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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一個地方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一個地方 作者:倪匡(已完成)

說明



  說明一:這個故事和以往所有的衛斯理故事不同,沒有轟轟烈烈曲折離奇的情節,全部
故事只是複述一個人的一段遭遇而已,先聲明這一點,可以不看,不可以看了之後說為什麼
不一樣。
  說明二:那個人在敘述的時候,說得非常凌亂,雖然經過整理,可是還是見亂,當然在
亂中決非沒有頭緒可循,然而卻要稍微用心。
  說明三:沒有說明三,兩個說明已經夠了。
  倪匡
  二OO二O五二O一七O五
  三藩市



第一章:找找找



  陶啟泉請吃飯。
  很正式,特地派人在十天前送了請柬來,「能否撥冗賞臉,請欲早告之」云云。
  我對於陶啟泉這種身份的人邀請飯局,一向很不耐煩,因為那是典型的無聊應酬,參加
的人大多數是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而且幾乎毫無例外的言語乏味——他們之間說的口沫
橫飛的話題,我只要聽上十秒鐘,就忍不住要打哈欠。
  多年前,因為我幫了陶啟泉一些忙,陶啟泉為了要表示報答,就經常邀請我參加這樣的
飯局,在敷衍了幾次之後,幾乎每天都有。我屢次暗示並不喜歡,陶啟泉完全不明白,所以
最後我只好發火,向他發作道:「你不要老是無緣無故請我吃飯好不好?」
  陶啟泉還是不懂,道:「大家敘敘,有什麼不好。」
  我只好將說話的直接程度加強十倍,老實的說:「和你們這種人一起吃飯有什麼味道!人
生苦短,飯是吃一餐少一餐。浪費在你們這種人身上,冤枉不冤枉!」
  陶啟泉總算明白了,臉色有一個短時間變得很難看。不過他這個人有一個好處,涵養甚
好,隨即打了一個哈哈,道:「你這個人真是疙瘩,請你吃飯,還要挨罵。」
  我知道在這時候絕對不能鬆口,所以立刻道:「你知道就好——這種事情最好不再發生。」
  當時陶啟泉搖了搖頭,覺得我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可是他還是道:「我們是朋友不是?
是朋友,難道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都不能有?」
  我有點不好意思,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陶啟泉又道:「請問在什麼情形之下,才
能有和閣下共酌的榮幸?」
  我想了一想,道:「人對,酒對,菜對,地方對,你自己感到對我來說,有這四樣,可以
考慮要我參加,不過我也不保證一定會來。」
  陶啟泉向我一鞠躬,道:「領教了。」
  經過這場談話後,「其怪遂絕」,陶啟泉再也沒有請我參加過那樣的飯局——這並不代表
我們之間沒有來往,來往依舊,只是少了這種場合而已。
  這話說來,也有好多年了。
  一直相安無事,他忽然又來了請帖,我一手拿著請帖,一手在請帖上彈著,發出「啪啪」
的聲音,望向白素。
  白素是知道我向陶啟泉提出過「四對」條件的,她也知道,在這四個條件之中,最主要
的是「人對」。
  人對了,即使酒微菜薄,一樣可以盡歡而散。人要是不對,就算山珍海味,一應俱全,
這餐飯吃下去,也就恰如廣東話所說「從背脊骨落」,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所以白素問:「有沒有寫明,還有什麼人?」
  我揚著請帖:「沒有,也沒有說明是為什麼要請客。」
  白素笑著說:「不必著忙,他既然要請衛大架子大駕光臨,除了請帖之外,一定還會親自
來打招呼。」
  我也笑:「除非準備每天晚上都和他在一起,不然這架子還是非擺不可。」
  說話之間,電話響起,按下通話鈕,才「喂」了一聲,就聽到陶啟泉的聲音,大聲道:「收
到我的請帖了?」
  我哼了一聲:「莫名其妙為什麼請客?」
  陶啟泉回答:「閣下夫婦是主客。」
  我老實不客氣:「陪客呢?」
  陶啟泉道:「有大亨,還有……」
  他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非常明顯,還有別的其他客人,他有些難以開口,原因當
然是為了說出來之後,會遭到我的拒絕,所以他才在思索怎樣措詞才好。
  若是在正常的情況下,我一定不等他說出來,就會告訴他,不必為難,只要有我不想見
的人在,我就不會出現。
  而且他這樣吞吞吐吐,也可以說明什麼「閣下夫婦是主客」,也是鬼話,多半是不知道有
什麼人想見我,所以才會有這次飯局的。我也可以料到,陶啟泉遲疑說不出口的人,一定有
很大的來頭,不然陶啟泉不會來冒碰釘子的可能,替人拉攏。
  所以我更有理由一口拒絕。
  然而這時候,情況卻有些不正常,所以我沒有等他說下去,就答應了邀請,道:「我們會
準時到府上。」
  我說著,向白素望去,看她可有因為我「行為反常」而感到驚訝。卻看到白素向我微笑,
並無驚訝之色。
  反而是陶啟泉,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從他的聲音中,也可以感覺到他的愕然。他
先是吃驚的「啊」了一聲,然後一疊聲的道:「太好了!太好了!一言為定,到時恭候!」
  顯然我答應得如此爽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生怕我是一時衝動,等到想明白了,
會有變化,所以急忙結束了通話。
  而我當然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在聽到了客人之中有大亨,就立刻有了決定。 因為有大亨,
朱槿必然也會來,而我有事情要問朱槿,又不想特地去找她,正好趁此機會,和朱槿會面,
所以才會不管其他還有什麼人,就立刻答應的。
  陶啟泉因為不明就裡,所以才感到驚訝,而白素當然是知道原因,所以才並不感到意外。
  這時候,她道:「恐怕也得不到什麼資料。」
  我道:「她們是同行,互相之間一定有來往,總可以提供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
  白素好像並不是很有興趣,無可不可的道:「或許是吧。」
  我和白素之間這樣的對話,對於不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人來說,聽了自然莫名其妙,可
是對於接觸過上一個故事《非常遭遇》者,就可以知道究竟。
  在《非常遭遇》這個故事之中,我和白素都受到一個中年婦女,被稱為「王主任」的所
愚弄,一直到最後,才知道這位樣貌極其普通,在任何菜市場中都可以見到幾百個的婦人,
芳名叫做王蓮。
  這才使我們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恍然大悟,真是「真人不露相」,原來她竟然是和水葒,
朱槿,黃蟬,柳絮,海棠……她們一樣,都是身份特殊之極,神通廣大的人物。難怪我們被
利用了,還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若不是最後她來了一封信,信上有她的具名,只怕到現在,我們還是莫名其妙。
  雖然她在信上,對我們表示道歉,白素或者會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卻不免耿耿於懷。
  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要主動找她再交一次手,讓她也吃點虧,這才能徹底消我心中的
那種窩囊之感。
  既然將她當成對手,自然需要對她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所以我才想到可以向朱槿詢問。
  白素說不會有結果,或許她說得對,可是總要試一試。
  後來白素笑我,說我不肯服輸的脾氣,只怕一輩子都不會改了。我抗議,說我非常服輸,
只要對方手段光明正大,我輸了,沒有不認輸的,可是這位王蓮女士,卻鬼頭鬼腦,耍陰謀
詭計,我當然不服氣!
  這是後來的事情了,表過不提。
  卻說到了日子,我和白素準時到達陶啟泉的寓所,陶啟泉的住宅,大得非常誇張,車子
直駛到屋子的門口,已經看到陶啟泉從石階上走下來,石階一共有十七八級,我看到陶啟泉
走得很辛苦,姿勢非常古怪,正在疑惑,才發現原來嬌小玲瓏的水葒,正附在他的身上,像
是小猴子附在大猴子身上一樣,所以陶啟泉行動才會有些困難。
  自從陶啟泉和這個小妖精泡在一起之後,類似這種肉麻的動作,層出不窮,有匪夷所思
者,像眼前所看到的情景,只好算是小兒科,對付的唯一辦法,就是當成看不見。
  陶啟泉下了石階,若不是看到了白素,水葒只怕還是不肯離開陶啟泉。
  只聽得她大叫了一聲:「白姐!」
  然後她也不下地,就飛身而起,看起來就像是陶啟泉忽然「元神出竅」一樣。
  她直撲向白素,白素微笑,處變不驚,由得她去賣弄。只見水葒眼看就要撞向白素了,
忽然之間,身形微扭,一掠間站在白素身前,抓住了白素的手,不斷地搖晃,笑靨如花,親
熱無限。
  老實說,人的外表,有時候也很重要,如果水葒不是那樣嬌小美麗,這樣的行動,只會
叫人噁心,可是水葒做來,即使明知道她的底細,很可以肯定九成九是在做戲,然而看來卻
也賞心悅目,覺得十分可愛。
  陶啟泉身上沒有這個負擔,行動快捷很多,來到了我身邊,模樣非常高興,大聲道:「你
一定不會後悔參加這個聚會。」
  我哼了一聲,道:「一定不會——只是看歡迎儀式,就不虛此行了。」
  水葒向我大大地做了一個鬼臉,才道:「衛先生好。」
  我看在陶啟泉的份上,也向她打了一個招呼,陶啟泉道:「人都到齊了,只等兩位。」
  我早料到陶啟泉是要什麼人來找我,現在他這樣說,更可以肯定目的確然如此。
  我瞪了她一眼,陶啟泉笑著,拍著我的肩頭,他畢竟認識久了,知道有事情,對我直說,
比鬼頭鬼腦好得多,而且我已經來到門口,白素也已經給水葒拉了進去,陶啟泉也不怕我掉
頭就走,所以他說:「是有一位朋友有事情想向你請教,這位朋友……你不會覺得討厭。」
  我又哼了一聲,不知可否,保留我可以覺得討厭的權利。
  陶啟泉伴我走進巨宅,我來過這房子許多次了,每次一進門,就忍不住要皺眉頭——因
為屋子中的一切,都富麗堂皇至於極點,那股惡俗之氣,幾乎會令人窒息!
  可是這次進得門來,卻陡然感到眼目清涼——屋子中的全部裝設都和以前大不相同,清
爽高雅,自然而毫不做作,使人自然而然地感到非常舒服。
  我讚歎之餘,量陶啟泉的胸壑,也做不出這樣的改變,其所以能如此,當然是水葒的功
勞。
  由此可知,水葒雖然被我視為小妖精,不過她這個小妖精卻當的稱職已極。
  這時候白素在前面,回頭向我望來,我知道她的意思,就點了點頭,由衷的道:「好!」
  白素向身邊的水葒低聲說了一句話,水葒也轉過頭來,卻並不對我的稱讚道謝,而是一
揚頭,翻著白眼,大大哼了一聲,就和白素走了過去。
  我只感到好笑,不過我深深可以瞭解陶啟泉和水葒這樣的女子在一起所可以收到的快
樂,很為他高興。
  走進大廳,就看到大廳一角的一組沙發上,坐著六七個人。客廳非常巨大,有許多組沙
發,看到客人是在正式大廳上,就知道客人地位很高,而且和主人並不是很熟。
  如果和主人熟稔,則雖然地位高如大亨,也只會在小客廳或書房中和主人相會。
  我並沒有很大的興趣去猜想那客人是誰,只有興趣看朱槿來了沒有——這是一眼就可以
看到的事情,朱槿一身鮮紅,襯著淺色的背景,搶眼之極。她喜歡穿紅,尤其是眩目的鮮紅,
比良辰美景更甚。
  這時候的朱槿正和別人一起,因為白素已經走近,而都站了起來,表示極度有禮貌。
  我注意到大亨居然也非常誠懇地起立,所有人當中,只有一個乾瘦老頭,身邊有一個很
亮麗的小姑娘,想扶他起身,白素已經連聲道:「老先生不必客氣,不必客氣。」
  那老頭也就不再有起立的表示,歎了一口氣:「人老了,全身沒有一根骨頭再聽話了!」
  他身邊那小姑娘嘟著嘴,道:「爺爺你不是全身骨頭都不聽話,你整個人都不聽話,一直
找找找,叫你休息,你還是要找!」
  看白素原來的樣子,也不見得會認識那老頭,可是在那小姑娘這樣說了之後,她略揚了
揚眉,像是有所悟,不過她沒有進一步表示——在那樣場合下,當然要等主人正式介紹,不
可以賣弄自己的見識。
  由於白素有這樣的反應,我就特地留意這老頭,這一留心,就看出事情相當古怪。
  這老頭的年齡不容易確定,大約介乎六十五歲和八十歲之間,他的生活顯然不是很好,
不但衣著甚為普通,而且滿臉風霜,皺紋又多又深,膚色黝黑。然而看他臉部的輪廓,他卻
應該是白種人,而且剛才他一開口,說的是一口標準美腔英語,如果他不是坐在陶啟泉的大
客廳中,叫我估計他的身份,我會猜他是美國的一個流浪漢。
  而如今他能夠成為陶啟泉豪宅的座上客,當然不會是流浪漢,必然有很大的來頭。
  然而古怪的是,若他是有來頭的人物,外形怎麼會是這樣落魄?
  在我仔細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向我望來,只見他的眼珠雖然有些混濁,可是卻還可以看
出他原來是藍色眼珠,這更可以肯定他是白種人。
  這事情就更加古怪了,因為剛才叫他爺爺的那位小姑娘,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模樣,面貌
膚色,一看就可以肯定是南太平洋一帶的島上土著。
  兩人怎麼會是祖父和孫女呢?
  我才經過《非常遭遇》這個故事,見過故事中主要人物伍路元和他的孫子。伍路元是中
國人,他的孫子看起來完全是南洋土著,那是因為伍路元娶了土著女子為妻,經過兩代,所
以他的孫子就和百分之百的土著一樣。
  而那是黃種人和南太平洋土著的結合的結果。
  眼前這老人卻是白種人,白種人和南太平洋土著結合,難道可以經過兩代,就使白種人
的特徵消失得如此徹底?
  所以我估計小姑娘稱老人為「爺爺」,並不表示他們是真正有血緣關係的祖孫,只是小姑
娘對老人的尊稱。
  這小姑娘說的雖然也是美腔英語,可是並不道地,可以推斷那不是她的母語,多半是她
和老人交談的時候才使用,是老人教她說的。
  那小姑娘剛才繼老人之後說話,對老人的行為頗有不滿之處,雖然可以聽出,她的不滿
是由於對老人的關懷,可是在這樣的場合下,她一個小女孩,忽然這樣做,顯然和一般的社
交禮貌完全不合。
  那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小姑娘渾然天真,完全不知道什麼禮貌,就像紅綾才從苗疆出來
的時候那樣;二是小姑娘長期和老人一起生活,平時說話習慣如此,所以就會自然而然那樣
說了。
  這小姑娘不見得會在文明世界長期生活,所以由此可以推測老人也長期離開了文明社
會——這或許就是老人的外貌看起來如此久歷風霜的原因。
  這老人離開了文明社會,長期生活的所在,當然是和小姑娘有關,可以推測為南太平洋
的島嶼。
  我心思動得很快(所謂「心念電轉」),把霎那之間想到的用文字記述出來,看來很長篇,
而實際上所用的時間,不會超過三秒鐘。
  我初步得出的結論是:這位白種老人,曾長期在南太平洋島嶼上生活。可以肯定的是,
這個老人必然具有很不尋常的身份,不然不可能勞動陶啟泉為他來請我吃飯——這老人顯然
就是這次聚會的主角,陶啟泉所說的要有問題向我請教的也就是他。
  我繼續想到的是那小姑娘所說的話,那番話聽來很無頭無腦,不過可以肯定這番埋怨,
一定是小姑娘平時嘮叨慣了的,所以才說來如此自然。
  從小姑娘話的來聽,好像是這老人一直在找、找、找,找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當然一
直沒有找到,小姑娘不希望他再找下去,可是老人不肯聽,還是要繼續找。
  所以這就成為兩者之間的矛盾,小姑娘一有機會就提出來,可見矛盾由來已久。
  這老人一直在找、找、找,找些什麼,我完全沒有概念,也無從設想。不過我卻可以知
道,老人尋找的所在,一定是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嶼——這就是他為什麼會長期在南太平洋島
上生活的原因。
  想到這裡,我陡然模模糊糊地產生了一個念頭,然而同時我又不由自主地搖頭,因為這
個念頭實在太荒唐、太不可思議了。
  我之所以一時之間想起這麼多,完全是因為白素有了忽有所悟的神情而引起的。所以這
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些,就自然而然向她望去。
  在這時候,我眼神之中充滿了疑惑,表示我雖然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卻太沒有可能,
所以徵求她的意見。
  白素完全瞭解我的心意,她那時正在和別人說話,卻在不斷留意我,一和我目光接觸,
她就微微點了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雖然得到了白素的肯定,我還是不能夠相信,仍然自顧自搖頭。這時候,大亨突然大喝
一聲:「衛斯理,你吃了搖頭丸嗎?」
  他說著,伸手向那老人一指,道:「我們向他說,衛斯理本領很大,一看到你,不出三分
鐘,就可以知道你是什麼人,現在已經過了一分半鐘,你可不要辜負我們對你的吹噓才好!」
  大亨和我之間,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始終不是十分咬弦,我對他還好,他對我卻總要
無事生非,找些岔子來和我過不去,不知道如果我尷尬,他有什麼可以覺得快樂的。
  我只好將這種情形歸咎於我們兩人的腦電波頻率不和——任何人與人之間的不協調關
係,是不是都可以作如是觀?
  這時候他說出了這番話來,就分明是不懷好意!他當然是以為我沒有可能知道這老人的
來歷,所以才這樣說的,目的是要我小小出點丑,他就可以哈哈一笑——這種行為,真要說
是惡意,也說不上來,不過卻也不能說是友好的表現。
  我對那老人的來歷,雖然已經有了一定的設想,可是完全不能肯定,所以才一直搖頭。
  然而白素剛才給我的肯定,起了很大作用,使我信心增加。而且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當
然不能夠讓大亨的詭計得逞,就算說錯了,也比說「不知道」好。
  我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像是根本沒聽到大亨的那一番話,向老人走了過去。
  到了老人身前,我略彎了彎身——那老人身量相當高,雖然他坐在那裡,我也不必彎很
多,就可以和他握手。當我向他伸出手的時候,他也立刻伸出手,和我很熱烈地握手,像是
很久沒有見面的好朋友一樣。
  事實上,我雖然隱約料到了老人是誰,卻也沒有把握,以前當然根本沒有見過他——就
算見過他的照片,也不會印象很深,而且他現在的模樣和很多年前肯定有很大的不同。然而
在大亨目光的逼視下,我不得不試一試。
  我和一面握手,一面就叫出了我認為是這個老人的名字。
  我道:「岩石先生——」
  在這裡,我必須聲明,「岩石」這個名字,並不是老人的真正名字,老人的真正名字是什
麼,根據我敘述故事的慣例,不會披露,而使用假名。這是一種故弄玄虛的手法——老讀友
一定早已習慣,新讀友必須適應,因為類似的情形,以後會不斷出現。
  我現在在敘述的時候,用的是假名,當時我大聲叫出來的,卻是連名帶姓的全名。
  這個名字一叫了出來,各人的反應不同,那老人很有驚訝之色,可是神情卻更多是欣賞。
陶啟泉水葒朱槿等一干人,都鼓起掌來。
  (這時在客廳裡除了我提及的人之外,還有四個男人,也是陶啟泉請來的客人,他們的
身份如何,容後再述。)
  而眾人之中,大亨的反應最值得一記,只見他張大了口,充滿了不能相信的神色喉嚨裡
有「咯咯」的聲音發出來,像是他剛吞下去的一隻活蛤蟆不肯通過他的食道進入胃部,而正
在發出抗議一樣。
  此種情景,真是有趣極了——不論相隔多久,想起來都會覺得十分好笑。
  我相信當時如果我完全無法知道那老人的來歷,而表現得非常尷尬時,大亨的心情會和
我同樣愉快——這當然是他要為難我的真正目的了。
  從各人的反應之中,我知道自己料對了!
  我很從容地說下去:「——想不到能夠見到你,全世界都以為你再也不會出現了!」
  老人——以後就稱他為「岩石先生」——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語調卻很輕鬆,道:「不
是全世界都以為我死了嗎?」
  我攤了攤手:「在沒有看到這個人的屍體之前,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確認這個人
已經死亡——世界上有太多無法想像,無法預料的事情了!」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故意向大亨望去。
  大亨有一個好處,就是「願賭服輸」,很輸得起,輸了絕對不會耍賴。
  當時他的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在我向他望去的時候,他向我很誠懇的點了點頭。
  我笑了笑,沒有向他再說什麼。
  岩石先生聽了我的話之後,輕輕歎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又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始。
  我來此的目的,雖然是要向朱槿瞭解關於王蓮的事情,可是萬萬意想不到會遇到岩石。
  這岩石先生,來頭很大,而且極富傳奇性。
  簡單介紹一下,他是一個世界性大財團中的一位相當主要的成員。這種世界性大財團掌
握的資產,數字之大,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一個國際性大都會股票市場上全部所值,往
往比不上這類大財團的資產所值。
  可是這位岩石先生,對於在世界各地蠻荒地域探險的興趣,遠遠大於從事商業行動。



