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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原振俠系列-失魂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失魂 作者:倪匡(已完成)

人死了之後,人的靈魂到甚麼地方去了呢?

    人活著的時候,人的靈魂又在甚麼地方?

    這似乎是至今為止,沒有人可以確實回答出來的問題。大致的說法是:人死了,靈
魂到了某一個空間。對這個空間,也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名稱,有的稱之為「陰間」,有
的稱之為「天堂」,有的稱之為「地獄」,等等不一。

    在所有的稱呼中,自然以「陰間」最為妥貼,那是和人活著的時候,所存在的空間
「陽世」相對的,很簡單明瞭地說明了那是一個相對的空間──雖然陰間的情形如何,
無人得知,但至少在哲學邏輯上,達到了相對的目的。

    那麼,人活著的時候,靈魂又在甚麼地方呢?一般的說法是,附在人的身體上。

    可是,附在人體的哪一部分呢?為甚麼X光的照射,核磁共振的掃描,超音波的檢
查,都無法在人的身體中找到靈魂呢?

    在人死了之後,靈魂用甚麼方式存在?存在於何處?不得而知。

    在人活的時候,靈魂用甚麼方式存在?存在於何處?也不得而知!

    靈魂,真是人生命中最奇特奇妙奇怪的存在。

    還有一個問題,十分有趣,一直沒有人提出來過。

    這個問題是:人死了之後,靈魂到了另一個空間。如果一個人還活著,他的靈魂已
離去、消失,這個人會怎樣?

    一個失去靈魂的活人,是甚麼樣的?


    幾個有密切關係的國家,它們的一個聯盟屬下的最高情報組織,正在一處祕密所在
,集會討論一樁祕密大事。他們討論的,是最近發生在亞洲某個有影響的國家,一位儲
君身上的事。

    雖然這個組織的情報機構花了不少工夫,但是真正在這位儲君身上,發生了甚麼事
,他們還是無法掌握絕對準確的資料。他們只知道,這個國家的儲君,他的儲君地位也
快消失了,君主已準備把他廢立,而改以他的姐姐作儲君。

    而儲君本人,對這種變動,幾乎沒有表示──事實上有表示也不知道,因為所有人
,只知道他完全過著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隱居的所在,是一個滿是虎頭蜂,幾乎沒有
任何熱血生物可以與之共存的一個湖中的小島之上,是一個難以生存的地方。

    而且,聽說他雙眼盲了。

    所能得到的資料,只是說儲君有一個極其美麗的女子,和他在一起生活。不過怪的
是,這個據說是極美麗的女郎,究竟美麗到甚麼程度,卻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益增事
態的神祕性。

    不過,該國掌有實權的軍事首腦──都旺親王近來一連串的行動,倒是眾所周知的


    親王曾和君主有一場不尋常的激烈「談話」──要廢立儲君的消息,也是在那次爭
吵之後傳出來的。

    而更重要的是,親王隨即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破獲了一個「軍事叛變集團」,
逮捕了一些軍官,並且,嚴詞譴責一個遠在非洲的國家,指責這個國家,支持了「軍事
叛變集團」從事顛覆活動。

    那個被譴責的國家的統治者,是舉世知名,有「狂人」之稱的卡爾斯將軍。大家對
於卡爾斯將軍支持恐怖、顛覆活動的行為,絕不陌生,但由於都旺親王看來並沒有掌握
了多少資料,所以也語焉不詳,內情究竟如何,外界也不得而知。

    參加會議的各國高級情報人員的決定是:該國目前和可見的將來,不會有甚麼重大
政局上的改變──儲君本來就是一個花花公子型的人物,在政治上起不了甚麼大作用。
如果他雙目已盲,那自然更不能在政壇上起任何作用的了,所以可以不必再加以理會。

    似乎誰都希望現狀可以維持下去,所以會議討論下來的結果,都令與會者感到滿意
。但是在遙遠的地球另一端,卡爾斯將軍的巨大的辦公室中,氣氛就不是那麼好了。

    卡爾斯將軍坐在巨大的辦公桌之後,面色鐵青。在他面前站著三個人,兩個是身形
高大英挺,穿著軍服的亞洲青年,另一個是一個中年人。

    在這三個人之旁的一張寬大舒服的安樂椅上,坐著美麗的女將軍黃絹。黃絹的臉色
也不是很好看,可是不如卡爾斯將軍之甚。

    卡爾斯將軍不是在說話,也不是在吼叫,簡直是在咆哮。他發洩的對象,是那兩個
穿著軍服的亞洲青年。

    那兩個亞洲青年穿著的軍服的式樣,世界上沒有一個軍事專家,可以辨認得出是屬
於哪一個國家的,因為那是一支還在接受祕密訓練中的軍隊的軍服,是泰寧儲君和卡爾
斯將軍祕密協定的主要內容。那兩個青年,是泰寧儲君計畫中的新軍的高級負責人。

    卡爾斯將軍在咆哮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花了十多億美元,替你們的儲君
訓練軍隊,他現在甚麼都要取消!這算甚麼?」

    兩個青年中的一個,聲音有點激動:「十分可靠的消息是,儲君雙目已盲!」

    卡爾斯將軍繼續咆哮:「好好的,怎麼會變成了瞎子?」

    那兩個青年並沒有回答。坐在安樂椅上的黃絹,一面轉動著她手中的鉛筆,一面道
:「我知道!」

    卡爾斯將軍立時向黃絹望去。本來,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怒焰,可是這時一看到黃
絹修長動人的手指,在熟巧地轉動著手中的鉛筆,那不禁令他有點想入非非之感,眼中
的怒火也不如剛才之甚。

    如果不是發生的事情對他的打擊太大,而又有那兩個亞洲青年在場的話,他說不定
會離開巨大的辦公桌,而去親吻黃絹那誘人的手指。

    不過,當他想起,不久之前,他未曾經黃絹的同意,而捧著黃絹那一頭秀麗無匹的
長髮狂嗅之際,黃絹立時把她的頭髮割斷,而更進一步,徹底改變髮型,弄得頭髮比普
通的男人更短時,他不禁有點氣餒。想著要是他過去親吻黃絹的手指,黃絹是不是會把
她自己的手指也割下來?

    一想到這裡,卡爾斯將軍雖然在表面上看來,仍然威嚴非凡,但是內心卻有點隱隱
作痛,而且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感到,不單在私人交往上,他越來越無法駕馭黃絹,
連在他統治的國家之中,也不知道是他還是黃絹,才是真正的統治者了!

    他頓了一頓──對黃絹說話,他自然不敢咆哮,而用因為大聲吼叫,而變得沙啞的
聲音問:「為甚麼?」

    黃絹的目光,並不直視卡爾斯將軍。看起來,她像是有點心神恍惚:「是為了他所
愛的一個女郎,在相貌上變得十分可怖,而他為了繼續愛她,又不想因為見到她恐怖的
樣子,而減低對她愛戀的程度,所以才故意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的!」

    卡爾斯將軍「哈哈哈」大笑三聲:「真偉大!」

    黃絹冷冷地道:「是真的偉大,他託人傳話給我,說他有了那個女郎,就等於擁有
了一切,拿全世界來和他換,他都不換。所以,以前一切的計畫,他都退出,與他完全
無關了……」

    卡爾斯將軍站了起來,拳頭重重敲在桌子上──他的辦公桌經過特別設計,拳頭敲
上去,發出的聲響特別響亮驚人,目的是為了增加他發怒時的威勢。

    果然,他這時拳頭一敲下去,所發出的轟然巨響,令得在他面前,那兩個已經過相
當時日的訓練,要擔任顛覆政權重任的高級軍官,也不由自主嚇了老大的一跳,面面相
覷。

    卡爾斯將軍在情急之下,甚至罵起髒話來:「這王八蛋,他倒說得輕鬆,他退出了
,我怎麼辦?」

    黃絹緩緩地道:「我們?當然只好放棄原來的計畫,但也不至於有太大的損失──
這支由我們訓練出來的軍隊,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了。這是一支由我們完全掌握,而又
熟悉亞洲的精銳部隊,說不定在甚麼時候,這支部隊可以給我們帶來無可估計的利益!


    卡爾斯將軍眨著眼,黃絹的話,不但使他怒意全消,而且還覺得十分高興,連聲道
:「對!對!」

    黃絹不再理會他,逕自對那兩個高級軍官道:「在如今的情形下,你們回國,處境
絕對不利,等於是自投羅網。請你們向所有屬下的官兵,說明情形的突變,繼續留在本
國,接受訓練,等候時機!」

    那兩個高級軍官立時向黃絹立正,行軍禮,齊聲道:「是!」

    他們在向黃絹行了軍禮之後,才想起也應該向卡爾斯將軍行禮。所以,又轉過身去
補行了一禮。

    卡爾斯將軍揮著手:「只管放心留下來,你們將是我轄下的一支精銳部隊!」

    那兩個高級軍官答應了一聲,道:「我們立刻去召開會議,公布決定。」

    卡爾斯將軍想揮手令他們離去,可是看黃絹一副沉吟不語的樣子,似乎還有話要說
,所以他向黃絹望去:「黃將軍是不是對他們還有話說?」

    黃絹「嗯」了一聲,可是又半晌不出聲。她足足沉默了一分鐘之久,才對那兩個亞
洲青年道:「在你們國家裡,有一種巫術,叫『降頭』,真的……有一些十分奇特的作
用?」

    兩個久經訓練的高級軍官,也不禁臉上變色:「是,我們國家,上至君主,下至普
通百姓,都十分相信降頭術的存在。」

    黃絹又問:「降頭術,可以達到一切目的?」

    兩位高級軍官搖頭:「不能這樣說,但是可以達到許多奇妙的效果。」

    黃絹吸了一口氣:「譬如說,可以使一個美麗的女人,變得可怖異常?」

    兩人道:「是的。」其中一人又補充道:「有一種這樣的降頭,好像叫作『鬼臉降
』。」

    黃絹揚了揚眉:「可怖到甚麼程度?」

    兩人互望了一眼:「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只是聽說,沒有見過。」

    黃絹像是有點失望,「哦」地一聲,揮了揮手:「你們去進行一切吧!」

    兩個高級軍官又行了禮,才告辭離去。

    卡爾斯將軍想向黃絹說幾句話,稱讚一下她處事的明快。可是看到黃絹的臉色有點
陰晴不定,他知道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說甚麼的好,所以他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出聲


    黃絹確然在想心事──她和原振俠,又有過幾次的接觸。她一再追問有關泰寧儲君
的事,原振俠本來是甚麼也不想說的,但是一來,發生在泰寧儲君身上的事,不單神祕
奇詭,而且十分纏綿動人,尤其是有了這樣的結果之後,更是十分感人。二來,原振俠
也實在沒有法子抵擋黃絹的輕嗔薄怒、軟言相求,和不能知道真正內情的那種失望。

    所以,原振俠先要她答允,絕不將其中的詳細經過告訴任何人之後,他就把全部經
過講了出來。由於儲君和他所愛的女人水靈之間的愛情,真是十分動人,黃絹也不禁聽
得悠然神往。

    (這些經過,全記述在名為《降頭》的故事之中。)

    聽完了之後,黃絹道:「我們的政變計畫是可以實現的,儲君這樣做,等於是為了
他所愛的女性,而放棄了可以掌有實權的君主寶座!」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是啊,愛情的力量,大起來,可以使人放棄一切!」

    黃絹輕輕咬著下唇,默然不語。

    原振俠忽然輕嘆一聲:「若說不肯放棄,或許那是沒有愛情,或愛得不夠深的緣故
。」

    黃絹喃喃地道:「或許是。」

    在一陣子沉默之後,黃絹又問:「那個美麗的女郎,究竟可怖到甚麼程度?」

    原振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立時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非但不會告訴任何人,
連想也不要想。如果真有甚麼手術,可以切除人的一部分記憶的話,我寧願把那一刻間
的記憶切去!」

    黃絹沒有在原振俠處得到答案,所以她剛才,才會問那兩個亞洲青年的。在那兩個
軍官身上,也沒有得到答案。

    那不只是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而已,而是她想起了,原振俠最後所說的那幾句話
,似乎是針對她而說的,那使得她有點心神不定。她和原振俠之間的感情,十分複雜,
她甚至不能肯定,兩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愛情。

    她後悔當時沒有追問原振俠一句:「你曾經有過愛情嗎?為了愛情,你曾放棄過甚
麼?」

    在卡爾斯將軍的乾咳聲中,黃絹從想像回到了現實。她站了起來:「我想我該去安
撫他們一下!」

    她不等卡爾斯將軍的回答,就走了出去。


    以上所述的,是《失魂》這個故事的一個引子,不能說和這個故事沒有關聯。讀友
們看下去,自然會知道。

    至於這個故事,是從另一些事正式開始的。


    魯大發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那麼美麗的女人!

    魯大發今年十三歲,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出生的漁村。漁村當然在海邊,而他也到了
可以辨別女性美麗的年齡。

    他真的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

    在這以前,他認為女人之中,最好看的是根嬸。根嬸是從另一個漁村嫁過來的,魯
大發記得十分清楚──

    去年,他和全村的大人小孩,一起湧著去看新娘的時候,新娘打扮的根嬸,令他看
得直了眼。

    根嬸嫁給根叔──全村的人,幾乎都有親戚關係,根叔大魯大發一輩,自然而然是
叔伯。所以,十七歲的新娘,看起來個子還不如大發高,就自然而然,大發要叫她根嬸


    到今年,大發已經比根嬸高了,當然還是要叫根嬸。

    根嬸來到村子裡,著實起了好一陣騷動,先是根叔兩個月,不肯出海捕魚,害得根
叔的父母兄弟,氣得天天吵架。根叔一氣之下,找到了離村子相當遠,山腳下一間沒有
人住的破屋子,收拾了一下,就和根嬸兩個人搬了過去,宣布和家庭「脫離關係」。

    魯大發也不是很明白「脫離關係」是甚麼意思,但是一家的孩子長大了,不論男女
,總有幾個離開漁村的老家的,這倒是極平常的事。

    大發有時無聊起來,一個人躺在海邊,隨便數數,就可以數出十個八個來──大他
五歲的阿蓮、阿英是去年走的,阿三和阿強他們,只不過大他三歲,是今年走的,都說
是到城裡去有「發展」。

    大發也不知道「發展」是甚麼。不過,大發知道,「發展」一定是一件好事。

    「發展」不但代表住好吃好,而且還會使人變得好看。阿英、阿蓮在離開漁村之後
,回來過一次,嘩!大發簡直不認識她們了──穿得又好看,打扮得也像那些雜誌上的
女人一樣。雖然村裡有些老女人,在她們的背後指指點點,可是還是令得村中所有的少
年男女,圍著她們團團轉。

    大發也早已下定了決心,到滿了十五歲,他也要出去「發展」,不要留在漁村捕魚


    大發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是在凌晨。夏日的凌晨並不涼爽,而且由於天氣不好,
還十分悶熱。

    大發正在熟睡,被喝了一晚酒才回來的父親,一把從床上扯了起來。

    大發十分怕他的父親──他父親也不過三十六歲,正當壯齡,長期在漁船上捕魚,
體魄強壯,力大無窮,個子又高大,給他隨便打上一拳,挨打的地方,就要青腫好幾天
。大發一睜開眼,看到是父親,張大了口,嚇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父親噴著一身的酒氣,用打悶雷一樣的聲音吼著:「懶鬼!還不趁天要下雨,到
海邊揀蛤蜊去!」

    大發知道父親因為天氣不好,漁船不能出海,心情很壞。連忙一疊聲答應著,連拖
鞋也來不及穿,就連滾帶爬地向外奔去。

    在他奔出門口的時候,恰好聽到他父親又用悶雷一樣的聲音在叫:「不要起來,就
這樣好了!」

    接著,是他母親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大發不敢久留,一口氣奔出了好遠,才停了
下來。

    天還很黑──如果天氣好,這時應該是天曚亮的時候了。不過今天是大陰天,所以
天還很黑,在烏深深的雲層中,隱隱有閃電在冒光。

    大發奔得那麼急,是因為他知道,在他父親這樣的說話之後,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
──他不敢偷看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做那種事,可是卻和阿財,去偷看過根叔和根嬸做那
種事。

    阿財比他小幾個月,也知道有「那種事」了。

    在根叔和根嬸,搬到了山腳下的那間小屋子去住下後不多久,他們兩個,由於根叔
對他們很好──根叔當然比他們大,可是也不過是大上十歲。他們在海邊捉了不少「三
星」──那是一種顏色青綠美麗,又十分美味可口的螃蟹,結成了一串,準備送去給根
叔吃的。

    要不是大發提議悄悄走近去,然後再大叫,他們也不會看到甚麼。

    當他們悄悄接近根叔所住的那間小屋子時,還未曾發聲大叫,就聽到屋子之中,傳
出了一陣陣十分奇怪的聲音。

    這種聲音,大發和阿財,都或多或少在他們自己的家裡,聽到由他們父母的床上傳
出來過。兩個少年人互望了一眼之後,心意是完全相同的,剎那之間,好奇心大起,都
想看看在這樣的聲音之下,發生的是甚麼事。

    於是,他們放下手中的螃蟹,踮著腳尖,走近那間小屋子。

    小屋子本來既然是一間廢置了很久的舊屋,自然有很多可以偷窺到屋中的情形之處
──他們來過很多次,屋中的情形是早已知道的。

    屋中除了一張床之外,就是一個櫥,和簡單的桌椅。當他們這時,視線集中在那張
床上之際,他們就看到了從來也未曾見過的情形:根叔全身的肌肉──那是他們最羨慕
的──都在跳動著,汗珠自他的背上迸射出來,腰在用力地起伏,口中發出濃重的喘息
聲。根嬸的身子在扭動,雙手在根叔的背上用力抓著,雙腿緊緊地盤住了根叔的腰際。

    大發很快就感到了發熱和氣喘,和一股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那種異樣的感覺,使
他無法再維持一個姿勢不動,他逼得要不斷挪動身子。

    當他回頭看了阿財一眼之後,發覺阿財也和他一樣。他們一直看到根叔突然抽搐著
,然後再伏在根嬸身上一動不動之後,才悄悄地退了開去。兩人一言不發,來到海邊,
坐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大發才道:「根嬸真好看!」

    阿財「咯」地吞了一口口水,極其同意:「是,真好看!比阿蓮、阿英,比村裡所
有女人更好看。」

    大發自從那次之後,幾乎一有機會就去偷看,每次都和阿財一起。他們非常有耐心
,有時在小屋子後面的亂石礁,一等可以等上老半天,等到屋子中有那種聲音傳出來之
後,才偷偷接近去看。他們發現,根叔對於做那件事,從來也不會生厭,而他們也發現
,自己對於偷看,也永遠不會厭倦。

    他們在偷看的時候,所產生的那種異樣的感覺,越來越甚。直到有一次,根叔發覺
了有人偷看,大聲喊著追了出來,嚇得他們像野兔子一樣逃走之後,就再也不敢去了。

    不過,比起現在看到的女人來,根嬸實在不算甚麼了!

    大發在奔離家門口,停了一停之後,就向海灘走去,到了海灘邊上,天色才有一點
曚曚亮。他知道,他父親不是真的要他到海灘上來揀蛤蜊,而只是不想他在家裡。

    有好幾次,他聽到他母親壓低著聲音在說:「不要,大發在外面!」

    而他的父親就會十分生氣:「把他趕走,才能痛痛快快!」

    大發不明白的是,好像所有的大人都在做的事,為甚麼一面做,一面又那麼怕人知
道?尤其是怕孩子知道?

    一清早,天還沒亮,就把他趕出門,當然又是為了怕他知道!

    大發想到這裡,十分氣憤,用力「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口水,抬起頭來。就在這
時候,他看到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從甚麼地方走出來的,大發完全沒有注意,也完全沒有去想。他一眼看
到了那女人,就被她吸引住了。那女人佇立著,一動也不動,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也是
大發從來沒有見過的,大發甚至懷疑,那能不能算是一件衣服。

    那是一塊深黑色的紗,下半截看起來,像是很大很大的裙子,可是上半截,卻只有
兩條細細的帶子。以致那女人的肩頭、手臂,和一大半胸脯,全都露在外面。

    由於黑紗的顏色是這樣深,所以也襯得那女人的皮膚格外地白,白得簡直耀眼──
白得真正耀眼,不然,大發就不必一直在眨著眼睛了。

    海邊略有一點風,每當風起的時候,女人身上的黑紗裙就像水一樣飄動著。她沒有
穿鞋子,赤著腳──紗裙本來幾乎是把腳都蓋住的,一被風吹了起來,卻又使大發不但
能看到她的腳,而且還能看到她的小腿、大腿,甚至看到她穿著的奇怪的褲子。

    大發的雙眼眨得更厲害,他見過腳趾甲塗上鮮紅色的女人──阿英和阿蓮,在離開
了漁村之後一年再回來的時候,手指甲和腳趾甲上,就都變成了鮮紅色。可是她們和所
有漁村中的女人一樣,又黑又粗,大發一點也不覺得好看。而眼前這個女人就截然不同
,她手指甲和腳趾甲,都是鮮紅的,鮮紅配上雪一樣白的皮膚,好看得叫人想舒舒服服
透一口氣都難。

    而當風吹裙揚的時候,大發看到那女人所穿的褲子時,他簡直傻掉了!

    那算是褲子嗎?只不過是鮮紅色的小布片,用細帶子繫著的小布片而已。可是,一
入眼瞼,卻又有說不出來的好看!

    大發看得呆了,一動也不敢動,那女人也一直站著,一動不動。開始的時候,大發
只能看到她的側影,看不清她的臉孔。

    過了不知多久,那女人才略略轉動了一下身子,變成面對著大發了,大發才看清楚
了她的臉。

    魯大發只不過是一個漁村少年,他根本不知道甚麼樣的女人才是美女。可是美女始
終是美女,大發一看到了她的臉,就絕對可以肯定,她是自己看到過的女人之中,最好
看的一個!

    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那樣好看的女人!

    這好看的女人,有著一臉茫然的神色,在雖然已經天亮,但是由於烏雲密佈,天色
還十分陰沉的環境下,她的臉色,看來也格外地白。當她轉過身來時,她顯然也看到了
大發。

    她向大發望來,一和她的目光相接觸,大發就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那女人的大眼
睛中,好像會放出電光來一樣,甚至比這時在天際隱隱閃動的、真正的電光更加令人心
跳!

    大發有點不知道怎麼才好,他心中亂成了一片。他對於那個女人是從甚麼地方來的
、是甚麼人,一點概念也沒有,他也就只好傻瓜一樣地站著。

    那女人看了他片刻,才「啊」地一聲:「我看到人了!這裡有人……你……請你過
來。」

    那女人發出的聲音,十分輕柔,卻有一股叫人不能不服從的力量。

    大發連想都沒有多想一下,就向她走了過去。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本來就不是很遠
,沒有走出幾步,就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前。

    這時,恰好一陣風過,那女人身上的紗裙,又揚了起來,紗裙的一角,拂到了大發
的臉上。大發同時又聞到了一股好聞之極的輕香,那種香味,比餓了三天之後,聞到的
飯香還要好聞。

    大發有一次弄壞了一張漁網,被他父親關起來,三天不准吃飯。所以他肯定,餓了
三天之後聞到的飯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香味。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翻了他以前的
想法。

    他陡然脫口道:「你真好看,真……香!」

    那女人略怔了一怔,笑了一下,大發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笑容。她明明是在笑
,可是卻又使人看了心裡有十分淒楚感覺。使人覺得她,實在是在一種十分無助的境地
之中!

    大發挺了挺胸,他站在那女人的面前,個子和那女人一樣高。那使他覺得,如果那
女人需要甚麼幫助的話,他可以出點力。

    當然,他知道,這個好看女人年紀比他大,可是看起來,也不會比他大多少,至多
和根嬸一樣。根嬸是十七歲嫁進村子來的,一年了,今年十八歲。

    他正想自告奮勇地提出可以幫助她,那好看女人又已開了口,聲音仍然是那樣輕柔
:「小朋友,你可以告訴我,這裡……這裡是甚麼地方?」

    魯大發不是很喜歡「小朋友」這個稱呼,因為他正努力要表現他自己不是少年。可
是那好看女人既然這樣叫他,他也十分欣然,忙道:「當然可以,這裡是後魯村,山那
邊,是前魯村。」

    好看女人的眼神更迷惘,微微抬起頭來,四面看著。細嫩雪白的頸子在轉動時,使
她的好看又增加了幾分:「前魯村?後魯村?那……是真有這個地方的了?」

    大發有點不明白,甚麼叫「真有這個地方的了」,他只好傻傻地張著嘴,答不上來


    好看女人忽然嘆了一聲:「唉,我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大發只好用力搔頭──他怎麼知道她是哪裡來的?她當然不是後魯村的人,也不會
是前魯村的人,整個島上,也不會有那麼好看的女人。那麼,她是從哪裡來的?是坐船
從海上來的──一定是那樣。他對自己想到了這一點,十分高興,所以他立時大聲道:
「你,當然是坐船來的!」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向海面指了一下。天色陰沉,海水也失去了往日蔚藍的光輝,
而看起來灰暗一片。

    好看女人也望向海面,喃喃地道:「坐船來的?怎麼會?我……這樣子,怎麼會坐
船來?就算是坐船來,為甚麼我每天都來?」

    大發沒留意她前面的話,只是最後的一句話,令他陡然之間,心狂跳了起來,忙道
:「你每天都來?每天都來的?」

    好看女人緩緩點頭:「是,很多次了,今天才第一次碰到有人。」

    大發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你要是喜歡,只管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時
候,根本不會有人在海邊,我……只要你來,我就會來陪你講話,不告訴任何人。」

    魯大發在這樣說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喜歡多看到人,還是少看到人。他想到
的只是他自己──這樣好看的女人,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只能由他一個人看到,連他
的好朋友阿財,都不能讓他看到。

    好看女人聽得大發這樣講,又笑了一下:「謝謝你,我不是自己要來的,只是不知
道為了甚麼,我會在這裡,真的,一點都不知道為了甚麼!」

    好看女人的那幾句話,魯大發一點也不懂,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她,只覺得她越看越
是好看。所以他忍不住又道:「你真好看!」

    好看女人皺起了眉:「我不應該是在這裡的,不知為了甚麼……」

    她才講到這裡,陡然之間,一道十分明亮的閃電,劃空而下,她的身子自然而然縮
了一縮,緊接著,是一下像是要把整個天地劈成兩半的雷聲。她「啊」地一聲,叫了起
來,雙手一起抓住了大發的手背。

    她抓得十分緊,鮮紅的指甲,甚至抓進了大發的手背之中。可是大發一點也不覺得
痛,非但不覺得痛,而且有一陣接著一陣,令他全身為之顫慄的快樂之感。他希望她抓
住了他,再也不要放,永遠不要放!

    閃電和雷聲不斷傳來,轉眼之間,天色更晦暗,老大而又急驟的雨點,嘩嘩地灑了
下來。轉瞬之間,大發和好看女人身上全都濕透了。

    黑衫裙一濕之後,緊貼在好看女人的身上,儘管大雨點打得大發的眼皮生痛,可是
他還是努力睜大著眼盯著她看。

    好看女人微昂著頭,任由雨水嘩嘩地灑在她的臉上,然後又順著她那張好看得令人
發癡的臉淌下來。她閉著眼睛,鼻孔翕張著,呼吸有點急促,正因為這樣,她胸脯也起
伏著。輕紗貼在她的胸脯上,雖然是黑色的,也像是透明的一樣。

    漁村中的女孩子,大都有著渾圓結實和豐滿的胸脯,阿英、阿蓮她們,十三、四歲
的時候,胸脯就已挺聳得叫人呼吸急促。頑皮的和老實的男孩子,都會有想去摸一摸的
衝動,而且多半可以如願以償,膽子大的女孩子,還會主動要男孩子去碰她們的胸脯。

    大發不是沒有碰過女孩子的胸脯,可是,這時,他只是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看著
黑紗下面,渾圓雪白的雙乳,連眨一下眼睛都不肯。

    好看女人終於低下了頭來,也發現了大發的眼神,不是一個孩子,至少是一個已懂
得美醜的少年人的眼神。她的口角向上略翹,現出了輕微的責備的神色,鬆開了抓住大
發手臂的手。

    不但是黑紗貼在她的身上,她的一頭烏髮,也貼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來更令人不捨
得眨眼。當她鬆開手之後,大發才結結巴巴地道:「你……不要避避雨?」

    好看女人的話,卻又使得大發莫名其妙。

    好看女人「啊」地一聲:「下雨了!我在淋雨!雨好大,像真的一樣,我真的像是
在淋雨一樣!」

    她一面說,一面雙手交叉著。雖然是在夏天,但是畢竟是清晨,而且雨又那麼大,
她一定感到冷了。

    大發也感到冷,他冷得甚至發抖,可是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抖出來。他已經有了
男性的本能:怎麼可以在一個好看女人面前,表示自己怕淋雨呢?

    那時,他也沒有時間去細想,好看女人那幾句話是甚麼意思──她明明是真的在淋
雨,怎麼說起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

    他只是道:「快去避雨,那邊有幾個棚子──」

    好看女人點頭:「好,你帶我去!」

    大發轉過身,向前奔了出去。一面奔,一面還冒著大蓬雨花湧進口中之苦,斷斷續
續地叫著:「小心點,別跌一跤,跟著我!」

    當他奔出了幾大步之後,他停了下來,轉頭去看看,好看女人是不是跟上來了。

    可是他一轉過頭去,就呆住了,雨勢更大,向前看出去,一片雨濛,看不出多遠,
在他能見範圍內,根本沒有人!

    好看女人沒有跟上來──大發第一個念頭,自然是這樣想的。

    於是,他轉身往回奔去,奔到了剛才和好看女人站著講話的所在,可是那裡也沒有
人。

    大發想叫,可是一張口,不知道叫甚麼才好,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那好看女人叫甚
麼名字。

    他一面又向前奔著,一面還是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在哪裡,喂,你在哪裡?」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雨聲和潮聲。

    大發一直在海邊奔著和叫著,直到雨停雲散,太陽出來,他才知道,時間已快到正
午了。他是清晨來到海灘的,和好看女人也沒有講了多少時間的話,那麼,他是在雨中
又奔又叫,花了一個上午的?

    大發怔怔地站著,那好看女人突然不見了,一轉眼就不見了!她……不是人,是…
…鬼?當大發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害怕,真要是有那麼好看的鬼,那又有甚
麼關係!

    太陽把他的身子曬乾,令他口唇感到焦灼。他再向海灘周圍看了一眼,看到不少比
他小的孩子出現在海灘上,正在趁大雨之後,海灘的礁石上被沖刷乾淨之際,撿拾著各
種各樣海中的生物。

    大發看到阿財也奔了過來,隔老遠就叫:「你在這裡,你媽正在找你!」

    大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頭,飛快奔了開去。他的行動使得阿財驚詫不已──
自從偷看根叔做那件事之後,他們已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這時,大發顯然不願意和他
說話。

    大發之所以奔開去,是因為他恐怕自己一見了阿財,就會把好看女人的事講出來─
─他實在需要靜一靜,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

    他奔回家中,在父母責備的眼光下,匆匆扒完了飯。他母親有點感慨:「大發這孩
子,高得真快。」

    然後,他就來到了屋子後面,飛快地爬上了一株大樹。那株大樹上,有他和阿財佈
置出來,可以供兩個人斜斜躺著的一處所在。

    夏天,滿樹的葉子,會把這個所在遮掩得下面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在躺下之後,順
手摘了一片葉子咬在口裡,想著那個好看女人。

    想到她說「每天都來」的時候,他才吁了一口氣。每天都來,那自然就是說,只要
他每天清早到海灘去,就可以看到她!

