地來到那輛大車子前面的時候,車門打開,阿財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樣
,從車上走了下來。他一眼看到了原振俠,用一種原振俠從來也未曾聽他用過的、輕柔
之極的聲音道:「原醫生,你騙人,她臉上一點也沒有破相,她是最好看的女人!」

    原振俠注意到了阿財臉上那種極度滿足的神情,也注意到他右臂,十分不正常地下
垂著。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好,算我騙你,你──」

    阿財緩緩搖著頭,忽然揚起左手,自己在自己頭上,重重打了一下,道:「我真是
想昏了頭,想娶她作老婆,她肯要我的血,我這一輩子已經心滿意足了,誰能有那麼好
運!」

    他說著,踉蹌向前走去,右臂一直下垂著。原振俠想去拉住他,瑪仙的聲音在他身
後響起:「讓他去吧,他比那個醫生要想得開多了!」

    原振俠轉過身來,看到瑪仙已下了車,低著頭,讓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然
後,她陡然抬起頭來,長髮像雲彩一樣散開來,讓原振俠看到了她整張臉!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怔呆了!

    不管是迷戀她也好,是厭惡她也好,看到了如此美麗、如此完美的一張臉,都無法
使人不怔呆的!

    才過正午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使她整個人、整張臉,都發出如同珍珠一樣的光
輝來,柔和美潔,像一首可以傳誦千古的詩,如一朵向陽綻開的花。

    那是完美得全然無懈可擊的一張臉,而且,所有的色彩全是自然的絢麗,沒有一絲
人工添上去的俗色。

    原振俠不知自己怔呆了多久,直到瑪仙開口問他:「怎麼樣,好看嗎?」

    原振俠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在這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下絕望的叫聲,轉頭
看去,阿財的左手抓在鐵門上,身子在發抖,陡然轉過身,衝向他自己的車子,上了車
,車子跳動著,以絕不正常的速度,向前衝出去,情形和剛才桑雅醫生一樣。

    原振俠心中的厭惡感再度升起,他的聲音之中,表現了他的厭惡:「那麼容易就擺
脫了兩個對你迷戀至深的人,真有本領。」

    瑪仙清脆玲瓏的笑聲傳來:「以後我不知要擺脫多少迷戀我的人,沒有這種本領可
不行!」

    原振俠陡然轉過身來,直視著瑪仙,聲音冷酷得不近人情:「告訴我,要是得不到
我的血,你的美麗可以維持多久?我希望只是二十四小時!」

    瑪仙的臉色,在那一剎間,變得極其蒼白,在陽光之下看來,簡直蒼白得透明。雙
眼之中,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來──雖然陽光普照,但是一和這種目光接觸,陽光帶來
的光亮和溫暖,剎那之間,一起消失。

    原振俠只感到了黑暗和寒冷,那令得他在這一剎間,全然不知所措。而就在那一剎
間,事情就發生了!

    在瑪仙妖異的目光的注視之下,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感到在黑暗和寒冷之中,自己
需要竭力去對抗這種充滿妖氣的感覺,所以在行動上,變得茫然和麻木。而就在這時,
那兩頭獒犬,就如同鬼魂一樣,向他疾撲了過來,那是在原振俠全然沒有防備之下發生
的事。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等到原振俠覺察到不妙時,右肩上一陣劇痛,一頭獒犬的利
爪,已在他的右肩上扯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湧出。

    原振俠第一個反應是一掌劈出,劈向那頭獒犬的鼻子。早在醫學院求學時期,原振
俠已經是空手道的黑帶七段高手。

    這一下「手刀」,更是他在多次空手道比賽中奪標的絕藝,曾經作過科學儀器的測
試,有兩百磅的力量。而且當他在發「刀」之際,掌緣簡直是堅硬若鐵的,而鼻子又是
所有狗隻最脆弱的部分。

    所以,在十分之一秒鐘的時間內,他聽到了自己這一掌劈在狗鼻上的骨頭碎裂聲,
和那頭狗發出的慘叫聲。那頭獒犬,也幾乎立時在他視線之中消失。

    可是,另一頭獒犬,卻在那時,在他的身後人立起來,一雙前腳搭住了他的肩頭。
原振俠還來不及反手用肘去撞,只覺後頸上陡然一緊,一股又腥又臭的熱氣,將他的後
頸,幾乎完全包住。同時,也感到了獒犬的利齒,簡直已陷進了他的頸子之中。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想到的是,如果自己雙肘一起撞出,受過嚴格攻擊訓練的獒犬
,一定同時合攏雙顎!那麼,雙肘反撞的力量,雖然可以把巨犬撞得疾飛出去,但那一
定是帶著自己被咬下來的頭,一起飛出去的。

    他只猶豫了極短的時間,瑪仙已疾撲了過來,一下子就咬住了他肩頭上正在冒血的
傷口。

    原振俠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這一刻的這樣驚怒過。他連想也沒有想,就一把
扯緊了瑪仙的頭髮,想把瑪仙拉開去。可是瑪仙咬得他傷處極緊,原振俠已經感到,她
在吸自己的血!

