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科幻] 原振俠系列-奇緣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奇緣 作者:倪匡(已完成)

有一個相當特別的會,叫「奇事會」,參加者的資格沒有甚麼限制,要由原來的會
員介紹,然後,在當晚出席的會員之前,講一件事。

    用「講一件事」,而不用「講一個故事」,這是會章明文規定的。講述者必須講述
其親身經歷之事實,而不得憑想像編造不可信之故事。

    當然,所講的事,一定要極其離奇,超乎知識範疇之外,近乎不可思議,而不是平
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講了這件事之後,再由所有聽了這件事的會員,投票決定這個講述者,是不是有
資格參加「奇事會」──奇事會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會員,必須經歷過一樁或超過一樁
奇事之謂。

    常常,講述者本身,自以為經歷十分曲折離奇,興沖沖地講述出來,但是卻令得聽
的人呵欠連連,一點不感興趣,當然在投票的時候,也被否決了。所以,奇事會的會員
不是很多,只維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會也不是所有會員都參加。

    原振俠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是蘇氏兄弟介紹的。蘇耀西和蘇耀東兩人,在入會的時
候,分別講了「血咒」和「海異」的故事──不可思議的黑巫術,和微生物團結起來與
高級生物人類爭鬥的經過,這兩樁奇事,得到了全體會員的通過。

    而原振俠在入會之時,講的是冷自泉的戀愛故事,撲朔迷離的「寶狐」,也獲得了
一致通過。而且據說,奇事會成立以來,從沒有那麼多會員,那麼用心地聽完一個申請
入會者講述的。但「寶狐」的經過是這樣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會的會員,也沒有甚麼特別的義務和權利,只是定期聚會,聽新申請者講述奇
事。由於會員的知識程度都相當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俠幾乎每次都參加,除非
他有遠行。

    今天晚上的聚會,更使得原振俠有意料不到的驚喜。奇事會會員的聚會地點是不固
定的,這一次,是在一個會員的郊外別墅中。約定的時間,大家都遵守(這是會章之一
)。

    主人用興奮的語氣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別人物──我不稱他為嘉賓,因為
他應該是我們奇事會的當然會員。世上不會有人,一生之中遇到過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

    有一個會員咕噥了一句:「噯,那是誰?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能有這種榮耀!他
的名字是──」

    那個名字被提出來之際,原振俠變換了一下坐著的姿勢,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幾次短
暫的會面。他想到,若是和這位先生經常會面,那倒是一樁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主人眉開眼笑,聲音之中充滿了興奮:「正是他,就是這位先生!」

    所有的會員──今晚出席的會員特多,所有人全來了,自然是主人特別通知了,有
重大事件宣布的緣故──都興奮起來,那位先生太富傳奇性了,沒有見過他的人,都想
見他;見過他的人,還想再見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鐘,向門口走去,一面走著,一面道:「他應該來了,他是最守時
的,我們可以期待報時鐘聲和門鈴聲同時響──」

    主人講到這裡,壁上的鐘,響起了第一下聲響,門鈴果然也在這時響了起來。主人
打開門,人人都向門口望去,坐著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那位先生帶著笑容,步履輕捷走了進來。主人還沒有介紹
,他已經朗聲道:「各位好,真對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靜著,主人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苦笑:「你就像旋風一樣,能一次和你講
十句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攤了攤手,向原振俠望來:「原醫生,我們還是經常見面的。抱歉我不能
久留,但是我帶來了一位朋友,他的經歷,一定可以滿足奇事會每一個會員的要求!」

    直到這時,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個人,是和這位先生一起走進來的。那位先生的
光芒太甚,他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會
被忽略。

    那另外一個人,事實上,身形比那位先生還要高大,有著一頭金髮,看起來大約四
十歲出頭,是一個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種美男子。

    主人對於忽略了來客,有點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經道:「如果各位承認我有資格
介紹新會員的話,我介紹這位──」他指向那人:「萊恩上校。」

    主人帶頭鼓掌,在掌聲中,那位先生提高聲音:「萊恩上校所經歷的事,一定會引
起各位極度的興趣。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見吧!」

    蘇氏兄弟早已聽原振俠說過這位世上最富傳奇性的人,一看見他講完就要走,立時
衝過去想阻住他。

    蘇氏兄弟的動作十分快,可是還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轉身,一面揮手,動作
敏捷得出奇,已經一陣風也似地向門外捲去,門也隨即關上。

    奇事會所有的會員,都有一種愕然之感,一時之間,又忽略了萊恩上校的存在。這
使得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點發窘,要故意咳嗽一下,來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點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萊恩上校?」

    萊恩有禮貌地笑著:「是,和歐洲那條著名的河流一樣。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現
在是美國人,一個退了役的軍人。剛才……那位先生說,我的經歷,或者會引起各位的
興趣──」

    會員有的已經坐了下來,有的在淺酌著杯中的酒。主人道:「請坐,他說你的經歷
會引起我們的興趣,那一定會的!」

    任何人可以聽得出,主人的語調不是十分熱衷。萊恩卻並不在意這一點,顯得他對
自己奇異的經歷,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來,先作了一個手勢,來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後才道:「本來,我去找衛
先生,是因為我本身的經歷十分奇特──」

    會員中有一個性子急的,不禮貌地叫了起來:「別老說自己的經歷奇特,我們這裡
每一個人,都有奇特的經歷,快說出來!」

    萊恩看來是一個脾氣相當好的人,他並沒有生氣,只是道:「請先聽我作一點解釋
,是不是能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我倒不很在意。本來我想請衛先生,幫我解決這件怪事
,可是他有別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馬拉雅山,去會見一些密宗喇嘛……」

    萊恩一直未曾講入正題,這使得相當多人都表示不耐煩了,連原振俠也嘰咕了一句
:「請把開場白盡量縮短!」

    萊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訴我,各位都是對奇事有經驗的人,或許可
以幫我解決一下。」

    那性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天!你再不說是甚麼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種方法,來
解決你了!」

    這一次,萊恩皺了皺眉:「我認為一樁奇異的事,必定有它的來龍去脈,在敘述的
時候,一定要十分詳細,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一個被忽略了的細節,可能就是整件事的關鍵,性急,是於事無補的。」

    雖然一大半人,都認為萊恩說話太囉唆了些,一點也沒有軍人的爽朗作風,但是這
一番話,倒說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對待一切奇異而不可思議的事,的確要有這樣
認真的態度才行。所以,原振俠首先鼓起掌來,掌聲倒也相當熱烈。

    萊恩上校感到十分高興:「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軍人生涯中,我參加過越戰
──」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長長地嘆了一聲:「戰爭,真是人類行為中最醜惡的一
環。」

    那心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老天,我們這個會,快變成和平祈禱會了!」

    萊恩只裝沒有聽見。

    原振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會員旁邊,那是一個身形矮小、枯瘦、膚色黝黑、留著像
刺蝟一樣短頭髮的人。原振俠不記得他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這小個子有著
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是那種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這是奇事會的一個老會員,原振俠只知道這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憑甚麼奇事,才得
以入會的。由於他個子小,膚色黑,這個人的年齡,也是十分難以估計的,大約是在三
十到五十歲之間。

    聽他的口音,英語之中,帶有濃重的歐陸音,只有法國人或北歐人講英語,才會有
這種口音。所以推測起來,他可能是歐洲大陸長大的亞洲人。

    (在這裡,忽然詳細地介紹這個「性急的會員」,是因為這個在這時看來,似乎和
萊恩上校的出現毫無關係的人,在後來事情的發展上,卻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
事經常這樣奇妙,看來是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只
不過一直要等這種關聯由隱而現,才會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沒有禮貌。原振俠恰好坐在他的身邊,忍不住
低聲道:「先生,請讓他講下去,別打斷他的話頭!」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看起來,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氣十
分暴躁,悶哼了一聲,故意轉過頭去,不看原振俠。對於他這種行動,原振俠除了感到
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沒有辦法可想。

    萊恩上校並沒有注意這小小的風波,他在繼續著:「在越戰中,我領導一個情報工
作組。大家都知道,越戰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奇特的一場戰爭,簡直在整個過程之中,
沒有好好地、正式地打過一場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這場戰爭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戰役不同。」

    萊恩上校續道:「所以,在越戰中,情報工作就特別重要。本來,軍隊中是沒有情
報部隊的編制,是在越戰中才產生的。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戰
爭最熾烈的時候──夏天。」

    萊恩上校的語調沉緩,他的奇事已經開始,大客廳中也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

    他吸了一口氣,取了一支煙在手,卻並不點燃,只是轉動著:「我們的總部是在森
林裡,有著相當完善的設備。可是在那種環境下,這樣捉迷藏式的戰爭之中,所有現代
化的設備,幾乎都用不上。參與戰爭的雙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對方殺死就行
了!」

    在原振俠的身邊那個人,這時又哼了一聲:「原始方法殺人,和現代化殺人,都是
殺人,其間並沒有落後與進步之分!」

    萊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這以前,可能並沒有對這個人加以特別的注意,直
到這時,才直視那人。其餘的人,都唯恐他會和那人爭吵起來,所以視線都集中在他們
兩人的身上。

    所以,兩人當時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人,當萊恩上校向他望來之
際,偏轉了臉,微昂著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顯得相當無禮。

    而萊恩上校一向他望過去,反應卻十分令人驚訝,只見他看到了那人之後,身子陡
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來一樣。他終於並沒有站起來,但是若不是他心
中感到了極度的驚訝,他是不會有這樣動作的。同時,他也現出了十分驚異的神情來,
口唇顫動了幾下,想說甚麼,卻沒有說出聲音來。

    這種情形,令得在場很多人都覺得突兀。連主人也覺察了,說了一句:「萊恩上校
,你認識宋維先生?」

    是不是認識一個人,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或不是,應該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
出來的。可是,主人隨口這樣一問,萊恩上校卻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猶豫了一下,才
道:「不……應該是不認識。宋維先生?宋維先生是中南半島來的?」

    那個人卻並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原振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來他是越
南人,越南曾是法國殖民地,所以他說起英語來,才會有法國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維,
不知道他是幹甚麼的?

    由於萊恩上校的神態有異,和宋維的樣子,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祕,原振俠
在這時,對宋維這個人的興趣,比對萊恩上校要講的奇事更濃。

    萊恩上校沒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剎那間的猶豫,但隨即恢復了正常。

    他繼續講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從中午開始起,天色就很陰沉,雷
聲不斷傳來,有時,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聲,還是遠方各處傳來的炮聲。我們總部所
在處,是許多激烈戰事的中心,隨時可以遭到敵軍的襲擊。事實上,已有跡象顯示,敵
軍正在對我們的總部,進行逐步的包圍。

    「我說的跡象,是我的部下,連日來,都曾在離開總部不到一公里的範圍內,遭到
伏擊。越共殺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樣化的,那天早上,巡邏隊就又發現了四具屍體,是屬
於夜晚的一個巡邏小組的,這四個人看來都是中毒死的,身體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敵人
擅長下毒,他們在樹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會中毒。這四個人,是在甚麼樣情
形下中毒的,由於沒有生還者,所以也無法知道其中的經過。」

    他已經講得十分詳細了,可是講到這裡,還嫌不夠詳細似地,頓了一頓,才又道:
「我說是中毒死的,只是我們當時的判斷,可能他們另外有死因,也或許可能是被毒蛇
咬了之後死去的。毒蛇咬囓的傷口,往往十分小,在戰場中久了,尤其在叢林中生活久
了,誰身上都有點小傷口,不是很容易判斷哪一個小傷口是致命的。總之,這四個人是
死了!

    「巡邏隊把四具屍體帶回來。長期處在這種暗殺式的戰爭之中,會使人的脾氣變得
十分壞。那天,當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時,作為指揮官,感到十分憤怒。而尤其令
我在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極優秀的軍官
,他的名字是傑西,官銜是少校,一個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請各位注意,後來發生的事,和這位傑西少校有關。」

    一個會員道:「這不對了,他已經死了,還會有甚麼事發生?」

    萊恩上校沒有回答,宋維忽然冷笑一聲:「或許他後來復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維是在諷刺,可是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口又掀動著,但又沒有講甚
麼。

    大廳之中,維持了短暫時間相當難堪的沉默,萊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
來之時,夏天的氣溫高,濕度也高,十分悶熱。天還沒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經發出
可怕的嗡嗡聲,在等著吸血。所以雖然熱,也沒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濕透
了,以致人人身上都發出難聞的氣味。

    「在這種環境中,連活人都難免發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爛。所以,軍中的習慣是
,一有陣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後,立時下葬,因為屍體實在無法作超過二十四小時的
保存。

    「這四個陣亡者,包括傑西少校在內,自然也不例外。我作為長官,主持了葬禮,
雷聲一直不斷,閃電連連,即使在白天,看來也極其驚人。一道一道的閃電,從天空直
劃下來。

    「當我主持葬禮的時候,在我的身後,是一個老兵。我在唸著『塵歸塵,土歸土』
的時候,聽到他在我身後,喃喃地說:『天,這樣的雷電,要是擊中了屍體,是會引起
屍變的!』

    「我當時回頭瞪了他一眼。戰爭膠著無進展,卻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氣十
分壞,我瞪那個老兵的眼光,自然不會友善,那老兵嚇得不敢再說甚麼,我也就繼續主
持葬禮。」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先向原振俠望了一眼,然後,又望向蘇氏兄弟,道:「雷電擊
中屍體,會引起屍變,這種說法在中國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俠先答:「是的,也據說黑貓走過屍體,或是另一些和電有關的因素的刺激,
就會引起屍變,好像連靜電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電和生命之間,好像有著十分奇妙的聯繫,西方傳說中的『科
學怪人』,不是也在雷電之夜產生的嗎?」

    萊恩上校又問:「請問,在中國傳說中,屍變之後的情形是怎樣的?」

    原振俠本來想問:是不是包括了傑西少校在內的四具屍體,後來發生了屍變?但是
萊恩比他先問了出來,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屍體僵直地跳起來。只
會跳,不會走,甚至只會向前跳──」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作手勢。就在這時,在他旁邊的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怪
異的聲音,跳了起來,身子挺直,雙手伸向前,十指作鉤狀,臉上現出極詭異的神情,
一跳一跳,跳向萊恩上校。

    宋維的行動,可以說是突兀之極。他的那種跳動的動作,倒並不如何恐怖,他是在
模仿中國傳說中,屍變了的殭屍跳動的動作。可是在那一剎那間,人人都感到了悚然,
那是由於宋維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十分怪異的神情來,那種難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
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來真像是死人一樣),和喉際所發出來的那種嗚咽低沉的怪聲,
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慄。

    當他跳到萊恩上校的面前之際,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像是怕
他突然撲了過來,用他彎成鉤狀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樣。

    宋維一跳,跳到了萊恩的面前之後,又跳了一下,然後在雙足不點地的情形之下,
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身,又維持著同樣的姿勢,跳回了原振俠旁邊的座位。

    他一來一去,只花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而在這半分鐘之內,幾乎人人目瞪口呆,
看著他這種怪異突兀的動作。

    宋維又坐了下來,看起來若無其事,道:「傳說中,屍變後的屍體行動起來,就是
我剛才示範的那樣!」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氣──原來宋維是惡作劇!

    原振俠卻感到宋維的怪動作,不止是惡作劇那樣簡單,他立時又向萊恩看去。

    萊恩的面色煞白,甚至連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斷抽動。可見他心中,一定由於宋維
剛才的動作,而感到極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俠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說笑的口吻,希望調和一下氣氛:「大
抵是這樣,很多鬼電影中出現的殭屍,全是這樣行動的!」

    萊恩上校沉默著,看來是正在想甚麼。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敘述了一
個開始!」

    萊恩上校忙道:「是……是……軍中的葬禮,實在是十分簡單的。我們甚至沒有棺
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齊的軍裝,再把他們的私人物品,放在他們的身邊,然後用軍毯
把屍體裹起來,就埋進土裡去了。

    「至於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經過選擇的。凡是輕便的、易於攜帶的,或是估計有紀
念性的物品,都不會陪葬。由部隊保存,在適當的時候會繳上去,好讓國防部在通知死
者的家屬時,把死者的物品,交給死者的家屬。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遺體之前,我曾想把傑西少校所戴的一隻戒指除下來。我知
道他十分喜愛那隻戒指,那是他一次轟轟烈烈戀愛中的紀念品。」

    萊恩上校又頓了一頓,強調了一句:「那並不是一隻質地很名貴的戒指,只不過是
普通的銀質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於屍體已開始在鬱悶的夏天中,開始發脹的緣故,我無論如何,
也沒有法子把這隻戒指除下來,只好放棄了。

    「當時,我想,或許他願意讓這隻戒指陪著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貢去度假
之後,帶回來的。」

    宋維似乎不肯放過譏諷萊恩的機會,這時,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國軍官,迷
上了風情萬種的越南少女,一個現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萊恩上校的語調相當低沉:「美國軍官和越南少女之間,也可以發生真正愛情的!


    這一次,宋維居然沒有反駁,只是作了一個不屑的、無可無不可的手勢。

    萊恩上校等了一會,看宋維不準備再說甚麼了,他才繼續下去:「那隻戒指上面,
刻有一種十分奇特的圖案,好像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條蛇,有可能刻的是亞當與夏娃
在伊甸園中的故事。刻工相當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製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
切,說得如此詳細,只是為了說明一點──這隻戒指,是獨一無二的,就算再照樣做一
隻,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樣。

    「傑西十分喜歡這隻戒指,每當他撫摸這隻戒指之際,他就會現出極其甜蜜的笑容
來。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對這隻戒指,我再也熟悉不過,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場合
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認出來的地步。」

    所有人都靜靜聽著,只要宋維不出聲打岔,別人都不會打斷萊恩的敘述。原振俠聽
到這裡,已經隱約地感到事情有點蹊蹺了,萊恩一再敘述那枚戒指的形狀,而那枚戒指
,又無法自傑西的手指上除下來,那一定是隨著傑西埋在地下了,他為甚麼還這樣強調
呢?

    萊恩略停了一下,又嘆了一聲:「傑西本來,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犧牲了,
自然再也沒有機會。對了,那個越南少女,傑西有她的照片,我見過,真是一位美女,
有著一半中國人的血統。照片上的她,看起來簡直如同東方的仙女一樣叫人著迷,長髮
、苗條,有著蜜色的柔軟肌膚,一雙黑眼睛之中,透露著極度的憂鬱……」

    萊恩的用詞相當美,他的話,令人悠然神往。這時,忽然有一陣啜泣聲傳了出來。

    原振俠是首先聽到啜泣聲的人,因為那聲音就在他的身邊傳來。當他轉過頭去看時
,看到那個行為怪誕的宋維先生,正在抹拭著眼淚。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他還沒有開口,已聽得萊恩先發問:「宋維先生,你
為甚麼哭泣?」

    宋維轉過頭去,聲音還有點哽咽,可是他卻道:「哭泣?我為甚麼要哭泣?我是…
…鼻子有點不舒服!」

    他這樣說著,又故意用力吸了兩下氣,來掩飾他剛才的啜泣。

    萊恩緊盯著他,又問:「宋維先生,你認識阮秀珍?」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這時,看他的情形,和剛才他和萊恩搗蛋時全然不同。看起
來,他像是一個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樣。他在一震之後,卻又立即恢復了鎮定,冷冷
地道:「阮秀珍?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時候,在大廳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出來,事情有點不對頭了。人人都感到,
在萊恩和宋維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牽連。可是,那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牽連呢?卻又沒
有人說出來。

    本來,對於萊恩的敘述,還有人認為太過囉唆,沒有甚麼趣味。這時,也不禁被引
起了興趣。

    萊恩在聽了宋維的回答之後,「哦」了一聲:「原來你不認識她。各位,阮秀珍,
就是傑西所愛的那個越南少女的名字。」

    這時,原振俠已不住地,在觀察他身邊的宋維的神情和反應。宋維剛才顯得十分激
動,可是這時,他卻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沒有關係一樣。那種情形,又令得原
振俠感到了迷惑。

    萊恩吸了一口氣道:「從傑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間的戀情,絕不是一
個普通的美國軍官,和越南女人之間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
,阮小姐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當高。她家開設一家雜貨店,她準
備出國深造,目的地是法國。阮秀珍……這個可愛的女孩子,有著相當程度的藝術天才
,她和傑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識……就算不是戰亂時期,他們之間也必
然會發生戀愛的。

    「所以,當傑西犧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遠在田納西州的父母會如何傷心
。我想到,在西貢的阮秀珍,一定傷心欲絕,我已經準備,下個月我有假期,到西貢,
先去找她,通知她這個不幸的消息。」

    萊恩上校的語調,越來越是傷感。他並沒有說得太多,可是已經具有極強的說服力
,叫人相信美國情報軍官傑西少校,和西貢雜貨店老板的女兒阮秀珍,是真正相愛著的


    萊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話題扯回到葬禮上:「雷電一直不斷,可是卻又不下雨,天
氣悶熱得不堪,每個人都全身是汗。當他們下葬時,一排士兵向天放鎗,向死者致敬。
然後,包裹好了的屍體,被放進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當深,足有一公尺,就在總
部不遠處。已有超過二十個犧牲者,葬在那裡。

    「我第一個用鏟子,把泥土鏟起來,拋進坑中,泥土漸漸蓋過了屍體。等到填平之
後,我們再把刻有死者軍銜、姓名的一塊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禮到這裡,算
是結束了,只有一個號兵,還在不斷吹奏著哀曲。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心頭,都像是
壓了一塊大石一樣,所以,才回到了總部之後,我就開始喝酒。

    「到天色漸黑時,就開始下雨,雨勢極大,而且雷聲更響,閃電也更駭人。這樣的
天氣,正是越共展開攻擊的好時機,所以我們更要小心戒備。果然,不到午夜時分,猛
烈的炮火,就開始攻向我們。

    「炮聲和雷聲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種情形下,我們完全沒有法子反攻,只好
守著陣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總部附近的壕溝中據守,有小股敵人,企圖藉著
惡劣的天氣掩護過來,全被擊退。有幾次,若不是閃電突然亮起,敵人的行蹤因之暴露
,他們幾乎可以越過壕溝了。這真正生死一線的惡戰,一直到天亮,雨勢小了,敵人的
進攻才停止。

    「我們鬆了一口氣,檢查了一下,有五、六個人受了傷,沒有死亡,這真是上上大
吉了。我肯定敵人已暫時退卻,就上了瞭望台──在總部四角,都有大約八公尺高的瞭
望台,我登上其中一個,用望遠鏡觀察,要弄清敵人是不是還在附近。

    「在瞭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當遠。當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敵人行動的蹤
跡之際,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們的墳地上,有著四個看來像是才被掘出來的土坑,土坑中積著不
少水。隨即,我發現……發現那四個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個死者的……其中有
傑西少校在內。可是這時蓋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邊,而且土坑之中,顯而易見,昨
天埋下去的屍體,已經……不在了!」

    萊恩上校一路說著,聲音一路發顫。顯然當時,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
忽然又被翻了開來,屍體不見了之際,心中是如何地震駭。

    他不由自主喘著氣:「當時,看到這種情形,我一開始是極度的震驚。但是接著,
我卻又感到了無比的憤怒,我陡然叫了起來。我的叫聲一定十分駭人,以致在瞭望台下
面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向瞭望台奔了過來。那時在我身後的,是一個中尉,我轉過身來
時,他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一臉驚駭地望著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體出擊,把屍體
弄回來!」

    萊恩說到這裡,氣息更急促:「當時我想到的是,昨晚,敵人藉著大雷雨掩飾,進
攻了一個晚上,且曾攻到離我們的陣地極近處。那麼,當然也到達過那個墳地,一定是
他們把四具屍體弄走了!」

    一個會員插了一句口:「是,這個推測,是最合理的了!」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甚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當然,他們盜走屍體,不至於
把他們吃掉,可是他們卻會把屍體掛在竹竿上,豎在我們的陣地處,使我們軍心渙散。
這是十分可怕的行動,要是一個部隊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對死亡發生了恐懼,這種
恐懼就會迅速傳染,這個部隊就會喪失鬥志,一下子就會被消滅了。

    「所以,我當時發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屍體搶回來,還是十分正確的,並不是由於
對傑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後,呆了一呆。『全體出擊』他是聽
得懂的,甚麼叫『把屍體弄回來』,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間,我也冷靜了下來
,我更換了命令:『召集軍官開會!』他接了命令,奔下了瞭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遠鏡,去觀察那墳地上的情形。那四個空了的土坑,看起來,像是
被炸藥炸開來一樣,散開來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沖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開
始不久之後發生的事。

    「沒有多久,十來個軍官,一起上了瞭望台。我要他們觀察墳地,好幾個人一起叫
了起來:天!他們盜走了屍體!有的問:屍體對他們有甚麼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訴
了他們,人人面面相覷。若是真發生了這種事,那自然可怕之極,可是要把屍體弄回來
,那又談何容易!根本沒法子知道,敵人躲在密林的甚麼地方,我們若是全力出擊,敵
人可以分股消滅我們,而且還可以趁機襲擊總部,我們實在不能輕舉妄動的!」

    從萊恩上校的敘述中,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軍事
指揮官,儘管發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驚,但是他迅即冷靜了下來,理智地分析
著對自己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勢,而不是衝動到去魯莽行事。

    他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其餘軍官都覺得不應該貿然出擊,都主張把屍體被敵
人盜走的事,告訴全體人員。那麼,不論敵人用甚麼卑鄙的手段,我們這方面先有了心
理準備,總好得多了。儘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這樣子。第二天天雖晴了,可
是天氣更熱,當這個變故傳達下去時,到處響起了咒罵聲。可是咒罵也沒有用,敵人躲
起來,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這四個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滿,我親自主持。由於下了一夜的大
雨,土坑附近也沒有甚麼腳印等可供追尋。填平了土坑之後,心裡好像好過了一些。這
時候,例行巡邏的巡邏隊來報告,他們在巡邏時,遇上了敵人,在一陣接觸之後,打死
了三個敵人,俘虜了一個,被俘的一個,看來是敵方的一個軍官。」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向宋維望了過去。他的這種行動,令得在場所
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為甚麼萊恩向宋維望去?難道宋維就是那個被俘的越共軍官?那
真是太湊巧了!

    各人一起循著萊恩的目光,向宋維望去,宋維卻恍若無覺,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
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萊恩在說些甚麼,他根本沒有聽進去,
而他只自顧自在沉思。

    萊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繼續道:「我一聽說有俘虜,自然十分高興,立時回到了總
部。部下把俘虜押了來,那是一個典型的越南人。雖然在越南作戰了那麼多年,可是對
於東方人的臉譜,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還是不容易辨認,看起來,每個人幾乎都是一
樣的。當時我就開始審問,這個俘虜的態度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我的越南話相
當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聽得懂我的話的。他甚麼話也不肯說,自然……也吃了
點苦頭。

    「戰場上,能記得日內瓦有關戰俘的公約的軍人,不是很多。而且敵人對待我們的
戰俘,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也難怪我們給他一點苦頭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強,仍然是
一言不發。直到後來,我問到他們卑鄙地盜走了屍體時,這個俘虜才現出了極度訝異的
神情來,一臉不屑的神色,發出冷笑聲。」

    萊恩說到這裡,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他聽得我一再逼問那四具屍體的
下落,才開了口。他說:『我們為解放祖國而進行神聖的戰爭,只想到如何把活著的敵
人消滅,誰會去浪費時間對付已死的敵人?』

    「我當時,相信了他的話,我還懷疑可能是其他部隊幹的事,他不知情,於是再審
問下去。他卻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進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樣,看起來他的地位不
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沒有機會知道,因為前哨接到了敵人喊話通知,願意將
四名我方的俘虜來交換他。四名我方的俘虜全是軍官,我見在他身上,也問不出甚麼來
,就答應了交換。

    「四具屍體,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盜走的,又到哪裡去了呢?」

    萊恩用這個問題,把他的敘述告一段落。

    老實說,如果不是在萊恩的敘述中,有宋維在當場作怪地搗亂了幾次的話,萊恩所
說的事,實在不算是甚麼奇事。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個會員立時道:「就算不是越共
盜走了屍體,當晚的戰鬥十分激烈,雙方都動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萊恩點頭:「是!」

    那會員道:「這就是了,炮彈飛來飛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墳地上,把墳炸了開來,
屍體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沖走了,那算是甚麼奇事?」

    另一個會員道:「只根據一個戰俘的話,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盜走
了的。」

    有一個年輕的會員道:「萊恩先生,恐怕你講的事,不合本會的入會標準!」

    這個會員的話,顯然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所以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請入會者的申請被否決了。主人會講幾句委婉拒
絕的話,好使申請者不至於太難堪。

    主人已經準備講話了,但或許是由於萊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帶來的,所以他覺得
措詞方面比較困難些。一時之間,還未曾說出話來。

    而就在這時候,宋維忽然道:「不必那麼快下決定,他講的事,還只是上半部。聽
他把下半部講了之後,再說不遲。」

    宋維的話,令得人人都覺得極度愕然。

    幾乎從萊恩上校一開始講話之際,宋維的話、怪異的行動,大家都十分明顯地對他
表示不滿了。而且,他講的話如此奇特,他怎麼知道萊恩的故事只講了一半?萊恩講了
一個在戰場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屍體,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經過一場攻防戰之後,失蹤
的奇事。當他問了那個問題之後,應該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維知道還有下半部?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宋維的神情,像是只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一樣
。而萊恩上校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人人都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吸氣聲,接著,他直視
著宋維,問:「宋維先生,你肯定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

    宋維連想也不想:「沒有見過!」

    萊恩問了一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那你怎麼知道我的事還有下一半?」

    宋維仍是連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講的事,就是那樣平凡簡單,那位大名鼎鼎的先
生,怎麼會特地介紹你來?你以為能見到這位先生是那麼容易的嗎?我心中有一樁奇事
,想請他幫助,可是他根本沒時間見我!」

    宋維的解釋,聽來勉強可以算是合理,萊恩也想不到甚麼來反駁。大家的興緻更濃
了,幾乎沒有人相信宋維的解釋,但是也沒有甚麼人可以說得出所以然來,是以大家都
望向萊恩,希望他再講下去。

    萊恩望著宋維,神情仍是十分疑惑。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屍體不見的事,由於
連日來都有戰鬥,大家都忘記了。而且也沒有預料中的,敵人把屍體拿出來示眾的情形
發生。在戰場上,活著的人,尚且隨時可以失蹤,死人失蹤的事,當然更不會有甚麼人
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為傑西是我的好朋友,總覺得這件事有點怪。

    「一個多月之後,我有了假期,離開了陣地,到西貢去度假。那時候的西貢,有著
畸形的繁華,那種畸形的繁華,是世紀末式的。當時,我就有一種感覺,這種情形是不
可能永遠維持下去的。

    「到了西貢的第二天,我就根據傑西所講的地址,去找他愛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
上,我盤算著,見到那位少女之後,該如何開口才好?我是自己駕駛著吉普車前去的,
停車問了兩次路,才找到那家雜貨店。我一走進去,就有一個中年人,怒容滿面向我迎
上來。

    「當時的西貢,所有的商人,對於美軍,都大表歡迎,繁榮的市面,可以說全是由
美軍的消費而來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敵意使我愕然間,他已經用十分粗暴
的聲音道:『滾!我們這裡,不接待美國人,滾,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一面呼喝著,一面還作出趕人的動作。我不想和他打架
,只好隨著他的動作後退,一直退到了店門口。

    「到了店門口,我再向這家雜貨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
站定,那中年人仍然聲勢洶洶,雙手叉著腰。我耐著性子道:『對不起,我來找一個人
,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聽,雙眼瞪得極大,青筋暴綻,樣子更兇狠了
,他大叫一聲:『滾!』

    「這時,已有不少看熱鬧的人聚攏過來。

    「我又好氣又吃驚,忙又道:『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
?』我說的是標準的越南話,對方一定聽得懂的,可是他的反應,奇特之極,竟然一個
轉身,就雙手捧起一個大瓦罐,向我直摔過來!

    「我一躍避開,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這時,我也不禁生氣,那中年人卻一
點也不覺得自己有甚麼不對,又捧了一隻瓦罐在手,一面大聲罵著,罵的話粗俗不堪,
一面又叫著:『別以為我不會殺你們,滾,滾得越遠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緒,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甚麼
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準備向他理論之際,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拉我的衣袖,同時,有
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氣來,根本不講理的,你
快走吧!』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圓臉大眼,很淘氣靈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對我說話。

    「我忙問她:『你認識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
『我們找一個地方說話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衝出來了,我在下條街街口等你!