    正當大發想到這一點而高興莫名的時候,阿財也已經爬上了樹來。

    阿財問:「大發,甚麼事?」

    在他們兩人之間,本來是絕對沒有甚麼祕密可言的,連阿財那地方的皮太長,他都
知道。可是這時,大發卻若無其事地道:「沒甚麼,一清早就給阿爸趕了出來,心裡不
高興。」

    阿財自然想不到他的知心朋友會騙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來──屁股上昨天挨了一腳
,到今天還有點作痛,他嘆了一口氣,表示無限的同情。

    當天,大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晚驚醒幾次,唯恐一不小心,睡過了頭,怕睜
開眼時天已亮了。

    當他終於悄悄起了床,偷偷摸出門去的時候,恰巧是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刻。

    他一推開了房門,就飛快地奔向海灘。奔得急,天色又黑,雖然他是一個身手十分
矯健的少年,可是也跌了好幾跤,才看到了海灘。

    那時,第一線曙光,才從天際透現。海面上,第一層朦朦朧朧的霧,不但在海面上
飄動,也在地面上飄動,使得地面和海面,看起來像是連成了一片。

    四周圍十分靜,除了海濤拍岸的聲音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大發在海灘上焦急
地踱著,他的腳步,有時踏中了藏在沙下的蟶子,就會有一股細小的水泉自沙下射出來
,發出細微的「哧」的一聲響。

    那好看女人在甚麼地方呢?大發心中越等越焦急,而自第一線曙光出現之後,東邊
的天際,已經開始轉為暗紅色。大發知道,很快,整個東邊的天空,就會變得通紅,再
接著,霞光萬道的太陽升起,天就亮了。

    而在天亮之後不久,就會有人來到海灘。要是好看女人再不出現,他簡直沒有時間
和她說話了!

    大發甚至急得全身冒汗,而也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下低嘆聲。大發陡然
一震,立時轉過身來,當他看到好看女人就在他身後之際,他屏住了呼吸,不停地看著
她。

    好看女人似乎很喜歡黑色的,今天她仍然穿著黑色衣服。那件黑色小衣服有著一處
一處的通花,她全身晶瑩雪白的肌膚,在通花中隱現,看得人目為之眩。

    好看女人也看到了大發,她掠了掠頭髮,漆黑烏亮的頭髮,散落在她膩白的手臂上
。她的聲音很淡然,而且很輕:「我又來了,小朋友,又見到了你!」

    魯大發用力點著頭:「是!是!」

    好看女人放下了手,大發真希望天再閃電,再打雷,那麼好看女人就會緊緊抓住他
的手臂。他極度喜歡被她抓住的那種感覺,她的手指看起來那樣纖細,大發很難想像這
樣好看的手,會有甚麼抓不住的東西。

    不過這回,好看女人只是站著:「這裡是後魯村?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

    大發吞了一口口水:「魯大發,我叫魯大發!」

    好看女人有點心不在焉:「天才亮,你在海邊幹甚麼?」

    這個問題,大發太容易回答了,他立時道:「等你,等你!」

    好看女人的身子,忽然震動了一下,她的神情更茫然:「等我?為了甚麼?」

    大發深深地吸著氣:「為了看你,你真好看!看見過你之後,我一直再想看你!」

    好看女人輕嘆了一聲。霧更濃了,霧團在她的身前飄來飄去,大發大著膽子,走近
了兩步,好把她看得更加真切一點。

    大發發現她的眼睛,又深又遠,眼波流轉之際,像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光芒在迸射。

    好看女人也在打量他,用她那種輕柔的聲音,叫著大發的名字:「你是一個高大強
壯的孩子,而且,你很好看,將來會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你的!」

    大發是漁村中罕見的俊美少年,由於有人不斷提及,他自己也很知道這一點。可是
,這時聽得這樣的話,自那好看女人那麼好看的嘴中吐出來,大發就有全身都酥軟的感
覺。令得他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吸了一口氣之後,還未曾來得及再睜開眼來,已經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了。那種
感覺,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震顫起來,他陡然叫著:「你又不見了!」

    他希望會有一聲回答,可是沒有。大發緊緊地閉著眼睛,也緊緊握著雙拳,過了好
久,他才睜開眼來。果然,在他眼前,甚麼人也沒有──那好看女人竟然有突然出現、
突然消失的本領!

    大發吞了一口口水,他嚥下自己口水的時候,感到像是吞下了一口濃濃的黃連汁一
樣,苦不堪言!

    他又在海邊徘徊了很久,才告訴自己:「明天,只有等明天了……」

    翌日,大發更早來到了海邊。

    大發用力在自己的頭上,重重鑿了一下,因為那好看女人早已在了!

    他一直奔到她的身旁,她笑靨可人:「還是只為了來看看我?」

    大發用力而認真地點頭,她卻又嘆了一聲:「以前,也有人這樣子做過……」

    大發怔了一怔:「以前?你……是說你……已經……死了……你不是人,是……鬼
?」

    好看女人揚起手來,在大發的頭頂,輕輕打了一下:「小孩子胡說甚麼?我當然是
──」

    她那句話,說下去,自然應該是「我當然是人」。可是當她說到「我當然是──」
的時候,卻陡然停了下來,而且現出極度迷惑的神情來。

    大發瞪著眼,張大了口,等著她再說下去。過了好一會,她才道:「我不是鬼……
我本來應該是人……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甚麼!我是說,我不知道我現在是甚麼,我是
甚麼?」

    魯大發這時,真痛恨自己年紀小,書讀得少──漁民小學畢業之後,他沒有再唸書
,所以好看女人講的話,很多時候,他根本聽不懂。就像剛才那幾句話,他就完全無法
明白。

    大發心中,當然不認為好看女人是鬼,哪有那麼好看的鬼!

    可是,她又不認為她自己是人!又不是人,又不是鬼,那是甚麼呢?

    大發在陡然之間,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我知道了,你是天上的仙女!」

    好看女人嬌聲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動人:「你太會說話了!鄉下孩子,那麼油嘴滑
舌!」

    大發的臉漲得通紅,雙頰一陣陣發熱:「我真是那麼想,不然,你怎麼能忽然來,
忽然去?」

    好看女人嘆了一聲:「真的,我也不知道,一定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事發生在我的身
上!可是我不知道是甚麼,也沒有人可以幫我……」

    大發連聲道:「我……我……」

    好看女人再次長嘆,她的長嘆聲,聽了令人焦心:「我看沒有甚麼人能幫我,實在
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甚麼事?」

    她頓了一頓:「我很喜歡你把我當仙女──」然後她轉向大海:「或許,是海中的
仙女,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是仙女,不是!」

    大發怔怔地看著她。他仍然不懂她的話,可是她聲音這樣動聽,已叫大發夠高興的
了。

    當她的話告一段落之際,大發問:「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好看女人一聽,立時現出了十分哀切的神情來。那使大發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她絕
不想聽到的問題。他想表示自己可以收回這個問題來,可是處理那樣複雜的言語,對一
個漁村少年來說,自然是有困難的。他的臉漲得更紅,雙手揮動著,努力想把他心中的
意思表達出來,可是依然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而在這時候,好看女人已經用聽來叫人心痛的聲音,作了回答:「一個籠子,我從
一個籠子出來,一個……可以說很大很大的籠子……」

    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大發已經傻掉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聽錯:籠子。是的,她
是說籠子,又說是很大很大的籠子。

    籠子很大很大,可以大到甚麼程度,大發一點概念也沒有。他只是不能相信,那麼
好看的女人,怎麼會被人關進籠子去呢?

    沒有人會願意自己關在籠子裡的,如果有人在籠子裡,那他一定是被別人關進去的
。這一點,大發有充分的了解。他一面想著,一面混亂地搖著頭。

    好看女人的聲音更悲切:「你知道嗎?籠子,不論多大,始終只是籠子。」

    大發似是而非地點著頭,表示明白,其實他的心中更糊塗了。

    這時,天色將明,但還是最黑暗的時候,霧突然變得十分濃。大發和好看女人隔得
雖然近,可是也有點看不清她的臉面。他聽到了一陣抽噎的啜泣聲,好看女人在哭。一
面哭,一面還聽到她在斷斷續續地說:「籠子……我多麼想逃出來……現在,我算是逃
出來了嗎……還是還在籠子裡?」

    大發陡地用盡全身的氣力,叫了起來:「你現在不在籠子裡,根本沒有籠子!」

    好看女人停了一停,看她的動作,像是在抹拭著眼淚,她真是哭過了。她說話,仍
然因為抽噎而有點斷斷續續:「沒有籠子,我已經逃出來了?我是那麼想逃出來……為
甚麼老是又回到籠子去?我是怎麼逃出來的……我看根本沒有逃出來過……我根本是在
做夢,唉,一定是在做夢!」

    魯大發苦笑──做夢,他倒也曾想到過,他見到好看女人,是在做夢,可是,夢境
絕無可能這樣真實。好看女人說她在做夢,那自然更無可能,一個人做夢的時候,人總
是還在他睡覺的地方,如果好看女人來自一隻籠子,那麼,她人應該還在那隻籠子裡,
而不會站在海邊和他講話。

    所以,大發大聲叫:「你不是在做夢!」

    好看女人喃喃地道:「那我是在做甚麼?我是在一種……甚麼狀態之中?」

    她一面說著,一面轉過身,緩緩向海走去,大發緊緊跟在她的後面,霧團在他們兩
人身邊散開又聚攏。一陣風吹過來,她的長髮揚起,拂在大發的臉上,有一次,髮尖來
到了大發的口邊,大發一張口,咬住了其中的一根。好看女人繼續在向前走,頭髮扯斷
了,就留在大發的口中。

    好看女人已來到了海水和岸的交接處,可是她還在向前走。當她一腳踏進了海水中
的時候,大發又叫了起來:「你想幹甚麼?不能再向前走了!」

    可是她還在向前走,大發剛才在張口尖叫的時候,他咬在口中的那根頭髮,由於他
大口吸氣,一下子嗆進了他的喉嚨之中,令得他劇烈地嗆咳了起來。

    他咳得如此劇烈,以致連眼淚也咳了出來。黑暗的濃霧之中,本來要看清楚甚麼,
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再加上滿眼是淚水,看出去的情景,更是模糊。不過,他還是可
以肯定他看到的是甚麼情景。

    好看女人踏進了海水,一陣輕浪過來,冒著白沫的海水,淹過了她的腳背。也就在
這一剎間,她整個人,從大發的視線中消失了!

    不論相隔多麼久,大發都絕對可以肯定,好看女人是突然消失的,不是走進了海水
中──就是簡簡單單,突然消失的!

    大發一面抹著眼淚,一面向前奔去,一直向前奔,直到海水浸到了他的腰,使他浮
了起來,他還是用力向前游出了好遠,才停止了動作,任由自己躺在海面上漂浮著。

    他不想游回岸去,只想任由海水漂浮,把他帶到好看女人的身邊去。即使好看女人
是在一隻籠子裡,他也願意和她一起。

    他又度過了精神恍惚的一天,阿財怎麼逗他說話,他都不開口。最後才講一句:「
阿財!我們太沒有用,人家說的話,我都不懂!」

    這句話,倒輪到阿財聽不懂了。

    第二天,大發更早到了海灘,那簡直是才過午夜。可是一直等到天亮,好看女人都
沒再出現。

    第三天也是一樣。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好看女人一直沒有再出現過。

    漁村裡每一個人都覺得大發有點古古怪怪,不過沒有人知道為了甚麼。漁村中所有
人都忙於討生活,也不會有甚麼人去研究青年心理。而且,一年之後,大家都對大發的
古怪習慣了,彷彿大發根本就是這樣古怪的一樣。

    足足一年,大發每天天未亮,就到海邊來傻等。一年之後,他個子更高,更挺拔,
更強壯,看起來絕不像是一個少年人。他的神情也變得憂鬱,而這種憂鬱的神情,不但
使得本村的女孩子喜歡他,連前魯村的女孩子,也三天兩頭,無事生非地跑進村來,看
看她們的大發哥。

    然而,她們在大發的眼前,都總是完全不存在一樣。大發的心目之中,只有那個好
看女人,那令漁村的女孩子十分生氣,但也無可奈何!

    這一年的夏天,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使得魯大發這個漁村青年的生活,發生了天翻
地覆的變化。

    事情是頗偶然的,事情開始的時候,和魯大發沒有半絲半毫的關係──一家電影公
司,選擇了後魯村所在的島拍外景。

    這樣的事,本來和魯大發沒有甚麼關係的。但人的命運就是那麼奇妙,一樣看來完
全沒有關聯的事,發展下去,就可以影響人的一生!

    大發是被阿財硬拉去看拍電影的,阿財興奮莫名,道:「全村子的人都去看了,只
有你還躲在樹上。快去看,錯過了這次機會,只怕再也不會有了!」

    大發於是和阿財一起,來到了電影外景隊工作的所在。那是在一個相當寬大的海灘
上,一邊是海,海灘後面是高聳的峭壁,高度超過一百公尺。大發到的時候,看到幾乎
所有在島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來了。好幾個人,正在耐心勸著看熱鬧的人不要
站得太近,叫他們避開攝影機的鏡頭。

    電影公司的人東一堆西一堆站著,也不知道他們在做甚麼事。大發看了一會,覺得
無聊。

    他正想離開時,聽到了一陣劇烈的爭吵聲,自電影公司的人群中傳了出來。一個聲
音吼叫著:「你是特技演員,怎麼可以臨時推託?」

    另一個聲音也在吼叫:「這不是演戲,這是玩命!你想要我死!」

    大發循著爭吵聲看過去,看到在爭吵的兩個人,一個年紀較大,一個年紀較輕。年
紀大的指著那片懸崖:「從上面跳下去,跌進海裡,當然有危險,沒有危險,主角自己
跳了,要特技演員幹嘛?」

    年輕的那個「呸」地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轉身,大步地走了開來,恰好
在大發和阿財的身邊經過。阿財多了一句口:「看起來雖然高,可是海水深,跳下去,
不礙事的!」

    那年輕的一個是電影公司請來的特技演員,正在拒絕演出這個危險的跳水鏡頭。驀
地被一個鄉下少年這樣說幾句,臉上無法掛得住,一伸手,揪住了阿財胸前的衣服。

    阿財和大發相反,身形十分瘦小,那特技演員的個子又高,一下子幾乎沒把阿財整
個人提起來。在一旁的大發大叫一聲:「放開他!」

    他一面說,一面就伸手去推特技演員。特技演員被他推得跌退了半步,放開阿財,
一拳打向大發,大發格開他的手臂,又推了他一下。

    在接下來的兩分鐘之內,特技演員向大發進攻了超過十次,但每一次都被大發擋開
,而且還以一推,把特技演員推得連連跌退。

    島上的居民,當然認識大發,早已采聲四起。電影公司的人始而驚愕,繼而也紛紛
鼓起掌來,女主角在導演身邊講了一句:「這男孩子好俊!」

    導演早已心頭狂跳,雙眼放光。他從事電影工作近二十年,發掘培養過不少新人,
早已看出這個黝黑結實的漁村少年,不但有著罕見的俊美外型,而且還有著一股難以形
容的氣質──如果能投入電影工作,那簡直是一座永遠開採不完的金礦!

    這時,特技演員惱羞成怒,但是也知道,自己再也欺負不了對方。只好罵了一連串
的髒話之後,指著懸崖,叫著:「你去跳!你去跳!」

    阿財大聲道:「跳就跳,有甚麼稀奇,我是不敢跳,大發敢!」

    這時,導演已排眾而出,來到了大發的面前,十分誠懇地道:「小兄弟,你跳,酬
勞照一級特技演員給。一下去,你可以拿到──」

    導演說出了一個數字來,一剎那之間,不但大發出不了聲,所有島上的人,全都靜
了下來──那數字對一個貧窮的漁村來說,簡直不能想像。

    大發一點頭:「好,我跳!」

    魯大發自懸崖上跳落海中的姿勢,乾淨俐落,優美無比,使得所有在場的人,轟然
叫好!

    這一跳,跳出了魯大發的新天地。

    大發的整個工作過程不到一小時。導演當時就把他留了下來,一樣一樣,向魯大發
,這個對電影從來也未曾有過任何接觸的漁村少年,講述著電影工作的一點一滴。

    大發根本不知道甚麼叫電影,是由於從來也沒有人對他提過的緣故。任何人對任何
知識的累積,都是逐點逐滴而來的。

    十年之後,當魯大發的名字,幾乎閃耀在地球每一個角落之際,有一次,他回憶起
那天下午所發生的事,他說:「當天下午,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轉捩點,我認識了韓導
演,也開始認識電影。」

    韓導演的回憶是:「我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一顆閃亮的新星,就在這裡!」

    而當時這部電影的女主角的回憶,十分特別:「導演把他帶到我的面前,天!十年
前,我是著名的美女,艷光四射,那天穿的又是相當暴露的泳衣,外景隊和看熱鬧的人
,尤其是男人,哪一個不是盯著我看!可是他只是冷冷地望著我,那種冷冷的眼光,彷
彿我不是一個大美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塊石頭!」

    十年之後,美人遲暮,可是講起當年的情形來,還是有點悻然。

    而這種「冷冷的眼神」,卻風靡了全世界的影迷,尤其是女影迷。

    女人的心理有時相當奇怪,異性冰冷的目光,也會成為迷戀的對象,真有點不可思
議。

    很多專家──包括影評人、電影心理專家、心理專家等等,都研究過何以魯大發會
有這樣冷冷的眼神,發表過許多理論,魯大發都不予置評。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因為自從他十三歲那年,三次在海灘遇見過那個好看女人之後,任何女人,在他來
說,都不值一顧,和石頭沒有甚麼分別。

    而當然,十年之後的魯大發,絕不再是甚麼也不懂的漁村少年了。他足跡偏及全世
界,不論是在坎城還是在米蘭,在各種大規模的影展之中,在他作為一個超級巨星的生
活之中,他不知有多少次和美麗女人相遇的機會。但是除了那個「好看女人」之外,他
不認為再會有使他動心的異性。

    魯大發每年,不論多麼忙,都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鄉去住三天。

    魯大發回後魯村去的日子,就是他接連三天遇到了好看女人的日子。而每次回去,
在那三天,午夜過後,他就會怔怔來到海邊,希望那好看女人,會像多年之前那樣,突
然出現。

    但是他每次都是帶著失望離開。

    後魯村的面目,也由於魯大發的成功而煥然一新。他為全村都起了新屋,當然是他
父母的屋子最堂皇,他也在海邊,為自己立了一座銅像──銅像所鑄的是少年時期的魯
大發。他是希望,一旦好看女人來了,可以看到他的銅像,而知道他在想她。

    魯大發的成功,自然也不是一下子就達到的,其間有相當艱苦的歷程。但是這些經
歷,和整個故事沒有多大的關聯,所以可以簡略過去。

    他在被韓導演帶到大城之後,韓導演定下了嚴格的培養計畫。他一面進入學校,一
面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甚至在他十九歲的那一年,已經大紅大紫之後,還進入英國的
一家大學,去修讀電影課程。所以,十年之後的魯大發,不但名成利就,而且,簡直是
脫胎換骨了。

    多少年來,好看女人和她講過的話,他每一個字都銘記在心,一遍又一遍地想著。
有些話,他本來是不明白的,隨著年齡和學識的增長,他明白了。但是還有一些話,他
始終無法明白。

    例如,好看女人說她來自一隻籠子,魯大發就一直不明白是甚麼意思。隨便他怎麼
想,也不明白。

    對魯大發來說,只有一樣沒有變的──他最好的朋友,還是阿財。他已把阿財接了
出來,作為他處理一些瑣事的幫手,阿財也十分稱職。

    不過,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未能分享他心內的祕密。他內心中,有一個祕密的戀
人,除了這個戀人之外,他無法接受任何異性。雖然有不知多少異性,都樂於向他投懷
送抱,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名成利就之後的魯大發,是不是快樂?這個問題,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可以回答。
他深深知道,自己不快樂,而不快樂的原因,是由於他無法使心中祕密的戀情,變成事
實。

    而且,他的不快樂的程度,越來越深,對他整個心理狀態,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他自己感到,自己幾乎無法再繼續承擔這個心理壓力了,如果不減輕這種心理上的壓
力,必會崩潰!所以,他決定找一個心理醫生,希望可以在心理醫生處,得到一點幫助


    魯大發找的心理醫生,就在原振俠服務的那家醫院之中,是一個十分老資格,又有
經驗,極其出色的心理學專家。

    原振俠十分記得,魯大發第一次出現在醫院時的轟動情形。所有的人都湧出來看他
,一個女病人由於跌斷了腿,才動了手術而無法行動,錯過了看魯大發的機會,甚至急
得哭了起來。

    原振俠並不曾在魯大發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和他交談。他只是向高大英俊的大明星
看了幾眼,而且立即肯定,這個年輕人眉宇之間那股憂鬱,絕不是假裝出來的,而是發
自內心的一種深切的悲哀。所以,當他知道魯大發是來找心理專家的,他一點也不奇怪


    當時,原振俠所想到的是,魯大發才二十四歲,已經成了世界知名的名人。一般來
說,成功來得太快太突然,會使內涵不足的青年人無法承擔,在心理上形成巨大的一股
壓力。

    在這種心理壓力之下,結果會相當可怕。通常是導致行為乖張,自卑演變為極度的
自傲,或者酗酒,甚至依靠藥品來麻醉自己,以求心理上的平衡。

    在這種壓力之下,也會使人產生恐懼感,害怕太容易得到的一切,也容易失去。

    原振俠的初步推測,當然是完全不正確的,那是因為他對魯大發不了解之故。

    由於魯大發每一次在醫院出現,都毫無例外地,會引起一次不大不小的轟動的緣故
,心理專家建議把會見的地點,改在醫生宿舍之中舉行。那位心理學專家姓江,有著三
個博士頭銜。

    江博士正當盛年,可也是單身,他的宿舍就在原振俠住所的樓上,兩人也有著共同
的對古典音樂的愛好,所以時常來往。

    那天傍晚,原振俠帶著他向江博士借來的一疊唱片,去還給江博士的時候,魯大發
正在。

    魯大發看到原振俠,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江博士道:「讓我來介紹一下。」

    原振俠笑著:「鼎鼎大名的大明星,我是早已認識的了,何必介紹。」

    江博士也笑著說道:「我是想魯先生認識一下你。魯先生,這位是原振俠醫生。」

    魯大發立即「啊」地一聲,和原振俠緊緊地握著手。

    魯大發的熱情有點異乎尋常,這使得原振俠很奇怪,他揚了揚眉,用神情替代了言
語的詢問。

    魯大發的神情有點苦澀:「江博士向我提起過你不止一次了,我也知道你有過許多
非常的經歷,你不是一個普通醫生。」

    原振俠沒料到對方會有這樣有教養的談吐,他客氣了幾句,越看越覺得魯大發一副
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他道:「魯先生,你年紀還輕,可以慢慢來,別讓工作拖垮了你
的精神!」

    魯大發立即道:「我不怕工作,工作起來,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要緊,我的問題是
……」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向江博士望了一限。江博士道:「如果你同意,我想把你
對我說的一切,轉述給原醫生聽。他有過那麼多怪異的經歷,或許可以解決你心中的疑
問。」

    魯大發現出猶豫的神情來,蹙著他的濃眉。原振俠十分善於從一個人的面部神情,
去觀察他的內心,令原振俠奇怪的是,這時魯大發的神情之中,還有一般少年人的忸怩
,但他是不想接受江博士的提議,這一點,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了。

    所以,原振俠忙道:「心理學,可以為你改善精神狀態,但這並不是我的專長,我
看不必了!」

    江博士道:「可是他的情形──」

    原振俠一揚手,打斷了江博士的話,開玩笑似地道:「請留意你的職業道德!求診
者向一個心理醫生所說的一切,不論在甚麼情形下,心理醫生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
就像信徒向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樣!」

    江博士搖著頭:「如果得到他本人同意,就不在此例。」

    原振俠也搖頭:「你一再暗示,提議要他本人同意,我看已經不是很遵守醫生道德
了!」

    江博士漲紅了臉:「我是認為讓你知道他的情形之後,對他有幫助。原醫生,他的
情形十分嚴重,如果不能解決的話,他可能再也不能從事任何工作,甚至連生活下去,
在意念上都有問題!」

    看江博士說得那麼認真,原振俠也不禁怔了一怔,連忙轉頭向魯大發看去。

    魯大發這時已坐下來,雙手抱著頭,神情憂鬱。原振俠實在想不通,這麼高大強壯
,全世界影迷的偶像,又擁有鉅額儲蓄的青年人,為甚麼會在意念上無法活下去?

    然而,原振俠還是立即想到了:愛情!

    當然唯一的原因就是為了愛情。雖然原振俠一樣不明白,以魯大發的條件,還怎麼
會有追求不到的愛情,但看來他一定有著愛情上的煩惱。

    原振俠想起了自己──愛情似乎一直折磨著每一個人。他走向魯大發,同情地在他
的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魯大發陡然抬起頭來:「原醫生,我知道你在『寶狐』這個故事中的經歷。我的情
形,竟有一點與之相近。」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能明白甚麼叫作「有一點與之相近」。「寶狐」是外星人利用
了特殊的力量,刺激人的腦部,使人產生一種幻覺,感到真有一個他心目中最值得愛的
女性,就在他的面前。這種幻覺,在產生幻覺者而言,完全和真實的感覺一樣。

    魯大發低嘆了一聲:「甚麼是幻覺,甚麼是真實的感覺,我一直分不清楚。」

    這又使原振俠感到意外,一個成名的年輕電影工作者,一般是不會說出這種深層次
的話來的。他也不無感慨:「是啊,真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有時真是十分模糊的,難
以分得清楚。」

    魯大發深深吸了一口氣:「江博士一直說我遇到的那個女人,是我少年時期的幻想
,可是我卻可以肯定,那是真實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對不起,我不明白──」

    魯大發緊握著拳,神情顯得相當緊張,原振俠可以肯定他的手心之中,一定在冒汗
。他道:「我越來越想念她了,如果她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我一定要開始找她!如果她
是虛幻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原醫生,我希望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原振俠就在魯大發的對面
坐了下來。

    魯大發就說出了他十三歲那年,在海邊三次遇見那個好看女人的故事。由於他對事
情記憶十分清晰,所以也說得十分詳細。

    原振俠十分用心地聽著,並不打斷他的話頭,只是不斷發出「啊啊」的聲音。

    講完之後,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魯大發才又道:「當時,我只是一個無知的少
年,但後來有機會看了很多事,所以我也曾自己對這件事作過一些分析。」

    原振俠揮了揮手:「你自己的分析是甚麼?這真是一件……難以有結論的事。」

    魯大發道:「我的結論是,我的遭遇,絕對是事實,而不是幻覺。一個人的幻覺,
是脫不出這個人所知的範疇的,對不對?」

    原振俠和江博士一起點頭,表示同意。

    魯大發吸了一口氣:「那麼,我的遭遇就是真的。三次見到她,她都穿著名貴的真
絲睡衣,三件睡衣都是黑色的。在見她之前,我從來也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衣服,要幻
想也幻想不出來。」

    原振俠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點頭:「是的,如果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衣服,他
就無法在幻覺中,看到這樣的衣服。」

    魯大發又道:「還有,她所說的話,也絕不是我能幻想出來的。當時,她的許多話
,我根本聽不懂,一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她說她來自一個大籠子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皺著眉:「籠子,當然是象徵式的說法,不會有人住在籠子中的。」

    魯大發「啊」地一聲:「對,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衣飾十分名貴,可是她
的神情一點也不快樂。籠子,對了,她……會是……甚麼富人的……」

    他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原振俠,原振俠苦笑:「我看這個問題可以遲一下討論,
先討論她何以會來無影去無蹤!」

    江博士道:「正要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想了一想:「如果是幻覺,自然不成問題,在幻覺之中可以發生任何事。但
既然肯定是真實的,那麼這種現象就十分奇特,我看有兩個可能──」

    魯大發有點怯怯地問:「是外星人?」

    原振俠接著道:「或者像『寶狐』一樣,是外星人運用力量,影響了你的腦部活動
!」

    魯大發皺起了眉,不出聲。過了一會,才又道:「第二個可能呢?」

    原振俠欠了欠身子:「第二個可能是:她根本不是來無影去無蹤,只不過運用了一
些魔術的障眼法,使你以為她消失了。當時,你只是一個無知少年,要瞞過你是很容易
的事。」

    魯大發聲音苦澀:「我不接受第二個可能,她這樣做,目的是甚麼呢?」

    原振俠嘆了一聲:「是很勉強,但是除了這兩個可能之外,我想不出還有甚麼第三
個可能──你一直未曾試過去找找她?」

    魯大發搖頭:「人海茫茫,怎麼找呢?我根本從來也未曾對人提起過,世上,只有
在這裡的三個人,知道曾有過這樣的事!」

    江博士補充:「還有那個好看女人!」

    原振俠望著魯大發:「如果你的相貌和少年時期不是變得太多,如今你的電影幾乎
在世界每一個角落放映,她應該知道,你就是多年前她見過的漁村少年!」

    魯大發長嘆:「我也曾夢想她來找我,她當時看來,大約十八、九歲,現在也不過
三十歲。我們完全可以相愛,完全可以結合!」

    原振俠聽到這裡,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不,他一點也
沒有戀母情結的傾向。他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這件事,形成他精神上難以形容的憂鬱
,這種憂鬱,可能導致精神崩潰!」

    原振俠想使氣氛輕鬆一點:「魯先生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淡淡憂鬱,正是億萬影迷為
他瘋狂的原因。」

    魯大發乾笑了幾聲:「如果能再見到她,誰理會有沒有影迷。」

    雖然心理學並非原振俠的專長,但是原振俠也可以看得出,魯大發的精神的確受著
極大的困擾。他想了一想:「那個女人……是亞洲人?」

    魯大發眼中有異樣的神采:「是!雖然她的皮膚那樣白,在遇見她之前,我根本不
知道,一個人的皮膚可以白到那樣,她的美麗是十全十美,無懈可擊的。她當然是亞洲
人,中國或日本,不過我想她是中國人,因為她說的話,我聽得懂。」

    原振俠站了起來:「那範圍就小多了──」

    江博士叫了起來:「範圍小?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中國人,接近十一億!」

    原振俠道:「不管有多少,魯先生只要不斷通過傳播媒介,表示希望和一個十年前
,在海邊見過面的女子會面,我想一個月之內,所有的中國人都會看到。」

    魯大發忙道:「不,不,這是我內心深處的祕密,我不想公開!」

    原振俠道:「沒有人叫你公開內心祕密,只是使你要找的人,知道你想再見她!」

    魯大發苦笑:「我……連早上起來梳頭,掉了三根頭髮,都可以成為花邊新聞──
這種廣告一登,記者追查起來,我怕隱瞞不住,遲早會把這個祕密,變成人人都知道的
事情……」

    原振俠堅持著:「就算公開了,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他話還沒有說完,魯大發已經陡然叫了起來:「不!」

    江博士也忙道:「請別增加他的精神負擔。」

    原振俠攤著手:「好,記者要是追問,就說那是為了一部新作所做的宣傳。新作之
中,有漁村少年在海邊邂逅神祕美女的情節。」

    魯大發呆了一陣:「這倒可以考慮……就照你這個方法去進行。原醫生,照你看,
成功的機會大不大?」

    原振俠笑了起來:「那要看你對『成功』所下的定義是甚麼了。」

    魯大發嘆了一聲:「只要能再見到她!我曾不斷設想過她的身分,她極可能是有夫
之婦,或者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但不論如何,我只要再見到她,就一定盡我的力量
去追求,使她變成我的妻子!」

    魯大發的話說得如此直率,原振俠只好不作聲。魯大發又問:「我……這樣想法,
是不是很卑下?」

    原振俠忙道:「不,不,在愛情的領域之中,哪有甚麼高尚和卑下之分?而且,以
你的條件來說,只怕世上能抵擋你追求的女性不會太多!」

    魯大發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只怕她就是那為數極少的女性之一。唉,她曾說
過我是一個很俊美的孩子,現在和那時,樣子也沒有變多少。而且我沒有改過名字,也
從不隱瞞我的出身,目的就是想憑藉我今日的知名度把她引出來。可是好幾年了,她並
沒有在我面前出現……」

    魯大發越說,聲音越是哀傷,那足可證明,他心中對那個好看女人的懷念之深切。

    江博士和原振俠都不出聲,魯大發毫無目的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會不會……她已
經不在人世了?」

    他這樣發著問,雙眼之中,流露出焦急無助的神色來,望向原振俠。原振俠也剛好
想到這一點,他陡地吸了一口氣,才道:「當然,也有這個可能!」

    魯大發半晌不出聲,原振俠想把話題岔開去,因為魯大發的神情十分憂鬱,不適宜
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下去。他道:「魯先生保留了原來的名字,原來這樣有深意!而你
也和一般明星不同,很有內涵、深度──」

    魯大發苦澀地笑著:「謝謝你!我想她一定是很有學問的女人,所以我這幾年,不
斷在看書,不斷在使自己在學問上變得充實。」

    原振俠點頭,表示對他這種行為的嘉許。魯大發忽然站了起來,急速地來回走了幾
步,然後又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甚至還有一個十分怪異的想法──」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鼓勵他說
下去。

    魯大發又走了幾步,才道:「會不會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根本是已經死了的?我見
到的……只不過是她的鬼魂?」

    原振俠沒想到,魯大發的思想會如此怪異。當然,原振俠絕非無鬼論者,他甚至可
以肯定靈魂的存在。魯大發這樣設想,又可以證明他對那女郎的思念,幾乎佔據了他的
整個心念。

    原振俠想了一會,才道:「如果是鬼魂,那麼情形和外星人一樣。一定是鬼魂通過
了某種方式、某種力量,影響了你腦部的活動,使你覺得她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許多人
鬼相戀的故事,都說明了這種情形。」

    魯大發聽得極其用心,等原振俠講完,他才道:「如果她是鬼魂,那麼……我要用
甚麼方法,才能和她相會?其實方法很簡單──」

    他才講到這裡,江博士就一聲大喝:「魯先生,你少胡思亂想!我告訴過你多少次
了,人類對於鬼魂是用一種甚麼樣的方式存在的,一無所知!」

    魯大發喃喃地道:「或許我也成了鬼魂,就可以和她長在一起!」

    原振俠這時也感到事態嚴重,難怪江博士說,魯大發活下去的意念在逐漸消失之中
。他走過去,在魯大發的肩頭重重拍了一下:「你這種想法,必須先肯定她是鬼魂。你
能肯定嗎?」

    魯大發神情惘然地搖著頭。

    原振俠道:「不能肯定的話,你就再也不要去想這種念頭。而且,就算肯定了,也
不要再想!」

    魯大發現出年輕人倔強的神態來:「為甚麼?」

    原振俠早就準備好了答案:「正如剛才江博士所說的那樣,人類對於靈魂是用甚麼
方式存在的,一無所知。你活著,倒還可以有偶然的機會和靈魂接觸,當你死了之後,
大有可能連偶然的機會也沒有!」

    原振俠的話,不是很容易明白,魯大發皺起了眉,想了好一會,才道:「總之,如
果能與她相聚,我絕不會吝惜放棄我的生命!生命要追求到自己想得的才有意義,對嗎
,原醫生?」

    原振俠勉強笑了一下:「這個問題要討論起來,太複雜了。」

    魯大發長嘆一聲,向原振俠伸出手來:「我要走了,很高興能認識你,聽你的指教
。」

    原振俠和他握著手:「你太客氣了,好朋友隨便聊聊,對身心健康,都大有幫助。


    魯大發搖著頭:「電影界之中,可以講話的人太少。很多時候,我寧願一個人沉思
,把她的形象,翻來覆去地想著……」

    他講到這裡,又嘆了一聲:「古今中外,被相思之苦折磨的人,大概以我為最了!