    他尖聲叫了起來:「女巫!女巫!」

    一面叫,一面更向外扯瑪仙的頭髮。他用的力道是那麼大,使他自己也感到,再這
樣扯下去,會把那一把頭髮連同頭皮一起扯下來。同時,也由於外扯的力量,使他被咬
住的傷口,發出一陣劇痛。

    然後,瑪仙突然鬆開了口。

    她一鬆開口,便被扯得頭仰向上,正對著原振俠憤怒之極的臉。

    在這同時,原振俠也感到,身後的獒犬,已經離開了自己。原振俠揚起左手來,一
掌就待向瑪仙的臉上劈下去。

    一切,全是在不到十秒鐘之間發生的!

    不到十秒鐘,瑪仙趁原振俠全無防備的情形下,發動突襲,達到了她的目的,她吮
吸了一個不願被她吸血的男人的鮮血。

    這時,她被原振俠扯著頭髮,臉被逼向上,口唇上還沾滿了殷紅的鮮血。當原振俠
揚起手掌,要劈向她如此美麗的臉面時,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根本沒有一絲愛憐之意
。而就在他手掌將要落下之際,瑪仙整個人忽然向他靠了過來,身子對身子,貼住了原
振俠。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一陣無比的柔軟香膩,瑪仙的身子,柔軟得像可以任意變形一樣
,緊貼著他的每一部分。雖然隔著衣服,但是那種奇妙之極的感覺,卻也使得他的左手
,在掌緣快碰到她的鼻尖時,陡然停了下來。而且,抓住她頭髮的右手,也不由自主鬆
了開來。

    瑪仙並沒有立時後退,反倒更緊貼了原振俠一下。在原振俠有近乎窒息的感覺時,
她才翩然後退,退開了兩、三步,站在原振俠的面前,帶著微笑,伸出舌頭來,舔著在
她唇上和口角邊的鮮血。

    那景象之妖異詭譎,使得原振俠全然忘記了肩頭上的疼痛,而全身不由自主發起抖
來。

    瑪仙舔乾淨了口角的血之後,笑靨更甚,聲音低得近乎聽不見:「你可以得回代價
,我不能先把你可以得到的代價告訴你,因為如果你知道自己可以得到甚麼,就會願意
被我吸血。」

    原振俠想說甚麼,可是顫抖的雙唇,卻使他張大了口,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發出了
一陣憤怒的低吼聲。

    瑪仙又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你可以得到的代價,是……可以得到我!」

    原振俠陡然叫了出來:「我不要你!」

    瑪仙現出了一個淒然的笑容:「你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你都會是我生命中唯一
的男人。除了你以外,我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男人,不然,巫術的力量就會消失,我會
變回原來的樣子!」

    原振俠被這種突如其來的話,弄得頭昏腦脹,他只是不斷地叫著:「不要你,我根
本不要你!」

    陶啟泉在這時急忙奔過來,大聲道:「原醫生,你沒有結婚,瑪仙配你,真是太好
了!」

    原振俠怒吼一聲,一手把陶啟泉推得跌倒在地,又立時揮手,重重摑了瑪仙一掌。
瑪仙俏嫩的臉頰上,立時現出了五個紅指印。

    然後,他再次叫:「我不要你!我不會要一個女巫!」

    瑪仙十分冷靜:「是的,我是一個女巫,不但是女巫,而且是巫術王國中的女王!
達伊安大巫師說過,我是一個天生有巫術力量的人,只要知道運用的方法,我就會成為
巫術王國的女王。他也說過,他向我施術,有一半也是由於我自己有自己的力量,所以
才能成功!」

    陶啟泉這時已被嚇呆了,瑪仙甚至不去碰一下她挨了打的臉頰,她在繼續說著:「
你可以打我、踢我,不論怎樣虐待我,我都不會反抗,因為你將是我唯一的男人。你可
以隨便將我怎麼樣,這是巫術發生力量的程序之一,我喜歡現在的樣子,不喜歡以前的
樣子,所以我也不會破壞巫術的程序!」

    原振俠木立著,心中不住苦笑。他曾在意念之中,興起過對瑪仙的難以遏制的綺念
,如果在那時候,變得如此美麗的瑪仙在他面前說「你隨便把我怎樣都可以」,那麼接
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再簡單也沒有了。

    可是現在,原振俠只是苦笑。他已明明白白知道,瑪仙是巫術王國中的女王,他對
瑪仙的綺念,已經降到了零點,自然是甚麼事也不會發生的了。

    瑪仙在說完之後,指著他的肩頭:「傷口,總要紮一紮吧?」

    原振俠聲音苦澀:「我肩頭上,也會長出一大堆肉瘤來?」

    瑪仙搖頭:「不會,肉瘤轉移到了桑雅的身上,骨頭的畸形,轉移到了……阿財的
手臂上。你的傷口痊癒之後,甚至連疤痕都不會留下來。你可以得到我,不要,是你的
事,不論何時,你要,我都是你的!」

    原振俠有點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真是太不公平了,心甘情願被你吸血的人,得到
的是悲慘,而我根本不願意,卻可以得到你!」