第二章:小寶瘋了



  他從事探險,在探險世界中非常出色,贏得了一致的尊重。我也多少和探險世界有些聯
繫,當然是久仰大名,可是卻無緣見面。
  岩石最後在一次探險行動中失蹤,這次探險行動的地點是南太平洋一個很大的島嶼,島
嶼極大,而所屬的國家並不發達,所以幾乎完全沒有開發。
  這個島嶼在我的記述和原振俠醫生的故事中都有提到過,島嶼的原始狀態得到保存的程
度,是非但有很多種獵頭族的存在,而且還曾經被探險隊發現過有穴居人。
  在這個島嶼的山區,是目前地球上五個最神秘的地區之最,至少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地
方,從來沒有外人的足跡,所以也是探險家最主要的目標。
  岩石在這個島嶼上探險的歷史相當久,曾經深入山區許多次,甚至於和其中一個獵頭族,
關係良好,懂得他們的語言,而且有意學習不可思議的縮小人頭的方法——這一點,曾經引
起不只是探險界很大的爭議。
  岩石在這個島嶼上失蹤,曾在全世界範圍內引起很大的轟動。
  當時引起轟動的主要原因就是由於他的大財團主要人物的身份。廣泛和持久的搜索行動
立刻展開,據說出動的人次數以萬計。可是不論怎樣搜索,岩石始終沒有被發現。
  有曾經參加過岩石領導的探險隊行動的人說,在那個島嶼之上,要找一個失蹤者,其困
難的程度和要在地中海中撈一根針相比照。也就是說,派出再多的人,也沒有可能找到。
  這樣的說法雖然誇張,卻也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在那個島嶼的山區,有許多地方,人根
本無法到達。當年原振俠醫生身手何等了得,也幾乎被困在其中的一個山峰上,九死一生。
雖然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誰都會打如意算盤——賞金再高,若是命喪在荒蠻山區,也
就無法享用,所以在深入搜索這件事情上,金錢可以起的作用受到了限制。
  後來岩石的家族,甚至於說只要有岩石下落的確切資料,也可以領取高額獎金。
  於是出現了許多荒唐的事情,其中最滑稽的是說,岩石因為和那個獵頭族的關係太好了,
當他想離開的時候,獵頭族就將他的頭割下來,縮小,從此就可以使岩石永遠和他們在一
起……云云。
  來報告這個消息者甚至於還帶了一個縮小了的人頭來,說那就是岩石的頭。
  據說財團為了想證明這人頭究竟是不是屬於岩石,召集了許多科學家來研究,並且提供
大量研究資金,結果促成了DNA檢驗的發展,開始了科學上新的一頁,使得這種對脫氧核糖
核酸的檢驗方法普遍化。
  如果這種說法屬實,倒是岩石在探險成就之外,另一項對科學的間接貢獻了。
  像這種典型黑色幽默的事情還有不少,不必一一列舉了。
  搜索行動在三年之後,才算正式結束,結果究竟如何,好像也沒有正式公佈過,不了了
之,也居然沒有聽說有什麼人尋根究底,好像已經沒有了這件事一樣。
  從事情結束到現在,又過了很多年,依照慣例,岩石在法律上早已成了「死人」,卻又突
然出現在陶啟泉的客廳裡,事情之古怪,至於極點。
  所以我在乍一想到,眼前老人可能是岩石的時候,無法相信自己的想法,一直搖頭。
  而更令我訝異的是,看來陶啟泉和大亨他們,像是和岩石一直有來往——至少他們早就
知道岩石沒有死,那麼為什麼岩石尚在人世的消息一點都沒有走露?而這些年來,岩石又在
那裡生活,在做些什麼?
  一時之間不知道有多少疑問湧上心頭,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發問才好。
  這時候大亨道:「衛斯理,不必性急,請了你來,一定會將一切情形告訴你。」
  大亨更有一個好處——他相信我猜出岩石的身份,完全是我的能力,他一點都不懷疑陶
啟泉會在事先告訴我。
  我知道一定有非凡的故事在等著我,這故事肯定很長,確然不必性急。
  陶啟泉大聲道:「來,先喝酒,我這裡有好酒。」
  他親自打開酒瓶,那麼大的廳堂之中,立刻酒香四溢,可知確然是好酒。看那酒時,色
如億萬年凝結而成的琥珀,傾入杯中,略微晃動,就從酒杯四壁如同山間小溪一樣,緩緩下
流,酒香洌而不濃,卻久久縈繞在周圍, 確是好酒!
  在座者都是識酒之人,各自發出讚歎聲來。
  我和白素互相望了一眼,都自然而然想起我們的女兒紅綾,會心微笑。
  水葒十分機靈,向白素道:「令嬡嗜酒,她要是現在在,就好了。」
  這時候陶啟泉正在說這酒的來歷,說是在一個舉世矚目的好酒拍賣會中,他如何和人競
爭,終於以最高的價錢,買到了這瓶酒的經過。所以白素笑道:「她不在最好,要是她在,這
瓶酒不夠她一口喝的!」
  除了知道紅綾底細的人之外,其餘人都深以為異,大亨倒是很喜歡紅綾的,他拍胸口道:
「以後我如果有了好酒,一定給紅綾姑娘送去。」
  難得大亨肯為紅綾的福利著想,我和白素自然道謝不迭。
  雖然這時候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性急等著岩石說他的傳奇,而且還要向朱槿問關於王蓮
的事情,可是卻不得不將這裡的事情略放一放,先說一些和紅綾有關的事情。
  一來是由於紅綾和這個故事後來的發展很有關係,二來是由於紅綾幾天前突然回家,和
一樁我一直在關心的事情有關。
  這件事情,就是溫寶裕和被困在山腹之中的那位「長老」的關係。這件事情,在我記述
的前幾個故事之中,不斷地被提到,其發展的情況,是溫寶裕越來越受長老的影響——我懷
疑長老已經很大程度控制了溫寶裕腦部活動能力。
  長老認為目前地球上的情形糟透了,非但完全越出了他們原來在地球上發展高級生物的
計劃,而且已經瀕臨毀滅的邊緣(關於這一點,我並非完全不同意)。
  而自稱為當年地球環境改變者,也就是地球高級生物創造者的長老,認為這種情形必須
改變。
  他又認為目前地球上之所以情形如此糟糕,是由於人口太多的緣故,所以要解決這問題,
必須使地球人口大幅度減少。
  (我也很同意,地球上許多問題都源自於人口太多。)
  長老提出來地球上應該有多少人的數字,簡直少得不可思議,恐怕除了溫寶裕和一直將
長老奉為神明的藍絲之外,沒有任何人會同意接受。
  當初我和白素決定不讓長老開關出來的時候,還只是肯定長老如果開關出來,必然會以
他的能力,在地球上引起天翻地覆的變化。變化的結果是好是壞,姑且不論,我們認為變化
的過程,已經不是地球所能承受。
  我們知道我們所使用的不讓長老開關出來的方法,十分幼稚,而且絕不可靠,長老隨時
都可能發覺,溫寶裕也隨時可以知道。可是那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很有些聽天由命的意
思——因為還不知道長老就算開關出來之後,準備怎麼樣,所以也並不是十分擔心。
  可是在漸漸地知道長老要恢復所謂「原來計劃」的主要行動,竟然如此的可怕,比預言
之中「恐怖大王從天而降」,還要恐怖千百倍,我和白素就一直在擔心我們的把戲會被看破,
長老的行動會得到展開。
  溫寶裕不止一次,暗示長老展開他的計劃之後,「我們這些人」一定適合在地球上生活,
也就是說,不在被長老消滅之列。
  每次溫寶裕有這樣的暗示,就引起我強烈的反感,兩人在言語之間的不合拍程度,已經
到了翻臉的邊緣。
  我和白素都感到,長老開關出來,是遲早的事情,可是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據我
們所瞭解,長老的能力,已經超出了我們所能夠想像的範圍,而實際上長老的能力究竟達到
什麼地步,實在離我們的想像力太遠了。
  我們只是肯定,長老如果開關出來,必然有能力實施他的計劃——這計劃的行動,比當
年希特勒消滅猶太人的行動,要瘋狂一萬倍以上,當然方法肯定「科學」很多。
  這個隱憂,隨著溫寶裕一次又一次地出現,而一次又一次加深,可是卻完全沒有辦法應
付。
  我們只是囑咐紅綾,小心留意溫寶裕的行動,可是紅綾所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因為溫寶
裕和長老之間的溝通,早已經進入思想交流的階段。
  也就是說長老和溫寶裕之間,有些什麼交談,長老向溫寶裕傳達了什麼信息,灌輸了什
麼思想,除了他們自己知道之外,誰也不可能知道。
  而我們知道溫寶裕越來越接受長老的影響,也是溫寶裕自己在言談之間透露出來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變得很怕見到溫寶裕的出現——不知道他又會帶來什麼樣的言
論,使我們聽了心驚肉跳。
  這種逃避的態度,當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可是既然問題無法解決,也就只好如此——
在這件事情上,我和白素都感到,我們(地球人)能力的有限程度,實在可憐,無可奈何之
極。
  紅綾也在「寶地」,可是她和長老之間的溝通,好像非常生疏,我們猜想長老可能察覺到
了紅綾和普通的地球人不同,不會對他盲目崇拜,不會那麼容易接受他的控制,所以長老放
棄了控制紅綾的努力。紅綾也察覺到這一點,她認為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已經無法再起到在
「寶地」監察溫寶裕的作用,很不願意在寶地呆下去,是我們要她勉為其難的。
  所以我們很希望紅綾能夠經常回來,前兩天,她開門進來的時候,我和白素都很高興,
同時也很奇怪,因為她竟然正常地從門口進來——她要是從屋頂撞開一個大洞跳下來,我們
反而不會覺得怪異。
  而當我們看清楚她的樣子之後,就立刻可以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因為在她的臉上,雖然還不至於有愁眉苦臉的神情,卻也沒有了一直掛在她臉上的那種
喜孜孜。
  就算她日趨成熟,也不應該會這樣。
  我和白素剛打算問她,她忽然神情大變,霎那之間變得又驚又喜,大叫一聲,直跳了起
來,十足恢復了我們女兒原來的神態,然後她一面跳,一面在空中打轉,連我們看了,都會
覺得頭發暈。
  她叫道:「不對!不對!不對啊!」
  叫了十來下,才總算停了下來,望定了我們,充滿了詢問的神色。這時候我和白素都已
經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子,卻故意裝成不知道,反而問她:「什麼不對啊?」
  紅綾深深吸了一口氣,四面張望,忽然哈哈大笑,一縱身,已經到了酒櫥面前。
  她的動作之快,匪夷所思,眨眼之間,已經只聽的「咕嘟咕嘟」的喝酒聲。我大聲叫道:
「慢點喝,這酒非常珍罕,喝完就沒有了!」
  紅綾並不回答,只是空出一隻手,向我連連搖手,並不停止。大約三分鐘左右,她才大
大地吁了一口氣,搖著喝空了的酒瓶,伸手拍著肚子,發出「澎澎」的聲響,一副滿足的樣
子,儀態之差,天下無雙。
  不過我和白素看了卻很高興,因為至少我們感到,我們的女兒又回來了,和剛才她進門
的時候不一樣了。
  伍路元曾經說過,這酒,如果是識貨的人,在一百公尺的範圍之內,不論如何密封,都
可以感到它的存在,看來並沒有誇張,確然如此。
  又過了大約一分鐘,紅綾才大叫一聲:「好酒!」
  然後她頓了一頓,問道:「沒有了?」
  我哼了一聲:「叫你慢慢喝,你偏不聽!」
  紅綾卻叫屈:「不是我喝下去,是這酒自己湧進我喉嚨裡去的!」
  紅綾的這種歪理甚多,最好不要和她爭辯,所以我立刻轉換了話題,道:「你才進來的時
候,好像滿懷心事的樣子,是不是我們花了眼?」
  這話一問,紅綾竟然立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我和白素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自從在苗疆將她找回來後,從來沒有看到過她
有歎氣這種行為。我們常認為她是天地間最沒有心事的快樂人。
  第一次見到她這樣子,作為父母,關心則亂,當年天醫星葉天士不敢給他母親開藥方,
也是這個道理。所以這時候非但是我,連白素也是,雖然不至於手足無措,卻也確然不知道
應該怎樣。
  紅綾卻在歎了一口氣之後,向我們望來,顯然是她心中有難題,希望聽我們的意見。
  可是我們卻根本不知道她心中的難題是什麼。
  白素向紅綾招了招手,等到紅綾去到了她身前,她握住了紅綾的手,道:「不論發生了什
麼事情,慢慢說。」
  紅綾大聲道:「小寶瘋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事情不再紅綾身上我們就不關心,
而是我們知道,紅綾這樣說法,不會是溫寶裕真正「瘋了」,而一定是溫寶裕有什麼行動,大
大超乎常規,使人覺得他瘋狂。
  這種情形,在溫寶裕身上,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不足為奇。不過這次令得紅綾如此模
樣,可見溫寶裕的「發瘋」程度一定十分之深甚,不知道詳細情形如何。
  我們並沒有發問,只是讓紅綾自己說下去——我們知道,越問,紅綾說來就會越亂。
  然而就算我們不問,紅綾說來也夠亂了,紅綾說話,往往她自己知道的事情,就以為別
人知道,在敘述的時候,就略過了不說,所以要很用一番心思,才能明白。好在我和白素都
習慣了她的敘事方式,所以減少了困難程度。
  以下我所記述的,當然是經過了整理。
  原來紅綾很不喜歡繼續在「寶地」逗留,主要原因是她越來越感到,長老和她之間的溝
通,漸漸變得很不「平等」——她很希望和長老有更多的溝通,然而她發出的去的訊號,卻
十次有九次都得不到回應。
  紅綾和長老之間的溝通,是一個腦部結構異常特殊的地球人,和一個外星人之間的腦部
活動能量的直接交流,其複雜程度,很難用地球上的語言確切、清楚地形容。
  而紅綾在形容這種情形的時候,卻用了一句最通俗的話,形容得非常貼切。她道:「和長
老溝通,就像是熱臉孔去貼他的冷屁股一樣!」
  這種情形,我和白素很可以理解——我們早就知道,由於紅綾和一般地球人不同,腦部
活動沒有那麼容易被控制,所以長老對她興趣不大,成了「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狀況。
  在這種狀況下,紅綾在寶地,當然無趣之極,好幾次她都想離去,她要離開,也不會有
什麼人阻止,可是她卻還是勉強自己留下來,因為她看到溫寶裕的情形,越來越不對頭,她
出於對溫寶裕的關心,才不離開的。
  溫寶裕的情形不對頭,表現在他對長老的崇拜程度,甚至於超過了藍絲。一天二十四小
時,至少有二十小時,他和長老在進行溝通,不知長老對他做了什麼手腳,溫寶裕竟然可以
不用睡眠,而精神不減。
  由於溫寶裕和長老溝通的時候,靜坐著不動,除了經常眉飛色舞,顯示他又從長老那裡
得到了他前所未有的知識,或者是有了新的想法,偶然還會揮動雙手,發出歡呼聲之外,身
體基本上沒有動作,體力消耗當然也減到最低,這或許就是他不需要睡眠的原因。
  而每天總有些時間,溫寶裕會停止和長老溝通,在那段時間裡,溫寶裕會非常興奮地對
藍絲和紅綾,說起他和長老溝通所得的收穫。
  溫寶裕更喜歡和紅綾說起這些,因為他對藍絲說,說什麼藍絲都同意,完全沒有爭論,
而當他和紅綾說的時候,紅綾會有反對意見,溫寶裕就更可以興致勃勃地和她爭論,在爭論
期間,將他和長老溝通所得的荒謬絕倫的理論,大大發揮。
  這「荒謬絕倫」的四字評語,是紅綾給他的,我和白素在減少地球人口這一部分,都非
常同意紅綾的說法。
  溫寶裕從長老那裡獲得的理論,涉及範圍非常之廣,其餘的可以不論,占最多內容的就
是如何能夠使地球的環境,恢復他們「原來的計劃」,而要實行,第一步就是要使地球人口絕
大幅度減少,減少到一個完全不能想像的數字。
  溫寶裕完全接受了長老的這個觀念,我則認為這件事情,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這正
是我和溫寶裕關係越來越差的原因。
  而紅綾卻幾乎每天都要聽溫寶裕說一個新的、如何消滅「剩餘人口」的計劃。紅綾本身
對於這件事情,其反感程度和我一樣,每天聽溫寶裕手舞足蹈說如何如何才能使地球人口符
合「原來的計劃」,其無趣程度可想而知。
  紅綾盡量發表反對意見,她知道,這是一場和長老之間,對溫寶裕腦部活動影響的爭奪
戰。
  所謂減少現有地球人口云云,根本不是溫寶裕自己的原來認識——沒有一個地球人會有
這樣的想法,這種想法,是長老通過溝通灌輸給溫寶裕的,紅綾就是想盡一切努力,去消除
長老給予溫寶裕的影響。
  她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比長老強,也就是說在這場爭奪戰中,她不會勝利,可是她
還是堅持下去。
  直到那天,她才感到不必再繼續下去了,因為溫寶裕已經徹底瘋狂,不是任何力量可以
挽回的了。
  那天溫寶裕在和長老溝通之後,神情異常興奮,甚至於臉色發紅,問道:「你們知道有一
種生物,叫做『?』嗎?」
  紅綾想了一想,她腦部儲藏的知識及其豐富,平時不常用到的,在需要的時候,就要想
一想——我常說她的這種情形,就像向電腦搜索資料一樣。
  同時紅綾也在想,溫寶裕忽然提起這種卑微的小生物來,是有什麼用意。可是當她和到
了有關這種生物的資料之後,她還是無法揣測溫寶裕的意圖。
  她早已感到,溫寶裕的思想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已經遠到了完全不可捉摸的程度。
所以她只是想了一想,並沒有深入去探討,她知道溫寶裕一定會繼續說下去的。
  她回答道:「這種小生物,在生物學上分類上屬於蛛形網,有許多種類,分佈在地球各處
生活,也有的在其他生物的體內外生活,繁殖很快,數量很多……」
  溫寶裕對於紅綾的回答表示滿意,打斷了她的話,又問道:「其中最小的一種,叫做什麼?」
  紅綾應聲答道:「叫做塵?,小到肉眼看不到的程度,在各處生活,甚至在人體皮膚上,
一平方公分的人體皮膚上,就可能有數以萬計的這種小生物。」
  溫寶裕很活躍,大聲道:「對了,死亡皮膚的碎屑,正是他們主要的食物,他們更多生活
在地毯上。你知道嗎,一個接近一千萬人口的大城市,消耗巨量地球資源,製造大量污染地
球的廢物,那許多擁擠在一起的人,不但危害地球,而且本身毫無生命應有的尊嚴,生活過
得還不如昆蟲。」
  紅綾聽到溫寶裕又在老調重彈,不禁皺了皺眉,不耐煩的道:「你究竟想說明什麼?」
  溫寶裕興致極高,道:「你知道嗎?如果將一千萬人,化為一千萬隻塵?,只需要一張十
平方公尺大小的地毯,就可以容納他們,而且使他們生活得很好,在比較上,絕對比一千萬
人擠在一個城市中好得多,而且在地毯上,他們可以盡興繁殖,絕對有舒適的生活空間。」
  溫寶裕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像是想知道紅綾對他的這一番話有什麼意見。
  紅綾這時候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對於溫寶裕從長老那裡接受過來的「人口必須大量消滅」
並不陌生,聽溫寶裕說如何消滅大量人口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方法,也有很多次了,可是她始
終不明白何以溫寶裕在說到大量消滅人口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犯罪感,一點都沒有人和人之
間同類的感情。
  直到這時候,她才算是明白了!
  溫寶裕心目中,將人分成了兩種,一種是應該被消滅的,一種是有資格繼續在地球生活
的。而在他的認識中,應該被消滅的人,其地位竟然和塵?相等,甚至於還要低下。
  紅綾不由自主地搖頭,她強烈感到,這決不應該是任何地球人應有的觀念,當然這種觀
念,也不是溫寶裕自己產生的,而是受了長老的影響的緣故。
  紅綾的想法和我很接近,我們都認為,確然有很多很多地球人,生活得一點也不好,甚
至於喪失了生命的尊嚴。
  若問這一部分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他們未必知道如何回答,可是這也是旁觀者的看法,
他們本身一定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他人無法瞭解。
  就像在自由環境中生活的人,看到居然有人在極權統治下,連基本的人權都沒有,可是
一樣生活的興高采烈、歡欣鼓舞,你覺得不可思議,他覺得活著就是活著。
  不管地球人如何生活,不管有的地球人生活如何卑下,可是他們是人,將人和塵?之間劃
上等號,那是外星人的觀念,在外星人看來,尤其是長老這種地位的外星人看來,人和塵?
都只不過是他們當年的一場「遊戲」所產生出來的生物而已,並沒有多大的分別和不同。
  紅綾感到溫寶裕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她連和溫寶裕爭辯的興致都沒有,只是不住
搖頭。
  溫寶裕挑戰似的道:「看來你不是很同意我的說法,可是你必須明白一點:在地毯上生活
的塵?,其生命方式,絕對比人高級,沒有人的種種惡行,你不要以為生命有高下尊卑之分,
佛說:眾生平等,你沒有聽說過嗎?將應該被消滅的人口,全都化為塵?,是最好的方法。」
  溫寶裕說到後來,甚至於手舞足蹈,為他和長老想到了這個消滅人口的「好方法」,而興
奮無比,不斷追問啞口無言的紅綾:「你看怎麼樣?」