    原振俠道:「不見得,每一個為相思而感到痛苦的人,我想,痛苦的程度,應該是
相等的。」

    魯大發向門口走去,一面道:「原醫生,我可以時常和你談天嗎?」

    原振俠生性好交朋友,而且魯大發實在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他忙道:「當然可以
,我們是朋友……」

    魯大發一定十分高興和原振俠交朋友,因為在他的臉上,居然現出了笑容。他又和
原振俠握手,才告辭離去。

    他走了之後,原振俠站在窗前,看他離開了建築物,登上了一輛華美絕倫的跑車。
他也注意到原振俠在看他,打開車窗,向原振俠揮著手。跑車發出呼嘯聲,一下子就駛
得看不見了。

    江博士道:「他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他有極濃的自殺傾向。但盼他能
找到那個女人,不然,他的情形只有越來越嚴重。而只要那個女人出現,他就會甚麼事
也沒有!」

    原振俠也感嘆地道:「這就叫:心病還需心藥醫!」

    江博士道:「你怎麼啦?看起來,你也一樣心事重重,要不要我──」

    原振俠不等他講完,就用力一揮手:「去去去,我永遠也不會是你的病人!」

    自那次見面之後,魯大發真的經常來找原振俠聊天。兩人的興趣都很廣泛,天南地
北,無所不談。

    原振俠發現魯大發經常大口大口吞嚥著烈酒,而當他喝酒喝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
必然會向原振俠講述他三次遇見那好看女人的經過。若干次以後,原振俠對那「好看女
人」所知的程度,幾乎和魯大發一樣了。

    而最令魯大發後悔的是:他甚至沒有問她叫甚麼名字!

    魯大發也照原振俠教他的法子,在各種各樣的傳播媒介上刊登廣告,找尋他心目中
的戀人,也真的叫人相信那是電影宣傳。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刊登廣告的報紙,甚
至擴大到了歐美各國主要城市的報紙,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大約在半年之後,原振俠在夜半時分,自一個宴會回來,看到魯大發的華麗跑車停
在門口,車裡沒有人。他抬頭看,樓上江博士的住所也沒有燈光,而當他才一跨出電梯
,就聞到了一股酒味!

    魯大發這個國際知名的大明星,蜷縮成一團,懷中還抱著一瓶烈酒,正在他住所的
門外,在嗚咽飲泣。

    看到魯大發這種情形,原振俠也不禁替他難過──這個已經名成利就,還不知有甚
麼樣的錦繡前程在等著他的青年人,眼看就要毀在他對那個他只見過三次的女人的愛戀
之上了!

    原振俠一面扶著他起來,一面開門讓他進去。魯大發滿面淚痕,道:「她……一定
不在人世了!不然,不會見不到我的廣告!」

    他一面說,一面打開瓶塞,又要去喝酒。原振俠一伸手,把酒瓶搶了過來,而且順
手重重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魯大發瞪大了眼,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厲聲道:「沒見過比你更沒出息的人!」

    魯大發嗚咽著:「是,我是沒出息!你有出息,是因為你心中沒有一個真正愛的女
人,如果你有,你就會為她做任何事!出息是甚麼東西?誰要有出息?我只要她在我身
邊!」

    原振俠真想再打他一個耳光,可是魯大發這時的情形,分明是相當嚴重的精神病患
者,他那種愛戀,簡直是又病態又變態的。而他又分明受著巨大痛苦的折磨,那使得原
振俠不忍再出手。

    而且,原振俠也想到:誰能說他剛才那幾句話,沒有道理呢?

    愛情的力量,大到了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生存意志。當一個人連活都不想活下去的時
候,誰還會在乎有出息沒出息呢?

    原振俠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你甚至沒有試過去愛別的女人!你一直在追求一種
虛無飄渺的假象──那個女人只是好看,你知道她是甚麼脾氣?甚麼性格?甚麼──」

    魯大發大聲叫了起來:「甚麼都好!你不必說了,我是不可理喻,別和我講甚麼道
理!愛情要有道理可講,也不叫愛情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說得對!」

    他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兩個人之間,是長時間的沉默,自然是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
。好一會,魯大發才道:「現在,至少有八成可以肯定她……已經死了?」

    原振俠的情緒,受了魯大發的影響,也變得不是很好。他悶哼了一聲:「我看是九
成!」

    魯大發深吸了一口氣,兩人之間,又是長時間的沉默,魯大發才道:「明天,我要
離開幾天,去參加一個電影節。我本來是來向你道別的,沒想到惹你不快,真抱歉。」

    原振俠嘆道:「說這種話幹甚麼?我甚至出手打了你,該抱歉的是我。電影節在甚
麼地方舉行?」

    魯大發說出了一個地名來。

    原振俠「哦」地一聲,他自然知道那地方。那地方盛產石油,是阿拉伯世界之外的
石油產地之一,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由一個土王統治。這個土王,是世界上十大最
富有的人中的前三名。

    原振俠在報上看到過這則新聞。土王花了五億美金建造的王宮,全部落成,為了炫
耀他超人的財富,和表示他的皇宮,是人類目前所能有的最豪華的住所,他邀請了兩千
名嘉賓,到王宮來度過三天的狂歡──居住一點也不成問題,因為王宮之中,有接近三
千間房間,每一間都像是仙境一樣。

    被邀請的,自然是全世界各地的豪富名人。一個電影節也在同時舉行,目的是使得
有更多的著名藝人作為嘉賓──土王要揮霍他來自石油的金錢,那是誰也阻止不了的事
情。

    原振俠對這種事,不是很有興趣。當他看這則新聞的時候,只是心中閃過了一個念
頭:黃絹會不會是兩千個嘉賓中的一個呢?

    而這時,他忽然想起的,是另一個念頭,他道:「你心中的戀人,如果真像你所說
的那麼美麗動人──」

    他話還未曾說完,魯大發已經大是惱怒:「你這是甚麼意思,她當然是那麼美麗動
人!」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一個出色的美女,大都不會沒沒無聞的。上天給
了她美麗的容顏,就算她是一個白癡,也必然會出人頭地。這次電影節,世界各地美女
雲集,說不定你有機會見到她!」

    這一番話,聽得魯大發雙眼放光,連聲道:「對,對!如果真是那樣,那可好了!
我一定讓你看看,她是不是有我形容的那樣美麗!」

    原振俠知道他心中對剛才自己的話,還有點耿耿於懷,認為那侮辱了他心目中的女
神。他只好道:「祝你好運!」

    而當原振俠看到魯大發興致勃勃地離去之際,他心中不免有點後悔,感到不應該把
沒有甚麼希望的話,對魯大發說。

    魯大發心中充滿了希望,等到失望時,對他的打擊自然極大。而魯大發的精神狀態
,實在是不能再承受任何打擊的了。

    接下來的三天中,報上有不少這次盛大宴會的消息,黃絹果然是嘉賓之一。而且由
於她代表了一個國家,所受到的待遇,是國家元首級的待遇,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嘉賓。
從照片上看來,全副武裝而又短髮的黃絹,看起來比任何男性還要英姿颯爽。

    第三天晚上,原振俠在看電視新聞的時候,有一則新聞吸引了他。播報員在說:「
某地土王,為了慶祝新王宮落成而舉行的電影節,原定今晚七時,在王宮大殿舉行頒獎
儀式。最佳男主角一獎,已由本地明星魯大發獲得。可是頒獎儀式開始之前,大殿上突
然發生混亂,且有密集的鎗聲傳出。現在該地對外的通訊全部斷絕,無法得到進一步消
息。

    「由於王宮的大殿上,全是各國政要、豪富名人,所以現在世界各地,都十分緊張
,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何事──」

    播報員講到這裡,一個工作人員,把一張紙送到播報員的手上──這種情形是不多
見的,除非是有極重大的突發新聞。

    播報員看著手中的紙:「最新消息是,我們所熟悉的電影皇帝魯大發,在儀式開始
之前,突然有異常的行動。土王的貼身護衛──也有目擊者說,是土王自他的貼身護衛
手中,取了手鎗,像是要親自射擊魯大發,但是被身邊的一些人阻止。北非某國的一位
女將軍,在混亂之中,挺身而出,帶走了魯大發,立時離開該地。土王餘怒未息,甚至
下令該國的空軍部隊追擊,如今魯大發下落不明,頒獎儀式也因之取消!」

    這一大段新聞報告,簡直把原振俠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想像力再豐富,也無法想像
發生了甚麼事!魯大發發瘋了?他做出了甚麼異常的行為,觸怒了土王?那個北非女將
軍,自然就是黃絹,黃絹為甚麼要救魯大發?要是魯大發被土王打死了,只怕也是白死
,世上還沒有甚麼力量,可以制裁一個有權有勢的土王!

    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之極,他又扭開了收音機,希望聽到進一步的消息。等到了新聞
報告的時間,消息只比電視新聞多一點:

    「王宮事件之中,並沒有人受傷,魯大發證明已離開該國國境。他能迅速離開,全
靠北非某國女將軍的協助。女將軍有她私人的噴射機,這架噴射機,本來是作為禮物送
給土王的。外交界人士預測,這兩個國家的關係,可能因此降到零點。」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有強烈的預感,黃絹和魯大發,一定是到本地來了!
而且一到,一定會來找他──因為在王宮大殿之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雖然不知道
,但一定是怪異莫名的事。就算黃絹不想來見他,魯大發也一定立即會來見他的!

    果然,他這樣想了之後,還不到五分鐘,電話響起。原振俠一拿起聽筒,就聽到了
黃絹的聲音:「原,你在家,真好!我和魯大發在一起,快降落了,你在家等我們。」

    原振俠叫道:「天!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黃絹道:「三言兩語怎麼講得完?我要駕機,又要照顧你的瘋子朋友,等到了再說
!」

    就在這時,原振俠聽到了魯大發的大叫聲:「我見到她了!我見到她了!」

    魯大發叫的這兩句話,其他人或者不明白,原振俠自然是一聽就明白的。「我見到
她了」,自然是魯大發見到了十年來,他魂牽夢繫的心中的戀人了!那對魯大發來說,
應該是他生命中頭等的大喜事!

    可是,為甚麼魯大發又會「發瘋」?而且他在叫出那兩句話的時候,明顯地帶著哭
聲?

    原振俠還想再問,就聽得黃絹在厲聲喝著:「快回座位去!」

    接著,顯然是她關掉了通訊機,電話中甚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原振俠放下電話,心想七點鐘發生的事,現在接近午夜,從兩地之間的距離來說,
黃絹駕駛的飛機,這時應該已在本地的上空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生活絕不平淡,但是像這種事,還是給他以驚心動魄,
連氣都喘不過來之感!

    這時候,他除了等著黃絹和魯大發到來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大約四十分鐘之後
,他聽到了熟悉的跑車吼叫聲,他到了窗口,看到黃絹和魯大發同時下車。原振俠已迫
不及待地叫:「快上來……」

    黃絹和魯大發一起抬頭,向他看了一眼。

    原振俠打開門等著,電梯一到,他看到黃絹和魯大發的情形,就嚇了一跳。魯大發
身上還穿著純白的禮服,可是禮服已縐得不堪,而且還扯破了好幾處。黃絹身上的一身
軍服,也有過掙扎的痕跡。

    兩人一進來,黃絹就激動地道:「原,你這個朋友是瘋子!要不是早一天說起來,
他是你的朋友,今晚我才不會冒那麼大的險救他!」

    原振俠這才知道,黃絹救魯大發,竟是為了自己!看來她救人的過程絕不簡單,這
使得原振俠的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他怔了一怔,才問:「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這時,黃絹滿面怒容,杏眼圓睜,看起來又美麗又可愛。原振俠忽然覺得,不論發
生甚麼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實在想親黃絹一下。

    他果然在黃絹的頰上親了一下。黃絹一怔,向原振俠望來,兩人四目交投,凝視了
好一會,黃絹才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也不清楚,你問他自己吧!」

    魯大發自從進來之後,一直失魂落魄一樣地站著。直到這時,他才陡然叫了起來:
「我看見她了!」

    自從出事以來,黃絹聽魯大發叫這句話,已不下數百遍。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有關
魯大發的一切,自然也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而原振俠卻一聽就可以明白,魯大發口中
的「她」是甚麼人!

    原振俠忙走過去,魯大發伸手緊握住原振俠的手臂,身子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現
出又激動又痛苦的神情來。原振俠忙道:「見到她不就好了嗎?究竟怎麼了?」

    黃絹在一旁,咕噥著罵了一句:「不知道在搞甚麼鬼!」

    魯大發的身子抖得更厲害,而且一面抖,一面在大口喘著氣。原振俠要用力拉開他
的手,才能脫身,斟了一杯酒給他。魯大發接過酒來,一口喝乾,卻又劇烈地嗆咳了起
來。

    原振俠對黃絹道:「一個十分淒迷的故事,他會告訴我們的。」

    黃絹沒有說甚麼,只是低下了頭一會,原振俠來到了她的身邊,兩人一起在沙發上
坐了下來。魯大發也已咳完,神情鎮定了一些,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也準備開始敘述



    宴會的盛大豪奢,王宮的精美絕倫,這一切,都不必細述了。總之,人類的物質文
明中,一切可以用來享受的,應有盡有。

    在巨大瑰麗的宮殿中,每一個來賓都盡量享受著主人的招待。魯大發在成名之後,
雖然也見過不少大場面,但是別說他還年輕,他就曾聽一個很有資格的西方某國外交家
在感嘆,說他一生參加宴會無數、國宴上百,但從來也不知道,宴會可以豪華到這一地
步。

    宴會一連幾天,每天都有高潮。第一天的高潮是一百名來自世界各地,經過嚴格挑
選的美女,自天而降,跳傘降落在王宮中心的大草坪上──那個大草坪足有三萬平方公
尺,種植的是綠草,看起來就像是巨大無比的一幅翠綠色的地毯,一根雜草也沒有。

    第二天的高潮是黃絹製造的。她駕駛著噴射機,在王宮的上空盤旋,一面放出各色
的煙霧。最後放出的是有著祝賀字樣的巨幅橫額,在空中飄蕩良久。

    這架噴射機,也當眾宣布,是卡爾斯將軍致送給土王的禮物。自然,所有嘉賓,一
面仰頭觀看黃絹超人的飛行技巧,一面也忘不了鼓掌。而土王下令,鳴二十一響禮炮,
向卡爾斯將軍致敬。

    然後,噴射機降落在王宮後面附設的機場上。全副武裝的黃絹下機時,訓練有素的
衛隊,迅速地將鮮紅色的地毯展開來,儀仗隊也排列在紅地毯的兩旁,供黃絹檢閱。

    土王親自迎迓,上千嘉賓在一旁,觀看這隆重的歡迎儀式。

    當時,黃絹自然再也想不到,第二天,她會利用這架噴射機,載著國際知名的大明
星魯大發,倉皇逃離土王統治的國土。要說世事難料,那麼,這可以說是到了極點了!

    第三天的高潮,自然是電影節的頒獎。地點是在大殿上,所有來賓全部出席,加上
侍從、衛隊,一共超過兩千人。可是由於大廳的寬敞,一點也沒有擠迫之感,到處都有
設計精巧、一組一組舒服的椅子。得獎人的名單已經宣布,魯大發是最佳男主角,土王
所統治的國家的一個美麗的新人,是最佳女主角。

    這個美麗的新人,其實只演了一部戲,演技也十分普通。她能得獎,自然是為了她
是主人所屬國度的電影明星之故。所有人念在主人如此慷慨好客的份上,自然也不會有
甚麼異議。

    在大廳中,魯大發和這位美女,都是受人矚目的中心人物。在他們身邊亮起的攝影
機和閃光燈,密集得連續不斷,令得魯大發感到目眩,看出去,只看到不斷在閃耀著的
亮點。他還要保持著笑容,雖然他習慣這種場面,也難免有辛苦之感。

    在頒獎儀式開始之前半小時,所有的賓客,都已經被美酒佳餚招待得心滿意足。一
個軍官過來通知魯大發:「最佳女主角獎,將由土王親自頒發,最佳男主角獎,由土王
最寵愛的玉寶王妃頒發。」

    魯大發聽了,十分有興趣──他來到王宮已經三天,和其他的嘉賓一樣,都未曾見
過土王的妃子。一半是由於宗教信仰的緣故,一半是由於土王有超過一百名妃子,據說
每一個都是絕色美女,土王並不希望她們和外界有任何接觸,所以,在王宮的深處,禁
衛森嚴的所在,才是王宮的內院。所有嘉賓也都被極有禮貌地勸諭過,千萬別接近內院
的所在。

    而居然,頒獎給魯大發的,會是土王最寵愛的一個王妃。魯大發雖然只是第一次聽
到玉寶王妃這個名字,但是猜想起來,最蒙土王寵愛的,一定也是絕色美女中的絕色,
這是毫無疑問的了。

    那個軍官也十分有禮地告訴了魯大發,土王的妃子是一向不見外人的。禮儀方面,
要特別注意,一切西方的禮俗,絕不可以在王妃身上實行,連觸及王妃的衣角,都會被
認為是一種重大的褻瀆。所以在接過獎項之際,要特別小心。

    魯大發聽得暗暗好笑,自然應允。等那軍官一走,他就向周圍的人,把這一番話轉
述了出來,使得聽到的人也哈哈大笑。

    不多久,魯大發和那個新星,以及幾項大獎的得獎人,被請到大殿的正中、土王的
寶座之旁,先和土王以及十來個特別顯赫的國賓見面。

    在土王的寶座之旁,另有一張鑲著許多白玉的寶座在,而土王的寶座上所鑲的,則
是大顆大顆的鑽石。

    在這兩張寶座之旁,是國賓的座位,當魯大發走近的時候,他看到黃絹也在。黃絹
的座位,被安排在土王的右側,表示她地位的重要。

    在昨天的酒會之中,魯大發曾和黃絹交談了幾句。魯大發無意中提到了原振俠,黃
絹恰好在身邊,轉過身來,先向魯大發問:「原醫生好嗎?」

    魯大發想不到,這個烜赫之極的女將軍會認識原振俠。當時他心中十分驚訝,他立
時回答:「好。」

    黃絹笑了一下:「你認識原振俠,沒有多久吧?」

    魯大發道:「是的,才認識不久,不過他可以說是我最好的朋友。」

    黃絹沒有再說甚麼,就走了開去。

    有過昨晚的交談,這時魯大發見到了黃絹,微笑地打著招呼,黃絹也禮貌地道:「
魯先生得到的獎項太多了……」

    黃絹身邊一個阿拉伯酋長道:「自玉寶王妃手中接過的獎項,自然意義不同,只怕
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魯大發的回答十分得體:「任何獎項,對我來說,都是一項榮譽。」

    在他們閒談的時候,音樂響起,在交談的人都靜了下來,魯大發也退開了些。

    在悠揚的音樂中,土王自一扇巨大的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所有的賓客都一齊起立,
鼓掌致敬。

    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不是望向土王,而是集中在土王身邊的一位麗人身上。土王
是挽著那位麗人一起出來的,不問可知,這麗人自然是土王上百個王妃之中,最受寵愛
的玉寶王妃了。

    可是向玉寶王妃望去的人,都免不了失望,因為王妃戴著面幕,賓客所看到的,只
是一個被黑紗籠罩著的頎長身形而已。她身上的衣服是漆黑色的,但是綴著不少晶瑩滾
圓的珍珠,那些珍珠的直徑,全超過一公分,她自頂至踵,至少超過五百顆同樣大小的
珍珠。

    雖然看不清她的臉容,但是由於那麼華麗的裝飾,使得她看起來,如同一個被濃煙
裹在中間的女神──魯大發一看向她時,就有這樣的感覺。

    在土王和玉寶王妃後面的,是宮廷侍衛,特別設計的制服,和經過嚴格挑選的體型
,使得這些侍衛看來特別高大威武,如同古代的力士。自然,他們佩用的武器不會是刀
斧,而是土王向法國兵工廠特定的,看起來像藝術精品一樣的具有巨大威力的手鎗。

    在音樂聲中,土王和王妃入座。其餘賓客,有的坐了下來,有的還站著。儀式在一
種自由自在的氣氛之中,有秩序地進行著。

    魯大發和其他人一樣,仍然對玉寶王妃充滿了好奇。玉寶王妃的衣著,使她的全身
沒有一點是暴露在外的──面幕垂下來,和相當高的衣領銜接,頸子是看不見的。長袖
子和手套又連在一起,連手指都看不見。而她的長裙,即使在坐下之後,她的雙腳仍然
隱藏在裙子之中。

    魯大發看到這種情形,心中只覺得滑稽。土王的每一個妃子,難道都是這樣的嗎?
她們的生活,自然極盡豪奢之能事,可是這樣子受著束縛,生活還有甚麼趣味可言?不
是和囚犯一樣嗎?這種方式,應該是古代帝王的手段,想不到現在帝王,一樣有這樣的
變態心理。看來,土王心中,是把他的所有妃子,全都關在一個籠子裡的!

    魯大發本來只是隨便想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忽然會想到了「籠子」。而
當他一想到「籠子」之際,他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思緒變得混亂之極,心
頭也狂跳了起來。

    他心頭狂跳,是由於他突然之間,想到了一個幾乎是狂野的念頭!

    在到了王宮之後,他很記得原振俠的話:出色的美女是不會沒沒無聞的,所以他一
直在留意,留意他心中的「好看女人」會不會在這裡出現。當然,美女如雲,可是沒有
一個是他要找的。

    而這時,他望著玉寶王妃,陡然想起了「籠子」,又陡然起了一個念頭:令得自己
快要瘋狂的女人,會不會就是玉寶王妃?

    一起了這個念頭,明知是十分荒唐的,可是卻思潮洶湧,再也無法遏制。他想起王
妃剛才走出來時的步姿,將之和深印在他腦海之中,那個好看女人的步姿作比較,越來
越覺得相似。

    而且,「好看女人」一直穿黑色的衣服,而玉寶王妃現在的衣服,也是黑色的。

    雖然說黑色代表了莊嚴,但在這樣充滿喜樂的場合之中,別的顏色應該更適合,除
非是對黑色有特別的偏愛。

    王妃這時,靜靜地坐著,幾乎一動不動。在魯大發和那好看女人的三次會面之中,
他沒有機會看到過她坐著的姿勢。

    在海邊,他們一直是站著講話的,所以魯大發這時,無法肯定王妃是不是他的夢中
情人。但是他知道,只要王妃站起來,他就可以肯定這一點了。

    他不但心頭狂跳,而且連氣息也急促了起來。自然,最簡單的方法,是把王妃頭臉
上的面幕揭起來,看看她是不是就是自己十年來朝思暮想的女人。然而這樣做,會有甚
麼樣的後果,即使是魯大發覺得,他心中的女人再不出現,他就無法生活下去,也不敢
去貿然冒險。

    不敢貿然冒險的主要原因是,魯大發還不能肯定。如果根本不是他心中的女人,那
麼所付的代價,就未免大到不可思議了!

    魯大發這時,思緒狂亂之極,周圍發生了一些甚麼事,他幾乎全不知道。所以,當
輪到他領獎,他也不知道。

    司儀在叫了他三遍,他仍然木立著之際,整個大殿的人,都已經向他望了過來。不
知道在這個大明星身上,發生了甚麼事?

    一個軍官急步來到魯大發的身前,推了他一下:「魯先生,輪到你領獎了!」

    魯大發這才如夢初醒,「哦」地一聲,向前走去。當他在向前走的時候,他的雙腿
在不由自主發著抖,儀態與一個被抓個正著的小偷相仿。大明星的風範,自然再無一點
保存。

    這時,大殿之上,人人都看出了魯大發神態有異,但是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魯大發幾乎是掙扎著,才來到了土王和王妃面前的。這時,他的臉上已經滿是汗珠
,而神情之失魂落魄,已是難看之極的程度。

    黃絹看到土王皺著眉,她也皺著眉──皺眉的人很多,都覺得魯大發太失儀了。

    自然,也不可免地引來了一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嗡嗡」聲,那令得土王的神
情更加不快。

    這一切,魯大發全然不知。他心中只想著一點:王妃頒獎的時候,一定會站起來,
自己就可以肯定她是不是「好看女人」了。

    司儀自然也看出了情形不對──他是土王重金禮聘來的,經驗老到,立時提高了聲
音,大聲宣布:「請玉寶王妃,頒最佳男主角獎!」

    一面說著,一面他領先用力鼓掌,把尷尬的氣氛挽回了不少。一個衣著華麗的女郎
,也已把一隻放在手推車上的大獎杯,推到了王妃的座前,玉寶王妃盈盈地站了起來。

    王妃才一站直身子,魯大發雙眼發直,陡然之間,大叫了一聲:「真是你!」

    自魯大發發出了那一下叫聲之後,接下來的兩分鐘之內,大殿上的混亂,真是難以
形容的──怕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多名人聚集的場合之中,最混亂的場面了。當年美國
檢察總長羅勃‧甘迺迪,在洛杉磯大使酒店的一個大堂中被刺殺的場面,也沒有這次混
亂。

    魯大發一聲大叫,土王已勃然大怒,霍然起立,黃絹的反應最快,也跟著站了起來
。土王一站起來,久經訓練的侍衛立時接近土王。看土王才一站起來的情形,他還只是
準備向魯大發作出斥責。可是這時,魯大發已伸手向王妃的面幕抓去!

    魯大發的這個動作,把所有在場的人全都嚇呆了!土王自然不會害怕,但是由於極
度的憤怒,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就是因為土王呆了一呆,魯大發才有了一線生機。因為這時,機警無比的黃絹,已
經知道:魯大發要闖下瀰天大禍了!

    如果不是她知道魯大發是原振俠的好朋友,她真的絕不會多事。可是既然她知道魯
大發和原振俠是好朋友,她卻連想都未曾多想,就決定要幫助魯大發。

    而實際上,這時一切全都發生得這樣快,黃絹就算要想一想,也絕無可能!

    第一聲「住手」還是黃絹先喝出來的,緊接著呼喝的是土王。而魯大發的動作十分
快──王妃顯然被嚇呆了,所以,魯大發一伸手,已把她臉上的面紗揭了下來。

    當王妃美麗的臉龐顯露出來之際,魯大發整個人,更像是瘋了一樣,他又大叫了一
聲:「真是你!」

    然後,他再伸手,看樣子是想把王妃拉過來。土王在這時候,發出了一下怒吼聲,
用力一推他的寶座,向魯大發撞了過去。

    魯大發身後被沉重的寶座撞中,身子向前一撲,撲向驚呆得一動都不敢動的王妃。
眼看魯大發會跌向王妃,兩個人一起會跌在地上,幸好在土王推出座椅之前,黃絹已先
有了行動。

    黃絹看出,禍是闖大了,但只要魯大發不觸及王妃的身子,那麼總還可以挽回一些
。如果魯大發竟然碰到了王妃的身子,哪怕只是碰到了指尖,那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才好
了!

    她也看出,王妃被嚇呆了,全然不知如何趨避。所以她一個箭步趨向前,在魯大發
被撞跌之前的一剎那,一把拉住王妃,把她拉了開去,魯大發是自己一個人跌倒在地上
的。

    這時候,大殿上的混亂已經開始,尖叫聲不絕於耳。男人再也不顧禮儀,一起向前
湧來,女士們則「齊心合力」,發出各種各樣的尖叫聲。

    土王的動作也極其敏捷,他一推出了座椅,在未曾知道是不是可以撞中魯大發之前
,已經一伸手,在最貼近他的一個侍衛身上,取得了手鎗,立即向魯大發射擊。

    本來,這樣近距離的射擊,魯大發是絕逃不過去的。但無巧不巧,這時他正好被座
椅撞中,身子撲跌向前,避過了那一鎗。

    鎗聲一響,大殿之上,更是大亂特亂,本來湧向前來的男士,又開始向後退。黃絹
尖聲叫:「別開鎗,除非想打仗!」

    黃絹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所說出的話,極其有力!土王雖然在盛怒之下,也立即想
到,若是流彈擊中了甚麼國賓級的人馬,那立時就是一場戰爭!他要好好享受來自石油
的收入,也不想那座豪華的宮殿受到飛彈的襲擊,但是他心中實在太怒,一揚手,鎗口
向上,還是連連扳動著扳機,一直把子彈射完。

    在鎗聲中,侍衛早已衝了上去。這時,魯大發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打了
一個轉,他一躍而起,直盯著在黃絹身後的玉寶王妃,正待撲向前去,幾個身形高大的
侍衛,已向他撲了過來。

    在被韓導演自漁村中發掘出來之後,魯大發曾受過十分嚴格的武術訓練。要不然,
也不會在電影中表現那麼出色的身手,贏得全世界影迷的喜愛。

    好幾個侍衛圍住他進攻,他拳打腳踢,英勇反擊,那幾個侍衛,竟然不是他的敵手
。這時,早已有宮女把王妃領了進去,魯大發像發瘋的公牛一樣,也要跟著衝進去!

    黃絹雖然立意救他,但是也忍受不了他那種瘋狂的行動,趕過去,一腳踢向他的腰
際。魯大發的身子向前一撲,黃絹的動作快捷無比,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又把他
拉了起來,厲聲道:「再不走,就死!」

    可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魯大發還是掙扎著要向前撲出去。他身高接近一百九十公
分,又經過嚴格的武術訓練,黃絹如何抓得住他!而這時,更多的侍衛,已經呼叫著衝
了過來!