    瑪仙淡然一笑:「世事,往往是這樣,不是嗎?」

    原振俠無法回答,陶啟泉又小心地走過來,陪著笑臉:「對,先進去紮好傷口再說
。別的事,慢慢再商量也不遲,可以慢慢商量!」

    原振俠想告訴他,那又不是做生意,有甚麼好商量的?可是他卻懶得開口,他向屋
中走去,陶啟泉和瑪仙跟在後面。

    原振俠聽得陶啟泉在說:「唉,原醫生一掌就劈死了一隻,另外一隻,只怕也活不
成了。唉,再要去找一對那麼好的獒犬,怕找不到了!」

    原振俠這才注意到,一隻巨犬,軟癱在地上,另外一隻,在繞著狗屍不住打轉。那
麼兇惡龐大的身軀,這時看起來,竟像是充滿了哀傷,自牠的喉際,不住發出一種接近
嗚咽的聲響來。

    瑪仙也嘆了一聲:「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死亡,那是連巫術的力量也無法挽
回的。巫術能令活變死,卻無法逆轉。另外一隻活著既然痛苦,不如死了。」

    原振俠聽得又生出了一股寒意,他加快腳步,走進了屋子之中。

    瑪仙的動作又快又輕柔,替原振俠包紮著傷口。原振俠偏著頭,不和她的目光相接
觸,但是心中卻有點感嘆。因為這時的瑪仙,非但不像是女巫,反倒柔順得有點像是女
奴。

    一等到傷口包紮好,原振俠就準備離去。在他離去之前,他道:「如果桑雅和阿財
的情形太壞,你能不能運用你的力量,使他們有所改變?」

    瑪仙低下了頭,可以看到她的長睫毛在閃動。一個形如鬼怪的臉容,在短短幾天之
內,竟會改變得如此之徹底,這實在是令人心悸的。

    過了一會,瑪仙才道:「不能,事實上,我已向他們說得十分明白,他們完全是自
願的……桑雅來的時候,我臉的上半部已開始變化,他在我額上吻了一下,就說他覺得
從此之後,他不會再想到任何女性,阿財的情形也是一樣。」

    原振俠悶哼一聲:「令他們兩人對你有如此的迷戀,是你所施展的巫術的力量!」

    瑪仙皺了皺眉,神情像是很受委屈:「我早已說過了,那不能怪我的,凡是美好的
東西,對人都有一定的吸引力,不能說是巫術的力量。自然,大巫師使我的這種能力加
強──」

    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忽然展顏微笑,看來動人之極:「我想,你也想過我,
對不對?因為你也看到過我美麗的身體!」

    原振俠坦然道:「是,但是我卻與這種意念作戰,到現在,已完全克服了。我知道
這種意念不是我的本意,是一種外來的神祕力量對我腦部活動侵襲,是一種巫術力量!


    瑪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大巫師說我必須吮吸三個男人的血之際,我知道找兩
個願意的太容易,找一個不願意的,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你卻天生有抗拒巫術力量
的能力,就像我有天生的巫術能力一樣,而你就在我的眼前,唉……這不知是我的幸運
,還是我的大不幸!」

    原振俠用充滿諷刺的語調反問:「不幸?」

    瑪仙抬頭,望著天花板,緩緩地道:「是的,由於你必須是我唯一的男人,而你又
一點也沒有要我的意思。那就是說,在我一生之中,再也不能有男女之間的情愛了,這
是心靈上的大缺憾!」

    原振俠聽到瑪仙這樣說,第一個反應,是真的想哈哈大笑。

    可是,他卻又笑不出來。因為瑪仙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之中,充滿了哀傷。那種
淡淡的,彷彿平靜的語調,卻可以叫人感到她心中的哀傷是如何之甚。

    原振俠只是嘆了一聲:「小姐,你未免太貪心了!」

    瑪仙忽然又換上了一副調皮的神情,睨著原振俠:「怎麼能怪我?人人都是貪心的
,何況我還是一個女巫!」

    她一點也不諱言自己是女巫,而且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實在是極其可愛的。

    陶啟泉在這時,忍不住道:「原醫生,你看看,瑪仙有甚麼不好?她簡直如天仙下
凡一樣,你又必然是她生命中的唯一異性。她還有我這個監護人,我會使你們的婚禮,
轟動世界──」

    原振俠這一次忍不住了,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不但笑得彎下腰,而且也笑出了眼淚


    陶啟泉有點惱怒:「有甚麼好笑,我講得不對嗎?」

    原振俠陡然止住了笑聲,連聲道:「對!對!你講得太對了,只是除了一樣,我對
她──」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伸手向瑪仙指去。本來,他是想說:「只是我對她一點興趣也
沒有,我絕不會要一個女巫作妻子的。」

    但是,當他指向瑪仙之際,自然而然向瑪仙望了過去。當他一看到瑪仙這時的情形
之際,他陡然住了口,再也說不下去。

    絕不是他一看到了瑪仙就改變了心意,而是他覺得不應該再說這種話。

    當他望向瑪仙的時候,瑪仙也正望著他,一雙明眸之中,有著深邃無比的情意。這
種眼神,無法不令原振俠吃驚。

    瑪仙輕咬著下唇,雪白的牙齒,襯著殷紅的唇,臉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幽怨,使得
心腸再硬的人,也不忍心再用言語去傷害她──而原振俠根本是一個心腸很軟的人。