第三章:獵頭族小姑娘



  在紅綾還沒有任何反應之前,溫寶裕繼續發揮:「這樣,很能夠符合一般人自以為是的道
德觀,並非令所有應該被消滅的人死亡,而是還以生命,比他們原來所有的生命更好的生命,
盼望他們在生命轉變之後,不會保存原來的劣根性。不過,哈哈,就算保存也不要緊,讓他
們去繼續人類的一切惡行好了,反正都只在張地毯上進行,對地球不再有威脅,也不至於危
害有資格做人的人。你說是不是?」
  以紅綾的聰明才智,這時候也真的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
  她很軟弱無力地道:「人,怎麼能變成塵?呢?」
  紅綾在這樣問的時候,實在已經無可奈何至於極點,因為她對於溫寶裕所說的,完全不
能接受,只是姑且這樣問一問而已。
  然而溫寶裕卻興致勃勃,立刻回答:「生命形式的不同,是因為生命基因密碼不同的緣故,
只要改變生命基因密碼,生命的形式就會改變。」
  紅綾不禁苦笑——這道理她其實再明白不過,她的神鷹,就是通過生命基因密碼的改變,
而從鷹變成人的。
  鷹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變成人,人當然也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變成任何生物——包括肉
眼看不到的小蟲在內。
  紅綾的聲音聽來更加軟弱,她道:「長老,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溫寶裕的聲音卻愉快之極,道:「一個兩個,沒有問題,可是大規模,以億計的話,還要
詳細研究進行的力法,不過長老一定可以做得到——地球上所有的生物,  來就全是他創造
出來的嘛!」
  紅綾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溫寶裕繼續道:「這是解決地球人口過剩的最好辦法,不是消滅地球人的生命,只是改變
生命形式,對那些人來說,就算他們以人的生命形式在生活的時候,我也看不出他們和塵?
有什麼不同之處,加果要說有不同,那就只有他們更卑下!」
  紅綾早知道在長老影響之下,溫寶裕對於絕大多數地球人十分鄙視,可是卻也不知道鄙
視到了這種程度。
  溫寶裕哈哈大笑:「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必消滅生命,只改變生命正合乎好生之
德。」
  紅綾已經感到自己完全無法再聽下去,甚至於即使溫寶裕不出聲,就是他那種得意洋洋
的神態,紅綾也無法忍受,難以面對,她正在想應該用什麼方式離去,溫寶裕卻又大聲道:「用
皮膚屑作為食物,真妙!一千萬隻在一張地毯上,只要我一個人站在上面抓抓癢,掉下來的
皮膚屑,就足夠它們吃上一年半載的了,如果它們死性不改,還要你爭我奪的話,不妨就在
地毯上展開『皮膚屑之戰』,殺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哎呀,不對,不會有血,那種小蟲
有血嗎?」
  溫寶裕說到這裡,自以為非常幽默,哈哈大笑起來,而紅綾的臉色自然難看之極。
  溫寶裕居然發現了紅綾神情對他所說的話非常反感,他冷笑道:「請注意人類在歷史上發
生過多少次為了爭奪而發生的戰爭,再來否定我的話!」
  紅綾感到窩囊之極,因為她雖然對溫寶裕所說的極其反感,可是對溫寶裕所指出的事實,
卻又完全無法反駁!人類歷史,確然就是一部戰爭史。
  溫寶裕冷笑幾聲,情緒忽然又高漲,道:「典籍曾記載,有一群人,在沙漠中浪蕩了幾十
年,他們的食物是從天而降的一種白色的東西,說不定那就是皮膚屑,而他們已經成為小蟲
了,他們自己卻不知道,哈哈,哈哈!」
  就在溫寶裕哈哈大笑聲中,紅綾忍無可忍,拂袖而去,在出了山洞之後,她感到自己實
在無法再和溫寶裕相處下去,所以就離開了寶地回來。
  因為「溫寶裕瘋了」,所以她的情緒非常低落,幸虧有伍路元送來的好酒,才使她的情緒
恢復正常,可以將溫寶裕近來的情形,詳細告訴我們。
  酒是最好的抗憂鬱劑,信然。
  在聽了紅綾所說的經過之後,我和白素都默然。
  我們都知道,即使溫寶裕從小就胡思亂想,所想的天馬行空、匪夷所思,可是將數以億
計的人,變成肉眼看不見的小蟲,這樣的想法,我們也不認為溫寶裕一個人可以獨立完成,
那當然是他和長老溝通商量,共同想出來的「好辦法」。
  溫寶裕曾經有一次,忽然向我感歎,道:「常言道:殺人容易毀屍難,真有道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瘋狂程度已經很深,只覺得很好笑,就問他:「你想殺什麼人?」
  現在回想起來,溫寶裕當時神態就很不正常,他用手做了一個狠狠砍下來的手勢,卻並
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想了一會,忽然又自言自語道:「如果發動一場大地震,將之全都埋
到地底下去,若干年之後,可以變成煤或者石油,倒也不錯。」
  其時,我做夢都想不到他需要處理的屍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數以億計。
  比較起來,他的所謂生命形式轉變,確然是「好方法」了。
  溫寶裕這種想法,雖然是不可思議、瘋狂無稽,至於極點,可是在我沉默的時候,我不
由自主地想:人在變成了塵?之後,會不會人的劣性也就此消失?加果會這樣,那麼這種情形
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在某些情形下,生活痛苦無比、毫無生命尊嚴的人,變成了一隻小蟲,
是不是會更加好些?
  以人的生命形式存在是一種生命,以小蟲的生命形式存在,也是一種生命,生命和生命
之間,只有形式的不同,不應該有高下之分,那樣說來,溫寶裕的辦法……
  我怔怔地在想,想到這裡,白素突然向我大喝一聲:「別胡思亂想了!」
  白素知道我的思路,知道我想下去,會不自由主漸漸進入一種「入魔」狀態,說不定會
和溫寶裕的想法,走到一條路上去,那就不單止是「溫寶裕瘋了」,連衛斯理「瘋了」!
  所以白素要及時喝止。
  我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苦笑了一下,道:「至少我們阻止長老開關出來,是對的。」
  白素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意思很明白,能夠一直阻止下去嗎?
  我繼續苦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這樣的態度雖然有些像鴕鳥將頭埋在沙裡,可是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關於溫寶裕和長老之間,最近的情況就是如此。
  自從溫寶裕進入寶地,和長老有了溝通之後,他思想觀念上所產生的變化非常明顯,他
的這種變化不但形成了我們和他之間越來越隔膜,甚至於感到他變成了陌生人,而且我們更
感到他的這種變化發展下去,會變成非常危險。這種觀念和長老的能力和結合,會發生什麼
樣的結果,連想想,都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
  而事情在不斷地變化,我不能等事情有了結果之後,才將它完整地記述出來——到那時
候,我可能已經變成了一隻肉眼看不到的小蟲了!
  所以我必須把事情的發展過程分段記述下來,夾在記述的其他故事之中,占一章半章的
篇幅,希望加起來,會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種記述方法,非常特別——將一個故事,分成若干段,夾附在若干故事之中,這種方
式前所未有,屬於衛斯理首創,從上兩個故事,已經開始,各位看官留心則個。
  夾附的篇章,有的和原來的故事稍為有些關係,有的根本沒有關係,如果沒有興趣,可
以略過去不看,完全沒有損失。加果關心溫寶裕變化的發展,看了,就是原來故事之外的另
一項收穫,隨各位看官自己決定。
  卻說紅綾決定不再到寶地去,照她的說法是:不想和溫寶裕一起發瘋。我們當然不會勉
強,紅綾留了下來,和這個故事以後的發展,頗有關聯。
  好了,將場景再回到陶啟泉巨宅的客廳之中。
  一面喝著酒,一面雖然不斷有交談,可是都說不到主題上——在岩石身上究竟發生了什
麼事情完全沒有說起。
  大釣過了十來分鐘,我變得非常不耐煩,在場的人之中,陶啟泉最熟,所以我狠狠地瞪
了陶啟泉一眼。陶啟泉立刻有反應,道:「別瞪我,我也是剛知道岩石好好地活著,岩石這些
年來,唯一的聯絡者,是大亨。」
  大亨也立刻道:「雖然他和我有聯絡,可是我只知道他沒有死,其他的一無所知,還要等
他自己來說。」
  這一點倒很出乎意料之外,原來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岩石在我們這些人面前出現,當然目的是要將他的遭遇,告訴我們,可是他卻又偏偏
遲疑不說。
  在大亨說了之後,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時候有必要非常簡單的介紹一下在場的其餘四個人:一位中年男人,是心理學家,另
一位中年男人,是人種學專家,這兩位都是正式的科學家。而另外一個面目非常古怪、難以
判斷年齡的,在大亨還沒有介紹之前,他就自己搶著說:「我是玄學家。」非常莫測高深,因
為我也不知道玄學具體內容是些什麼,當時也沒有人問他。
  還有一位是一個禿項老者,大亨介紹說是專門研究陣法的專家,這更玄了。這時候我已
涇看出,陶啟泉對那四個人,也根本是不認識的,他們是由大亨請來的,所以都由大亨來介
紹。
  正由於我看出了這一點,所以當我不明白什麼叫做「陣法專家」的時候,因為那禿頂老
者的神情十分倨傲,所以不去問他,而向大亨望去。
  大亨哼了一聲,剛才他吃癟了一次,這時候對我的態度也相應不會很好,道:「陣法,你
沒有聽說過嗎?」
  我看出連大亨對於什麼東西叫做「陣法專家」和我一樣莫名其妙,所以也不再問下去。
  那禿頂老者本來眼睛一直望上看,視線從來不停在人家的身上,那種不可一世的模樣,
就值得給他一個耳光,此際他居然向我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要我向他請教。
  我很討厭這種模樣的人,偏不向他問,假裝看不見。而那位面目古怪的「玄學家」,在這
時候發出了兩下冷笑聲,禿頂老者在我這裡碰了釘子,遷怒於玄學家,向他怒目而視,玄學
家也假裝看不見,情景非常有趣。
  我心中迅速轉念,知道我和這四個人一樣,都是被請來要解決岩石的事情,我算是什麼
身份才被邀清的呢?當然是因為我有過許多古怪經歷,可以稱為「怪經歷專家」。
  事情要我這個「怪經歷專家」參加,而且還是以我為主的樣子,由此可知,岩石的經歷
一定怪異莫名。
  而從其他四位專家的身份來看,岩石的經歷還可能和心理學、人種學、玄學以及陣法有
關。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異經歷,我完全無法揣側,只好等岩石自己說出來。
  一時之間,大家都在等侍,顯得很靜。
  岩石的動作很緩慢,他喝著酒,久久不開口。我想要催他,卻被白素阻止。
  這時候我注意到:在場所有人之中,最不耐煩的還不是我,而是坐在岩石身邊、叫岩石
為「爺爺」的那個小姑娘,她將心中所有的不耐煩都表現在臉上。
  在沉靜維持了大約三分鐘之後,岩石才歎了一口氣,道:「我有一段經歷,說了各位未必
相信。」
  他連開場白都沒有說完,那小姑娘已經忍耐不住,大聲道:「既然人家不會相信,就根本
不必說!」
  那小姑娘忽然這樣說,舉座都為之愕然,幾乎人人都皺了皺眉,只有我和白素互望一眼,
會心微笑。這小姑娘之沒有禮貌,缺乏儀態,都可以和才離開苗疆的紅綾相媲美,只怕還有
過之而無不及。
  我向白素做了一個鬼臉,指了指自己的頭,意思是在問白素,這小姑娘不會是獵頭族人
吧?
  我這樣向白素問,本來是開玩笑性質,卻不料白素神情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她這樣回答,
等於是在告訴我:「正是,你說對了。」
  我怔了一怔,剎那之間我的表情不免有些古怪,雖然就算那小姑娘是獵頭族人,也不見
得會將這裡任何人的頭割下來縮小製成紀念品,可是總有些怪裡怪氣的感覺,而且不免悄悄
向那小姑娘望多一眼。
  做夢也沒有想到,那獵頭族小姑娘,聰明之極,我和白素之間的眉來眼去,都被她看在
眼裡,而且明白我們是在交換什麼意見。當我向她看去的時候,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且
雙手做出用力擠的手勢,分明是在象徵要將我的頭縮小。
  這小姑娘濃眉大眼,並不難看,這時候裝成惡狠狠的樣子,更是有趣。我就故意裝成很
害怕的樣子,突然之間我和她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和我們一起笑的,當然還有白素,更有聰明絕頂的水葒和朱槿。其餘人都莫名其妙,不
知道我們在笑些什麼,包括那位心理學家在內。
  而岩石卻只是神情茫然,在他身邊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完全不覺察!
  我笑了一會,向那小姑娘道:「在很多情形下,說的話會沒有人相信,可是還是要說,因
為至少說的人知道,那是事實。」
  我的話顯然引起了岩石的共鳴,他立刻向我連連點頭。
  小姑娘卻十分固執,也立刻道:「他要說的,不是事實。」
  我道:「小姑娘——」
  小姑娘打斷了我的話頭,粗魯之極,道:「我不叫小姑娘,我叫……」
  她接著說的,當然是她的名字,音節甚多,保證聽十次也記不住。岩石顯然非常寵這位
小姑娘,立刻解釋:「在他們族人的語言中,那是快樂或者高興的意思。」
  小姑娘大聲補充:「我們族人,是古塔族人,是最兇猛的獵頭族人。」
  我看到座中最不應該有害怕反應的人,有很害柏而且厭惡的神情顯露,就是那個頭髮梳
得油光錚亮的人種學家。
  作為人種學家,當然應該對世界上所有人種都感到興趣才對,尢其是平時不是很有機會
見到的人種。我敢斷定這位人種學家,以前沒有見遇任何獵頭族人,可是現在他卻顯出了這
樣的神情,其人的不足取程度,又豈止是他的外形而已。
  那位小姑娘顯然也覺察到了人種學家的那種反應,揚了揚眉,看來想要發作。
  這小姑娘和野人差不多,看來會給那位人種學家很大的難堪。就在這時候,坐在小姑娘
旁邊的水葒,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也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逗得小姑娘笑了起來,
水葒緊接著道:「你可以叫『快樂』,也可以叫『高興』,不過沒有人姓『快』,倒有人姓『高』,……」
  接著水葒就向這位壞脾氣小姑娘解釋什麼是「姓」,又解釋「高」是什麼意思,聽得小姑
娘連連點頭。
  水葒最後的結論是:「以後你的名字就叫『高興』,這是一個好名字。」
  我再也想不到水葒說話的能力這樣高,率先鼓掌,陶啟泉當然最快和應,其餘人也由衷
地鼓掌,都同意水紅為小姑娘取了一個好名宇。
  由於這位小姑娘在故事中相當重要,所以以後就叫她「高興」,方便敘述。
  在場的人之中,只有那四位專家,始終有些和我們格格不入,雖然我和大亨並不是百分
之百融洽,和朱槿水葒之間,又大是各懷鬼胎,可是就算我們起了爭執,爭個臉紅耳赤,相
互之間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使人覺得雙方之間簡直完全沒有相同之處,總之非常不自在。而且並不是我一
個人如此,連白素也不時皺眉。沒有多久,就分得很明顯了,大家在說話,可是沒有人對四
位專家說什麼,他們互相之間也不交談,場面就變得很尷尬。
  大約十多分鐘之後,心理學家首先沉下臉來,道:「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他是向大亨這樣說的,大亨立刻向岩石望去,岩石連忙道:「請不要走,是我要大亨請四
位來的,我要請教四位的專業知識。」
  心理學家哼了一聲,雖然很不情願,可是也不想得罪大亨,所以勉強坐了下來。
  岩石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向身邊的高興看了一眼,高興大聲道:「你要說就說吧!」
  岩石和高興之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關係,後來我們才明白其中原困,當時只覺得非常
突兀。
  岩石向各人望了一眼,最後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道:「我長期接觸衛先生的記述,覺得
我的經歷,其奇特之處,還在衛先生之上。」
  我忍不住催他:「那就請你快杷你的經歷說出來。」
  岩石點了點頭:「大家都知道我在那島嶼上探險,突然失蹤。我的失蹤過程,其實是進入
了一個、一個、一個……」
  他連說了三個「一個」,還是沒有說出進入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看他的神情,非常努力
想說,然而卻像是遇到了什麼困難,而說不出來,因而顯得很痛苦。
  看他這樣的神情,我也不忍心再催他。
  這時候高興哼了一聲,道:「你不是告訴過我,那地方應該被稱為『夢想國度』嗎?」
  岩石像是突然之間得到了提示,連連點頭:「是,夢想國度,夢想國度,大家以為我失蹤
的時候,我身在那個夢想國度之中。」
  所有人都面面相覦,莫測高深。
  所謂「夢想國度」,是一個十分空泛的說法,由於每一個人的夢想都不一樣,所以這國度
也就完全沒有標準,可以是任何狀態。岩石這樣說了,等於沒有說。
  岩石看出我們完全不明白,他揮著手,道:「這地方……這地方,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才
好……」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在那地方,你見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必形容,大家就比較容
易明白。」
  岩石又連連點頭,道:「見到人,我首先見到人,見到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人。」
  我皺了皺眉,覺得岩石這個人,就算他的頭沒有被獵頭族人割下來,多半也被動過手腳,
不然怎麼會講話這樣亂七八糟,叫人無法理解呢!
  而看岩石這時候的神情,也完全像是在說夢話一樣,他的視線投向很遠處,甚至於沒有
焦點。
  各人都望著他,他也不知道人家都在等他說下去,過了好 一會,他才忽然道:「真的,
我真的到過那地方,還在那地方生活了好幾年。」
  他說到這裡,又顯出了很痛苦的神情,雙手掩住了臉 ,身子在不由自主發抖,那是真正
發自內心的痛苦,相信不會是假裝出來的。
  本來大家對於岩石這種語無倫次的敘述方法都很不耐煩,可是見了他那種痛苦的樣子,
卻又無法不同情。我想到他的那一段經歷,可能結果並不愉快,造成了他內心很深的傷痛,
所以這時候想起來,才會這樣子。
  大家不好意思催他,由得他雙手掩臉,在喉嚨裡發出嗚咽抽泣的聲音。
  大亨走過去,輕輕拍他的背,作無言的安慰。大家都在同情岩石,卻只有高興連聲冷笑,
而且越笑越大聲。大亨對她怒目而視,高興也不害怕,依然故我。
  大家對高興的這種態度都有些反感,只有白素向她很和藹地道:「高興姑娘,岩石先生的
事情,你一定全都知道,他情緒激動,無法敘述,由你來說如何?」
  高興哼了一聲,指了指岩石的頭,道:「根本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白素非常有耐心,道:「就算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想了些什麼,一定對你說過,只有你
可以轉告我們,他顯然很想我們知道,你應該幫助他達成這個願望。」
  高興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這時候我可以肯定,發生在岩石身上的事情,高興根本不相信,可知這事情的怪異程度
一定很高。然而我又想到:高興只不過是一個獵頭族小姑娘 ,能有多少見識,告訴她現在全
世界人都可以利用一種普遍使用的裝置而聯在一起,她恐怕也不會相信,所以岩石的遭遇也
未必很奇。
  高興在歎了一口氣之後,向岩石望了一眼,才道:「爺爺一直說,他到了一個地方,那地
方的人很好,很好,好到了只有夢裡才見得到……現實世界是沒有的。那地方由於人好,所
以完全沒有紛爭,只有禮讓,沒有任何罪惡,只有幸福快樂,沒有凶殘,只有良善,沒有對
他人的傷害,只有對他人的看護,沒有恨,只有愛。」
  高興一口氣說下來,顯然這一切都是岩石對她說了許多次的,所以她記得很熟。
  而高興在說那些的時候,有顯著的不相信神色。
  這時候不要說高興不相信,我們聽到她這樣說的人,也沒有一個相信。
  高興所說的情形,大家都心嚮往之,可是卻不相信人間會有這樣的一處所在,會有那樣
和世界上的世道人心完全不同的人在那裡生活——如果真有這樣的所在、這樣的人,那確然
可以被稱為「夢想國度」了。
  高興看了我們都不相信的神情,她攤了攤手,沒有再說下去,岩石這時候情緒已經漸漸
平伏,他道:「確然如此,那裡的人有一切的善良美好,沒有一絲一毫的醜惡。」
  大家不好意思催他,由得他雙手掩臉,在喉嚨裡發出嗚咽抽泣的聲音。
  人種學家哼了一聲,發表意見,倒很中肯,正是我想說的,雖然他在說的時候望著我,
並不懷有好意,看來是想諷刺我。