    「這時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親,他已拿著一條十分粗大的木棍,兇神
惡煞般衝了出來。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連忙跳上了車子。雖然立即發動了車子逃走
,車頭燈還是給那瘋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駕著車,到了下一條街,那少女已經在那裡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車,她道:
『我叫彩雲,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點驚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雲,你好,我叫萊恩。』出乎我意料之外,
彩雲抿著嘴,笑了一下,她笑起來……極其動人,我不由自主有點發怔地望著她。她道
:『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傑西向秀珍說起過你,秀珍告訴了我。』

    「我聽得她提起了傑西,不禁長嘆一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彩雲顯然是個很活
潑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斷說著話,她的話,令我呆住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彩雲在說著:『秀珍和傑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惱怒到了極點,一見到美國
人,尤其是美國軍官,就要罵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甚麼話?秀珍和傑西私奔了?這……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好傢伙
,傑西只告訴我,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越南女孩子,並沒有說,他原來已經和那女孩私
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連我都瞞著,這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所以,我顯得十
分氣憤:『有這樣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講了之後,我想起傑西已經陣亡了,
心中又不禁一陣難過。

    「彩雲靈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難過的神情一定十分顯著,她一下子就看出來
了。她笑嘻嘻地道:『他們互相愛著對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應替你的好朋友高興才
是,就像我替秀珍高興一樣!』

    「我聽了之後,更加難過,找了一個地方,停了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不知道如
何開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雙手,雙頰現出一片紅暈來,更加嬌秀動人。我當時只是哀
傷傑西的去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對一個陌生少女來說,實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

    萊恩講到這裡,停了一會,現出十分嚮往的神情來。聽他敘述的人,也都設想當時
的情景──一個英俊高大的美國軍官,一個美麗動人的越南少女,這情形,充滿了異國
情調。再加上是在戰爭的動亂時期,自然更增強浪漫的氣息,分明又是傑西和阮秀珍相
戀的翻版了。

    萊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點靦腆:「在動亂中,男女之間的感情,特別容易發
展……和一般人想像不同,美軍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記述的愛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廳
中相遇,就開始性交易那麼簡單!」

    各人都點頭,有的還發出長長喟嘆聲。

    萊恩沉聲道:「當時……是在後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忘記彩雲,我變
得和傑西一樣,東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萊恩的聲音中充滿了回憶,沒有人知道他和彩雲之間,後來發展成甚麼樣,也沒有
人問他。

    萊恩又停了一會,才道:「我當時握住了她的雙手,她柔順地任我握著,過了好一
會,一定是相當久,她才道:『你……想說甚麼?』

    「我又嘆了一聲,才道:『彩雲,你別難過……或許,我們都應該替秀珍難過……
』彩雲睜大了眼,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神情望著我。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彩雲,傑西陣
亡了,我們怎樣告訴秀珍才好?』

    「彩雲聽得我這樣說,先是怔了一怔。接著,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我對她聽
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這種反應,感到十分驚愕,但是,我還是覺得她的笑聲動聽之極。
這……小女孩……這少女她十分大膽,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來,在我的額上,重重
敲了一下。然後,仍然笑著,跳下了車,向著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開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時……我穿著整齊的軍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當然我
想立即去追她,可是總覺得不怎麼好。我也下了車,追了幾步,大聲叫著她……」

    萊恩講到這裡,神情又甜蜜又忸怩,聽他敘述的人,都現出會心微笑來。設想當時
的情形,他的確是很尷尬的,他是一個服裝整齊的軍官,而彩雲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少女
,如果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追逐,的確會招來非議的。可是彩雲在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
後,反應如此奇特,萊恩實在又非得追上去問個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萊恩,等他講下去。原振俠向身邊的宋維望了一下,宋維的神情十分迷
惘,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愛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維翻了翻眼,並沒有回答。

    萊恩在眾人的注視下,神情更有點不好意思,他點了一支煙:「我看著她,她奔到
了一棵樹下,停了下來,向我望來。我盡量放慢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還沒有開口,
她就道:『其實你可以有很多話對我說,例如稱讚我美麗,每一個男孩子,都是這樣稱
讚我的。』

    「我一時之間,不知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確十分美麗……我從
來未曾見過,像你那麼動人美麗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是啊,那你何必胡說八道,說甚麼傑西陣亡了?』我又呆
了一呆,嘆了一聲,心想她不願意接受這個悲慘的事實,以為我在胡說八道,我十分難
過,可是又不能不說,我又道:『是真的,傑西陣亡了,我親手葬了他……』

    「當我講到這裡的時候,我的聲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傷的神情也是無法掩飾的
。彩雲的神情更怪,她顯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卻又驚訝於我的悲傷。她呆了片刻
,才道:『別開玩笑了!』接著,她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傑西做了逃兵,你
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說他陣亡了,好免他受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也不必瞞我,我
是秀珍和傑西的好朋友。』

    「我聽得她這樣說,真是驚訝之極,忙道:『逃兵?甚麼逃兵?』她嘆了一聲,搖
著頭,長髮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而晃來晃去,那樣子真是可愛極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
她的長髮。這一次,她卻閃身避了開去,帶著嗔意問:『我懷疑你是不是傑西的好朋友
?』

    「我仍然不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面對著這樣的一個少女,我真是一點辦法也
沒有。只有攤開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傑西已經死了,為甚麼?』
她咯咯笑著:『傑西死了麼?甚麼時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當然不是,
他……死了有……』我心中計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邏任
務中……沒有回來。找到他的時候,他和三個隊員已經死了……』我在講到這裡的時候
,又十分的難過。

    「可是彩雲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大笑了起來,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
而前仰後合。她……有著十分纖細的腰肢,當她笑得身子亂顫時……那情景真是十分動
人的,而且,是充滿了誘惑的。

    「我一則生氣,一方面也實在經不起她這種誘人的姿態,所以我一伸手,摟住了她
的細腰,把她拉了過來,準備狠狠地責問她,為甚麼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摟住,仍然在
笑著,她的腰肢不但纖細,而且那麼柔軟,又在不斷顫動,那真令得我……有點不克自
持,我真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可是她的話,卻令我怔呆,她道:『你這個人真可愛,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他們
的好朋友。那天晚上傑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帶出來,交到傑西手裡的
!』我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聲音也開始發顫,我問:『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情?你……好好記一記!』

    「她舉起手來,數著手指,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當她數手指的時候,我忍不住在
她的指尖上,輕吻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間,她停止了動作,抬起眼來望向我,她的眼珠
漆黑而明亮,當我和她目光相接觸之際,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對眼睛了
。」

    萊恩的敘述,夾雜著越來越多彩雲這個越南少女是如何美麗動人,他自己又如何逐
漸對這個越南少女,逐步迷戀──絕不是甚麼「奇事」,可是聽他這個當事人娓娓道來
,倒也聽得人趣味盎然。

    萊恩的神情,看來十分沉醉於他和彩雲的初遇。過了一會,他神情一變,現出駭然
之情來,而且用力揮著手,像是想把甚麼東西揮去一樣。

    「彩雲和我互相凝視著對方,過了片刻,她才繼續去數手指,然後道:『對了,是
四十四天之前。我記起來了,是秀珍生日後的第三天。』各位,你們可以想像得到,我
聽了彩雲的話,是如何吃驚。四十四天!傑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貢和阮秀珍私奔!
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親自將他埋葬的!

    「當時,我甚至由於過度的驚駭而站不穩,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彩雲自然一直以
為我在說謊,所以並不如何驚駭,她在我身邊也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十分優美,一雙修
長的大腿併在一起,看起來,十足像丹麥的哥本哈根港口,那個美人魚塑像一樣。可是
我卻由於驚駭和心亂如麻,沒有心情去恣意欣賞,我只是不斷問自己:怎麼會?怎麼會


    「過了很久,我才能問得出來:『你能不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對我說一下?』彩
雲眨著雙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雲敘述她遇到萊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發生的事。當然,「奇事會」的
會員,聽到的,還是萊恩的覆述。

    萊恩一直在敘述他的事,敘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雲的話。在當時講的時候,是
沒有甚麼問題的,但是轉化為文字的敘述,很容易引起混亂。所以,把彩雲的那一段敘
述,不採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記載下來。

    這一段經過,在整個故事之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請各位留意。


    彩雲和阮秀珍是鄰居,阮家開雜貨鋪,彩雲家裡開的是一家規模不十分大的布店。
彩雲父母早亡,店務由她的兄嫂主理。彩雲和秀珍不但是鄰居,而且是同學,兩人感情
好得不能一刻分開,而互相心中有甚麼祕密,也一定找對方來傾訴。

    所以,當傑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愛,彩雲是世上第一個知道有這段戀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約了彩雲在河邊散步。作為好朋友,彩雲一下子就在秀珍異常的神
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快樂的事情在。

    兩個少女年齡相若,各有各的美麗。秀珍的身形比較高挑,可是彩雲的身形卻比秀
珍來得豐滿玲瓏。兩人沿著河邊,一面走一面講話,秀珍是用一句「我認識了一個美軍
軍官」作為開始的。

    接下來,秀珍就向彩雲詳細講述了他和傑西認識的經過,而以一句發著顫的「我…
…讓他吻了我」作為結束。

    (這一段秀珍和傑西相識,一個越南少女和一位異國軍官一見鍾情,少女獻出了她
的初吻的經過,要詳細寫來,倒是一個十分動人的愛情詩篇。但這是一個奇幻故事,細
膩的情愛細節,只好割愛。)

    秀珍在敘述之際,神情充滿了甜蜜。彩雲一聽到她認識了一個美國軍官,先是嚇了
一跳,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規勸秀珍。因為在連續幾年的戰爭中,美軍和越南女
性之間的糾纏實在太多了,幾乎成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貢的女性生活的一部
分。而且,其中悲劇之多,也數不勝數。

    可是,等到秀珍講完了之後,彩雲從秀珍的神態和言語之中,已經可以肯定她整個
人,都沉浸在愛河之中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彩雲甚麼也沒有說,只是說了一句:「真
代你高興,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來,燈光映在她俏麗的臉龐上,像是塗了蜜一樣甜。

    彩雲心中十分羨慕:「愛情真的那麼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麼樣的?」

    秀珍掠著長髮:「說不出來,我們看過那麼多有關愛情的小說和電影,可是現在我
才知道,那些形容,一點用處也沒有!」

    好朋友之間,不能不問一些細節,彩雲問:「他吻了你?親吻又是甚麼滋味?」

    秀珍俏臉飛紅,呆了半晌才道:「說不上來。」

    彩雲知道,秀珍愛上的那個軍官叫傑西,是來西貢度假的,假期是一個月。他們認
識,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們只能有兩個星期在一起。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之中,彩雲和秀珍很少見面,只是每當深夜,總聽到阮伯罵秀珍
夜歸的聲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門很大,罵起人來也很兇,彩雲在替秀珍擔心,
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個美國人在談戀愛,一定會發瘋。

    彩雲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傑西之間的戀愛,越來越是灼熱。一直到那天晚上,彩
雲已經睡了,可是窗子上發出聲響,彩雲打開窗子,秀珍在窗外,彩雲忙伸手把她拉了
進來。

    秀珍一進來,就在彩雲的床上,仰躺了下來,胸脯起伏著,不斷喘著氣,滿面都是
淚痕,可是神情卻又快樂甜蜜無比。

    彩雲已經可以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聲,也一直在流著淚。彩雲緊握
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秀珍才道:「我給他了!」

    彩雲沒有說甚麼,秀珍雖然在流淚,可是那是快樂和激動的眼淚。秀珍的口角,孕
育著的笑容,可以證明這一點。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絕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
我們……我們……」

    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她的俏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她的心跳,甚至隔著
衣服,也可以看得出來。

    彩雲只是緊握著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嘆了一聲:「他已經回陣地去了,下次假期,
才會來看我。彩雲,身邊沒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樣!」

    彩雲並沒有問「你肯定他會來」這類的話,因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這個叫傑西的
美國人,從此之後不再出現,秀珍也不會後悔。至少,她在這短暫的十四天中,得到了
一生之中,從來未有過的快樂。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從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數著日子,把她和傑西之間的一切講給彩雲聽,給彩雲看
她和傑西一起拍的照片。他們互相交換了一隻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隻銀質戒指,可是
在秀珍的眼中,卻比甚麼都要名貴。

    算起來,傑西一直到半年之後,才會有假期,而戰事進行得這樣劇烈,美軍陣亡的
人數越來越多。彩雲當然忍住了不會問出來,要是傑西陣亡了怎麼辦?可是她心中也很
為這件事擔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滿了信心一樣,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問題。

    過了三個多月,那天傍晚,彩雲才從外面回來,在巷口,忽然有人叫著她的名字。
彩雲回頭一看,她一眼就認出叫住他的人是傑西。彩雲又是驚訝,又是高興,指著巷子
:「秀珍沒有一秒鐘不在想你,你怎麼不去找她?」

    傑西苦著臉,神情多少有點怪異:「去過了,被一個人趕了出來,秀珍又不在!」

    彩雲笑了起來:「一定是阮伯了,他對西方人很有偏見,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講到這裡,吐了吐舌頭。

    傑西苦澀地笑了一下:「請告訴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雲略有疑惑:「秀珍說你在半年之後才有假期,現在好像……只有幾個月?」

    傑西低下了頭,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遲疑了片刻,才道:「我實在太想念她了
,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離開的!」

    彩雲吃了一驚,一個軍官,擅離職守,這種事是十分嚴重的罪行,這一點她是知道
的。當時天氣十分悶熱,她不由自主冒著汗,說不出話來。

    傑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緊,軍隊暫時不會找到我。等到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早
已走遠了,我準備和秀珍私奔。」

    彩雲更吃了一驚:「私奔?到哪裡去?回美國?」

    傑西昂起了頭,就在這時,一陣驟雨,伴著雷聲,灑了下來。彩雲躲進了屋簷之下
,傑西卻只是昂著頭在淋雨。過了一會,他才道:「美國是不能去的了,總有地方去的
。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裡都是一樣的!」

    彩雲十分感動:「這句話,秀珍不止說過一次了!」

    傑西現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來:「我們是真正相愛的!」

    彩雲立時道:「沒有人懷疑這一點。」

    傑西沒有再說甚麼,大踏步走了開去。彩雲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時左右,秀珍騎著腳
踏車回來,彩雲攔住了她,告訴她傑西來了。

    秀珍在聽了之後,興奮得全身發顫,立時又跳上車子走了。

    秀珍在兩小時之後,才又從窗中跳進了彩雲的房間,第一句話就說:「他要和我私
奔,彩雲,你要幫我!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先拿到你這裡來。今天晚上,他在碼頭等我
,我要你陪我去!」

    彩雲又是興奮,又是刺激,兩個女孩子相擁著發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著一隻簡單的行李袋,和彩雲一起出發。她們還沒有到碼頭,
就雷電交加,雨勢大得驚人。

    當她們到達的時候,全身都濕了,雨花和河水在閃著黝暗的光芒。傑西早在岸邊等
著,秀珍奔向前去,彩雲跟著來到河邊,眼看著傑西扶著秀珍。

    兩人下了一艘看來十分破舊的小木船。

    好朋友離去,使彩雲感到十分傷感,儘管雨勢大得使人眼睛睜不開,可是她還是在
河邊佇立著。藉著一下又一下閃電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遠去。

    彩雲的敘述到此為止,以下是彩雲跟萊恩上校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是在彩雲對萊恩
說出了經過之後發生的。

    彩雲仍然用那種優美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說著,用帶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萊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訴我,傑西在四十七天
之前,作戰陣亡了!」

    在聽了彩雲的敘述之後,萊恩整個人都呆住了!彩雲的敘述,不可能是說謊,那麼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時,萊恩才意識到,傑西的屍體,在大雷雨中失蹤,這件事絕不簡單。

    可是如果說傑西在死了之後,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復活了,來到西貢,和
他所愛的女人私奔,這也未免太荒誕,太不可思議了!

    一時之間,他實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屍首在大雷雨夜失蹤的事講出來?講了出來之
後,又如何解釋?彩雲會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個傑西,實際上是已經死了三天的嗎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彩雲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謊被揭穿了的小
孩子一樣!」

    萊恩喃喃地分辯:「我……我沒有撒謊?」

    彩雲雙手叉著腰,挺起胸來,裝出一副兇惡的樣子,但是看來還是那樣可愛。她道
:「哼,還不承認?」

    萊恩在那一剎那之間,有了決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謊……我不知道他和
秀珍私奔了……軍人擅離職守的罪名是很嚴重的!」

    彩雲笑了起來,萊恩控制著心中的驚懼:「傑西……他們到哪裡去了,你究竟知道
不知道?」

    彩雲皺了皺眉:「他們走後十天,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他們那時,在接近寮國的一
個小鎮上。明信片上說,他們會逃到泰國去,到了泰國之後,再和我聯絡,可是一直到
現在,還音訊全無。秀珍可能也寫信告訴了阮伯和傑西之間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
多少次,也只有你這個傻瓜,還會上門去找秀珍!」

    萊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張明信片,只有秀珍一個人署名?」

    彩雲道:「不,他們一起簽了名。」

    萊恩一聽,心跳加劇,口氣發顫:「你說……那張明信片上,有著……傑西的親筆
簽名?」

    彩雲答道:「是啊,或許不是,總之是兩個人的名字。秀珍的簽名我是認識的,另
一個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傑西的簽名。」

    萊恩又有點失態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雲的手背。彩雲的手背豐腴滑膩,他一下
子握住了之後,立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令得他又鬆開了手。彩雲用一種十分驚訝的
神情,打量著她眼前這個高大英俊,但是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美國軍官。她不明白何
以自己面對他,反倒一點不緊張,只覺得十分自然舒暢,而這個軍官,反倒緊張得講話
的聲音都發顫。

    這時,萊恩就用緊張發顫的聲調問:「那明信片還在不在?能不能給我看看?」

    彩雲道:「當然可以!」

    她說著,一躍而起,「啊呀」一聲:「我該回家了,你……最好別跟我來,我拿來
給你看。你……晚上七時,在河邊等我……在那幢有紅屋頂房子的河邊。」

    她說著,連跑帶跳地奔了開去。萊恩呆呆地望著她誘人的背影,心中亂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雲的話。雖然理智告訴他,彩雲不會在說謊,雖然他知道,傑西的屍體
不見了,他還是無法想像,傑西會在陣亡三日之後,在西貢出現。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傑西的簽名呢?

    一想到這一點,他實在禁不住,劇烈地著發抖!

    到晚上七點,似乎像無限期那麼長。他一早就在河邊等著,當夕陽映得河水一片艷
紅之際,他看到彩雲穿著傳統的越南服裝,輕盈地走了過來。他沒有迎上去,只是站著
,欣賞著彩雲走過來時的娉婷步姿,傳統的越南服裝,把彩雲細腰的柔軟展現無遺。

    彩雲來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張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萊恩才向明信片看
了一眼,就險險乎昏了過去!只要看一眼就夠了,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傑西的簽名,
不會是別人!

    在他定下神來之後,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應該是傑西死後──或者說,是
傑西的屍體失蹤後的第十天。

    傑西沒有死,還活著!萊恩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可是,傑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
為他進行葬禮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當時,萊恩的思緒紊亂到了極點,彩雲只是好奇地望著他。

    當萊恩的目光,再度和彩雲的目光接觸之際,他倒下了一個決定。他有一個月的假
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雲,那就好好地利用這一個月的假期。把傑西的事拋諸腦
後吧,這世上有著太多不可解釋的奇事了!

    萊恩在那一個月中,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這一個月,是他有生以來最愉快
的一個月,他和彩雲之間的戀情,甚至使他考慮是不是也要做一個逃兵,去和彩雲私奔



    萊恩講到這裡,又告了一個段落。

    這時,萊恩的敘述,引起了奇事會會員很大的興趣,紛紛討論。有的道:「死了的
人,在大雷雨之後復活了!這真是奇!」

    有的道:「這種情形,不能說是屍變,從來也未曾聽說過,殭屍是可以和自己所愛
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異議:「整件事中,死後的傑西再出現,只是那位叫彩雲的越南女
子的敘述,萊恩上校並沒有見過他。當然,有一個簽名,但是簽名是可以模仿的!」

    這種異議,立即遭到了駁斥:「事實是秀珍離開了家庭,而且,彩雲捏造這樣的一
個故事,有甚麼目的呢?」

    在眾議紛紜之中,原振俠並沒有發言,只是注意著身邊的宋維。宋維雙手抱著頭,
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原振俠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頭來,叫他的是蘇耀西:
「振俠,你是醫生,就你專業知識來判斷,那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死人是不會復活的。可是實際上,也有不少死人
復活的確切記載,那只是這個人事實上並沒有死,卻被當作了死人!」

    萊恩上校現出了一種急欲辯護的神情來,原振俠不等他開口,就道:「當時,你判
斷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還有三個隊員,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種『假死』的情形
呢?當時是不是有專業人員在?」

    萊恩道:「當然有,軍醫證明他們已經死亡!」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事情發生在越南,東方有一些事,相當神祕,通常西方人是
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東方,就有幾種土藥,可以使人的心臟處於麻痺狀態,草率地檢
查,就像死了一樣!」

    萊恩大力搖著頭:「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敵人也不會只把我們麻醉過去,而不殺
害我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關鍵就在這裡,如果那四個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敵人造
成的呢?」

    萊恩陡然怔了一怔:「甚麼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俠舉了一下手:「當然,這只是我的假設。傑西思念著他的愛人,想離開軍隊
,男女之間刻骨的相思,有時是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低低嘆了一口氣:「所以傑西弄來了一種神祕的藥物,
使他自己看來像死了一樣,可以藉此脫離軍隊。」

    萊恩悶哼了一聲:「醫生,寫《基度山恩仇記》的大仲馬,想像力也不如你。」

    原振俠道:「我只不過提供一個可以解釋得通的解釋而已!」

    萊恩又問:「那麼,某餘三個人呢?」

    原振俠道:「或許,是也想脫離軍隊的志同道合者?他們造成了『假死』的狀況,
然後,趁著一個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標!」

    原振俠講到這裡,在他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鼓掌的是宋維,可是卻一臉
諷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並不是同意原振俠的話。原振俠作了一個請他發言的手勢,
宋維冷冷地道:「你忘記了一件事!這四個人,曾被緊緊綑紮起來,埋到了土中,至少
有好幾個小時!」

    萊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們就失蹤,也超過了七小時!」

    原振俠微微抬起了頭,這種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項經歷,「天人」的故事。
但這件事當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經不再存在了。他相當謹慎地道:「我剛才提到的
那一類神祕的藥物,有一些,可以使人處於動物的冬眠狀態之中。那就可以解釋,為甚
麼他們可在藥性過去之後復甦。」

    原振俠的話,並沒有引起會員間的甚麼反應。大廳中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
蘇耀西先叫了起來:「振俠,算了吧,連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實上,傑西並沒有死,還能和他心愛的女子私奔,那
還能有甚麼解釋?」

    蘇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國的筆記小說中,有很多離魂的記載,一個人死了,
可是在另一個地方,為了某種目的而出現。大多數是為了愛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
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蘇耀西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大多數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後,這個人就立刻
會消失。」

    所有的會員你望我,我望你,終於有幾個忍不住而大笑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一面笑
,一面道:「這更說不通了,靈魂應該是沒有形體的。而且,傑西的屍體,也確實地失
蹤了!」

    蘇耀西的解釋,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舉起手來道:「我提議,萊恩先生告訴我
們的事,已經夠奇特了,他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

    蘇耀西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附議。主人向萊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站
起來,因為他的入會申請已經獲准了,他要進行一個簡單的入會儀式。

    而就在這時,那個行為舉止怪異的宋維,忽然舉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從各人的眼光中看來,他們對這位宋維先生究竟是甚麼來路,不
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帶著詢問的神色。

    宋維在眾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道:「我們應該聽萊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講完,才
作決定!」

    他這句話,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剛才,他曾說,萊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這樣。而今,萊恩已經十分詳盡地把
「下半部」的事也講出來了,宋維又說該讓他把故事講完,這又是甚麼意思?就算萊恩
的故事,真的沒有講完,宋維又怎麼知道?

    一時之間,每個人心中所想的疑問,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維,又望向萊恩。只
見萊恩的神情,充滿了疑惑,他也盯著宋維。

    過了好一會,萊恩才道:「宋維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甚麼角色?何以你
好像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知道得十分詳細?」

    本來,還有一些人,認為萊恩和宋維之間,是原來就認識的。可是現在萊恩這樣問
,那又證明他是根本不認識宋維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維冷冷地道:「我有甚麼角色可以扮演的?整齣戲,已經有兩個男主角,兩個女
主角了,我還能扮演甚麼角色?」

    他的話,乍聽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說傑西和秀珍、
萊恩和彩雲這兩對相戀的異國男女而言。他稱之為「戲」,自然是針對萊恩問他「扮演
甚麼角色」來說的。

    在宋維作出了這樣的回答之後,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宋維先生,如果你知道
這件事情還有下文,那麼,請你說下去吧!」

    宋維冷笑著,攤開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來相當無賴的樣子:「那又不是我
經歷的事,我怎麼知道經過?我只是根據你的敘述,判斷還有下文。上校,那在邏輯上
,全然是兩回事!」

    別看他身材矮小,貌不驚人,可是說起話來,詞鋒卻十分銳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
男子萊恩無法反駁。宋維又冷冷地說了一句:「快往下說吧,上校,大家都等著!」

    萊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維好一會,才點了點頭:「是的,應該再
向下說下去。」

    他講了這一句之後,又停了片刻,神情變化不定,才又開口:「越戰以後的情形如
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說甚麼。我和彩雲之間的事,也不必再說……」

    原振俠陡然插一句口說:「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們是不是……」

    萊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溫文有禮,甚至宋維好幾次對他不禮貌,他都沒有失態。可
是這時,原振俠由於天生情感豐富,又有點感懷於自己愛情上的失意,全無惡意地想知
道,他和彩雲之間後來的發展如何,卻惹得萊恩上校生了氣。不等原振俠講完,他就粗
聲道:「那是另外一樁事,和我要加入奇事會無關的,是不是?」

    原振俠只不過普普通通地問了一句,卻招來了這樣的搶白,那令得他為之愕然。

    萊恩陡然又提高了聲音:「其實,能不能加入奇事會,對我來說,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把整個事實的經過講出來,只不過是介紹我來的那位先生說,各位全都有奇異的經
過,或許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聳了聳肩,表示並不在乎。萊恩的激動,很快就過去,他
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低聲道:「對不起!」

    原振俠仍然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在意。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戰爭,由於美軍撤退,而迅速改變了形勢,北越揮軍南下
。在美軍撤退之後,北越軍還沒有進攻之前,我已經退役了。這場仗打下來,我實在不
想再留在軍隊中。

    「我在退役之後,回到了家鄉,仍然一直在探聽著傑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從寄
出了那張明信片之後,這兩個人,就像是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萊恩上校講到了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彩雲,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時候,就和
她結婚了。在美軍撤離越南之前一個月,她已經到了美國。」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俠剛才的那個問題。令原振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麼普通的一個
問題,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結果的,會令得一直表現得風度極好的萊恩上校,忽然之間發
起脾氣來。

    原振俠客氣地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萊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佔領了南越之後,大量難民從中
南半島逃出來。聯合國方面,加強了專門處理中南半島難民的機構,我申請加入。由於
我曾在越南許多年,又精通越南話,所以很快就得到了錄用,又派到亞洲來。

    「我現在的身分,是聯合國駐亞洲的難民專員,專責處理中南半島的難民問題。

    「從越南、寮國和柬埔寨這三個國家,循各種道路逃出來的難民,數以十萬計,處
理起來極其困難。聯合國方面,懇請泰國政府在邊區設立難民營,暫時安置難民。那幾
個難民營……真是人類歷史上的悲劇和恥辱……」

    萊恩講到這裡,嘆了一聲,現出很難過的神情來。越南難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
也都覺得萊恩稱之為「人類的恥辱和悲劇」,是十分恰當的形容。

    萊恩又道:「我經常需要巡視難民營,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邊境的那幾個。
有一次,我在巡視一個大規模的難民營之際,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萊恩上校!萊恩上校
!』聽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圍在我身邊的難民很多,都是蓬頭垢面,憔悴
不堪的可憐人,我想盡量給他們溫暖,可是實在又無法一一照顧那麼多人。我想,我的
名字,難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許是想受到一些甚麼特別的照顧,所以我望了一
下之後,沒有看到叫我的是甚麼人,又轉回頭來。

    「而就在我轉回頭來之後,那女人的聲音又叫了起來:『上校,還記得傑西嗎?』
一聽到了傑西的名字,我整個人都為之震動!

    「我加入處理難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傑西。傑西當年,是逃到寮
國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斷在打聽他的下落。因為他的生、死之謎,始終盤縈在我心
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沒有結果,幾乎絕望了之後,忽然有人叫了傑西的名字
,我如何不震動,我忙轉過身去。

    「難民營中的情形,各位或許不是如何熟悉。每當有專員、官員來巡視的時候,難
民會大批擁過來,各自提出各自的問題,要勞煩營中人員維持秩序,不讓他們太接近巡
視的官員。那時的情況也是這樣,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正待越
眾而出,可是卻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連忙大聲問:『誰提到了傑西?』那個女人叫道:『我,上校,萊恩上校,我
!』我急急走了過去,推開了那管理人員。那女人向我伸出手來,我一握住了她的手,
就知道她是誰了!

    「雖然她一樣衣衫襤褸,神容憔悴,眉宇之間充滿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
秀和俏麗。儘管她蓬頭垢面,但是那種典型的瓜子臉,還是那麼動人。我脫口叫她:『
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她了,也或許是由於難民的生涯太淒苦,所以
淚水立時湧了出來,連連點著頭,哽咽得無法出聲回答。

    「在難民營裡見到了阮秀珍,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當時,我心中也亂到了極點
。見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許多疑問,都可以有答案了。當時我就吩咐管理人員,把秀珍
請到我的辦公室裡去。

    「秀珍仍然不斷流著淚,當她跟著管理人員走開去的時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轉
向我,激動地道:『上校,看看傑西的孩子!』她抱著的那個孩子,大約兩歲多一點,
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來說,西方人和越南人
的混血兒,外型上像亞洲人的多,可是這個孩子,卻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著淺黃色
的頭髮,而且有著和傑西一樣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來,活脫是傑西的影子!

    「這時,我心緒更亂,忙道:『秀珍,你在辦公室等我,我盡快來見你!』同時我
又吩咐了管理人員,好好照顧她。

    「雖然,對待難民,應該一視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卻是秀珍,
是我最好的朋友傑西的妻子!這時,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傑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
國公民的身分是無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輕而易舉可以取得美國籍,可以脫離難
民生涯,到美國去定居。我思緒真是亂,當時,我竟沒有立即問傑西怎樣了,或許,在
我心中,一直認為傑西早已經死了的緣故。」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停了下來,現出了一種十分為難的神情來。

    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上校,你遇到一個大難題了。你要證明秀珍是傑西的妻
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為傑西陣亡,是早已報告在案的!」

    萊恩點了點頭:「是的,國防部有傑西陣亡的記錄,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當
時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只要傑西還活著,又出現了,那就容易解決了。我能以當時
長官的身分,改寫報告,說傑西只是失蹤,誤當陣亡,那就沒有問題了!」

    主人「嗯」地一聲:「關鍵在於傑西那時還是不是活著?在甚麼地方?」

    萊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視工作自然草草結束。回到了辦公室,秀珍的神情
,仍然極其激動,那孩子,正在大口喝著牛奶。我一進去,就問:『傑西現在在甚麼地
方?』秀珍一面抹著淚,一面道:『我不知道!』我聽得她這樣回答,發起急來:『甚
麼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秀珍啜泣著:『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說,他……他在
柬埔寨的叢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對抗越南軍隊。』」


    在這裡,要加插一段題外話,用極簡單的方式,介紹一下發生在柬埔寨這個國家中
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鄰近,柬、越兩國,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戰爭。在越戰時期
,赤柬軍控制了柬埔寨,實施十分殘酷的統治,殺害了許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軍南
下之後,越南軍隊進入,在異族統治的情形下,赤柬軍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親王聯
合起來,組成了抗越聯軍。

    所謂抗越聯軍,其實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幾股零星的部隊,裝備不良。在叢林地區
和越南軍隊周旋,打游擊。

    阮秀珍這時所說,傑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戰,指的就是這種部隊。


    萊恩上校繼續道:「我一聽得秀珍這樣說,吃一了驚:『他怎麼會拋下你,去打游
擊的?』這一句話,可能觸及了秀珍的傷心處,她又淚如泉湧。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
面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朋友彩雲,現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
一怔,喃喃地道:『彩雲……彩雲……我好像是第二輩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
』我道:『是啊,我來找你,給你爸爸趕出來,就是那次認識了彩雲的。』

    「當我向秀珍講,我如何認識彩雲的開始之際,只講了幾句,我就講不下去了。因
為,我那時去找秀珍,是要向她報告傑西的死訊的。可是傑西卻……又出現,不但和秀
珍私奔,而且,還有了孩子。可知這幾年,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這……叫我如何說下
去?