    原振俠呆了一呆,嘆了一聲:「瑪仙,巫術如果使我成為你生命中唯一的異性的話
,那並不代表你真喜歡我,是不是?我只是你的唯一選擇而已!」

    在知道了巫術的程序,包括了吮吸鮮血這種妖異的行為在內之後,原振俠在感情上
,對瑪仙就開始起了厭惡的感覺。

    尤其在她利用了時機,也吸了他的鮮血之後,他的厭惡程度更甚。這時他這樣問,
已經算是最理性的了。

    瑪仙聽了之後,淡然一笑,在她的笑容之中,有著極度的無可奈何。

    可是她的神情是瞬息萬變的,突然之間,她的笑容又變得十分活潑,而且大有調侃
的意味在內:「你說得是,我的情形,就像是中國古代的女性一樣,在古代的婚姻制度
之下,嫁給了一個她根本無從選擇的人。她注定要成為這個人的妻子,一生都不能改變
這個命運。在這種情形下,她除了勉力使自己去愛丈夫之外,還有甚麼別的辦法?」

    瑪仙的話,聽來像是在說理,又像是在說笑,連她的神情,看來也是不認真的。可
是原振俠卻聽得暗暗心驚,他從瑪仙的眼神中看出來,她是認真的!

    她舉了中國古代婦女的命運為例子,無非是想說明,她必然會對她生命中唯一的男
人糾纏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因為她別無其他選擇。

    這其中,心理上可能還牽涉到了她女性的自尊──一個美女的自尊。她有著使任何
人迷戀的條件,如果竟然無法使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對她著迷,那對她的自尊,自然是
難以挽救的打擊。

    原振俠怔怔地看著她,在她似笑非笑,俏媚動人的臉容上,原振俠彷彿看到了這樣
的情景──一隻巨大的蜘蛛,正在吐絲結網,牠一點也不慌不忙,只是不斷地吐著絲。
牠的目標,是一隻正在飛離牠的昆蟲,可是牠卻那麼耐心地認真結著網。因為牠有信心
,這隻昆蟲,總有一天,會飛撲著投進牠所編織的那張網之中的!

    原振俠感到了一股焦躁,他知道,日後不知道會有多少麻煩在等著自己。而這些麻
領,一定是全來自這個超級女巫,俏美絕倫的瑪仙!

    陶啟泉在一旁,卻沒有看透原振俠和瑪仙兩人的心意,他道:「是啊,感情可以慢
慢培養,可以慢慢來!」

    原振俠不禁苦笑──巫術王國的女王,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俘虜他,看他能反抗多久
,或者說,逃亡多久吧!

    他吸了一口氣:「如果你不吸我的血──」

    瑪仙道:「你剛才已經說中了,我的樣貌只能維持二十四小時,就會變回原形,而
且,再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改變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其實你如果求我,我會……答應你的!」

    瑪仙咯咯嬌笑了起來:「你真糊塗了,如果你答應,你的血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需要的,是一個不願意給我吸血的人的血!」

    原振俠真的有點糊塗,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在巫術的天地之中,有一些行為,看來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但是卻非十足照做不
可,一點也不容許有任何差錯。

    譬如說瑪仙的情形,同樣是一個人的血,可是那個人願意或不願意,卻是極其重要
的關鍵!

    這是不是說明了,人在情緒有變化的時候,血液的成分會起變化?

    自然,這種變化可能微弱之極,微弱到任何現有的科學儀器都檢查不出來,但是卻
已足以構成在巫術力量上的大不相同了。

    原振俠這時,自然只好作這樣的設想。進一步的情形如何,只怕要留待古托創辦的
巫術研究學院,去作深入的補充了。

    原振俠在發怔,怔呆了好一會,才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他感覺到身後有輕盈的腳
步聲跟了上來。他才想開口叫瑪仙不必跟上來,瑪仙已然道:「客人走了,主人禮貌上
總要送到門口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到了門口,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駕車來,但是
在他略一猶豫之際,已聽到瑪仙在吩咐司機:「請送原醫生走,然後再回來接陶叔叔,
我和他好久不見了,有些話要說。」

    那司機是一個五十左右的中年人,看來十分忠實可靠的那一種。這時瞪大了眼睛望
著瑪仙,神情驚訝莫名,發出「啊啊」的聲音:「瑪仙小姐,你一直蒙著臉,還以為你
臉上有點破相。誰知道,嘖嘖,你那麼美麗,真是,竟蒙著臉幹甚麼呢?」

    瑪仙只是笑了一下,並沒有回答,原振俠則苦笑了一下,準備上車。在他上車的時
候,瑪仙忽然叫住了他,卻又低著頭,半晌不出聲。

    原振俠也不催促她──一個那麼美麗的少女,叫住了一個異性,卻又低著頭不說話
,只是用足尖在地上劃著圈子,這種情景,無論如何都是很動人的。

    過了一會,瑪仙才道:「我和達伊安大巫師有協議,要去作他的學生,由他傳授我
有關巫術的一切!」

    原振俠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瑪仙抬起頭來,明澈的眼睛閃耀著深情:「我有天生的巫術力量,這……究竟是甚
麼意思?」

    原振俠搖頭:「我不知道。如果說巫術力量,是由人的精神意志力所催動的,那麼
,或許你的腦部結構,與眾不同,精神意志力特別旺盛之故!」

    瑪仙口唇顫動了一下,沒有發出甚麼聲音來,顯然是她想說甚麼而未曾說出來。又
呆了一呆之後,她才道:「巫術,是一種力量,看你怎麼運用,不一定運用在邪惡方面
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是,好心的女巫。可是我看不出,兩個男人為你作出了犧牲,
有甚麼善良的成分!」