第四章:冒出頭來



  他道:「那些人,一定就是衛斯理先生常常見到的外星人了。」
  說著,他還自以為很幽默,哈哈笑了一聲,不過沒有人附和,使他覺得無趣。
  岩石聽了,卻用很殷切的眼光望著我,顯然想知道那些人會不會真是外星人。
  我卻無法給他肯定的答覆。
  因為照高興所說的來判斷,那些人既然完全沒有地球人的劣性,那就至少可以說他們不
是地球人。不是地球人,當然就應該是外星人了。
  然而一大群外星人在地球上生活,卻又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我想了一會道:「我所知道的太少,不能有任何設想,要你將情形祥細說出來。」
  岩石這時候已經完全恢復了鎮定,他一反剛才那種神經質地表現,點了點頭:「確然應該
從頭說起。那是我在那島嶼上的探險行動,已經開始向島嶼中心山區探索時發生的事情。島
嶼中心山區方圓將近一千平方公里,全是險峻之極,從來沒有人到過的空白地區,在那裡有
些什麼東西,到那裡去會發生什麼事情,都完全沒有人知道。許多人都勸我不要去冒這個險,
我甚至於連嚮導都請不到,當地土著雖然勇敢,可是也不敢進入中心山區,只有一個人敢和
我一起去,這個人就是——」
  他說到這裡,向高興望了一眼:「就是她的祖父,一個極勇敢的人!」
  高興揚了揚頭,很有驕傲的神情。
  岩石於是聘請這位勇敢的獵頭族人為嚮導。其實也無所謂是嚮導,因為這個島上的中心
山區,從來沒有人到過,沒有什麼人可以帶領其他人進入,岩石只不過是考慮到進入山區之
後,隨時會遇上不可測的凶險,在那樣情形下,兩個人當然比一個人好,高興的祖父應該是
他的伴侶。
  兩個人進入了山區,那是地球陸地上的一個盲點,是地圖上的空白。
  進入了山區之後岩石每天都有新發現,他也對種種的新發現做了詳細的記錄,他的那些
記錄,後來我都看過,確然非常了不起,單是他發現的新品種植物和動物,就超過一百種,
堪稱是近百年來生物學上最大的收穫。
  然而更大的、不可思議的收穫是,那一天早上,他在下,高興的祖父在上,兩個人相距
約有十公尺的距離,他們正循看生長在懸崖上的籐蔓,從一個懸崖上向下落去。
  長久以來的探險生活,使岩石成為真正攀山越嶺的專家,他常常譏笑現代化的爬山設備,
而認為最好的爬山家,必然不會運用這些設備,而是就地取材,像他這時候那樣,不必使用
任何繩索,就可以從千丈懸崖上向下落。
  他懂得選擇可以承受他體重的野籐,保持一定的速度向下落,他不知道懸崖究竟有多高,
向下看去,只看到雲霧繚繞,完全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這種狀況是他探險行動中最常見的情形,他完全沒有預料會有什麼意外的發現。
  然而就是在這種情形下,他看到了完全無法相信的現象,他看到的東西是如此之怪異,
以致他自然而然做了在這種情形下不應該做的動作——他用手去擦眼睛。
  當人看到了不可相信的東西時,就會有這種動作,希望可以看清楚一些,以肯定自己不
是眼花。在正常的情況下,這種動作很有用處,可是這時候岩石忘記了自己戴著很厚的手套,
手套很髒,他又戴著護目鏡,一抹之下,將髒東西抹到了護目鏡上,變成看出去的情形非常
模糊。
  本來發生了這種情形,只要將護目鏡推上去 ,就可以使視線不受阻礙,可是岩石那時候
實在太驚訝了。發生在他面前的情形,使他完全喪失了正常反應的能力!
  他看到的情形是:在離他的頭部大約只有兩公尺的峭壁上,在那個所在,野籐比較稀落,
可以看到灰褐色的石頭,而就在石頭上,有一個東西,正在慢慢地向外擠出來。
  這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情景,岩石當時看到,雖然由於護目鏡髒了,不是看得百分之百的
清楚,可是他的的確確是親眼在近距離所看到的。
  然而,要他將當時這種怪異的情景敘述出來,他還是覺得非常困難。當時他反覆形容,
要使找們明白,我們由於沒有親眼看到這種情景,只好憑他所說的去想像。當然和事實上和
真正的情景,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差異,而現在我複述出來,各位根據我的複述去想像,當然
又使怪異的程度打了折扣。
  不過由於事情實在太怪異,所以雖然打了折和,仍然可以肯定那是樁怪事。
  岩石當時看到有一樣東西正從石頭中擠出來,而石頭在那東西擠出來的地方完全沒有
洞,也沒有縫,所以那東西雖然給他的感覺是在擠出來,實際上應該是在石頭上長出來那樣,
一定要勉強形容的話,就好像從樹上長出了一叢木耳。
  然而這時候岩石看到,從石頭上長出來的,並不是植物,是植物的話,他被震驚的程度
不會如此之甚。他看到的是一個頭,一個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頭!
  那頭,不像牛、不像馬、不像狗……總之完全不像岩石所認識的任何動物。
  然而那又確確實實是一個動物的頭部,岩石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哺乳動物的頭部,當岩石
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它還只有前半部從石頭中冒出來。
  當時岩石看到,頭上一對眼睛,眼珠先是轉了一轉,然後就和他對望。
  岩石就是在那時候,自然而然伸手去抹眼睛的。
  他抹眼睛的結果,是將護目鏡弄髒,以致看出去的情景模糊不清,更是疑真疑幻。他看
到那動物的眼睛很大又圓,眼珠骨碌碌地轉動,模樣很是可愛,頭上有淺黃色的絨毛,看來
很是柔軟。
  當它只冒出半個頭來的時候,岩石不知這那是什麼動物。而很快的,整個頭部都從石頭
中冒了出來。岩石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動物,看起來有些像浣熊,可是還要惹人喜歡。
  那時候岩石受到的是雙重的衝擊,他看到了一種他所不知道的哺乳動物,那絕對是探險
家的一項重要發現,而更令人震驚的,是這種動物竟然是從石頭中擠出來的。
  那種從石頭中「擠」出一個動物頭來的情景,魔幻之極,完全超越人類知識範疇之外,
也就是說,人看到了這種情景,完全無法在認知中找到配合的知識,所以形成極度的茫然。
  岩石那時候就是這樣,張大了口,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他好像聽到高興的祖父叫
了他一聲,可是發自腦部的「轟轟」聲,使他無法聽到其他的聲音。
  他也無法去思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知道自己的視線絕對不能離開,不然錯過了
這種稀世奇觀,一定是終身遺憾。
  只見那動物的頭部全都從石頭中伸出來之後,在頭上忽然豎彈起了一對很長的直豎的耳
朵。這對耳朵,看來是在從石頭中擠出來的時候,被壓得向後,貼在頭上,一直等到整個頭
部全部出來了它們才彈了起來。
  岩石在說到這種情形的時候,敘述得非常詳細,我知道他的用意是想要強調說明——當
時石頭上無洞無縫,那動物的頭部在一種不可理解的狀況下冒出來。他將細節說得詳細,可
以證明他的確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並非幻覺。
  在動物整個頭部出現之後,頭部急連地搖動,這情形就像狗從水中冒出來之後,抖動身
子,將水甩開一樣。
  然後岩石就看到有兩隻腳從石頭中伸了出來,那是四腳動物的一雙前腳。
  岩石在這時候,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而在這大約三十秒鐘的時間內,他已經略為
鎮定,雖然還不能夠好好想一想發生了什麼事情,至少已經知道在眼前發生的事情,其怪異
的程度,在人類知識範圍之外。他在無意之中有了巨大無比的發現,他必須掌握時機,不能
錯過這個發現。
  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須抓住這個動物!
  如果不抓住這個動物作為證物,根本不會有人相信他曾經看到過這樣怪異的情景,不論
他怎樣對人說,都只是空話。雖然就算他抓到了那個動物,要人家相信那動物是從無洞無縫
的石頭中冒出來的,也非常困難,可是總算多少有些根據。
  他當時一想到這一點,立刻身子晃動,向前蕩出,左手抓住野籐,右手一探,就抓住了
那動物的一雙長耳朵。
  岩石沒有想到那麼容易就可以抓住動物的耳朵,那動物看來對人完全沒有防範,直到它
被岩石抓住了耳朵,才發出了一下如同貓叫一樣的聲音,而且立刻將頭縮回石頭去。
  現在大家所看到的敘述,是我根據岩石所說,經過整理的記述。為了使事情簡單明瞭,
很多岩石在敘述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我都略過不提,除非是重要的部份。
  在岩石敘述到這裡的時候,就有一些事情發生,有必要記述出來。
  首先是高興聽岩石說到這裡,就發出了一下非常不耐煩的聲音,神情很不以為然,使得
岩石停了下來。
  高興大聲道:「根本沒有這種事!」
  岩石的聲音很無奈,道:「有!一切全是我親身的經歷。雖然很困難使人相信,可是我要
求各位相信我!」
  當我在聽岩石敘述他怪異的經歷時,同時我也在想,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到的是:我完全可以接受岩石發現了一種還不為人知的哺乳動物。
  可是我卻很難想像那動物從石頭中「擠」出來的情景,在我思索的期間,曾和白素交換
了幾次眼色。
  我先是問白素:岩石所說的可信嗎?
  白素給了我肯定的回答。
  我再向白素詢問:從石頭中冒出一個動物的頭來,這種情景應該加何理解?
  白素皺著眉,沒有立刻給我回答,過了一會,我聽到她陡然吸了一口氣,知道她一定是
在突然之間想到了一些什麼,立刻向她望去,她用唇語向我說了三個字。
  我和白素之間運用唇語溝通,已經到了和運用語言幾乎沒有分別的程度,可是這時候,
我竟然無法明白她說的是哪一個字,直到她連說了一遍,我才肯定她說的是——青城山!
  岩石在敘述他在南太平洋島上的怪異遭遇,我有不明白之處,向白素詢問,白素卻回答
我「青城山」,這不是太突兀也太高深了嗎?
  一時之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南太平洋島嶼和中國的青城山之間會有什麼樣地聯
繫。
  由於不想打斷岩石的敘述,所以我只妤繼續用唇語:乞道其詳?
  恰好這時候,高興所發出的不耐煩聲音,打斷了岩石的話頭,白素輕輕瞪了我一眼,像
是嫌我笨,已經給了提示,卻還是要繼續發問,她說了一個人的名字,道:賈玉珍。
  我怔了一怔,還是沒有在第一時間明白她的意思。
  在這裡,我必須說明一下其他人的反應。
  在岩石敘述峙候,高興非常不耐煩,她可能已經聽過同樣的敘述很多次了,所以才會這
樣。
  而那四位專家,他們的不耐煩程度,並不在高興之下,我相信那是由於他們完全沒有接
受怪異事物的能力——有些人,尤其是那些什麼什麼專家,以為自己所有的知織,就是宇宙
間的一切知識,在他們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情,他們就無法接受,那情形就像井底之蛙無法想
像天空究竟是加何廣闊一樣。
  這種情形非常可笑,很是普通,這種專家,到處可見,眼前的四個就是典型。
  而大亨和陶啟泉,雖然聽得用心,卻不如水葒和朱槿那樣全神貫注。
  水葒和朱槿不但用心聽岩石的敘述,而且不斷留意我和白素的反應。我相信我和白素之
間的唇語交談,她們一定看在眼中,而且我絕不懷疑她們精通唇語。
  我之所以將這種情形說得很詳細,是因為接下來發生出事情,證明水葒和朱槿這兩個身
份特殊的女子,真是了不起,腦筋動得比我快,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們居然比我更快
一步想到,真使我慚愧。就在白素說出「賈玉珍」這個名字的時候,水葒和朱槿就第一時間
發出了「啊」地一聲,顯然她們已經明白了白素的提示。而且必然由於她們想到的事情太出
乎意料之外,所以才會有不由自主的低呼。
  而在她們發出了呼聲之後,不到一秒鐘,我也想到了。
  雖然前後只相差一秒鐘,已經證明她們的反應比我快,而且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她們
居然比我自己更早想到,這使我在慚愧之餘,懷疑我是不是已經有了老年癡呆症的病症。
  當然,如果熟悉我以前記述的故事,也應該想到了白素的提示說明了什麼,然而我還是
要極簡單的說明一下。
  白素的提示是「青城山」和「賈玉珍」,這地名和人名都見於《神仙》這個故事之中。
  《神仙》這個故事非常複雜,當然沒有必要詳細介紹,只說明白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提
示即可。原來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個情節,是我在青城山,和一個叫賈玉珍的人,一起在一
座山崖之前,突然賈玉珍不知所終,原來他是穿過山崖,進入了山中。
  他之所以能夠穿過山崖,是由於在那一剎間,山崖的石頭忽然變得非常柔軟,像豆腐一
樣,人可以穿過去。當時我慢了一步,用手去推,只在石頭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手印。
  這個過程我很詳細地記述過,水葒和朱槿對我所記述的故事當然非常熟悉,所以一聽了
白素的提示,可以比我更快想到是怎麼一回事。
  當其時也,岩石的敘述還只是開始,只說了有一個動物的頭部從石頭中冒出來,以後又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還沒有說,白素也不可能想到很多。
  白素想到了《神仙》這個故事中的那一段情節,當然只不過是想說明岩石的敘述聽來雖
然不可思議,可是也應該可以接受。因為山崖上的石頭既然有過變軟、而容許一個人穿過去
的記錄,當然也可以在類似的情形下讓一個動物冒出頭和腳來。
  當時白素並沒有說岩石的經歷和《神仙》故事相同的意思,水葒和朱槿有些反應過度,
她們顯然是將岩石的遭遇和《神仙》這個故事聯繫起來了。
  雖然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兩者之間確實有些相同之處,可是畢竟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情。
  而我只是在白素的提示之下,想到了那個情節,從而可以想像動物的頭部從石頭中冒出
來是怎樣的一個情景,我也想像在那時候懸崖上的石頭,一定在本質上有根本的變化,不然
就不可能有這種現象產生。
  至於那時候石頭產生的是什麼樣的變化,我完全沒有頭緒。
  我們四個人的反應,只有我們自己明白,其餘人都莫名其妙,兩個專家還在大搖其頭,
表示他們完全不相信岩石的敘述。他們雖然不相信,倒也沒有出言阻止,說了話要阻止岩石
說下去的,是那位獵頭族小姑娘高興。
  只見她以忍無可忍的神情,尖聲叫道:「謊言,妄想,完全不曾發生過的事情,竟然可以
一次又一次對人說,真替你臉紅。」
  高興之不懂禮貌,我們早巳領教過,這時候她這樣說,正是無禮到了極點,我皺了皺眉,
正在想應該用什麼方法教訓教訓這個沒有禮貌的小東西。然而看岩石的樣子,像是已經習慣
了高興對他的無禮,他反而向高興發出了一個表示抱歉的苦笑,道:「讓我說完這一遍,這是
最後一遍了。這次說了沒有結果,我以後再也不說。」
  高興哼了一聲,道:「你想說,只管說,不過我只相信我祖父所說的話。」
  岩石歎了口氣:「我從來沒有認為你祖父說過謊,只是認為有一些事情是我們無法瞭解
的。」
  高興不以為然,道:「在你的胡說八道全部出籠之前,我認為大家有必要先知道事實究竟
如何。」
  對於高興這種粗暴的打岔,連涵養最好的白素,也不禁微微搖頭,可是聽得她這樣說,
大家都覺得應該讓她說下去。
  因為高興要大家先知道的事情,是她祖父所說的。而當岩石說他看到那種不可思議情景
的時候,她祖父也在現場,在岩石上面,相距不過幾公尺而巳。
  照說岩石看到的情景,她祖父也可以看到。就算沒有看到,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祖父也應該知道。
  先聽她祖父說些什麼,至少可以印證岩石所說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雖然大家都性急想知道岩石後來的遭遇究竟如何,但如果完全不可信,也就根本不必聽
了。
  所以大家並沒有反對,岩石的神情很無可奈何,喃喃自語了一句話,也沒有人聽清楚。
他向高興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先說。
  高興挺了挺身,提高了聲音,道:「我祖父所說的,和爺爺所說的完全不一樣。」
  高興對人的稱呼很奇怪,稱她祖父是「祖父」,稱岩石是「爺爺」,可能在她的母語之中,
「爺爺」只是對老人家的通稱,而且不見得有多少尊敬的意味,這點從她對岩石的無禮態度
上可以看得出來。
  高興在說了這一句話之後,等我們全都有了準備聽她說話的表示,才繼續道:「我祖父說,
那天他們一起攀籐在懸崖上向下落,我祖父在上面,兩人大約有三個人的距離,雖然雲霧很
濃,可是他完全可以看到下面的情形。」
  高興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 ,岩石吸了一口氣,道:「是,我抬頭可以看到他,他當然
也可以看到我。」
  高興的說話,目的是全盤否定岩石的敘述,可是岩石反而幫她證實她所說的是事實。這
一老一少之間的關係,真是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高興繼續說下去,她在向下說的時候,每當說到岩石,就會伸手向岩石指一下,她道:「由
於當時所處的環境非常惡劣,要非常小心才不會出差錯,所以我祖父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留
意他,也要照顧自己的安全,因此當我祖父聽到他忽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的時候,並不知道
他為什麼要呼叫。」
  岩石苦笑:「那時候,我不知道、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發出了呼叫聲,因為一切……一
切……」
  他在猶豫不知道該加何說下去,高興已經繼續:「聽到了呼叫聲,我祖父立刻向下看,已
經看不見他了。」
  她說到這裡,撇了撇嘴,道:「可是還聽到他的呼叫聲,越來越遠,大約持續了一秒鐘,
或者兩秒鐘,才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各位,這代表發生了什麼事情?」
  高興這樣問,顯然是她心中對於發生了什麼事情,早已有了主見,而且我可以料定,高
興,和她的祖父,都認定在這樣的情形下岩石是掉下懸崖去了。
  當然從敘述的情形來推測岩石掉下懸崖的可能性很高。雖然岩石還沒有說到當時究竟發
生了什麼事情,我卻認為一定不是岩石掉下了懸崖。
  我第一時間冷冷地道:「只有頭腦最簡單的人,才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而然以為人不
見了,就是掉下去了。」
  聽得我這樣說,高興濃眉一揚,大有怒意。然而她還沒有開口,有兩位專家已經搶先發
言,一個道:「他不是掉下懸崖去,而是飛上了天,被外星人帶上天去的!」
  另一個怪聲怪氣,道:「不是上天,他是鑽到懸崖裡面去了。」
  這兩個傢伙,這樣說法,當然是在諷刺我,若是三十年前,我一定勃然大怒,可是現在
我只是冷笑一聲。這時候我看到陶啟泉和大亨的臉色都非常難看,顯然他們準備代我教訓一
下這兩個傢伙。
  可是他們還沒有開口岩石就已經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伸手指著第二個說話的那傢伙,道:
「你……你……怎麼知道?」
  岩石的這種反應,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剛才他說到伸手抓住了那動物頭上的耳朵,
就被打斷了話頭,而他現在這樣反應,難道他真的是鑽到懸崖裡面去了?
  顯然根據白素的提示,想到了當年賈玉珍穿過山崖,岩石如果真是進入了懸崖,也不是
不可能,可是也未免太巧了。這時候那傢伙也感到意外,他冷冷地道:「我什麼也不知道,這
裡什麼都知道的當然是衛斯理先生,你問他好了。」
  岩石的情緒顯然相當激動,也沒有聽出那傢伙言語是在損人,立刻向我望來。
  我沉住氣,不理會那傢伙的冷言冷語,向岩石道:「請繼續說你的遭遇!不論以後發生的
事情多麼荒謬,多麼難以令人相信,你只管說。」
  岩石聽得我這樣說,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這時候那四個專家看來還想發表意見,可
是在大亨嚴厲的眼光逼視之下,都沒有再出聲。
  岩石剛才講到他抓住了那動物的耳朵,那動物發出了一下好像貓叫一樣的叫聲,緊接著
那動物就向石頭縮了回去,岩石緊緊地抓住它的耳朵,不肯鬆手,結果是在那動物的頭部縮
回石頭去的時候,將他的手,也拉進了石頭。
  岩石眼看著自己的手忽然陷進了石頭之中,心中的驚詫真是難以形容,他自然而然的反
應,是想將手縮回來,然而他又不捨得鬆手,所以形成了他和那動物在角力的局面。
  那動物向裡縮的力量非常大,岩石完全敵不過它,非常迅速地那動物的頭部和前腳,都
已經進了石頭,岩石的手和小臂,也被拉進了石頭之中。
  岩石的應變能力再強,在這種情形下,也是不知所措,他還是希望可以將那個動物整個
從石頭中拉出來,當時他根本沒有餘暇去想,何以堅硬的石頭可以容許那動物的頭都和自己
的手自由出入。然而就在他繼續用力的時候,他整條手臂都被扯了進去,緊接著,他的肩膀,
他的頭部,也都迅速也被扯進了石頭之中。
  就在他的頭部完全要陷入石頭之中的一剎間,他發出了一下呼叫聲。
  而在那一下呼叫聲之後,他不可控制地一直在叫喊。