    黃絹心中咬牙切齒地罵著,一揚手,把一具小型的高壓電擊器,用力按向魯大發的
後頸。

    這種小型高壓電擊器,不會比普通的火柴盒要大,用九伏特的乾電池,可以發出九
百伏特的高壓電來。能夠使超過三百磅的重量級摔角手,在短暫的時間內,喪失抵抗能
力。

    這種電擊器,已被普遍使用,作為婦女的自衛工具和警察的武器,黃絹所使用的,
自然更加精良。魯大發發出了一下充滿了痛苦的吼叫聲,整個人軟癱了下來。黃絹一手
拉著他的頭髮,一手推開了幾個還在尖叫著的女賓,向外奪路便走。

    這時,大堂中的混亂,真是出於極點!穿著華服的女賓,尖叫著在地上打滾,也沒
有人去扶她們。

    土王曾向天一口氣射了許多鎗,自然打碎了不少大堂頂上的裝飾物,也使得不少人
受到了刺傷。那些平時連一抬手一舉足,都要講究儀態的重要人物,這時和一窩陡然被
淋了沸水的螞蟻,也就沒有多大的分別。

    這種極度的混亂,對黃絹的拯救行動,十分有利。黃絹衝進了人群,侍衛追了過來
,推開了幾個西方人,卻不敢對幾個阿拉伯王子怎麼樣,雖然心中焦急萬分,還得禮貌
地請貴賓讓開一些。

    可是那幾個阿拉伯王子,早已嚇呆了,全然聽不到侍衛在講些甚麼。

    土王咆哮如雷的吼叫聲,也被嘈雜的人聲所淹沒。

    黃絹拖著魯大發,出了大堂。在剛才的混亂中,她已經有了決定,除了利用自己駕
來的那架飛機逃走之外,不可能有別的辦法。

    好在飛機本來是準備送給土王的,但是正式的贈送儀式還未曾舉行,飛機停在那裡
,隨時可以發動。

    一出了大堂,黃絹就扶直了魯大發的身子,厲聲道:「為了你自己活命,快跟著我
跑!」

    魯大發聲音嘶啞,叫著:「我找到她了!就是她!就是她!」

    黃絹自然不知道魯大發的嚷叫是甚麼意思,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揮手,重重給了他
一個耳光:「你死了,甚麼也看不見,也看不見她!」

    這句申斥,倒起了作用。黃絹把他用力一推,推得他向前跌出,她自己立時向前奔
去,魯大發跌跌撞撞跟在後面。

    這時,第一批追出來的侍衛,也已衝了出來。若不是他們知道黃絹的身分地位,知
道絕對不能亂來,早已毫不猶豫開鎗射擊了。

    不過,他們還是大聲呼喝著,向天開著鎗。鎗聲震耳,子彈呼嘯,這多少使魯大發
感到,死亡臨頭究竟還是值得恐懼的事,所以他不由自主,奔得快了起來。

    他們貼著宮殿的建築物,一直奔到了後面的空地,像被捕獵的野兔一樣,跳進了機
艙之中。

    在不到兩分鐘的時間之內,噴射機已發出巨大的吼叫聲,全然不依照甚麼安全起飛
的準則,幾乎是直跳上天空,呼嘯而去的。

    等到飛機明顯地飛到了海洋上空之際,黃絹向身邊的魯大發望了一眼,這才能清楚
地想了一想,自己剛才究竟做了些甚麼!這一想,連她這樣能幹的人物,也不禁冒了一
身冷汗!

    黃絹知道,自己為了把闖了禍的魯大發救出來,已經造成了兩個國家之間無可補救
的交惡。而這兩個國家,本來在政治上、外交上、軍事上、經濟上,都必須互相依賴和
合作的!

    黃絹的性格很強,這時她並不是感到了後悔,而是迅速地在想著如何謀對策。偏偏
這時,魯大發還像白癡一樣,不斷在說著:「就是她!就是她!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
了!」

    黃絹用極其兇惡的聲音──可能是她有生以來,最最兇惡的一次聲音,向魯大發罵
:「你這隻白癡豬,再不閉嘴,是不是還想接受一次電擊?」

    魯大發想起剛才那一下尖銳而猛烈的痛楚,總算靜了下來。可是過不多久,他又喃
喃自語起來:「真是她!真是她!」

    黃絹只好不再理他,利用機上完善精良的通訊設備,和卡爾斯將軍聯絡。卡爾斯將
軍顯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還在賣弄風情地問:「玩得高興嗎?親愛的!」

    黃絹悶哼了一聲:「聽著,立刻向土王的國家,發出最嚴重的抗議,抗議他們對我
們國家的尊嚴,作最嚴重的侮辱!」

    卡爾斯將軍大吃一驚:「土王想娶你作王妃?」

    黃絹吼叫著:「照我的話去做!抗議先不必由公開途徑提出,看他們反應如何,如
果他們也不想公開,那就不必決裂!」

    卡爾斯將軍吸了一口氣:「如果不呢?」

    黃絹沉聲:「那就要進行全國緊急總動員了!」

    卡爾斯將軍真是不折不扣的戰爭狂,他的反應竟然是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大家走
著瞧好了!」

    黃絹放下了通訊儀,魯大發這才有點知道,自己闖了甚麼樣的大禍,眨著眼,講不
出話來。

    黃絹狠狠地瞪著他,還想罵他幾句。可是魯大發的英俊漂亮,再加上那種發自內心
的哀傷,那種通過他眼睛所散發出來的極度的憂鬱,真的足以令任何一個女性心軟,連
黃絹也不例外。

    所以黃絹並沒有罵他,只是嘆了一聲。隨著黃絹的嘆息聲,魯大發也長嘆一聲。

    黃絹無可奈何地問:「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些甚麼?你知道不知道?」

    魯大發囁嚅著:「我找到她了!」

    黃絹再嘆了一聲,開始設法和原振俠聯絡。

    黃絹聯絡到了原振俠時,已經是事發後的三小時了。

    現代的通訊技術之進步,足以使三小時之前發生的事,告知全世界的任何角落了。

    可是,究竟那天晚上,在大堂中發生了甚麼事,第二天所有的報導,都輕描淡寫,
只集中在魯大發的精神狀態突然失常這一點上。

    全世界記者都想找魯大發出來,聽聽他自己的解釋,但是卻無法找得到他──這是
以後發生的事,先提一提就算。


    魯大發斷斷續續,大多數的情形之下,還是在黃絹的補充之下,才完成了他的敘述


    原振俠駭然:「那個……好看女人,就是玉寶王妃?」

    魯大發的神情,哀傷之極,也肯定之極:「就是她,絕對是她!」

    黃絹矯捷地來回走動:「有我不知道的事,請儘快讓我知道!」

    原振俠道:「當然,但還是讓大發自己來說的好。由他自己來說,你才會知道,他
為何會闖下這樣的禍!」

    黃絹向魯大發望去,魯大發先抓起酒瓶來,一口氣幾乎吞下了小半瓶。這才抹著口
角流下來的酒,敘述他十年之前,還是一個漁村最普通的少年時,在海邊三次遇到那好
看女人的經過。

    這樣的敘述,原振俠聽過不下十遍以上,可是這一次,又有所不同。因為這一次,
魯大發已經找到了那個好看女人!

    魯大發真可以說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的聲音能把他心中的感受表露無遺,也能把
他心中的喜怒哀樂,強烈地感染他人。

    這一次,在敘述之中,他的語調,時而迷惘,時而快樂,時而充滿了希望,時而大
大地激動,時而表現著極度的相思之苦,時而充滿了顫抖的歡愉──不但聽得黃絹有如
癡如醉之感,連早已熟悉了故事內容的原振俠,也又一次為之吸引。他和黃絹,在不知
不覺之間,雙手緊緊地握著,身子也漸漸靠在一起。

    魯大發講完之後,天色早已大明了。屋子中極靜,誰也不出聲,過了好一會,魯大
發才道:「十年之前,她就告訴我,她是從一個大籠子裡來的,這證明她活得一點也不
快樂……而當我拉下她的面幕,看到她的時候,令我發狂的是她的眼神──她是那麼美
麗,她身上有價值連城的珍珠,可是她雙眼之中,卻是絕望的、深不可測的痛苦!」

    原振俠和黃絹,都陶醉在魯大發的敘述之中,這時又聽得他那樣說,自然而然齊聲
長嘆。

    可是,接下來魯大發所說的話,卻又令他們自浪漫的夢境中驚醒,回到現實中來。

    魯大發雙手緊握著拳,咬牙切齒,以致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抽搐著。他用絕
對肯定的語氣道:「所以,我要把她從籠子中救出來!甚麼玉寶王妃,我知道她絕不稀
罕做甚麼王妃,她要的是一個愛她的、她愛的男人。她要成為這樣的男人的妻子,她才
會快樂,而這個男人,就是我!」

    原振俠和黃絹兩人,一起目瞪口呆地望向魯大發。魯大發卻一點也沒有覺察兩人的
驚訝,又自顧自把那一番話,用更堅決的語氣再說了一遍。

    原振俠首先苦笑了起來,他知道,魯大發真正遇上大麻煩了!

    如果照江博士所說,魯大發要是找不到他心目中所愛的女子,他會連生存的意念都
為之削弱,那自然是一件麻煩事。

    可是,這種的麻煩,比起如今的麻煩來,真又不算甚麼了。

    如今,可以看得出,這個英俊挺拔的年輕人,有著無比旺盛的生存意志,他有個明
確的生活目標。

    可是,那是甚麼樣的追求目標?他的目標,是要把一個有財有勢的土王,最鍾愛的
一個妃子,變成他的妻子!

    「有志者事竟成」這句話自然是騙人的,有許多許多的事,立志再堅,也一點沒有
用處。像魯大發那樣,自己為自己定下了追求的目標,可是誰都知道,他非失敗不可,
絕沒有成功的希望!

    發生了昨夜這樣的變故之後,魯大發此生,只怕連再見玉寶王妃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遑論要把她自土王的身邊帶走,娶她為妻!

    但是,魯大發的想法,顯然和他們兩人不同。他道:「你們為甚麼用這樣的眼光望
著我,這並不是做不到的事,是不是?」

    原振俠首先吸了一口氣,又咳嗽了幾下,清了清喉嚨,才道:「是,這是做不到的
事!」

    魯大發天真而又不服氣:「怎麼會?我是那麼愛她,她是我生命之中唯一的女人,
她一定會快樂!只要她離開籠子和我在一起,一定會的──我有了她會快樂,她有了我
也會快樂。」

    黃絹緩緩搖著頭:「對,這一點,沒有人懷疑。你應該立即來進行──是寫一封長
長的情書,還是打一個電話,訴說你的心聲?要不,捧一大簇玫瑰花,在王宮的內院門
口等她出現?」

    魯大發的神情,本來甚至是興致勃勃的,可是黃絹的話,只講到了一半,就已變得
陰暗之至。一重重的憂鬱,籠罩在他的俊臉上,像是百千斤重。

    原振俠覺得黃絹這樣說,實在是十分殘忍的,但是他卻並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
只有這樣的話,才能使魯大發,自他自己編織的迷夢之中清醒過來。

    魯大發低著頭,半晌不出聲,才抬起頭,向他們望來。黃絹立時偏過頭去,不和他
的目光接觸。

    原振俠直視著他,看到他雙眼之中,充滿了急切的求助神色。不等他開口,原振俠
就道:「不,我不能幫你的忙,世上沒有人能幫你的忙!」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你想想看,你愛的女人是在甚麼環境之下?那
自然不是一個軍事強國,但也絕不是個人力量所能對付的。在電影王國中,你是皇帝,
而實際上,就算你真正是一個皇帝,也絕不會再有為了美人而戰爭這種事了!」

    魯大發雙手緊抱著頭,神情痛苦莫名。

    原振俠還是毫不留情地說下去:「她是一個土王的王妃,在土王統治的地方,土王
有著絕對的權威。她如果是瑞典國王的皇后,你還比較有希望,至少你可以看到她,接
近她!」

    魯大發舔著他乾燥的口唇:「我知道有一位先生,他神通廣大,經歷過無數奇事,
他是不是可以幫我忙?」

    原振俠道:「或許可以,但是我建議你,如果去找他的時候,最好戴上頭盔、穿上
避彈衣。以備他將你亂棍逐出的時候,你的傷可以輕一點!」

    這一次,魯大發把自己的頭抱得更緊,頭也低得更低,低到了看不到他痛苦的神情
,只是聽到他喉際發出痛苦的聲音。同時,聽到他全身骨節所發出的一陣輕微的格格聲
──一個人若不是由於極度的痛苦,而全身都處在一種抽搐的狀態之中,是絕不會有這
樣的聲音發出來的。

    原振俠明知自己說甚麼也是徒然,也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可是在他不知如
何開口之際,黃絹已經道:「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自魯大發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如同抽噎似的聲音,算是給了黃絹的回答。

    原振俠心中奇怪之極,黃絹想問他甚麼呢?難道黃絹受了他故事的感動,想幫助他
?還是準備動用武力,去把王妃搶過來?

    動武,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兩個國家相隔遙遠,如何打得起來?就算派出訓練有
素的突擊隊,那也是駭人聽聞的事。雖然誰都知道,卡爾斯將軍的確擁有這樣的精銳突
擊部隊。

    原振俠向黃絹看去,只見黃絹的神情,充滿了關切。他不禁低聲叫了黃絹一聲,黃
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不要打擾她,原振俠只好苦笑。

    黃絹問:「當你看清楚王妃是你心上人的時候,王妃一定也看到了你?」

    魯大發震動了一下,仍然低著頭:「是,當然是,她也看到了我!」

    黃絹沉聲道:「她認識你嗎?」

    魯大發再震動了一下,緩緩地抬起頭來,神情極之惘然。黃絹再追問:「或者說,
你感到她認識你嗎?」

    魯大發呆了半晌,十分哀傷地搖了搖頭:「可是,她見到我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少
年,我──」

    黃絹大聲道:「她甚至不認識你!你十年來對她魂牽夢繫,可是她根本不記得有你
這個人!就算你能把她自土王的身邊弄走,你能肯定她一定會愛你嗎?」

    魯大發睜大了眼,張著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原振俠吁了一口氣:「別再胡思亂想
了,她可能只不過和你的夢裡情人,長得相似──」

    魯大發陡然慘叫了起來:「不,不是相似!就是她,就是她!我絕對可以肯定,就
是她!」

    黃絹站了起來:「好了!不管怎樣,你闖下了大禍,我也為你惹了麻煩──」

    魯大發喃喃地道:「對不起……其實,讓我在看到她的時候,或者在我的手撫摸到
她嬌俏的臉龐時,就給土王亂鎗打死多好,那我就會在極度的喜悅之中死亡!」

    他竟然一點也不感激黃絹冒了那麼大險的相救之情!他的話,說浪漫,自然浪漫之
極,可是說瘋狂,也同樣瘋狂到了極點!

    不管是浪漫也好,是瘋狂也好,原振俠和黃絹,都知道他是極其認真的。而有這樣
心態的人,根本已不把自己的生死當作一回事,只求達到他要達到的目的。駕駛自殺飛
機撞向敵方戰艦的人,駕著放滿了炸藥的汽車衝向敵陣的人,把拋棄他的異性殺了,然
後再自殺的人,全有同樣的心態!

    有這樣心態的人,會去做他們要做的事,而不惜付出他們所能付出的最高代價──
他們的生命!

    魯大發的心態,竟然會達到這一地步,實在叫人有遍體生寒之感!

    魯大發忽然笑了一下,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確然是在笑著,可是他的笑容,看來卻
詭異莫名。他道:「我一定要再見她!」

    黃絹作了一個「如何」的手勢,魯大發道:「我這就去,土王雖然有絕對的權力,
可是他的國度,畢竟不是未開化的獵頭族!」

    原振俠冷冷地道:「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法律,就算是依法審判,你的行為,也
是死刑!」

    魯大發道:「那不要緊,在收監,審判,執行死刑之前,我或許有機會見到她!」

    原振俠和黃絹兩人,不約而同一起吞下了一口口水──魯大發實在太瘋狂了!

    魯大發又道:「我也算是一個世界級的名人,必定會有許許多多影迷,為我的生存
呼籲,甚至可以驚動一些國際上有影響的勢力──」

    原振俠道:「是,你有可能得到特赦,驅逐出境,但你還是見不到她!」

    魯大發又發了一會怔,才長嘆道:「真見不到她的話,讓她知道,我曾為她如此癡
戀,也是好的!」

    黃絹斥道:「你太天真了,你以為王宮的內院是新聞傳播學校嗎?足不出內院的王
妃,對外界的一切,幾乎全是隔絕的!」

    魯大發神情哀傷之至,喃喃地道:「籠子!籠子!這就是她說的籠子!我絕不能讓
她終身關在籠子之中,絕不能!」

    他說著,陡然一拳打在牆上,震得牆上掛著的一幅畫跌了下來。魯大發一點也不覺
得痛,又接連重重打了好幾拳,直到黃絹和原振俠兩人一起大聲喝止,他的指節骨早已
破損出血。

    黃絹沉聲道:「你唯一可行的事,就是死了這條心!」

    魯大發淒然欲絕:「心若能死,早已死了!」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魯大發的情形,真是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了!

    魯大發又用力在牆上打了幾拳,忽然一咬牙:「公開進去沒有用,我就偷進去!偷
進王宮的內院去,去見她!」

    原振俠「嗯」地一聲:「你可以找兩個人幫你的忙,大有成功之望!」

    魯大發一聽,雙眼放光:「誰?誰能幫我成功,我願意跪在地上求他們!」

    黃絹立時叫道:「原,別太過分了,你看不出他是多麼傷心嗎?」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算了,我是開你玩笑的!」

    魯大發卻流露出了一副希冀的神色來,原振俠長嘆一聲:「你拍戲拍得太多了,本
來我建議你去找占士邦和藍波!當然,那是開你玩笑的!」

    魯大發又神情黯然,緊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自然我可以找到人幫助我的。例
如,從現在起,如果我咬緊牙關,去苦學忍術這種專門功夫的訓練,就可以使我有機會
進王宮內院。」

    他說得極其認真,而且充滿了信心。這種情形,倒令原振俠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至
少不是衝動到立即要回土王那裡去了。

    所以,他立時道:「很好,很好,一切可以從長計議,不能亂來。我看你不能夠有
太多次失敗的機會,一次失敗,就等於永無機會了!」

    魯大發想了一想,深以為然地點著頭,走了幾個圈,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又抱
緊了頭思索。

    黃絹看到他的情形已平靜了下來,才道:「原,我們總要盡力幫他才行!」

    原振俠驚訝地望定了黃絹,奇怪黃絹何以會對魯大發的癡戀這樣熱心。可是他並沒
有問出來,他只從接觸到黃絹深邃、忽閃著深情的眼波,便得到了答案:黃絹自己也一
直在追求著戀情,可是她甚至不及魯大發──魯大發還有一個確切的目標,雖然那目標
遙遠得近乎飄渺,但是總還是一個目標!

    而黃絹呢?她的目標是甚麼?原振俠看來就在她的身前,但是只怕從頭到尾,她未
曾愛過原振俠。卡爾斯將軍更是一個令她噁心的丑角,她根本沒有目標可以追求!

    在這樣的情形下,她空虛的心靈,可以藉幫助魯大發達到目標,而獲得一定程度的
滿足,這是相當正常的一種心理現象。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怕是無能為力,你自然可以幫他很多!」

    魯大發聽到了他們的交談,立時用十分感激的眼神望向黃絹。原振俠搖了搖頭──
魯大發的瘋狂還是虛的,如果和大有實力的黃絹合在一起,實實在在,不知會闖出甚麼
樣的大禍來!

    黃絹揮了一下手:「這時,全世界的記者,只怕都在找你,你必須先找一個妥當的
地方躲起來。」

    魯大發的神情,全然像是一個本來將要溺斃、毫無希望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個救生
圈一樣。連連點頭,急速地搓著手,充滿了希望。

    黃絹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搖頭:「我這裡?只怕躲不過記者!」

    黃絹道:「只要他肯不出去,這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魯大發連聲道:「肯,我肯,我一步也不離開!」

    原振俠沒有再堅持,他自然也有點私心。如果魯大發躲在他這裡,而黃絹又一心想
幫魯大發的話,那麼,至少,他可以時時見到黃絹了。

    黃絹又道:「我先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形如何,而且立即著手調查有關玉寶王妃的
一切,儘可能取得王宮的建築圖,和保衛系統的分布圖……」

    黃絹一路說著,魯大發的神情就越來越興奮,站起又坐下了好幾次。

    黃絹最後,指向魯大發:「你去休息,如果你的情緒,一直在亢奮或哀傷之中,你
一定支持不到見你的心上人。因為那絕不是三朝兩日可以成功的事,而是需要一個極其
周詳的計畫!」

    魯大發嚥了一下口水:「十年都熬過了,再等……一些時間,自然不……要緊。」

    他口中雖然這樣說著,可是誰都看得出來,實際上,從他見到了玉寶王妃的那一刻
起,一分鐘對他來說,就如一個世紀那麼長!

    黃絹走向門口,打開門:「等我消息,原,你照常去醫院,別對任何人提起!」

    原振俠想要對黃絹的一連串吩咐反對幾句,可是卻一直沒有開口。直到黃絹關上了
門,他才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心中充滿了無可奈何之情──他和黃絹之間的關係,始終
黃絹是在主宰的地位!

    魯大發這時心情大好,居然道:「怎麼樣?你們兩人有麻煩?」

    原振俠立時道:「理你自己的事吧!」

    魯大發苦笑:「我的事……是兩個人根本不能見面。我絕不明白,兩個相愛的人能
在一起的話,還有甚麼不如意的?」

    原振俠只是苦笑,魯大發還在等原振俠的回答。原振俠無可奈何地道:「我甚至不
知道,我們之間是不是有愛情──其實我知道沒有,不過又不肯承認!」

    魯大發也嘆了一口氣,過來輕拍著原振俠的肩頭,表示他的同情。

    下面傳來跑車的呼嘯聲,那是黃絹駕走了魯大發的車子──車子後來被發現棄於荒
郊。至少有三百名以上的記者,想找出魯大發來,但都不成功,這也是後話了。

    當天,原振俠照常上醫院,魯大發乖乖地在原振俠的住所,一步不離開。

    他當然無法睡得著。他甚至無法坐上一分鐘,就會跳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回
憶著他看到玉寶王妃站起來,回憶著他不顧一切扯下了她的面幕,看到了她晶瑩如玉的
臉容,看到了她如夏日星星一樣的眼睛,看到她誘人的嘴唇,因為驚訝而略向上翹……

    那神情,就是十年前,她在海灘邊上,忽然看到眼前多了一個少年人一模一樣!

    魯大發把她那時的神情,和昨夜的神情來印證,更絕對可以肯定,他苦苦思戀了十
年的好看女人,就是玉寶王妃。她還是那麼好看,只有她,才是魯大發心中的女人,其
餘的,和樹木石頭沒有多大的分別!

    想到甜蜜處,魯大發會無緣無故笑出來;想到茫然時,他唉聲嘆氣;想到她形容自
己是在籠子中,魯大發的心中,又一陣絞痛;想到她身形如此嬌小纖嫩,而土王又那麼
魁梧粗魯,他忍不住發出了一陣陣痛苦的呼叫聲來──

    他自己全然不知時間是怎麼過的,一直到原振俠下班回來,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原振俠開門進來,看到他正在喃喃自語,雙手在無意義地揮動著。

    原振俠暗嘆了一聲,心想:思戀一個異性到了這一地步,大約可算是巔峰了。他大
聲問了兩次:「有沒有新消息?」

    魯大發才如夢初醒一樣,怔怔地望向他。

    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原振俠拿起電話來,就聽到黃絹憤怒的聲音:「怎麼一回
事?一下午沒人聽電話!」

    原振俠道:「我才進門,魯大發他──」

    魯大發搖頭:「我沒聽到電話聲,我……只是在想她,或許,想得太出神了。」

    黃絹也聽到了魯大發的回答,悶哼了一聲:「我很快就來,有一點消息帶來。」

    原振俠由衷地道:「歡迎之至!」

    魯大發的神情十分緊張:「你猜,黃將軍的計畫是怎麼進行?」

    黃絹是那麼美麗非凡的一個美女,可是在魯大發的心目中,她只是「黃將軍」,那
個「好看女人」,才是女人!

    原振俠感到相當疲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魯大發又開始不停踱來踱去。黃絹大約在一小時之後來到,她帶來的消息相當好,
祕密的嚴重強硬抗議起了作用。消息說,土王開始時,暴跳如雷,憤怒之極──

    (黃絹講到這裡時,魯大發十分緊張:土王會不會遷怒於玉寶王妃?)

    後來,經過考慮,土王不但怒意平消,而且,基於兩國交好,可以有非常好的利益
,所以土王認為黃絹的行動,非但不足以責怪,而且還值得讚揚。

    因為若不是黃絹行動快捷,把魯大發帶走,魯大發自然已被土王親手擊斃了。雖然
土王仍然認為魯大發罪該萬死,但是那總不免影響他的聲譽云云。

    自然,這全是門面話。為了政治上的利益和巨大的經濟利益,顛來倒去,怎麼說都
可以的。

    土王也十分會「做戲」,他又公開邀請卡爾斯將軍和黃絹,一起到他的國家訪問,
作為他的貴賓。表示他對黃絹的行動,確然沒有見怪之意。

    土王的聲明已經發表,本來猜測這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會迅速降至零點的各類政
治行情觀察家,都大嘆自己觀察錯誤。

    卡爾斯將軍還未曾公開答覆,黃絹道:「我一定要他去,而且儘快去!」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直視著魯大發,魯大發立時興奮得連臉頰都現出了紅暈來。他
畢竟是十分聰明的人,立時明白了黃絹的意思。

    原振俠也明白了,失聲道:「天!你在玩火!」

    黃絹揮了一下手:「除了這個方法之外,還有甚麼更容易的方法,可以使大情人魯
大發先生,進入土王的宮殿?卡爾斯有十二個女侍衛,可以增到二十四個,魯大發是其
中的一個!」

    魯大發有點擔心:「我只怕扮不像!」

    黃絹道:「所有的侍衛,全穿傳統的阿拉伯婦女服裝,你就一定扮得像!」

    魯大發歡喜得抓耳撓腮,黃絹道:「進了王宮之後,我就不能幫你了。你必須自己
找到內院,自己找你的意中人!」

    魯大發連聲道:「謝謝你的幫助!謝謝你的幫助!」

    原振俠搖頭:「這是把他推向死亡!在王宮中,有那麼多警衛,他寸步難行!」

    黃絹冷笑:「總要冒點險的,而且,他如果見不到意中人,根本生不如死,是不是
?」

    魯大發挺著胸,一副慷慨就死的神氣:「是,當然是!死,算甚麼!」

    黃絹盯著魯大發:「有一點,必須先說明白。在王宮中,你如果失手被擒,絕不能
供出你是怎麼進來的,而我們也不能幫你。我們不要緊,沒有人會去數在將軍身邊的女
侍衛,是二十三個還是二十四個的。」

    魯大發連連點頭。

    原振俠苦笑:「兩個瘋子!」

    黃絹道:「一個人一生之中,總要有做一次瘋子的時候,只要他敢於去做!」

    黃絹的話,令原振俠聽來感到相當刺耳──黃絹是不是在說,他沒有勇氣進行瘋狂
性的活動呢?或許是由於性格的不同,也或許是由於認識不同,原振俠就想不出好好的
人,為甚麼要去做瘋子?瘋子應該怎麼做?像他──原振俠,就應該衝進卡爾斯將軍的
堡壘去,把黃絹救出來嗎?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喃喃地道:「你們是用生命的代價,在玩遊戲!」

    魯大發十分興奮:「值得的,朋友,太值得了!」

    黃絹又道:「在這之前,你們躲在這裡,半步也不能離開。我會設法弄到王宮的平
面圖,好讓你研究如何在王宮中行動,也會供給你適當的武器,和一切想像中可能要用
到的工具──這些工具都不是普通人所能得到的!」

    魯大發簡直感激涕零,就差沒有立時跪下來,向黃絹叩頭道謝。

    在黃絹離去的時候,原振俠送她出去,兩人先是默然,後來是原振俠先開口:「為
甚麼?」

    黃絹像是早在等著原振俠有此一問,連半秒鐘也沒有想就回答:「我欣賞一個男人
愛一個女人,愛到這種程度。我一直以為,這樣的癡情只是神話世界或文學作品中的事
,誰知道現實世界也有!」

    原振俠道:「魯大發的愛,只是單方面的,對方如果根本不愛他,他能得到甚麼?


    黃絹冷然:「先用計算機來計較一番得失,那還會有甚麼愛?」

    原振俠只好默然無語。還是和他剛才想的一樣,他是一個瘋不起來的人。

    他可以和海棠一起,到新幾內亞的蠻荒去冒險,由於蠻荒雖然危險,但總是一個實
際的存在。他絕不是一個為了抓不到的幻象,而可以犧牲一切的人!

    黃絹嘆了一聲,輕輕握了一下手,聲音十分黯然:「其實,你如果有了真愛的對象
,你也會和魯大發一樣的。原,我和那位海棠,大概都不是你愛的異性!」

    原振俠除了苦笑,真不知說甚麼才好了。黃絹在他臉上輕吻了一下之後離去,原振
俠一個人在黑暗之中,佇立良久,才黯然上樓。

    第二天,不必黃絹來說,在報上,已經有卡爾斯將軍答應訪問的消息。

    當晚,黃絹帶來了一隻如普通公事包大小的箱子,和一條又寬又沉重的皮帶。

    箱子之中,全是各種精巧的工具,包括一套幾乎可以開啟任何複雜的門鎖的工具、
有效的爬牆工具、在遭到圍攻和進襲時用以脫身的武器,等等。

    而那條皮帶之中,也藏著許多應用的東西:小而具有強大威力的炸彈,能射出煙霧
的噴射器,花樣繁多,看得人眼花撩亂。

    黃絹並沒有逐一解釋,只是留下了厚厚一巨冊說明書,吩咐道:「這一切,全是我
們特種部隊的祕密武器,不能有一件流到外面去!」

    魯大發自然滿口答應,原振俠在一旁苦笑:「大發,演戲是演戲,真實是真實,千
萬不要混為一談!」

    魯大發十分認真:「我知道,我要是死了,誰能把她帶出籠子?」

    原振俠更加苦笑:「要是她根本無意跟你離去?」

    魯大發搖頭:「不會的,她會記得見過我,我會讓她知道,這十年來我是如何思念
她,我會打動她的心。因為除了她,我心目中沒有別的女人,我必須打動她的心,真…
…要是……不能,我是那麼愛她,怎麼會勉強她?」

    魯大發這時,不再是一種狂熱,而是十分理智地計畫著在做一件事。他不肯死,因
為死人不能達成目標。

    在暫時來說,這是一個十分可喜的現象,比起他在幾天之前,做人還了無生趣來,
好了不知多少。可是原振俠也知道,這次行動如果失敗了,對他的打擊之沉重,絕不是
他所能承受得了的!

    但是,行動如果失敗,魯大發只怕能活的機會微乎其微,似乎也不必擔心他的精神
,是不是能經受得起失敗的打擊與否了。

    接下來的三天中,魯大發埋首研究那些工具的使用說明,把那些工具當作超級玩具
一樣。他聰明而領悟能力又高,三天下來,每一件工具的性能和使用方法,都嫺熟之極
了。

    第四天,黃絹真正神通廣大,弄來了王宮的全部平面圖──足足有一大箱!