    瑪仙一點也不以為原振俠是在譏諷她,反倒神情十分惋惜地搖著頭:「真可惜,原
來你不懂得甚麼叫愛情,我以為你應該懂得的!」

    這兩句聽來輕描淡寫的話,卻正好觸及了原振俠感情上的弱點和傷痛處,剎那之間
,他有血向上湧的感覺。他急急為自己辯護:「他們不是愛你,是受了巫術力量的影響
對你迷戀,他們是受害者!」

    瑪仙笑了一下:「說你不懂,你還真是不懂!愛情當然是迷戀的,而在愛情之中,
誰又是得益者呢?你覺得他們是受害者,可是他們心中,想些甚麼,你又怎麼知道?」

    原振俠知道,自己絕不是拙於詞令的人,可是這時,在瑪仙輕柔動聽的語言之下,
他卻像是每說一句話,都受制於對方一樣。

    他只好「哼」地一聲:「所以我才急著要趕回去,問問他們!」

    瑪仙點頭:「讓你知道他們的心意,也是好的。免得你以為我是一個邪惡的女巫,
一到了晚上,就變成蝙蝠,到處去吸人的血!」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揮動雙臂,作蝙蝠的飛行之狀,看來十分可愛有趣。

    原振俠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向她一指:「你的確吸人的血!」

    瑪仙的動作十分快,原振俠才伸手向她一指,她陡然張開口,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已將原振俠的指尖輕輕咬住。

    她的動作極突然,原振俠根本來不及縮回手來。可是就算他一時之間縮不回手來,
瑪仙根本不是用力咬他,而只是輕輕地咬住了他,他是完全可以在被咬住了之後,抽回
手來的。

    可是,原振俠在那一剎那間,卻整個人都僵呆了。他覺得有一股電流也似的力量,
倏然之間,自他被咬的指尖,傳遍了全身。那種感覺,並非令得他僵硬麻木,而是令他
有難以形容的懶洋洋的舒適之感,根本從意念上就一動都不願動。

    他任由瑪仙咬著指尖,向瑪仙看去,瑪仙的一雙妙目之中,蘊含著濃膩得化不開的
笑意。在她烏黑的眸子之中,這種笑意,正像水面上的漣漪一樣,正在一圈一圈向外擴
展,擴展向無窮無盡的領域。而在漣漪之下的水,也像是兩個極深極澄澈的水潭一樣。

    原振俠彷彿自己已經投身在這個深水潭中一樣。而當他投身入水潭之後,漣漪變成
了漩渦,一種有巨大牽引力量的漩渦,把他扯向潭底。

    在一開始之際,他還是懶洋洋地,一點也不想有甚麼反抗。然後,在突然之間,他
開始掙扎,他要浮出水潭,不要沉下去!

    當他開始掙扎的時候,水潭之中,水花翻騰,水聲轟隆,漩渦的力量幾乎把他整個
人的身心一起絞碎。

    然而,他卻感覺到了自己的掙扎起了作用,他不再向下沉,而且,還在向上升起來
,升出了急速旋轉著的水潭。他又看到了那一雙動人的妙目,根本沒有甚麼水潭,也沒
有漩渦,他略定了定神,輕輕把手指鬆了回來,吁了一口氣。

    瑪仙的口仍然半張著,樣子十分誘人,原振俠沉聲道:「別玩甚麼花樣了!」

    瑪仙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會放棄嗎?我不會。現在,你的意念力比我強,將來,
我會比你強!」

    原振俠由衷地、喃喃地道:「放過我吧,我是一個意念力最薄弱的人!」

    原振俠自然是對他感情生活上的體驗,有感而發的,但瑪仙卻不相信似地揚了揚眉


    瑪仙一面揚著眉,一面軟語相求:「看來我們還有說不完的話,可要我送你一程?


    原振俠硬起心腸道:「不必了,我帶給你的好運已經夠多了。不是我,你根本沒有
機會見到達伊安大巫師!」

    瑪仙笑得極迷人:「我又沒有說不感謝你,都感激得以身相許了,可是你不要,那
有甚麼辦法?」

    原振俠又一次被瑪仙的詞鋒,逼得說不出話來,一咬牙,轉身走進了車廂。當車門
自動關上之際,他聽到了瑪仙的一陣乾笑聲。

    瑪仙不是發出幽嘆聲,而是發出十分輕鬆的笑聲,這更令得原振俠怵然。這表示她
十分有信心,不怕她的獵物不到手,她一點也不憂慮這一點。

    當他惘然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司機的聲音傳來:「原醫生,到哪裡?」

    原振俠想了一想:「回醫院去。」

    在回醫院的途中,原振俠思緒極亂,自己將成為獵物的感覺越來越濃。他甚至盼望
瑪仙跟達伊安大巫師去學巫術,最好學上十年八載,那麼,在這段時間之中,他至少不
必提防甚麼了。