第五章:一個公式



  聽岩石說到這裡,我向高興瞪了一眼,這獵頭族小姑娘一直在反對岩石的敘述,認為岩
石所說的一切都是妄想,她之所以如此認為,是因為她祖父當時在場,她祖父並沒有看到岩
石被扯進石頭去的奇觀,只是聽到岩石的叫聲。
  他聽到的叫聲當然就是岩石被扯進石頭去的時候所發出來的。而且顯然在岩石的頭部被
扯進去之後,他所發出的聲音,還可以繼續傳出來,被人聽到。
  由於整個人被扯進石頭去的這種情形,超乎想像之外,所以當聽到呼叫聲逐漸遠去的時
候,自然而然就想到那是人在向下掉下去,而不會想到是人進入了石頭之中。
  這情形和當年在青城山中,賈玉珍進入了山崖,我還能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裡聽到他的聲
音很相似。如果兩者情形相似,那就可以聯想,在岩石被扯入石頭去的時候,那懸崖上的石
一定有極大的變化,變得不是堅硬的石頭,而是另外一種物質,這種物質可以容許岩石的身
體通過。
  我又立刻想到,在那時候,在岩石存身的所在可能恰好是一個空間和另一個空間的交匯
點。也就是說在一定的時間條件下,在那個交匯點,可以從一個空間到達另一個空間。
  這是突破多重空間的途徑,這種例子並非罕見,我個人就曾經有過經驗,甚至於從人間
到陰間去,也可以通過這種突破而達到目的。
  岩石一上來,就說他曾經到達過一個「夢想國度」,從他敘述到這裡為止,很可以設想他
曾經到達過的地方,存在於另外一個空間。
  這一切,都牽涉到非常複雜的想像。現代實用科學對這類想像根本沒有定位,甚至於完
全否定。這種想像,當然完全超出高興這個獵頭族小姑娘所能想像的範圍之外,所以她才完
全不能接受岩石的敘述。
  在高興的這個知識層次來說,岩石的敘述當然成為百分之百的妄想,而即使是岩石本人,
只怕也想不到這一點。
  當時我就想把想到的說出來,可是白素在看到我向高興瞪了一眼之後,就知道我想說什
麼,她阻止我,低聲道:「且先聽岩石先生繼續說下去。」
  我點了點頭,心情變得很輕鬆,因為本來聽岩石說他不可思議的遭遇,非常難以理解,
而現在已經想到了怪事的可能性,很有一目瞭然之感,怪事也就不那麼怪了。
  同時我也很開心,因為岩石顯然不只一次將他的經歷告訴別人,以求他人對他怪異經歷
的意見。
  當然他的敘述甚至於根本不被人接受,所以他才找上我們的。為什麼會有這四位專家在
場,也很明白了,是岩石也希望聽他們的專家意見。
  然而這四位專家卻連相信岩石的敘述都做不到,還能提供什麼意見?
  總算他找到了我,我充分能夠想像他的怪遭遇是怎麼一回事。而在一開始的時候,高興
曾經說岩石一直在「找、找、找」,當時不知所云,現在意思也很容易明白,那當然是岩石在
到了那個空間之後,後來不知道怎樣,又離開了。而在離開之後,他又想回去,就不斷地找
尋回去的途徑。
  這種尋找不會有結果,因為能夠突破空間的「交匯點」,絕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非但沒
有固定的地點,而且還要和一定的時間配合,非常複雜,除非掌握了來去不同空間的能力,
否則一次偶然,可以說絕對沒有重複的機會。
  也就是說,岩石想再一次在偶然的機會下,進入同一個空間的可能性等於零。
  我已經想到,等岩石說出來之後,就告訴他,他的怪異遭遇是怎麼一回事,同時告訴他,
不必再尋找到達那個空間的途徑了,因為那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岩石已經在繼續往下說。
  他在頭部被扯進去之後,更完全失去了抗衡的能力,整個身子跟著進入了石頭。這個過
程當時岩石腦中一片紊亂,無法判斷究竟是多少時間之內發生的事情。
  不過可以肯定,從他抓住那動物的耳朵起,到他整個人被扯進石頭去,時間一定非常短,
可能不超過一秒鐘,因為當高興的祖父聽到呼叫聲,立刻向下看去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岩石,
他這才以為岩石是掉下去了。
  而岩石在頭部進入石頭之後,眼前是一陣黑暗,有一個短暫的時間,什麼也看不見。而
最怪異的感覺是他完全不感到山崖石頭的存在,像是他進來的地方,根本是一個空洞,身子
沒有任何阻礙,他一手抓住了那動物的耳朵,一手還能夠不斷揮動,也可以張大口發出呼叫
聲。
  這個過程非常快,他也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之間,眼前一亮,使他能夠看
到了自己的處境。
  他看到自己處身於一片非常廣大的草地上,青草綠得悅目之極,各色的小野花夾在草中,
美麗清爽,環境非常優美,只是他的處境不是很好。
  他右手還緊緊地抓住那動物的耳朵,那動物在向前飛跑,將他拖得在草地上向前滑行。
他雖然沒有什麼痛楚,可是也很狼狽。這時候他已經可以看到這動物的全身,只見那動物大
小如同一頭大狗,尾極長而無毛,像拖著一條蛇。
  動物全身短毛,奔跑極快,在奔跑的時候,顯出它全身的肌肉非常壯健。動物一面跑,
一面不斷發出類似貓叫的聲音。
  沒有多久,岩石就看到前面有一大群至少超過一百隻同樣的動物,正向前奔來。
  岩石看到這情種形,大驚失色。那種動物身體不算小,要是只有一隻兩隻,他還可以應
付,若是大群前來,他的處境就變成危險之極了。
  岩石一想到這一點,立刻鬆手,放開了那動物的耳朵,由於慣性作用,他雖然放開了手,
身子還是向前滑出了幾公尺才停止。這時候他看到剛才被他抓住耳朵的那動物,也停了下來,
和他的距離不過兩公尺左右。
  那動物停了下來之後,側著頭望著他,雖然在動物的臉上不會有任何表情,可是也可以
看得出這動物表現出非常好奇,而且絕沒有惡意,發出的叫聲,聽來也很溫和。
  而那大群同樣的動物,也來到了近前,互相挨挨擦擦,完全沒有任何表示攻擊的意圖。
  岩石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動物,可是在他們的行動上可以看出他們非常溫馴,像是一群
綿羊,甚至於比綿羊更加溫馴。
  岩石喘息已定,慢慢地站起來,那些動物也並不躲避。岩石向他們伸出手去,有幾頭就
走過來,伸出舌頭來舔岩石的手。
  岩石將他遭遇之中的這一段過程,說得十分詳細,在聽的時候,我不免有些不耐煩,後
來才知道岩石的用意是在說明他進入那個地方之後的第一個印象。
  當時岩石莫名其妙穿過了山崖,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眼前又是一群從來也沒有
見過、聽說過的動物,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心中的慌亂,可想而知。可是就在這樣
的情形下,他心中的恐慌很快的平息。
  他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只感到四面八方都有非常平和的氣息向他湧過來。這是一
種非常難以詳細、具體形容的感覺,本來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之中,應該非常警戒、非常
小心、行動要步步為營,以防種種不可測的凶險,精神狀態應該非常緊張。
  然而當時岩石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他自然而然變得非常放鬆,覺得所處的環境雖然陌
生,可是卻安全無比,全然不必擔心。
  他放眼四望,只見草原廣闊無比,奇怪的是,剛才他還在爬懸崖 ,這時候卻一點山的影
子都沒有。看出去一直到盡頭,也全是綠色的平原。
  岩石知道一定有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極度迷惑。然而既然在感覺
上完全沒有危險,而且還有難以形容的舒暢,他也不是那麼擔心。
  在這時候,那些動物向他接近,在他身邊挨擦,友善的態度非常明顯。岩石輕輕拍打他
們,自言自語地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有沒有人?你們能不能告訴我?」
  聽岩石敘述到這裡,我想像當時的情景,非但覺得滑稽,而且覺得荒謬。岩石是一個出
色的探險家,才經歷了如此不可思議的遭遇,可是他的言行,卻像是一個突然進入了童話世
界的小孩子一樣。
  岩石看到我表情古怪,他暫停敘述,向我解釋:「當時我的一切行動,都極端反常,然而
這種反常,卻完全發自自然,我在感覺上沒有感到半分威脅,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鬆,這種
舒服輕鬆之極的感覺,是我有生以來從來都沒有享受過的!」
  他用「享受」這樣的字眼,聽來有些古怪。
  他繼續道:「我無法使各位明白那種感覺,因為在地球上生活的人,即使在嬰兒時期,也
不能完全徹底放鬆自己,而必須提防這個,小心那個,終其一生,都無法經歷那樣的享受,
一秒鐘都不能夠!」
  岩石忽然發表了這樣的議論,令我們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默然無語。
  聽了他的話之後,雖然還是不能夠明白他所說的那種感覺,卻很能體會他所說的人的生
活。
  人從出生開始,確然不可能有真正完全徹底放鬆、什麼都不提防的時刻,因為從自然環
境到人為環境,不知道有多少因素對生命造成威脅。人的一生,就是和無數無時無地不存在
的威脅作鬥爭的過程,甚至於連吸一口氣,也要提防空氣中是不是存在對身體有害的因素。
  然而十分難以理解岩石所說的那種完全可以放鬆的環境是怎麼一回事。
  岩石緩緩地搖頭道:「總之從進入那地方開始,這種感覺就油然而生,我可以告訴各位,
這種感覺好得不能再好。」
  不論他如何形容,我們都無法真正感到這種感覺是如何一種好法。我做了一個手勢,示
意暫時不必討論這個問題,請他繼續說下去,同時我補充:「不管在我們看來,那時候你的言
行多麼幼稚,你只管照實說。」
  岩石瞪了我一眼,像是想分辯他的言行並非幼稚,可是他卻沒有說什麼,想來是他感到
說了我也不會明白,不如不說。
  他繼續敘述他的遭遇。
  在他向那些動物說話和自言自語的時候,他聽到了有聲音從遠處傳來,那聲音聽來像是
呼叫聲,可是非常動聽,聽了使人有說不出來的舒服。
  這種聲音傳來,那些動物就離開了他,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岩石自然而然跟著那些
動物一起向前走,一路上留意地上的花草,雖然說花和草看起來都差不多,可是岩石還是很
快就肯定,這草原上的花和草,種類很多,都是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過的。花朵的顏
色,不但鮮艷,而且匪夷所思,無法形容,許多是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的顏色。
  「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的顏色」這種話,聽起來更玄、更難以理解。這種情形,大約在人
服食了麻醉性藥物之後,才會有類似的反應,例如大麻的吸食者,在一定程度中會有這種感
覺。
  這種感覺當然是腦部在不正常情形下活動的結果,高興一直堅持岩石的一切遭遇都是妄
想,倒也有些道理。
  岩石不理會我們的古怪表情,繼續說下去。
  他隨著那些動物走出沒有多遠,就遠遠看到有一個人站在草原上,那人一手拿著一根長
長的竿子,一手放在口邊,顯然那種叫聲就是這個人發出來的。
  岩石看到了這種情景,忍不住從心底下笑出來,因為這種情景他並不陌生,這分明是一
個牧人正在草原上放牧。雖然那些動物非牛非羊,可是老遠看去,那個牧人顯然是人。
  這時候岩石離那個牧人還相當遙遠,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面目,只看到一個大概。看起
來會是一個人,單是這一點,就令他感到十分親切,很有在遙遠的他鄉見到了故人之感。
  岩石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這時候週遭的一切,實在太陌生了,使他如同置身
於夢幻之中,這種陌生的感覺,會使人產生莫名的恐懼感。
  例如剛才他才站起身來的時候,有一隻甲蟲飛過來,恰好停在他的手背上,他可以看得
十分清楚,那確然應該是一隻甲蟲,大約指甲大小,鮮黃色,有深黃色的斑點,非常美麗。
  第一眼看到,岩石就告訴自己,這是一隻甲蟲。草原上有甲蟲,是非常普通的事情。
  然而第二眼看到的時候,岩石就問自己:這是一隻甲蟲嗎?
  當然那是一隻甲蟲,可是它的形狀和岩石曾經看到過的所有甲蟲都不同,而且它的觸鬚
在身體的中間,而不是在前面。也看不到它的眼睛長在什麼地方,再仔細看,它的腳也不是
六隻,而是更多。
  那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一想到那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岩石自然而然產生恐懼感。他是有經驗的探險家,經常出
入蠻荒,當然知道不知名的昆蟲許多含有劇毒,可以輕易致人於死,所以他立刻用力揮手。
  他一揮手,那「甲蟲」就飛了起來。岩石清楚看到那甲蟲在起飛的時候,展開的甲殼不
是兩瓣,而是四瓣,而且翼翅很大,顏色黃得耀目。
  岩石將當時發生的一件小事,敘述得如此詳細,用意非常容易理解。他是不嫌其煩地要
說明他那時候所在的地方是如何之奇特,如何之古怪,一切全是熟悉的,可是一切卻又完全
不是素來知道的那樣!
  岩石又舉了幾個例子:他看到的鳥不像鳥,然而又不可能是鳥以外的其他動物。
  這種情形,比看到的東西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怪物,還要使人感到迷惘和恐懼。
  岩石甚至於不止一次打量自己的手和身體,看看自己會不會來到這裡之後,變成了是人
可是又不是人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這種是人可是又不是人的怪現象,單是想一想就不免令人感到一股寒意。那已經不僅僅
是恐懼,那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凌駕於恐懼之上。
  岩石用了許多時間,想說明這種比恐懼更令人心中發虛的感覺,可是我沒有身歷其境,
還是無法理解。我看其他人的反應,也和我差不多,無法完全明白。
  (所以我現在複述岩石的敘述,雖然已經花了不少文字,恐怕讀者諸君也和我當時聽岩
石敘述那樣,無法真正瞭解那種彷徨、空蕩、完全不知道如何才好的感覺。)
  (那不是由於我形容能力差,也不是各位理解能力差,而是誰也沒有那樣的經歷,當然
不可能產生那樣的感覺。)
  岩石在這種難以形容的恐懼——超過恐懼——的感覺之中,忽然看到有人,心中的高興
可想而知。
  他強調說,當時如果不是所處的環境有一種非常平和的氣氛,他會因為那種超越恐懼的
感覺而喪失一切行動的力量。
  也正因為大環境的氣氛是如此安寧,使他在那樣怪異的環境之中,不感到有任何危險,
所以他一看到了有人,想都沒有想到過那人會對他不利,只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從心裡湧出
一股濃濃的親切感來。
  聽岩石說到這裡,我和大亨首先發出了一下表示不滿的聲音,因為岩石所說的太矛盾了。
他一再強調心中的那種超越恐懼的感覺,同時卻又說大環境平和安寧,使他感到不會有任何
危險。
  這不是矛盾透頂嗎?
  大亨哼了一聲之後道:「你的這兩種感覺太不調和了吧?」
  岩石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他立刻回答:「是不調和,而且矛盾。在那地方,我的意
思是剛到那裡,一切都不對了,在一切都和腦部記憶完全不能配合的情形下,如何能夠產生
合乎邏輯的感覺?當然連感覺都不對了,必然矛盾,何足為奇?」
  岩石會有這樣的回答,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可是也無法反駁,因為既然一切都不對頭
了,自然產生不對頭的感覺。
  大亨又哼了一聲道:「這就是說,你怎麼講,我們就只有怎麼聽。」
  岩石點頭:「就是這樣,不相信就算。」
  岩石和大亨應該是老朋友了,可是說不上幾句,話就說得很僵,我想打圓場,可是也不
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緩緩地道:「到目前為止,岩石先生你的敘述,還沒
有不能夠令人接受之處。」
  聽得白素這樣說,岩石突然激動起來。他本來一直坐著,這時候霍然起立,向白素深深
鞠躬。他站了起來之後,個子很高,由於激動,身子輕輕搖晃。
  別看高興這小傢伙對岩石如此粗魯無禮,可是這時候她卻表現了對岩石的關切。她立刻
過去,抱住了岩石,扶著岩石慢慢坐了下來。
  在這個過程中,看出了高興對岩石的感情和關懷,同時也看出了岩石身體狀況相當差,
至少是他的雙腿關節很有問題。這種情形也可以說明高興對他的不滿,是由於關懷而產生。
雙腿活動有問題的老人,無論如何是絕對不適宜再滿山亂走的。
  可以想像,岩石在有了那樣奇怪的遭遇之後,對人說不會有人相信。他在離開那地方之
後,又一直在尋找想回去而沒有結果,心理上的失落和寂寞,可想而知。在這種心理狀況下,
高興在他的身邊,雖然一直否定他的敘述,可是又有真摯的關心,高興的態度雖然有些問題,
可是事實上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我默默地看著這種情形,本來對這個獵頭族小姑娘的惡感,自然也化為烏有了。
  岩石對白素的話反應如此強烈,也有他的原因。他在高興的扶持下坐了下來之後,吸了
一口氣,道:「可以接受我已經敘述的事實,那我就可以提出那個公式了,明白了這個公式,
對瞭解以後發生的事情、對瞭解那地方的情形,有很大的幫助。一些費很多唇舌也說不明白
的事情,只要一套進這個公式,就很容易明白了。」
  岩石的這一番話,比他剛才的那些敘述還要深奧,筒直令人莫名其妙。敘述遭遇,居然
還有公式可以套用,其別開生面之處,從未曾有,古怪之極。我們都望著他,等待他進一步
說明。
  岩石向高興做了一個手勢,高興配合得很好,立刻取出一張紙來打開,向我們展示。
  只見紙上寫著:
  #sg
  X=Y
  X≠Y
  X只能是Y
  X實在不是Y
  #sg
  岩石同時說明:「這就是那個公式。」
  這樣的所謂公式,在不明究裡的人看來,根本就是精神病患者的夢話!即使是這時候在
場的人,已經聽過岩石開始到現在的敘述,也不是完全明白,至少那四位專家,就完全是一
副不知所云的神情。
  然而我和白素相信水葒和朱槿是知道這個怪異的公式,想說明的是什麼問題。
  事實上在岩石沒有提出這個公式之前,我已經想到過,根據岩石的敘述,可以歸納出這
樣的結論:什麼是什麼,什麼又不是什麼。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岩石這時候提出來的公式,
只不過更加強調:什麼「X」的「是」和「不是」,「不是」實在是「是」,而「是」又確然是
「不是」。
  (這一段有關公式的說明,我已經盡量說得筒單,如果還是覺得混淆不清,可以參看前
面提到過的例子,而以後還有大量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公式。就算不能夠完全徹底理解,我其
實也始終不能徹底理解,但至少可以有一個概念。)
  岩石看到至少有一半人在他提出了這個公式之後,有深思的神情,表示這個公式至少沒
有完全被人拒絕,他有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的反應。可想而知他以前向別人提出這個公式的時
候,一定是被人當成瘋子的。
  他很興奮地道:「公式中的那個X,代表那地方的一切。一切的意思,就是一切,不但是
所有物質,也包括了所有不屬於物質的一切。而Y代表我們世界中的一切。」
  他的這個進一步解釋,其實更加混亂,可是我卻很明白他的意思。我立刻點頭:「是,這
個X代表一切。一開始你就說過你到的那個地方,可以稱為『夢想國度』,在那裡沒有任何人
間的醜惡行為。套入公式,X就是那地方的人間,而Y就是我們生活的人間,公式就變成如
下:那地方的人間是人間,那地方的人間不是人間,那地方的人間只能是人間,那地方的人
間實在不是人間。是不是這樣?」
  岩石雙手高舉,歡呼起來,道:「就是這樣,你能夠明白,真是太好了。」
  有了這個公式,確然如岩石所言,聽他接下來的敘述,就比較容易明白,不必他反覆說
明他看到的情景了。
  他接下來說的是他向那牧人走過去。由於他在感覺上覺得對方絕對不會有惡意,所以他
在向前走去的時候,一面揮手,一面還發出呼叫聲,以引起那牧人的注意。
  果然他叫了好幾聲,就看到那牧人轉過身來,只是相隔仍然很遠,他還是看不清那牧人
的模樣。
  岩石一面向前走,一面心中不免惴惴。他不是怕對方會有對他不利的行動,而是怕對方
看起來明明是一個人,可是卻不是人,就像那些花草蟲鳥一樣。
  (那個公式!)
  若是那個人不是人,又會是什麼樣的怪模樣?
  由於到了這個地方之後,一切實在太古怪太不可思議了,岩石知道那牧人一定會有古怪,
可是完全無法想像其古怪的程度。在沒有看到過之前,又怎麼能夠想像甲蟲的觸鬚生在中間,
而且甲殼有四瓣呢?
  在這時候,他做了一個看來很笨可是又應該有效的行動,他抬頭去看太陽。
  那正是太陽開始西斜的時候,他以手遮額,瞇著眼,向太陽看去。