    黃絹留下的話是:「好好花時間去研究這些平面圖,要記得滾瓜爛熟,閉著眼也能
想起在甚麼地方應該怎麼走。少記了一點,就可以使你送命!」

    魯大發激動得雙手發抖:「是,我一天至多睡三小時,來記熟平面圖上的一切細節
!」

    又接下來的十天,魯大發每天睡眠時間,實際上只有兩小時,滿眼都是紅絲。可是
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每一條迂迴的走廊,與一間房間的門通向何處,窗通向何處
,每一條通道,每一堵牆的位置,尤其是王宮中用高牆圍著的內院,更是被嫺熟地記進
了他的腦中。直到原振俠在幾百張圖紙之中,隨便抽出一張,他都能在白紙上,畫出正
確無誤的複製來為止。

    黃絹又一次來到,可是這次,她的臉色極其難看,一望而知,她是在盛怒之中。

    而且,她的盛怒,顯然是針對魯大發而來。魯大發在這些日子中,簡直對黃絹奉若
神明,一看到這種情形,立時一副惶惑忐忑不安的樣子,大有連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放的
窘態。

    黃絹先冷笑一聲,把一張牛皮紙信封,用力放在桌上,聲音冷得像冰一樣:「這是
調查所得,有關玉寶王妃的一切資料,你自己拿去看!」

    一聽得是玉寶王妃的資料,魯大發立時將那信封攫在手中,緊張得身子在發抖。可
是黃絹的態度又如此惡劣,令得他不知所措,雙手竟然無法把信封打開來──他立時向
原振俠投以求助的眼色。

    原振俠也不知道何以黃絹看來如此盛怒,但可想而知,一定和玉寶王妃的資料有關
。他自魯大發的手中,接過信封,打開,把信封中的一疊資料抽了出來。

    資料一抽出來之後,首先,有十來張相片跌了出來,落在桌面上。

    照片全是黑白的,攝影的技術也相當差,大多數都模糊不清。可是,照片上的那個
小女孩,卻還是看得人眼前陡然一亮。小女孩的年紀,由一、兩歲到十一、二歲左右,
有的是和人合照的,更多的是她一個人。

    照片上的小女孩,在幼小的時候,看來極其可愛。而十歲以上的那幾幅,小女孩儼
然有亭亭玉立的少女風範,眉梢眼角之間,已然顯出她的一種異樣的美麗和超凡的嬌艷


    照片一落在桌上,魯大發的視線,就盯住照片上的小女孩,再也移不開。他口唇顫
動著,發著抖的手指,輕柔地在照片上撫摸著。臉上現出來的那種癡迷的神情,就像是
他正在愛撫他的心上人一樣。

    過了好久,他才長長吁了一口氣:「是她,是她!雖然只有小時候的照片,可是我
一看就知道,是她,就是她!黃將軍,真謝謝你……有沒有她……再近一點的相片?有
沒有?」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視線仍然沒有離開過那些照片,手指也一直在輕撫著其中的一
張。

    在那張照片上,相中人在海邊,穿著泳衣,面對著鏡頭,現出十分甜蜜的笑容。雙
腿修長挺直,胸脯也略見隆起,頭髮飄揚著,那種明媚嬌艷,有一種逼人而來的力量。

    原振俠自然承認,照片中的少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可是他也覺得,魯大發
盯著照片的那種眼神,未免太過異樣了!

    正當他準備說幾句話,使魯大發的注意力,從那些照片上轉移開去之際,魯大發的
喉際,陡然發出了一陣異樣的聲音來。同時,他的身子劇烈抖動抽搐起來,臉上的神情
也怪異莫名,不由自主仰高了頭,隨著那種怪異的聲音而喘息著。

    原振俠和黃絹都是成年人了,一看到這種情形,自然知道在魯大發身上,發生了甚
麼事。黃絹立時偏過頭去,不去看他,原振俠也有點不知所措,只好緊抿著嘴。

    等到十來秒鐘之後,魯大發的神情恢復了正常。他的雙頰在陡然之間,紅得像是燒
紅了的鐵一樣,額上有汗滲出來,鼻尖上的汗珠,更大滴大滴落了下來。他結結巴巴地
說著:「真……真對不起……那……全然不受控制……全然……不受控制……」

    黃絹裝著甚麼也未曾聽到,原振俠作了一個「那有甚麼關係」的手勢,魯大發一手
抓起了桌上的相片,向臥室之中奔了進去。黃絹和原振俠兩人互望了一眼,黃絹的俏臉
之上,也有幾絲紅暈。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黃絹眼波流轉,剎那之間,兩人也都沉
醉在佳妙的境地之中。

    過了好一會,黃絹才吁了一口氣,怒意雖已大消,但仍然不是十分高興。她道:「
你先看看那些資料,雖然相當簡單,可是得來十分不易。任何美女,一進入土王的後宮
,在入宮之前的一切,幾乎全被抹去,要調查相當困難。」

    原振俠點了點頭,資料的確十分簡單。


    玉寶王妃,原來的姓名是林玉寶。她的祖先在清末民初的時候,由中國廣東來到這
個國度,自此就在這裡住了下來,到林玉寶已經是第四代了。

    林玉寶自小就伶俐聰明,玉雪可愛,七、八歲開始,已經是遠近知名的小美人,一
過了十歲,更是人見人愛。到了十二歲那一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遇上當時還是王
子的土王,土王對她一見鍾情,立時把她接進了宮中。

    一到了宮中,她的情形如何,就全然無人知道了。因為土王的後宮是一個禁地,即
使親為父母,女兒一入後宮,也不能再通任何信息,更別說見面了。

    林玉寶的家人,自然受到極其妥善的照顧,但同時也受到十分嚴厲的告誡:絕不能
對任何人說起,他們有一個女兒在後宮之中。自然也要搬離原來居住的地方,割斷原來
的親友關係。

    土王登基的那一年,玉寶十五歲,宮廷發布的消息,是冊封了一批王妃。

    玉寶王妃的名字在第一位,可知她得土王寵愛的程度,也在首位。

    土王一直沒有立后,宮廷和上層人士的猜測是,土王的心中,想冊立玉寶王妃為后
,但是其中還有一些相當玄妙的阻礙,所以未能成事。

    而土王為了表示對玉寶王妃的重視,索性遲遲不冊立王后。

    玉寶王妃自十二歲進入宮之後,就一直在深宮大院之中生活,沒有外人見過她。也
不知道她長大之後,變得如何美麗。

    一直到最近,土王才突然要她在一個電影節中,頒發一個獎項,資料到此為止。


    原振俠看完了資料之後,抬起頭來,皺著眉。這時魯大發已從臥室中走了出來,臉
上仍不免有忸怩之色,想說甚麼又說不出來。

    原振俠向他作了一個「你快來看」的手勢,魯大發自原振俠的手中,接過資料,一
面看,一面雙手又不由自主發起顫來。他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看完了資料。

    當他抬起頭來之際,他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她……一直沒有離開……過深宮?」

    黃絹的聲音十分低沉:「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事實上,任何女子一進入後宮,就
絕不可能再離開的。這是歷來相傳的規矩,違者,便死!」

    原振俠不由自主嘆了一聲。他一看完資料,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也明白為甚麼黃絹
才一進來時,神態會如此之盛怒。

    這時,魯大發看完了資料之後,才注意到了這十分重要的一點!

    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黃絹才道:「她再也沒有離開過深宮,連她自己國度的海邊,
她都未曾去過,更不用說會到幾千里之外,你長大的那個小漁村了!」

    魯大發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疑惑和徬徨:「那麼,我……我……我……」

    黃絹沉著地接了上去:「你,你認錯人了!」

    魯大發像是被一支燒紅了的鐵條,刺進了身體一樣地叫了起來:「不!」

    他一面叫著,一面緊緊握著拳,額上青筋暴綻,樣子可怖之極。

    黃絹並沒有給他的樣子嚇倒,十分鎮定地道:「她可能和你見過的那個女人很像,
年齡也相仿──」

    黃絹還沒有講完,魯大發又叫了起來:「不!我比你清楚,就是她!」

    黃絹冷笑著:「我們要進行的行動,不但你冒著生命危險,我也擔著若干風險,所
以這一點,必須在事前弄清楚。如果你根本認錯了人,豈不是冤枉!」

    魯大發的神情,焦急無比:「相信我,黃將軍,相信我!別說我已見過她本人,就
算這些相片,我也一眼可以看出那就是她!」

    黃絹現出不相信的神情來,魯大發喘著氣:「如果我告訴你……剛才的情形……是
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你們相信不?我幾乎認為我自己……是無能的,但事實證明並不
,只要她……甚至於只看到她少女時期的照片,我就……我就……」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黃絹道:「那你怎麼解釋一個身在深宮的人,會到了幾千
里之外的一處小漁村之中?」

    魯大發痛苦地扭著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就是她!求求你,黃將軍
,我們還是照原來計畫進行,好不好?」

    黃絹緊抿著嘴,不出聲。

    原振俠的心中,也著實同情魯大發,可是,若是魯大發根本認錯了人,冒險就變得
毫無意義。說不定他千辛萬苦見到了玉寶王妃,王妃一見到他,就會驚叫起來,那時,
就不知是一種甚麼樣的滑稽和恐怖了!

    不過,原振俠的心中,也有不少疑點。玉寶王妃如何會在後魯村的海邊出現,自然
是一大疑點。而那麼多年來,魯大發無法找到他心中的女人,甚至在公開尋找之後,也
音訊全無,除了這個女人根本不存在於人世之外,也只有一直生活在深宮中的女人,才
有這個可能。

    另一個疑點是:由王妃來頒獎,這種行動是史無前例的,何以土王會答應?那究竟
是土王的主意,還是玉寶王妃的主意?

    如果是土王的主意,那可以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如果那是王妃的主意,說服了土
王讓她頒獎,這其間就大有探索的餘地!

    是不是雖然身在深宮的王妃,其實也能接觸到一點外界的信息,看到過魯大發的相
片,或者他的尋人廣告,覺得自己正是魯大發要尋找的人,所以藉此機會,想看一下魯
大發?

    這個假定如果成立的話,那麼,似乎又不能否定,她真在十年之前,曾到過後魯村
的海邊!

    事情的本身十分神祕,原振俠的推理能力雖然強,可是也難以整理出一個清晰的頭
緒來,他只是把他想到的說了出來。

    等他說完之後,黃絹只是皺著眉,不出聲。魯大發則緊張得話也說不連貫:「或者
……她……曾祕密離開過,沒有人知道?不是……說深宮中的活動,完全沒有人知道嗎
?那麼,就算她離開過,也不會有人知道,自然也調查不出來!」

    這個解釋,倒是勉強可以成立的。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一切照原定計
畫進行,我們在三天之後出發。你從今天起,到我們的領事館去,一切都要聽我的安排
行事!」

    魯大發像是死裡逃生一樣,一面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面忙不迭地說著「是」。

    當原振俠送他和黃絹下去之際,魯大發先進了車中,原振俠只對他說了一句:「小
心──」

    然後,他和黃絹面對面站了一會,兩人都沒有再說甚麼。這一次他們的相聚,全然
是偶然的機緣,分開之後,甚麼時候再能相見呢?

    他們的心中,都有著悵惘之感。

    人生的聚合,成了自己無法控制的情形,總是一種愁緒!

    他們輕輕地相擁了片刻之後才分開,黃絹進了車子,原振俠目送他們離去。

    三天之後,大消息是卡爾斯將軍、黃絹,和將軍著名的二十四名女侍衛,經過本地
,前赴土王的國度,進行友好訪問的新聞。

    原振俠心中想:魯大發會找到甚麼呢?找到他理想中的快樂,還是找到幻滅?

    在遙遠的王宮之中,正發生著甚麼事,原振俠這時自然是無法知道的。

    他的生活,看來平淡而沒有變化,每一個人的生活,都不可能一直在驚濤駭浪之中
的。原振俠曾有過驚濤駭浪一樣的生活,以後還會有,但在這一個時期,他卻是平淡的


    魯大發正好和他相反──拍電影,是平淡的,而冒充卡爾斯將軍的女侍衛,混進王
宮去,這正和他當年在漁村海邊的懸崖上,縱身向下一躍,一跳之下,跳出了他光輝燦
爛的明星之路一樣,他的行動,正為他以後的生命在鋪路!

    一切都很順利,魯大發雜在女侍衛之中,雖然他的身形高大,但好在卡爾斯將軍女
侍衛,個個全是高頭大馬、十分健碩的女性,所以一點也沒有覺得他有甚麼礙眼。

    在接受了紅地毯式的隆重歡迎儀式之後,進入了王宮,土王在主殿上和卡爾斯將軍
晤談,黃絹坐在中間,擔任傳譯。女侍衛一列排開,在卡爾斯將軍的身後──這本來是
相當不禮貌的,但國際間都知道,這是卡爾斯將軍的習慣,就像他片刻不離地,佩戴著
他那把軍用大手鎗一樣,大家也見怪不怪了。

    正式晤談開始之前,先是寒暄。黃絹像是十分不經意地問:「上次,玉寶王妃沒有
受驚吧?」

    土王的臉色立時一沉:「這個狂人,要是落在我的手中,一定要叫他付出代價來!


    黃絹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好在土王做夢也想不到,魯大發離他的距離不會超過十
公尺,正是二十四個女侍衛中的一個!魯大發也要竭力鎮定著,才能使自己的身子不震
動。

    黃絹又道:「你能原諒我的行動,足以證明你的氣度高貴,不計小節,這正是一個
君主的風度!」

    這幾句話,令土王十分高興。

    黃絹又道:「我是否要當面向王妃道歉?」

    土王忙道:「當然不必,事實上,你確然幫了我的忙。照例,王妃是不見外人的,
那次,是她一定要我讓她頒獎,我才答應了她!」

    土王只是隨口說著,可是這樣的話,聽在黃絹和魯大發的耳中,卻引起了相當的震
撼。尤其是魯大發,心頭一陣狂喜,幾乎沒有「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因為原振俠曾分析過,如果是玉寶王妃提出要頒獎的話,那就可能是她對魯大發有
印象,真的在十年之前,曾和魯大發見過面,也是魯大發沒有認錯人的一個有利的佐證


    黃絹笑了一下:「玉寶王妃一定是一個極其出色的美人,其實也該公開露面才好!


    土王大搖其頭:「那怎麼行?這是違反傳統的。那天,還好那傢伙未曾碰到她身體
的任何部分,不然,她的遭遇就會十分慘!」

    黃絹「哦」地一聲:「譬如說──」

    土王道:「譬如說那個罪犯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為了表明自己的心跡和對我的忠貞
,就必須把她被碰到過的手指斬下來!」

    黃絹發出了兩下乾笑聲。魯大發的喉際,不由自主發出了一陣近乎抽噎的聲音,他
連忙輕輕搖擺著身子,好使自己不再發出怪聲來引人注意。

    而他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當時,他已經伸手出去,想去
撫摸玉寶的臉頰了,如果他的手,真的碰到了玉寶的臉頰的話……他又不由自主發起抖
來,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樣嬌俏的臉龐,變成了血淋淋的樣子!

    同時,魯大發又感到事情的嚴重──就算他成功地進入後宮內院,和玉寶王妃見了
面,這件事如果一被土王知道,他自己固然再無倖免,連玉寶王妃,只怕也非以死明心
跡,表忠貞不可!

    魯大發悄悄嚥了一口口水,勉力鎮定著,他看到黃絹像是無意間回過頭來,向他看
了一眼。魯大發知道黃絹是在問他,是不是還要依計行事?

    魯大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然沒有退縮的道理,玉寶一定十分渴望離開「籠子
」,他也一定要把玉寶帶出「籠子」。冒的險再大,也要試一試!

    黃絹和土王已轉變了話題,魯大發由於心緒撩亂,也就沒有再聽他們講些甚麼。

    只是在過了一些時候之後,忽然聽得土王轟笑著:「將軍的女侍衛,全是出色的美
女,真叫人羨慕!每一位,可以得到我的一份禮物,希望她們喜歡。」

    黃絹立時道:「還不快道謝!」

    女侍衛立時列隊,來到土王面前,向土王行禮。魯大發正夾在其中,行動不免有點
不很自然,當土王的眼光向他掃過來之際,他的一顆心,幾乎沒跳得自口中直跌了出來
!幸得土王沒有起疑,黃絹也暗中鬆了一口氣。

    當晚,在豪華的宮殿中,每一個女侍衛都有獨立的房間。晚間輪班當值的是十二個
女侍衛,黃絹特地命魯大發也在其中。

    當午夜過後,一切酬酢皆已結束,卡爾斯將軍已鼾聲如雷之際,黃絹才來到魯大發
的身邊。這時,兩人都穿著阿拉伯的傳統服裝。

    黃絹低聲道:「你知道了,你的行動,可能害了玉寶王妃!」

    魯大發咬著牙:「可是我不能退縮!」

    黃絹悶哼了一聲:「我和你一起,先去察看一下內院守衛的實際情形!」

    魯大發十分感激:「你不必去涉險了──」

    黃絹道:「我們先公然走近內院,如果根本無法進去,另外再設法。」

    魯大發不再說甚麼,兩人一起離開了賓館,在王宮各處走著。

    王宮各處皆有守衛,一見了黃絹,都向黃絹舉鎗致敬。看起來,像是這位女將軍對
王宮的一切十分有興趣,所以帶了一個侍衛在到處參觀。

    魯大發對整個王宮的地形,早已嫺熟於胸,不一會,就已來到了接近內院處。這時
,一個軍官駕著無聲的電動車,駛了過來,跳下車,向黃絹敬禮:「將軍,有甚麼需要
效勞的嗎?」

    黃絹笑著:「沒有甚麼,我只是隨便走走──」她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對了,
聽說王宮內院,一切裝飾更是瑰麗,可以去看看?」

    那軍官忙道:「將軍如果明天向主上提出,主上一定會答應的!」

    黃絹「哦」地一聲:「那今晚只好先看看外面的高牆了,請你帶路!」

    那軍官猶豫,黃絹笑:「難道看看高牆,也是被禁止的?」

    軍官也笑了起來:「不,請跟我來。」

    軍官請黃絹和魯大發登上了電動車的後座,他駕著車,向前駛著。通向內院的道路
,相當曲折,經過了幾道拱形的門樓,門旁和樓上,都有武裝警衛,看得魯大發叫著苦
不迭。

    來到了內院的高牆之前,軍官停了車。內院的圍牆高得出奇,估計至少有八公尺,
牆上滿是有宗教特色色彩,砌成的各種圖案和宗教人物的故事,瑰麗燦爛之極。仰頭看
去,牆頭上倒不見有武裝警衛,可是明顯地,有許多閉路電視的攝像管,在做三百六十
度角度的轉動。

    可想而知,內院一定有設備極其完善的警備室,要想偷進去,簡直沒有可能!

    黃絹一面看著,一面發出讚嘆聲來。魯大發則看得心直向下沉,雖然在黑暗之中,
他的臉色看來也蒼白無比。他自然也看出,不論自己配備的工具是多麼精良,身手多麼
矯捷,想要突破這樣嚴密的防衛,進入內院,已是難於登天,更別說在進入了內院之後
,在錯綜複雜的迴廊、千百間房舍之中,找到玉寶王妃的住所了!

    黃絹唯恐在內院外耽擱太久,引起猜疑,所以她看了一會,就打了一個呵欠,揮著
手,示意要回去了。那軍官駕著車,直送黃絹到了賓館的門口。

    黃絹和魯大發才一下車,魯大發就語帶哭音:「黃將軍,怎麼辦?」

    黃絹吸了一口氣:「事情比想像之中困難不知多少!」

    魯大發道:「我不顧一切,去闖一闖!」

    黃絹沉聲道:「有點耐心!我想,明天由我提出,覲見玉寶王妃,如果土王准了,
我帶你進去,這比較又容易又直接!」

    魯大發高興之極,失聲道:「是啊,早就該想到這個方法!」

    黃絹狠瞪了他一眼:「早就該想到這個方法!你可知道,由你單獨行動,你出了事
,我們可以推得一乾二淨,由我帶你進內院,出了事,我們能推得掉麼?」

    魯大發低下頭去:「我早就說過,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黃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少唸這種電影劇本裡的肉麻對白!有幾點,你一定要
切實答應了,我才會把你帶進去!」

    魯大發忙道:「只管說,我一定做得到!」

    黃絹望著魯大發,她心中也十分矛盾,因為事情如果一揭穿,那真是後患無窮!過
了好一會,黃絹才又開口:「如果你有機會見到了玉寶王妃,你會怎樣?」

    魯大發一聽,連氣息都急促了起來:「我……我一定向她傾訴衷情,告訴她──」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黃絹已實在忍不住,一揚手,在他的臉上,重重摑了一掌!

    魯大發摸著臉,哭喪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這個國際知名的大明星,本身
也是極聰明的人,可是這時情迷意亂,全然就像是甚麼也不懂的白癡一樣。

    隔了好一會,他才道:「我……說錯了甚麼?」

    黃絹恨得一跺腳:「你是我的女侍衛,見了王妃,就上去訴你的相思之苦?」

    魯大發一怔,苦笑著:「我……實在太難以克制自己了,我應該怎麼樣?」

    黃絹一揮手:「我不理會你應該怎麼樣,我已經有了新的決定。要是我能見到玉寶
王妃,我不帶你去,免得你克制不住自己而闖禍!」

    黃絹的話才一出口,魯大發整個人,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地呆住了!

    剎那之間,在他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淒傷之情,連黃絹看了,也大是不忍!

    然後,他慢慢低下頭去,用聽來令人心沉的聲音道:「要是你不肯帶我去的話,那
麼,我再也沒有希望見到她了!」

    黃絹嘆了一聲。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苦戀到了這種程度,而且,他本身又是如此
出色的一個男人,雖然苦戀的對象不是自己,但是這也足以令得任何女性心中感動。

    黃絹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你先別激動,聽我說下去!」

    魯大發的身上微微發著顫,抬起頭來,一副天地茫茫,孑然無助,哀傷欲絕的神色


    黃絹道:「只要我能見到她,我就有方法使她不止見我一次──第一次,你不能去
,去了一定會闖禍。而我可以在言語之間,有意無意向她提到你,看看你在她心中,是
不是有地位?」

    魯大發吞了一口口水:「有地位……我是不敢想了。只要她記得十年前曾見過我…
…也就好了!」

    黃絹道:「我和王妃,不可能是單獨見面的,至少第一次不可能,所以也不能說甚
麼。最好,能和她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這時魯大發忽然又震動了一下:「土王說王妃向來不見外人,如果連你也見不到玉
寶呢?」

    黃絹道:「那就沒有法子,只好由你去闖一闖了!哼,那比你拍過的任何驚險電影
更驚險萬倍,而且你絕不是打不死的主角。」

    魯大發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道:「老天應該可憐我這份真情!」

    黃絹悶哼了一聲:「今天晚上,少胡來!」

    魯大發咬著唇,點了點頭,一步拖著一步,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之中。

    黃絹也回到了貴賓客房,卡爾斯將軍依然鼾聲如雷,黃絹不禁長嘆了一聲,坐了下
來。剎那之間,一種極度疲倦的感覺襲上心頭,她只是怔怔坐著,連起來斟一杯酒都不
想動。

    魯大發回到房間之後,坐立不安。他知道,這時自己和心上人之間的距離,不會超
過一千公尺,可是這麼短的距離,卻和隔著千重山萬重水一樣──千山萬水的阻隔,還
可以突破,現在他和她之間的阻隔,卻是根本無法可以突破的!

    他再度回憶十年前那三個凌晨的情景,回想著她美麗的臉龐上,所現出來的迷惘和
哀切……十二歲就被送進了深宮,十五歲被冊立為妃,在深宮中的悠悠歲月,她得到了
甚麼?失去了甚麼?她想要甚麼?她心中的感情如何發洩?

    她自十二歲起,就一直生活在一個籠子之中,一直要生活下去!

    這時已經是深夜了,她睡著了嗎?還是仍然在土王的懷中,木然地接受著她毫無感
覺,甚至內心深處極度厭惡的愛撫,而她不得不把自己晶瑩的肉體,作為對土王權力的
奉獻?

    當魯大發想到這一些時,他心中一陣又一陣絞痛。好幾次,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
闖出去,用小型炸彈,把內院的高牆炸穿!

    可是他也知道,那一點也無補於事。他強忍著,雙手握到指節骨發白,咬著下唇,
直到下唇出血──肉體上的痛苦不算甚麼,心靈上的那種煎熬才最致命。

    他嘗試著,把自己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縮得全身的骨節格格地發響。可是一樣
無法把心靈上的痛苦,自他的身體中擠出來!

    他實在不知道這一夜是怎樣熬過來的,天亮之後,他掙扎起來,恰好在一面鏡子之
前。

    當他一眼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之際,他陡然嚇了一大跳!鏡子中是他自己嗎?他實
在無法認得出來!

    當然,他是作女性的化粧的,看起來本來就有點怪異。但是那佈滿血絲的眼珠,是
屬於他的嗎?

    他雙手掩上了臉,不敢再看自己。

    這時,電話響起,他踉蹌走過去,拿起電話來,聽到了黃絹的聲音:「不管心中怎
麼難過,戲總要演下去的,該你當班了!」

    魯大發啜泣似地答應了一聲,勉力挺直了身子──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強迫自己儘
量行動自如。別人看他怎麼樣,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的而且確,感到自己只是一個
木頭人。

    土王招待卡爾斯將軍和黃絹極之殷勤,黃絹笑道:「你們兩個雄才大略的男人,有
的是話題,我可不是每一樣都有興趣。能允許我和玉寶王妃見見面,談一些我們女人有
趣味的問題?」

    土王皺著眉,並不立時回答。魯大發在他們後面,緊張得要張大口,才不至於窒息


    在土王沉吟未答之際,黃絹突然現出十分神祕的笑容,湊到土王的身邊,急速地低
聲講了幾句話。

    那幾句話,顯然使得土王大感興趣,他立時「哦」地一聲:「那得先問問王妃,是
不是想見外人?」

    黃絹笑著,作了一個「請去問」的手勢。

    土王顯得興致盎然,立時吩咐了下去。不多久,派去內院的人回來,報告說:「玉
寶王妃說無任歡迎,像黃絹將軍這樣世界著名的人物,能夠和她會見,是一種極度的光
榮!」

    土王十分高興!

    黃絹站了起來:「以後三天,你們的活動,我不參加了。我相信在內院,一定可以
和玉寶王妃,相處得十分愉快!」

    土王呵呵地笑著,黃絹向身後的女侍衛群中的一個招了招手,那女侍衛立時大踏步
走了出來。

    這時候,魯大發要竭力忍著,才沒有叫出聲來──他忍得如此之辛苦,喉間竟發出
了一陣異樣的聲響來!

    黃絹帶著女侍衛,高高興興地走了出去,王妃派來迎接的四個宮女,已經在門外相
候了。使用的交通工具仍然是無聲的電動車,但當然和巡邏用的不同──坐墊全是真絲
繡花,金屬部分,金光閃閃,上蓋著有金絲的流蘇,和鑲嵌著各色的寶石。那四個宮女
的年紀都很輕,大約十四、五歲左右。

    宮女的年紀雖輕,但一望而知,一定是自小就經過嚴格的宮廷禮節訓練的,行動一
致而有節奏。在她們透發著青春的臉龐上,都掛著微笑,可是黃絹卻感到,她們的笑容
之中,都透著無限的寂寞。

    車子向前駛著,一直來到內院的高牆之前,轉過了牆角,駛入了一道守衛森嚴的拱
門。拱門上的電動門,在車子略停了一停之後,自動打開。

    車子駛進了拱門之後,眼前是好大的一片花園,當真是繁花如錦、綠草如茵,梅花
鹿和白鶴徜徉其間。到處都有流水小湖,亭台樓閣,一剎那之間,真叫人如同置身仙境
一樣。

    所有的建築物,不是依水而築,就是傍山而建,要不就隱沒在林木之中,看得出是
高手的精心設計之作。可是回頭一看,黃絹又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高牆,一共有兩堵,外面的牆比較高,裡面的一層略低。所以在外面看,是看不
到裡面一堵牆的,而兩堵牆之間,約有五公尺的空間。

    可想而知,若然有人想從牆外攀進去,或是從牆內攀出去,這兩牆之間的空間,就
是難以想像的死亡陷阱。本事再大的人,只怕也難以越得過這兩面高牆!

    眼前的景色是如此優美絕倫,堪稱人間仙境,可是這仙境,卻圈在兩面無法攀越的
高牆之中!

    這地方是不是還能算是仙境呢?還是只是美麗無匹的牢獄?

    黃絹只覺得那是極度的矛盾和諷刺!

    車子經過了一道綠柳垂蔭、柳條飄拂的堤岸,又駛進了一大片花海之中,再越過了
一個小山崗子,面前是一個湖水極其清澈的小湖。小湖中,正有幾艘裝飾華麗的小船在
蕩漾著。

    一個宮女道:「玉寶王妃正在蕩船。」

    說話之間,車子在湖邊停下,一艘小船也在這時蕩到了湖邊,小船上有四個宮女划
著船。

    一個身形窈窕、極其動人的、穿著黑色輕紗、手中握著一柄黑色羽扇的美女,盈盈
站了起來。

    這時,陽光正盛,小船的上蓋是半透光的輕紗,透過輕紗,光線變得十分柔和,映
在那美女的臉上。黃絹一看之下,簡直覺得那美女整個人,就是一整塊完美無瑕的白玉
雕琢出來的一樣。但是在寶玉的光輝之外,這美人卻又流動著生命的光輝。當她黑白分
明的眼睛向黃絹望來之際,黃絹雖然身為女性,也有一陣眩目之感!

    這時,黃絹十分慶幸自己的決定。

    黃絹慶幸自己沒有帶魯大發一起來,因為此情此景,魯大發要是在的話,隨便他怎
麼克制,也克制不住的,一定飛撲向前,不知道會有甚麼行動了!而這時,在黃絹身後
的那個女侍衛,也不顧禮儀地失聲叫了起來:「王妃好美!」

    那美女自然是玉寶王妃了,她聽到了那女侍衛的叫喊聲,並不見怪,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甜媚而又雍容。可是黃絹在那一剎間,卻又在她的笑容之中,捕捉到了一絲難以
捉摸的落寞。

    王妃向黃絹招了招手,聲音輕柔得使人沉醉:「請上船來!」

    黃絹一聳肩,上了船,船身略微輕晃了一下,王妃的身子也隨之擺動。她的腰是那
麼纖細,在她身子擺動之際,柳腰款擺,黃絹不由自主,伸手輕輕扶了她一下。她碰到
了王妃的手臂,覺得指尖碰到的簡直不是人的肌膚──那樣地細柔滑膩,那樣水靈瑩白
,黃絹的心中,不禁嘆了一聲。

    她心中暗嘆的是:在黑色輕紗的幕罩下,她可以隱約看到王妃的肩頭下,有著相當
深的紅痕。那自然不會是土王對她的虐待,但是魁偉的土王,在情不自禁的時候,對這
個那麼美麗的女體,除了輕憐蜜愛之外,自然也不免有點狂暴的舉動。手臂上的紅痕,
自然就是這樣留下來的了!

    雖然黃絹的目光立時移開,可是玉寶王妃分明已然覺察,身子微側了一下,臉上有
一絲紅暈,但還是十分得體地道:「黃將軍,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

    黃絹忙道:「請稱呼我的名字!」

    一面說著,一面她們已面對面坐了下來,四個宮女張羅著,把精美的點心和茶捧了
上來。黃絹看到點心全是中國式的,隨即問:「王妃說中國話?」

    玉寶王妃笑著:「只會說廣東話,也已經很生疏了!」

    黃絹是故意這樣問的,這時,她們都使用流利的英語。魯大發曾說,他和那好看女
人,是用他當時唯一懂得的語言交談的,而王妃會講廣東話!

    玉寶王妃又道:「我以為女人只能住在深宮內院中做妃子,原來也可以當將軍,真
是太令人羨慕了!」

    黃絹笑了一下:「妃子不是每一個女人能做的,而女人當將軍,也不見得很有趣!


    王妃忽然低嘆了一聲!

    她的指甲上搽著鮮紅色的指甲油,這樣奪目的鮮紅色。黃絹又立時想起了魯大發的
敘述,王妃似乎偏愛黑色和鮮紅色。這兩種強烈對比的色澤,襯上她雪白的肌膚,也的
確令她的美麗更加奪目。但是這樣鮮明色澤的對比,是不是也反映了她內心中的矛盾呢


    玉寶王妃在嘆了一聲之後,低聲道:「我平時根本沒有可能見到外人,請你原諒,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應對!」

    黃絹是何等聰明機警的人,她立時看出,玉寶王妃是在試探著,想對她說甚麼話,
可是卻又不敢立即說出來!

    她的聲音十分誠懇:「人總要對別人說話的,尤其是有心事的時候!」

    玉寶王妃身子略略震動了一下,突然向前略俯身,伸手握住了黃絹的手,但是不過
極短的時間,她就鬆開了手。黃絹立時又想起,魯大發說過,第一次在海邊看到好看女
人的時候,一個響雷下來,好看女人就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臂!

    看來,在震驚之下,握住身邊的人,是玉寶王妃的習慣動作?

    黃絹這時,思緒也雜亂之極。在理智上,她仍然不能相信,在後魯村海灘出現的女
人,是玉寶王妃,可是在感覺上,她卻早已承認了這一點!

    黃絹裝著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其實,你可以到處去走走!」

    玉寶王妃有點淒然地笑了起來:「是啊,從內院的東邊走到西邊,南邊走到北邊!