    當他下車,走進醫院的建築物時,就聽見院長響亮的聲音從院長室中傳出來:「你
這個年輕人,在攪甚麼鬼?辭職?你才來了多久?」

    接著,便是桑雅醫生的聲音:「真對不起,可是我必須辭職,我會推薦更好的整形
外科醫生給醫院。」

    原振俠聽到這裡,忍不住敲了一下門,推門進去。看到院長神情十分惱怒,但桑雅
卻有一份出奇的平靜。

    一看到原振俠,桑雅就道:「院長,原醫生可以證明,我有非辭職不可的理由!」

    院長立時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其實也不知道,桑雅何以非辭職不可,但是他知道
,事情一定和瑪仙有關。而且桑雅的神情如此堅決,看來是無可挽回的了,所以他點了
點頭:「是,他有非辭職不可的理由!」

    院長氣惱地揮著手:「去!去!」

    桑雅十分有禮:「謝謝院長!」

    他說著,向原振俠使了一個眼色,兩個人一起走了出來,當他們關上門的時候,還
聽到院長重重拍桌子的聲音。原振俠吐了吐舌頭,向桑雅望去,桑雅的目光空洞而茫然
,一聲不出。一直到他們一起走進了原振俠的辦公室,他才道:「原,真是巫術的力量
,我……沒有法子得到她,沒有法子!」

    桑雅的那兩句話,語音平淡之極,可是語調之中那種深切的悲哀,卻使人不寒而慄


    原振俠忙道:「我們所愛而又得不到的,太多了。我自己在感情上,又何嘗不然?


    桑雅長嘆了一聲:「我知道我無法再工作了,我心神恍惚得厲害,再拿手術刀,一
定會闖禍,所以非辭職不可,唉!」

    原振俠關切地問:「那你有甚麼打算?」

    桑雅發了一會怔:「在法國南部,我有一個小農莊,到那裡去靜養一個時期再說…
…你上次提及,有一個甚麼巫術研究院?」

    原振俠點頭,把那個研究學院的情形,說了一遍。

    桑雅道:「我可能會去參加──」他指了指自己的肩頭:「我想我有這個資格。」

    原振俠怔了一怔:「據我所知,瑪仙也必然會在那個研究院!」

    桑雅雙手按在桌上,一動不動,聽了原振俠的話,他甚至眉毛也不抬一下,仍然用
那種平靜的聲音:「我已經完全想通了,絕望了之後,迷戀昇華到另一個境界──」

    他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是你介紹我看的一部小說,其中寫一個癡情男人,
默默地躲在他所愛戀的女性身邊幾十年,一共只對他所愛的人講了二十三句話。別人看
來,他淒苦無比,但是他自己的心中,卻甜蜜之甚。一切全是心甘情願的,全是自己選
擇的!」

    原振俠「哦哦」地應著,講不出話來。

    桑雅舉的例子,是金庸小說《鹿鼎記》中的情節:美刀王胡逸之,迷戀陳圓圓,於
是放棄了一切,只求每天看上她幾眼,就心滿意足。能講上一句話,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看來,桑雅對瑪仙,也是一樣!

    迷戀真到了如此深切的地步,是甜是苦,也只有當局者自己知道,旁人不論表示甚
麼意見,都是多餘的──只要當局者心甘情願,甚麼樣的行為,都是正常的。

    看來,桑雅的心境,比他自己更少煩惱。原振俠自然覺得不必再勸說甚麼了,他想
了一想:「是的,你曾親身體驗過巫術的奇異力量,大可以你的專業知識,去做進一步
的研究。這個研究院的創辦人古托,和我很熟,我想絕無問題!」

    桑雅淡然一笑:「明天我就離開,很高興認識你!」

    原振俠心中感慨之極,自然,他感慨的是人的命運,實在太奇妙不可測了!

    短短的幾天之中,發生在桑雅身上的命運變化,阿財的變化,瑪仙的變化,都可以
說是天翻地覆的。而在這些變化未發生之前,任憑你如何設想,也無法設想得出來。

    桑雅揮著手,看來十分瀟灑地走出去。

    原振俠發了一會怔,門被推開,阿財垂著頭走了進來。他的右臂仍然向下垂著,一
進來就苦笑了一下:「那位醫生,看來和我一樣。她那麼美麗,唉,世上真沒有甚麼男
人配得上她──」

    阿財講到這裡,忽然盯著原振俠:「原醫生,你倒還差不多!」

    原振俠怒道:「你胡說甚麼?」

    阿財不敢再說甚麼,指著自己的手臂:「她說,她不會忘記我,說我幫過她的忙。
其實我甚麼也沒有做過,她對我真好!」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瑪仙不會忘記阿財?在瑪仙的口中,阿財只不過是「那個甚麼
阿財」而已。他自然沒有將心中所想的說出來,只是道:「讓我看看你的手臂,看有甚
麼辦法好想。」

    誰知道阿財一聽,立時向後退去,連聲道:「不!不!我的手臂變得很難看,動作
也不太靈,不過我喜歡這樣子,不要你想辦法!」

    原振俠現出詢問的神情來,阿財道:「這樣可以叫我無時無刻不想她,如果再能幫
她的話,再壞一條手臂,也不算甚麼!」

    原振俠揮了一下手,他知道,教育程度、生活背景,儘管各有不同,但是一旦在情
愛上癡迷起來,卻全是一樣的。

    阿財又道:「我回後魯村去了,以後怕很少會出來,你多照看大發哥一些!」

    原振俠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阿財又苦笑了一下,看來他認命認得十分平靜。

    當阿財又默默離開之後,反倒是原振俠,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傍晚,當他神思恍惚
回到住所之際,發現沙發上有著一件淺紫色的女裝外衣,而內衣飾物,一直通過房間,
散落在浴室門口,浴室之中,則有水聲傳出來。