第六章:藍種人



  它的光線對眼睛不造成任何刺激,相反,直視著它,還使人感到賞心悅目,如同望著一
幅美麗的圖畫,使人的視線留戀其上,不捨得移開;而且注視久了,還可以發現在它的周圍
和那個發光的圓圈之內,有非常淺淡、可是又非常鮮艷的彩色光芒在變幻閃爍,千變萬化,
無從捉摸,不可方物。
  那種情形,恰好說明了那公式的下半部:那只能是太陽,可是卻又實在不是太陽。
  自從置身於這個環境之後,岩石就如同在千萬個充滿迷惑的漩渦之中旋轉,看到了太陽
是太陽又不是太陽之後,他的迷惑也到達了頂點。
  這種心中感到極度的迷惑,不可能將再一步有更大的迷惑的心理狀態,也有一個好處,
就像是一個人的處境,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反而會豁了出去,不會再擔心還有什麼壞的情
況會出現。因為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
  當時岩石的心理狀態就是如此,在還沒有抬頭看太陽之前,他還心中惴惴,在擔心不知
道那牧人會有什麼古怪之處,現在他也完全不在乎了,連一切生命之源的太陽都可以不是太
陽,又何在乎牧人不是牧人!
  這種心理狀態一直維持著,所以後來當他看到月亮不是月亮、星星不是星星、以及許多
是什麼又不是什麼的東西、現象時,和接觸到許多他從來根本沒有想到過的觀念時,他都能
夠坦然面對,沒有在心理上形成更大的衝擊。
  這時候他在抬頭看了一會太陽之後,吸了一口氣,低下頭來,望著那牧人,向前走去。
  這時候他看到那一群動物,已經全到了那牧人的身邊,不住發出叫聲,從他們的馴善態
度來看,十足像是羊群。
  牧人在轉過身來之後,一直面對著岩石,由於背著光線,所以岩石一直看不清他的臉面,
要來到雙方距離只有大約不到二十公尺的時候,岩石才看到那牧人穿著的是一件淺色的長
袍,連著頭巾。在岩石向前走來的時候,那牧人一直站著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塑像一樣。直
到岩石來到十公尺之內的距離,才看到他搖了搖頭部,將頭巾晃了下來。
  隨著頭巾落下來,岩石看到一頭長髮,如同柔軟的雲彩一樣,從頭上展開披散而下。
  岩石看到這樣動人的情景,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啊!原來是一個牧羊姑娘!
  然後他才陡然發現,那像雲彩一樣展佈開來的頭髮,竟然是淺藍色的。雖然背光,可是
在柔和的陽光照映之下,那種淺藍色有令人震撼的美麗。頭髮在染料作用之下,可以變成任
何顏色,可是岩石從來也沒有看到過有這樣令人氣息為之停頓的美麗顏色的頭髮。不但沒有
看到過,而且連想都沒有想到過頭髮可以有這樣的顏色。
  岩石不由自主略停了一停,他要定了定神,才能決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岩石在說到這裡的時候,也停了一停,彷彿是要定定神,才能繼續向下說去。
  岩石的敘述非常長,而且一直很詳細。而我現在複述他的經歷,經過整理,我整理的手
法,是開始的時候比較詳細,在刪減了許多之後,還是很詳細。因為一開始岩石處身於這樣
夢幻般的環境中,一切都非常陌生,將他在那時候看到的一切和他心理上的變化說得詳細一
些,可以在敘述他以後的遭遇的時候,省下許多功夫。
  所以事實上從岩石發現那位牧羊姑娘開始,到他來到了她的面前,完全看清楚她的模樣,
只是很短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鐘,可是在敘述上,篇幅卻不少。
  那長髮使岩石有些目眩,所以他向前繼續走的時候,目光甚至於不能夠集中,那使得他
一直來到了那位牧羊姑娘身前只有不到兩公尺距離的時候,視線才有了焦點,而焦點當然集
中到了那姑娘的臉上。
  剎那之間,該怎麼形容岩石當時的感覺呢?
  好像想來想去,還是只有最老套的那八個字:氣為之窒、神為之奪。
  他的神有沒有真的被人奪走,有些難以考證;可是當時他的呼吸停頓,卻是千真萬確的
事情,只是究竟停頓了多久,也無法確實知道了。
  他當時看到的,是一張夢幻式的、詩一樣的美麗臉龐,當然毫無疑問那是一位充滿青春
氣息、美麗無比的女郎,簡而言之,是一位絕色美女。
  然而那又不是美女。
  (那個公式!)
  那女郎的五官看來完全不屬於真人,而更接近漫畫上的美少女,眼睛極大極動人,睫毛
長而向上翹,這時候眼神非常迷惘,睫毛在抖動,更是風情楚楚。
  她五官的其餘部份,其精緻的程度,也大約只有在繪畫或者瓷像上才能表現出來。而她
的膚色,是極淺的淺藍色,淺到了完全看不出是藍色的程度,然而卻一眼就可以認出,她的
皮膚是藍色的,絕對不會被誤會為別的顏色。
  岩石在說到那位牧羊姑娘的膚色的時候,反覆詳細說明,並且非常強調,這種想來應該
使人覺得非常怪異的膚色,真正看到的時候,絕對不會覺得怪,而只使人覺得出奇的柔美。
  而當聽到這裡的時候,我心中陡然一動,想起了一件事情來。我立刻向白素望去,白素
向我點了點頭,這表示她和我想起了同樣的事情。
  我還沒有開口,那位人種學家卻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用充滿了諷刺的口吻道:「啊哈!
藍種人!是探險家夢寐以求想發現的新人種!恭喜恭喜,閣下發現了!」
  他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一停,才繼續用很誇張的語調說下去:「閣下發現了根本不存在的
新人種:藍種人!哈哈!哈哈!」
  其餘三個專家立刻附和,有的跟著笑,有的拍手,有的叫道:「真偉大!」
  他們的這種表現,和他們一上來就根本不相信岩石的奇遇,態度倒十分統一。
  他們的這種態度,自然惡劣之極,而且和專家學者應該不斷追求學問上新發展的努力截
然相反,這是由於他們完全滿足於自已現有的知識所造成的一種心理障礙。專家學者一旦產
生了這種心理障礙,如果不能克服的話,在學識上就永遠不會再有進步了。
  我本來對於有這種心理障礙的所謂學者專家非常反感,不過這時候我倒發現這四位專家
很有可取之處,在使人感到討厭之餘,也有令人佩服之處。
  所以看了他們這樣的表現,我只是皺了皺眉,沒有怎麼樣。而反應最大的是大亨,他簡
直勃然大怒,就在專家的笑聲中,他陡然大喝一聲:「滾!」
  他一面暴喝,一面伸手指向門外,顯然他無法再忍受專家的態度,要請專家滾蛋。
  而就在他伸手指向門外,大喝一聲的時候,門口恰好出現了一個人,那人本來是準備走
進來的,大亨在這時候喝「滾」,那人陡然站住了身子,伸手指著自已的鼻子,雖然沒有出聲,
可是一臉的疑問分明是在問:「是叫我滾嗎?」
  剎那之間,除了那四位專家和岩石、高興之外,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剛才還在盛怒中的
大亨在內,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種反應看在那四位專家的眼中,當然以為我們這些人全是神經病,然而我們自己知道
我們的反應十分正常。
  因為這時候站在門口,一臉疑惑,不知道平時一直對她非常好的大亨,為什麼在她一出
現的時候就喝她「滾」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寶貝女兒紅綾!
  看到紅綾那種莫名其妙的神情,想起她的誤會,實在無法不令人失笑。
  朱槿最先開口,一面笑一面道:「當然不是說你,是叫一些令人討厭的人在我們眼前消失。」
  紅綾做了一個鬼臉,這時候水葒快步走過去,抓住紅綾的手,拉紅綾過來。水葒嬌小玲
瓏,紅綾高大粗壯,水葒拉她,就像老鼠拉貓一樣,情景非常特別有趣,看得我搖頭不已。
  紅綾向前走來道:「是誰得罪了大亨伯伯,好大的膽子!」
  紅綾在「文明社會」生活的時間長了,對各種人際關係已經有足夠的瞭解,所以才會說
出這種話來。
  大亨哼了一聲,那四位專家一起站起來,他們雖然不知道紅綾是什麼人,可是看到所有
人對她的歡迎程度,就可以知道她相當重要。所以人種學家開口就向紅綾說話,回答紅綾的
問題,大聲道:「是我!」
  另外那三位專家也齊聲道:「還有我!」
  紅綾的反應在其他人看來會覺得很古怪,可是我卻完全知道她的心中所想。紅綾吐了吐
舌頭,沒有說什麼,我知道她心中對這四位專家相當佩服,因為他們敢得罪大亨。
  這和我對這四位專家的態度類似,他們儘管討厭,可是我也對他們很佩服。
  因為他們完全知道主人陶啟泉的身份,也知道大亨的身份,更知道了岩石的身份,知道
這三個人不但掌握了大量的財富,而且在各個不同的社會領域上都有巨大的影響力。可是他
們卻完全不買賬,一點都不在權貴面前屈服,這是在世界上早已快消失殆盡的一種知識分子
應有的態度。在看了太多所謂知識分子在權貴面前卑躬曲膝的醜態之後,這四位專家的行為,
就格外使人感到可貴。
  白素和我的想法顯然一致,所以我們同時行動。她向朱槿使了一個眼色,我則向陶啟泉
做了一個手勢。
  朱槿和陶啟泉都立刻會意,朱槿在大亨又要發作之前及時阻止了他。陶啟泉則站了起來,
向四位專家道:「既然話不投機,也不敢留四位了,耽擱了四位寶貴的時間,真對不起,對四
位的承諾,仍然有效。」
  我不知道陶啟泉在請這四位專家前來的時候有過什麼承諾,想來多半是金錢方面的承
諾,如贊助研究基金之類,現在鬧了個不歡而散,陶啟泉維持承諾,算是很漂亮。
  四位專家的態度維持不變,各自哼了一聲,昂然直出。陶啟泉作為主人,也維持禮貌,
送了出去。
  各位看官:這四位專家在這個故事中從此不再出現,而他們出現的過程,對故事也沒有
什麼關係,可是我還是記述了下來,算是他們四位的別傳,一來表示我對他們的敬佩,二來
他們的行為也可以對比出好一些所謂知識分子在權貴面前的無恥!
  在陶啟泉還沒有回來之前,水葒已經將紅綾拉了過來,先介紹岩石,再介紹高興。
  高興在紅綾一出現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一直瞪著紅綾看。水葒才說了:「這位是高
興——」
  高興就裝出一副兇猛的樣子來,大聲道:「我是獵頭族的!」
  紅綾笑道:「好極!」
  紅綾這樣的反應,實在是沒有道理之極,獵頭族有什麼可以「好極」的?所以連高興都
怔了一怔。
  而就在這時候,紅綾伸手抓住了高興的一隻手,將高興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臉前,讓高興
摸她的鼻子。
  高興的神情先是感到非常的意外,接著就愉快之極,笑容滿面,也拉起紅綾的手去摸她
的鼻子。
  在一旁的岩石看到這種情形,很有訝異的神色。
  我並不確切知道她們這樣做的真正意思,可是也很容易猜到那必然是一種很貼切的見面
禮節,而且是屬於獵頭族的。我奇怪紅綾何以會懂得這一套?
  後來證明我料想的一點都不錯,而且根據獵頭族的禮節,首先拉對方的手摸自己的鼻子,
是表示對對方非常的尊敬,所以當時穎然脾氣不是很好的高興才會那樣愉快。
  至於紅綾怎麼會懂這個,紅綾的回答在我和白素的意料之中,也在我和白素的意料之外。
  她說:「是媽媽的媽媽教我的。」
  紅綾的知識絕大部份來自白素媽媽的灌輸,那是真正的「灌輸」,白素的媽媽將許多知識
直接輸入了紅綾的腦部,這經過在以前的敘述中詳細交代過,所以她這樣說,在我們的意料
之中。
  而在我們意料之外的是,再也想不到她接受的知識範圍竟然如此之廣,竟然包括了獵頭
族的禮節在內!
  紅綾的解釋是:「我也不知道媽媽的媽媽究竟給了我多少知識和那些知識的內容,如果不
是忽然知道了獵頭族,也根本不會想起他們的禮節,可是面對了獵頭族人,就自然而然會知
道。」
  這種情形其實和普通人腦部對知識記憶的儲存和運用一樣,只不過紅綾的儲存量特別巨
大,所以才使人感到奇妙而已。
  卻說當時紅綾和高興兩人經過了互相讓對方摸鼻子之後,立刻就變成了很好的朋友。陶
啟泉也已經送客回來,我用最簡單的方法告訴紅綾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指著岩石道:「他正在
說他的奇遇,已經說了開頭,會繼續往下說。他已經說了的,我會補充給你聽,你不要在他
說的時候打岔。」
  紅綾點了點頭。於是岩石繼續往下說。
  當時岩石在看到了牧羊姑娘如此俏麗的臉龐之後,訝異和感歎都已經到了高峰。可是當
他立刻看到了那姑娘的身體時,他就如同雙腳離開了實地,而飄飄蕩蕩到了天上。
  他的視線被美麗異常的臉所吸引,好不容易才能夠移動,當他目不轉睛注視那姑娘的時
候,沒有留意到那姑娘的反應非常不尋常。
  通常姑娘被陌生人這樣注視,總會有一些不自在的反應,或是羞澀、或是嗔怒、或是不
明白陌生人的意圖而產生恐懼等等,那是尋常的反應。
  而現在那位姑娘的不尋常反應,是在岩石的注視之下,她完全不當一回事;只是在神情
上看出她心中感到驚訝,卻又絕對不是驚慌和害怕。她和岩石對視,眼神之中很明顯的充滿
了疑問,然而她卻又沒有出聲。
  在那一剎間上岩石強烈地感到那姑娘在向他發出訊息,可是他卻只有這種感覺,而無法
接收到訊息的內容。
  他剛才曾經聽到過那位姑娘對「羊群」發出呼叫聲,所以自然而然認為她應該會說話,
而這時候那姑娘並不開口,岩石認為自己突然出現可能使對方感到害怕,雖然在那姑娘的臉
上,找不到絲毫害怕的神情。
  所以他就先開口,表明自己的身份。
  就是在岩石剛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才離開了那位姑娘的臉,看到了她的身體。而
當岩石看到姑娘的身體時,他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之劇烈,以致他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都
發不出來。
  岩石在敘述到這裡的時候,還是沒有說出這位的牧羊姑娘的身體究竟有何怪異,以致他
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只是不斷形容當時的感覺。
  我們雖然心急想知道,可是也不敢催他。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和紅綾低聲交換意見。這
種情形,在接下來岩石的敘述之中發生了很多次,我會將其中重要的一些記下來。
  先是我趁機將岩石以前所說的那些經歷,摘要告訴紅綾,紅綾很用心聽著。當紅綾聽到
那位姑娘的頭髮和皮膚都是很悅目的淺藍色時,她的反應與我和白素相同,發出了「啊」地
一聲,這使我知道她想到的與我和白素想到的相同。
  而當紅綾聽岩石說到感覺那姑娘有訊息發出,而他無法接收到具體內容的時候,紅綾向
我道:「這位藍姑娘一定習慣於思想直接溝通,她那時候一定正在向岩石發出許多問題,可是
岩石卻沒有接收能力。」
  我並不懷疑紅綾的說法,也因為我對於「思想直接交流」的這種溝通方法並不陌生。這
種方法在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間極為罕見,可是在外星人來說卻相當普遍,我自己在和外星人
打交道的過程中,就曾多次經歷。
  紅綾當然更是經驗豐富,最近她長期在「寶地」和「長老」溝通,就完全是採用思想直
接交流的方法。
  至於紅綾為什麼聽岩石說起當時的情形,就斷定那位姑娘是企圖和岩石進行思想直接溝
通,其中的原因我不是絕對清楚,只揣測是白素媽媽的功勞。
  白素媽媽究竟在紅綾腦部做了一些什麼手腳,詳細情形我和白素始終無法完全瞭解,只
知道輸入了許多許多知識,其數量之大,是我們無法設想的。這些知識儲存在紅綾的腦中,
只要有一些因頭,就隨  可以應用。
  這種情形和普通人腦部儲存知識在需要應用的時候發揮作用,完全一致,只不過紅綾腦
部知識的儲存量無比豐富而已。
  而後來岩石也知道了在那地方生活的人,確實都有思想直接溝通的能力。他們也有語言,
可是卻很少使用,既然可以直接溝通,語言起的作用程度,自然也減低到最低程度了。
  岩石在說到他看到那姑娘的身體之前,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像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
和想要怎麼說才好。在這個時候,他不斷喝酒。
  紅綾自然不客氣,陪他一起喝。什麼一九二零年的珍藏、一八九四年的極品,全都像白
開水一樣,倒將紅綾的口中,紅綾還一面搖頭,表示不滿意這些酒的味道。
  岩石停了大約兩分鐘左右,才繼續往下說。
  在聽岩石說了看到那姑娘全身的經過之後,就感到岩石當時的震撼確然有道理。雖然後
來看慣了這種情景,那地方不論男女老幼,個個都是如此,連在那地方生活了一個時期的岩
石自己也是這樣。然而當時第一個印象,還是深刻無比,所以這時候想起來,還是感到當時
震撼的餘波。
  原來自從岩石離遠看到那位姑娘時開始,就看到那姑娘穿一件長袍,這種情形毫不特別,
岩石也沒有特別注意。等他來到了近前,視線為姑娘的俏容吸引,並沒有立刻去留意這姑娘
身上的長袍是什麼樣子。
  直到這時候,他視線射向姑娘的身子,才看清楚姑娘身上的那件長袍顏色非常淺,說不
上是什麼顏色(屬於他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顏色),也不知道是什麼質地,只是可以看出一
定非常輕、非常軟。因為稍有微風吹來,衣袂飄動,整件長袍就會緊貼在那姑娘的身上。
  而最主要的,是那件長袍雖然不是完全透明,其透明度卻絕對超過百分之八十!
  而在長袍之內,並沒有任何其他衣著。這種情形,也就是說,那姑娘和全裸並沒有多大
的分別。
  岩石在一看之下,就完全可以看到那位姑娘身體的每一部份。
  那姑娘身體的每一部份都沒有特異恐怖之處,相反的,絕對美麗動人、曲線玲瓏、椒乳
挺秀、細腰平腹、腿長臀圓,線條之優雅,再好的畫家也畫不出來。因為即使在想像中,也
難以設想天地間竟然會有這樣完美的女性胴體。
  岩石可以預料那姑娘會有任何怪異,可是卻絕對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情景。
  而這樣的情景,引起他的反應,並非恐慌,而是立刻被吸引,感到自己彷彿不再存在,
剎那之間,存在的只有那位姑娘動人的身體。他無法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有過一些不適當的
動作,而當他定過幾分神來之際,他發現有一個現象更應該令他驚詫,就是那位姑娘的態度。
  那位姑娘沒有道理不知道身上長袍幾乎透明,當然更應該知道她是袒裼裸裎在一個陌生
人的面前。可是在岩石對她的身體注視了至少一分鐘以上,才將視線重又移到她臉上的時候,
看到她的神情還是和剛才一樣,像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裸體面對陌生人有任何需要特別注
意之處。
  岩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時候所在的地方,一定有太多自己不瞭解的事情存
在,他又定了定神,才能開口說話。他第一句話是:「姑娘,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姑娘本來神情就有些訝異,聽了岩石的話,訝異的成份又多了一些,回了一句話,可
是岩石卻完全聽不懂。
  岩石嘗試用做手勢的方法,再加上身體語言,可是在他那樣做的時候,那姑娘在大部份
情形下,都是跟著他做,顯然並不瞭解岩石的身體語言。
  那姑娘只是站著不動,已經看得人目眩,當她學著岩石的動作時,整個人像是泛起了一
重又一重的光彩。當動作大的時候,長袍的衣襟散開,她淺藍色的身體就在光彩之中閃動,
使岩石感到天旋地轉。
  岩石看到自己的身體語言沒有作用,就停了下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第七章:歡樂交響樂