    「我沒有再向下說,只是問:『我需要知道傑西的下落,找到他,你們可以一起回
美國去!』秀珍嘆息了好久,才向我約略地說了她和傑西私奔之後的情形。

    「原來他們在私奔之後,到了泰柬邊境的一個小地方,住了下來。在開始的一年之
中,兩人過著和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生活雖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對深切相愛的男女
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麼快樂,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樣的日子。

    「秀珍在敘述這段日子的生活之際,她帶著淚痕的臉上,所現出的那種甜蜜回憶的
神情,真叫人一見難忘。一年之後,他們有了小傑西。

    「由於他們所住的地方,可以說是窮鄉僻壤,他們過的生活,是最簡單的生活,可
是也其樂融融,對外界的事,幾乎一點接觸也沒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畢竟是
沒有世外桃源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軍的進攻之中,他們居住的地方,遭到
騷擾。本來,問題也不大,可是當一小隊赤柬軍,發現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有一個美國
人的時候,驚訝不已,就把他們一家人全都扣了起來。

    「就在他們被扣留的當天晚上,傑西知道自己命運不妙。他估計,只要能逃脫看守
,向泰國方向逃出幾里,就可以沒有危險了,所以他就決定逃亡。當晚,月黑風高,他
們並沒有經過甚麼困難,就逃脫了那一小隊赤柬軍的看守,開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叢林地區逃亡,他們輪流抱著孩子,在輪到秀珍抱孩子的時
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滾下了一個斜坡,她聽到傑西在斜坡上大聲叫她,可是她卻陷入
了半昏迷狀態,無法應聲。

    「等到她完全清醒過來時,掙扎著再上斜坡去,傑西已經不在了。秀珍當時的愁急
,真是可想而知,她發狂一樣奔回原來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隊赤柬軍已經離開,居住
在當地的一個老人告訴她,傑西被追上來的軍隊抓了回來,五花大綁,用繩子牽著帶走
了。秀珍一聽,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後,她和傑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
傑西。」

    萊恩在講述秀珍的遭遇時,語聲越來越低沉。他講得雖然簡單,可是在戰亂時期,
一對熱戀著的男女的悲慘遭遇,卻自他的敘述之中,十分生動地表達了出來,聽得人人
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

    「傑西被赤柬軍擄走,秀珍心中的傷痛焦急,真是難以形容,快樂的日子結束了!


    萊恩停了片刻,續道:「從那天起,秀珍就帶著孩子,在柬埔寨境內流浪。在那段
時間內,她所身受的苦楚,隨便講上一兩件,都會聽得人流淚。她為了要有傑西的消息
,甚麼都肯做……她根本不當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為了要再見傑西一面……而赤柬軍
又是著名的殘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說。我只能說,她
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愛傑西,為了想再和傑西在一起,不論她做過甚麼,傑西若是能和
她再見,一定會感激得痛哭!」

    萊恩上校並沒有詳細講述那一段時間內,阮秀珍為了尋找丈夫而發生的遭遇。原振
俠也早已決定,如果萊恩要詳細敘述的話,他一定要打斷他的話頭。

    一個美麗的少婦,在這樣的環境中,會遭到甚麼樣的屈辱,會有甚麼樣慘痛的遭遇
,實在是隨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來的。那可以說,是超過人類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極限
了,也唯有仗著內心對丈夫的深切愛意,她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支撐下來。萊恩上校的
話,實在是很簡潔有力的,她根本不當自己存在,一切只為了要再見到傑西!

    大廳中維持著沉默,想起了可憐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蘇耀西首
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幫助,我一定盡全力!」

    蘇耀西財力雄厚,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這樣應允,對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
有助益,所以立時有人鼓起掌來。

    在這時候,宋維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錢上的幫助!」

    萊恩陡然問:「你認識秀珍?」

    可是宋維對這個問題,卻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他的這種神態,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這個宋維,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著甚麼
角色呢?何以他像是甚麼都知道一樣?他一定和整個事件有著關聯,可是到目前為止,
在已知的事實中,卻又彷彿沒有他的存在,這個人真可以說是怪異莫名!

    萊恩又把這個問題問了一遍,宋維仍然一聲不出,而且用雙手掩住了臉。

    萊恩沒有再問下去,他繼續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說沒有白費,她探聽到,傑西
在被俘之後,並沒有被赤柬軍殺害,他豐富的軍事才能救了他。當赤柬軍發現了他有這
方面的才能之後,對他還十分客氣。可是雖然有了消息,卻並沒有用處,赤柬軍本來就
是烏合之眾,連正式的編制也沒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無法知道傑西究竟在哪
裡。

    「過了不久,局勢劇變,越南軍隊開了進來,大批難民湧向泰柬邊境地區。秀珍隨
著難民群,還在不斷打聽傑西的消息。後來,在柬埔寨境內,實在待不下去了,就進入
了難民營。

    「當她看見我的時候,由於傑西給她看過我的照片,所以她認得出我來。當她叫了
我的名字,我有了反應時,她簡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樣!

    「在辦公室中,她向我約略說了經過,我就和泰國官員商量,泰國官員也十分合作
……我看多半是由於我的身分,允許我把她帶到曼谷去。當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傑
西……一起搭車到曼谷去,搭的是我專員的車子。在車中,我可以問她更多的問題。

    「我問的問題,全是有關傑西的。

    「因為傑西……是我親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後,如何又失蹤,可以繼續活下去
,這一點,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沒有把傑西陣亡的這件事說出來,我問得十分有技巧。我問:『秀珍,
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見到了傑西,他有甚麼異樣?』秀珍連想也沒有想,顯
然,那時的情景,在她的腦海中,不知道已回憶過幾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來度
假不同……他一見我,就把我緊緊擁在懷裡,我也緊擁著他。我愛他愛得那麼深,我們
兩人緊擁著,我在發抖,他也在發抖……』

    「我在這時,問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並沒有懷疑我為甚麼要
這樣問,立時回答:『當然有,他心跳得厲害,他告訴我,他是逃出來的,他很害怕,
怕得不得了,但一切為了我,只要見到我,他就快樂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
就答應,告訴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們真希望就一直這樣相擁著,不要分開…
…足足過了兩小時……以後的事,彩雲一定已經向你說過了。』

    「我點頭:『是,彩雲說你們一起上了一艘船,後來她還收到過你們寄來的明信片
。告訴我,他……傑西……和普通人沒有甚麼兩樣?我的意思是說,他完全沒有甚麼異
樣之處?』我這樣問,是想知道一個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麼可能又活過來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為甚麼會這樣問,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覺得
他有甚麼異樣,只是……他十分怕雷電。每當雷雨或是行雷閃電的時候,他會怕得發抖
,一定要緊緊抱著我。我笑他,他說從小就是這樣的,對行雷閃電,十分敏感。』各位
,我認識了傑西很多年,他沒有對雷電的恐懼,這一點我絕對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電,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話,我早就知道。可是
秀珍卻說他怕打雷,那,我當時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發生了變化…
…有關呢?

    「各位請原諒我,儘管傑西在失蹤之後,證明他還活著,可是他是我親手葬下去的
,我始終認為,這其中有不可解釋的謎團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當遠,行車要好幾小時,在那段時間內,我不斷和秀珍談著話。
我發現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經歷,對她有極嚴重的影響,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種悲慘的麻木
。有很多慘事,聽到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發冷顫,可是她在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冷漠得像
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樣,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種令人感到淒然欲絕的笑容……

    「各位請不要笑我,秀珍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當一個這樣美麗的女人,口角帶
著這種笑容時,會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為一個男人,就自然而然會想到,我要幫助
她,我要保護她,我要令她快樂,我要使她盡量忘卻那一段悲慘的日子!

    「唉!當時我也這樣想,而且真心誠意地這樣想,我心中一點別的意思也沒有,只
是想幫助她。所以,當她的口角屢屢出現這種笑容之際,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輕輕
碰著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來不那麼淒楚。

    「秀珍幾乎沒有甚麼反應,只是用她那種焦慮、惶急的眼神望著我。我一直在問傑
西的事,看起來,傑西除了怕雷電之外,別無異樣,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對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這樣說。很小,不懂事,在整個行
車途程中,他大半時間睡著,只有一次醒了,吵著要吃奶……

    「當孩子吵著要吃奶的時候,秀珍現出了一點不好意思的神色來,道:『孩子可憐
得很,沒有食物,我只好一直餵他奶。』她的話聽來雖然平淡,但是我自然聽得出,其
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內。我忙安慰她:『不要緊,到了曼谷,要甚麼有甚麼!』她
坐在我的身邊,猶豫了一下,就解開衫鈕……天,我連忙轉過頭去,可是已經有了那極
短暫時間的一瞥,看到了她豐滿挺秀得叫人難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樣的胸脯!

    「當我轉過臉去時,我只覺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幾乎連司機都聽到了。我從來也
沒有這樣緊張過,我耳際甚至發生轟鳴聲──」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

    宋維在這時候,用極低的聲音,嘰咕了一句話。他說得十分低,連在他身邊的原振
俠都沒有聽清楚。

    萊恩上校的聲調相當動人,措詞也恰到好處。所以他的敘述很能引人入勝,把當時
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細膩。

    原振俠沉聲道:「上校,對好朋友的妻子,你也會這樣子?」

    一個年紀較大的會員,發出了責備:「上校,我不能不說,你的心靈不是很乾淨!


    萊恩苦澀地笑了一下:「何不乾脆說卑鄙?」

    那年老的會員道:「我正有此意。」

    萊恩有點激動:「你錯了,先生,我絕不承認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認自己的心靈上
有甚麼不乾淨之處。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動人的女性胸脯,都會和我一樣,有同
樣的反應,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沒有盯著她再看,當然更不會動手去觸摸一下那
看起來已是如此誘人的肌膚。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這一點,不是容易的事!」

    宋維在這時,又嘰咕了一句。這一次,原振俠聽到他在說甚麼了,他在說:「是的
,是的!」

    一聽得他這樣說,原振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沒有甚麼推理能力的人,也能從
這句話中,可以推斷出,宋維一定是認識阮秀珍的!

    萊恩正在敘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麗所吸引,萊恩的這種反應,甚至是接近
不道德的,因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維卻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認識
秀珍,至少見過秀珍,否則何以會這樣?

    原振俠立時想到,萊恩在「奇事會」出現,難然只是偶然,但是這次偶然的事情,
卻已和他敘述的事,發生了某種聯繫,事情一定還會擴大發展下去!

    原振俠感到蘇氏兄弟正向他望來,當他們視線接觸之際,原振俠知道,他們這時心
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樣──那個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甚麼程度?那實在很引人
遐思。當時,她在經過了一段如此悲慘的日子後,才從難民營中出來,單是解開了衣衫
哺乳,已足以令得萊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萊恩的妻子彩雲,照他自己所說,也
是一個標準的東方美人。

    在同一時間內,想起這個問題的人,縱使不是全體,也是大多數。所以一時之間,
大廳之中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還是萊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嘆了一聲,用模糊不清的語調,自言自語
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膚的柔膩,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來已是奇蹟。可是在那一剎那
間,我看到了奇蹟中的奇蹟!」

    他還是在讚揚阮秀珍的美麗,但是接下來,他又恢復了敘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
住所,僕人開了門,我帶著秀珍進去,彩雲從樓上下來,還未曾走完樓梯,她就看到了
秀珍。她驚訝得尖叫起來,真的像是一團彩雲一樣,自樓梯上飛揚而下,和秀珍緊緊地
相擁。彩雲在和我結婚之後,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變得略為豐滿,和秀珍的苗條
相比,更加顯著。彩雲和秀珍一起流著淚,彩雲的淚,是為了舊友重逢的高興而流的,
秀珍的淚是為甚麼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雲拉著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斷地問我:『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我
只答了一句:『在巡視難民營的時候,秀珍認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說甚麼的,彩雲和
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會把自己一切經歷說給彩雲聽。

    「在這時候,我真想暗中告訴秀珍一下,有關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別
是她為了要得到傑西的消息,怎樣去供赤柬軍蹂躪糟蹋的事,最好作一個保留,別講給
彩雲聽。

    「當時我為甚麼會有這種念頭呢?因為我想到,彩雲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個生活
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對於秀珍這種悲慘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
。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卻找不到機會,對秀珍講那幾句話。彩雲表現得極熱情,一刻也不離開秀
珍,她把她拉進浴室,吩咐僕人照顧小孩,又向我作了一個鬼臉:『今晚我和秀珍睡,
你自己設法吧!』當晚,我一個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帶著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傑
西的生死謎團,我無法解得開,這可以暫且放過一邊。現在最重要的是有兩件事要做,
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盡一切可能,尋找傑西。

    「當我走進花園時,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鮮花中間,穿著一件看來並不是
很稱身的長睡衣,赤著腳,凝視著花朵在發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
,我是為甚麼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著,然後,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過去,一直來到了
她的身邊,怔怔地望著她。她的一頭長髮,鬆鬆地挽了一個髻,看起來很蒼白,但已經
和在難民營時完全不同。她是那麼的清麗,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個女人,在經歷過如此
可怕的長時期折磨和摧殘之後,怎麼可以在體態和容顏上,還保持這樣絕俗的清麗?

    「她向我望來,現出美妙動人的微笑:『彩雲還在睡,我先下來走走。』我有點手
足無措,我自覺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來的煙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來,這種
感覺是毋須說出來的,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甚麼,我結結巴巴地,把我的感覺說
了出來。

    「她聽了之後,淒然道:『你在說甚麼?我是世上最髒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
帶了多少種病進難民營的?難民營的駐營醫生說,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女人……可以同
時有那麼多種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傑西知道了我的經歷,他是不是肯原
諒我?』我當時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來:『傑西要是對你稍有異言,那麼他就是畜生,
不是人!』

    「秀珍激動地流著淚,靠在我的肩頭上抽搐,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著,直到她自己
抬起頭來。我問:『你把一切都對彩雲說了?』她默默地點著頭,我心中暗嘆了一聲,
希望自己擔心的事不會出現,我緩慢地倒退著進了屋子。

    「進了臥室,彩雲還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談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
邊躺了下來,一直到中午,我們才一起醒來。彩雲坐了起來,望著我,道:『秀珍有一
段極可怕的經歷,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應著,彩雲皺著眉:『你得幫她找最好的
醫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癒了……還有……你得找人來……把我們的屋子,進
行徹底的消毒……我事先並不知道……』她又繼續講了一些,我根本沒有聽下去,只是
那一剎那間,我覺得彩雲忽然變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雲的意思辦。醫生證明難民營的營醫很負責之後,我看彩雲才
鬆了一口氣。秀珍和孩子住在我們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雲和秀珍間,有了無
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於身處環境的不同,友情也會漸漸生疏的。這個道理我很懂
,也不能太責怪彩雲。

    「我在那一段時間中,盡量避免和秀珍相見,因為在不到半個月中,由於營養的正
常,秀珍更是容光煥發,全身沒有一處不散發出極度成熟女性的魅力。這種魅力,簡直
是無法抵擋的。有一次,連彩雲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麗極了,我帶她去參加一些
敘會,她風采奪目,吸引了每一個人的眼光。這樣的一個美女,要不是她是傑西的妻子
,我真無法把她留在家裡!』

    「對彩雲的話,我不作任何反應。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來就很忙,再加上為了
確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還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結果很令人沮喪。傑西的陣亡是早有記錄的,如果沒有孩子,事情還好辦
一點,可以說秀珍和傑西的婚姻,是陣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兩歲多,傑西陣亡已
超過四年,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事!

    「我又向有關方面解釋,傑西的陣亡,只不過是一個誤會。為了這件事,我上了六
次華盛頓,直接和國防部高層接觸。好不容易,我的解釋被接納了,國防部肯註銷傑西
的記錄,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傑西帶來。

    「國防部的這個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證明傑西沒有死,自然要令活著的傑西現
身才是。可是,傑西如今在甚麼地方呢?我照實說,傑西可能在柬國境內,對抗越南軍
隊,他不是以美國軍人身分在這樣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動。

    「國防部一聽有這樣的情形,倒大感興趣。尤其是情報部門,我的一些老上級和同
事一再向我詢問詳情,我實在無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關人員介紹了在巴黎、北京和
平壤之間輪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國家元首,現在的該國抗越聯盟首領,西哈努克親
王和我見面,我才有了進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親王是一個相當平易近人的人,雖然在他當政時期,給人以花花公子的
感覺,實際上,他是一個藝術家性格的人,有著太多的幻想。在殘酷的鬥爭中,自然打
不過赤柬軍,由於越軍的侵入,赤柬軍才和他勉強又結了聯盟的。」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

    聽他講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氣。上校的敘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從
死屍的失蹤,到兩段異國之戀。在他的敘述之中,人人都可以聽出,他對秀珍的迷戀已
極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來如果發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會崩潰。

    這種戀情,本身已經是驚心動魄的。而忽然之間,他又講起和一個流亡在外的「國
家元首」見面的經過來,真正是變幻莫測!不知道他下一步,又會講些甚麼?

    萊恩喝了幾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義上是抗越聯軍的領導人,而且,正有安
排,要使他進入赤柬軍的一個游擊基地,去鼓勵士氣。所以有關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見面
,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關傑西的消息。那次見面的,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他
以前政治上的死對頭,赤柬軍的頭目在。

    「那兩個赤柬軍的頭目,十分陰險,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國人在軍中,立時矢口否認
。西哈努克卻說,據他知道,的確有外國人在,至少有兩個是西方人,還有……甚至有
一小隊,是非洲一個國家精選的有經驗的軍官。西哈努克提到這個北非洲國家時,並沒
有說出這個國家的國名,只說主動和他會晤,提議幫助他的軍隊的,是一位十分美麗的
女將軍。」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時,輪到原振俠失態了!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
聲來。

    黃絹!北非洲一個國家的女將軍,那除了黃絹之外,不會有別人!

    宋維是最早向原振俠投以奇訝眼光的人,萊恩被原振俠的驚呼打斷了話頭,呆了一
呆,才道:「我真沒有想到,我在這裡敘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戀情透露了
出來,而且還引起了兩位先生的反響。我只好說,世界實在太小了!」

    原振俠分辯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萊恩「哦」地一聲,不置可否。

    原振俠想進一步解釋,但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只好點著了一支煙,深深地吸著。

    萊恩停了半刻,道:「這個國家的目的,據親王說,是想把他們的勢力擴展到亞洲
來,他們是從事一種並無把握的投資──投入一定數量的軍火和人員,要是聯合抗越行
動成功了,他們自然可以得利。這是國際政治上的把戲,我隨便提一提就算了。

    「當我聽到,在聯合抗越部隊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時,我興奮莫名。又回到了泰
國,我對彩雲說,我要去找傑西。

    「當時,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著我。唉,任何男人,在她這種目光
之下,是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雲聽了之後,卻大力反對。彩雲的反對是有道理
的,越南軍隊在柬埔寨實行殘酷的軍事統治,用精良的裝備和超過十倍的兵力,在掃蕩
抗越聯合部隊。到柬埔寨去找傑西,是極其危險的事,彩雲當然不希望我去冒這種險。

    「在彩雲激烈的反對之中,秀珍默然無言。當時,鬧得很不開心,彩雲賭氣獨自先
睡了,我在花園中坐著。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幽幽地嘆著氣,
道:『只要能找到傑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萊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
以知道你心中在想甚麼,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給你!』

    「我真的震動了,我一點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
了自己對秀珍的慾望!我雙手抱住了頭,道:『走開!走開!你遲一步走,我就……無
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無語,走了開去。我望著她誘人之極的背影,真想撲上去,
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發抖,在她身後啞著聲音道:『你放心,不論甚麼人反對,我
一定要去!』

    「秀珍轉過頭來,用極感激的神情望著我,我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論彩雲如何反對,我還是決定了要去找傑西。一則,傑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則
,我……也可以藉此離開秀珍,第三,把傑西找回來,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
自己對秀珍的愛戀。雖然明知危險,可是我還是要去!」

    萊恩急速地喘息著,閉上眼睛,身子靠向沙發的背。他的敘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會之後,道:「雖然危險,可是你還是度過去了。傑西──」

    萊恩搖頭:「不,我還沒有去。我想在出發之前,聽聽有見識的人的意見,幾經艱
難,才見到了衛先生,衛先生又把我介紹給各位!」

    主人十分感興趣:「衛先生的意見怎樣?」

    萊恩苦笑了一下:「他說,死人是不會復活的,傑西當時,一定誤被當作死亡。整
件事,如果作簡單的解釋,就一無神祕之處,他說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動人!」

    主人「嗯」地一聲:「確然在感情上極動人,原來你還沒有去……當然,你認定傑
西是死而復生的,這可以說是一件奇事。但是我們除了接納你入會之外,我看沒有甚麼
人可以給你幫助。」

    原振俠先向宋維望了一眼,宋維一點反應也沒有,原振俠嘆了一聲:「上校,你提
起過的那位女將軍,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聯絡一下?你
到那裡去,也可以有點照顧。」

    萊恩還未置可否,一個會員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說,死了之後,經
過埋葬,屍首又失蹤的人應該是四個。除了傑西之外,還有三個……這三個人,是不是
也復活了?如果他們也復活了,他們的下落又如何?」

    這個會員的問題,立時引起了一陣附和的聲音來,顯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樣的疑問。

    萊恩上校搖著頭:「我不知道,其餘那三個人,我不知道他們的情形,不知道他們
是不是和傑西一樣復活了。因為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我看……只怕沒有人可以知道他
們的下落了!」

    萊恩上校的話才一住口,在原振俠身邊的宋維,又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來。

    由於當時,大家都留心想聽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整個廳堂之中十分靜。宋維發出
的那一下古怪的聲響,聽來也十分刺耳。

    萊恩看來已到了無可忍受的極限,他陡然站了起來,指著宋維,以極嚴厲和極不客
氣語氣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敘述的事情中,擔任了一個相當地位的角色。這種偷
摸掩遮的行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甚麼,不妨坦然講出來!」

    宋維本來是雙手抱住了頭的,在萊恩的指責下,他先是緩緩地放下手,然後,又慢
慢抬起頭來。當他抬起頭來之際,他是面對著萊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卻又十分散亂,並
不是望向萊恩。

    他所發出的聲音也十分低微,聽來像是在喃喃自語:「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
的行徑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他講到這裡,才陡然提高了聲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萊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
麼,是不是可以問一問你,你那樣急迫,想找到傑西的真正目的是甚麼?」

    各人聽得宋維這樣責問萊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覺得他這樣問是多餘的。

    傑西是萊恩的好朋友,又有著死後「復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發生,萊恩無論是為
了幫助傑西、秀珍和傑西的孩子,或是為了要追究傑西死後復活的謎團,他都應該把傑
西找出來。宋維這一問,豈不是十分多餘?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維看來陰森和銳利的目光注視之下,這樣一個
極其普通的問題,卻令得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

    接著,他竟不敢和宋維的目光相接觸,偏過了頭去,發出的聲音也極不自然:「他
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來!」

    宋維的聲音變得十分尖利:「別掩飾,上校先生,還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
甚麼,說!」

    萊恩又陡然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他顯然是由於心情的激動,而變得不可控制。
他發出了一下吼叫聲,陡然向宋維衝了過去!

    他這種動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衝向宋維的目的是甚麼。所以有兩個人企圖
拉住他,可是他卻將那兩個會員用力推了開去,仍然疾衝向前。

    宋維自然也知道萊恩來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來。宋維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
瘦,和高大挺拔的萊恩相比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維雖然在口舌詞鋒上,佔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憑氣力打
架,萊恩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提起來,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維旁邊的原振俠,也立
時站了起來,一橫身,恰好在萊恩衝到宋維身前的時候,阻在兩個人的中間。原振俠是
學過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擊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他一橫身阻在兩人之間,立
時伸手,想阻住萊恩。

    可是萊恩向前衝過來的勢子實在太猛烈了,原振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萊恩推開
去,他自己反倒被萊恩撞得向後跌出了一步。而宋維就在他的身後,他一退,撞在宋維
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維又撞到了他身後的椅子,連人帶椅一起跌在地上。

    萊恩還不肯甘休,反手一撥,想將原振俠推開去,再去對付宋維。原振俠一伸手,
抓住了他的手腕。這時,宋維一面站起身來,一面道:「上校,我們在戰場上已經打得
夠多了,為甚麼還要在這裡打?」

    這一句話,令得萊恩陡然靜了下來。

    不但是萊恩靜了下來,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種愕然之感。宋維這個人,究竟是甚麼
來歷,沒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萊恩開始敘述他的奇事之後,就不斷地用怪異的言語,甚
至怪異的行動來作穿插,使人隱約感到,他和萊恩所講的那件事,是有著極大關聯的,
可是萊恩卻又偏偏不認識他!

    這已經使他看來極其神祕了。而如今,當萊恩聲勢洶洶衝過來,要和他打架之際,
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更是令人詫異!

    (萊恩為甚麼因為一個聽來十分普通的問題,而大動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懷疑。但
這時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來,各人也沒有閒暇去想這個問題了。)

    宋維這一句話,是說他和萊恩上校在戰場上打過仗的!那是在甚麼時候的事?當然
不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也不會是韓戰,那麼,就是越戰了!

    而萊恩上校所講的奇事,就是在越戰期間發生的!

    在眾人的錯愕之中,宋維已經站了起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連在他身
前的原振俠,也轉過頭去望著他。

    宋維的神情十分鎮定,帶著幾分造作出來的冷漠:「各位一定從我的話中想到了,
我曾是一個軍官,越南軍隊中的軍官。」

    萊恩上校指著他:「你曾和我在戰場上交過鋒?」

    宋維勉強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們曾蒐集到你的詳盡資料,所以,你
剛才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認出了你,也知道你將要和我們講些甚麼!」

    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奇怪,我怎麼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宋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終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森:「我看,一來是由於你
們的情報工作欠佳,二來是由於這場仗,自始至終是你們在明,我們在暗的緣故。我領
導部隊,專門對付你的情報單位基地,前後一年多,你連對方的指揮官是甚麼樣子都不
知道,可知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早已注定是要失敗的!」

    萊恩給宋維的話,講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冷笑了一聲:「軍官先生,我看你現在,
也不見得在為你軍事上取得了勝利的國家效力!」

    宋維苦澀地笑了一下,主人揚聲道:「兩位請別在政治的歧見上多發表意見,說話
的時候,也請注意一下修辭。」

    主人的話,當然是針對了宋維剛才所說,甚麼「帝國主義侵略戰爭」之類的話而說
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見的紛爭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時有不少會員大
聲附和。

    萊恩吸了一口氣,直盯著宋維:「軍官先生,你想告訴我們甚麼?」

    宋維緩緩地搖著頭:「別再這樣叫我,我現在已經不是軍官,只是一個……一個…
…可以說,只是一個流浪漢。為了……為了……」

    從他講話的前後語氣聽來,他接下去應該講的,自然是為了甚麼才會變成一個流浪
漢的。可是他講了兩次「為了」之後,現出十分傷感的神情來,卻沒有再講下去。

    萊恩對他的敵意,是十分明顯的:「宋維先生,對於你為甚麼脫離了軍籍,而成為
一個流浪漢,我們沒有興趣……」

    卻不料,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尖銳的笑聲來,道:「別人沒有興趣聽,你會很
有興趣的。上校先生,不過我不會告訴你!」

    萊恩顯然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只是不屑地聳了聳肩:「說些大家都有興趣
的事吧!」

    這一次,宋維居然十分爽快,立時道:「好,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興趣的。剛
才萊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陣地上,那個大雷雨之夜發生的進攻,是由我指揮作戰的!」

    宋維這句話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而且,真的感到了
極度的興趣。

    大雷雨之夜,越軍進攻,美軍堅守,其中的經過,大家都聽萊恩說過了。

    在整個越戰而言,這場進攻,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小戰役。

    可是,也就是在這場小戰役之後,萊恩登上了瞭望台,發現日間被埋下去的四具屍
體不見了。其中還包括了後來又出現了,和阮秀珍私奔的傑西在內。

    所以,人人意識到,宋維必然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述這件奇事。

    在驚詫聲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萊恩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是進攻的指
揮官?」

    宋維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萊恩的話,在停了一會之後,他自顧自道:「當天日間,天
氣是悶熱異常,我就知道晚間一定會有一場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敵人的戒備鬆懈,有利
於我軍進攻。」

    萊恩在這時,咕噥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進攻的伎倆,一點也不新鮮!」

    宋維仍然不睬萊恩,繼續講著:「日間,我們聽到敵軍陣地上傳來軍號聲──對不
起,我習慣稱美軍為敵軍,當時,事實上確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聲明之後,沒有人有甚麼異議。事實的確如此,從來也沒有一場戰爭,
像越戰那樣,交戰的雙方,充滿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幾乎是人類歷史上最瘋狂的
一場戰爭!

    宋維吸了一口氣:「我們曾經在敵軍的陣地附近,佈置了許多陷阱,這是我們進行
這場民族戰爭的特色。由於敵軍有著壓倒性的武器優勢,我們雖然得到世界上許多國家
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裝備上,還是不能和敵軍相比。」

    萊恩用極不耐煩的口氣,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分析越戰中雙方武器的優劣了,說
實在的事情吧!」

    宋維冷冷地白了萊恩一眼:「事實證明,戰爭的勝敗,決定在人,不是決定在武器
。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殺傷敵人的辦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萊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蠻的!」

    宋維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來致人於死,和用機鎗把人射死之間,有甚麼
文明和野蠻的分別!」

    原振俠攤著手:「兩位,請別再以過去的敵對立場,來作這一類辯論,這是永遠沒
有結果的事。我們是奇事會的會員,我們要聽的,是奇異和不可思議的事!」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萊恩。萊恩悶哼了一聲,退開了幾步,坐了下來,
揚著頭,看來他不準備再打斷宋維的話了。

    宋維在停了片刻之後才開口:「這些陷阱,我們自己都可以識別,但敵人一不小心
就會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種,是把一種有著十分尖銳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種毒液之
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滿了毒,這種尖刺,當一個人不小心踏上去時,可以刺穿普通的
鞋底。而在叢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帶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這種陷阱,對
於殺傷敵人的巡邏隊,特別有效,因為敵軍的巡邏隊,只是注意有沒有人伏擊,絕想不
到使他們進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們的腳下!