    原振俠在床上斜躺了下來,他知道在浴室中的是海棠,他突然有一股不可遏制的衝
動,陡然跳了起來。也就在這時,海棠打開浴室的門,裹著毛巾,走了出來。

    原振俠立時衝過去,把她緊摟在懷中。他摟得如此之緊,幾乎連他自己也喘不過氣
來。海棠全然沒問甚麼,只是十分柔順地,盡量偎貼著他。

    原振俠呼吸著自海棠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幽香,喃喃地道:「你知道不?你救了我
一次!」

    他指的是在他對瑪仙突如其來的思戀,幾乎無法對抗之際,海棠的突然出現,使事
情有了轉機。海棠自然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不過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也不會去深究,
只是全心全意地,享受著原振俠的擁抱。

    裹在她嬌軀上的毛巾,其實早已鬆了開來。但由於他們兩人抱得那麼緊,所以毛巾
仍然未曾落下,只不過在背部散了開來,使原振俠在鏡子中,看到了海棠頎長纖細、螢
白如玉的背影。他雙手順著海棠的後頸,慢慢滑下去,海棠已不由自主,氣息急促起來
,甚至在她白皙的背部,也出現了紅暈,而她的雙頰,早已像塗了太多的胭脂一樣地嫣
紅了。

    在黑暗之中,原振俠和海棠都不出聲。原振俠想欠身去開燈,但卻被海棠緊抱著,
不讓他動。

    又過了好一會,海棠才道:「一次任務之後,又一次任務,真……不知到甚麼時候
為止!」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道:「這次任務完成了?」

    海棠「唔」地一聲:「出奇地順利,見到了陶啟泉,和一個美麗的少女。我從來也
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少女過,不知道是甚麼人?」

    原振俠喃喃地道:「是一個女巫!」

    海棠睜大了眼睛──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充滿了訝異的神
色。

    原振俠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只是重複了剛才那句話:「是一個女巫!」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原振俠在海棠的緊擁下,騰出了一條手臂來,取起電
話,他聽到了一個他敬仰的聲音:「原醫生?我是──」

    那邊報了名字,原振俠不由自主坐起身來──就是那位先生,介紹陶啟泉來見他的
那位。

    海棠也聽到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她也坐了起來,頭靠在原振俠的肩上。

    原振俠答應著,那位先生道:「陶先生和瑪仙在我這裡,你可有興趣過來談談?我
有一點不同的見解──」

    原振俠忙道:「我立即來,但……如果我帶一個朋友來──」

    海棠在原振俠的耳際,用極低的聲音道:「我不去,我也該去報到了。」

    那位先生已經道:「歡迎!」

    原振俠忙道:「不,我還是一個人來!」

    他放下電話,海棠摟住了他的頸,在他的頰上親吻了一下,立時輕巧地轉身下床。

    當他們一起走出門口時,他們互望了一眼,海棠有點淒然地笑了一下:「我很快樂
,也很滿足,真的!」

    原振俠乾笑了一下:「這樣講是甚麼意思?夜行人吹口哨,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害怕
,而其實心中正怕得要死?」

    海棠有點答非所問:「誰知道!」

    在電梯中,他們偎依在一起。走出了建築物,抬頭看著滿是星星的夜空,海棠忽然
吟了一句:「明日隔山岳!」

    原振俠把腳邊的一塊小石子遠遠踢了開去,接口道:「世事兩茫茫!」

    兩人相望了片刻,再也沒有說甚麼,就各自登上了車子。


    當原振俠走進那位先生的書房之際,他那種惘然的神色還未曾全部消退。

    那位先生站起來迎接,原振俠先向那位先生的夫人行禮,美麗的夫人以她一貫優雅
的微笑表示歡迎。

    瑪仙坐在她的身邊,看來神情很正經,但是雙眼之中,卻蘊滿了調皮的笑意。

    陶啟泉也站了起來,大聲道:「原醫生,如果我請主人夫婦作媒人,那總可以了吧
?」

    書房中幾個人的目光,一剎間,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原振俠沒想到一進來就遇上這樣的場面。陶啟泉這樣說,自然一切發生過的事,這
裡所有人都知道的了。這不免令他有相當的尷尬,但他同時也有足夠的鎮定,來應付這
樣的場面。

    他淡然微笑:「當然可以──」

    在陶啟泉面露喜容,那位先生和夫人面露訝異之色,瑪仙現出不信的神情之際,原
振俠已不容任何人插口,立即道:「不過要有一條時光隧道,讓我們回到三百年之前才
行!在那年代,媒妁之言最有權威。」