    黃絹吸了一口氣,試探得比較大膽了一些:「你是說,自從你進宮之後,再也未曾
離開過深宮?」

    玉寶王妃又嘆了一聲,點了點頭,然後垂下頭來,露出雪白細膩的一截後頸,看來
極其楚楚動人。黃絹單刀直入,不再猶豫,可是還是儘量使她的語氣,聽來帶有一點玩
笑的成分:「有人說,十年之前,曾在一個海灘上見過你!」

    黃絹的聲音很平淡,說話的聲音也很低,可是玉寶王妃所受的震動之強烈,真叫人
感到意外。她身子劇烈地抖了起來,雙手緊握著座椅的扶手,雙眼想望向黃絹,但是卻
又不敢。

    黃絹心中的疑惑大增,因為從這種反應看來,魯大發所講的一切,全是事實!但是
,那又怎麼可能?既然她一步也未曾離開過深宮,又如何能夠在幾千里之外的海灘上,
遇見魯大發?

    黃絹任由玉寶王妃震驚,她繼續道:「一共三次,都是在天色將曉時分。那時,大
約是在十年之前,見到你的人是一個少年……」

    玉寶王妃陡然伸手,緊握住黃絹的手,聲音發著顫,樣子又是恐懼,又是哀傷,懇
求著:「別說下去,別再說下去,求求你……至少讓我喘一口氣!」

    黃絹停住了不再說,只是凝視著她。

    這時,湖面上極靜。只有小船在緩緩前進時,湖水撞在船身上,所發出的有節奏的
「啪啪」聲。

    在船上的四名宮女,顯然訓練有素,只是顧她們自己盪槳,連眼角也未曾向神態如
此異樣的玉寶王妃望上一眼。

    黃絹本來相當擔心這四個宮女會洩漏祕密,但這時也放了心。

    一來,她考慮到宮女未必聽得懂──她們的交談已改用中國粵語,二來,這四個宮
女,當然是玉寶王妃的親信。

    過了好一會,玉寶王妃才恢復了常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用極低極低,每一個字
聽來都像是在詠嘆一樣的聲音道:「我……知道,那少年……就是那天在大殿上,闖禍
的年輕人!」

    這次,輪到黃絹震驚了!

    她沒有想到玉寶王妃會說得那麼直接,也沒有想到她已經知道了那麼多!從她的神
態語調來看,她不但知道了這些,而且也知道了魯大發對她的癡迷。更使黃絹震動的是
,看來她對魯大發,也有著異樣的感情!

    黃絹停了一會沒出聲,雖然湖面上風光優美,看來恬靜無比,但是黃絹心跳得十分
劇烈,就像是一顆重磅炸彈,隨時會爆炸一樣!

    又是玉寶王妃用她那動聽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在深宮,很少能知道外面的事,
但是也有點報紙雜誌可看。當我第一次在一份雜誌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之後,我就知道
,他就是那個少年,就是我在海邊遇到過的那個少年。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忽然下
了一場大雨,他拉著我去避雨……」

    魯大發和她相遇的情景,黃絹是熟知的。這時,聽玉寶講到這裡,她忍不住陡然加
了一句:「然後,你就突然不見了,你會倏來倏去的法術?」

    玉寶沒有立即回答,現出了迷惘而又哀傷的神情來。

    黃絹毫不留情地「進攻」:「一連三天,你都突然出現,突然消失。從第四天起到
現在,十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待你的再度出現!」

    黃絹的話,說得再直接也沒有了。玉寶王妃臉色蒼白得驚人,連她本來自然豐滿誘
人紅潤的口唇,也成了白色。她的聲音更低:「你是說,這年輕人……他……他……他
……」

    看來,她不知道怎麼措詞才好,也或許,她根本知道該怎麼說,可是這個字眼,她
又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她身為土王的妃子,單是現在這樣和黃絹的談話,已經是大逆
不道之至的了!

    如果土王知道了,不但她本身立即要在極殘酷的情形下被處死,連她的家人也會遭
到巨大的不幸!可是,這又是一直藏在她心中最深處的祕密!

    一個人心中有了祕密,實在是一樁十分痛苦而受折磨的事,總想有機會向人吐露一
下,而且,她感到自己也非吐露不可。所以,她終於鼓足勇氣,咬著牙,把那句話說了
出來:「他……思戀我……愛我?」

    黃絹不是沒有經歷過驚險場面的人,而這時的環境,可以說一點也不驚險。但是當
想及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之際,玉寶幽幽的幾句話,卻又使得黃絹也不禁有一陣全身抽
搐的緊張!

    她自然而然把聲音壓到最低:「當然是,你以為他不知道在大殿上把你的面幕拉下
來,會有甚麼後果?可是當他認出是你之後,他就甚麼也不顧了!」

    玉寶王妃以手掩住了臉,她的手指細長可人,鮮紅色的指甲襯著雪白的手,看起來
極美麗。但即使雙手掩著,仍然可以看到她臉上的哀傷和茫然。

    她喃喃地道:「是我不好,我……想不到……戴了面幕,他也會認出我來……我只
是想看看他……想知道一下。我一直想不出是甚麼情形……曾有甚麼事在我的身上發生
過,真的,我不知道!唉,這……孩子……」

    黃絹用心聽著。玉寶王妃那一番話,前幾句是很容易明白的,是她主動要求出現,
頒獎給魯大發。本來這種行動是沒有先例的,但土王一定禁不起她的懇求,而答應讓她
出現──當然,她必須緊裹在衣飾之中。可是那一番話的後半段,黃絹卻聽得莫名其妙
,一點也不明白是甚麼意思。

    黃絹在這時,心緒也十分紊亂,她只想到,那可能是玉寶太激動了,有點語無倫次
了。所以她也沒有追問,只是道:「是你想見他的,你是不是也愛上他了呢?」

    坐著的玉寶王妃,由於黃絹的這句話,整個人都向上跳了一跳!

    當她在極度的震驚之餘,又坐回座椅上之際,她和黃絹都一聲不發地互望著,雙方
各自在對方的眼神之中,尋找可信任的程度。終於,王妃感到黃絹是可以信任的,那使
得她心中的緊張程度減輕。

    她輕嘆一聲:「我不知道是不是!」

    她講了一句,就停了下來,黃絹作了一個請她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玉寶淒然一笑:「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少年,當然是一個十分俊美的少年
,不過我也不可能對一個少年產生感情的。何況……我根本不知道真是有他這個人的,
一切是那麼奇怪……」

    黃絹不禁皺眉,玉寶王妃又在說她聽不懂的話了!

    玉寶略停了一停:「一直到在雜誌上看到了他的照片,我更迷惑了──真有這樣的
一個人?真有這樣的一處海灘?我真的曾到過那裡……一個叫後魯村的地方?」

    黃絹沉聲道:「對不起,我全然不懂你這些話的意思,請你──」

    可是玉寶王妃,卻像是根本未曾聽到黃絹的話一樣,只是自顧自說下去:「從此之
後,我就一直留意他的消息,儘可能多弄點電影雜誌來。他越來越出名,要看到他的消
息,並不是太困難。一直到他登出了那段尋人的廣告,我才知道,那不是電影宣傳,一
切全是真的,我真的曾和他相遇過!而他在見了我之後,竟然這樣癡心,所有的報導都
說,他似乎對女性一點興趣也沒有,那……全是為了我?」

    她向黃絹望來,黃絹點了點頭。

    玉寶王妃幽幽嘆道:「他也太癡了,我哪裡值得他愛?我是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人
!他闖了禍之後還好嗎?多虧你救了他……他現在在甚麼地方?」

    黃絹的喉際,發出了「咕」的一下響聲,那是她把幾乎已要說出口來的一句話,又
硬生生吞了回去的結果。她知道現在還不是去告訴玉寶,魯大發現在正在王宮之中的適
當時候。

    黃絹只是希望玉寶再說下去,她碰了碰她的手:「你別太哀傷了!」

    王妃的聲音輕柔:「哀傷?我不知道甚麼叫哀傷,從我十二歲那年,進入了深宮開
始……我連自己是甚麼都不知道……哪裡有資格哀傷?」

    她越說越是悲切,淚花在她的眼中打著轉。終於,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滾滾而下!

    玉寶王妃流著淚,看起來是那麼淒楚。在這樣美麗的環境之下,聽一個這樣美麗的
女人,訴說她心中的淒苦,黃絹的心頭,有一般說不出來的滋味。

    玉寶王妃的生活,可以說是錦衣玉食之極的了,但是她的心靈,卻是這樣空虛!

    同時,黃絹心中也暗暗吃驚。因為這時,她已毫無疑問,知道魯大發所說的是對的
。只要讓魯大發和玉寶有見面的機會,那麼,驚天動地的事就會發生!

    玉寶王妃並不去抹拭眼淚,任由淚水順著她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淌下來,一直淌到她
尖尖的、逗人憐愛的下顎上,然後再落下來,被她身上深黑色的絲衫所吸走。

    黃絹也嘆了一聲:「你心情不好,所以一直喜歡穿黑色的衣服!」

    玉寶乾澀地笑著:「我覺得我的生命,早在十二歲起,就被埋進了一片漆黑之中,
除了黑色的衣服之外,我別無選擇。可是實際上,我卻熱愛艷紅,我想你一定也注意到
了!」

    黃絹道:「是,魯大發曾說過,他第一次看到你時,風吹起你黑色的裙子,他看到
了你鮮紅色的內褲……他說這種情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她們兩人交談以來,一直用「他」在代替魯大發的名字,這時,還是第一次直接說
出魯大發的名字來。玉寶王妃又震動了一下,蹙著眉,發出如同夢幻一般的聲音:「真
奇怪!我遇到他……已經夠怪的了,他……不應該也可以看到我的!」

    這是玉寶王妃講的,又一次黃絹聽不懂的話,黃絹皺著眉:「甚麼意思?我不明白
!」

    玉寶口唇顫動著,好幾次欲語又止,黃絹欠了欠身子:「不管你有甚麼難言之隱,
只管對我說。事實上,我是受人之託來見你的!」

    玉寶王妃一聽,身子又劇烈地發起抖來,顫聲道:「他?」

    黃絹點了點頭,玉寶緊緊閉上了眼睛,神情十分痛苦。隔了半晌,才又睜開眼來,
苦澀地道:「他肯定說他曾見過我?」

    黃絹揮了一下手:「你說的話中,有很多我不明白,請你說明白一點!」

    玉寶王妃苦笑:「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你必須相信我,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真
話!我沒有理由欺騙你,請相信我!」

    黃絹嘆著:「不論是真話還是假話,總要我聽得明白才好!」

    玉寶王妃低下頭一會,才道:「在十年前,我二十歲那一年,深宮的生活使我感到
枯燥到了極點。我甚至好幾次想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籠子裡的生活……真是可怕
極了!」

    黃絹「嗯」地一聲:「所以你就偷偷溜了出去?」

    玉寶緩緩地搖著頭:「不,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深宮,根本沒有離開過!」

    要不是玉寶有著王妃的身分,又要不是她的樣子是這樣的楚楚動人,一聽得她這樣
說,黃絹一定會忍不住,要不客氣地斥責了!

    這時,黃絹只是道:「不對,你離開過深宮,到過後魯村的海灘!」

    玉寶現出迷惘的神情:「請聽我說下去……我生活在極度的憂鬱之中,土王……他
對我很好,可是……每當我被他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開始時,我
竭力忍著,到後來,漸漸忍不住了,他一碰到我的身子,我就會發抖,那真可怕……可
是土王卻說,我發抖的時候更好看……」

    黃絹聽到這裡,也不禁一聲長嘆,那自然是由於她想起了自己和卡爾斯將軍之故。
玉寶的這種感受,她完全可以領會。

    玉寶繼續道:「到後來,越來越嚴重了,到了他愛撫我的時候,我會陷入半昏迷的
狀態之中,而再發展下去,我就真的昏迷了。可是,又不是真的昏迷,在迷迷糊糊之中
,我像是離開了深宮,不知怎麼,那是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感覺……」

    她一講到這裡,黃絹已經聽得大是駭然!

    玉寶又強調了一下:「我所說的全是真的!我自小就喜歡在海邊看海,或許在那時
,已經隱約知道自己將來會失去自由,所以才特別喜歡海洋。每當我昏過去的時候,一
面迷糊,可是一面卻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會去到各種各樣的海邊!」

    黃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是夢境?」

    玉寶搖著頭:「夢境?有一點像,可是比夢境真實得多。每次,當土王離開我之後
,我又會悠悠醒轉,人還是在深宮之中,可是海邊的經歷,卻一一在心,記得再清楚也
沒有,就像我真的曾經去過一樣。這種怪經歷,一直持續了將近半年!」

    黃絹絕不懷疑玉寶所說的一切,可是她卻也絕對無法想像,那是一種甚麼情形。勉
強從心理、精神狀態上來解釋,可以說是由於她對她的生活極度的厭惡,所以在她絕不
喜歡的男人碰到她的身體之時,她的潛意識就開始反抗,把自己投入了幻想之中!

    可是,黃絹又覺得事情絕不是那麼簡單,她一定還有更不可思議的遭遇。

    玉寶王妃吁了一口氣:「一直以來,我去到的海灘,全是一個人也沒有的。直到有
一天,我忽然在海邊上,遇見了一個少年──」

    黃絹失聲道:「不!」

    玉寶道:「是真的,我不騙你,我和這少年交談,忽然下起大雷雨來。在奔走避雨
之際,我又醒了過來,人在床上,土王才自我的身上離開,我……我……」

    玉寶說到這裡,神情迷惘慌亂之至,黃絹的思緒也亂到了極點。

    黃絹一面揮著手,一面道:「你是想說,你和少年見面,是在你的夢境之中?」

    玉寶十分著急:「不是夢,我說過了,不是夢!可是那是甚麼,我不知道!」

    黃絹吞了一口口水:「接下來另外兩次,你和少年見面,也是一樣?」

    玉寶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黃絹毫無意義地揮著手。玉寶的話,任何人聽了,都會莫名其妙,思緒進入一個十
分紊亂的狀態之中,黃絹也不例外。

    黃絹再問:「為甚麼只有三次,你為甚麼不再去了?」

    玉寶的聲音發著顫:「我也很喜歡和那少年交談,他長得十分俊美,雖然只是少年
,但已很有男子氣概。可是,我在迷迷糊糊的時候,感到自己身在海邊,全然是不由自
主的,我甚至不知道那海邊是在甚麼地方,是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三天之後……我又
到了另一個海邊,無法再去後魯村的海邊!」

    黃絹不由自主搖著頭──一個人,在幻想幻覺之中見到了另一個人,這一點也不稀
奇,可是她見到的人,也見到了她,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

    而玉寶的情形更怪,她見到了魯大發,她是真正見到了魯大發──那時候,除了在
後魯村,不可能在任何別的地方見到魯大發,那說明她的而且確,是到過後魯村的。

    可是,實際上,玉寶王妃一直身在深宮之中!

    雖然整個事件仍然絕對無法想像,但是黃絹總算聽懂了玉寶以前所說的那些令她不
明白的話──根本由於事件的本身令人難明,自然玉寶王妃的話,也叫人一點也聽不懂
了!

    兩人沉默了片刻,玉寶王妃才道:「你可以想像得到,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
後來又知道他是後魯村人……之後,心中是如何驚駭,原來真有這樣的一個人!那我在
迷迷糊糊的時候……所發生的事,都是實實在在的了!這怎麼可能?你又告訴我,他也
看到過我……難道我會化身功夫?我當然不會,如果會的話,我也不會一直躲在深宮中
了!」

    黃絹隔了片刻才道:「你一直是這樣,我是說,這種情形一直在持續著?」

    玉寶王妃難過地搖了搖頭:「一直是這樣倒好了。就在見了他三次之後不久,我生
了一場大病,病好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這種情形出現過,再也不能藉昏迷來逃避……痛
苦了。」

    黃絹苦笑了一下:「你的情形,除了化身之外,似乎只有……只有靈魂出竅,才有
相同的情況。自然,所謂靈魂出竅,只是一種傳說……」

    玉寶王妃嘆著:「就算是靈魂出竅,人家怎能看見一個人的靈魂,又和我這個靈魂
交談呢?」

    黃絹苦笑:「我不知道!」

    玉寶長嘆著:「在看到了他登的廣告之後,我心中更是駭然之極,不知道如何才好
?我只想見他一見,想弄清楚是不是真有這樣一個人。唉,我心中氣極了,一切那麼怪
,你說,叫我怎麼辦?」

    儘管黃絹精明能幹,可是這時,她也無法回答玉寶的這個問題。她望著全身有著抽
搐一般痛苦的玉寶王妃,有一點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玉寶王妃內心深處的痛苦
,遠超乎她的想像之上!


    黃絹是對的,玉寶的痛苦,不但是心靈上,而且是肉體上的。

    玉寶永遠無法忘記,她生命之中最可怕的那一刻。熱帶地方的少女雖然早熟,儘管
當時她看來已經亭亭玉立,胸脯飽滿,大腿修長,臀部渾圓,全身都散發著青春成熟的
熱情,可是她畢竟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女,無論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無法承受強壯魁
偉的土王。當她少女的夢,憧憬著王妃的榮耀時,接踵而來的都是可怕的噩夢!

    十二歲的少女,不論如何設想,都想不到男性會可怕到這種程度──在土王強壯的
身軀之下,她哀叫,她掙扎,她求饒,她流淚,她全身有撕裂的痛楚,她心靈上的創傷
,再也無法補痊。

    她是昏過去的──實在無法忍受心靈和肉體上極度受創的情形之下昏過去的。

    接下來的日子,一次比一次可怕,每一次昏厥,反倒刺激起土王的無比情慾,使她
成為土王最寵幸的妃子。在其餘妃子無比欣羨,土王幾乎每一個晚上都離不開她的時候
,她會跪在華麗之至的寢室的一角,身子發著抖,蜷縮著,祈求著她叫得出的每一個神
靈的名字,祈求著今天晚上,土王在別的妃子身上,去尋求他的歡樂!

    但是她的祈求甚少靈驗,土王是那樣喜歡她,幾乎沒有別的妃子可以替代。於是,
聽到土王的腳步聲,她已經禁不住全身顫慄!

    她對黃絹訴說她的苦楚,那只是她真正的苦楚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在聽到腳步聲就會顫慄的情形之下,被緊緊摟著,被粗大的手在她嬌柔的肌膚上搓
捏撫摸,被氣喘咻咻的口咬著的時候,她自己早已不再是自己,一種深得不能再深的麻
木,使她感到自己是一個死人!

    然而她又不是死人,她還是有知覺的,最後必然是在極度的痛楚之中昏過去。

    這樣的折磨,日復一日地持續著,傳說中最可怕的黑地獄,只怕也不過如此。所以
,當她有一次,忽然在昏迷之中,感到自己突然到了一個海邊,海風聲和海濤聲,一切
全是那麼真實之際,她真以為自己是真的死了,真的從無邊無涯的痛苦之中解脫了出來


    那使她感到無比的歡暢,但可惜的是,當土王一離開了她的身子,她就不再在海邊
上,仍然在深宮之中。她瘋狂一樣,用各種各樣的香料,洗刷浸泡自己的身子,可是有
甚麼用呢?一切都不斷重複著。

    每次昏迷之中的經歷,使她痛苦的生涯,有了一絲補救。可是她一直不知發生甚麼
事,絕未曾想到過她是真正到過那些海邊的。直到她在後魯村的海邊,遇上了少年魯大
發。

    她無法控制自己在昏迷中去到她想去的海邊,所以,她和魯大發只見了三次。

    忽然會在海邊出現,已被她當作了是真正的生活,而真正的生活,反被她視作是一
個連續的噩夢!

    這種異常的現象,使玉寶王妃在痛苦之中得到了安慰。而當她發現長大了的魯大發
的照片之際,知道了真有一個地方叫後魯村,是她絕不可能去過,而事實上已去過的地
方之後,她更相信深宮的生活只是夢。夢境中的感受再痛苦,都無關緊要,那只是夢,
不是麼?只要是夢,總有醒的時候,一切痛苦,也全是短暫的了!

    她是那麼深切地盼望著「夢醒」,這也是為甚麼,她會對黃絹說了那麼多心中祕密
的原因!


    玉寶王妃望著黃絹:「會不會……我的深宮生活,只是一場夢?」

    黃絹當然知道,她的深宮生活不是一場夢,可是看著她那種哀切的神情,黃絹卻不
忍直說,只是道:「誰知道呢?古往今來的大哲學家,很多說人生本如夢的!」

    玉寶幽幽地嘆著氣,黃絹把聲音壓得更低:「如果像童話故事一樣,有一個勇士,
能把你自深宮之中救出去,你願不願意?」

    玉寶王妃一聽,整個人在震動了一下之後,變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使黃絹懷疑她
在那一剎那,是不是連血液都凝結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會……會有這種事發生麼?」

    黃絹低聲道:「先回答我的問題!」

    玉寶立時點頭,她的聲音聽來是叫人心碎的嗚咽:「當然願意!」

    黃絹道:「外面的生活不一定如意,而在這裡,一切的享受──」

    玉寶王妃急急道:「不……不……我……在地獄的最低層,再壞,也不會再壞了!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淚水又自她的雙眼之中湧了出來。滿是淚光的雙眼,看起來更
明媚,更動人!

    黃絹嘆了一聲:「如果你對男性有著那麼深切的厭惡,你怎麼能接受別的男人的愛
呢?」

    玉寶王妃咬著下唇,潔白整齊的牙齒陷進了嘴唇,她也不覺得疼痛。

    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怕……怕……」

    她身子又發起抖來,黃絹忙道:「好了,我會儘快去安排的!」

    玉寶王妃睜大了眼:「你能救我?」

    黃絹又嘆了一聲:「不是我要救你,是有人如果沒有你,活不下去了!」

    玉寶王妃「啊」地一聲,低下頭去,用極低的聲音說著:「一樣是男人,我……見
了他就一點也不害怕。或許是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只是一個少年?」

    黃絹抬起了頭,長長地吁著氣。她在未見玉寶王妃之際,還存著希望──如果玉寶
王妃根本對魯大發一點印象也沒有的話,她就有機會,可以勸魯大發別再癡心妄想了。

    可是如今的情形卻是這樣,是她在事前,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到的!

    說是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好,自然可以──魯大發的癡情,絕無疑問;而玉寶內心深
處,顯然也對魯大發有著夢幻一般的情感。

    但是,說是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壞,也一樣可以──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把玉寶帶
離王宮的行動,不可避免,而這是極度困難的事。黃絹原來的計畫,是讓魯大發一個人
去進行,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脫出關係了!

    黃絹想了一會,才道:「我會去安排,忍耐一下,別露出任何馬腳來,這幾個宮女
……」

    玉寶王妃道:「她們不會洩漏甚麼的!」

    黃絹又道:「我們明天再見面,我想,由你向土王提出要見我,比較好一點。」

    玉寶王妃的雙眼之中,閃耀著異樣的光輝,深深地吸著氣。

    小船又自湖中心慢慢地蕩向岸邊,景色實在十分怡人。誰又能想得到,在這樣人間
仙境一樣的環境之中,會有人感到是活在地獄的最低層!

    等黃絹回到了土王和卡爾斯將軍的身邊的時候,他們兩人正在討論著一單軍火交易
,看來已有了協議,兩人的神情都極愉快。

    黃絹才一走進來,就看到扮成了女侍衛的魯大發向她望來,眼中噴射著焦急的火焰


    黃絹向土王說:「和玉寶王妃的會面,真是愉快極了,她是一個極聰明的美女!」

    卡爾斯將軍自以為幽默地道:「就像你一樣?」

    黃絹勉強笑了一下,魯大發的眼光更焦切,黃絹故意不去看他。

    土王請卡爾斯將軍去參觀油田,直升機已準備好了,黃絹託辭不去,女侍衛自然也
無法全部帶去。所以魯大發和黃絹在他們走了之後,就又有了見面的機會。

    魯大發緊張得除了喘氣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黃絹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過了一會,才道:「她自十二歲起,從來也未曾離
開過深宮!」

    魯大發著急:「我明明見過她,她也一定見過我!」

    黃絹斥道:「你別急好不好!情形十分怪異,她說她的確曾見過你,可是她人卻沒
有離開過深宮!」

    黃絹接著把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魯大發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結結巴巴地道:
「那麼,我見到的……不是她本人?那怎麼可能呢?明明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她碰得到
我,我也碰得到她,她會和我講話……怎麼可能呢?」

    黃絹深深吸了一口氣:「古代有『離魂』的傳說,或許就是這種情形!」

    魯大發來回走著:「不論是甚麼情形,都不重要!她……對我那晚的行動,可曾見
怪?」

    黃絹搖頭:「沒有,事實上,她一直通過報章雜誌,在留意你的消息。頒獎行動,
也是她主動向土王提出的,目的是想見一見你!」

    魯大發興奮得全身發抖,雙頰潮紅,牙關打顫,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黃絹嘆了一聲:「可是,她實實在在,無法離開王宮。土王對她極寵愛,一天也離
不開她,她就算想跟你走,也沒有法子把她在祕密的情形下,弄出王宮去!」

    魯大發直到這時,才緩過氣來:「想想辦法,總有辦法的,想想辦法!」

    黃絹苦笑了一下,辦法不是沒有,當她在湖中蕩舟的時候,已經想過了。

    王宮中的一切戒備雖然嚴,但辦法還是有的。例如她手下就有裝備十分精良、訓練
有素的突擊隊,利用一架高性能的直升機突然出現,降落在湖面上,玉寶王妃可以在半
分鐘之內登上直升機。在一分鐘之中,可以在所有目睹的人,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之際,
就離開王宮。

    黃絹也估計過,等到事情報告到土王那裡時,直升機已可以飛到公海上了!

    當然,這種行動是非常冒險,而且一擊不中,就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所以,在事
先必須考慮計畫得十分周詳才行。

    這時,黃絹並沒有說出她的計畫來。沉吟片刻之後,她道:「明天再和她見面……


    黃絹只講了一句,魯大發雙手緊握著,顫聲道:「求求你帶我去見見她!」

    黃絹立時拒絕:「絕對不行,內院耳目眾多,稍微走漏了一點消息,就有人會死…
…我相信不會再要你忍受多久了!」

    魯大發的神情,本來失望之至,但一聽得黃絹這樣講,像是死而復甦一樣:「你…
…你已經有辦法了?是不是?」

    黃絹沒好氣道:「不是!」

    魯大發陪著笑,一聲也不敢出,心跳得連他自己也可以聽到砰砰的聲響。

    黃絹又告誡:「後天我們就離開,你要少生事端!」

    魯大發連連點頭。

    第二天,黃絹和玉寶王妃見面,發現她雪白的頸子上,有著明顯的囓痕。

    玉寶用漠然的聲調道:「告訴你是香水敏感,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了?」

    說著,她自己先淒然笑了起來。黃絹卻笑不出,只感到心中一陣刺痛,她只問玉寶
聽來像是十分不相干的話:「你的生日是──」

    玉寶王妃道:「下個月,還有……二十六天。」

    黃絹再問:「你肯定你要離開現在的生活?」

    玉寶淒然:「我現在……不是生活,是在噩夢裡,我要……醒過來……」

    她說到這裡,雙手握住了黃絹的手:「如果你能幫我,如果你能幫我從噩夢中醒過
來……」

    她的喉頭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黃絹回握著她的手:「我有了計畫,就在你生日那一天行事。平常,你生日,會有
些甚麼慶祝?」

    玉寶道:「從日落開始,土王會陪著我,這實在是我最害怕的一天。」

    黃絹問:「日落之前呢?你能不能安排一次由你作主的宴會,就在湖上蕩船進行?


    玉寶睜大了眼睛:「可以的──」她的眼波之中,蕩漾著希望和疑惑:「那……有
甚麼用?」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用,你記住我說的每一個字,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玉寶緊抿著嘴,兩人湊在一起。黃絹說出了她聽來無懈可擊的計畫,而玉寶也把每
一個字印入了腦海。

    卡爾斯將軍的訪問結束,在龐大的歡送宴之後離去。魯大發假冒女侍衛一事,絲毫
未外洩。

    當黃絹和魯大發又出現在原振俠的住所之中,向原振俠詳細敘述了在王宮中的經過
時,由於其中許多事,是連魯大發也不知道的,所以,魯大發聽得比原振俠更要激動,
跳起來又坐下,不知多少次。

    魯大發連連道:「你早怎麼不說?早怎麼不說?」

    黃絹冷冷地道:「早說了怎麼樣?你知道她身受這樣的痛苦,能衝進內院去嗎?」

    魯大發臉肉扭曲著,看起來,全然是在分擔著玉寶身心上的痛苦一樣。

    黃絹毫不客氣地吩咐:「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我已經有了周詳的計畫。一個月
之後,她就是你的了!」

    魯大發連連搓手,想問又不敢問。這個舉世知名的影迷崇拜的偶像,這時為了自己
癡戀的女人,變得全然像是木偶一樣。

    原振俠知道,黃絹真要設法的話,是一定可以有辦法想的。這實在是十分胡作非為
的一件事,不過原振俠也絕不反對。

    黃絹問:「發生在玉寶身上的怪異現象,你有甚麼假設?」

    原振俠緩緩道:「我假設,是一個活著的人,靈魂離體的現象。」

    對著有不解神情的魯大發和黃絹,原振俠解釋著:「如果承認人是有靈魂的話,人
死了之後,靈魂會離開身體,自然在人活著的時候,靈魂也有可能離開身體。當然,那
一定是在某種十分特殊的情形之下。」

    黃絹低聲道:「假如人在極痛苦的情形下。」

    原振俠點頭:「或者,也可以是在極衰弱的情形下、極疲倦而熟睡的情形下、醉酒
的情形下,等等。而最常見的,是在傷重將死的情形下!」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美國有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根據病人的敘述
,寫了一本書,專說人的靈魂離體的現象。大多數曾有靈魂離體經歷的人,都說曾『在
一旁』親眼目睹醫生向他的身體動手術的經過,有的甚至可以說出手術進行時發生的許
多細節,而這時,他正是昏迷不醒的。」

    黃絹疑惑著:「可是,她的靈魂離體之後,卻能和真人一樣,被人看到,和人講話
!」

    魯大發補充了一句:「我還碰到過她!」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靈魂是一種甚麼樣形式的存在,還沒有人知道。但是靈魂是
一種能和人的腦部發生作用的力量,這卻可以肯定──」

    魯大發忙道:「不,我是真的看到她的!」

    原振俠一揮手:「自然,只要和你的腦部活動起了作用,你就真的看到她,聽到她
,碰到她了。她實際上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並不重要!」

    魯大發還是固執地搖著頭。

    當然,由於靈魂的現象十分玄妙,要一個本來從未對之有任何認識的人,一下子接
受原振俠的說法,當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原振俠自然也不會強迫他去接受,只是道:「這是她為甚麼倏來倏去,為甚麼人在
深宮,卻能在沙灘出現的唯一假設。」

    黃絹的神情有點異樣:「離開了身體的靈魂,可以使人感到和看到真人一樣,失去
了靈魂的身體,不知是甚麼樣子的?」

    原振俠苦笑:「理論上來說,無疑是死人了,但是卻又不是。」

    黃絹嘆了一聲:「至少可以知道,多半是昏迷不醒的,或是正在極度的苦痛中的一
種逃避。那和人能化身不同,畢竟是──」

    她講到這裡,長嘆了一聲,無限悵惘。原振俠多少可以知道一些她的心事,也就默
然不語。

    魯大發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一個月之內把她帶出王宮,計畫究竟是怎樣的?如
果有極危險的任務,我願意擔任。」

    黃絹想了一想,搖頭道:「不必了,進行這種任務的人,一定要訓練有素。就算現
在起就訓練你,也已經太遲了一點。」

    魯大發有點坐立不安,黃絹道:「在這些日子中,你要找地方躲起來,不要生事…
…」

    原振俠道:「如果喜歡的話,仍然可以住在我這裡!」

    魯大發想了一想:「我倒寧願回後魯村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的地方!」

    黃絹高興地笑了起來:「好啊,把玉寶帶出來之後,就送她到後魯村去見你。你每
天拂曉時分,就在海邊等著她踏浪而來吧!」

    魯大發十分認真地點著頭。過了一會,他先告辭離去,原振俠皺著眉:「你叫他每
天拂曉在海邊等,他真的會去等!」

    黃絹眨著眼:「那就讓他去等好了,他要做大情人,總要有一點代價的!」

    原振俠長嘆了一聲。黃絹充滿野性的大眼睛,挑戰似地望著他,問:「如果讓你每
天去等的話,你到甚麼地方去等?」

    原振俠一伸手,把黃絹拉向懷中,一面輕吻她的頸側,一面道:「你知道的,何必
再問?」

    黃絹在原振俠的輕吻之下,整個人軟癱在原振俠的懷中,雙頰現出艷艷的紅暈來。

    在這樣的情景下,再講任何言語,自然是多餘的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黃絹已經離去了,而黃絹的體香還在,昨夜的一切也歷歷在目。
原振俠發了好一會怔,甚至不能肯定,昨晚和自己繾綣了一夜的,是黃絹的真人呢?還
是她離開了身體的靈魂?