    「這種陷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後,通常都是在一小時左右,毒
才發作。一發作就死,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當然腳底會有幾個被尖刺刺出的小孔,
但是誰會去留意一個死者的腳底呢?」

    萊恩上校聽到這裡,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維只是略向萊恩望了一眼,並不理睬他,自顧自道:「當日,聽到敵軍陣地中吹
起了哀號,我知道敵軍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確知,我們未曾和敵人有過正面的接觸,
所以我知道敵軍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於我們所設陷阱的種類十分多,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類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聽了萊恩上校的敘述,
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為上校說他們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而
其他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維把一切說得十分詳細,所有聽的人,都屏住了氣息。宋維的敘述,彷彿把聽的
人,都帶進了當日越南戰爭的發生地點。悶熱、泥濘、充滿陷阱的叢林,敵對的雙方,
用盡了一切殺人的方法,要把對方殺死。從使用最先進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
模糊,慘不忍睹。

    宋維又道:「那種毒藥,是我家鄉的一種偏方,用將近十種劇毒的動物和植物配製
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鄉,接近寮國和中國的邊境。正如各位剛才所說,在東
方,有許多神祕的藥物,可以致人於死,而現代醫學卻無法查出死因。這一類神祕藥物
,在我家鄉都有祕密的配製合成的方法,絕不外傳。那一帶山區,一直十分神祕,有關
蠱毒的事,在那裡也特別多。

    「各位,我之所以說得這樣詳細,只想說明一點,根據神祕配方配出來的毒藥,根
本是沒有解藥的。一旦毒藥混進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沒有任何生存的機會


    「我既然肯定了傑西少校四個人,是中了那種我們家鄉的,山地土語稱為『歸歸因
根』的毒藥而死的,他們真的是死了!」

    各人聽到這裡,已經覺得十分聳動。

    蘇耀西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低呼聲:「是,我知道這種毒藥『歸歸因根』的
土語,解釋出來是必死無疑的意思。」

    宋維聽得蘇耀西這樣說,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斷地眨著眼。

    蘇耀西解釋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當怪異的事有過關聯,這件事和巫術有關。所
以我們兄弟,曾對各種神祕的咒語和藥物都下過研究,知道這種劇毒的名稱,也知道這
種毒藥的成分之一,是一種很小的壁虎。」

    宋維凝視了蘇耀西半晌,點了點頭。

    原振俠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蘇耀西所講的怪異的事,他是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這件
事,已被記載在名為《血咒》的故事中。

    宋維在點了點頭之後,悶哼了一聲:「毒藥的配製,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鄉保
持聯絡,不斷有毒藥的供應,這使我在民族解放戰爭中,立了不少功勞。」

    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勝利的神態。可是聽到的人,卻個個不寒
而慄。他說的「立了不少功勞」,自然換句話說,是他用這種毒藥殺了不少人。

    一個會員道:「宋先生,你講到現在,不過是肯定傑西少校和另外三個人死了。這
上校早已說過了,似乎和奇事無關?」

    宋維沉默了片刻,才道:「聽到敵軍的陣地中奏起了哀號,我當然高興,曾派出了
三個士兵,去偵察一下敵軍死亡人數。三個人偵察回來,報告說死的敵人一共是四個。
我當時聽了,也沒有在意,因為我已決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佈署趁機進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聲隆隆。我的部隊,藉著雷聲和漆黑的天色掩護,從四面八
方,接近敵軍陣地。等到大雨開始時,我們已來到敵軍陣地極近之處,萊恩上校,你說
是不是?」

    萊恩上校面頰抽搐了幾下,點著頭:「是,敵人離我們極近,近到了……幾乎可以
聽到敵人的呼吸聲。真是……」

    他想起了當日激烈的戰事,聲音不禁有點異樣。

    宋維繼續說:「我是總指揮,我把指揮所設在離敵軍陣地極近處,這樣才能鼓勵部
下奮勇進攻。我的指揮所,就在日間敵軍埋下了四具屍體之處。」

    宋維講到這裡,萊恩上校陡然震動了一下,眼睛睜得極大,盯著宋維。

    宋維在那一剎那間,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甚至身子不住發起抖來。抖了好一會,他
才吞了一口口水:「由於要發揮每一個人的戰鬥力,在我的身邊,只有一個通訊兵。我
伏在地上,大雨濺起來的泥漿,使我和那個通訊兵的全身,都成了一個泥人。我通過無
線電對講機,知道進攻的情形,雖然攻勢很強,但是敵軍也守得十分嚴密。我下令要在
東翼打開一個缺口,就可以令敵軍陣地瓦解,因為根據情報,東翼的守軍比較弱。」

    正在用心聽著的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

    宋維向萊恩望去:「我的判斷是不是正確?」

    萊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東翼,那裡的防守較弱,如果突破了東面
……我的陣地可能守不住。」

    他遲疑了一下:「可是當時,並沒有對東翼特別地加大壓力,為甚麼?是你的部下
不聽命令?」

    宋維搖頭:「不是,是我沒有機會下這個命令!」

    萊恩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來,因為宋維的話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戰鬥之中
,看到了敵人的弱點,有了進攻的方法,可以說沒有甚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維
會「沒有機會下這個命令」呢?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等著宋維作進一步的解釋。這時,也人人都可以
注意到,宋維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甚至用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才能夠繼續講下去:
「當時,我才轉過臉去,要對在我身邊的通訊兵下達命令,好通過他把命令傳給我的部
下。可是,我一轉過頭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當他講到這裡時,或許是由於精神的過度緊張,他把每一句話都重複了兩遍,而且
在急速地喘著氣。

    喘了好一會,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沖刷下,地上有四處地方,出現了凹形
。我知道就在下午,這裡曾埋葬了四個死人,新掘過的土地,泥土雖然又鋪了上去,總
比原來的鬆軟,給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可是……可是那四處凹陷
下去的地方,卻在裂開來,天!我看到了泥土裂開來,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個人
,自泥土之中,掙扎著,慢慢地,天!像是甚麼昆蟲的蛹,在繭中要掙扎出來一樣,硬
是從泥土中掙扎了出來!」

    宋維的語音越來越是尖利,當他講到後來的時候,簡直已是在尖叫一樣。再加上他
講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詭異,所以聽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萊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發出
了一下呻吟聲來。

    宋維轉過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幾口,才吁了一口氣:「當時,我心中
是恐懼極了。在最初的一剎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復活,殭屍!但是多年和敵人鬥爭的經
驗,卻又立即告訴我:我中計了,敵軍在這裡設下了埋伏,我中計了!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恰好又是連續的幾下閃電。那四個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
,在閃電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動作。」

    宋維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我看到他們正在用力向臉上抓著。他們的頭臉上,都包
紮著布,他們雙手用力抓著,想把包紮在頭上的布抓開來!」

    萊恩上校又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也把不住在發著顫,喃喃地道:「……傑西頭
上的布,是我親手……包上去的!」

    宋維繼續道:「其中兩個,已將布拋了開來。在閃電之中,看到他們的臉,毫無疑
問,他們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麼難看的臉色,也不會有那樣的眼神。當他們四個
人,全都把臉上的布扯開了之後,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們的手中並
沒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作為一個革命軍人,本來是絕不應該恐懼。我……不
是怕死,我在戰爭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臨死亡,我一點也沒有恐懼過。可是那時發生
的事,卻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議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
到死了之後,被埋在地下,卻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掙扎出來,還要扯去包在頭上的
布……這卻令人不寒而慄……」

    所有的人都十分靜,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從傑西在三天後,還能在西貢出
現,和他所愛的女孩子私奔這一點看來,死而復生,似乎並不可怕!」

    宋維望了原振俠一眼:「當時我怎麼知道?他們的身上……本來全是泥,可是由於
雨實在大,一下子就把他們身上的泥,全都沖成了泥水,順著他們的身子流下來。他們
也開始蹣跚地向前走出來,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後抓住了我。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震驚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連想
都來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來,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後,我才想起,我身邊有通訊兵在!我轉過頭去看,那一刀,
正好插進了那通訊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個死人從地下冒了起來,驚駭過
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誤殺了他,但這當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宋維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我也來不及拔出刀來,搖
搖晃晃站了起來。那時,那四個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閃電,大雨之中,我已經幾乎
看不到他們了。當閃電亮起來,我看到他們的背影,我大聲呼叫著,喝令他們停下來。

    「可是那時,雷聲、鎗炮聲、雨聲交雜在一起,我的呼叫聲,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那四個人還在向前走著。

    「我在那時,忘記了自己還有指揮戰鬥的任務,我不應忘記的,可是在那種情形下
,我簡直已無法作主。我拔腳追了上去,我只記得,我每踏下一腳,濺起來的水花和泥
漿,就打在我的臉上,我要不斷昂起臉來,讓大雨把我臉上的泥漿沖掉,才能勉力地向
前看。雨越來越大,好幾次,我都不知道那四個人到甚麼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經夠快的
了,可是他們卻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著,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發生
過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會真的瘋掉!

    「一直追出了好遠,來到了一條河邊,當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們要把敵
人徹底消滅的地方。那條河的河水本來很淺,水流也不急,可是這時,由於雨實在太大
,雨水匯集了起來,河水滾滾,水勢極急,在閃電中看來,簡直是洶湧之極。

    「到了河邊,我才發現那四個人,竟然毫不考慮地在涉水過河,河水浸到了他們的
胸際,濺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聲叫喚,那時,我和他們相距不過十多公尺,他們仍然
艱難地向前走著。我一面也踏進了水中,一面已拔鎗在手,向前射擊。

    「我是軍隊中著名的神鎗手,連射了三鎗,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個人。因為我
看到有三個人身子一側,立時被洶湧的河水捲走了。」

    他一口氣講到這裡,才停了一停。

    萊恩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

    宋維喘了幾口氣:「那三個人……我相信他們在中鎗之後,順著河水,一直被沖到
了大河中,自然連屍體也找不到了!」

    萊恩語音艱澀:「你為甚麼不開第四鎗?」

    宋維用力搖了一下頭:「我……當時想,如果令得四個人全消失的話,那麼,就再
也沒有人來向我解釋那是怎麼一回事了,這會令我一輩子生活在一個謎團之中,會使我
成為瘋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個活口,要他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且,那剩下
的一個人,已經來到了河的中央,開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準他。我也跳進水中
,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對岸之後,上了岸,卻只是呆呆地站
著不動。等我上了岸,我直接來到了他的面前。

    「當時的情形,真是詭異極了。一個我眼看他從泥土中掙扎出來的人,這時卻活生
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這個人的身上,穿著敵軍的軍官服裝,我當然不能沒有戒備。我握
鎗在手,來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卻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敵人一樣,只是站著,雙眼發直
望著我。我向他大聲呼喚,他也不回答,在有閃電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得可
怕,事實上,那時我自己的臉色,只怕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我們這樣對立著,過了幾分鐘,他才突然道:『我應該到甚麼地方去?』我大聲
道:『你被俘了!你已經是我的俘虜!』他像是對『俘虜』這個詞十分陌生,一點反應
也沒有。直到我手中的鎗,指住了他的臉,他揚起手來,要把他面前的鎗撥開去之際,
他才陡然震動了一下,視線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隻銀戒指上。

    「同時,他像是歡欣莫名地叫了起來:『我要到西貢去,秀珍在等著見我,我要到
西貢去!』他叫著,竟然當我全然不存在一樣,又向前疾奔了起來。我大叫著,在後面
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訴我,你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你在玩甚麼把戲?你不說,
我有辦法使你說出來的!』」

    宋維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真是在聲嘶力竭地叫著,就像當時,他在追傑西時大叫著
一樣。

    雖然人人都知道,傑西在三天之後就到了西貢,並沒有成為宋維的俘虜,可是這時
聽得他那樣叫嚷,還是怵然。因為越共對待敵軍俘虜所用的酷刑,是舉世著名的,誰都
可以想得出,如果傑西真的成了俘虜,宋維會用甚麼方法對付他!

    宋維又喝了兩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時候,至少有十個以上的機會可以殺死他,但
是我的問題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會向他射擊的。他奔得十分快,我離他越來越遠,當
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殺死算了時,他已經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沒有多久
,我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雖然擅於追蹤,但由於豪雨把一
切留下的痕跡全沖走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再找到他過,一直……沒有。」

    宋維講到這裡,停了下來。

    萊恩喃喃地道:「各位,傑西和另外三個人,的確是復活了的。」

    宋維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我不相信死人會復活,只是不知道他
在玩甚麼花樣。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為中了那種毒藥的毒,必死無疑
!」

    宋維講得這樣肯定,更使眾人感到詫異。四個死人,一起復活,其中三人又死於鎗
下,只有一個離去,照宋維的敘述,離去的傑西少校,在開始的時候,根本像是不知道
要做甚麼,直到看見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貢和秀珍來!

    那麼,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經死過,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幾天之後,就完全和常
人一樣?他怕打雷,是不是由於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復活的?千百個疑問,歸納起來,其
實只有一個:他如何會復活的?

    眾人交頭接耳,自然無人有甚麼答案。就在這時,大家忽然聽到萊恩提高了聲音叫
:「宋維先生,你準備到哪裡去?」

    給萊恩這樣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來宋維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時候,走到了門口
。這時,他已經把門推開了一些,看來是準備離去了。

    他停止了推門的動作,,可是卻並不轉過身來:「我的敘述已經完畢了,我要走了
!」

    萊恩向他走了過去,到了他的身後,道:「不,我覺得你的故事,還沒有完結。」

    宋維陡地震動了一下,縮回了放在門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來。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好一會,才道:「不,已經講完了!」

    萊恩卻固執地道:「還沒有,像你剛才指出我的故事還有下半部一樣,你的故事,
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維仍然不轉過身來,萊恩的聲音聽來更堅決:「何必隱瞞?有,就講出來!」

    宋維動作有點僵硬地轉過身來,望了萊恩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往回走來,
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奇事會的會員,互相望著,心中都訝異莫名。當萊恩責問宋維的時候,還
有不少人以為他是無理取鬧,可是宋維居然走了回來。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還
有下半部的!

    當宋維坐下來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維像是對「下半部」故事
,十分難以啟齒一樣,口唇掀動了好幾次,都沒有發出聲來。大家只好耐心等著,只有
萊恩冷冷地道:「或許,是從秀珍講起?」

    宋維一聽,身子又震動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唸著:「秀珍,秀珍!」

    當宋維這樣低唸著秀珍的名字之際,人人都可以聽得出,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萊恩
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來,有另一個人用這種充滿了感情的聲音,唸著秀珍
的名字,也會使他有說不出來的惱怒。

    剛才,在他自己的敘述之中,誰都可以聽得出來,他和阮秀珍之間,已經有了十分
不尋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單方面,對秀珍有了不尋常的感情。但直到這時,幾個觀察力
比較敏銳的人,才看出萊恩其實已經深愛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尋常感情了!

    有幾個看出了這一點的人,都不禁在心中這樣問: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甚麼程度?
何以會令得萊恩上校不顧朋友之義,陷進了愛情的泥淖之中。

    宋維在唸了幾遍之後,喉際又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來。不過他一開口,聲音倒相
當平靜:「那次進攻,因為我忽然去追趕那……四個人,而失去了指揮,結果進攻並沒
有成功。那個通訊兵死了,在戰場上死一個人,自然不會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對任何人
提起過這件事。只是自己不斷設想著各種答案,但是卻沒有一個答案,是符合實際情形
的。

    「戰爭一直在繼續著,我們很快就取得了勝利。在統一了祖國之後,我們又去援助
鄰國的革命事業……」

    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由於越南軍隊「援助鄰國革命事業」,實際上是殘酷之極的
軍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動作來表示對他這種說法的抗議,有的人挪動著身子
,有的輕聲咳嗽。

    宋維也覺察了這一點,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經是一個逃兵,我那樣說,只不過是
習慣而已,請各位原諒。」

    表示抗議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釋,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裡,軍
事行動每天都有發生。雖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之中,但是既然沒有答案
,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視營房,發現一小隊士兵,正在輪流……侮辱
一個女人……」

    他的聲音有點顫啞,萊恩此時沉聲道:「不必說得太詳細了吧!」

    宋維點了點頭:「這種事,本來是十分常見的,作為指揮官,也眼開眼閉就算了。
可是,那個女人……當時幾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無法不看她……
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來,她掠著散亂的頭髮,用水汪汪的眼睛
望著我,並沒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維的聲音越來越是低啞,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氣息,才能聽到他的話。

    他頓了一頓:「這個女人,就是秀珍。的確,是應該講得簡單一些,因為一切全是
那麼卑鄙和悽慘……當時,我伸手拉了她起來,她顫聲求我:『長官,是不是可以幫我
忙?我丈夫是一個美國人,他被軍隊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幫我找到他?』她一面說著,
一面彎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來。唉!她在那時,身形誘人,我……我……」

    宋維講到這裡,又停了很久。萊恩盯著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

    宋維最後嘆了一聲:「她……取出了一張照片來給我看,說:『這就是我丈夫,長
官,你有沒有見過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個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個人,
那個美國人,我是絕不會忘記的,在那個大雷雨之夜,從泥土中掙扎出來,我一直追著
他,一直追到河邊,和他面對面站著。當時每一下閃電,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
臉。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然,這個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斷地做
噩夢的那個人!

    「當時,我呆了許久,才問她:『這是你的丈夫?他叫甚麼名字?』她道:『他叫
傑西,以前是美軍的少校,不過他早已脫離軍隊了!』

    「一聽到傑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為當日,我們探聽到,敵軍陣地上
葬下去的四個人之中,就有一個高級情報軍官叫傑西的,就是他!

    「這時,我真是驚訝之極,反倒問她:『他被軍隊抓走了?甚麼軍隊?』那女人哭
著道:『不知道,反正是軍隊。』我再問了她幾句,發現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
到傑西之後的事。我當然也極想把傑西找出來,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們的軍隊捉
走的,尋找起來,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來,那時,她還有
一個不到一周歲的孩子……」

    萊恩上校一直用充滿著敵意的眼光盯著宋維,宋維在一抬頭,和他的目光接觸之際
,冷笑了一聲:「是的,我承認,我把她留下來的目的,是因為她的美麗。我從來也未
曾想到過,一個女人可以動人到這種程度。我並沒有強迫她,她極其順從,為了要知道
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沒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甚麼……都不在乎了。」

    原振俠感嘆了一句:「女人偉大起來,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萊恩上校雙手抱住了頭,不再望向宋維。

    宋維道:「遇上了秀珍這樣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誰都想把她……據為己有的,我
又怎能例外?」

    當宋維這樣講的時候,他反向萊恩望去,萊恩仍然雙手抱著頭。

    宋維嘆了一聲:「我是高級軍官,秀珍有求於我,我要她在我的身邊,她當然不敢
違抗。而且,我說甚麼,她沒有不依從的,照說,我應該滿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
,我就發現,從她眼中看出來,我根本不是甚麼,可能我是甚麼樣子的,她都未曾留意
過。她順從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尋找
丈夫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沒有第二個男人!」

    一個年紀老邁的會員讚嘆著:「一個遭遇如此悲慘的聖潔女人!」

    這個會員的語聲並不是很高,可是萊恩和宋維兩人,卻異口同聲地,不由自主地道
:「謝謝你稱讚她!」

    其餘的人都默不作聲,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萊恩和
宋維的敘述,雖然在提到對秀珍的感情之際,還有點掩掩飾飾,但是兩人實際上,都深
愛著秀珍!

    這真是十分奇異的愛情,男女之間的情愛,本來就沒有甚麼道理可循,但是像他們
那樣,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我發覺了這一點之後,我更加努力去尋找傑西少校的下
落。我不管他是死還是活,或是死而復活的奇人,過往神明原諒我,我不是安著好心,
我不是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為了自己,要把傑西少校找出來!」

    他這樣說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
吸了一口涼氣──宋維的意願太可怕,實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俠用嚴厲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維卻十分坦然:「人總是自私的,我尋找傑西
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來,殺死!好讓秀珍死了這條心,她就會注意到有我這個人存在
……你們幹甚麼用這樣的眼光望著我?我敢說,萊恩上校要去找傑西,目的和我一樣!


    萊恩陡然叫了起來:「你放屁!」

    宋維連聲冷笑:「你喜歡掩飾,我也不反對。我卻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
必須殺死傑西!」

    宋維把自己的卑鄙意願,如此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令得眾人不知該如何反應才
好。他自己卻像是豁了出去一樣,全然不理會人家對他的看法如何,昂著臉,道:「一
個多月後,我打聽出來了,原來傑西不是被越南軍隊抓走,而是被赤柬軍弄走的,而赤
柬軍如今正和我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又聽說傑西已經加入柬國的抗越聯盟,很得到重用
,正在指揮抗越聯盟的部隊,和越南軍隊作戰!

    「為了要把傑西找出來,我主動地請上級批准,把我指揮的部隊,調到和抗越聯盟
軍隊活動最頻繁的地區去。秀珍很樂意跟我去,她帶著孩子,希望可以見到傑西。在大
大小小多次戰役之中,我們俘虜了不少抗越聯盟的士兵,向他們盤問傑西的下落。有幾
個十分肯定地說,見過這個美國人,可是究竟他屬於哪一個單位,卻說不上來。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國的所謂抗越聯盟,實際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
領導人是西哈努克親王;有『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是宋雙;有赤柬的波爾波特集團
。兵力以赤柬為最多,可是在俘虜的口中得到的情報,傑西更可能是在宋雙的部隊中。
所有的抗越軍隊都在叢林、山區採取游擊戰,令人難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軍在越
南和我們作戰時,我們所採取的戰略一樣。

    「我為了要把傑西找出來,佈置了許多場進攻,甚至不顧危險,深入叢林追蹤。傑
西沒有找到,倒受了上級不少嘉獎,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來認為,可以通過我找到
她的丈夫,但是幾個月下來,仍然只有一點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
,不耐煩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來,她已不在我的身邊,她帶著孩子走了。」

    宋維講到這裡,聲音傷感到了極點,停了片刻:「我下令整個部隊去找她,可是她
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進入了山區。我甚至下令部隊進山區去找她,可是我的
副司令卻趁機提出了強烈的反對,並且把我為了尋找一個女人,而把部隊置於敵人攻擊
的危險範圍內的決定,報告了上級。在我們的軍隊中,這種決定所犯的錯誤,是極其嚴
重的。」

    萊恩悶哼了一聲:「在全世界任何軍隊之中,這種行動都是嚴重的錯誤!」

    宋維苦笑了一下:「上級立即派了人來,解除了我的職務,並且要把我押解回金邊
,去受軍法審判。就在押解到金邊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維揚起手來,雙手有點發抖:「我在軍隊中,本來有極好的前途,可是為了秀珍
,我卻變成了逃兵,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

    對於宋維對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擇,各人都沒有甚麼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權為自己的將來,作任何選擇的。自然,越南軍方會感到十分痛心,一個畢生從
事戰鬥的職業軍人,竟會為了一個女人而瘋狂,做了逃兵,而且絕不後悔。

    宋維發出了幾下自嘲似的冷笑聲:「我逃脫了之後,仍然要去找秀珍。軍方自然通
緝我,可是我卻有辦法,不斷地逃避追緝,尋找秀珍……但是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她。一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難民營中遇到了萊恩上校,已經到了曼谷!」

    萊恩怒視著宋維,尖聲道:「你可不以再去騷擾她!」

    沒想到宋維這種職業軍人,在這時,居然講出了幾句十分優雅的話來:「上校,你
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止一個充滿愛情的人的行動?」

    萊恩上校緊緊握著拳:「我不會允許你去接近她,絕對不允許!先生,你現在是甚
麼身分?你出身於越南供產黨,你身分神祕,怎麼能在世界各地自由來去?」

    萊恩聲勢洶洶地責問著,宋維卻神態自若:「我可以告訴你,我有著正式的泰國護
照。憑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歡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萊恩上校有點氣急敗壞:「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絕不會見你!」

    宋維卻肯定地道:「會的!」

    萊恩大叫了起來:「絕不會!你是甚麼東西?你是越南軍官,你佔有她的時候,她
正處在最悲慘的境地之中,你只不過是欺躪過她的許多男人中的一個!她連你是甚麼樣
子的都不記得,根本不會見你!」

    宋維仍然道:「會的,因為我可以告訴她,傑西少校的最近狀況!」

    這句話一出口,萊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其餘的人也全都詫異莫名。

    本來,對於萊恩和宋維的爭執,很多人都已經覺得不耐煩了。兩個人為了秀珍而爭
執,雖然他們的內心之中,或者都充滿了無可比擬的戀情,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卻是一
點關係也沒有的!

    可是,宋維卻突然之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那是甚麼意思?他終於找到傑西了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廳堂之中,一時之間又靜了下來。萊恩的呼吸聲十分急促:「你……這樣說是甚麼
意思?你見到了傑西?你見到了他?」

    宋維的笑容看來十分陰森,他卻並不回答萊恩的問題。萊恩大聲道:「說!」

    宋維冷笑一聲:「好神氣!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甚麼都不必
聽你的,不必聽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經過講出來,全然是因為這種種,在我心中壓得
實在太久了,我需要有聽眾,聽我傾訴壓抑在心頭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
為我還會在這裡再待下去嗎?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說著,站起身,向外走去,萊恩立時攔住了他的去路。宋維冷冷地道:「上校,
在這裡,你如果想動武,那是犯法的!」

    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請你至少再說說,和傑西少校見面的經過!」

    宋維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簡單地說一說。我是在尋找秀珍的過程中,在一個游
擊隊的臨時基地之中見到他的!」

    萊恩疾聲道:「你說謊!」

    宋維一攤雙手:「好,是,我說謊!」

    他看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根本不想和萊恩多辯。萊恩雙手緊握著拳,一時之間
,不知如何是好。宋維已冷笑著,繞過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萊恩一聲大叫,轉
過身來,抓住了宋維的背心。

    宋維發出了一下極憤怒的叫聲,主人忙道:「上校,別動粗!宋維先生至少補充了
你敘述中的不足之處,你們之間的爭執,請不要在這裡持續下去!」

    萊恩咬緊牙關,慢慢鬆開了手指。當他鬆開抓住了宋維的手指之際,指節骨甚至發
出一陣「格格」的聲響來,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願意!

    他一鬆開手,宋維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萊恩有點雙眼發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
宋維走了出去。一個會員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會見他的!」

    萊恩像是遭了雷擊一樣,震動了起來:「會的,只要他說有傑西的消息,秀珍就會
見他,不但會見他,而且還會受他的要脅,做任何事──」

    他講到這裡,陡然叫了起來:「天!我還在這裡幹甚麼?」

    他叫了一句,拔腳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張椅子,已經奔出門去了。

    萊恩這種舉動,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維要到曼谷去見秀珍,自
然要趕在前面去阻止宋維!

    萊恩和宋維兩人相繼離去之後,各人議論紛紛。主人揚了揚手:「真沒來由,這兩
個人……那麼巧,會在這裡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嘆道:「說世界小,也很難說。要到柬埔寨的叢林之中去找傑西時,又會覺
得世界實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維先生曾遇到過傑西?這個人的死而復生,才是最神祕的事,可惜他
未曾把見到傑西之後的事,詳細說出來。」

    在眾人的議論之中,原振俠提出了一點:「各位,我們首先需要肯定一點:萊恩和
宋維的敘述,是不是真實,有沒有說謊的成分在內?」

    在靜了片刻之後,蘇耀西首先道:「我認為他們兩個人的話都是可信的,他們沒有
理由說謊。在今天之前,他們兩人甚至沒有見過面,而他們各自的敘述,卻又如此合拍
!」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那種被稱為『歸歸因根』的毒藥──」他望向蘇耀西:「
你有多少資料?」

    蘇耀西皺了皺眉:「不多,這種毒藥的配製過程相當複雜,而且配方是嚴守祕密的
──宋維顯然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絕不會告訴人。」

    原振俠沉吟著:「問題也在這裡,宋維說,中了毒的人,絕沒有生還的可能,如果
肯定了他的話,整件事簡直是不可解釋的!死人復活?死人如果可以復活,而且復活之
後,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的話,那麼,人類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脅。想想看,人類如果可
以免除死亡,那將是甚麼樣的情形?」

    大家都靜了下來。

    人類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脅,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復活,那將會是一種甚麼樣
的情景?實在是無法想像的一件事!

    過了好一會,一個會員才開玩笑似地道:「那……麼,地球上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很快,地球上就會擠不下。或許,這樣反倒能激發人類到別的星球上去開拓新領域的決
心!」

    好些人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甚
麼奇特的因素在內,把傑西找出來,實在是十分重要的。」

    蘇耀西笑問:「你去找?我看還是讓萊恩去找算了!」

    原振俠搖著頭:「你沒有注意到,當宋維指責萊恩的時候,萊恩的神態多麼怪異?
萊恩未必像宋維那樣,想把傑西殺死,可是他為了秀珍,已經有私心。我對他去找傑西
的事,不是很樂觀!」

    主人問:「你有甚麼更好的提議?」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發起呆來,並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叢林山區
之中,去尋找傑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個女將軍」,既然在印支地區作政治上
的投資,那麼,是不是可以通過她,找到傑西,使傑西離開柬埔寨呢?

    原振俠甚至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著,只想到「北非洲國家的一
個女將軍」,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聯絡,原振俠便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他的這種心情,別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幾次,他才帶著惘然的神情道:「不知
道,現在我不知道有甚麼提議,但是我會去設法。」

    原振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攤了攤手:「那麼,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
會上,你能有奇異的發現,提供給我們好了!」

    原振俠仍是惘然地點著頭。主人既然這樣說,那就表示,「奇事會」的這次聚會,
已經結束了。各人紛紛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原振俠和蘇耀西一起離開,蘇耀西感嘆地道:「今晚聽到的兩個故事,其實只是一
個,這件事,離奇之處,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
見的女人!」

    原振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間的美人,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只
有單獨的一個。

    蘇耀西在上了車之後,仍然和坐在他身邊的原振俠,在討論著這件奇事:「中美洲
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過功夫研究。傳說他們有驅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據我
研究的結果,巫都是通過了一種強烈的麻醉藥,使得人處在半冬眠的狀態之中,只能聽
從簡單的號令,從事機械性的勞作。那些人縱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俠「嗯」了一聲:「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經揭發過巫都教利用『巫術』
,驅使死人勞作的祕密,傑西顯然與之大不相同。」

    蘇耀西一面駕著車,一面又道:「在中國,死人而能活動的例子──」

    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別提出『趕屍』的例子來,那更是大不相同。
傑西在自泥土中掙扎出來之後,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能戀愛,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
和常人一樣。而『趕屍』中的死人,只不過是殭屍!」

    蘇耀西望了原振俠一眼:「甚麼事,都要從最簡單的原理和現象追究起,才會有解
釋複雜現象的可能,你說是不是?」

    聽得蘇耀西這樣講,原振俠把自己的思緒,從纖腰長髮上收了回來,問:「你的意
思是……」

    蘇耀西道:「如今我們接觸到的問題,是人死了之後又復活。如果你連人死了之後
,為甚麼還能在某種專業人員的帶領之下走動,可以翻山越嶺、千里迢迢不斷走動,這
種簡單的現象都不能解釋,自然無法進一步解釋人死了之後,如何還可以再活轉來,過
著與常人無異的生活,這種複雜的現象!」

    原振俠搖著頭:「我認為兩者之間是不同的!」

    蘇耀西卻堅持著道:「怎麼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後,又有活動!」

    原振俠想了一想:「那只不過是現象上的相同。實際上,在『趕屍』過程中,在行
動的,始終是一個死人。而傑西少校,卻是一個活人!」

    蘇耀西表示同意,他搖著頭:「一個活人!一個明明應該是死人的人,但卻是活人
!」

    原振俠嘆了一聲,這是極其奇特神祕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懼死亡,對抗死亡,從
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到希望通過種種行動,追求神仙式的長生,人類一直在作和死亡對
抗的努力,傑西這個人,在他身上有那麼奇異的經歷,原振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
來,好好地研究不可。

    蘇耀西把車子停在原振俠住所的門口,原振俠下了車,揮了揮手。當他回到住所之
後,他站在電話前,站了好久,才撥了那個領事館的電話,告訴聽電話的職員他的名字
,要領事館和黃絹聯絡,叫黃絹打一個電話給他。

    黃絹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黃絹難。誰知道這個女將軍現在在甚麼地方?或許正在西
西里,和黑手黨頭子開會,也或許正和著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見面!

    放下了電話,原振俠在床上倒了下來,雙手交叉著抱在腦後。

    萊恩上校和宋維所敘述的事,原振俠又細細想了一遍。他覺得宋維十分可惡,他在
尋找秀珍的過程中,終於能和傑西見面,經過情形如何,他一點也不肯說!

    本來,宋維尋找傑西的目的,是想把傑西殺死,好讓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據
為己有。那次見面,宋維是不是已經下了毒手?這或許就是他言詞閃爍,不肯說出經過
來的原因?

    要是傑西已經死了……原振俠有點不敢想下去。傑西如果死了,那麼,他死而復活
的事,可能就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了!

    原振俠對這件事特別有興趣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他是一個醫生,醫生畢生努力的
,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狀態下,得到盡可能的延長。所以,像傑西少校這樣的
奇異事件,對一個醫生來說,具有無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後重生,這種
事,可以供進一步研究之處實在太多了。

    原振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島去。為了見一個曾
經死過又復活了的奇人,冒險也是值得的!

    他躺著,思緒十分亂,躺了一會,又起身聽著音樂。正當馬勒的交響曲奏到了高潮
之際,電話響了起來,他連忙降低音樂的聲響,拿起了電話來,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來
,心中想,黃絹的電話來得好快!

    可是,當他聽到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之際,他卻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萊恩上校的聲
音:「原醫生?」

    原振俠怔了一怔之後,才道:「我以為你已經啟程到曼谷去了!」

    萊恩上校的聲音相當急促:「是的,我已經在機場。意外地,我在機場又遇到了衛
先生,他正趕著要到紐西蘭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談了十分鐘。」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那和我有關嗎?」

    萊恩上校聽得出原振俠語氣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對原振俠講的話,本來已經十分難
以開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對付,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說才好,支吾了好一會,才道
:「原醫生,衛先生對我說,你是最可以幫助我的人。他說,你對於奇異的現象,有一
種鍥而不捨的追究精神……」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想我做甚麼?不見得是要我幫你去對付宋維吧?」

    萊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會對付!」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正因為我要對付宋維,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我
只怕暫時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說,北非洲的那位女將軍……和你是相識……


    原振俠嘆了一聲:「是的,我正在試圖和她聯絡,請她給我一點消息。」

    萊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說,西哈努克親王會在短期內到曼谷來,東
南亞五國討論中南半島問題,他會來出席。然後,會有一項祕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
祖國,和他在那裡打游擊的部下會面,好讓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聯盟的領導人,有著
實際的軍事力量……」

    原振俠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頭:「上校,你究竟想說甚麼?請直截了當地說,別先繞
上許多彎!」

    上校的聲音有點狼狽:「是,是!我的意思是,由於西哈努克親王是國際上一個十
分重要的人物,他進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盡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動一定十分
祕密。就算祕密洩露,越南方面再兇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殺害他。所以,跟隨他一起進
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個辦法。」

    原振俠懶洋洋地「哦」了一聲,他已經猜到萊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來,他不是沒有興趣,可是這時,他卻有點鄙夷萊恩上校的為人,所以在對答上
,一點也不起勁。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繼續結結巴巴道:「本來,我是準備跟隨著親王一起去的,
可是……可是為了秀珍……我必須留在曼谷……」

    原振俠聽了,真有忍無可忍之感,提高了聲音:「你怕甚麼?怕秀珍被宋維誘拐私
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來!
這甚至可以說是你的責任,你絕不能逃避!」

    萊恩上校靜了片刻,原振俠甚至可以想像他在頻頻抹汗的狼狽相。然後電話中傳來
了他微弱的聲音:「可是,我不能……我絕不能讓宋維去騷擾她,宋維是一頭禽獸,一
頭沒有人性的禽獸!」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閣下又是甚麼?一頭有人性的禽獸,看來也好不了多少!」

    萊恩陡然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後,是一定要做的……」他喘
了幾口氣:「我打電話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經帶著孩子,離開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
把她找出來!」

    原振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沒有見過阮秀珍這個女人,只是在萊恩的敘述中認
識她的,可是聽到萊恩敘述的人,都十分讚佩她對丈夫的愛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
為她能在萊恩的家中暫時得到了安棲而感到安慰。可是為甚麼突然之間,又有了變化呢
?對這個在生命歷程之中,已經經過了那麼多艱苦的女人,原振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後,立即問:「怎麼會?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嗎?」

    萊恩的聲音聽來異常乾澀:「彩雲……彩雲她……真太豈有此理了……」

    原振俠沒有再追問下去,他隱約感到是怎麼一回事了。當然是由於彩雲感到了她丈
夫對秀珍的異樣感情,而作出了行動,秀珍可能就是給她的好朋友趕出去的!女人之間
的友情再深,哪怕親如姐妹,但是一旦發生了愛情上的糾纏,那極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
。彩雲和秀珍之間的友情,或許不容懷疑,但是當她感到,自己平靜幸福的生活受到威
脅之際,她自然也會採取女性慣用的自衛手段。

    所以,在萊恩上校的苦笑聲中,原振俠也陪著他苦笑了幾聲。

    萊恩繼續說:「你明白我的處境了?原醫生,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幫我了!而
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會有興趣的,是不是?」

    原振俠沒有立刻回答,萊恩又道:「唉!我當然不能勉強你做甚麼,可是看在事情
本身太奇異的份上,如果你能夠,請你在最短期間到曼谷來一次。我會安排你和親王見
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俠一直沒有作甚麼反應,只是靜靜聽著。可是在萊恩說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時
,他卻自然而然地拿起筆,把那個住址記了下來。

    萊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原醫生,能不能現在就給我答覆?」

    原振俠道:「對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認真考慮。」

    萊恩上校長嘆了一聲:「飛機快起飛了,原醫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見到你!」

    原振俠仍然沒有說甚麼,只是說了一聲「再見」,就放下了電話。這時,他的思緒
十分紊亂,當他在聽萊恩和宋維的敘述之際,他只覺得兩人所說的事,不但奇詭,而且
動人,可是他絕未曾想到,事態發展下去,自己會和這件事發生關聯!