    那位先生立時哈哈大笑起來,夫人微笑著,陶啟泉神情尷尬,瑪仙則輕輕鼓著掌,
埋怨陶啟泉:「陶叔叔,我求你別叫我再出醜了!」

    原振俠接過了遞給他的酒杯,呷了一口:「聽說有不同的意見?」

    那位先生點頭:「倒不全是巫術上的,我的觀點和你相同,巫術是精神力量,通過
特殊方法,得到的一種發揮。而瑪仙的精神力量,顯然有異常人。」

    原振俠緩緩旋轉著酒杯,透過酒杯,他也可以看到瑪仙的俏臉,他點頭表示同意。

    那位先生又道:「她的智慧極高,精神力量異於常人,而勒曼醫院的醫生,又無法
用她的細胞做無性繁殖的培育。她的頭髮是深藍色的,她原來的樣子如此可怕,而通過
巫術的力量之後,卻又奇蹟似地變得如此美麗。醫生,一個人骨頭的畸形,幾乎必然影
響腦部的發育,何以她的智慧,遠超常人,這一切,說明了甚麼?」

    他一口氣地說著,原振俠用心聽著,然後小心地反問:「你的意思是──」

    夫人輕拍著在一旁的瑪仙的手背,用一種忍不住發笑的神情道:「他的意思是,瑪
仙不是地球人!」

    那位先生一揮手:「沒有甚麼好笑,這個可能極大!」

    夫人道:「別忘記,陶先生發現她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嬰兒。」

    那位先生怔了一怔:「外星人的棄嬰,又有何不可?」

    原振俠也笑了起來──那位先生有時候堅持己見起來,態度相當令人吃驚。他委婉
地道:「好像沒有甚麼道理吧!外星人為甚麼要遺棄他們的嬰兒?」

    那位先生反應十分快:「自然因為她長得醜!」

    夫人又輕笑了一下:「或許她原來的樣子,就是那種外星人的樣子,現在的樣子,
是地球上的第一美人,反倒成了醜的外星人了!」

    瑪仙望著夫人:「夫人,你才是地球上的第一美女!」

    原振俠忍不住譏諷:「還沒作女巫,就已經這樣子說話了!」

    瑪仙陡然揚起雙手來,向著原振俠,手指急速地動著,作巫術施法之狀,口中也煞
有介事地在唸著「咒語」。她的這種神情和動作,令得各人都被逗得笑了起來。

    但是原振俠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反倒感到了十分的氣惱。他知道,自己作為瑪仙
生命中唯一可以愛戀的男人,日後的煩惱不知有多少。現在,瑪仙是向他開玩笑似地在
作法,但以後,必然有她向自己真正施巫術的一天!

    他想到這裡,不禁苦笑起來,偏過頭去。可是他身上的感覺仍然告訴他,瑪仙的視
線,正緊盯在他的身上。

    那位先生擊了一下掌:「別打岔,我又想到了一個可能:一群外星人,想培育出一
個和地球人一樣的嬰孩來,但是在培育的過程之中,出了意外,沒有成功。所以他們就
放棄了,這是瑪仙成為棄嬰的由來。」

    大家都不出聲,因為這種想像,實在是想像力太豐富了。

    那位先生又道:「外星人在培育嬰孩之初,必然想使這個嬰孩智力過人,精神力量
過人,他們做到了這一點。所以即使是一個嬰孩,瑪仙也能運用她的精神影響力量,使
陶先生在紙盒堆中,把她找出來!」

    瑪仙微笑著:「可惜陶叔叔那時沒有再留意找一下,不然,說不定可以發現我的外
星培育者留下的書信。」

    原振俠早就領教過瑪仙詞鋒的銳利,這時,連那位先生也有點發窘。原振俠不敢看
他,怕增加他的窘意。

    而陶啟泉在這時,卻突然道:「我怎麼沒有找過!當然找過,而且找到了一張照片
──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而我一直保存著這張照片。」

    事情突然有了這樣的變化,自然出人意表之極。陶啟泉打開皮夾,取出那張照片,
放在桌上之際,人人都不禁「啊」地一聲──小小的照片上,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性,
和如今瑪仙的容顏一模一樣!

    那位先生首先叫了起來:「看!這就是她原來要被培育出來的樣子!看,現在她只
是回復了她應有的樣子。巫術的力量,使她回復原來的樣子,而不是徹底改造了她的樣
貌,只不過是糾正了培育過程中的錯誤。」

    夫人溫柔地持相反的意見:「更有可能,那是瑪仙母親的相片,告訴發現棄嬰的人
,嬰孩的母親是一個美人,嬰孩將來,會有希望變美。」

    陶啟泉有點不好意思:「我就是這樣想,所以一直把這張照片帶在身邊,希望找到
這個女人。可是多少年來,明查暗訪──」

    那位先生接過口去:「當然不會有結果!這照片,根本是一個圖樣,是外星人要依
據來培育出一個人來的圖樣。而他們失敗之處,卻由巫術來補足了。原振俠,你的意見
怎麼樣?」

    原振俠苦笑:「我沒有意見,只知道自此,忽然多了一個通天女巫!」

    瑪仙笑著:「且看仙姑大展神通,把小妖收服!」

    原振俠只好繼續苦笑。

    瑪仙的來歷究竟如何,自然在種種假設之中作推測,不會有甚麼結論。那位先生和
夫人,也似乎並不反對瑪仙去學作女巫。

    當原振俠先行告退時,天色已經微明了。那位先生送他出來,拍著他的肩頭:「別
擔心,就算巫術有靈,我看你也不會損失甚麼。」

    原振俠沒有回答,他只是惘然地想起了瑪仙的一句話:在感情的領域中,有甚麼得
失之分呢?
----------------------------------------------------------------------------
                                  (全文完)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