    這種惆悵的情緒,一共持續了好幾天。大約是一星期之後,上午,原振俠正要到醫
院去,急驟的敲門聲傳來,原振俠一開門,門外的人幾乎是直跌進來的。還沒有站穩,
來人就已叫著:「我又見到她了!」

    來人是魯大發,當原振俠看到他的神情時,嚇了老大一跳──魯大發根本不必再逃
避記者,因為他的樣子,可怕得不會有甚麼人可以認出他來了!

    他雙眼深陷,眼中佈滿了紅絲,臉色是一種可怕的灰白。而最主要的是他的神情─
─魯大發能成為萬千影迷崇拜的偶像,自然有他的非凡丰采,可是這時,他十足是一頭
鬥敗了的公雞,隨便在馬路上拉一個人來,也比他神氣得多。

    這種神采盡喪的情形,自然是發自內心的。若不是他內心沮喪之極,發諸內而形諸
外,絕對不會使一個人,在外型上有這麼巨大的改變的!

    由於他看來如此可怕,原振俠嚇了一大跳,竟沒法聽清他一衝進來時,說的是甚麼
話。忙關上了門之後,轉過身來,剛想發問,魯大發又道:「我又見到她了!又見到她
了!」

    原振俠這次,總算聽明白了:「又見到了玉寶?在海灘上?」

    魯大發用力點著頭,那副不知所措的愕然之情,令別人看了也替他焦急。原振俠吁
了一口氣:「那又怎樣,你擔心甚麼?」

    魯大發陡然尖聲叫了起來:「我擔心甚麼?和以前一樣,她突然出現,突然消失,
我見到的……見到的……是她的靈魂!」

    原振俠也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魯大發雙手掩住了臉,聲音嗚咽:「她一定……出了甚麼事了,不然,靈魂不會離
開她的身體!她一定發生甚麼事了……是不是黃將軍的行動失敗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據我所知,黃將軍的行動,還未曾付諸實行。」

    魯大發又顫聲問:「土王發覺了?」

    看到魯大發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原振俠忍不住責斥:「你和玉寶根本沒有見過面
,土王能發現甚麼?別胡思亂想了,玉寶有靈魂離體的異常能力,不會有甚麼特別的意
外的!」

    魯大發急速地吞著口水,喉結也隨之上下移動:「不,不!我知道,我知道!她一
定在極大的苦痛之中,她一定……」

    他雙手緊握著,嘎著聲:「天!究竟還要讓她受多久痛苦!」

    原振俠嘆了一聲:「她究竟在受甚麼樣的痛苦,你為甚麼不問她?」

    魯大發怔了一怔,坐直了身子,雙眼直視向前。自他的口中,發出了一陣相當奇怪
的聲音來,模糊不清地道:「我為甚麼不問她?我……一見了她,還能記得問她甚麼?
在她突然又消失了之後,我才想起事情不對,立刻到這裡來了!」

    原振俠又吃了一驚:「至多一兩小時,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甚麼樣子?」

    魯大發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控制自己,要是她……有甚麼差錯──」

    原振俠只好安慰他,因為黃絹曾向原振俠提及過計畫的內容,原振俠也認為可行。
他道:「你放心,計畫是可行的,玉寶不會有事!」

    魯大發仍然雙眼發直,原振俠道:「她出現的情形怎麼樣?這種奇異的情形,實在
是靈學研究者,千載難逢的課題。」

    魯大發道:「我回到村子裡,每天天亮之前,我都到海邊在等著……」


    後魯村和十年之前的後魯村大不相同了,就像魯大發和十年之前的魯大發大不相同
一樣。可是大海是亙古不變的,海灘邊的礁石,也是亙古不變的。拂曉之前,踏在潤濕
的沙灘上,埋在沙子中的蚌,也一樣會發出「滋滋」的聲響,噴出細小的水柱來,海風
也仍然是這樣的迷人。

    當魯大發徜徉在海灘上的時候,海邊寧靜得驚人。魯大發的心境,又緊張又焦急,
但是又充滿了希望。

    黃絹說在一個月之內,玉寶就可以和他在一起,這種許諾,簡直給了他新的生命!

    但是他內心深處,卻又十分害怕,害怕事情會有變化,會沒有那麼順利……

    事情如果沒有那麼順利的話……魯大發全身發抖,簡直不敢想下去!

    在海灘邊,他倚在自己的銅像邊上,望著遼闊遙遠的海面,設想著忽然有一艘快艇
,衝開了海面上的晨霧,他日思夜想的美人,就站在艇首,迅速向他靠近!

    他也設想著,突然之間,會有一架直升機,在朝霞迷人的天空,盤旋下降。然後,
他心上人自直升機上跳下來,他迎上去,將她接住,緊擁在懷中!

    連綿不絕的遐思,使他度過了焦切等待的時光,每天都是如此。直到今天早上,他
又如常來到了海邊,天色還很黑,下弦月給人以一種十分殘落之感,掛在天邊,海面上
霧相當濃,一大團一大團的濃霧,在海面上滾來滾去。魯大發傾聽著海水拍打著礁石的
聲音,憧憬著日後和玉寶在一起的日子。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身後,傳來了一下聽了令人心為之抽搐的低嘆聲!

    魯大發一聽就可以肯定,那是玉寶發出來的聲音。他一時之間僵住了,無法轉過身
來,因為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了!

    但是,在第二下低嘆聲才一傳入他耳中之際,他已經轉過了身來,他立即看到了玉
寶!

    玉寶仍然穿著黑色的絲睡衣,那是一種十分暴露的款式。她雪白的肌膚,十之七八
暴露在外,即使在黑暗中看來,也是如此眩目。

    她的眼神迷惘,神情哀傷,當她看到了魯大發的時候,她陡然地震動了一下。

    那時候,魯大發根本全身發抖,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是和玉寶四目交
接。玉寶陡然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一下子就撲進了魯大發的懷中,魯大發自然而然,手
臂一緊,把她緊緊地擁著。兩個人的身子都在發抖,魯大發只覺得一個嬌柔軟馥的身體
,和自己的生命,已混為一體,顫抖的節奏,就是他生命的節奏!

    玉寶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一面發抖,一面發出一種令人心碎的呻吟聲。魯大發唯
恐失去她,把她擁得極緊,他全然不知經過了多久,也全然不能思想,只是全副心神,
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陶醉在把日思夜想了十年的人,擁在懷中的那種極度的快樂之中!

    玉寶在一撲進了他懷中之後,就把臉埋進了他的懷中,沒有抬起頭來。魯大發可以
感到她呼氣,呼在自己的胸口,也可以感到有溫熱的潤濕,那一定是她在哭,她的眼淚
弄濕了他的胸膛。

    魯大發過了好久,才掙扎著想問一句:「為甚麼傷心?」可是話還沒有說出來,玉
寶陡然發出了一陣抽搐一樣的聲音,抬起了頭來。

    魯大發看到了一張美麗之極,但是也哀傷之極的臉,淚水還在湧出來。在那一剎間
,魯大發明白了,在自己懷中的玉寶,並不是黃絹將之從王宮中帶出來的玉寶真人,而
是和十年前一樣的,是玉寶離體的靈魂!

    她為甚麼那麼哀傷?在王宮中的玉寶發生了甚麼事?何以她的靈魂又離開了她的身
體?是不是她的身體,這時正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

    當魯大發想到黃絹轉述的,玉寶的痛苦、恐懼之際,魯大發已經可以想到,這時玉
寶一定在遭受著非常的痛苦。魯大發不由自主,發出了悲憤欲絕的叫聲來,同時,一陣
昏眩,使得他站立不穩,向後跌出了一步。

    而也就在那一剎間,玉寶不見了!他懷中空無一人,雖然他的雙臂,還是保持著環
抱的姿勢!

    魯大發慘叫了起來:「玉寶!」

    他一面叫,一面在海灘上向前奔著,一直奔到海水浸上了他的胸口。他雙手無助地
在水中划著,嘶啞著喉嚨叫著,朝陽在海面上閃起了萬道霞光──玉寶不見了。

    魯大發的思緒紊亂之極,他想到的,只是那晚和原振俠、黃絹在一起的時候,分析
靈魂會離開身體,這種特異現象的可能性,總是在身體有著特異的經歷之際。

    剛才,玉寶的神情是那麼愁苦,這說明她肉體上所受的苦痛已到了極點,痛苦到了
靈魂出竅的程度!

    這實在使得魯大發瘋狂。他全身濕淋淋地回到了岸上,半秒鐘也不耽擱,就奔向碼
頭,跳上了停在碼頭邊上,他那艘性能良好的快艇,把速度提到最高,離開了後魯村。

    他必須找人去談一談,距離他最近而又能和他傾談的,自然只有原振俠。

    快艇在海面上飛駛,魯大發的思緒比被快艇劃開的海水更加沸騰。在黃絹處,他知
道玉寶自十二歲以後,就對土王充滿恐懼感,那麼,最可能的,自然是土王又在蹂躪著
玉寶──土王是有這個權利的,玉寶是他的妃子。可是玉寶又是魯大發癡情萬種所鍾的
人,魯大發在這時,心裡如同刀割一樣,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令得他幾乎窒息!

    要不是他的心中感到了如此深切的痛楚,他也不會在不到兩小時,整個人都落了形


    他的心中,千萬遍叫著玉寶的名字。能夠堅持到原振俠的住所,已是極不容易的了



    他在喘著氣,對原振俠講完了「又見到她」的經過之後,身子發著顫:「我想知道
玉寶現在的情形,求求你──」

    原振俠又驚又怒:「你瘋了?我有甚麼法子,知道土王妃子現在的情況?」

    魯大發喘著氣:「我找黃將軍,她或者有辦法!」

    原振俠不出聲,走入浴室。出來的時候,手中拿著一杯水和四顆藥丸:「吞下去,
你現在需要的是鎮定,吞下去!」

    魯大發顯然甚麼也不在乎,接過藥丸來,一口吞了下去,連水也不喝。他還在哀求
:「黃將軍或者有辦法──」

    原振俠正色道:「黃將軍在實行她的計畫之前,絕不能有任何打草驚蛇的行動!你
知道嗎?一切,全是為了你,為了你!」

    魯大發木然坐下,汗水涔涔而下,令得他的頭髮貼在額角上。

    原振俠道:「你會沉睡超過五小時,我到醫院去,在你醒過來之前,我會來看你!


    魯大發緩緩抬起頭來,藥性開始發作,他的行動已經開始遲鈍。

    原振俠把他扶到了長沙發上,令他躺了下來。魯大發還在竭力掙扎著,想睜開眼來
,可是他的眼皮卻一直向下垂。

    原振俠把了把他的脈搏,放下了他的手腕,再翻開他的眼皮看了一看,發現藥力發
作,他已經睡著了,就替他蓋了一張毯子,離開了住所。

    雖然原振俠知道魯大發這一睡,至少超過五小時,但是在中午休息的時候,他還是
回來看魯大發。

    在他還未曾打開門時,就聽到了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自門內傳了出來,令他吃了
一驚。門一打開,他更是吃驚!

    魯大發並不是躺在長沙發上,而是直挺挺地站著!

    他站立的姿勢,其實也不是很怪,可是卻又詭異莫名,普通直立著的人,是絕不會
給人以這樣僵直之感的。他不但身子是僵直的,雙眼睜著,眼珠卻一動也不動,直勾勾
地望著前面。

    原振俠這時,就在他的身前,可是他卻分明未曾看到原振俠。他的眼睛之內,一點
生氣也沒有,別說還有甚麼憂鬱的神采了,眼珠子看起來,簡直就是兩粒小石子。

    原振俠大聲叫了他兩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這使得原振俠不由自主,伸手去探他
的鼻息。

    魯大發人還直挺挺地站著,原振俠實在沒有理由懷疑他是否死了,而去探他的鼻息
。但是由於他的樣子實在太怪異,原振俠實際上,根本未曾懷疑,而是根據醫生的本能
,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當原振俠的手指才一湊過去時,著實嚇了一跳,魯大發竟然沒有氣息!

    但是隨即原振俠知道自己虛驚了,魯大發不是沒有氣息,而是他的呼吸十分緩慢,
而且,呼吸也相當微弱。原振俠提起他的手來,脈搏也相當慢。

    原振俠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一面拍打著他的臉頰,一面撼動著他的身子。魯
大發就像是一個木偶一樣,任人擺佈,而且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在三分鐘之後,已令魯大發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情形仍然沒有改變。原振俠作為一
個醫生,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他只知道情形極度不對勁,自然是越早搶救越好。
所以他去撥醫院的急救電話,準備將魯大發送到醫院去再說。

    可是,他才撥了兩個號碼,一下驚心動魄,充滿了痛苦、悲憤、激動、絕望的嗥叫
聲,突然傳出,震得原振俠連手中的電話聽筒都滑了下來。

    他連忙回過頭去,看到魯大發已經坐了起來,樣子可怕之極。本來是蒼白的臉,這
時幾乎漲成了紫紅色,大大小小的汗珠,佈滿了他的頭臉。

    從他那種青筋暴綻,滿面通紅的情形來看,像是他的血管隨時可以爆炸,化成血珠
,自他的毛孔之中滲出來。

    他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格格」直響,然而,最可怕的,還是他不斷地一下又一
下在發出嗥叫聲,叫聲之中充滿了悲痛。他像是要在這樣的叫聲之中,把他心中的傷痛
都迸發出來。

    原振俠也不禁被這種情景,嚇得怔呆了半分鐘,也來不及放好電話聽筒,就撲過去
,厲聲問:「你幹甚麼?」

    魯大發面頰抽搐著,隨著他面頰的抖動,汗珠子迸散開來,灑在原振俠的衣服上,
衣服上立時出現了一點一點的濕痕。

    無論原振俠怎麼呼喝,怎麼搖撼他的身子,他仍然這樣叫著。不到五分鐘,他的聲
音顯然嘶啞了下來,原振俠知道,他再這樣叫下去,聲帶很快就會撕裂,以後可能再也
發不了聲!

    可是原振俠卻無法制止他,他一直在叫著。那種嗥叫聲,雖然在光天化日,也聽得
人毛髮直豎!

    為了制止魯大發再這樣叫下去,原振俠也狼狽得一身是汗。最後,在重重掌摑了他
兩下,而他仍然一無所覺之後,原振俠喘著氣,咬著牙,把一盆冷水,向著他兜頭淋了
下去。

    這一下收了效,魯大發停止了嗥叫,急速地喘著氣。然後,身子開始蜷縮,縮成一
團,把頭埋在雙膝之間,仍然在連續不斷地,發出傷心欲絕的嗚咽聲。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坐了下來,看著魯大發。魯大發全身透濕,一半是由於剛給淋
了一大盆水,一半是由於他流的汗。他蜷縮著的身子在不住發著抖,又過了至少有十分
鐘,才見他慢慢抬起頭來,口唇發著抖,然後,才發出了嘶啞之極的聲音:「我……見
到了她,她……她……」

    原振俠的心中,甚至有了一種厭惡感。就算再愛一個女人,像魯大發那樣,也實在
太過分了,所以他的神態十分冷淡:「你已經說過了!」

    魯大發十分艱難地道:「不,不……我不是說今天……清早……在海灘看到……她
,而是……剛才,剛才我看……到了她!」

    原振俠陡然一怔,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只是隱約感到其中一
定大有文章。他想起了才進門時,魯大發的那種怪異神態,失聲道:「你是說,你……
剛才……剛才你的靈魂,離開了你的身體?」

    魯大發抽搐著:「我猜……是這樣,不然,我怎麼能夠……看得到她……我不但看
到了她……而且也看到她,在受甚麼樣的痛苦,她……她……」

    魯大發講到這裡,陡然發出了「啊」的一下慘叫,痛哭起來。

    像魯大發這樣一個英俊挺拔的大男人,哭得這樣傷心,那真是不多見的情景。原振
俠皺著眉,思緒紊亂之至──靈魂離開肉體這種異象,竟然就在他的眼前發生,真是不
可思議之至!

    魯大發一面哭,一面還在抽抽噎噎地說話:「我……忽然瞌睡起來,在將要睡著之
前,我忽然想到,人人都有靈魂,我自然也有,如果靈魂離開身體,可以……」


    魯大發在服食了四顆鎮靜劑之後,身體上的生理現象,是迅速進入了睡眠狀態。可
是他是那樣焦切地想知道玉寶的處境,他的腦部,開始了異常的活動。他想到了為甚麼
自己的靈魂不能離體?如果能夠的話,應該像玉寶在他身邊出現一樣,他也可以在玉寶
的身邊出現!

    這是極其異想天開的想法,但是一想到了這一點,這個想法,如同大群野馬在原野
奔馳一樣,再也無法停止。

    他變得甚麼也不想,在迷迷糊糊的半睡狀態之中,腦部的活動,除了想自己到玉寶
的身邊之外,甚麼也不想。而且這個願望,是那樣熱切,他已經把自己的整個生命,注
入了這個願望之中。

    藥力繼續發揮,他覺得自己的神智越來越是迷糊,可是那一點信念,卻又越來越強
。終於,他失去了知覺,可是在失去知覺的同時,另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也立刻產生
──他竟然感到了無比的清醒,而且,在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他真的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他自己躺著,一動不動,可是神情極痛苦。那種極度的
痛苦,使得他不願意再看自己,而意願才起,他就進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之中,有著各種各樣難以形容,他從來也未曾聽到過的聲音。他十分清楚地
知道:目的達到了,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

    一陣極度的興奮,使他想看看自己的靈魂究竟是怎樣的,可是卻無法看到任何東西
。他感到自己有一個身體存在,可是那個身體躺在沙發上。這時,他的身體不和他在一
起,靈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卻又可以感到外界的一切。

    這實在太奇妙了,他不斷在想著:玉寶!玉寶!

    突然之間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他聽到了一陣哀號聲。那種哀號聲,才一入耳之
際並不強烈,可是頃刻之間,就變得撕心裂肺。而且,他一聽就聽出,那是他的玉寶在
哀號。

    他大聲叫了起來:「玉寶,你在哪裡?」

    可是他的叫聲,他也只能「感得到」,而不是像有身體的時候一樣「聽得到」。

    他叫了好幾聲,突然,像是舞台上的燈光由暗而明一樣,逐漸地,他可以看到一些
甚麼了。他先看到一張極大的床,床上有一個人,正在緩緩扭動著,哀號聲正自床上傳
出來。

    漸漸地,更明亮,他看得更清楚。看到那張床的一切,裝飾華麗之極,有四道金光
燦爛的鍊子,扣住了床上那人的手腕和腳踝。

    床上是一個肌膚雪一樣白,滑柔豐滿的裸體女人,遍體是汗。以致她的烏黑的長髮
,全都緊貼在她美麗的胴體之上。

    床上被金鍊扣住了手腕和腳踝的美女,身子在緩緩扭動著,發出驚心動魄的哀號聲
。由於金鍊的羈絆,她身子扭動的幅度不能太大,可是僅僅是這樣的扭動,由於這胴體
是如此動人,也已經是極度的美艷!

    這樣的一個美女,為甚麼要發出哀號聲呢?魯大發有點不明白。

    他想靠那張床近一些,可是卻發現自己無法接近──他這時根本沒有身體,不能叫
自己的腳來移動。但總有點方法可以移動的吧!然而又偏偏不是,他被固定在一個地方
,一動也不能動,那地方,恰好可以使他清楚地看到那張床,和床上的美女。

    他甚至無法說出自己離那張床究竟有多遠,反正可以清楚看到就是了。情形就像在
夜晚仰視星空一樣,一顆一顆的星星,歷歷可數,就在眼前,但是有誰確切知道,自己
離哪一顆星星有多遠呢?

    突然之間,哀號聲停止,床上的美女陡然坐了起來。由於她手腕上扣著鍊子,她並
不能完全坐直身子,只是掙扎著抬起上身來。

    當她這樣子的時候,長髮披散開來,魯大發看到了她的臉。

    玉寶!他的玉寶!

    玉寶全然像是一頭被綑綁起來,將要受到屠宰的小動物一樣,在她美麗的眼睛之中
,充滿了恐懼和哀傷。她的視線轉向一側,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她的身子
在發著抖,挺聳的雙乳和紅艷的乳尖,也在微微顫動。

    看她的情形,還想把自己的身子緊縮起來,但是她卻做不到這一點,因為她的足踝
也扣著金鍊。她不但不能縮起身子來,而且一雙修長柔白的大腿,也不能併攏,只好張
開著。

    看到了這種情景,魯大發已經不能忍受之極,他大聲叫著,勉力想使自己接近玉寶
,好幫她扯脫扣住她的金鍊。可是,不論他如何努力,他連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而且,他和玉寶之間的距離,簡直是無窮大,不論他如何努力,他總是在原來的位置,
和玉寶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改變。

    他感到自己開始碎裂──那是一種比肉體碎裂更痛苦的感覺。靈魂是沒有形體的,
沒有形體,拿甚麼來碎裂呢?但是只要在感覺上感到碎裂,也就真正有了碎裂的那種痛
楚!

    他已經感到難以忍受了,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他感到了毀滅──不是毀滅,
一切毀滅了,倒也罷了,他感到的是自己被憤怒、羞辱、痛苦、絕望、無助等等在擠壓
、在磨碾,把他碾成了粉,顆粒小得不能再小的粉。但是在每一粒微塵一樣的粉末之中
,卻又充滿了可以令宇宙膨脹的痛苦!

    他看到,一個穿著用金線織成的錦袍的男人,走近床邊──這男人,自然就是玉寶
恐懼的由來。玉寶的視線,本來是向著那男人出現的方向的,但當男人來到床邊,她就
緊緊閉上了眼睛,自她的咽喉之中,迸出了低沉的、可怕的哀鳴聲。

    奇怪的是,魯大發沒有一下子看清那男人的臉面。當他看到那男人時,那男人已經
來到了床邊,背對著他。他看到那男人卸下了錦袍,裸露了身體,那是極魁偉強壯的男
人身體,背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膚色黝黑。

    魯大發感到自己發起抖來,他仍然在發出連他自己也聽不到的叫聲。

    然後,他看到那男人伸手出來,撫弄著玉寶的臉,撫弄著玉寶美麗的胴體,然後,
是玉寶的哀告聲──根本聽不清楚她在哀告甚麼,或許,是由於她根本知道哀告也沒有
用,可是為了自己悲慘的遭遇,又不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來,所以才有這樣哀切的聲音發
出來。

    而那個男人,顯然十分欣賞玉寶這時的神態,發出了粗豪的笑聲來。強壯的身體和
粗大的手掌,毫不停留地在玉寶的身上活動。

    那是土王!

    魯大發看到的是,土王和他的妃子,在他的寢宮之中!

    一切不是全很正常嗎?土王和他美麗的妃子在寢宮之中親熱,有甚麼不對頭呢?可
是在魯大發而言,那是他的末日,是世界的末日,是宇宙的末日!

    他不要看了,不想看了!他不要聽了,不想聽了!

    可是他卻仍然看著、聽著。玉寶雪白柔滑的身體在顫抖,隨著每一個抖動的震幅,
魯大發就感到自己像是在被碎裂,二化為四,四化為八,一下子時間,他就成了粉末,
成了無數粉末!

    他要掙扎著大叫,他用盡他全部生命大叫!終於,突然地,他聽到了自己的嗥叫聲
,一下又一下的嗥叫聲,眼前的一切也消失了,沒有土王,沒有玉寶,只是一片模糊。
而在一片模糊之中,他逐漸看到了原振俠,可是他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不發出嗥叫聲來。

    剛才看到的情景是如此令他震動,他根本沒有空去想一想,自己的靈魂又回到身體
中來了,他只是叫著。直到一大盆冷水向他兜頭淋了下來,他才止住了嗥叫聲,大口喘
著氣。

    可是剛才看到的情景,卻仍然像毒蛇一樣,一口口在啃囓著他的心,令得他的心頭
,鮮血在一滴滴地向外流。那種要命的刺痛,使他的身子緊縮成一團,使他號哭。


    原振俠耐心聽魯大發斷續抽噎地說完,嘆了一聲:「我只能承認,你做了一個極其
可怕的夢!」

    魯大發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不是夢,我知道是我的靈魂離開了身體,到了玉寶
的身邊!」

    原振俠悶哼著:「如果你到了寢宮之中,土王和玉寶也看見你了?」

    魯大發面上肌肉抽搐:「我當時盡了一切努力要撲上去,可是始終距離不變,我只
能看著……我算是甚麼?自己心愛的女人遭受這樣的蹂躪,我只能看著……」

    原振俠苦笑:「玉寶當王妃已經將近二十年了,不是昨天才開始的!」

    魯大發陡然叫了起來:「這才可怕!」

    原振俠只好這樣安慰他:「這個月之內,事情應該可以解決了,你必須耐心等最後
時日的過去!」

    魯大發喃喃地道:「本來……十年那麼長都過去了,可是那時,一點也不存希望。
我現在有了希望,唉,過一天,真比過一年還長!黃將軍究竟準備在甚麼時候動手?你
能講給我聽嗎?」

    原振俠心想,魯大發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在這種情形下,由於過度的焦慮,他可
能會做出一些他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來。要是在最後關頭壞了大事,那就實在太不值
了。

    所以,如果告訴他確切的日期,可以對他的焦切心緒,起一定的安撫作用。他吸了
一口氣:「準備在玉寶生日的那天進行,這個月的二十六日!」

    魯大發「啊」地一聲,跳了起來:「還有十五天?」

    原振俠點了點頭,魯大發喘著氣:「我是忍得住……一定要竭力忍下去!可是玉寶
在受著這樣的虐待,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在最後關頭,熬不過去?」

    原振俠搖頭:「你所謂她受的虐待,只不過是你的想像和幻覺!」

    魯大發說道:「不,那是我的靈魂看到的!」

    在這一點上,原振俠是無法與魯大發爭辯的。他只好道:「就算是這樣,十多年她
都能忍受過去了,十幾天還會忍受不了?而且,她也知道黃將軍的計畫,知道自己很快
就可以自由!」

    魯大發雙手合十,昂臉向天,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向甚麼神明菩薩祈求保佑。
過了片刻,看來他的神情大體回復了正常,他才道:「我要回後魯村去,說不定明天清
晨,我又可以看到她!」

    原振俠聽了,心中陡然一動,脫口道:「如果你能見到她,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可以
見到她?」

    魯大發十分興奮:「她一出現,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你一定也可以見到她的!
你真該去見見她,她實實在在,是一個值得愛戀一生的女人!」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的目的,只是想去觀察一下靈魂離體的異象。雖然我相信靈
魂的存在,但是見到一個實實在在的靈魂,那是全然不同的!」

    魯大發興奮極了:「我們一起走?」

    原振俠道:「不,下了班我再來。反正她要是出現,總是在拂曉前,我見了她再趕
回醫院,也不至於遲到。我請假太多了,每次院長看到我,都像是要把我切開幾塊的樣
子,好兇!」

    魯大發居然笑了一下:「那我等你下班,和你一起去。」

    原振俠叮囑著:「你可別再玩甚麼靈魂離體的把戲了,要是給土王看到,在他的寢
宮中忽然多了一個男人,你想會怎樣?」

    魯大發嚇得喉際發出了「唔」的一下響。本來,他正準備在原振俠走了之後,再使
自己陷入昏迷的狀態之中,好再看看心上人。雖然看到的一切,令他的痛苦增加一萬倍
,他總覺得,如果玉寶能夠看到他的話,或許會感到好過一點。

    可是原振俠一句話,提醒了他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他自然不敢妄動了。

    所以,在原振俠又到醫院去之後,他定了定神,找到了紙筆,把他自己對玉寶的思
念,儘可能地寫下來。

    由於對玉寶的愛意,充滿了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是以他有不知多少話要向她傾訴
。一下午,也就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

    他和原振俠駕著快艇離開時,夕陽西下。到達後魯村,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

    魯大發先帶著原振俠,到海邊去徘徊了一陣,然後回到他的別墅中。

    村裡的人,包括魯大發的父母在內,都知道魯大發是大人物,不受到邀請,絕不會
來打擾他。村中的兒童和少年,也早就被魯大發的好朋友阿財教得十分聽話,所以魯大
發和原振俠,可以有一個十分安靜的晚上。

    魯大發好幾次要向原振俠講玉寶,可是原振俠明知一講起玉寶來,又會令魯大發感
到刺心的痛楚,所以避而不提,一直把話題岔開去。

    午夜不到,兩人便各自安寢。等到魯大發又來把原振俠叫醒的時候,原振俠看了看
時間,是凌晨四點鐘。他們一起走向海邊,晨霧在他們的身邊打著轉,天色相當陰,魯
大發是走熟了路的,原振俠不免有點腳高腳低。

    一路上,魯大發十分興奮,不住地喃喃自語:「希望她能再來。上次,她一共出現
了三次,這次,她至少也該出現三次!」

    等到到了海邊,魯大發要求原振俠站得遠一點:「或許,她怕見生人,看到你在,
她就不出現了。」

    原振俠答應著,走開了十來步,在一塊礁石上坐了下來。

    從原振俠坐的地方,向魯大發看去,由於霧相當濃的緣故,天色又黑,他只能看到
魯大發影影綽綽的一個身形。

    他看到魯大發時而凝立不動,時而來回走著。他不論是在走動還是站著,即使在身
形上,也可以看出他內心焦急的情形。

    時間慢慢地過去,過了大半小時,村子裡的雞,已斷斷續續地發出了啼聲,情形仍
然沒有改變。

    原振俠感到有點心焦。雖然他期待看到的景象,令他十分興奮,但這樣不知是不是
有結果的等待,也令人心煩。

    他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呵欠,又站了起來。也就在那一剎那,他陡然聽得魯大
發叫了一聲:「玉寶!」

    那一下叫聲,充滿了情感和愛憐。原振俠忙向前看去,看到魯大發向前,急奔出了
幾步,然後站定不動,先伸出了手臂來,然後,雙臂環抱著。看起來,他將一個人緊緊
地擁在懷中,可是原振俠卻只看到他一個人,並看不到玉寶。

    原振俠心中十分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向前走過去。他看不到玉寶──或者說,他
看不到玉寶的靈魂。

    魯大發顯然是看到了而又感到了的!

    原振俠站在原地不動,因為他感到這時的魯大發,是不應該受騷擾的。他聽到魯大
發用嗚咽一樣的聲音在說著:「他竟這樣對待你!是的,和你的情形一樣,我也能靈魂
離體……可是我能看到你、摟抱你,我卻沒有法子使你看到、感到……」

    這種情景,實在詭異之極,原振俠定睛看著,仔細聽著,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
意!

    (靈魂是一種能量,當這種能量,影響了某一個人的腦部活動之際,這某一個人就
能看到它,感到它!)

    (現在,玉寶的靈魂自然正在影響著魯大發的腦部活動!)

    (玉寶的靈魂沒有影響原振俠的腦部活動,所以原振俠甚麼也看不到。)

    (原振俠又想起了「寶狐」,當冷自泉和寶狐在一起的時候,別人也看不見寶狐。
寶狐這個外星人,顯然也懂得如何去影響人腦部的活動,同樣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
自然又和人的靈魂不同,但可以達到同一目的,就像炭火可以烤熟食物,微波也可以達
到同樣的目的一樣。)

    魯大發在繼續說著:「快了,我們快能真正在一起了!黃將軍已向你說了一切計畫
……那真太好了,我看百分之一百能成功,我們一定可以在一起!土王的勢力再大,總
有可以躲開他的地方……別哭……別流淚……是……是的,高興也會叫人流淚……」

    他說到這裡,自己也不禁抽噎了起來。霧消散了一些,可以看到他臉上洋溢著又快
樂又傷心的神情,原振俠一動也不敢動。

    魯大發不是在獨白,玉寶一定是在和他對答,但是原振俠聽不到玉寶的聲音。過了
大約十分鐘,魯大發陡然發出了「啊」的一聲,身子陡地一震,急速地旋轉著身子,顯
然是玉寶已經消失了!