    這時,當他想到這一點之際,他不禁感到世事變幻的奇妙。如果他答應了萊恩上校
的要求,他不單和這件事發生關聯,簡直成了這件事的主要關鍵之一了。

    他用力搖了搖頭,心中想,當然不會到曼谷去,去幹甚麼?整件事,和我一點關係
也沒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對整件事那麼不關心,為甚麼又去和黃絹聯絡?難道
自己的潛意識中,對黃絹的懷念是如此之甚,平時卻矯情地壓抑著,而一有可以和她聯
絡的藉口,壓抑著的堤防就立即崩潰了?

    原振俠對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內心深處,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願
或不敢承認?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際,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他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原振俠先
生?請你別掛上電話,等候與黃將軍通話!」

    原振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來:「是!」

    他緊緊地握著電話,像是生怕電話聽筒會從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樣。時間一點一點
在過去,卻一直聽不到那邊有聲音,一直等了十分鐘之久,他握住電話的手,手心已經
冒出汗來了,他忍不住大聲「喂」了幾下,仍然是那個陌生聲音回答他:「請繼續等著
,黃將軍十分忙。」

    原振俠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是的,黃將軍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過是一個普
通醫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誰叫他主動打電話去找她呢?以她這樣的大人物,會回覆他
的電話,應該感到極度的榮幸了!

    他自嘲地笑幾下,又等了十分鐘,才陡然緊張了起來,因為他聽到了黃絹的聲音!

    黃絹還不是直接在對他說話,而是在電話邊對別人說著話。他聽得黃絹在說:「就
這麼辦,立即去辦!」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就聽到了黃絹的聲音:「振俠?」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不自然:「你好!」

    黃絹的笑聲傳了過來:「找我,不見得只是向我問好吧?」

    原振俠苦笑:「那又怎樣呢?總要問一句好的!」

    黃絹低嘆了一聲:「好,有甚麼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聽說,你的國家在中南半島上有祕密活動,支持對抗越南的柬
埔寨抗越聯盟?」

    原振俠開門見山問了出來,黃絹沉靜了相當久,才道:「我不明白,這是國際祕密
,你不應該對這種事有興趣的,我無法作任何答覆。」

    原振俠嘆了一聲,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實在太蠢了,黃絹當然無法作肯定答覆的。
要是她回答說是,她的回答,若是傳了出去,就是國際上一宗巨大的糾紛,會引起國際
關係上的混亂。首先,越南是受蘇聯支持的,這就會影響卡爾斯將軍和蘇聯的關係。其
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團,要插手東南亞事務了呢?只怕又會引起亞洲的回教國家
,如印尼、大馬的不滿了!

    原振俠忙糾正道:「對不起,我說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純粹是私人事件,不
知道你有沒有辦法,通過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徑,尋找一個如今在柬埔寨境內的美國人
?」

    黃絹的笑聲,即使經過了上萬公里的傳送,聽起來仍然是那麼悅耳動聽:「我看你
撥錯號碼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聯合國的難民組織!」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是認真的。這個美國人,本來是美軍的一個少校情報官,由
於一件相當怪異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離開了軍隊,後來,曾和赤柬軍在一起。如今
,據說是在指揮著抗越聯盟的游擊隊,我想和這個人聯絡,所以才想到了你。」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國際之間,其實是沒有甚麼祕密的,差別只在公開承
認或公開否認而已。你說的事,我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他或許能提供幫助,這個人在
曼谷。」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黃絹又道:「由於這個人的身分十分神祕,他不可能來見你,你必須去見他。」

    原振俠考慮了極短的時間,就道:「能不能告訴我,到了曼谷之後和他聯絡的方法
?」

    黃絹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決定去,請告訴我,我會叫他去找你
。」

    原振俠沒有再考慮的餘地了,他迅速地轉著念,最近,他有兩個星期的假期,和醫
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應該沒有問題,那麼他……

    他道:「我決定去,就在這幾天,多半會在……」他把萊恩上校的地址說了一遍:
「在那裡出現,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黃絹道:「祝你旅途愉快。不過,中南半島上,現在的局勢十分混亂,尤其在柬埔
寨,可以說充滿了危機。有甚麼人在那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話,全世界沒有任何力量可
以救援的!」

    在語調中聽出了黃絹的關切,原振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會到那些地
方去。」

    黃絹又靜了片刻:「沒有別的事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沒有了,你多保重!」

    黃絹在電話的那邊,也傳來了一下低嘆聲,接著,電話就掛上了。

    原振俠放下電話之後,又呆了半晌。萊恩上校要安排他,跟著西哈努克親王一起進
柬埔寨去,黃絹也可以安排一個神祕人物幫助他。他知道,黃絹口中的「神祕人物」,
自然是替黃絹工作的,卡爾斯將軍的國度在中南半島上的活動,多半由這個「神祕人物
」在負責。

    那麼,自己是不是要進入危險的、大部分地區受著越南軍隊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黃絹所說,陌生人到那裡去,是一點保障也沒有的,甚至比入蠻荒還要危險!

    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決定。但有一點,他卻可以決定的,那就是無論如何,
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說。

    原振俠有了這樣的決定之後,紊亂的思緒,自然也平靜了許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當天中午,他就上了飛機。飛機抵達曼谷機場
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一天的悶熱,就在這時等待著散發,熱氣蒸騰,也就分外令人
難耐。

    步出了機場之外,他雇了一輛車,照著萊恩上校給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機。車行不
多久,已經暮色四合,風吹上來,已經不再那麼悶熱,使人感到精神也為之一振。

    大約半小時之後,車子已停在一幢相當古老的花園洋房之前。原振俠下了車,還未
曾按鈴,就聽到了鐵門內,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著,有兩頭狼狗撲了出來,隔著鐵門
,向原振俠吠叫著。

    原振俠找到了門鈴,按了幾下,就聽得對講機中,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


    原振俠問:「請問萊恩上校在嗎?我是他約來的,原振俠醫生!」

    那女人的聲音立時變得尖銳,而且不是十分好聽:「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
自己是不是還住在這裡!」

    原振俠先是怔了一怔,隨即道:「那麼,你是萊恩夫人?」

    那女人的聲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俠嘆了一聲:「彩雲,你這樣的態度,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原振俠料到了在對講機中和他對話的女人,一定是彩雲。而且,也猜到萊恩在回來
之後,一定曾和她劇烈地爭吵過。如今萊恩不在,當然是到處去尋找秀珍去了,彩雲才
會如此生氣。所以原振俠才以十分誠懇的態度,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他說了這句之後,他聽到對講機靜了一會,然後是一陣啜泣聲。

    原振俠又道:「我才下機,至少,可以讓我進來坐一會?」

    對講機中傳來一面啜泣著的聲音:「好,你……可以自己進來。」

    在這句話之後,鐵門自動打開。原振俠向內走去,那兩頭狼狗一直圍著他打轉,吠
叫著,一直到他走進了那幢房子為止。

    房子是舊式的洋房,看來相當大,客廳的陳設簡單大方而又舒適。

    原振俠才走進客廳,就看到一個體型豐滿的東方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雖然她
雙眼紅腫,而且還帶著淚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還是掩不住她那種甜美。

    那是一個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麗少婦。雖然豐滿了些,但也絕不臃
腫,反倒更顯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麗風韻。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許是由於才流過淚的緣故,顯得格外水靈。她打量著原振俠,
原振俠禮貌地道:「請原諒我剛才叫了你的名字,我聽過上校講你們相戀的經過,十分
感人!」

    那美麗的少婦──她自然就是彩雲,勉強笑了一下:「感人又有甚麼用?一下子一
切都變了!」

    原振俠無法再說甚麼,只好問:「上校他現在……」

    彩雲坐了下來,也示意原振俠請坐。她轉過臉去,抹拭了一下眼淚:「他一回來,
就和我大吵大鬧,然後就離開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爭吵的原因,是為了……秀珍?」

    彩雲震動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是的,因為我給了秀珍一筆錢,叫她離開我們
。」

    原振俠皺了皺眉,吸了一口氣。站在彩雲的立場而言,這樣做實在是無可厚非的。
因為那並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對秀珍有極度的迷戀!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才道:「我做錯了嗎?我難道不應該那樣做?」

    原振俠嘆了一聲:「誰也不能說你不能這樣做,可是這樣做是沒有用處的!」

    彩雲仰起頭來,彷彿這樣子,淚珠就不容易滾下來一樣。但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
,眼淚還是自她的眼睛中湧了出來。

    她緩緩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對了,可是不知道,已經嚴重到了那種地步!她是他
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俠違心地道:「或許你太過敏感了,他對秀珍,只不過是同情!」

    彩雲慘然笑了一下,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他說
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會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俠感到無話可說,男女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一件最複雜的事,人類的科學文
明再進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卻仍然是一個死結。不論多麼理智聰明的人,一到了這
個死結中,就再也解不開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站了起來,他只好道:「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會去找他……彩
雲,你仍然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別太傷心。」

    彩雲的笑容更淒然:「有甚麼用?連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別戀了!」

    原振俠真的無話可說了,他幾乎是跑一樣離開了那屋子。當他來到鐵門外之際,心
中盤算著,要找萊恩的話,明天到他的辦公室去,或許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須去找一家
酒店住下來再說。

    他提著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幾步,有一個身形瘦小的人,突然從陰暗
之中,像鬼魅一樣無聲無息閃了出來,來到了他的身邊,用聽來十分嘶啞的聲音道:「
你來幹甚麼?」

    那人才一出現之際,原振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認出,那個人不是別人
,正是宋維!宋維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原振俠反問:「你找到萊恩上校沒有?」

    宋維悶哼了一聲:「我找他幹甚麼?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是
不是?」

    原振俠點了點頭,宋維抬頭向天,呆了片刻,才嘆了一聲:「一定是萊恩把她藏起
來了!為了不讓我見她。可是我一定要見到她,把我見過她丈夫的情形告訴她,雖然那
很殘酷,但我一定要告訴她!」

    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原振俠靜靜地聽著,並沒有打斷他的
話頭。宋維最後那幾句話,他有點不是很明白,他想問,可是又怕把宋維的話頭打斷。

    宋維頓了一頓,續道:「我要告訴秀珍,根本不必再尋找傑西了!」

    原振俠陡地吃了一驚,宋維曾講過,他要找到傑西,把傑西殺死。原振俠也想到過
,宋維是不是已把傑西殺死了?如今聽得宋維這樣說,自然心中吃驚:「你……害死了
傑西?」

    宋維桀桀地笑了起來。他本來看起來面目就十分陰森,這時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
,笑聲又那麼刺耳,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夜梟一樣!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一面怪聲怪氣地笑著,一面道:「害死了他?算
起來,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俠略一側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時一伸手,抓住了宋維胸前的衣服。別
看宋維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卻十分靈活,力氣也相當大。原振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
,一掌向原振俠的手腕切了下來。

    原振俠連忙縮手,他已像是一頭貓一樣,向後跳了開去。原振俠忙向他逼過去,可
是宋維的動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後退。

    兩人一逼一退,轉眼之間就是十幾步,原振俠已經知道要抓住他並不是容易的事了
。也就在這時候,宋維冷笑道:「你沒有法子再抓住我,別忘記,我是在戰場上長大的
,受過嚴格的各種形式搏鬥的訓練!」

    原振俠厲聲道:「你究竟把傑西怎麼了?說!」

    宋維仍在冷笑:「我為甚麼要告訴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好,你說不說都一樣,我倒可以去告訴萊恩,叫萊恩轉告秀
珍,她不必再去找傑西。那麼,他們兩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礙,可能很快就會成為快
樂的一對!」

    當原振俠這樣講的時候,宋維整個人都弓了起來,像一頭蓄勢待撲的貓一樣,原振
俠也在暗中作了準備。

    宋維不等原振俠講完,就尖叫了起來:「你敢!」

    原振俠冷笑一聲:「為甚麼不敢?秀珍和萊恩,我想總比秀珍和你來得合配些!」

    宋維發出了一聲怪叫,整個人向著原振俠撲了過來。原振俠早有準備,一側身,避
開了他的攻勢,同時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過來。

    宋維發出了如同狼嗥一樣的叫聲來,一面用力掙扎,一面叫著:「你不知道傑西究
竟怎麼樣了,你根本沒有見過傑西!」

    原振俠緊緊扭著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後再逼他講出傑西的情形來。可是宋
維的掙扎越來越有力,他一定曾受過極嚴格的近身搏鬥訓練,所以雖然在劣勢之下,也
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俠感到了這一點,正想把他的另一隻手也抓過來時,宋維一聲大叫,整個人順
勢轉了過來,抬膝向原振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俠被他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維已經一個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厲聲道
:「我會殺死你!你再逼我,我會殺死你!」

    原振俠聽出他並不是說說就算,可是卻也沒有被他的威脅嚇倒。忍著痛,站直了身
子,又向他逼了過去:「說,你究竟把傑西怎麼了?」

    宋維的喘息聲,聽來十分驚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動之極。這一次,原振俠向他逼來
,他並沒有退讓,只是充滿了戒備地站著。

    原振俠走近他,兩個人對峙著,陡然之間,宋維搶先發動,一聲怪叫,一揚手,原
振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藍殷殷的光芒閃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經來到了他的
面前,來勢之快,迅疾無比!原振俠陡然嚇了一跳,連忙將身子向後退去,只感到一股
寒風伴著一種異樣的腥味,在鼻端飄過。

    而原振俠一退,宋維就跟著進逼,那股藍殷殷的光芒,簡直就像是魔鬼附體一樣,
在他的眼前,飛快急速地盤旋。原振俠退了又退,直到有機會狠狠踢出了一腳,將正在
瘋狂進攻的宋維逼退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宋維的手裡握著一柄半彎形的小刀。那柄小
刀只有十來公分長,雖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卻閃著藍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給人以極
端鋒銳之感,而且那光芒還顯得十分詭異和醜惡,令人心悸!

    原振俠略喘了口氣,想起剛才自己竭力閃避這柄小刀追擊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
來。

    而宋維在退開了一步之後,又發出野獸般的吼叫聲,再揮舞著刀,撲了上來。

    這時,原振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別,整個刀柄握在手中,刀鋒是從中指和
食指中露出來的。這樣握著刀,刀簡直就像是他拳頭的一部分!

    原振俠的手中並沒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著,找尋還手的機會。這一次,宋維攻
擊得更凌厲,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俠要後退。在原振俠眼前飛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
,原振俠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如何退法。所以,當他發覺自己已經退到了一條死巷子中
的時候,他已經全然無法可施了!

    那條巷子相當狹窄,一進入了巷子,原振俠連左右閃避都不能夠,只好向後退。而
巷子的盡頭處是一幅高牆,那時,距離他只不過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說,他至多再能躲
避十來下攻擊,就後退無路了!

    原振俠明知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繼續後退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小
巷子十分陰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閃著那種詭異的藍色光芒,和小刀刀鋒在急
速劃過空氣之際,帶起了尖銳的劃空聲,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能繼續避得開了。

    在黑暗之中,宋維的面容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可是他雙眼之中,卻閃耀著兇狠莫名
的光芒。

    原振俠真正感到,自己是處在極度危險的境地之中了!宋維是一頭野獸,他從小所
受的訓練,便是不擇手段地殺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軍隊之中,擔任高級軍官的職位


    對這樣一個畢生從事殺人事業的人來說,他的心靈深處,就算還有一點人性,但在
如今這種狂性大發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蕩然無存了!

    原振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牆邊。在那幾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
揮舞著作為武器,去抵擋宋維的進攻。

    可是宋維掌中的小刀鋒利之極,每當刀鋒劃過之際,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來。轉
眼之間,原振俠手中的衣服,就已經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沒有了防禦的作用。

    這時候,原振俠的背已經緊貼住了高牆,再也無法後退半步了!

    宋維的手中握著刀,刀尖離原振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維發出了桀桀的怪笑聲
:「你還能躲嗎?我定要殺了你!」

    原振俠緊張得連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維的臉,只是盯著他握刀的手。那樣
他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設法避開他的攻擊。

    宋維的話才一說完,手中的利刀,已經像毒蛇的蛇信一樣,向原振俠刺過來!

    原振俠已經無法後退,他只好拚著略受點傷,先將宋維手中的刀奪了下來,到時再
作反攻。從宋維握刀的方法來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奪下來,自然相當困難,精於搏擊的
原振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緊握著他的手腕,令他五指鬆開來,他掌心中的利刀,也會
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這樣做的話,原振俠就不可避免地,會在手臂上挨上一刀!

    一切來得如此迅疾,原振俠心念電轉,絕對無法再作進一步考慮。宋維一攻到,他
就一翻手,去抓宋維的手腕,眼看宋維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俠的手臂了,陡
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這一下警告,當真是在千鈞一髮之際降臨,原振俠心中陡地一動,硬生生一轉身,
放棄了原來的攻勢。宋維手中的小刀,「唰」地一聲,就在他胸前掠過。原振俠在極度
危急之下,避開了這一刀,可是宋維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過來!

    這一下,原振俠卻萬萬避不過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際,「呼」地一下響,一條極細的細鞭子自牆頭上捲了下來,一下子
就纏住了宋維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維握刀的手向上揚了起來!

    宋維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但是他這下怪叫聲,只叫出了一半。因為原振俠一看到這
種情形,早已一拳揮出,重重擊在他的下顎之上。

    這一拳,是原振俠在搏擊一開始,就一直處於退避的劣勢之後打出來的。剛才退避
時蓄定的力道,全在這一拳之中發揮了出來,所以這一拳的力度極大,打得宋維整個人
都向後仰跌了出去。

    宋維一退,一條人影自巷子一邊的牆上躍下。那躍下的人厲聲道:「你還敢公開露
面,你可知道越南國防部出了多大的賞格,要緝捕你歸案?」

    宋維在一跌退之後,立時站定。本來看他的情形,像是還要進攻的,但是一聽得那
人這樣說,身子震動了一下,停立著不動。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國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國一暴露,會有甚麼下
場,你自己想一想!」

    宋維發出了一下悶哼聲,他的動作快絕,悶哼聲猶在耳際,他已經一轉身,向外直
奔出去。原振俠還想向前追去,卻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聲道:「別追!」

    原振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問他!」

    那拉住了原振俠的人搖著頭:「我不以為你能在他口中問出甚麼來。這個人,是我
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數的危險人物之一,可以離他遠一點,還是離他遠一點的好!」

    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宋維早已奔出了巷子,隱沒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俠定了定神,
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個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當陰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
出他的個子相當高。

    原振俠還沒有開口,那人已道:「黃將軍要我到曼谷來找你,很慶幸,我來得正及
時。我到的時候,看到你正和宋維在搏鬥,原醫生,作為一個醫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
的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知道那人就是黃絹口中的那個「神祕人物」。想起剛才的處
境,生死繫於一線,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謝謝你,及時趕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劇毒。那種毒藥,連我也不知道如何配製,只知道
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個族中的祕密。」

    原振俠失聲道:「歸歸因根!」

    那人頓了一頓:「對,這就是那種毒藥的名稱,只要一和血液接觸,必死無疑。你
剛才的動作,或許可以成功,但是只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膚,世上真沒有甚麼力量
,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雖然曼谷的氣候相當熱,可是這時,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虧你當時及時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俠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還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
麼短的時間中改變動作,我的警告有甚麼用?」

    原振俠連這個人的面容是甚麼樣子都沒看清楚,可是心中對那人,卻已有了極度的
好感。這種好感,不單是由於實際上,那人等於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於那人在做了
之後,一點也沒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由衷地道:「你說得太客氣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中,兩人已經走出了小巷子。就著路燈的光芒,
原振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來十分年輕,可是卻又給人以一種
十分老練的感覺。他當然是東方人,臉部的線條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堅定而充滿了自信


    原振俠一面望著他,一面向他伸出手來:「原振俠!」

    那人也伸出手來,和原振俠相握著:「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龍。我真正的名字
是查猜連因,那是一個苗人的名字,我是一個苗人。」

    他說到這裡,又笑了一下:「血統很混雜,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個擺夷人。」

    原振俠「啊」地一聲:「其實,你是一個十分漂亮的亞洲人。」

    青龍笑著,帶著原振俠向前走,來到了一輛小車子前,和原振俠一起上了車。轉了
兩個彎,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把剛才原振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來,繼續向前駛
著。

    他一面駕駛,一面道:「黃將軍說,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個美國人?」

    原振俠點頭:「準備這樣做。」

    青龍皺著眉:「這應該是美國國防部的事情,為甚麼要你去做?」

    原振俠嘆了一聲:「這個人在記錄上早已陣亡了,所以國防部沒有興趣。」

    青龍了解地點頭:「嗯,這種事,在戰場上是常有發生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這個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見的,有點特別。」

    青龍揚了揚眉,原振俠想了一想:「事情說起來很長,但既然需要你幫助,我會把
一切詳情告訴你,只要你有空聽!」

    青龍呵呵笑著:「我沒有事,你只管說!」

    原振俠於是開始向青龍講述傑西的故事。

    原振俠講得十分詳細,青龍在某些環節上有反應。當原振俠講到一半時,青龍已帶
著他進入了一間小屋子,給他調了一大杯相當清涼而又醇厚的酒。

    青龍反應最強烈的一句話是:「如果傑西是中了同『歸歸因根』的毒,那麼,他一
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極度的麻醉。」

    他也有別的反應:「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這時,變得十分怪異
,沒有再說下去。

    他對宋維的評論是:「宋維在軍隊中的地位十分鞏固,有升到極高職位的可能。想
不到他竟會那麼浪漫,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大好前程。」

    青龍對萊恩上校沒有甚麼好評:「哼,這種美國人,娶了一個美麗的東方女子,已
經是三生有幸了,還想再進一步!他自以為甚麼人?」

    而他對傑西死而復生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才嘆了一聲:「世上……人類
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當他這樣講的時候,原振俠已經把一切的經過全都告訴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當然安全一點。可是我想,先得肯定傑西是
不是還活著,在甚麼地方,這才進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
去涉險?」

    青龍的話十分理智,原振俠對他的好感,又增進了一層,點了點頭:「可是,有甚
麼法子,可以知道傑西是不是還活著呢?」

    青龍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這樣的曲折,倒真不應該放走宋維……不過
不要緊,在曼谷,哪怕宋維可以化身為一條四腳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來!」

    他說著,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籤來,隨手揮了出去。牙籤飛出,恰好穿進
了一條由屋角處爬出來的四腳蛇的脖子。

    原振俠看到他突然之間,露了這樣一手絕技,不禁喝了一聲采。

    青龍有點不好意思笑著:「人要在特殊的環境下生存,總得有一點特殊的本領才是
。你不妨暫時住在我這裡,明天,你去找萊恩,我去找宋維。」

    原振俠有點憂慮:「宋維的態度十分曖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殺了傑西!」

    青龍笑了起來:「像宋維這樣的人,可以說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對他自己有利,他
會說謊,會做任何稍有廉恥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講到這裡,忽然嘆了一聲:「想不到的是,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顧一切。而
且,他已經佔有了秀珍一個時期……男女之間的關係,真是太複雜而不可思議了!」

    青龍的語調之中,像是有著無限的感慨,這種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俠的心事,他也
不禁跟著嘆了一聲。他看到青龍的神情十分悵惘,多半也有著難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
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青龍開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俠陪他喝了一會,由於疲倦,在一張長沙發中倒了下來,不久就睡著了。等他
一覺睡醒,看到青龍還在喝酒,而且舉止怪異。

    青龍這種怪異的神情,原振俠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當原振俠向他敘述一切經過之際
,青龍在發表他的意見時,提到阮秀珍時,也曾現出過這樣的神情來。

    這時,原振俠看到一大瓶烈酒,幾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這個在狹巷之中對付宋維
時,身手如此矯捷,看來十足是一個傳奇人物的年輕人,此際不但神情怪異,而且還流
露出一種深切的悲哀來。

    原振俠本來想叫他,可是一轉念間,卻仍然躺著不動。他看到青龍又喝了一大口酒
,用手背抹著自口角處流下來的酒,喃喃地道:「原來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連真
姓名也不肯告訴我!」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說,不禁陡然吃了一驚──青龍是認識阮秀珍的!

    他實在忍不住心頭的驚愕,因為從青龍的情形看來,他不單止認識阮秀珍,而且一
定和她在情愛上,有著相當深切的糾纏。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語之際,現出那麼痛苦
的神情來?

    果然,青龍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後,又自言自語起來:「也難怪你,當時……你根
本連自己的存在,都不覺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體……交給了無數的惡魔……你是
不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我說要把你救出來,你說不要,你寧願在地獄之中,你不
覺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沒有任何知覺,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後青龍的語聲有點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俠還是聽得很明白。他知道自
己所料不錯,也明白青龍既然在中南半島上負有祕密任務,自然曾長期在那地區活動,
那麼,他曾遇到過在那裡流浪,要找尋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甚麼稀奇的事了!

    原振俠覺得,自己假裝睡著,去聽人家酒後的自言自語,不是一樁有道德的事。所
以他先咳嗽了一聲,然後坐起身來。

    青龍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視線停留在杯子上,但他顯然知道原振俠已坐了起來。他
緩緩地道:「原醫生,或許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過傑西,但沒有結果。」

    原振俠不出聲,等他繼續講下去。

    青龍長嘆一聲:「我是為了秀珍去找傑西的。我殺了兩個越南兵,把污穢不堪的秀
珍救了出來,當時,我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給了她一點糧食,叫她離開。她叫
我幫她找尋她的丈夫……」

    青龍講到這裡,忽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青龍雖然在縱聲大笑,可是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痛苦。然後,他陡然停止了笑
聲,一副傷心人別有懷抱的神情。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在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幾乎全都和阮秀珍有著糾纏不清的
關聯。這使他心中隱隱感到好奇,這個阮秀珍,究竟是一個甚麼樣的美女?

    青龍呆了片刻:「她多少有點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為我不肯幫她忙,是由於她
沒有給我甚麼好處。當晚,我露宿在一條小河邊,她就跳進河中,不斷地洗著澡。等她
洗完了澡,濕淋淋的長髮,貼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時,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
看起來,她是那麼美麗,那麼誘人,那麼……」

    看他的神情,像是沒有適當的形容詞可以形容秀珍的美麗一樣。

    他又呆了一會:「照說,她的遭遇是如此悽慘,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全身都散發著一
股聖潔的光輝。她的那種美麗,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會去蹂躪她。當她把她美麗的
胴體,展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間,我已經決定要好好愛她,而不是乘她有難時,去佔她
的便宜!」

    原振俠嘆了一聲,青龍這個神祕人物,儘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滿了冒險,但在對待
女人的態度上,卻也格外浪漫動人。

    青龍繼續道:「當我用一張毯子裹住她的身體之時,她在發著抖,用她那雙充滿了
淒迷眼神的大眼睛望著我,求我幫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愛意,把她帶離
柬埔寨,可是不知怎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住點頭,表示答應她的要求。她
見我答應,淒迷地笑著,很有點驚訝於我碰也不碰她。當晚,她靠著我,睡得很甜,在
熟睡中,長睫毛不時抖動,我看了她一夜,幾乎連眼睛都不捨得眨一眨。」

    他說到這裡,自嘲似地笑了起來:「聽起來多麼純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戀
……事實上,的確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不管她的身體,曾受過甚麼樣的
蹂躪,但是我知道,她的靈魂比白玉更純潔。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難民營去,叫她在那裡等候
我的消息,然後,我開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問過,她只是
淒然地望著我,她的身體都已不再屬於她自己,名字又有甚麼意義?」

    青龍停了下來,又大口喝著酒。

    原振俠等了一會,才道:「你有沒有找到傑西?」

    青龍緩緩搖著頭:「沒有,我真的已盡了力。雖然我的潛意識中,根本不想找到她
的丈夫,但我真是盡了力。由於游擊隊的行蹤十分飄忽,雖然也有幾百個人是受我控制
的,但相互之間並沒有聯繫,只是知道確然有這樣一個美國人在。過了一段日子之後,
我再到難民營去,她已經不在了。」

    青龍望著窗外,晨曦已經映出一片朦朧:「直到你對我講了起來,我才知道她原來
也在曼谷,而且和萊恩上校、宋維都有牽連。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時,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來,他是想通過青龍找到傑西的。可是連青龍自己去找過,都未曾找到,又怎能
幫助他?

    青龍像是看出了原振俠的心意,站了起來,挺了挺身子:「不要緊,宋維既然見過
他,只要找到宋維,多少可以有點頭緒的,我這就去找宋維!」

    他說著,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俠忙道:「你喝了那麼多酒──」

    青龍呵呵笑著:「這一點酒,算得了甚麼?我曾經連醉過半個月,人事不省,黃將
軍幾乎沒派人來把我五馬分屍處死!」

    他說著,已經推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俠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澀。
他自然可以體會到青龍的心情,這個生活上充滿了傳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愛情的蠱所
折磨。他和宋維、萊恩上校三個人,性格、背景、學識、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愛折
磨的情形,卻並無二致!

    原振俠想起自己和黃絹之間的事,心情沉鬱,自然而然拿起酒瓶來,也大口喝著酒
。然後,緩緩轉著酒杯,發怔看著,感到生命在逝去,那麼空虛地流走,那麼無可奈何
地想抓到一些甚麼,可是卻又根本沒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處!他等到天色大明,找
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離開了青龍的住所。

    要找萊恩上校並不難,到難民專員公署去一打聽,就知道上校搬進了單身人員的宿
舍之中。原振俠找上門去,敲了好一陣子門,才有人來應門。門一打開,原振俠看到了
萊恩上校,不禁大吃一驚,萊恩本來是一個相當神氣的美男子,可是這時,卻完全走了
樣!

    門才一打開,原振俠聞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氣。然後,是衣衫不整的萊恩,雙眼
佈滿紅絲,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輕微地顫動著,看來鬆弛而疲倦。他打開門之後,連
在門外的是誰都懶得看,粗聲道:「我在休假期間,別來找我!」

    原振俠苦笑:「上校,是我!」

    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俠望來,一下子摟住了原振俠的肩頭,聲音嗚咽
:「我還沒有找到她,我還沒有找到她!彩雲把她趕走了!為了這件事,我一輩子也不
會原諒她!」

    原振俠沉聲:「彩雲是你的妻子!」

    萊恩任性地叫了起來:「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婦關係完了!」

    原振俠推著他進了房間,本來是設備相當好的一個居住單位,可是卻凌亂不堪。萊
恩上校頹然坐了下來,原振俠道:「我已經來了,你的安排怎麼樣了?」

    萊恩低著頭,把雙手插在頭髮之中,半晌不抬起頭來,喃喃地道:「我總得先找到
了秀珍再說!」

    原振俠道:「她手頭有錢,生活不成問題。或許,她根本不想見你,她的心中只有
她的丈夫傑西,你們這些人,全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原振俠自然知道,對心境如此不佳的萊恩講這樣的話,相當殘忍。可是他看到萊恩
這種自暴自棄的情形,還是說了出來。

    萊恩用手掩住了臉:「安排親王回國的會議,今天下午召開,我……應該去出席的
。」

    說到這裡,他漸漸挺直了身子,雖然還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來振作了一些
。他問:「剛才你說『你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

    原振俠道:「至少還有宋維……看來,見過秀珍的人,都會愛上她!」

    萊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俠揮了揮手,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會,他心中只有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他心中
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萊恩站了起來:「男女之間的緣分,真是不可測度的。我因為秀珍的關係而認識彩
雲,又因為秀珍的關係而離開彩雲。這種變化,事前誰能料得到?」

    原振俠搖頭:「別去感嘆悲歡離合了,下午的會我是不是也要參加?」

    萊恩上校走進了浴室,十分鐘之後出來,看起來已經有點精神奕奕的樣子:「當然
要,你作為親王的隨行人員。你的真正身分不會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時代周刊》
的記者。親王會喜歡有人報導他的英勇事跡,進入了柬埔寨之後,你的安全……世上沒
有人可以保證你的安全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這我明白!」

    萊恩嘆了一聲:「希望你能夠見到傑西……我真不明白,傑西其實大可以離開柬埔
寨的,他為甚麼一直留在那邊,而任由秀珍吃那麼深的苦?」

    這個問題,除了傑西之外,當然沒有別人可以代答。原振俠只想到,宋維曾隱約地
說起過,傑西像是不願意和秀珍見面,這又是另一個想不明白的問題。照說,傑西和秀
珍之間的愛情,是不應該會有變化的,他心中充滿了疑問。

    萊恩要他幫助整理一下下午會議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俠接觸到了柬埔寨
在動亂中的許多悲慘的事──當然,單是從文件中接觸這些慘事,和他日後親歷其境,
親眼看到那些慘事相比較,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可是當時,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經遍
體生寒!