  而岩石這時候穿的是專門爬山用的靴子,非常沉重。當他看到了那姑娘的赤足時,他很
自然的想到,草地很好,自己何不將靴子脫了。
  他並沒有停步,一面走一面脫靴子。那姑娘回過頭來,很好奇地望著他,看到他站立不
穩的情形,就自然而然過來,扶住了他。
  那姑娘的行動自然之極,可是實際情形卻是,當她過來扶岩石的時候,兩人之間已經沒
有距離,身體有相當部份是緊靠在一起的。岩石首先感到,那長袍的質地確實柔軟之極,而
且奇薄無比,兩人身體之間,像是根本沒有任何間隔,於是岩石接著就自然而然感到那姑娘
的體溫。
  而且還有一股充滿了異性誘惑的氣息,從岩石鼻孔進入,迅速傳遍了他的全身。
  岩石正當壯年,剎那之間心神蕩漾,不能自主,他向那姑娘望去,想確定那姑娘是不是
用這種動作在挑逗自已。然而當他一看到了那姑娘臉上那種純真無邪的神情時,心中不禁暗
暗叫了一聲慚愧。
  那姑娘臉上神情所傳達出來的訊息非常清楚,絕對不是岩石所想的那回事。
  那姑娘只是為了不讓岩石在脫靴子的時候跌倒,所以才過來扶他和讓他扶住自己的身子
而已。
  岩石在敘述這段過程的時候,說得詳細之極,尤其是很詳細地描述了他當時心理上和生
理上的反應,我已經將之盡量簡化,這一段過程,其實相當重要,表示了那地方的人,在行
動上,和岩石所熟悉的行為完全不同。而行為是由觀念主導所產生的,所以那地方的人,觀
念完全不同,不同到了岩石開始的時候,只覺得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的地
步。
  後來他在那地方生活了很久,他非常仰慕和享受那地方的生活,也努力學習、適應那地
方人們的觀念,可是結果還是完全不能適應。這是他最後不得不離開那他方的主要原因,這
是後話,表過不提,下文自有交代。
  而岩石對那地方的生活,總括的形容是:夢想的仙境。
  然而當他在說到那「夢想的仙境」的一些生活情節、一些觀念的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
搖頭,喃喃自語地道:「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怎麼會有人這樣想、會有人這樣生活!」
  他在整個敘述過程中,舉了許多許多這種「太不可思議」的生活方式,我會在適當的時
候,複述一些他所舉的例子,確然是不可思議至於極點。
  而這種不可思議行為的最典型例子,當然就是那時候那位姑娘來扶和被岩石扶著身子的
行動了。
  這種行動,從那姑娘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心中感到自然而然之極,然而這種行動,在
岩石想來,就是不可思議之極,他當時甚至於想到這位美麗的姑娘可能是白癡,智力或者只
停留在三四歲的階段,所以才會完全不知道兩性之間的避忌,也不知道應該對陌生人有最低
限度的戒備。
  岩石當然立刻否定了這種想法,因為在那姑娘的雙眼之中,他感覺到非常的靈氣,可以
肯定她非但不是白癡,而且智力很高。
  當時岩石感到非常迷惑,他收拾起暇思(非常不容易),將靴子和襪子脫掉。
  那姑娘望著他脫下來的靴子和襪子,現出非常好奇而不解的神情,像是她從來也沒有看
到過這兩樣東西,而且很不明白為什麼岩石的腳上會有這兩樣東西。
  她將自己的腳,放到岩石腳的旁邊做比較,兩人的腳當然妍媸有別,可是卻都屬於人類
下肢的一部份,在做了比較之後,那姑娘的神情更是不解。
  這一段小小的過程,岩石卻可以理解,他看出那姑娘可能從來沒有看到過襪子和靴子。
那地方的人如果全部都是打赤腳的,就有這種可能(後來很快就證明確然如此)。
  而岩石在脫了襪子和靴子之後,雙腳才一直接接觸草地,他就自然而然大大地吁了一口
氣,這是人在長時期受到束縛之後得到大解放時的自然反應。
  那時他赤腳站在草地上,感到舒暢之極,那些草柔軟滑爽,當腳底和它們接觸的時候,
那些草像是會活動,會輕輕地爬搔腳底,因而產生全身鬆弛的感覺。
  由於這種前所未有的舒服,岩石甚至於沒有留意那位姑娘是什麼時候離開了一些,沒有
再和他身子相靠了。
  不過那位姑娘還是離他很近,還是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岩石身上的一切,她伸手碰了
碰岩石頭上的帽子和護目鏡,又後退一步,打量岩石身上的其他裝備,渾不覺得她在這樣做
的時候,她本身就是人間最能吸引人目光的形相。
  岩石看出了她的好奇,將她手指碰過的東西,都除了下來,交到她的手中。那姑娘接了
過來之後,看了一會,還是神情不解,岩石也難以向她一一解釋。
  那姑娘將東西還給岩石,向前面指了一指,又開始向前走,岩石忙跟了上去。他才走了
幾步,不禁又發出了幾下讚歎聲。他感到了穿鞋子實在是天下最笨的事情了!這時候他赤腳
踏在草地上,當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時候,每次腳踏上去,草地上的草,就產生一種明顯可
以感到的承托力,不但將他踏下去的力消除,而且還有反彈。
  那結果就是,他的雙腳本來在向前走的時候,要承受他的體重,所以如果走久了,必然
會感到疲累。
  其時,那神奇的草地雖然沒有將他的體重完全消除,卻也消除了一半以上,所以他感到
無比輕盈,真正體會到了「身輕如燕」是怎麼一回事。而且他也明白了那姑娘在走動的時候
何以步姿會如此美妙好看,當然是由於身子輕了的緣故。
  岩石走在那姑娘身邊,這時候他在這地方還只見到一個人,心中的許多疑惑都沒有答案,
然而那種身心俱暢的感覺,卻已經是畢生未有,那使他再次認為他到的是仙境。
  那片草地看來很遼闊,可是在向前走的時候,不知不覺斜向上,不一會就到了高處,高
度大約有一百公尺左右。在高坡上向前看去,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河水非常平靜。
  那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在天上形成了各種色彩變換的晚霞,倒映在河面之上,才看出
平靜的河水是在流動的,將各種倒映的色綵帶得活動起來,形成一股流動的奇幻彩色,情景
之詭異,令人歎為觀止。
  河流經過之處,地勢有高有低,河面有寬有窄,河面窄處,水流非常湍急,濺起很高的
水花,組成每一股水花的萬千水珠,顆顆都反映晚霞的流彩,更是不可方物。而河面寬處,
水流就很平靜,看來像是一個又一個湖泊,水面上反映的天空,上下互相輝映,形成奇景。
  那河一直通向視線不能及之處,估計至少超過二十公里。
  河流兩岸,有一片一片連綿不斷的樹林,有的樹木非常高大,有的比較矮小。在樹木的
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不少類似房屋一樣的建築物。岩石不敢肯定那是房屋,因為在夕陽下,
那些建築物同樣發出彩光,隔得遠了,看不真切。
  眼前的風景本來已經足以令岩石目瞪口呆,而更令得岩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不知
道有多久忘了將氣呼出來的是:他居高臨下看出去,可以看到河兩旁有許多動物,有許多人。
  不論是河流狹窄處還是寬闊處,在兩岸上和河水中,都有許多人在活動,有的看來是在
嬉水,有的就在河岸的草地上站立或坐躺,那情形就像是有許多人聚集在河流兩岸,參加什
麼盛會一樣。
  而極目望去,河流一直伸延向前,沿河和河上的人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卻始終不
斷,估計在視線中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而那些動物,體積有大有小,大的猶如馬匹,背上也騎著人,小的有的像狗,有的像兔
子,都在人群中跑來跑去,顯然正和人玩成一團。而動物不但有地上跑的,還有天上飛的,
那些應該是鳥雀的動物,都有看岩石沒有見過的外形和色彩,大多數羽毛很長,繞著人或飛
或停,也顯然和人玩成一堆。
  而在河兩岸傳來的聲音,毫無例外的是充滿了歡樂的嬉笑聲,依稀可以分辨出男女老幼,
而其中又以兒童的聲音最多最嘹亮,和著鳥鳴獸叫,交織成為使人跟著歡樂的交響樂。
  雖然知道自己進入了不可思議的境地,會有不可想像的奇觀出現,可是岩石也沒有想到
忽然之間會在眼前出現那麼多人的壯觀情景。而且上了高坡之後,看到的情景,一次又比一
次令他感到無比的衝擊。
  他先是看到了美麗之極的風景,接著看到了許多人和鳥獸,等到他略為定過神來的時候,
雖然隔得還遠——大約兩公里左右,看出去,看到的人顯得很小,可是也可以看到,所有人
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裸體!
  那些身上有衣服的,也大都是和那位姑娘一樣的、透明度很高的長袍,還有一些顯然是
男性,在下身的「穿著」,只是類似「丁字褲」一樣的物品。
  放眼望去,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天體營。
  岩石在看到那位姑娘的時候,己經感到詫異莫名。現在看到了這樣大規模的天體人群,
他的詫異程度可想而知。
  他呆了半晌,轉頭向那位姑娘看去,只見那位姑娘正彎身,在喝由地上噴出來的噴泉。
岩石這才留意到,在高坡上有許多許多噴泉,有的只有手指粗細,有的有手臂粗細,有的有
半人高,有的只有不到十公分。
  那些噴泉噴出來的水,涓涓淙淙,順著高坡向下流,開始的時候只是一股一股,流出去
之後,很快的就彙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又一股的小溪。小溪繼續向前流,又和其他的小溪彙
集,整個高坡上全是銀光閃閃的流水,水流到高坡下,形成了小河,而小河的河水又注入了
大河之中。
  岩石才一上來,就被遠處的奇景所吸引,竟然沒有留意就在腳下的奇觀。
  這時候他看到那位姑娘在喝泉水,他也感到口渴,就在他的身邊,也有噴泉在,他彎身
張口去就泉水,那泉水才一入口,那股清甜的感覺,立刻沁遍了他的全身。
  他喝了一口,還想再喝,又喝了,更想喝下去。
  而就在他沉醉在那泉水帶來的喜悅時,又有他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那姑娘突然直起身
來,向遠處揮手,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就向高坡下衝了下去。
  那姑娘會突然離他而去,岩石再也想不到。那姑娘向下衝出了幾步,突然又坐倒在地,
順著斜坡,迅速地向下滑去。坡上的草非常柔滑,岩石知道,而那姑娘在向下滑的時候,有
時滑進了水中,濺起水花,去勢更快。
  岩石著急,一口水嗆得他咳了起來。等到他咳定,向下看去,只見那姑娘已經滑到了高
坡下面,他聽到那姑娘在不斷地發出呼叫聲,也看到原來在河邊,離高坡下面比較近的一些
人,都紛紛有回應的聲響,同時向那姑娘迎過來,雙方很快就匯合在一起。
  在開始的時候,岩石還可以認出那姑娘來。因為匯合在一起的人還不多,岩石看到那姑
娘伸手向上指,當然是在告訴別人他的出現。
  很快他,來到高坡下的人越來越多,有的還是騎著那種高大的動物趕來的,而且很多人
伸手指向上面,聚集的人之中,至少有一半是女性,毫無例外都有長髮。這時候夕陽離遠處
隱隱約約可見的高山已經非常接近,太陽快下山了。
  岩石正面對著夕陽,顯然可以直視,然而也形成了高坡下的那些人,對他來說是背光的。
再加上有一定的距離,所以他完全看不清下面那些人的臉面。
  他只感到,那些女性的長髮,也應該全是淺藍色,而那些女性,不是全裸,就是穿看同
樣的長袍,那姑娘雜在人群中,岩石已經完全無法將她分出來了。
  岩石第一個反應,是想立刻也滑下高坡去。
  可是儘管他這樣想,他的身子卻站立著沒有動。
  岩石在第一眼看到那位姑娘的時候,心中就產生了無與倫比的好感,這時候他看不到那
姑娘,心中很焦急,首先的反應是要下去找那位姑娘,這種反應很正常。
  然而他卻沒有行動。岩石將這種情形歸咎於他潛意識中的危機感阻止了他的行動。
  他是一個探險家,出色的探險家必然有極強烈的危機感,才能應付在探險行動中隨時會
出現、完全不能預料的各種各樣的危機。
  岩石這時候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在這樣的情形下,遇到一位美麗的姑娘是一回
事,遇到一大群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使那一大群全是美麗的姑娘,即使他直覺上感到這
裡的一切都美麗、可愛、親切無比,完全不使人感到任何威脅,他還是不能不為自己的安全
考慮。
  對方人實在太多了,在不到五分鐘時間之內,岩石估計在高坡下己經聚集了好幾百人,
而且還在繼續增加。
  使岩石安心的是,所有人看來都很有秩序,雖然人人都抬頭望他,可是並沒有人上來。
  岩石本來希望那位姑娘可以出現,向大家報告發現他的經過,可是人越來越多,那位姑
娘始終不再露面。
  岩石在高坡上停了大約十分鐘,他感到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對方如果有惡意,要
上高坡來對付他,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不如自己放勇敢一些,下去面對這些人。
  他打定了主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向下走去,他本來並沒有打算學那位姑娘一樣
滑下去,可是才走出了兩步,草上其滑無比,又是向下的斜坡,一個失去平衡,他自然而然
坐倒在地,向下滑去。
  在潤濕滑溜的草上向下滑,速度越來越快,岩石是初次有這樣的經歷,控制得不是太好,
在滑進水裡的時候,更不免身子打滾,等他滑到了高坡下面時,非常狼狽,一時之間起不了
身。而就在他要掙扎起身的時候,離他最近的兩個人,快步過來扶他。
  岩石站起來了之後,才看到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年紀都很輕,男的很俊,女的很美
(美麗程度不如那位姑娘)。
  他們兩人臉上儘管有掩不住的好奇和驚訝,可是最令岩石感動的是,他們那種真正的表
示關切的神情,關心他在狼狽地滾下來的時候有沒有受傷。
  這種真摯的關切之情,使岩石肯定自己的安全沒有問題。而這兩個人望著岩石的眼神,
顯然是在傳遞某種訊息,岩石倒是可以知道他們是在問自己是不是沒有問題。
  岩石連聲道:「我很好,沒有什麼。」
  在他開口之前,他己經看到那一男一女,身上不著寸縷,完全赤裸,而岩石居然將自己
的驚訝、尷尬和不習慣的程度減到最低,那完全是因為他感到兩人對他真正關心,在人和人
之間有這種關切的感情的時候,穿不穿衣服,就變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了。
  這時候太陽己經下山,可是眼前並不黑暗,只是在不知不覺間換了一番光景,一輪明月
灑下了鋪天蓋地的銀光,向遠看,河面上全是閃閃、跳躍的星星;向近看,那些人的淺藍色
皮膚本來就很悅目,這時候更添上了一重銀輝,使得他們每個看起來都好像被聖潔的光輝包
圍住一樣。
  正因為所有人都給岩石以聖潔的感覺,所以岩石更感到自己完全不會有任何危險,他想
起剛才在高坡上產生的危機感,只覺得好笑,甚至於感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實在很是卑
劣。
  岩石感到眼前所有人看來個個都是天使,他心情無比放鬆——那是一種本來絕對不應該
在陌生地方、陌生人面前會產生的感覺。岩石覺得難以形容的喜悅,他有想和每一個人握手、
擁抱的衝動。
  所有的陌生人,都像是親人一樣,所以接下他看到的情景,雖然使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他雖然自然而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卻還不至於完全不能接受。
  我整理岩石的敘述,整理到這部份的時候,曾經考慮過是不是要將這一部份複述出來。
  我考慮的結果是,盡量簡單、含糊地加以複述,而不是將它刪掉。因為那種情景,是一
個最好的例子,說明那地方和我們所處的人間,在觀念上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和反,對瞭解那
地方的情形,很有幫助。
  至於為什麼要簡單、含糊地加以複述,是因為事情和男女身體的接觸有關。雖然在我們
所處的人間,必然有正常的男性和正常的女性兩者之間身體的接觸,生命依靠這種行為來延
續。可是如果詳細、清楚地描述這種行為,就會被視為「不道德」,或者被視為「淫邪」,這
是人類許多虛偽行為中最莫名其妙的一種虛偽,而這種虛偽和很多虛偽一樣,都由被視為「理
所當然」的觀念所形成。
  那地方的人顯然觀念完全不同,所以他們有在岩石看來簡直無法想像的行為,對他們來
說,我們對他們行為的大驚小怪,才不可思議。
  當時岩石想說一些話,表示謝意,可是他又明知道自己所說的話人家聽不懂,所以一時
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就在那最多十秒鐘他猶豫的時候,在他四周圍的情形,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本來很多
人在他的四周圍,注視他,神情都很驚訝和好奇,可是這時候像是所有人對他的出現,都己
經不再感到驚奇,也不再有興趣加以追究,正紛紛四下散開去,像是他根本不值得引起任何
注意一樣。
  當時岩石感到很奇怪,因為他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突然出現,不應該只引起那麼短時
間的注意。設想有一個藍種人,如果出現在我們的地方,會引起什麼樣的轟動,簡直難以想
像。
  當時岩石完全不明白,因為那些人分明不是冷漠,為什麼會突然之間不再理他了?
  後來他才知道,也是由於行為上的不同。這地方的人完全沒有理會他人事務的觀念!
  他們在他人需要幫助或他人要求幫助的時候,會毫無保留提供幫助。而在沒有這種情形
發生的時候,絕對沒有人會去理會他人的任何事情。
  儘管岩石的突然出現,在這地方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可是也
只是在一開始的時候,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而已,隨即所有人都不當是一回事了。岩石是從
哪裡來的、為什麼會來到這裡等等許多問題,他們都自然而然認為那是岩石的事情,和他們
無關,所以他們根本想都沒有想到過要去打聽一下。
  後來岩石當然更明白,這地方的人和人之間關係之所以如此融洽,如此和平,根本完全
沒有衝突,很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基於這一點。這地方的人,在觀念上非常清楚每一個人都
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所以他們不會去管人家的閒事,沒有了管人閒事的行為,當然也不會有
人和人之間的是非了。
  岩石後來在這裡明白的事情很多,會選擇重要的加以記述。卻說當時岩石看到所有人紛
紛散去,他更是驚訝,這時候離他最近的,就是剛才在他狼狽滑跌時過來扶他的那一男一女。
  岩石留意到那一男一女在扶住他的時候,應該是不認識的,可是現在情形非常不同,只
見他們互相對望著,岩石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人,也可以感到他們眼中發出的光芒,射向對方,
熱烈如火,所傳遞的訊息再明白不過。
  他們互相注視了大約十秒鐘左右,那男的突然張開雙臂,那位女郎的臉綻出了歡喜無限
的笑容,投向那男子的懷抱,兩人立刻緊緊相擁,而且身子互相摩擦。
  這樣的情景,就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下進行,然而除了岩石之外,根本沒有別人向他們望
上一眼,岩石立刻感到自己注視他們,可能非常不禮貌,他想轉過頭去,然而接下來發生的
事情,卻使他的視線無法離開。
  他看到的是在那時候,那男子有顯然的生理反應,而那女郎伸手握了對方一會,有非常
滿意的神情,然後放手,身子略聳,就掛在男子身上,雙腿盤住了男子的腰。
  岩石就在他們的旁邊,看他們的情形,分明完全沒有想到身邊的奇怪陌生人會可能對他
們不利。他們確然完全沒有想到,後來岩石也知道,在他們的思想中,根本沒有一個人會傷
害另一個人這樣的思想,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傷害他人」的這種行為。
  岩石僵立了一會,欣賞那一男一女沉醉在他們的歡樂之中,心中的怪異感,難以形容。
  然而在接下來不到一小時中,他就知道為什麼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對那一雙男女的行為
有看上一眼的興趣了。
  他在完全沒有人理會的情形下,漫無目的向前走,他很想和人交談,向人問問題,然而
他很快發現,在這裡所有人都幾乎不說話,岩石留意到他們互相之間的溝通,是使用眼神來
表達訊息,他看到許多男人和女人,互相注視,眼睛中有不同的神采配合不同的表情在發射
不同的訊號,而各有不同的表示和反應。
  這種情形,是標準的「眉來眼去」。
  岩石抱著極大的興趣旁觀,看到他們最多發出一些表示反應的聲音,沒有人用語言表達
心聲,而各自之間顯然有極好的溝通。岩石看出他們是互相之間在表達對對方的好感,有一
拍即合的,像剛才扶過他的那一男一女,就立刻眉花眼笑,擁成一團,歡喜無限,親熱起來。
而有時一方表示無意接納對方的時候,雙方都會微笑分開,身子旋轉,有舞蹈的動作,又去
向別的異性放送求愛的訊息,過程絕對平和,顯然參加行動的所有人都相信,你拒絕我,必
然會有人接受我,所以沒有被拒絕之後,還要哀求甚至於糾纏的情形,也使得這種場合,更
具有悠然、優雅、高尚、瀟灑……交集的美感。
  岩石向前走,開始的時候,對在有親熱行為的男女,還不免要看上幾眼,到後來,己經
見怪不怪,就是想看,也看不了這許多,他就很明白這裡的人為什麼完全不當是一回事了。
  岩石在這時候,己經完全定下神來,他雖然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事情的究竟,也已經可以
做出假設,他猜測自己是由於不知道什麼原因,而進入了一個和他原來生活的人間完全不同
的環境。
  對於這個陌生的、一切完全不能想像的環境,岩石產生了極度的好感。
  他那時候,對這個環境還一無所知,然而他看到的是,所有人無論在做些什麼,他們臉
上的神情,都是那樣的高興和喜悅,每個人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笑容,這些笑容是如此之甜
美,反映他們內心的歡樂。
  在這個地方生活的人,個個都這樣快樂,那麼這個地方,毫無疑問不是仙境,就是天堂,
是他原來生活的人間所夢想的環境,他能夠來到,是如何幸運。
  他暗暗下了決定,既然自己有幸來到這樣的天堂,就不必再回人間了。