    原振俠向前走去,魯大發向他迎了上來,焦切地問:「你見到她了?」

    原振俠搖頭:「沒有,她只影響了你腦部的活動,使你可以感到她!」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作為一個醫生,他自然而然想到,這種情形,也可以解釋
為一個精神分裂患者的幻覺。有時候,幻覺是高度真實的,精神病患者根本分不清真和
幻。

    可是,魯大發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使得原振俠陡然呆了一呆。

    魯大發道:「玉寶把黃將軍的計畫告訴了我,黃將軍真是突擊行動的天才!」

    原振俠心中一動,黃絹說過,魯大發不知道計畫的細節,如果這時他知道了,那就
說明,真的是剛才玉寶對他講的。那麼,他是真感到玉寶的存在,不是幻覺了!

    原振俠問:「計畫的細節怎樣?」

    魯大發訝道:「你不知道?」

    原振俠揮手:「我知道,但是我要知道,玉寶對你講了一些甚麼?」

    魯大發笑了起來:「你還是有點不相信剛才玉寶出現過!玉寶告訴我,在她生日那
天,她要在湖上進行一個小規模的聚會。黃將軍會派外交使節,用重要事務,必須晉見
為理由,在下午三時,使土王不在湖中。然後,三時正,就會有一架直升機,垂著『生
日快樂』的巨幅布條,在湖上飛過,使王宮中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土王為了慶祝玉寶
的生日,而安排的新花樣──」

    魯大發才講到這裡,原振俠已經心跳加劇!

    魯大發能夠說得出計畫的細節來,自然是玉寶告訴他的了。由此可知,玉寶的靈魂
真的來過,影響了魯大發的腦部活動,使魯大發可以聽到她的聲音!

    魯大發還在興致勃勃地說下去:「接著,直升機會在湖中盤旋,垂下綴滿鮮花的椅
子,玉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坐上那張椅子。椅子會被吊上直升機,一等玉寶上了機,
直升機就以全速飛開去,二十分鐘之後,就可以降落在公海的接應船隻上。那時,土王
還在接見外交人員,而王宮的所有警衛,也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玉寶已獲得了
自由!」

    魯大發越說越興奮,竟然用力鼓起掌來:「這真是天衣無縫的好計畫!我在休息一
陣子之後,一定要把我和玉寶之間的故事,拍成一部電影,保證可以轟動全世界!」

    原振俠看到他那麼高興,也隨著笑了笑。這時,旭日高升,朝陽映在魯大發的臉上
,使他的俊臉看來充滿了生氣。

    原振俠自從認識他以來,從來也未曾見他這樣高興過!

    他甚至笑著:「當然,這部電影在土王的國度,是一定被禁映的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小心,別對任何人說起計畫,一洩漏就完了!」

    魯大發有點稚氣地吐了吐舌頭:「當然,這是我生死攸關的大事!」

    原振俠在海灘走了幾步,示意他要回去,魯大發自告奮勇,要駕艇送他回去,原俠
俠並不反對。在一個多小時的航程之中,魯大發又詳細地說著,他這次和玉寶相見的情
形。


    魯大發乍一見玉寶的時候,玉寶已是滿面淚痕。魯大發撲過去,把她緊緊擁在懷裡
,心像是要碎裂開來一樣,第一句話就是:「他竟這樣對待你!」

    玉寶緊伏在魯大發的懷中,抽噎著、哭著,然後,抬起頭來,明澈的眼睛中卻充滿
了希望:「好日子不會太遠了,是不是?黃將軍的計畫……」

    她把黃絹的計畫告訴了魯大發,整個人偎依在魯大發的懷中:「我感到過你的出現
,真的!當我在忍受著痛苦的時候,我感到過你的出現。我求你,下次別再來了,我在
那時候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

    魯大發不知道,自己如何表示自己對她的輕憐蜜愛才好,他只是不斷地喃喃叫著她
的名字:「玉寶!玉寶!」


    魯大發用力一揮手,快艇的速度相當高,把他的頭髮吹得凌亂。原振俠直到這時才
道:「剛才你說到過拍電影的事,我看還是免了,不但不能拍電影,而且你們還要隱居
起來!」

    魯大發憤然:「為甚麼?」

    原振俠冷冷地道:「你總聽說過,世界上有一種人叫作『職業殺手』的,土王有的
是錢,他可以請齊世界十大殺手來對付你們!」

    魯大發怔了一怔,然後用力握著原振俠的手,起勁地搖著:「真是,多謝你提醒我
!我會和玉寶隱居起來,瑞士的湖邊、加拿大北部的雪原,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甚至卡
爾斯將軍的國度,也可以成為天堂!反正我有足夠的積蓄,生活不成問題!」

    原振俠問:「你事業正如日之中天,你不覺得放棄了可惜嗎?」

    魯大發大聲縱笑了起來:「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滑稽的話──生命和事業,任擇其一
,你猜我會選擇甚麼?」

    原振俠有點感觸:「愛情的力量──」

    魯大發昂首迎風:「等於是生命的泉源!」

    快艇到了碼頭,魯大發並不上岸,駛著船回後魯村去。

    原振俠直接到醫院,才一進醫院,就有職員向他走過來:「原醫生,有人有急事,
在等著見你!」

    職員說著,向會客室的門指了一指。原振俠望過去,看到兩個身形高大,現出一副
剽悍神色的女郎,正一臉焦急之色,在踱來踱去。

    這兩個女郎,原振俠雖然沒有見過,但她們的同類,原振俠是見過幾個的──都是
卡爾斯將軍的女侍衛,也是黃絹的手下!

    這時,那兩個女郎也已看到了原振俠。兩人用像是獵豹發現了獵物的速度,衝了出
來,尖聲道:「原醫生,黃將軍找了你一個晚上!」

    這種情形,原振俠多少有點反感,他只是冷冷地道:「那又怎樣?」

    兩個女郎道:「請你立即見黃將軍,有極重要的事,黃將軍在船上。她說,魯先生
的事,有了極大的變化!」

    原振俠本來真想拒絕的,但是一聽事情和魯大發有關,而且又有了「極大的變化」
,他自然不再拒絕,而立時點了點頭。

    他上了那兩個女郎駕來的車子,直駛向一個遊艇匯集的碼頭,登上了一艘快艇,直
向遼闊的海面馳去。估計至少駛出了二十浬,才看到了一艘巨大的遊艇,那一望而知,
是一艘小型戰艦改裝的!

    原振俠不知道,黃絹何以要選擇在海上和自己見面,當他登上那艘艦隻之後,立時
被帶進了一個看來如同會議室一樣的寬敞艙房之中。黃絹正在來回踱步,一見到原振俠
,就抬起頭來,神情難看之極!

    原振俠還沒有開口,她已經道:「我被人出賣了,土王知道了我的全部計畫!」

    原振俠大吃一驚,一時之間,僵呆著出不了聲。他首先想到的,是玉寶和魯大發兩
人,再也沒有相聚的機會了,那將帶給他們兩人以甚麼樣的痛苦?

    玉寶不但還要繼續在「籠子」中,忍受土王的虐待,魯大發的癡迷,也沒有了著落
……這是略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慄的事!

    他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黃絹發出了一下聲音十分難聽的苦笑聲,指著放在桌上的一個信封:「你自己去看
。」

    原振俠連忙走過去,信封精緻之極,有著代表土王的標徽,信封是用火漆封口的。
他抽出信紙來,信相當長,足有兩張信紙,全用十分端正秀麗的手寫字寫成,顯得隆重
其事。

    原振俠才迅速地看了幾行,就倒吸了一口涼氣,人像是落進了冰水中一樣!

    信是以土王私人的名義寫給黃絹的,寫得文采斐然,極其精采。但是信的內容,卻
是觸目驚心,難怪黃絹的臉色那麼難看。

    黃絹的聲音有點乾澀:「信是用最直接的方法,土王派了專使送來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信是如何送來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信的內容。

    以下,就是那封信的內容:


    親愛的黃絹將軍:不知道該稱你為雄才偉略的將軍,還是該稱你為一個野性的美麗
女郎,你竟然玩弄著那麼危險的火棒──小心,它真會燒毀你那美麗的臉龐的。你的計
畫,我已全部知悉(別問從何而知),那的確是一個十分精釆的計畫。如果不是我現在
就知道了,這個計畫實現的可能,幾乎是百分之百。

    顯然,你的計畫實現了之後,會有甚麼後果,你未曾考慮過。我可以提醒你以下幾
點:第一,我們兩國之間的關係,自然完結,這正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樂於見到的一點。
第二,你以為魯大發和玉寶,能像神話故事中講的一樣,「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嗎
?當然不能。我們全活在人間,金錢的力量,無遠弗屆,我估計三天之內,就可以使他
們兩人變成零碎的屍體。

    我考慮了相當久,才決定只寫私人信件給你,是基於我十分想維持和貴國的關係,
貴國方面,自然也是一樣。所以,我認為,你當然不會再實行你的計畫,因為祕密既已
洩漏,自然再無成功的可能。我已在王宮附近,做了最嚴密的佈署,即使你派一個空降
師來進攻,也必然全軍覆沒。

    如果你不是那麼美麗,我一定不會對你如此客氣,基於同樣的原因,我也不會對玉
寶王妃採取任何處罰的行動,雖然她所犯的罪行,足以使得她被判死刑十次以上。我十
分珍惜她的美麗。她對你的訴苦,完全是一個生活太過豐裕的女子的無病呻吟。

    請想想看,作為一個受君王寵愛的王妃,是不是應該和君王有性愛生活?而任何男
性,在性愛活動中,都是具有侵略性和攻擊性的──聽說卡爾斯將軍倒是例外──任何
正常的女性,都可以承受男性的侵略和攻擊。所以在我和王妃的關係上,不正常的是她
而不是我。

    所以,美麗的頑皮女郎,你打抱不平,完全是一種盲目而無意識的行動。

    再要請你特別注意,我絕不蠢笨,至少聰明到了及早知悉你計畫內容的地步。所以
,別再在我面前玩弄任何花樣了,讓我們大家都忘記這件事,那就對大家都有好處。

    (信下面,是土王的龍飛鳳舞的簽署,和他的一連串的頭銜。信末,還有兩點「又
及」)

    又及:在玉寶王妃生日的下午,三時過後,我會在她的面前出現,看著她失望的神
情。一個女人打算私奔,總應該接受一點懲戒的。到時,我可能不免要出言諷刺她幾句
,而我自然也會接受她俯伏在我腳下所進行的懺悔。

    再又及:如果不是基於兩國間的關係,希望你能長住敝國。你是自由的,並不需要
任何人用突擊計畫來搭救,你為甚麼不離開卡爾斯將軍的堡壘?


    看完了這封長信,原振俠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不能動。過了好一會,才自他
的齒縫中透出了兩個字來:「完了!」

    黃絹的聲音極憤怒:「這雜種,他竟敢這樣侮辱我!」

    原振俠知道,黃絹是指信中最後一個問題而言,這個問題,的確是黃絹所無法回答
的。而且,觸及黃絹內心深處的創傷,所以,也自然令她感到十分惱怒。

    原振俠當然不便就這個問題,發表甚麼意見,他又重複著:「完了!」

    黃絹突然現出了十分疲倦的神情來:「我還有許多事要處理,請你去告訴我們的大
明星,計畫取消了。」

    原振俠苦澀地道:「怎麼對他說呢?」

    黃絹作了一下沒有意義的手勢:「計畫是怎麼洩漏的,我實在想不透,只有你,我
,玉寶知道!」

    原振俠道:「魯大發也知道!」

    黃絹的聲音陡然提高:「你告訴他的?」

    原振俠搖頭:「不,玉寶告訴他的,就在今天清晨。」

    他接著,把今天清晨發生的事,敘述了一遍。黃絹聽了之後,呆了好半晌,然後,
她嘆了一聲:「或許是我太大意了,那船上有竊聽裝置!」

    原振俠苦笑:「現在去研究已沒有意義。唉,可憐的魯大發,可憐的玉寶,我真不
知道,他們如何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他們對於自己未來的生活,是這樣充滿了希望,
一心以為自己,可以從痛苦的深淵之中跳出來!」

    黃絹也長長地嘆息著:「我們已經盡了力,世上總有點事,是人力所不能做到的。
我知道你很難向魯大發開口──」

    原振俠道:「太殘忍了!」

    黃絹苦笑:「我建議你到最後一天才告訴他,這幾天,讓他多陶醉在自己的夢幻之
中也是好的。因為他以後的日子,只怕不會再有快樂了!」

    原振俠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石塊堵塞著一樣,再也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在土王已知悉了一切之後,真的是沒有任何辦法,可以使玉寶離開王宮的
了!

    黃絹又嘆了一聲:「土王在他的信中,為他自己的行為辯護,好像也有道理。玉寶
這樣內心深處對男性有抗拒,也難以想像,她會和魯大發有正常的生活!」

    原振俠搖頭:「我並不擔心這一點,玉寶不是憎厭男性,她只是在心理上和生理上
抗拒一個男人,因為這個男人的行為不正常,給她的創傷實在太甚了!而且,今後,她
的生活……唉!」

    黃絹坐了下來,用手撐著頭:「希望她靈魂離體的能力越來越強,那至少她和魯大
發,還是時時可以相會的,甚至魯大發也可以時時去『看』她!」

    原振俠憤然:「讓她去向魯大發哭訴,讓魯大發去看她被虐待的情形?」

    黃絹提高了聲音:「如果你有辦法的話,不妨提出來,不必對我指責甚麼。而事實
上,我也沒有必要承擔任何指責!」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他們的事情是沒有辦法的了,你的呢?你如何回答土王最後
的一個問題?」

    黃絹的視線轉向他處,她雖然已經把頭髮剪得極短,但這時仍然習慣性地,做了一
個掠髮的動作:「那算是甚麼問題?我對我目前的生活,滿意之至!」

    原振俠道:「但願如此!」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我告辭了!」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不起,把這樣艱難的事,交給你一個人去做。真的,
我意思是,到了最後一天才告訴魯大發。」

    原振俠點頭:「我同意!」

    黃絹按下了一個掣鈕,門打開,兩個女侍衛走了進來,神情十分緊張。黃絹還沒有
吩咐她們送原振俠走,其中一個,把一張支票,交到了黃絹的手上。

    那個女侍衛在把支票交給黃絹的同時,道:「是在第十七號的身上搜到的!」

    原振俠就站在黃絹的身邊,他看到了,那是一張面額大得足以建造一座設備完善的
中型醫院的瑞士銀行支票,黃絹拿著支票,神情十分憤恨。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那天會晤玉寶,我是帶了十七號一起去的。出賣我的人,
原來是我的人!唉,為了這樣數目的金錢,人真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的!」

    原振俠忙道:「你準備如何處置?」

    黃絹凜然:「這是我們國家的內政,請不要干涉!」

    原振俠嘆了一聲,心想:人為財死!這個十七號女侍衛,自然不會有甚麼好下場的
了!

    他的心情極差,不再說甚麼,仍由快艇送回岸上。當天晚上,接到了魯大發的電話
:「不要再到後魯村來?」

    原振俠這時,別說沒有勇氣面對魯大發,連聽到了魯大發的聲音,都心中發虛,忙
道:「不了!」

    魯大發的聲音聽來十分快樂:「過了今夜,又近了一天。何況明天清晨,我還有見
到她的可能,上天待我,真算是不薄!」

    原振俠唯唯應著,魯大發卻絮絮不休地說著他的計畫,並且問:「到時,黃將軍是
不是會把玉寶送到後魯村來?還是送到別的地方?我想第一時間見到她!」

    原振俠只好道:「這要等黃將軍決定,我知道了之後,立刻通知你。」

    魯大發聲音愉快:「我會隨時和你聯絡,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原振俠感到心頭一陣抽搐,像放下一塊燒紅了的鐵一樣,放下了電話聽筒。

    怎麼對魯大發講呢?怎麼將那麼不幸的消息去告訴他呢?原振俠預計到,魯大發在
聽到了這樣的壞消息之後,可能當時即刻變成瘋子!這種無法承受嚴重的精神打擊,而
變成精神錯亂的例子實在太多了,作為一個醫生,他自然不會不知道!

    可是,又不能永遠不說的,因為日子是早已定下來的──這個月的二十六日。計畫
看起來一點破綻也沒有,一定可以成功──魯大發等著在二十六日,和他相思了十年的
玉寶相聚。

    到時,如果玉寶不出現,對魯大發來說,打擊是一樣的!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
俠真是感到為難到了極點,不知如何才好!

    偏偏魯大發的興致越來越高,不但每天和原振俠通電話,而且在一個星期之後的一
天晚上,還摸上門來。當原振俠打開門,看到是他時,喉際不禁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音
來。

    魯大發完全沉醉在他和玉寶相會的日子越來越近的興奮之中,但也有著異樣的擔憂
。一進來,他就道:「她來過三次之後,就沒有再來了,不會是有甚麼意外吧!」

    原振俠偏著頭,聲音像是不出自他的口:「當然不會,她……沒有甚麼特別的痛苦
,自然也不必每天來和你相會!」

    魯大發高興了起來:「是!是!」

    原振俠真想這時就告訴他,一切早已完了,再也不會有拯救行動,也不會有他和玉
寶的相聚。但是當他看到魯大發有近乎兒童的興奮時,他就無法把話說得出口,只是在
心中嘆息著:等到最後一天吧!

    魯大發忽然笑了起來:「其實,到了那天,最好由我駕駛那架直升機。那樣,玉寶
一被接上來,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已經知道了殘酷的事實真相的原振俠,感到了心頭一陣刺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若
無其事地道:「那可不行,你們見了面,若是熱烈擁抱一番,那可能導致直升機失事。
還是由受過訓練的人去進行的好!」

    魯大發一疊聲道:「是!是!」

    接著,他又現出了一副少年人明知是過分的要求,但是卻又急切想提出來的神情:
「那麼……不是有一艘船在公海接應嗎?我是不是可以在這艘船上?那麼,玉寶一到,
我們就可以相會了!」

    原振俠的心頭又是一陣難過──如果計畫仍然存在,不必魯大發要求,黃絹也會安
排他到那艘接應船上去,讓他早一刻看到玉寶的!

    可是現在……原振俠無法說得出話來。魯大發卻以為原振俠不肯答應,按著原振俠
的手:「代我求求黃將軍,好不好?」

    原振俠低嘆一聲,點了點頭,魯大發高興地道:「黃將軍一定肯答應的……你看,
那天我穿甚麼衣服好?瀟灑一點,還是隆重一點?要不要準備大量的鮮花,還是一份生
日禮物?」

    原振俠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吼叫起來:「不知道,全不知道!」

    魯大發沒有生氣,心境好的人,脾氣自然也是好!

    當天晚上,好不容易把魯大發打發走了,原振俠真是精疲力盡。他並不是一個慣於
弄虛作假的人,所以要陪著魯大發高興,他格外覺得辛苦。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中正在想:如何把魯大發的要求轉達黃絹?黃絹當然不會
同意,因為一切計畫早就取消了!

    那麼,又如何轉告魯大發呢?

    原振俠只有苦笑,他自己性格上的缺點,這時他才算看清楚了──對一個不是那麼
注意他人感情的人來說,事情十分簡單,告訴魯大發,一切都已取消就行了。可是對他
來說,實在難以啟齒!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原振俠拿起電話來,聽到了黃絹的聲音:「魯大發反應怎樣
?」

    原振俠忍不住長嘆了一聲:「我還沒有告訴他,真的不知怎麼說才好!」

    黃絹沉默了相當久:「是很難說,可是總要說的!」

    原振俠道:「是,他才從我這裡離開,他還提了一個要求……」

    黃絹苦笑:「哪裡還有甚麼接應船?」

    原振俠道:「你知道,我知道,可是他不知道!」

    黃絹沉聲道:「你的意思是──」

    原振俠又嘆了一聲:「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多少也有點用。就當計畫仍照
舊進行,到了最後關頭,才告訴他,計畫失敗了。」

    黃絹乾笑了兩聲:「會好一點?」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會好一點!取消了計畫,和計畫進行過而失敗,多少有點不
同。」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二十五日,會有人來接你們,我……也會在船上
,和你分擔一下那種難堪的時刻。」

    原振俠由衷地道:「謝謝你!謝謝你!」

    他聽到電話中,傳來黃絹苦澀的乾笑聲。

    第二天,魯大發知道黃絹答應了他的要求,興奮得在原振俠的住所跳來跳去──從
沙發上跳到了桌子上,從桌子上又跳起來,想去抓住吊燈,被原振俠大聲喝止,才算是
靜了下來。

    算起來不過是三、四天日子了,魯大發不肯再回後魯村去。原振俠苦不堪言,為了
盡量減少和魯大發相處,他寧願留在醫院當值,也不回住所。

    二十四日晚,魯大發卻找上醫院來,原振俠只好把他請進辦公室。

    魯大發連連道歉:「我實在沒有辦法一個人獨處,實在太興奮了!」

    原振俠敷衍著他,魯大發忽然現出相當神祕的神情來,道:「這件事,又是你一個
新的神祕經歷了?」

    原振俠只覺得疲倦,也沒有弄明白魯大發的話,真正是甚麼意思。

    魯大發又道:「你已可以證明,人活著的時候,靈魂也可以離開身體的!這種奇異
的現象,如果你向倫敦的世界靈學會作一個報告,一定轟動之極!」

    原振俠道:「是,只是……似乎這種離體現象,不受本人的控制!」

    魯大發道:「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控制的,我那次……那次就幾乎是由我自己的意
志決定的!」

    原振俠想了一想:「你那次……並不是十分成功,好像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魯大發點著了一支煙:「是,不過,玉寶後來告訴我,她強烈地感到我的來到──
」他講到這裡,忽然興奮起來:「你想想,如果每一個人,都有自我控制靈魂離體的能
力,假設靈魂這種能量的行進,速度和光速相等──」

    原振俠道:「不,應該比光速更快,甚至於不存在速度這個問題,一切是由意念決
定的。靈魂是一種思想,想要到哪裡,立刻就可以達到目的!」

    魯大發「啊啊」連聲:「是,是!我想,將來的宇宙探索,一定是靈魂離體,才能
達到目的──意念一動,立即就到達了目的地,這才能進行宇宙探索。要不然,就算以
光速行進,到十七萬光年外的星雲,也要十七萬年,人哪有那麼長的壽命!」

    原振俠也被引起了興趣,暫且把煩惱拋開:「而意念卻是一剎間就完成了,甚至突
破了時間的限制,這真是一個極值得研究的課題。如果有了成就,可以控制,那是人類
文明的一大突破,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紀元!」

    兩人越說越起勁,魯大發忽然問:「我那次靈魂離體之後,我人是甚麼樣子的?」

    原振俠回想著當時的情形,用了一句十分簡單的話來回答:「完全是一個有呼吸的
死人!」

    魯大發作了一個鬼臉:「那麼可怕?」

    原振俠道:「是,你雙眼睜得極大,可是眼中一點生氣也沒有!」

    魯大發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證明,靈魂才是真正的生命!」

    原振俠道:「應該說,靈魂和肉體,組成了生命,但主要的是靈魂!」

    魯大發頑皮地笑了起來:「或許,將來醫學界會有『靈魂死亡』這樣的名詞,和如
今的『腦死亡』一樣。一個人,若是失去了靈魂,就可以宣布他已經死亡!」

    原振俠道:「誰知道?將來的事,誰知道?」

    他在這樣講的時候,心中實在十分難過,因為至少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就是
:不論用甚麼方法,魯大發和玉寶,都不能在一起了!

    第二天,原振俠向醫院請了假,和魯大發在一起,等黃絹的使者來到。來的仍然是
上次的那兩個女侍衛,帶著他們,登上了上次原振俠和黃絹會面的那艘船。

    黃絹不在船上,他們被招待到佈置舒適華麗的艙房之中,船立即以極高的速度啟航


    魯大發顯得異常緊張,幾乎片刻也離不開原振俠。以致黃絹打電話來的時候,原振
俠要趕他離遠一些,才能壓低聲音和黃絹交談。

    黃絹道:「我要明天下午三點多,才能用直升機趕到船上來。」

    原振俠苦笑:「恰好是原計畫中,玉寶該降落船上的時候?」

    黃絹苦笑:「倒不是故意的!」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到時再說吧!」

    他放下了電話,離他並不是太遠的魯大發,十分緊張地奔過來:「甚麼事?甚麼事
?」

    原振俠只好道:「沒有甚麼!」

    從這一刻起,魯大發真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數著時間。他會忽然嘆一口氣,道:「
唉,總算又過了七分鐘,過得真慢!」

    在王宮的內院中,玉寶也在一分鐘一分鐘地數著時間。這些日子來,她雖然覺得土
王對她有點怪,不但虐待加甚,令得她更加痛楚,而且無緣無故會向她笑上幾下。但是
玉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逃脫樊籠這件事上,並沒有留意別的。

    她在等著自己生日的來臨,二十六日下午三時,那將是她生命中決定性的一刻。她
已經安排好了湖面上的聚會,她要裝得若無其事。可是內心緊張的喜悅,卻難以掩得住
那種異樣的興奮,令她美麗的臉龐,流露著珠玉一樣的光輝。

    當天晚上,土王托著她的下顎,令她的臉微微向上,仔細地看著她的時候,自然也
發覺了這一點。玉寶照例全身輕輕發著抖,緊閉著眼睛──土王特別寵愛她,這或許正
是原因之一,土王只要一碰到她的身子,她就像待宰割的羔羊一樣,全然沒有反抗的餘
地,這使得土王在心理上得到極度滿足的征服感。

    任由擺佈,充滿了敬畏(土王現在知道是恐懼)的美麗胴體,不但給他生理上的歡
愉,而且給他心理上的滿足。

    這時,土王握著玉寶下顎的手指,漸漸收緊,玉寶痛得身子抖動得更厲害。

    土王心中再明白也沒有,忍不住問:「你為甚麼興奮?等著明天?」

    寶玉心頭狂跳:「是的,明天……是我的生日!」

    土王「嘿嘿」地笑了起來,雙手用力在玉寶的身上肆意搓摸。玉寶發出了呻吟聲來
,哀艷的呻吟聲更刺激起土王的情慾。

    雖然這些年來,玉寶勉力使自己咬牙忍著,來習慣土王的粗暴,可是每一次她都有
如下地獄,忍受著刺骨的痛楚清洗一遍之感。而那天晚上更甚,她身子抖得全身每一條
肌肉都在跳動,發出的呼叫聲,夾雜在土王的喘息聲中,簡直是人獸的合鳴!

    當她從昏迷中醒過來之際,天色已經微明了。弄清楚了土王不在身邊,她整個人立
刻鬆弛了下來,轉頭望向窗外,心中幻想著的只是一件事──離下午三時,越來越近了


    土王一直沒有再出現,玉寶用了相當長的時間來打扮自己,她想魯大發見到她的時
候,她會很好看。而從中午開始,她就到了湖上。

    天氣十分好,藍天白雲,宮中為她慶祝生日的程序,也安排得十分熱鬧。到了兩點
以後,玉寶好幾次倒灑了杯中的酒,她實在太緊張了,緊張得完全無法控制。而到了離
三點鐘只有幾分鐘時,她反倒又鎮定了下來──黃將軍說過,那是軍事行動,一秒鐘也
不會遲的。

    兩點五十七分,玉寶心想:應該聽到直升機的聲音了,但是沒有──天上一片寂靜
。這時,時間又過得飛快,五十八分了,五十九分了,直升機在哪裡?玉寶不由自主,
一直抬頭向天,可是,直升機在哪裡?等到宮中的報時鐘,「噹噹噹」地三下響,告訴
她時間已經是下午三時了,而仍然甚麼也沒有出現之際,玉寶陡然站了起來。她只感到
全身所有的血,都在湧向一處不知名的所在,由於她一直抬頭向上看著,所以根本未曾
覺察土王已來到了她的身前!

    土王等候的那一刻也終於來到了。土王看到了玉寶臉上那種焦急已極的神情,心中
有一陣復仇的快感,他哈哈大笑了起來:「別再向上看,直升機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
了!」

    玉寶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她身子的震動是如此猛烈,以致連船身也晃了一下
。她立時低下頭,向土王望來,土王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臉頰:「直升機不會來,聽到
沒有?直升機不會來!」

    土王在期待的是玉寶恐懼得渾身發抖,伏在他腳下哀告求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
玉寶甚麼也沒有說,只是雙眼直勾勾地望著,視線像是穿過了土王的身子,直投向遠處
。雖然是大白天,可是這種情景,看來也詭異莫名!土王不由自主,鬆開了手,向後退
出了一步。

    就在這時,在玉寶的口角,泛起了一絲微笑。土王厲聲吼叫:「你還笑?」

    玉寶的確是在笑著,但是那淺淺的微笑,既不曾擴大,也未曾斂去,就像是她這時
已變成了一座雕像,笑容將永恆地留在她的臉上一樣!

    這時,是下午三時零四分。

    下午三時零四分,在那艘船的甲板上,直升機已經降落。機翼轉動變慢,機艙門打
開,黃絹出現在艙門口。

    魯大發和原振俠已經等了很久了。黃絹才一出現,魯大發就大叫著,向前奔了過去
,他叫的是「玉寶」──原振俠還沒有告訴他一切已經完了!

    但就在這一剎間,原振俠僵住了!魯大發還在向前奔,原振俠看到了不可能發生的
事──看到了玉寶滿面發自內心喜悅的笑容,自黃絹的身邊擦過,下了機艙,迎向魯大
發。

    黃絹也怔呆得張大了口,等她醒過來,想伸手拉住玉寶的時候,玉寶早已到了甲板
上,迅速和魯大發會合。兩人先是手拉著手,互相凝視著對方,接著,緊緊擁在一起!

    原振俠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一時之間,只以為黃絹真是神通廣大,在最後關頭,還
是將玉寶救了出來。他不去打擾魯大發和玉寶,迅速奔向黃絹,握住了黃絹的手──手
是冰涼的。

    原振俠還沒有向黃絹問甚麼,黃絹已發出了一個呻吟聲,接著,看到魯大發和玉寶
,一起轉過身,向他們望了過來。

    魯大發和玉寶轉過身來,望向原振俠和黃絹之際,兩個人都是滿面歡暢,並且,一
起向他們作揮手告別的手勢。

    原振俠道:「他們是──」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覺得黃絹握住他的手,緊了一緊,示意他別多出聲。原振俠不
再說甚麼,向前看著,看到玉寶後退了兩步,一副等待企盼的神情,望住了魯大發。自
她妙目流盼之中,所散發出來的那股情意,連旁觀者也幾乎心神俱醉。

    然後,幾乎不能相信的異象出現了。開始是魯大發的身形,漸漸模糊,不多久,就
看清楚了──並不是魯大發的身形變模糊,而是好像疊影一樣,另一個魯大發,自原來
的魯大發的身上,滲了出來!

    兩個魯大發!

    一個站在原地不動,臉上的笑容靜止,而另一個,臉上的笑容在不斷擴大,在奔向
玉寶,很快地和玉寶握住了手。他們的另一隻手,仍然在向原振俠和黃絹揮動著,然後
,就在原振俠的視線之中,突然消失!

    甲板上這時還有不少別的人,可是那些人卻像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魯大發仍
然呆立著,黃絹和原振俠的手心都冒著汗,剎那之間,他們都明白了:玉寶的靈魂離開
了身體,來到這裡,而魯大發的靈魂也離開了身體,和玉寶在一起。他們兩人的靈魂在
一起,再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令得他們分開!

    他們在消失之前,曾運用了力量,使黃絹和原振俠可以看到他們,可以感受到他們
的歡樂和深切的情意。他們是要告訴黃絹和原振俠,目的已經達到,他們的喜悅快樂,
是永恆的了!

    黃絹和原振俠呆立了很久,才手拉著手,來到了魯大發的面前──應該說,是魯大
發的身體面前。那個笑容,固定在他的臉上,他有呼吸,有心跳,是一個活人。但那只
是沒有靈魂的一個軀殼,他的靈魂已離體而去,剩下的軀殼還活著。

    這種情景,當然詭異絕倫,但原振俠和黃絹既然知道一切來龍去脈,當然更是代他
慶幸。

    而他們兩人心中的感慨,自然也一言難盡!

    魯大發後來怎麼樣了呢?他靈魂怎樣了,沒有人知道,失去了靈魂的身體,一直在
原振俠醫院的加護病房,他童年好友阿財陪著他,他臉上一直帶著那個快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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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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