    在柬埔寨發生的慘事,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慘劇之一。慘劇倒也不是由越南
軍隊一手造成,奪取了政權的赤柬軍,曾把金邊原來的數十萬居民,一起趕出城市去。
這幾十萬人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離開城市,進入森林曠野,甚至連食物也沒有,單在森
林之中,就因為疾病和飢餓而死亡過半。在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淚,單是看
看文件上的記載,也使人震懾。一個有四百萬人口的國家,在連年的人禍之下,死亡的
人數接近一半!

    在那個本來是和平寧靜的國度之中,可以說沒有一個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軍隊入侵,情況自然更糟糕。真難以想像,何以人類竟然可以忍受那麼多
的苦難?

    到了下午,萊恩和原振俠一起參加了安排行程的會議,會議是在極度祕密的情形下
舉行的,參加的人數不是太多。原振俠被安排在一個角落處,他見到了西哈努克親王,
給原振俠的印象是,親王像一個藝術家多於像一個政治家。親王不斷地說著「我的國家
,我的民眾」,語調之中充漢了憂患。柬國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參加,其中有一個代表,
對原振俠的身分提出了質疑。

    質問原振俠的代表,是赤柬軍方面的。萊恩替原振俠辯護,結果還是親王的一句話
解決了問題:「原先生聽說和我們祕密結盟,給了我們很大幫助的一個友好國家有關,
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雜誌,我看可以讓他參加。」

    原振俠的身分被確定了下來,這時,要進行更核心問題的討論。連萊恩也被請出來
,只是說出發前,自然會通知他們。

    離開了會場之後,原振俠和萊恩分手,回到了青龍的住所。他才一進門,就看到青
龍一腳踏在一張凳子上,瞪著在他對面的一個人。那個人滿面怒容,看起來像是一頭野
獸,不是別人,正是宋維。

    宋維正發出吼聲:「不論你怎麼威脅我,我都不會說出甚麼!」

    青龍向原振俠揮了揮手,眼光仍然盯著宋維:「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維冷笑:「我早對你說過,你嚇不倒我的。」

    青龍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換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龍說來很輕描淡寫,說話的時候,還抬頭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氣。

    原振俠卻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際,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
令得他的聲音不會發抖。

    宋維一聽得青龍這樣說,陡然震動了一下,以極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龍,厲聲道
:「你騙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

    青龍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把擱在凳子上的腳放了下來,順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
對著口,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酒。

    宋維叫了起來:「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裡?只要讓我見到她
,你要知道甚麼,我都說給你聽,告訴我,她在哪裡?」

    他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嗥叫一樣,聲音可怕之極。青龍冷冷地回答:「先把我們要
知道的告訴我!」

    宋維在房間中團團亂轉,神態獰惡,好幾次咬牙切齒,像是要向青龍撲過來。

    青龍的右手玩弄著幾根竹子削成的牙籤,盯著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別亂來!


    宋維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甚麼,我告訴你!你要是騙我,我一定不放過你
!」

    當宋維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極。原振俠不禁替青龍擔心,因為他知道,
青龍其實是不知道秀珍在甚麼地方的。秀珍拿了彩雲給她的錢,可能早已離開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會不知道彩雲為何要她離開。在有了那麼可怕的經歷之後,又被最好
的朋友遺棄,她內心所受的打擊之大,只怕還在她肉體所經歷的打擊之上!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向青龍看去。青龍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已經開始了他的
問題:「傑西是不是還活著?說!」

    宋維喉際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響:「是,活著,我沒有下手殺他!」

    青龍疾聲問:「你是為了要殺他而去找他的,很難相信像你這種人,既然懷著殺人
的目的,而又會改變主意!」

    宋維怒道:「我何必殺他?他根本是一個死人,我為甚麼要殺一個死人?」

    青龍和原振俠兩人陡地一怔,一時之間,實在不明白宋維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宋維說傑西是一個「死人」!

    這種說法,非但令他們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進一步發問!

    兩人呆了片刻,才又異口同聲地問:「你說甚麼?我一點不明白。」

    宋維翻了翻眼:「他活著,可是是一個死人!」

    青龍陡地咒罵了起來,他是用甚麼語言在咒罵的,原振俠根本聽不懂,可能是他家
鄉苗人的語言,可是從他的神情,卻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罵。原振俠也要竭力抑制
著自己,才能使自己不罵人。宋維的話實在太豈有此理了,甚麼叫作「他活著,可是是
一個死人」?死人怎麼能活?活著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龍的咒罵聲中,原振俠忍著怒意:「請你作進一步的說明!」

    宋維卻又叫了起來:「先告訴我秀珍在哪裡!」

    青龍陡地揚起拳來,向宋維擊出,宋維連人帶椅向後一仰,避了開去。青龍一拳擊
空,身子已跳了起來,宋維厲聲道:「要打架,還是要談判?」

    青龍揚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詳細說出來,我叫你一輩子不知道她在
哪裡!」

    宋維咻咻地喘著,人還在地上沒起來,看來真像是一頭野獸一樣。

    原振俠也走了過去,盯著宋維,宋維的態度軟化了一些:「等我講完了,你一定要
告訴我她在哪裡!」

    青龍用力一揮手:「當然,可是你得詳細地說!」

    宋維慢慢地站起身子來,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並且自顧自斟了一大杯酒,一
口口喝著。

    原振俠和青龍兩人倒並不催他,因為剛才宋維所說的話,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
他們根本無法接受,也無法消化的地步!

    宋維喝了好幾口酒之後,才開始說話:「自從失去了她之後,我才感到,我的生命
之中,是不能沒有這個女人的。沒有了她,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就算把武元甲的職位
給我,也沒有意義!」

    原振俠心中乾澀地想:宋維這句話,倒說得十分簡潔有力。他在越南軍隊中,已經
是一個中級軍官,而且前途無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裝部隊的總司令,他連最高目標都不
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沒有遇見秀珍之前,我從來只知道革命、戰爭,認為那
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後,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給我快樂的人生!
我只想到了一個問題:秀珍根本半點也不愛我,我已經可以感到如此的歡愉快樂,知道
了人生的真諦,如果她愛我的話,那麼,將全世界來換她,我也不會換!我只要有她,
更要令她愛我!」

    青龍的面肉抽搐了幾下,他是極度鄙視宋維的為人的,可是宋維的那一番話,令得
他心中十分感觸,可能大有同感!

    宋維的喉間由於情緒的激動,而發出了一陣「咯咯」之聲來。他繼續著:「可是秀
珍卻是有丈夫的,要使她愛我,至少是要令她沒有丈夫,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個據點
。所以,我離開了軍隊,去找傑西。

    「要找尋傑西,並不是容易的事,雖然我以前是負責情報方面的軍官,知道確然有
西方人在游擊隊中活動,其中有來自法國雇傭兵團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來歷不明的
人。可是在崇山峻嶺之中去找游擊隊,有精良配備的軍隊也未能成功──如果那麼容易
找的話,所有游擊隊早就被消滅了。我們的部隊──我是說我以前所在的部隊,甚至經
常使用毒氣武器,游擊隊的活動也一直未被遏止過!

    「可是,我有堅強的信念。對秀珍的迷戀,使我產生無比的力量和勇氣,支持著我
去做幾乎不可能的事!

    「當然,我長期在軍隊之中,豐富的作戰經驗,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
叢林又一座叢林、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地去尋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還要奮勇去殺害
落了單的越南軍士,如果旁邊有人的話,我手下更絕不容情。在旁邊的可能只是一個八
、九歲的小女孩,但是誰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擊隊的聯絡人,她會把我的行動彙報給
游擊隊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們,成為他們的同路人。」

    宋維一面講,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顯然那一個時期的經歷絕不愉快,可是他
卻非要這樣做不可,那已經成為他生活的唯一目標了。

    青龍在這時候,長長地嘆了一聲:「是了,傳說之中,有一個獨行的越南軍的剋星
,那就是你了?」

    宋維顯然不把青龍的那句話,當作是恭維話,他身子顫動了一下,聲音變得低不可
聞:「在那段時期中,我……雙手沾滿了我同胞的血,我殺害了數以百計的……以前的
戰友。」

    青龍悶哼了一聲:「你的雙手之上,沾滿了各種各樣人的鮮血!」

    宋維陡然叫了起來:「沾滿敵人的鮮血,和沾滿自己戰友的鮮血,絕不相同!」

    青龍的聲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們的戰友了,你若是落在他們手裡,我保證有
超過三十種酷刑,會在你身上實施!」

    宋維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個月,我已經被游擊隊視若同路
人了。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的來歷,對我還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觀察,並不公開和我
接頭。直到有一次,我把一個排的越南巡邏部隊全部消滅,才有一個游擊組織把我帶進
了他們的基地,可是我卻拒絕加入他們。

    「我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傑西並不在那個游擊隊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嶺和叢林之中,做我的『獨行殺手』。漸漸地,知道有
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變成了游擊隊崇敬的人物。終於,有一天,在一個游
擊隊的基地之中,我見到了傑西!

    「我是見過傑西的,記得嗎?在那個進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親眼看到他自泥漿之
中,緩緩地掙扎著破土而出,扯開裹在他身上的布條。當時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
,我再次見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那股游擊隊人數相當多,超過三百人,政治上是屬於民柬的,但是有幾個小隊長
卻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對目標,暫時民柬和赤柬,在戰鬥的環境中,倒也可以相
容。傑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領導人,但地位相當高。

    「當我一看到他的時候,我興奮得不能控制地眼淚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鬍
子滿面,神色蒼白,也向我望來。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甚麼人,我立時對他說:『傑西少校,你好嗎?你不認識我,
我認識你的!』他的神態相當冷淡,只是說:『是嗎?』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單獨談
談,他對我的要求,一點興趣也沒有,自顧自走了開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後低聲說
了一句話,他才震動著轉過身來,答應了和我單獨談話。

    「我在他身後所說的那句話是:『傑西少校,我是受了一個人的委託來找你的,這
個人……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聽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蒼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臉上滲出來
,可見秀珍的名字對他有著極重大的震撼。游擊隊的基地在一個山坳中,他一言不發地
帶著我向前走,一直來到了一個極其險祕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不發
一言。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想知道她怎麼樣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我沒有說秀珍是他的妻子,因為我不願意這樣說。我的心中認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
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會把他殺掉,我不認為傑西是她的丈夫!」

    宋維在敘述之中,在說當時的經過之際,會忽然夾雜著當時他心中的想法。這時他
講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時,樣子獰惡之極。

    青龍發出了一下悶哼聲,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逼他再講下去。

    宋維瞪視著青龍,直到青龍又重複了一次保證,一定在他講完之後,把秀珍的下落
告訴他,他才又講下去:「他聽得我這樣說,才抬起頭來,木然地問:『她……她怎麼
樣了?』他那種看來並不關心的神態,令我十分惱怒。雖然我認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
也不能忍受別人對她那樣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為女神!我就告訴他,秀珍
一直在找他,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個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慘的境地!

    「我甚至一點也不向他保留,告訴他秀珍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
個以上的官兵睡覺!我以為他聽了之後,一定會傷心欲絕,甚至起來和我打架的了!」

    宋維講到這裡,原振俠留意到了青龍雙手緊緊地握著拳,握得指節骨凸起,發出格
格的聲響來。看來,宋維要是再說下去的話,青龍倒會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
:「行了,關於秀珍悲慘的遭遇,你不必說得太詳細了!」

    宋維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俠,再望向青龍。當他望向青龍之際,他的神情陡然變
得極其疑惑:「青龍,你……見過秀珍?」

    青龍沒有回答,轉過臉去。宋維吼了起來:「你常在柬國境內出沒,你……你是不
是見過秀珍?」

    原振俠怒道:「你只管說你的事!他有沒有見過秀珍,關你甚麼事?」

    宋維更怒:「當然關我的事!他要是見過秀珍,他就絕不會告訴我秀珍的下落!或
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會先找秀珍?」

    原振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維會有這樣的想法。而青龍一直沒有轉過臉來,看起來
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原振俠忙道:「你胡說甚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見了她就會神魂顛倒!」

    宋維理直氣壯:「當然是,你沒看到萊恩上校?萊恩的妻子不美麗嗎?可是和秀珍
一比,又算得了甚麼?青龍,你有沒有見過她?」

    青龍作了回答,他的聲音是僵硬的,聽起來,不像是出自一個活生生的人之口:「
不,我沒有見過她!」

    宋維又遲疑了一下,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看來是相信了青龍的話。原振俠卻知道
青龍是在撒謊,他只好心裡苦笑。

    宋維這才又說下去:「可是無論我怎麼說,傑西都十分木然。到後來,我忍不住罵
他:『你是不是人?看起來你對她一點也不關心!』傑西的回答,卻令我大吃一驚,他
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當時就罵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著:『請你別誤會,我說我自己不
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稱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簡直詭異之極,令人不寒而慄!

    「那時,我自然還不知道他曾被證明死亡,由萊恩上校把他葬下去這件事,只知道
他曾在泥土之中掙扎冒上來的情形──這種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種準備突襲的埋伏。所
以,當時傑西對我講的話,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會的聚會之中,聽萊恩講述了經過之後
,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俠急著問:「傑西說了些甚麼?」

    宋維道:「他說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當時愕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又道:『
我是一個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對不對?通常,人,總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卻
是一個死人!』那個山洞,又隱祕又幽暗,我膽子雖然大,聽得他講出這種匪夷所思的
話來,也不禁遍體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當時真像是傻瓜一樣,我竟然道:『我曾看著你在大雷雨
中,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從泥土中掙扎出來……當時,你看起來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樣
,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講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顫聲問:『我真是一個死
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真是個死人?』他這樣問,真叫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唉
!」

    原振俠用力揮著手,打斷了宋維的話頭:「你越說我越不懂,太混亂了,請你說得
有條理一點!」

    宋維吸了一口氣:「我完全根據當時的情形來說的,當時傑西就是那麼說!」

    青龍一直沒有出聲,而且也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原振俠想用眼色徵詢一下他的意見
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維講下去。

    宋維道:「他在這樣講了之後,忽然生起氣來:『你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我對你
講這些幹甚麼?』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話,全然無法明白你說了些甚麼
,你可是覺得自己心灰意懶,做人了無生趣?』他卻又叫道:『不!我根本是個死人!
』我自然無法接受他這種說法,他卻又詳細向我問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擊的情形來
,我唯有詳細地講給他聽。

    「他在聽了之後,臉色灰敗,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個死人!』他重複了好
幾十遍,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山洞外走去,當我不再存在一樣。我心想不管你裝神
弄鬼,說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殺了再說。我取出了隨身所帶的小刀來,在這樣情形
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萬無生機的!」

    原振俠曾經見過宋維的那柄餵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幾乎喪生在那柄刀下,所以聽到
這裡,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宋維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還以為他發覺我要在
他的背後下毒手,吃了一驚。可是他並不轉過身來,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見到……秀
珍……告訴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別告訴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讓她知
道我根本是一個死人,那會使她生活在恐懼中……請你告訴她,我根本不再愛她,叫她
不必來找我!』

    「我一聽得他這樣講,心中狂喜,連忙提出了要求:『口說無憑,你是不是可以寫
一封信給她,由我來轉交,我一定會交到她手上的!』他猶豫了一下,居然答應了。我
心中高興莫名,這真比殺了他更好,我連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邊。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記事本來,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鉛筆,在小記
事本的一頁上寫了一行字,把那張寫有字的紙扯下來給了我,就自顧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寫的字,連半秒鐘也沒有耽擱,就離開了那地方,早半秒鐘可以找到秀
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著,卻再也沒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聽到有人把她和孩子
送進了難民營。我也一個個難民營去查訪過,可是不得要領,直到最近,才從萊恩的口
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趕到曼谷來,她又不知所蹤了!」

    宋維講到這裡,轉到了青龍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龍:「我要講的,全都
講完了。她在哪裡,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這時,青龍心中怎麼想,原振俠自然不知道。原振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維
的敘述,簡直是無法理解的,何以傑西會覺得自己是個死人?真是越聽越糊塗。唯一的
收穫,是知道了他沒有被宋維所殺而已。

    青龍直到這時,才略略地抬了抬頭:「傑西所寫的那張字條呢?」

    宋維忙後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給秀珍看的!」

    青龍道:「先給我看一看,證明你所說的是真話!」

    宋維猶豫著,終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入懷,看來是從貼肉處,取出了一隻金
屬的小盒子來,打開,又從小盒子中,取出一隻透明的硬膠夾子來。在夾子之中,有著
一張小小的紙片。

    他不肯把硬膠夾子給別人,青龍和原振俠只好就著他的手,去看那紙片上的字。字
是用鉛筆寫下的,倒還清楚,想來是由於小心保管的緣故。

    上面寫的是:「秀珍,我已不再愛你,人生的變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傑西」

    短短的一兩句話,可是語意的決絕,卻躍然紙上。難怪宋維得到了之後,如獲至寶
,因為他有希望可以獲得秀珍的愛情了。

    青龍一看之下,也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沒有用的,只要傑西還在,秀珍不會
改變她對傑西的愛意!」

    宋維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裡?」

    青龍緩緩地道:「她……到清邁去了。」

    宋維不信:「你怎麼知道?」

    青龍站了起來,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廣大得多!」

    宋維悶哼一聲:「在清邁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當真半秒鐘也不耽擱,那句話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說的。話說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維離開了之後,屋子中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原振俠才挪動了一下身
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邁?」

    青龍的頭部看來像是十分沉重一樣,緩緩地搖了搖頭。原振俠吞嚥了一口口水,想
起了宋維兇悍的樣子,失聲問:「那你怎麼這樣對宋維說?」

    青龍茫然:「從曼谷到清邁,再加上他在清邁找秀珍的時間,至少要三五天。誰知
道三五天之後是怎麼樣的,先把他打發了再說吧!」

    原振俠默然。青龍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電影小說中的傳奇
人物不同,他內心深處,實在有著說不出來的寂寥。這種心情,原振俠自然知道,是由
於他對阮秀珍的戀情而來的。

    在原振俠沉默的注視之下,青龍卻笑了起來:「宋維說得對,我當然不知道她的下
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會去找她?宋維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想見到秀珍的
願望實在太熱切了,明知我在說謊,他也願意去試一試。這……就像人們爭著去購買中
獎機會只有千萬分之一的獎券一樣。」

    原振俠嘆了一聲:「要是他發覺了受騙……」

    青龍瀟灑地一揮手:「放心,我會有辦法對付他。傑西還活著,這一點已肯定了!


    青龍說著,用詢問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而且有了顯著可以找到他的線索,我當然要去。」

    青龍沒有再說甚麼,只是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祝你成功!」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務已結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黃將軍,報告我們相見
的經過和你的行蹤?」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喃喃地道:「她會關心麼?」

    青龍問:「你說甚麼?」

    原振俠黯然地搖了搖頭:「沒甚麼,我和你,或許是所有人,都有著同樣的致命傷
──人類在對待異性的態度上有感情,並不像其他的生物一樣,追求異性的目的,只是
為了繁殖下一代。」

    青龍苦澀地道:「是,愛情不知在人類歷史上製造了多少悲劇,看起來還在一直製
造下去。」

    原振俠向青龍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青龍和原振俠握著手,可是意態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傑西死而復生的謎底
,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俠道:「當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話,會再來找你!」

    正當原振俠這樣說的時候,青龍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他。

    原振俠明白青龍的眼光異特,是因為他將會去經歷的各種危險,所以他補充了一句
:「如果我能活著回曼谷來的話。」

    青龍有點震動,原振俠這種對面臨極度凶險,若無其事的態度,令他感動──他是
真的勇敢呢?還是不知道他將會遇到的危險?青龍覺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進入柬
埔寨境內之後,甚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比進入南極大陸、蠻荒的亞馬遜河上游……還要
危險!」

    原振俠很平靜地回答:「我知道。」

    青龍有點疑惑:「我不明白你為甚麼要去涉險,事情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最
應該去的人是萊恩上校!」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你對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著極度的執拗。一件
事情,如果可以經過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會盡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龍「啊」地一聲,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這或許就是推動人類進步的
原動力?」

    原振俠笑了起來:「我並不把自己看得那麼偉大,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青龍由衷地說:「一個絕不普通的普通人!」

    兩人一面笑著,一面又用力握著手。這兩個出身背景、生活環境、教育、習慣全然
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後,他們會是好朋友。

    原振俠在和青龍分手之後,又和萊恩上校會晤。他並沒有和萊恩多說甚麼,只是商
量著出發的日期,和進入柬埔寨境內之後,他就要立即開始自由行動的細節。萊恩上校
盡一切可能幫助他,甚至和美國的情報機構聯絡,使原振俠得到了一個背囊──在這個
看來和普通背囊並無甚麼不同的背囊之中,有著可供在危險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設備。
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動步鎗、若干烈性炸藥、急救藥物、濃縮成為藥片狀的食物等
等。

    預定的出發日期在兩天之後,這兩天之中,原振俠在曼谷是全然無事可做的,他住
在一間高級酒店之中。當他和萊恩分手之後,他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在他出發去見
傑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見一面呢?

    和秀珍見面,說起來是沒有作用的──純粹是為了好奇,想看一看這個能令和她接
觸過的男性,個個都為她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究竟是一個甚麼樣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甚麼地方呢?萊恩、宋維和青龍都不知道,他能用甚麼方法去把
她找出來?原振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還在曼谷或還在泰國,那就可以登報尋人。

    他找了幾份報紙,一看之下,不禁啞然。報上已有了尋找秀珍的啟事,大幅的,顯
然是萊恩上校刊登的;還有小幅的,說明「傑西有要函轉交,請速聯絡」,那自然是宋
維刊登的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則尋人啟事,自然不會有用。

    他想不出還有甚麼別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龍去商量一下,青龍的住所鎖著
,並沒有人,原振俠只好漫無目的地在曼谷遊蕩著。晚上,和萊恩在酒吧見面,萊恩已
經有了幾分酒意,不斷地重複著:「彩雲說她沒有做錯甚麼,哼!她把秀珍趕走了,這
就是錯,這種錯誤是不能原諒的,我也絕不打算原諒她!」


    出發的時刻來到了。

    一切都在極度祕密的情形下進行,一架沒有標誌的直升機,在泰柬邊境起飛,機上
除了西哈努克親王之外,還有六個人。原振俠背著那個背囊,擠在直升機的機艙之中。

    在開始起飛的時候,機艙中還有人說話。親王的話最多,談到了當年,他在金邊主
持電影展覽的情形時,興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機越過了邊界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有的雙手抱著頭,有的只
是默默地,注視著下面連綿的山嶺和叢林,有河流蜿蜒流過,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
類近代史上遭受苦難最多的土地之一。親王雙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顫動,看來是為他祖
國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慘的命運而在哀痛。

    其餘的人,看得出在為未來的不可測的命運而緊張。在越南軍隊的佔領之下,他們
這一行人冒險進入,可以發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機飛得相當低,機師的駕駛技術簡直無懈可擊,只在密密的叢林上向前飛著。
不一會,越過了一道寬闊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傳來了鎗聲,直升機的高度提高,機
師警告著:「渡河的越南軍隊發現了我們,請所有人保持鎮定!」

    在小小的直升機艙之中,所謂「保持鎮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機又飛到叢
林的上空,然後,盤旋著,在轉過了一個山嶺之後,在山中的一個小盆地中降落下來。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著,列著隊。直升機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來,向親王行
禮,然後,顯然是新豎起來的旗桿上,升起了柬國的國旗。親王一面和列隊的人雙手合
十還禮,隨行的攝影記者,就等不及地攝影。

    原振俠知道,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證明親王確曾到過
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時之後,親王就會離去,完成了他的任務。

    但是他卻不同,對他來說,進入了柬國的國境,那只不過是剛剛開始。他要開始漫
長的尋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復生的傑西少校為止。

    所以,他沒有多耽擱,在親王和他的隨從忙於活動之際,他已經悄然進入了附近的
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氣,想起自己將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點徬徨。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背對著他,慢慢自密林深處走出來。原振俠一見,就脫
口叫了起來:「青龍,你也來了!」

    青龍並不說話,一揮手,就帶著原振俠向前走去。半小時之後,當原振俠又聽到了
直升機的「軋軋」聲之際,抬起頭來,卻甚麼也看不到。因為他已身在一個密林之中,
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樹枝和樹葉。

    在這樣的密林之中,透進來的陽光,全是零碎的一個個小圓點,落在攀滿藤蘿的古
老粗大的樹上,和地上積聚的落葉上,形成奇妙而詭異的圖案。

    原振俠跟著青龍,踏著厚厚的落葉,一直向前走著。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青龍
還是不開口,原振俠才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青龍翻了翻眼睛,一副不願意開口的樣子,又向前走出了十來步,才道:「安全的
地方。」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個人──
一個叫傑西的美國人。他是在……宋維曾表示過,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個山區游擊隊
中,那個山,叫暹拉薩山。」

    青龍低嘆了一聲:「不論你要去做甚麼,你必須保持安全,死人是甚麼事都做不成
的!」

    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龍,不讓他再向前走:「安全當然
重要,可是我必須找到那個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進來?」

    青龍眨著眼:「當你不顧一切要來的時候,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保護你。在這裡,
你還是一切聽我安排的好!」

    原振俠苦笑,這時,叢林中已經十分黑暗,可是青龍的雙眼卻閃閃生光,看起來如
同野獸一樣。原振俠知道青龍的話是對的,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青龍有著比他高一百倍
的生存和適應能力!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可是我還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見到傑西。」

    青龍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來:「我們……會找到傑西,不但你想見他,連我也想見
他。我要問他一個問題,這問題……」

    他苦笑著,沒有再說下去。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問傑西甚麼,想了一會,才道:「你想問他的事,和你自己有關
聯,是不是?」

    青龍忽然如同夜梟也似地笑了起來:「和我有關?是的,和我有關!」

    他的笑聲聽來令人不寒而慄。自然,等到後來,原振俠就知道,何以他會忽然之間
,發出這樣可怕的笑聲的原因了。

    他們一面說著話,一面已經穿出了密林,來到了一條小河邊的一個村莊上。那村莊
已看不到甚麼房子,只有幾堵被火薰黑了的泥牆還挺立著。

    青龍先令原振俠伏下別動,然後,他像是一頭野兔子一樣,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
泥牆之後,伏了下來,再招手令原振俠過去。當原振俠也來到了泥牆之後時,看到他把
手掌緊貼在泥牆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來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想問他怎麼知道,話還沒有說出口,青龍已經道:「被火燒過的
泥牆還是熱的。」接著,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殺了多少人!」

    他一面說著,一面緩緩地直起身子來,向泥牆的外面看去。月色雖然黯淡,可是原
振俠還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剎那之間,他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那股
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來村子中的空地,這時,滿地都是灰燼,而在一大堆
灰燼之上,橫七豎八的有二十來具燒焦了的屍體。可能是用來生火堆的材料不夠多,所
以並未能把屍體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屍體的皮肉被燒去了,露出了白
骨;有的屍體蜷縮成了一團;有的屍體一看就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有的屍體
頭部被燒成了骷髏,可是身體卻還完整……

    那些屍體,當然就是小村中原來的村民。他們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小河邊上,在
河邊肥沃的土地上勤勞地耕種,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如今,卻全變成了焦黑的屍
體。

    從屍體的形態上,可以看得出他們在被燒死之前,經過多少痛苦的掙扎和哀號!

    原振俠真是無法遏制自己心頭的震驚和激動,他不住地發著抖。

    青龍的雙眼睜得極大,但是他的聲音卻很平靜:「這是越南兵對付平民的方法,活
活燒死!他們是被刺刀趕進火堆去的,不燒死,就被刺刀戳死。還有,活埋也是越南兵
慣用的方法。」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聲響來。

    就在這時,遠處陡然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著,又有一陣鎗聲傳了過來。青龍一伸
手按下了原振俠的頭:「越南兵還沒有走遠,他們正在殺野狗。」

    原振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龍面上的肌肉抽搐著:「那是最兇惡的北越兵,他們一
見到柬埔寨人就殺……他們……」

    青龍的喉際,像是有甚麼東西堵住了一樣,令他再也說不下去。

    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鎮定:「越南兵?」

    青龍點頭:「是,只有他們才吃狗肉,所以,殺了野狗燒來吃。」

    原振俠低聲問:「那我們……」

    青龍轉過身,背靠著泥牆坐了下來:「在這裡先等一會,燒過了村子,他們暫時不
會來搜查。」

    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但說到這裡,忽然發起顫來:「我寧願被野狗咬死,也不願
意落在越南兵的手裡!」

    青龍的聲音令原振俠聽得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進入了一個人間地獄之中


    他曾在地圖上了解過,從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點,到宋維見到傑西的磅士卑省南部
,有大約三百多公里的旅程。這一段旅程,可以說每一步都充滿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
!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戰。對那些殺人已
殺得紅了眼、已變成了嗜殺狂魔的越南兵,現代文明的法規還能有甚麼用處?

    他也轉過身,坐了下來。鎗聲在響了一陣之後就靜了下來,但是犬吠聲卻越來越近


    不一會,犬吠聲已來到了離他們極近處,就在那滿是屍體的空地之上。在犬吠聲中
,還夾雜著聽來令人全身發顫的咀嚼聲──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著人,嚼吃著
燒焦了的人的屍體!

    原振俠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嘔吐。由於那種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是許多柄利
銼,在銼刮著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一樣,叫人頭皮發炸,身上起著一層又一層的肉疙瘩
。原振俠正全力在和這種感覺對抗,並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青龍已經陡然緊張起來,不
再坐著,而採取了一種奇異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時把背上的卡賓鎗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俠有了警覺之際,青龍已開始了行動,他手中的卡賓鎗的鎗柄,重重敲在
一隻已撲過泥牆來的野狗頭上。而原振俠一抬頭,看到的是第一隻野狗白森森的牙齒,
和鮮紅色的長舌。他和那隻野狗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聞到自狗嘴中,噴出來的
那股中人欲嘔的腐屍臭味!

    他連忙將身子向後翻去,青龍又一鎗柄,打在那條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發出了
一下慘嗥,滾跌了下來。可是這時,另外又有三、四條野狗,自泥牆的那一邊疾竄了過
來!

    原振俠的動作,已經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來得及從那小背包中取出鎗械來之
前,他還是要不斷狼狽後退。

    追撲上來的野狗至少有七、八頭之多,原振俠根本沒有看清楚青龍如何對付野狗的
機會,這時他已取鎗在手,毫不考慮地就扳動了扳機。

    一陣鎗聲過去,七、八頭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俠才定了定神,而青龍已經
像鬼魂一樣,撲了過來,又驚又怒:「你開鎗?你──」

    其餘衝過來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這本是狼的天性,在這群野狗身
上,充分地發揮了出來。原振俠還未曾領會過來青龍突然驚呼是甚麼意思,已看到青龍
一面揮著手,一面飛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俠絕想不到,一個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
青龍一面奔,一面還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來了!」

    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整個人如同兔子一樣,躍上了一個小土丘,消失在土丘
的另一邊。

    原振俠這才陡然吃了一驚,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沒有多久,不遠處已經有密集的
鎗聲傳了過來,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後果,原振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著。當他
也奔上了那個小土丘之際,他實在支持不住了,滾跌進了一大叢灌木之中。這時,他已
經可以看到一小隊越南士兵,跳過了那堵牆,吆喝著向前追來。

    原振俠大口喘著氣,只覺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滾了下來,一直滾到
了一個池塘的邊上。那是一個死水池塘,塘水中長滿了藻類的植物,所以,塘水看來是
一種濃稠的暗綠色。

    這時,原振俠才來得及看清楚,拉著他滾下來的就是青龍之際,青龍已將一根竹管
,塞進他的手中,再拉著他,幾乎連一停都不停,就滾進了池塘之中。當他們兩人滾進
池塘時,池塘面上浮滿了的浮萍散了開來,但隨著他們沉進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攏
了來,看起來就像甚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原振俠一進了水中,腦中一片混沌,他緊閉著眼睛,也閉著氣,知道這是自己歷險
過程中的第一次生死關頭。等到他幾乎難以再回氣之際,他才想起青龍給了他一根竹管
,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緩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許,以供呼吸空氣。
塘水並不深,原振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幾乎陷進了污泥之中。

    這時,他的神智已經略為清醒了一些。他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水塘
,塘底的污泥之中,由於積年累月水草的沉積,有著許多沼氣。他要是一動,氣體向上
升,水面就會冒起水泡,那麼,接踵而來的越南兵,就會知道有人藏在發綠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俠隱約聽到了一些人聲,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的鎗聲。鎗可能是向
著池塘漫無目的發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動,而且,由於鎗擊濺起的水花,就在離他不
遠處,如同驟雨一般地灑下來。

    原振俠這時,才感到了真正的驚怖,那水塘並不大,在盲目的射擊之下,子彈射中
他們的機會實在太大了!泡在這樣的髒水之中,就算子彈只擦破一點表皮,怕也會立時
發炎化膿,傷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變成無可救藥的壞疽!

    當他感到了極度驚恐之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跳出來。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動
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隻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讓他有任何動作。

    原振俠的心跳劇烈,他知道,青龍就在他的身邊,在警告著他,絕不能動!

    這時,原振俠也知道,青龍作為一個能在中南半島中活動的傳奇性人物,絕不簡單
。如果不是他趕了來和自己會合的話,自己這時候,不成為越南士兵的俘虜,也早已成
為曠野上的棄屍了!他更知道,聽他人的敘述是一回事,自己的親身經歷,又是一回事


    當他在聽宋維講述他如何歷盡艱難,才見到傑西少校時,他雖然知道其間的歷程絕
不簡單,但是也難以想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鬥的那種危險!

    原振俠也想到,當阮秀珍帶著一個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尋找她的丈夫之際,
雖然單聽敘述,已經令人不寒而慄,但秀珍實際身受的痛苦,又豈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表
達於萬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艱難,思緒紊亂,每一秒鐘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沒有多久
之後,他又感到手上、臉上傳來了異樣的刺痛,那種刺痛簡直是無可忍受的,為了控制
著不動,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發著抖。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龍的手鬆了開來,原振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
頭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著氣。可是他仍無法睜開眼來,當他勉強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
時,他才看到了青龍。

    青龍就在他的身邊,雙眼瞇成了一道縫,在四面看著。原振俠看到他頭髮上、臉上
全是污綠色的球藻,這本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龍的整個臉上,還佈滿了一條條
五花斑駁、蠕蠕而動的東西,那些東西一條疊著一條,看起來可怖之極!

    原振俠陡然一怔,臉上劇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臉上摸去。觸手
所及,是冰冷滑膩令人忍不住要嘔吐的感覺。同時,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佈滿了
那種一條一條蠕動的東西。

    他實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來。青龍喘著氣,拉著他,踏著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
向塘邊走去。當他們終於離開了水塘之後,原振俠就嘗試著,想把緊緊吸在他臉上、手
上的那些五色斑駁、又肥大又醜惡的中南半島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來。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緊,原振俠把其中的一條拉成了兩截,剩下的那半截,仍
然緊吸在他肌膚之上。這種情形,簡直是令人瘋狂的!原振俠的動作也有點反常起來,
他奔向一株樹,把自己的身子在樹上用力擦著。青龍趕了過來,一言不發,陡然揮拳,
打在原振俠的下顎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當大,令得原振俠一個踉蹌,失跌在地,他用乾澀的聲音叫:「這
……算是人間嗎?」

    青龍的聲音同樣乾澀,可是卻有著異樣的鎮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裡來,簡直是
天堂了!」

    原振俠急速地喘著氣。青龍已在迅速地蒐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個油布包來,
解開,取出了火柴,點燃了枯枝。

    他把燃著了的枯枝,向臉上、手上吸滿了的水蛭燒去。肥大的、吸飽了鮮血的水蛭
發出難聽的「滋滋」聲,在火炙之下,醜惡的身子才開始蜷曲,一條一條跌了下來。

    原振俠也跟著做。每一條水蛭落下來之後,皮膚上是一個深紅色的血印,看起來,
如同被無數個吸血鬼咬囓過一樣。

    等到他們消除完身上最後一條水蛭之後,他們才鬆了一口氣,互望著。

    原振俠盡量想使自己保持鎮定,不住地告訴自己:我曾經冒過險,曾經經歷過大風
雪,曾經……我一定可以挺得過去!可是他內心深處,卻實實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險
,比起目前的處境來,真正不算甚麼。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發抖:「青龍,你
……又救了我一次!」

    青龍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著的枯枝踏熄,他並不望向原振俠:「以後,除非是萬
不得已,千萬別開鎗,你應該學會使用別的武器。」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喉際發出了一下奇異的聲響。青龍又道:「越南士兵,幾乎
每一個人都是自小在戰場上、在鎗炮聲中長大的。他們精於辨認每一種不同型號的武器
所發出的聲響,你使用的鎗械,是他們沒有的新式武器,他們一聽就聽出來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如今的環境之中,實在像一個白癡。他十分
誠懇地道:「對不起,真對不起。」

    青龍盯著他:「如果你想退縮,我倒有一條比較安全的小徑,可以把你送到泰國邊
界去。」

    原振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剛才那樣可怕的經歷之後,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
,比起來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樣了!

    而且,再向前去,還不知道有多少凶險在等著他,他真的可以考慮退縮。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說,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異樣的執拗。這種執拗,平時絕
看不出來,在平時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甚麼出色的表現,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
,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當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勁發作之際,那就絕不會有
甚麼力量,可以使他回頭!

    所以,他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不,我還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盡力
自己照顧自己了!」

    青龍沒有說甚麼,只是伸手抓了一下頭髮,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站了起來,青龍抬頭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當晚,他們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見到了一個被焚燒過的村子,找到一間坍了一大半
的茅屋,相約每人輪流睡兩小時。原振俠一躺下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開來
一樣,一下子就睡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和青龍已漸漸接近了游擊隊活動的地區。當他們終於和一
支游擊隊見了面時,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情了。

    這七天之中,自然有許多可以詳細記述的事,例如他們兩人合力對付了一整排的越
南兵。

    當他們遇上第一支游擊隊的時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為禮物送給游擊
隊的。

    在這七天之中,原振俠也迅速學會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澤之中生存,學會了如何去適
應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種各樣的毒蛇毒蟲。他也發現,情報機構給他的「應急用品」,
幾乎全是沒有用的。要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種人與生俱
來,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漸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於和整個故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這些經歷就略過不提了。要說一說的是,這次
經歷,使得原振俠的生命歷程中,添了新的一頁,那經歷令得他更機智、更堅強、更成
熟!

    他們在游擊隊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熱烈的招待。當晚,甚至還有男女游擊隊員,為
他們而圍繞著火堆,進行了傳統的舞蹈。

    他們並沒有耽擱,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後,已經進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帶全是崇山
峻嶺。雖然越南軍隊,曾對山上的游擊隊發動了好多次猛烈的進攻,但是游擊隊熟悉地
形,越南軍隊討不了好處,除了進行嚴密的封鎖之外,再也沒有甚麼進一步的軍事行動
,所以他們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龍選定了過夜的地點,兩人仍然採取一個睡覺,一
個保持清醒的方法來休息。

    在熄滅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俠雙手抱膝,回想起這十天來的種種經歷,多少次的險
死還生。雖然前途如何,猶未可測,但是他對自己毅然決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驕傲。青
龍閉著眼躺著,突然道:「你一直沒有問我,見了傑西之後想問甚麼?」

    原振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問的問題,我何必問?」

    青龍幽幽地長嘆了一聲。這十天來,原振俠對青龍的了解,自然增進了不知多少,
他可以說,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比青龍更堅強、有著更強的鬥志的人,幾乎任何惡劣的
環境,都不能令他屈服。這樣的一個人,和這種幽幽的嘆息聲,本來是絕不能聯在一起
的。但是那一下充滿了無奈、惘然和空虛的嘆息聲,卻又偏偏是他所發出來的!

    原振俠向他看去,看到青龍雖然閉著眼,但是眼皮卻在顫動著,這說明他還在急速
地轉著念頭。原振俠順口問了一句:「想到甚麼了?」

    青龍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嘆了一聲。

    在嘆了一聲之後,青龍睜開眼來,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現在不知道
在哪裡?萊恩上校找到她了?還是宋維找到她了?」

    原振俠沒有出聲。當一個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處的女人之際,旁人說甚麼都是沒有
用的。

    青龍的聲音聽來乾澀:「我……唉,我要去問傑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
且又那麼愛他,為了和他重聚,不知經歷了多少……苦痛,而他會竟然表示不願和秀珍
重聚!」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這的確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們的情形來看,秀珍簡
直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人,何以傑西會不肯再見她?」

    青龍陡然叫了起來,他突如其來的叫喊,把原振俠嚇了老大一跳。他叫著:「傑西
如果不要她,我要!我願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愛她!」

    原振俠想揮手令得他鎮定一些,可是青龍的話才一出口,一邊不遠處,就傳來了陰
惻的聲音:「只怕輪不到你吧!」

    這一句話突然自陰暗中傳來,真令得青龍和原振俠兩人大吃一驚。青龍立時一躍而
起,原振俠轉向聲音傳來處,估計距離不會超過五公尺!

    那發話的人,是甚麼時候來得離他們如此之近的?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在各種各樣
的經歷之中,已經養成了極度的警覺,就算有一頭田鼠來到了那麼近,他也應該可以覺
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個人在距離那麼近處!這個人要是有惡意的話……

    原振俠想到了這裡,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隨著那句話,只見一個瘦削的人影,自陰暗之中閃了出來。那人兩目陰森,在月
色下看來,更見可怖,不是別人,正是宋維!

    宋維一面走出來,一面盯著青龍,冷笑著:「我早就該知道你見過她的,果然不錯
!」

    青龍急促地喘著氣:「是又怎樣?」

    宋維直來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騙到清邁去,以為我會從此找不到你?」

    青龍已迅速鎮定了下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相反地,料定你會追來。嘿嘿
!你只顧來找我,忘記會便宜了萊恩上校!」

    宋維現出十分兇狠的神情,咬牙切齒地道:「不,我不會便宜他!」

    由於宋維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是如此的兇狠,原振俠失聲道:「你……」

    宋維陡然向原振俠望來,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你以為那美國人是甚麼好東西?
只有你這種白癡,才會給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險地來見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
享福!」

    原振俠坦然道:「我是自願的!」

    宋維如同夜梟一樣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兩天之前,我設法把他
的行蹤告訴了越南軍隊,希望他以聯合國難民專員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俠和青龍互望了一眼,宋維有點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來,再容易也沒有
,我只不過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連想都沒想,就跟了來
了。」

    他講到這裡,又向原振俠指了一指:「你還不認為被利用了?萊恩為了秀珍,就親
自來,可是找傑西,他卻要你來!」

    原振俠在那時,心頭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點鄙視萊恩上校的為人,一時之間
,心緒惘然。他望著宋維,望著青龍,心中暗嘆著:男女之間的緣分,本來就是最不可
思議的,但是再奇,也奇不過這三個男人和阮秀珍之間的緣分了。

    宋維本來是越南的高級軍官,為了秀珍,拋棄了一切。萊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著
一個人人欣羨的美滿家庭,但是也為了秀珍,而拋棄了一切。青龍對秀珍的迷戀,倒可
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對著秀珍的話,只怕
他連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甚麼聖潔的仙女,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過極可怕的經歷


    男女之間的緣分糾纏,還有比他們之間更加奇特的嗎?

    在原振俠思索時,宋維又笑了起來:「萊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
,我算是已經鏟除了他。青龍,輪到你了!」

    他在這樣說時,身子微微弓了起來,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青龍看起來像是十分不
經意,可是他的眼神卻在告訴人,他已經準備好了對付任何劇烈的搏鬥!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們爭甚麼?秀珍根本不把你們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
的丈夫,你們再爭,也沒有用處!」

    宋維面肉抽搐:「先爭了再說!」

    原振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殺了也沒有用,甚至把傑西殺了也沒有用。秀珍
根本不會要你,絕不會!」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那麼兇狠的一個人,自己幾句話會令得
他陡然崩潰。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該怎麼辦?那
我該怎麼辦?」

    一時之間,原振俠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宋維是這樣剽悍的一個人,可是這時哭得
像是一個無助的兒童一樣。想起剛才青龍的長嘆聲,加上宋維如今的樣子,原振俠心中
不禁問了好幾遍:情是何物!

    青龍對宋維顯然連半分同情也沒有,在宋維嗥叫的時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
去!」

    宋維像是未曾聽到詛咒一樣,雙手掩著臉,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龍神情厭惡,站了起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我們走吧,在這裡多待一分
鐘,我怕會忍不住要嘔吐了!」

    原振俠對宋維的態度略有不同。他雖然憎恨宋維的為人,而且幾乎死在他有毒的小
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維對秀珍的愛戀十分真心。他向青龍搖了搖頭,來到了
宋維的面前,宋維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頭,滿面淚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俠低嘆一聲:「如果你真愛一個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維顫抖著:「我如果得不到,為甚麼要愛她?」

    原振俠沉聲:「得不到也可以愛,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會快樂
?」

    原振俠話講到一半,宋維已經道:「和一個那麼愛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甚麼理由
不快樂?」

    青龍在一旁,已經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和這種人多講甚麼,留點氣力趕路吧!」

    原振俠本來是想勸宋維幾句的,可是看起來也勸無可勸,只好作罷。青龍已急急向
前走去,原振俠跟了上去。整夜,他們都在默默趕路,而每次回頭,都可以看到宋維陰
魂不散似地跟在後面──接下來的三、四天都是如此,雖然相互之間絕少講話,但他們
看起來,就像是結伴而行一樣。

    幾天下來,原振俠發現宋維適應環境的能力,還在青龍之上!

    宋維可以在看來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後甜香四溢的野薯來,也可以
在看起來只有稀薄泥漿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鰍來。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種各樣
的捷徑,而且精通當地不同種族的人所操的各種語言。

    在那幾天中,他們之間極少講話,可是連青龍也不能不承認,有宋維在一起,他們
的行程更順利得多。宋維對越南軍隊的行蹤,更是熟悉之極,他甚至聽到了零星的鎗聲
,就可以知道那是甚麼番號的越南軍隊,有多少人,以及指揮官指揮作戰的習慣等等。

    那天傍晚時分,他們在一個隱蔽處停了下來,宋維一路上都在採摘一種不知名的山
果,已有了相當數量。他先生著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種山果放進這熾熱的餘燼
之中煨著,呆呆地望著那堆灰燼。

    原振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軍隊失去了你,實在是一種損失。」

    宋維口角牽動了一下,現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並沒有出聲。原振俠又道:「如果
抗越的柬軍能夠得到你的話,那比一萬人還有用!」

    宋維苦笑著:「謝謝你的誇獎。越南軍方正出鉅額的賞格,要捉我歸案,柬埔寨人
也不會相信一個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俠攤了攤手:「我並沒有要勸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講到這裡,宋維陡然叫了起來:「別動!誰都別動,青龍,你也別動!」

    青龍這時,正在幾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維一叫,他陡地轉過頭來。原振俠看到他面
上的肌肉陡然抽動了一下,在原振俠還未曾知道發生甚麼事之間,只見青龍一撮唇,已
把他長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銳的一枝牙籤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俠見過他射出這種牙籤的勁力和準度,若是說,青龍一射出這種牙籤,可以把
三公尺之內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俠絕不懷疑。

    而這時,牙籤顯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俠忙看過去,只見有一條
顏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叢中緩緩游出來。那條小蛇,只不過筷子般大小,色彩是
一種淺淺的金黃色,似乎還有一點深棕色的斑紋,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牠的頭部,卻形成一種大得驚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劇毒的毒蛇!

    那條金黃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勢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較起來,青龍射出的牙籤,
勢子快速絕倫,一下子就射向牠的蛇頭部分。

    牙籤一射中了那條小蛇,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內發生的──來
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俠在當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要到事情發生之後,才確切
知道,自然連叫喊一聲之類的反應也來不及。

    當時,他只是看到,牙籤一射上去,就有黃色光芒一閃,那條小蛇已不見了蹤影。
緊接著,青龍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呼叫聲,聽來令人毛髮直豎。等到原振俠向青龍看去時
,只見那條小蛇掛在青龍的口邊,看來像是牠被牙籤射中,就立即竄了起來,一下子就
咬中了青龍的腮邊,離口角不遠處。

    青龍仍然蹲著,他神情之驚惶,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俠直到此際,才發出了「啊」的一聲。而宋維就在這時,一躍向前,一伸手,
捉住了那條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張開,又細又長的森森白牙,也就離開了青龍的臉頰
。在青龍的臉頰上,有著兩排七、八個小孔,也未見有甚麼血流出來,青龍的身子在劇
烈發著抖。

    小蛇被宋維捉住了七寸之後,蛇口張得老大,但是無法咬中宋維的手。牠的身子反
捲了過來,緊纏住了宋維的手腕。

    宋維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驚怖:「叫你別動,你逞甚麼能!」

    青龍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老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有……救?」

    宋維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原振俠一見這樣情形,忙道:「別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島的山嶺,是著名的毒蛇出沒地區,所以原振俠的救急包中,有著抗毒蛇血
清。他一面解下背包,為了爭取時間,把背包抖開,讓裡面的東西全都跌出來。他一手
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時,湊近口去,想將青龍傷口中的血液吸出
來──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後,才發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
去吸傷口,是不會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腸胃之中有著傷口。

    可是,原振俠才一湊近去,青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一伸手,就把他推了開去。

    青龍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俠
又驚又怒:「青龍,你……」

    青龍急速地喘著氣:「我一個人已夠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沒有
用,那……那是……最毒的……東西,那……」

    他講到這裡,雙眼向上翻,顯然喉際的肌肉已經僵硬,再也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來,
發出來的,只是一種可怕之極的「呵呵」聲。

    原振俠雖然聽到了他的話,可是還是不顧一切,把注射針的尖端插進了盛載血清的
小瓶之中。可是還未等他把血清抽進注射器之中,宋維已經道:「遲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向青龍看去,青龍人已經蜷縮成一團。原振俠連忙把他的頭托起
來,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涼氣。青龍已經死了!

    他是一個醫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斷一個人是死是活的能力。這時,他判斷青龍已經
死了,可是他實在無法相信那是事實!

    從小蛇閃電也似竄起來咬中了青龍,到這時,其間真的連一分鐘也不到,甚麼毒蛇
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強烈?(雖然青龍臨死之際,曾說那不是毒蛇,但這時在極度的驚
駭之下,原振俠根本來不及想到那一點。)

    他不是熱帶毒蛇的專家,但作為一個醫生,在各種毒藥方面的常識,自然極其豐富
。他可以列舉出十幾種,在不到一分鐘就致人於死的毒藥名稱來,但那全是人工的製造
品。他從來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這樣劇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龍的眼睛。青龍的雙眼還睜得極大,眼中卻已沒有光采,而且
瞳孔渙散,直透著死亡之氣。

    他再伸手按向青龍的手腕,已經沒有了脈搏。他把青龍的身子放下來,用力在青龍
的心口敲著,按著,再貼耳去聽,心臟根本已經停止了跳動。

    在他忙亂了約莫三五分鐘之後,才聽到宋維在一旁道:「他已經死了,如果他肯聽
我的話不動,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黃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
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俠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到宋維仍然緊握著那蛇的七寸處。這時,他才看到,那
「蛇」的蛇身兩旁,他在一瞥之間,以為是棕色的花紋處,原來是許多小的腳,看來怪
異莫名。

    原振俠這時,才想起青龍臨死前的話來,他軟弱無力地問:「這……不是蛇?」

    宋維搖著頭:「不是蛇!」

    原振俠實在無法遏制心頭的激動,陡然叫了起來:「那是甚麼?」

    宋維仍然搖著頭:「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是甚麼,再詳盡的熱帶毒蛇譜中,也沒有
牠的記載,而且牠又有腳。我們的傳說,牠是死亡的代表,是黃色的死神。這東西極罕
見,我連這次,也不過是第四次看到。這是無價之寶,配製『歸歸因根』這種毒藥,一
定要牠的毒液才行。」

    原振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別說這時,是在荒山野嶺之中
,只怕在設備齊全的醫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龍的生命!

    他又轉頭向青龍看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已死了的青龍,臉色看來可怖之極。
原振俠在這些日子來,和青龍之間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真不能相信,幾分鐘之前還
是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喪失了生命!

    而令得這樣機智、勇敢、非凡的一個傳奇人物喪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種生來就有毒
液的爬蟲類低等生物!

    青龍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俠難過得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雙手緊緊地握著拳。

    宋維道:「給我一隻瓶子,我不能一直這樣握著牠!」

    原振俠不理會他,宋維憤然拾起一隻瓶子來,用牙咬開蓋子,把瓶中的藥丸全倒了
出來,然後把那條蛇塞進去,蓋上了蓋子,才吁了一口氣。

    原振俠站起來:「把那東西給我,我要帶回去化驗研究!」

    宋維陡然一閃身:「不行,這東西對我比你更有用,我不會給你!」

    原振俠悶哼一聲,一方面由於傷感,一方面由於厭惡,他沒有再堅持,只是轉過身
去,怔怔地望著青龍的屍體,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來。

    宋維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屍體餵狗,就得在離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著,他又冷笑了一聲:「你是一個醫生,我以為醫生和軍人一樣,是見慣了死人
的!」

    原振俠道:「他是朋友!」

    宋維繼續冷笑:「朋友也好,敵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俠難過地自語:「不知道他有甚麼親人?」

    當原振俠在這樣自己問自己之際,他心中實在是傷感之極!

    青龍是他通過了黃絹的關係認識的,而如果不是他決定了要到曼谷來,青龍也根本
不會來到這裡,喪生在毒蛇之口。青龍的死,和他有極直接的關係!

    宋維在一邊,語調仍是十分冷漠:「你別難過了,要到這裡來,完全是他自己的主
意。看起來,他得不到秀珍,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沒有甚麼!」

    當他講那幾句話的時候,聲音乾澀之極,顯然說的是別人,但道的卻是他自己的心
境。

    原振俠沒有理會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條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龍的屍體裹了起來
,折下了一根樹枝,然後在地上掘起來。土地雖然不是十分堅硬,但是樹枝卻顯然不是
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會,只掘出了一個淺坑,已經累得他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宋維走了過來,手中拿著兩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
竹子對半剖開,一端削得相當尖銳,就像是一柄利鏟一樣。他遞給了原振俠一柄,原振
俠一言不發,接了過來。

    兩人一起動手,工具又比較稱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個可以放下屍體的坑。兩
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青龍的屍體放進了坑中,又把掘出來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後,原振俠想把那對剖開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個標誌。宋維搖頭道:「
不必了,在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沒有人會來憑弔死人的。有了記號,反
倒會使人把他掘出來!」

    原振俠只好苦笑著,拋開了竹片。宋維拉過了一些枯草,蓋在掘過的新土之上,抹
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會有大雷雨,你要在這裡淋雨,還是到前面去,找一個避雨
的地方?」

    經宋維一提,原振俠才注意到,天色濃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際,會流那麼
多汗,也是由於天氣十分鬱悶所致。而天際也不時有閃電傳來,看來非找個避雨的地方
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東西又收拾進背包之中,在青龍的墳前,又站了片刻,嘆了幾口
氣,轉頭向宋維望去。宋維冷冷地道:「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兩個人,
想不到吧!」

    原振俠聽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設想過身在柬埔寨時的種種困境,但是確實未曾想到過,自己竟然會和
宋維在一起!雖然比起青龍來,宋維是更好的嚮導,但是宋維這個人,卻是原振俠絕不
願與之相處的。所以,他一聽到宋維這樣說,就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宋維冷笑了一聲:「你可以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還是要再去見傑西一次!」

    原振俠沒好氣地問:「為甚麼?」

    宋維抬頭向天,這時,恰好有一道閃電疾打下來,映在他的臉上。令原振俠驚訝的
是,他臉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見的。

    過了半晌,他才道:「為甚麼?我也……不知道。我活著,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沒
有任何別的事可做。一個人思念……多麼無聊,不如我去找傑西,或許是為了可以和他
一起,有一個共同的話題?」

    原振俠不理會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維跟在原振俠的身邊,卻滔滔不絕地,向原
振俠講起有關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來。原振俠在開始時,好幾次喝阻他,可是宋維卻
全然不理,自顧自講下去。

    到後來,原振俠也不禁聽出了神。宋維的敘述能力十分強,講得又不厭其詳,有時
(大多數時)他的敘述,在有關秀珍的時候,簡直粗鄙得令人吃驚,可是聽來卻也相當
動人。

    他真的對這個他所懷念的女人思戀異常,就這樣講著,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極度的
滿足。原振俠是醫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維的心理狀態極不正常。這種不正常的心理狀
態發展下去,可以導致極可怕的行為,例如把他所愛的女人殺死,然後把屍體祕密藏起
來之類。這種事,在記載上不是沒有發生過。

    在不到半小時之後,閃電更頻密,雷聲隆隆。宋維停止了講述,加快腳步,原振俠
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不一會,進了一個小山洞之中。

    他們才一進入小山洞不久,雷聲更急,雨嘩嘩地直淋下來。雨勢之大,真是驚人,
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閃電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積水,像是有無數條小銀蛇在亂
竄一樣,而遠處傳來的水聲,更是震耳欲聾。

    宋維卻全然不顧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斷講述著他和秀珍之間的
事,而且不斷重複著:「這個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給我也沒
有用!」

    當他講到了不知第幾百遍之際,原振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著了。在朦朧之中,他還
聽得宋維在講著:「當她的眼睛望著你的時候,永遠帶著淚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
莫名的興奮,一面要愛憐她,一面又想盡力蹂躪她……」

    原振俠不知道雨是甚麼時候停止的,當他驟然醒過來之際,是被宋維推醒的。宋維
壓低了聲音:「有人來了,小心!」

    雨雖然停了,可是雷聲、閃電還在持續著,遠近的水聲也還沒有停息。在這樣的環
境中,原振俠根本不可能覺察到有人走近來的聲音,可是每次閃電亮起,當原振俠可以
看到宋維時,都可以看到宋維的神情十分緊張,豎起耳朵向外聽著。

    原振俠也緊張了起來:「越南兵?」

    宋維搖了搖頭,又貼地聽了聽:「不像,來的……好像只有一個人。」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來的只是一個人,那不難對付,他也用心傾聽起來。過了不一
會,他也聽到有人走近來的聲音了,那人的腳步緩慢而沉重,有時要隔好久,才聽到他
一下腳步聲。極其詭異,令人有毛髮直豎之感。

    宋維的聲音疑惑之極:「怎麼會?怎麼會只有一個?在這樣情形下,誰會一個人在
趕路?」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來,身子向洞口移動。到了洞口時,才轉
過頭來:「既然只有一個人,我就可以對付得了,你先在這裡別動!」

    原振俠答應了一聲,看到宋維無聲無息地向洞外竄了出去。而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
仍然在持續著,有幾下顯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踐了積水,所以有積水濺起來的聲音。原振
俠也移動著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來的究竟是甚麼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當閃電亮起的一剎那間,才能看到東西。就在一次閃電之際
,他看到了有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向前走來,看不清他的臉。同時,他看到宋維一下子躍
向那人,也就在這時,一切又回復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卻傳來了一下宋維驚怖絕倫
的尖叫聲!

    那一下尖叫聲來得如此突然,原振俠整個人都為之僵呆,他無法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然後,又是一下閃電,可以令他看清,那走過來的人站定了不動,宋維在那人的面前
也僵立著不動,原振俠只來得及看清宋維的神情可怖之極!

    宋維的手中還握著刀,在閃電亮起之際,他手中的刀,發出可怕的暗藍色的光采來
。可是他卻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不動,盯著他面前的那個人,現出驚怖絕倫的神
情來。

    閃電一下就過去,原振俠無法知道宋維何以那麼驚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後,連
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兩三步,閃電又亮了起來,就在那一剎那間,他又能看清楚眼
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剎那間,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發出了一下驚怖之
極的尖叫聲來!

    就在那一剎那間,他看清了在宋維面前的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臉,
本來他是不應該感到這樣驚怖的,可是在一見之後,恐懼感卻自他身體的每一處湧了出
來!

    那個人是青龍!是死了之後,他親手埋葬下去的青龍!

    他絕不懷疑自己曾親手埋葬了青龍屍體一事,可是這時,青龍卻活生生地站在那裡
,全身透濕,顯然曾淋過大雨!

    一個死人,竟然淋著雨走過來了!

    原振俠實在無法不令自己發出尖叫聲,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後,不知道多少雜沓的念
頭,一起湧上了他的心頭。這時,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維,離青龍極近,原振俠首先叫了
出來:「宋維,後退!」

    這時他已知道宋維何以呆若木雞的原因,他生怕宋維在驚駭之餘,會一刀把青龍刺
死!

    原振俠此際的思緒還是十分紊亂,他所想到的事,雜亂無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
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現在眼前……

    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聯想起,另一個大雷雨之夜,宋維在美軍陣地之旁,指
揮進攻時看到的情景──四個被埋在土下的人,掙扎著站了起來,這四個人,宋維當時
就開鎗殺了其中三個,只有一個逃脫,那就是他要尋找的傑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現在眼前。原振俠絕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
要務,就是要令宋維後退,別輕舉妄動!

    在他一聲大喝之下,宋維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一連幾個踉蹌,向後退來,退到了
原振俠的身邊。

    這時,恰好有一連串的閃電,使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龍正向著他們,一步一步
逼近來。原振俠的身子把不住發抖,但是,他還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氣,用沙啞的聲音叫
了出來:「青龍,是你!」

    原振俠一叫,青龍向前來的勢子緩了一緩,在一片濃黑之中,聽到了青龍乾澀無比
的聲音傳了過來:「天,發生了甚麼事?我怎麼了?」

    已經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龍,不但會向前走來,而且會開口講話!

    宋維陡然叫起來:「你已經死了!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別作祟!」

    青龍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死了?怎麼會,我怎麼會已經死了?」

    原振俠陡然想了起來,眼前青龍的情形,和傑西少校是一樣的,他死了,可是又活
轉來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的恐懼全部消失,代之以極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
來到了青龍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龍的手腕。

    青龍的手腕在微微發顫:「原,他說甚麼?說……我已經死了?」

    原振俠忙道:「來,到那個山洞裡去再說!」

    宋維則尖叫著:「你瘋了,他是一個死人……屍變,大雷雨之夜的屍變,走屍……
他……」

    原振俠大喝一聲:「住嘴!」

    他一面呼喝著,一面和青龍向山洞中走去,當他們經過宋維的身邊時,宋維連滾帶
爬地躲了開去。進了山洞之後,原振俠把一支手電筒豎直,放在地上,仔細看著青龍。

    青龍除神情迷惘之外,臉色是一種可怕的蒼白。但是原振俠已作了迅速的檢查,他
有脈搏,有呼吸,無論如何,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絕不能說他是個死人。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青龍,你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青龍的神情更迷惘,指著原振俠,遲疑地道:「發生了……甚麼事?我……喝了太
多的酒?」

    原振俠用力搖頭,指向他的頰邊:「不!你這裡,被一種劇毒的黃色小蛇咬了一口
……」

    在青龍的頰邊,被咬的地方,傷口還在,看起來相當可怖。原振俠這樣一說,青龍
整個人震動了一下,面色變得更難看。

    他顯然已想起甚麼事來了,牙齒打著顫:「黃色死神,我……被黃色死神咬中了…
…我……自然……已經死了,我是一個死人!」

    他最後一句話,是用極難聽的聲音嘶叫出來的。

    原振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麼會是一個死人?」

    青龍急速地吞嚥著口水,喉結凸起,上下移動著:「沒有人被黃色死神咬中了,還
能活著的!」

    原振俠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決定一切照直說:「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後,不
到一分鐘就死了,我和宋維將你埋葬。可是你現在不是死人,你還活著!」

    青龍雙眼睜得極大,聲音也可怖之極:「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狀態,顯然處於一種極度的狂亂之中。原振俠一面大喝著,一面用力一個
耳光向他打了過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過!」

    青龍被原振俠打得後退了一步,臉上立時現出五個血紅的指印。但是他顯然已經因
為這一摑,而變得鎮定了許多,只是急速地喘著氣。

    原振俠揮著手,也喘著氣:「聽著!你的情形和傑西一樣,你們根本沒有死,只是
被認為死了!」

    當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他心中還是一點概念也沒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間,他陡然腦際如閃電也似,閃起了一個概念來。那突如其來的
概念,令他興奮得幾乎講話也無法連貫:「你……你和傑西,都中了那種蛇的毒。中毒
了之後,你們其實並沒有死,只是看起來像死了一樣。天!這簡直是醫學上的奇蹟,是
人的生命中的奇蹟,人的假死現象,可以如此逼真……你聽我說,你沒死,只是看起來
和死了一樣,在若干時間之後,你自然又活轉了來!」

    青龍怔怔地聽著,在洞口,突然傳來了宋維的聲音:「醫生,那只是你的假設!黃
色死神還在瓶中,你可願給他咬一口,來證實你的假設?」

    宋維一直在洞口,不敢進來,直到這時才說了那幾句話。原振俠陡然一怔,思路又
紊亂了起來,但是他既然已有了這樣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亂之中,迅速理出一個頭
緒來。

    他道:「或許,要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現象解除。譬如說……大
雷雨……在適當的時間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現象。」

    青龍囁嚅著:「你是醫生,你連一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也分不出來?我已經死了,
你可以說我死了又復活,不能說我沒有死過!」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才我說過,這是生命的一種奇蹟。所謂死亡,用來判
斷的標準是心臟停止跳動、腦部停止活動,但是這種死亡的現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
遠離身體了嗎?至少有你和傑西兩個例子,可以證明那種現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
種毒藥之後,引起的一種反應,在大雷雨之夜,你們會……」

    宋維尖聲打斷了原振俠的話:「會變成活屍!」

    原振俠怒視著宋維,宋維冷冷地道:「有甚麼不同?活人和活屍,也只不過是名稱
上的分別!」

    原振俠十分嚴肅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樣,完全正常,和我們一樣,是活著的人
!」

    原振俠是盯著青龍說出那兩句話來的。這時候,他已經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經過
了這樣奇異歷程的人,會在心理上產生一種極度的恐懼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個死人
。當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死」過時,可以和常人一樣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後,心理
上的恐懼,會使他們以為自己是一個死人!

    傑西的情形就是那樣。當傑西的假死現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後,他在意識
中,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那一定是身受奇異經歷的人,在那時的一種現象。剛才青
龍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過甚麼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傑西在當時,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他潛意識之中,記得他愛著秀珍,所以
,在潛意識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貢,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後,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樣,直到他遇到了宋維,才知道自己曾
經「死亡」──本來,這件事,他可能只是隱約地感到,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
旦獲得了證實,他心理就負擔不起這種壓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憶起了「死亡」
的經歷,所造成的結果,自然也是一樣的。

    當一個人在心底深處,認定了自己是一個死人之際,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
之外,實在也沒有甚麼別的行動,可以採取的了!

    原振俠感到自己在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設想已越來越多。所以他十分興奮,
他望向青龍,要使青龍恢復對自己的信心!

    青龍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這個可能嗎?有可能一個人根本沒有死,看起
來像死人一樣?心臟停止了跳動,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俠立時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
例子,你曾經看起來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會把你埋葬,可是實際上你沒有死,你
還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為止。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循環,腦部沒有了氧
,人何以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只是假死,這是一個奇特之極的現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俠講到這裡,轉向宋維:「極有可能,中了『歸歸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
,只不過被當作死人埋葬了,沒有機會醒過來,就變成真的死亡了!」

    宋維搖著頭:「你的假設,你自己也不會相信!」

    原振俠疾聲問:「那你如何解釋人怎會死而復活?」

    宋維仍然搖著頭:「我又不是科學家,為甚麼要我來解釋?」

    原振俠揮著手:「你說過,黃色死神的毒液是配製『歸歸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
信這種毒液之中,一定有著目前醫藥界還不知道的一種成分,這種成分,能使人看來如
同死亡一樣。」

    宋維冷笑:「然後,在大雷雨之夜復甦?醫生,你不覺得聽來像神話?」

    原振俠冷靜地回答:「很多神話,到後來都證明是事實,只不過在事實真相未明之
際,才被當作神話。古今中外的記載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後又活轉來的情形,大多數和
大雷雨有關,我相信那一定也是這種成分在起作用!」

    宋維一副不願再討論下去的樣子,原振俠斷然道:「那條毒蛇,可能蘊藏著人類目
前還未曾知道的生命奧祕,你不能據為己有!」

    宋維翻著眼,不加理睬。原振俠還想說甚麼,青龍突然道:「對了,如果能夠讓傑
西知道這一切,他就會不再以為自己是個死人!」

    原振俠一聽得青龍這樣講,大是興奮:「先說你自己,你覺得怎樣?」

    青龍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沒有甚麼不同。雖然在感覺上十
分怪異,但是我願意接受你的假設,那會使我好過些。」

    原振俠高興地搓著手,青龍又道:「大雷雨顯然起著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補充你的
假設……大雷雨會使空氣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
整個空氣和土地起化學變化的!」

    原振俠連聲道:「對,對!自然,大雷雨的時候,極可能還有不為人所知的化學變
化進行著。這種化學變化,和導致人假死的成分發生作用,假死的現象就解除了!」

    青龍連連點著頭,宋維陡然哈哈大笑起來:「未知數又增加了一個,方程式越來越
難解了!」

    原振俠心中十分生氣,他不知如何對付這個無賴才好。青龍卻冷笑了一聲:「宋維
,當傑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後,他就會恢復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絕
望了!」

    青龍這時,已完全恢復了正常,所講的話,也恰到好處地把宋維激成了狂怒,宋維
一聲怪吼,向他直撲了過來。青龍早有準備,身子一閃,就避開了他的一撲,宋維收不
住勢子,整個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過去。當他撞向岩石之際,突然傳出了一下並不是
太強烈的玻璃破裂聲,緊接著,宋維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來:「黃色死神!」

    隨著他的尖叫,一條金黃色的小蛇,極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竄了出來,竄向洞口
,不等任何人來得及有反應,就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俠立即明白發生了甚麼事!

    宋維把名稱叫作「黃色死神」的毒蛇,放進一隻玻璃瓶中,由於這種毒蛇,極其珍
罕難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剛才,當他因為收勢不住而撞向洞壁時,把玻璃
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後,毒蛇自然得到自由。牠在宋維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後,就竄逃了出
來,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剎那之間發生的,連青龍也絕未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他不自禁
地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原振俠向宋維望去,宋維在大口喘著氣,望向原振俠,聲音發著抖:「我不會死,
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會活回來?」

    他剛才還一點都不相信原振俠的假設,但這時,卻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
振俠來到了他的面前,宋維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厲聲叫:「告訴我,我
不會死!」

    原振俠震懾於世事的瞬息萬變:「如果我的假設不錯,你……只會假死,而在大雷
雨之中,你假死的現象會解除!」

    宋維尖聲叫著:「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來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俠才覺察到,久已沒有甚麼雷聲了,天
際的閃電,似乎也停止了。

    宋維還在不斷叫著,叫聲令人毛髮直豎。但是他還沒有叫了多久,喉際一陣「咯咯
」聲,頭向旁一側,整個人就倒了下來。

    青龍又驚叫了一聲:「我當時的情形,就……就是這樣子?」

    原振俠沒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檢查著宋維──脈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臟不再
跳動,身體在漸漸地冷卻,宋維已經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儘管有青龍的例子在前,原振俠仍然無法不說,宋維已經是一個死人。

    原振俠緩緩直起身來。青龍俯身,以他的經驗去檢查宋維,然後抬起頭來:「你說
這是一種假死的現象?」

    原振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時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樣!」

    青龍「颼」地吸了一口氣:「那……我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俠也不知如何解釋才好,如今發生的情形,簡直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說得明白
的。在人類的語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無法用言語去形容一個明明是死人,
而又會活過來的人。人類語言之中,無法形容這種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簡單,因為人類的
生活之中,根本沒有這種情形發生過!

    可是如今,這種情形就在他們的眼前發生。原振俠是一個醫生,一個畢生從事研究
人類生命奧祕的專家,而這時,原振俠似乎不得不承認,他對人類生命的奧祕,所知實
在不多。

    人類有史以來,最恐懼的一種現象,莫過於死亡。如今發生的事實,至少可以使醫
學上對死亡另下定義。而原振俠也可以從已發生的事中,歸納出一個從未為人發現過的
公式來,這個公式是:

    在某種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種情形下復活。

    前一個某種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黃色死神」的劇毒;而後一個「某種情形」,則
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經死亡的──或者只是人體產生某種變化,並不能稱為死亡的
宋維活過來呢?原振俠真希望大雷雨趕快降臨!

    青龍蜷縮在山洞的一角,一動也不動,顯然他的思緒同樣紊亂,想的是和原振俠同
一個問題。原振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著積水,有
不少積水匯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窪地方流竄著。可是天空上,烏雲正在迅速散開,
月明星稀,只有在極遠的天邊,才有一點微弱的閃電還在持續閃動。

    天晴了!

    原振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龍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原振俠來到了宋維
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睜得極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滿了恐懼。原振俠一面把宋維的眼
皮撫了下來,一面再就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對宋維作了檢查。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這樣
做是多餘的,全世界任何醫生都會同意,宋維已經死了,生命已離他而去,他是一個不
折不扣的死人!

    當原振俠在這樣做的時候,青龍的身子發著抖,聲音也發著顫:「我……也曾這樣
?」

    原振俠沉聲答:「是!」

    青龍又顫聲道:「那我……真是……死過,我曾經是一個死人!」

    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恐懼。儘管他是一個十分堅強勇敢的人,可是對
死亡的恐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許多人死了之後又復活
的記載,最顯著的一件,可以說是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復活了。」

    青龍震動了一下:「當時……不知道有沒有大雷雨?」

    原振俠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地道:「中國筆記之中,更記載著很多死
而復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關的。」

    青龍苦澀地道:「甚至西洋小說和電影中的科學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獲得了
生命的!」

    原振俠盡量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一些:「在中國古代的筆記之中,死而復生的人,往
往會覺得自己曾置身在『陰曹地府』之中,照樣有城郭人物,熱鬧得很,也有機會見到
已經死了的親人,你剛才有沒有這種經歷?」

    青龍瞪了原振俠一眼:「開甚麼玩笑!」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並不是開玩笑。青龍這才道出:「沒有。」

    青龍在頓了一頓之後,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過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藥一樣,
一下子就完全沒有了知覺。直到又醒……又活過來。」

    原振俠又道:「近代有不少醫學界的人士,蒐集死而復生的人的經歷。當然,這些
人的『死亡』時間,大都極短。有一個不可解釋的現象是,這些死而復生的人,經歷大
體相同。」

    青龍悶悶地道:「我知道,有好幾本書專門記述著這種現象。他們大都感到自己進
入了一個十分光亮的光環,有的甚至聽到了音樂聲。可是對不起,我無法提供這樣的經
歷。」

    原振俠道:「那自然是由於令你看來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龍悶哼了一聲,和原振俠兩人一起向宋維看去,宋維一點沒有復活的跡象。

    青龍道:「天晴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青龍又道:「或許,我們應該把他埋起來。」

    把一個自己希望復活而且極有可能復活的人,埋到土下去,這聽起來是一點道理也
沒有的事。但既然前有傑西,後有青龍,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後,又在大雷雨之中復活
的,那麼青龍的提議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俠點了點頭,和青龍一起抬著宋維出去。大雨之後,泥土十分鬆軟,要挖掘一
個坑,亦不是太困難的事。

    掘好了坑之後,原振俠和青龍又猶豫了一下,才把宋維放進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後,他們兩人都不說話,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俠不知道青龍有沒有睡過,他
自己朦朦朧朧睡了一會,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一睜開眼來,陽光耀目,竟然是一個罕見
的大晴天。

    他連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龍怔怔地站在土堆邊上,昨晚掘起來的泥土,在陽光下
,表面的一層已經乾得發白了。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喃喃地道:「照天氣的情形看來,
短期內不會有大雷雨!」

    原振俠抬頭,看到了萬里無雲的碧天,烈日當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們總
要等候下去!」

    青龍緩緩地點了點頭,同意原振俠的說法,而他們也真的等候下去,一連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們幾乎未曾離開過那個下面埋著宋維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個土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絕不見土堆翻動,宋維自土中冒出來。而且,三
天烈日曝曬的結果,土堆上的土早已變硬了。

    他們兩人互望著,青龍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來還不像會下大雷雨。我實在無
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後還能復活!」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來看看?」

    看來青龍也正有這個意思,立時點頭,而且開始行動。他們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
是十分結實,要掘開來是輕而易舉之事。土塊才一被翻開,一股中人欲嘔的腐臭味就撲
鼻而來,令得他們必須用布把口鼻紮了起來。

    等到他們看到了宋維的時候,兩個人都呆住了。熱帶氣候使屍體特別容易腐爛,宋
維的身體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看起來可怖之極!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一起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向後退出了幾步。在那一剎那間,他
們兩人想到的問題,全是一致的,是以他們的神情也同樣駭然。他們所想到的是,如果
宋維以這種腐爛變了形的屍體復活,那實在是可怖之極的事情!

    在退開了之後,他們都急速地喘著氣。然後,青龍首先道:「他……絕不會再活了
,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會再活了!」

    原振俠的心中十分亂,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還應該加一個未知數進去,
變成這樣:

    某種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內,可以在某種情形下復活。

    把未知數代進這個「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黃色死神」的劇毒,在不超過十二
小時之內,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復活。

    三個條件之中缺了一個,三天沒有下大雷雨,所以宋維死了,真正死了,再也不能
復活了!

    原振俠站立著不動,青龍嘆聲道:「如果不是那場大雷雨,我這時……也和他一樣
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古人說,生死由天,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青龍陡然衝動起來,把掘起來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著:「你已經死了,死
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原振俠並沒有阻止他的行動,宋維不會再活過來,這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事情了。

    他們在天黑之前離開,繼續前進。

    在他們繼續前進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際又烏雲密佈,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
。當他們衝進一個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際,雷聲連珠似地響起,大雨傾盆,又是一場大
雷雨來臨了。

    兩人都不出聲,過了很久,青龍才道:「宋維還是不會活過來的!」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是的,不會再活,時間過了太久了。生命無法再在他的身體
之上重現……他死了。」

    青龍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幾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個腐爛了的身
體中重現,那將會是一個如何可怖的情形?而當他想到這一點時,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來,察看著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種舉動,看在原振俠的眼中,有毛髮悚然之感。

    青龍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輕聲來,過了好久,才道:「現在……我知道傑
西少校,為甚麼把自己隱藏在那麼可怕的地方,而不願意回復他美國公民的身分,去和
他那動人的妻子團圓了!」

    原振俠抿著嘴,沒有說甚麼,他早已估計到,那是傑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後,
心理上一種極度的恐懼所造成的變態。這種心理的變態,像傑西那樣,還算是輕微的,
要是嚴重起來,可以達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俠沒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見。青龍又長嘆了一聲:「傑西認為他自己是死人
……如果他確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甚麼,
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間的一種存在、一個怪物、一個新科學怪人。」

    青龍講到後來,聲音變得十分尖厲,即使是雷聲和雨聲,也掩不住他那種淒厲的語
音,聽起來給人以一種極其可怕的感覺。原振俠忍不住問:「你呢?現在,你心裡怎麼
想,你以為你自己是甚麼?」

    青龍呆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好好地活著,只不過遇到了一次意外
罷了!」

    青龍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這一點,是由於意外我才能活著?如果沒有那場大雷
雨……」

    他的語調越來越是漠然,原振俠不禁嘆了一口氣。青龍是他見過的人之中,性格堅
強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壓力,難怪傑西會變得失常。他也想
到,在見到了傑西之後,應該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壓力?

    那場大雷雨下得並不很久,在接下來的時間中,青龍和原振俠也沒有進一步討論甚
麼。

    雨停後,他們繼續前進,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兩人之間也保持著沉默,原振俠只是
在想,見到了傑西之後,應該採取甚麼措施。在過去的三天之中,他們曾和幾股游擊隊
接觸過,也確實知道了在一股規模相當大的抗越游擊隊之中,確然有一個白種人在。所
以,和傑西見面,已不是虛無飄渺的事,而是可以達到的目標了。

    終於,在又過了兩天之後的黃昏時分,當他們正在叢林中的小路之中,覓途前進之
際,陡然聽到了「颼颼」兩聲,有兩枝鏢槍帶著雪亮鋒銳的槍頭,自樹上飛射而下,交
叉插在他們的面前,阻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們連忙站定,只見陡然之間,自樹上躍下來、自草叢中冒出來,以及在想像不到
的隱蔽之處,突然之間出現至少有二、三十個人之多。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著十分原
始的武器──一種半彎形的利刀,也有人持著新型的衝鋒鎗。

    青龍立時高舉隻手,急速地說明自己的來意和身分。一個年輕人越眾而出,問:「
你們是來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說過,他不見任何外人!」

    原振俠沉聲道:「他不見別人可以,必須見我們!」

    由於原振俠說得十分堅決,那游擊隊領袖側著頭向他望來。原振俠又道:「你只消
去告訴他,只有我們才可以告訴他,他是甚麼!」

    那年輕的首領一臉疑惑,把原振俠的話,重複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樣說?」

    原振俠點頭:「對,你去對他說說,他一定會見我們,我們可以等!」

    首領又遲疑了一下,才揮了揮手,他自己帶著幾個人先向前走去,其餘的人圍著原
振俠和青龍向前走。不一會,就走進了一個山坳之中。

    一進入那個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著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婦女,都住在十
分簡陋的、臨時建成的寮屋之中。

    兩人在游擊隊員的看守之下,進入了一間比較寬敞的寮屋,等了大約二十分鐘,聽
得外面的游擊隊員不斷有立正、敬禮的聲音。接著,門推開,一個身形高大,而且也頗
為英俊,可是神情卻顯得極度憂鬱的白種男人,先在門口呆了一呆,然後,慢慢走了進
來,目光在原振俠和青龍身上盤旋著。

    那白種男人一走進來,原振俠已經知道他是甚麼人了,那當然就是傑西少校!這時
傑西少校所過的生活,當然不會如意,他鬍子滿腮,神情憂鬱,而且瘦削,但是這自掩
不了他那種英俊的神采,他實在可以說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

    可以想像,當他生活正常的時候,穿起嶄新的軍官制服時,風采是如何動人。阮秀
珍會對他愛得那麼深,是可以想像的事。

    三個人都互相打量著,不出聲。歷盡了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傑西少校,原振俠的
心中,實在是感慨萬千。而青龍則盯視著傑西少校,這個和他有過相同遭遇的人,像是
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甚麼樣子來。

    所以,三個人之中,還是傑西少校最先開口。他攤了攤手,在他蒼白的臉上,有一
種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開口就問:「你們知道我是甚麼?」

    一般來說,問題應該是「你們知道我是甚麼人?」可是傑西卻忽略去了那個「人」
字。

    青龍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沒有出聲,原振俠卻用十分肯定的聲音道:「是,你是人
,和我們一樣的人!」

    傑西現出了極可哀的神色來:「或許你們不知道……」

    原振俠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完全知道,我們是萊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認識
彩雲,更和宋維長時間在一起。所以對你的一切,我們都再清楚也沒有!」

    傑西少校蒼白的臉變得更蒼白,口唇劇烈地抖動著:「那麼,你們已經知道,我是
一個死人了?」

    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聲音甚至是嗚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個死人…
…那倒好了!」

    傑西這時的情形,和原振俠所料想的完全一樣,所以原振俠也並不感到甚麼意外,
他一指青龍:「這位朋友,和你有過同樣的經歷!」

    傑西一震,望向青龍。原振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後,在大雷雨之夜,他
從土中冒出來,你能說他是死人嗎?他是一個正常的活人。傑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
設備齊全的醫院之中去檢驗──」

    原振俠本來想說,不論在甚麼樣嚴格的檢查之下,他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可是傑
西只聽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來,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恐懼:「不,不!我不要接受
任何檢查,我不要像科學怪人一樣給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傑西毫無疑問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懼,因為他一面叫著,一面已轉過身,向外疾衝了
出去!這一點,倒是原振俠沒有想到的,他連忙撲過去,在他的身後把他攔腰抱住,急
道:「好,不檢查,不檢查!」

    傑西喘著氣,轉過身來:「我知道你們的來意,要勸我回美國去。你們要知道,我
是一個有死亡記錄的人,萬一又出現了,我能避免檢查嗎?」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傑西說的是事實,而他最怕的就是這一點,他怕檢查出來的結
果,他自己不知是甚麼東西!

    這一點,是原振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單是心理上的問題了,事實上,真的有
可能,在徹底的檢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麼來!

    原振俠向青龍望去,青龍也現出駭然之極的神色來:「我也不會接受任何檢查,不
會……因為我怕知道……真正的結果!」

    傑西連聲道:「是!是!」

    原振俠按著傑西,令他坐下來,然後,詳詳細細地向傑西講述自己的假設和「公式
」,傑西十分用心地傾聽著他的話。

    等到原振俠講完,傑西急速地搖著頭:「這一切,只不過是你的假設!」

    原振俠還想解釋一下,可是傑西接著又道:「事實上,我和他……」他指著青龍:
「都曾死過,你總不能否定這一點。」

    原振俠沉聲道:「那只是一種看來像死亡的現象!」

    青龍在這時,插了一句口:「既然看來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俠對這一點,倒也無法反駁。傑西的聲音聽來十分哀傷:「現在你知道我們的
真正問題是甚麼了?我們曾死過,後來又……活了。雖然我們現在看來和常人一樣,但
是我們的身體組織發生了甚麼變化,誰也不知道!」

    原振俠仍然堅持著:「詳細的檢查……」

    他的話才講了一半,青龍和傑西已一起尖叫了起來:「我不要做實驗室中的白老鼠
!」

    他們的叫聲之中,充滿了異樣的恐懼,令得原振俠也不禁肅然,無法不同情他們。

    他們使用了「白老鼠」這樣的字眼。的確,有過他們這樣奇異經歷的人,一定會成
為研究的對象,全世界的醫學界人士的目光,都會集中在他們的身上!

    雖然,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至於把他們弄成一小塊一小塊來研究,但是抽他們的
血和骨髓,以至他們的肌肉和皮膚,甚至取得他們的骨骼,是難免的了。當然,他們還
會接受各種光線的照射,各種儀器的測試,他們將再無自由可言,他們絕無法再過正常
的生活,他們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實驗品!

    原振俠完全可以了解他們的心情,可是作為一個醫生,這兩個人,對他來說,是解
開生命奧祕之謎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實例。若是就這樣放過他們,那是人類科學
上的極大損失!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視著青龍,又凝視著傑西。

    而青龍和傑西兩人,又不約而同,尖聲叫了起來:「你為甚麼看著我們?你為甚麼
用這樣古怪的眼光看著我們?你……」

    說到這裡,兩人一起喘起氣來,但他們還是叫著:「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
樣研究我們,怎樣把我們當實驗品?」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是的,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事,或許可以解釋人類生命之謎!


    傑西又怒又驚:「讓人類的生命繼續成謎好了,為甚麼要解開它?」

    青龍也叫道:「別把我們看得那麼偉大,我只是我,可不願為人類作犧牲!」

    他說到這裡,直指著原振俠:「我會留在這裡,和傑西在一起,再也不會和知道我
底細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祕密宣揚出去,也不會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龍在這樣叫著的時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顯示了他內心的極度恐懼,
也顯示了他的決心。原振俠在這些日子來,很了解青龍的性格,知道再對他說甚麼,也
是沒有用的了。於是,他轉向傑西:「傑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麼愛你?她
和你們的孩子,難道你一點不想念他們?」

    原振俠的話,令得傑西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

    原振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為了尋找你,經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還是人,就不
該躲著她,拿出勇氣來,回復你自己的身分,去見她!」

    原振俠的話說得極誠懇,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是,他的話才一出
口,傑西就陡然大聲狂笑了起來。

    傑西一面笑著,一面重複著原振俠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我還是人!如果我還是人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人!」

    原振俠陡然提高了聲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應該……」

    原振俠是面對著傑西在講話的,而且他必須勸服傑西,所以全神貫注在傑西的身上
。自然,他絕想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會有意外發生的。所以,當他突然感到腦後一下
重擊之際,他在昏過去之前,腦際只是閃過了青龍的名字,知道那一擊是來自青龍的,
然後,就甚麼也不知道了。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又有了知覺之際,後腦上還傳來一陣陣刺痛。
他先是感到有無數雨點灑向他,然後,他大叫一聲,坐了起來,發現他自己正在野外的
一株大樹下。雨勢相當大,那株大樹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許多,四面
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處凸出的山崖,就奔了過去,才奔了一步,在他
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樣東西來。他低頭一看,那是一個油紙包。

    原振俠不知那是甚麼,立時拾了起來,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氣,想起了
昏迷不醒之前的事。雖然眼前一個人都沒有,可是他還是叫了起來:「青龍!傑西!」

    他叫了幾聲,一點回音也沒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個油紙包拆了開來,裡面是寫
滿了字的紙張。當他把紙上寫的看完之後,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龍和傑
西聯名寫給他的。

    以下,就是青龍和傑西聯名給原振俠的信:


    原,當我發現你的話有可能打動傑西的時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過去。我必須這樣
做,傑西的動搖也只不過是一時間的事,如果他真的聽了你的話,他一定會後悔不已。

    當你醒來,看到這封信時,你已經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們又利
用了麻醉藥,使你繼續昏迷,然後,盡可能把你送到遙遠的地方去。當我們挑出最可靠
的人送你出去,算準了在你醒過來之前離去的同時,我們正向相反的方向前進,所以離
你更遠。你根本不必嘗試來找我們,不但找不到,而且我們又吩咐下來,再有人來找我
們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細,所有的游擊隊員,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來找我們的人,唯有
這樣的安排,我們才是安全的。

    我們不願聽從你的意見的理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但由於你沒有我們同樣的經歷
,所以其實也無法知道,我們心理上的恐懼是如何之甚。傑西為甚麼會怕大雷雨,就是
因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們又會發生甚麼變化!

    在我們的身上,已經發生過一次變化,我們不想明白原因。我們不知道自己是甚麼
,只好在沒有人知道我們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們永別了。傑西說他也愛秀珍
,但是他實在無法再和秀珍在一起,無法作為一個正常人再活下去。願你千萬不要有與
我們同樣可怕的經歷,千萬不要。

    信末,是青龍和傑西兩人的簽名。


    原振俠看了這封信後,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甚麼時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
知道,傑西和青龍兩人,如果下定了決心要躲起來的話,那麼,真的不會再有甚麼人可
以找到他們了。

    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悵然,過了好久,才鎮定了下來,辨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
,發現那是三天前經過的,就在宋維埋骨的不遠處。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個念頭:到宋維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認定了方向,幾小時後,就找到了那個山洞。他用一根粗樹枝掘開了泥土,宋維
的屍體更加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宋維並沒有復活,真正死了。原振俠忍住了噁心,又將
他埋了起來,然後,他開始回程,向泰國的邊界進發。

    他又經歷了十來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個人。幸好他在宋維和青龍那裡,學會了
如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開始就是他一個人的話,他早已消失在
叢林、山地或是沼澤之中了。

    在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著發生在傑西和青龍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難以解
得開謎團。他理解到,青龍和傑西的恐懼,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
們也感到有點與以前不同之處,只不過他們沒有講出來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經過了死亡/復活的過程之後,他們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
和普通人有著根本不同的另一種人,這也正是他們感到恐懼的根源!

    當他終於越過了邊界,又進入泰國境內之時,他倒也有死裡逃生的復活之感。

    兩天之後,原振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經知道了萊恩上校的大新聞。萊恩上校
被宋維所騙,不顧一切地進入柬埔寨境內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聯合國難
民專員的身分救了他,越南軍隊把他驅逐了出來,他自然受到了譴責。

    原振俠一到曼谷,就到萊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沒有見到萊恩,只見到了彩雲。而且
,屋子中一片凌亂,顯然是已準備搬遷。

    彩雲消瘦了不少,看起來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個美人胚子。她並沒有哭,只是
淡然告訴原振俠:「我和他離婚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裡?」

    彩雲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動辭職,說是要盡他的餘年,去找秀珍。」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麼,秀珍又在哪裡?」

    彩雲緩緩搖著頭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樣,我看萊恩找不到她。其實,我
也很想再見見她……問問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對她這樣神魂顛倒?」

    彩雲說到後來,眼睛又不禁紅了起來。原振俠再長嘆一聲:「其實……任何女人都
不會有這樣的祕訣……那只不過是緣分,奇妙的緣分!」

    彩雲的聲音更傷感:「緣分?我不相信。難道我和萊恩之間,沒有緣分?」

    原振俠攤著雙手:「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這問題有答案,緣分也稱不上奇妙
了。」

    彩雲默然半晌,才道:「你見到了傑西沒有?他怎麼樣了?他的事……」

    原振俠只好含糊地應著:「見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誤會。而且,秀珍也不見得那
麼迷人,傑西對她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彩雲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有報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俠告辭之後,連走了幾家酒
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萊恩。

    萊恩上校的樣子,變得幾乎認不出來,十足是一個就會醉死在下級酒吧中的酒鬼。
他甚至認不出原振俠來,口中只是滿嘴地唸著:「秀珍,秀珍……」

    原振俠望著他,難過地搖著頭,他陪了萊恩幾天,萊恩一直沒有從酒精的麻醉之中
醒過來。一直到萊恩在美國的親人趕到,把他送到了醫院之後的第三天,萊恩才算是醒
了過來。

    在醫院的病床上,萊恩雙眼失神,問:「見到秀珍沒有?她……她……」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萊恩先生,你可以盡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訴她,傑西已
經……死了。如果你愛秀珍,可以毫無顧忌向她示愛!」

    萊恩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說,興奮得全身發抖,而原振俠已不願再和他說甚麼,轉身
走了出去。

    原振俠並不介意自己說了一個謊,因為他知道,傑西是再也不會在人前出現的了。
萊恩既然這樣迷戀著秀珍,讓他找到秀珍之後,去發展他的愛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並沒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經歷,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噩夢
一樣。

    不多久之後,原振俠參加了一個有世界各地來的醫學權威參加的座談會,座談會的
主題,環繞著人類生命的奧祕。在座談會快結束的時候,才輪到原振俠這個並非權威的
醫生發言。

    原振俠的發言才一開始,就引起了極其劇烈的反應,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搖頭
,有的人發怒。因為原振俠一開始就道:「現代醫學上,對於一個人死亡的定義,有修
正的必要。在被確認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實並沒有死,在某種情形下,可能復
生!」

    座中有人尖叫:「請舉例說明,在甚麼樣的情形下,死人會復生?」

    原振俠答:「至少有一種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眾人的呼叫嘈雜聲中,原振俠大聲叫了出來:「這種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轟笑聲,簡直是震耳欲聾的。原振俠漲紅了臉,大聲疾呼:「別笑!我們對
人類生命的奧祕,所知實在太少。對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會造成甚麼變化
,有人能講得出來嗎?我的經歷是……」

    原振俠沒有機會講出他的經歷,因為轟笑聲把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一個看來十分
有資格的長者,來到他的身邊,拍著他的肩:「小伙子,你還是改行當幻想家吧,那比
較適合!」

    原振俠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無法說服那些醫學權威的。雖然人類的醫學水準還那
麼低,別說各種癌症了,連簡單的傷風感冒,也還沒有確實的醫治方法,可是醫學權威
是那麼自滿,這還有甚麼可說的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致力於查究「黃色死神」的來歷。

    可是,原振俠問了許多熱帶毒蛇專家,他們都連聽也未曾聽說過,在小寶圖書館如
此豐富的藏書之中,也找不到這種毒蛇的記錄。當然,在宋維的家鄉,一定有人知道的
,但宋維說過,那是他們一族最高的祕密,他沒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個公式,雖然是他的假設,但至少有兩個例子,
是證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種情形下的死亡,在某個特定時間內,在某種環境之中
,可以復活。

    三個未知數!人類生命的奧祕實在太複雜了,三個未知數,算是甚麼呢?原振俠只
好嘆息。

    若干日之後,原振俠忽然接到黃絹打來的電話。黃絹在電話中,用相當惱怒的聲音
責問他:「你把我的人怎麼了?我要他幫助你,你們是一起進入柬埔寨的,他怎麼失蹤
了?」

    原振俠用苦澀的聲音回答:「他……你說的是青龍?他遭到了一點意外……」

    黃絹的聲音仍然憤怒:「甚麼意外?他是我們在中南半島最好的人,他現在在哪裡
?」

    原振俠嘆了一聲:「不知道,我想……不會有人知道他在甚麼地方了!」

    黃絹停了半晌,才道:「說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國去,目的是甚麼?」

    原振俠聲音之中,充滿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掛斷了電話。

    說起長途電話,除了黃絹以外,還有一個人,更不斷地打電話給原振俠,那是萊恩


    萊恩的電話,幾乎是千篇一律的:「我還沒有找到秀珍,還沒有……」

    接著,就是一陣近乎嗚咽的、痛苦莫名的聲音。

    秀珍到哪裡去了呢?原振俠也不時想著。可是他知道,一個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
人相見,絕不是甚麼困難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來,真是太容易了,傑西和青龍
不是也等於在世上消失了嗎?

    原振俠略感遺憾的是,雖然在各個不同人的敘述之中,他對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
得十分多,可是他卻始終未曾見過她。自然,他也無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戀她的男人
之間的緣分,是怎麼一回事?
----------------------------------------------------------------------------
                                  (全文完)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