第八章:衣食住行



  望著那些相擁相親的男女,岩石很容易就想到那位他來到這裡第一次見到的牧羊姑娘,
他飄飄然地想:要是自己向那位姑娘求愛,會不會有結杲?
  如果有結果,他就可以娶這位姑娘做妻子,就在這裡過神仙生活了。
  當岩石在那樣想的時候,他己經感到眼前看到的那許多人在進行的行為,很有些像一些
部落民族的男女求偶行動,這種求偶行動大多數在月圓之夜進行,所以有一個專門名詞,稱
為「跳月」。
  在「跳月」進行的時候,求偶的男女載歌載舞,選擇對象,情況和如今看到的相似。現
在那些男女動作輕盈優美,類同舞蹈,不過沒有音樂,好像美中不足,然而一切在近乎無聲
之中進行,卻又深具「此時無聲勝有聲」之妙韻。
  岩石想到甜蜜的時候,自然而然現出了笑容,他雖然看不到自己的笑容如何,可是可以
想像必然和在這裡的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在他身邊不遠處,有幾個女郎,步履美妙,向他
走了過來,女郎妙目吟兮,令岩石的心跳速度,陡然提高十倍!
  那些女郎無不動人之極,充滿了異性的誘惑,岩石完全知道,自己只要將目光停留在其
中一個的臉上,從心中感到喜歡對方,那姑娘就會投向他的懷抱。他至少已經看到過上百個
這樣的例子了。
  在那時候,岩石不是不心動,然而他卻立刻收起了笑容,使自己的眼光變成十分冷漠,
而且不望向任何一個女郎。
  那些女郎仍然帶看甜美的笑容,在他身邊翩然走了過去。
  岩石心頭狂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對的!不要別人,只要那位牧羊姑娘!
  他要向那位牧羊姑娘求婚,娶他為妻。
  岩石的敘述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停,臉上有非常難以捉摸的複雜神情。在他又開口
的時候,他不是繼續往下說,而是忽然問我們:「我這樣決定,是不是錯了?」
  他的這個問題聽起來很簡單,可是只要想深一層,就會覺得複雜無比,根本不可能有確
切的答案。原因自然是因為我們對那地方的情形所知太少,所以無法判斷他這樣想是對還是
錯。
  我聽得他這樣問,只想到了一點:這個問題一定十分重要。他決定了要娶那位牧羊姑娘
為妻,他將這個決定付諸行動的經過,可能影響了許多他的經歷。
  而後來事情發展的經過如何,完全無法想像,當然只有聽他說下去方知端的。
  而岩石在問了這個問題,得不到回答之後,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紅綾趁機和他對飲,我
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交換到那時為止,我們聽他的敘述之後的感覺。
  首先我和白素會心微笑,因為岩石所說那地方的人不以語言而用眼神來發放訊息,這種
情形對我們來說,並不感到特別。我和白素之間,在一般情形下,就也可以用眼神來溝通。
  這種溝通方式,是不是可以算是「思想直接溝通」呢?
  應該至少可以算是思想直接溝通的一種形式吧?
  我們都感到,岩石的敘述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只有在想像中才存在的地方「夢想國度」,而
即使在想像中,許多細節也不可能是這樣子。
  因為再天馬行空的想像,還是依據想像者的認知所產生的。而岩石敘述的情形,許多地
方卻和我們認知的完全和反,是真正的不可思議和無法想像。
  所以我覺得高興所說「一切全是岩石的妄想」的說法,很難成立。因為岩石想不出這些
情形來。在岩石的敘述之中,有一些細節,絕對超過岩石的認知,不是他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無法憑想像說出這些事情來。
  白素顯然和我達成同一結論:岩石的敘述可信,他確然曾經到過那個地方。
  岩石的敘述其實很平鋪直敘,可是卻有很強烈的感染作用,使人在聽他詳細說來的時候,
也像是進入了那個地方,受他一再強調那地方平和喜樂的影響,依稀也感到了在那種環境下,
心境會是如何輕鬆和愉快。
  這種感覺,越聽岩石說得多,就越是強烈。
  我和白素心中都自然而然浮起一個名詞,那名詞比「夢想國度」、「天堂」、「仙境」……
等等,都要貼切。
  我和白素同時低聲說了出來:「極樂世界。」
  這四個字一出口,立刻引起了各人的回應,水葒和朱槿隨即重複:「極樂世界。」
  而大亨和陶啟泉,卻微微搖頭,顯然他們感到岩石所說的那個地方,並不當得這四個字。
  這時候岩石的敘述其實還只不過是一個開始,後來聽岩石說下去,找越來越肯定,那地
方確然堪稱「極樂世界」,而且其「極樂」的程度,遠遠超過人所能夠想像,而大亨和陶啟泉,
卻有大大不以為然的神情。
  高興沒有表示態度,岩石卻現出了一個十分苦澀的笑容,一面搖頭,一面喃喃自語:「極
樂世界,.極樂世界!極樂世界……」
  他的這種反應,顯然是表示他心中並不同意「極樂世界」的這種說法。
  可是一切形成極樂世界的事情,卻又都是從他口裡說出來的,他的這種態度,很莫名其
妙,只說明一個可能,在那地方,後來發生了對他來說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然而世界既稱極樂,怎麼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當然只有聽他繼續說下去,至少憑我的想像力,無法設想。
  岩石在問了這個問題之後,大家無法給他答案,主要原因當然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以後
發生了什麼事情。
  以後發生的事情如何,可以決定他那時候下決心要娶那位姑娘為妻是對還是錯。
  因為如果只是他一廂情願,落花有意,人家姑娘卻流水無情,他變成了單戀而又不肯放
棄的話,那也夠折磨人的了。
  一切都要看事情後續發展而定,我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岩石又停了片刻,才繼續往下說,他的敘述方法仍然很沒有條理,說到哪裡是哪裡,我
現在的複述雖然經過整理,也無法完全避免這種情形。還好岩石所說的一切,都和那地方有
關,雖然在時序上有些錯亂,都對瞭解那地方的情形有幫助。
  當時岩石由於下了這樣的決心,他決定抗拒使他心動的誘惑,盡量不去看那些熱情奔放
的男女。他注意到還有很多其他人,並沒有參加求偶的行動,那些人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有的幾十個人成為一堆,在那些人聚集的地方,都有很多食物,岩石感到自己有進食的需要,
他就走近了一堆人。
  那些人看到他走過來,只有非常少的驚訝神情,這使岩石感到他的出現這件事情,在這
裡已經不知道通過什麼方法迅速地傳了開去,人人都已經知道來了一個「怪人」,既然已經知
道有這樣一回事,看到了他,自然也就不會太訝異了。
  所以看到他的人,表示友好、親切的神情,遠超過驚訝。這時候岩石來到近前,才向那
一堆應該是食物的東西看了一眼,就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各自用雙手捧了一捧,來到了他
的面前。
  岩石連聲道謝,他向各人看去,那些人也都在進食,向他微笑點頭。那些人吃的,就是
兩個孩子捧到他面前的那些東西。
  孩子將東西放下,走了開去,岩石認出其中大部份應該是各種果實,他隨便拿起一個來,
咬了一口,就滿口香甜,非常美味。
  這是岩石第一次嘗到這地方的食物,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嘗到了許多許多味道不同,甜
酸苦辣鹹,什麼味道都有的食物,什麼口感不同的食物都有,可是除了飲用的奶類來自動物
之外,其餘全是植物的果實。其中有幾種果實,竟然有煙三文魚和熏蚝的味道,真是不可思
議。
  除了果實之外,就是取自地下的一種類似菌類物體,岩石將它歸於真菌一類,形狀看起
來都差不多,可是味道之複雜,他在提起的時候,只是不住搖頭,說不上來。
  那些都是他以後對當地食物的認識,當地在空中、地上、水裡,都有各種各樣的動物,
可是所有人完全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可以將這些動物當成食物。
  連人帶動物,都以植物為食,而植物的種類之多,生長之茂盛,生長速度之快,都使得
這裡的人完全不必為缺少食物而擔憂。
  也就是說,造成紛亂、爭奪、飢餓和恐懼的食物不足問題,在這裡完全不存在。
  岩石舉了兩個例子來說明食物的充裕。他說他才一出現時看到的那片草原,在那裡到處
都是。草原上的每一種草,每一種花,都可以進食,隨便抓上一杷,就可以吃得人心曠神怡,
而每一種花草的塊莖,各有各的味道,時間久了,經驗累積,甚至於可以分出哪一種屬於牛
筋的味道,哪一種屬於牛脊肉的味道。而在採食了之後,可以看到植物迅速地蔓延生長。
  岩石曾經躺在樹下,等果實成熟掉下來,太陽移動,看來不到一小時,果實就從黃色變
成紅色,掉在他的口邊。掉得遠一點的,他根本懶得去碰!
  沒有飢餓,在這裡的人,完全不必為生活主要的要素而努力,當然更不會因此引起紛爭。
  而更奇怪的一個現象,是岩石第一天就發現了的:這地方沒有火。
  本來像「跳月」那樣大規模的求偶活動,在晚上舉行,雖然月色明朗,也應該處處都有
火堆來增加熱鬧和歡集的氣氛。
  可是沒有火,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火。
  很多人圍在一起進食,都沒有經過燒、煮的過程,因為沒有火。
  沒有火,當然也沒有燈,到了晚上,除了跳月的三天之外,都天黑了就休息。
  沒有多久岩石就學會了當地人的語言。由於當地人互相溝通的主要方式並非語言,所以
他們的語言也很簡單,辭彙不多,很快就可以學會。
  岩石在發現了當地沒有火之後,有非常偉大的雄心,他有意成為將火帶到人間來的普羅
米修士,成為當地人心目中的神。
  他先是企圖用語言告訴大家什麼是火,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使任何一個人明白,
這地方根本沒有火,如何能夠使人明白有火這種現象的存在呢?
  岩石並不灰心,他努力集中了幾百人,在那地方要做到這件事情也困難無比,因為人人
都天生自由行動,從來都沒有聽從過別人的指點,也從來沒有人指點過他人行動。
  由此可知岩石要集中許多人在一起聽他一個人說話,是何等之困難。
  岩石幾乎是一個一個拉來的,被他拉來的人個個神情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情。
  在岩石說到這一段的時候,我倒很可以想像:那地方人人都尊重個體,生命之中從來沒
有集體行動的基因,忽然要他們聚集一起,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怪事,相信如果不是
他們都具有非常的君子性格,懂得遷就他人,岩石就根本不可能將他們聚在一起。
  而這種情形,令我神往之極。
  在我們這裡,人的生命活動受命於集體行動的基因,在這種基因的活動下,人習慣了很
多人聽從一個人。而不論這個人的言、行是多麼荒謬,都會有許多人尊他為領袖,只知道遵
從領袖,而完全喪失了自己。領袖有大有小,之所以會有「領袖」這種東西產生,就是因為
人生命中沒有認識個人是獨立個體的基因。
  而那地方的人卻完全不同。
  可以肯定,那地方沒有人間一切的罪惡,這也是主要的因素。
  岩石當時眾集了幾百人之後,開始向他們介紹「火」。
  那時候,岩石的衣服,也早已換成了那種透明的長袍,他發現自己原來穿的衣服在這裡
根本多餘,溫度在這裡維持在人的感覺最適合的狀態,變化極少,完全不需要用衣服來保溫。
這就是大部份人根本裸體的原因。
  岩石還不習慣完全裸體,所以他才穿這種長袍,而這種長袍,到處都是,喜歡穿就穿,
不喜歡穿就脫下來,隨便放在什麼地方,讓喜歡穿的人隨時可以拿來穿。
  (以上這一段話聽來有些贅牙,可是卻最好的說明了一切物資在那地方的情形:豐盛無
比的各種生活需要的物資,到處都是,人人可用。)
  (這種情形當然也是組成「極樂世界」的主要因素。)
  岩石原來的衣服,和一些他探險行動所必須的裝備,都還在。這些東西,有人看見了,
最多只是表示一下驚奇,連有碰一下的興趣者都不多。這裡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好奇心,也似
乎根本沒有求知慾,對於他們不瞭解,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根本不想知道。
  然而岩石還是決定向他們介紹火。
  岩石當時的心理,小部份是感到這裡的人連火都不知道,實在太可憐了。大部份是想當
他將火帶給這裡的人之後,他可以建立自己非常的地位。
  岩石並不隱蹣他當時的想法,我和白素聽到這裡,互望了一眼,心中感到了莫名的厭惡,
同時想到,岩石在那地方,會造成極大的破壞。
  他會將人間的醜惡行為帶到那地方去,像瘟疫一樣散播開來,使那地方原來的平和歡樂
盡皆消失。
  這是人間最典型的一種人為悲劇:人家好好的在過日子,總會有一些人自告奮勇要去改
變人家的日子,用種種美好的名詞,以達到使他自己建立「神」的地位之目的。表面上是為
了人家「好」,實際上是為了他自己。這種行為發展到頂點的時候,可以成為他為你服務,而
你不得拒絕他的服務的程度。他甚至於可以使用屠殺作為手段來鞏固他的「服務」。皇皇書寫
在他服務所在門口的「為人民服務」,就是那樣一回事。
  岩石要進行的就是同一類型的醜惡行為,他企圖用人間的醜惡行為來污染那裡純潔的環
境,就像想將一桶毒水傾入水井一般,實在太可惡了!
  那時候,白素還好,我則忍不住向岩石怒目相向。
  岩石留意到了我的反應,他向我發出一個苦笑,道:「我沒有成功,由於兩個因素,我沒
有成功。」
  岩石所說的第一個因素,是他無論如何無法弄出火來。他要向人家介紹火,當然先要有
火給人家看了,人家才會明白。
  可是他的打火機,卻打不出火來,連火花都沒有;他的防水火柴也無法劃得著;他的放
大鏡,在陽光下聚焦,可是焦點久久不能生火燃燒。
  那些人居然很有耐性,看他一一表演,雖然氣溫非常適宜,岩石也不免滿頭大汗,狼狽
非常,結果是他聚集起來的人,在幾乎同一時間之內散去。
  岩石在這次行動中,對當地人的行為又增加了新的認識,他認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努力
想做些什麼事而沒有成功,可是完全沒有人來安慰他的失敗。這裡的人在觀念上根本也沒有
「成功」、「失敗」這種事情。他們從來不追求成功,當然也無所謂失敗。
  岩石的表演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己,
他們決無興趣去追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岩石事後研究他無法生出火來的原因,是因為那地方空氣成份的緣故。火要有氧才能
發生,空氣中如杲沒有氧,當然就不可能有火。
  當岩石非常認真說出他的這個分析結果時,所有聽到的人都發出近乎喝倒采的聲音。
  當然如果空氣中沒有氧,就不會有火。然而那地方的空氣之中當然應該有氧,不然就算
那些藍皮膚的當地人可以不需要氧氣,岩石是一定需要的,沒有氧氣,他早就窒息死亡了。
  岩石苦笑:「確切的原因我不知道,或許那地方的空氣中的氧,只能供呼吸,不能產生火,
或許……或許成份不同。在那樣的怪地方,什麼樣的怪事都會發生。」
  大家沒有再表示什麼,當時沒有人注意這一點,也不同意岩石的說法,因為空氣就是空
氣,若不是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上,就不應該不同,在地球上,空氣成份固然有區別,可是也
不會有性質上的根本不同。而根據岩石的敘述,他不像是到了外星,他應該還在地球上。
  而岩石所說的第二個他未能將人間的那一套在那地方傳播開去的因素是:他發覺那地方
的人,完全沒有追求新知識的要求。岩石覺得那地方的人的生活,接近原始人,他覺得自己
不知道有多少知識可以傳授給所有人。
  他想像一個現代人回到了接近原始人的社會,以擁有的現代知識,簡直就可能成為超人,
成為人人崇拜的偶像!
  如果真的現代人出現在原始人社會,確然會有這樣的優勢。因為人類有對新知識的追求,
有求知的慾望,更有許多許多其他的慾望,要依靠新知識來滿足。
  可是在那地方,根本沒有求知的慾望,沒有其他的慾望,新知識對他們來說,一點用處
都沒有。岩石努力想表現他比他們懂得多許多,而且可以將他所懂得的傳授給他們。
  可是結果正合上了一句俗語:「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一點作用都沒有。
  所以有幸,岩石身上的一切人間壞習慣,沒有污染那地方的純潔。
  後來我和白素討論,覺得有一句話,雖然被評為不科學,可是卻很有些道理,這句話是:
「物必先腐,而後蟲生。」
  如果根本像那地方的人那樣,不論你說得多麼動聽,完全不為所動,蠱惑人心者,當然
也就無所施其技,什麼主義、什麼主義,哪裡會有市場。
  岩石還從那地方空氣成份可能不同上,觀察到了那地方的許多奇特現象。
  他發現那地方沒有老人,人成熟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直到死亡,不再在外形上有顯著的
變化。
  他發現那地方沒有使人身體受到傷害的病菌,沒有疾病。有傷口(非常少有)、流血(血
色鮮紅),卻從來不會發炎。
  他發現那地方的風和雨,都是和風細雨,每當雨後,花草樹木格外美麗。
  他第一次看到那地方的人所住的房屋時,根本不以為那是房屋,而只以為是一種涼棚。
而且那並不是搭出來,而是種出來的,一種類似竹子的植物,枝幹十分光滑,將它們一排一
排種在一起,就生長成為一道牆,三道牆形成之後,枝幹向上生長,自然而然糾纏在一起,
加上茂密的葉子,成為天然的頂部。
  這樣的「建築物」,到處都是,沒有門窗,只有三邊,和長袍的情形一樣,誰喜歡住就住,
只要看到空在那裡,就可以當作是自己的,人在這樣的屋子裡進行的任何活動,旁人只要有
興趣,當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過岩石發現除了開始的時候,他還會看上幾眼之外,其餘
人對於他人在做些什麼,根本毫無興趣。
  岩石在沒有多久之後,也發現那些像馬一樣高大的動物,非常馴善,而且背部很寬廣,
天然有可供人騎坐的凹處,就這樣騎上去,就非常舒服,跑起來又穩又快。
  這時候岩石己經完全可以肯定,在這裡沒有「私人擁有」這個觀念,或者說,這裡的「私
人擁有」觀念很特別,還是以那種長袍為例,當長袍穿在甲的身上時,當然屬於甲所有,不
會有任何人從甲那裡取它。然而甲卻並不將身上的長袍視為個人擁有,他隨時可以放棄,在
他放棄之後,人家就可以取用,而當他又有需要的時候,他也隨時隨地可以取得人家曾經用
過而又放棄了的,或者隨時隨地可以取得新的。
  其他所有的東西,都依照這個例子,毫無例外。
  這種情形,在人間也有人有過類似的理想,可是事實證明,人間永遠無法出現這種情形。
  要出現這種情形,必須有兩個條件:
  第一,要人沒有貪慾。這沒有可能,貪慾是人根本的慾念,深植於人類生命基因之中,
決定人生命的形式。
  其次,要有極度豐盛的物資,可以充分供人取用。這更沒有可能,別說現在地球上人口
已經到了接近爆炸的程度,就算在原始人時代,物資也不夠分配,所以才導致爭奪成為人的
天性。如果物資有充分的供應,人的爭奪天性,難以形成。
  而在那地方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形,非常令人心嚮往之。然而絕對不是人人都和我想法
一樣,大亨和陶啟泉就皺著眉,他們心中顯然是在想:那地方的這種生活形式,實在是太乏
味、太無趣了,毫無人生意義,人和昆蟲沒有分別,只是活著而已,那種生活,可怕之極。
  我並沒有冤枉他們,大亨己經首先忍不住搖頭,道:「你在這種地方,住了多久?」
  岩石的身份和大亨、陶啟泉差不多,都屬於人間的豪富階層,可是岩石的性格顯然不同
(不然他也不會放著奢華的日子不過,而深入蠻荒去探險了),所以他的回答是:「那地方的
日子太寧靜舒適了,完全使人不去計算日子。我一直到了離開之後,才知道我『失蹤』了將
近兩年。」
  岩石這樣說,表示他在那地方生活了兩年之久。
  而我心中立刻升起了疑問:岩石對那地方的生活如此滿意,他為什麼要離開?
  我還沒有開口,大亨就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不過他問得非常不懷好意,充滿了諷刺,
他道:「為什麼只住了兩年,應該在你心目中的天堂終老才是,還是想來想去,覺得地獄的生
活比天堂有趣得多,哈哈!哈哈!」
  岩石望了大亨一會,沒有直接回答。
  我對大亨的態度頗不以為然,哼了一聲,道:「聽他繼續說下去。」
  大亨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大聲道:「請長話短說,不必詳細介紹那地方衣食住行的情形
了,沒有什麼人會對那地方的那種生活有興趣,聽聽或許很有趣,真要成了那地方的人,何
不在人間服無期徒刑。監獄裡也是生活物資絕對不會缺少的地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自然而然搖頭,感到人和人之間,對事情在認知上的差別,真
的可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們認為那地方堪稱極樂世界,而大亨和陶啟泉的認知卻截然
相反。
  大亨在這樣說了之後,一副向我們挑戰的神情,我卻沒有和他爭論的意願。



第九章:求偶



  雖然水葒唯恐天下不亂,向我做了一個鬼臉,可是我並不受她的挑撥,對於大亨的話反
而表示同意,道:「對,請長話短說,究竟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岩石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片刻,他將那地方的生活情形說得如此詳細,當然是由於他
對那地方非常懷念的緣故。而從他失蹤開始算起:他在那地方生活了兩年就離開,那麼離開
到現在也己經超過二十年了。
  看來歲月並不能削減他對那地方的懷念,而且從高興一上來就埋怨他一直在「找、找、
找」,可知他離開之後,一直想回到那地方去,只不過他雖然一直在尋找,卻沒有找到那地方。
  只怕從高興懂事開始,就看到岩石在努力尋找那地方,也看到岩石因為找不到那地方而
產生的痛苦,所以印象深刻,這才表示了她的不滿。而她的不滿,是基於對岩石的關切,這
一點倒可以肯定。
  我也可以肯定,岩石這次通過大亨,召集我們,將他的經歷告訴我們,目的是想尋求我
們的幫助,幫助他可以回到那地方去。
  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覺得事情虛無飄渺至於極點,真的想不出可以怎樣幫
助他。
  我們並不是不相信他的敘述,事實上當他說到看到那牧羊姑娘的頭髮和皮膚都是藍色的
時候,我和白素已經砰然心動。我們同時想到了藍種人。
  那地方的人,毫無疑問是藍種人。
  雖然那位人種學家,認為根本沒有藍種人的存在,可是我和白素都知道,藍種人的情形
是:應該出現在地球上而結果卻沒有出現。
  在《遊戲》這個故事中,提到過七種外星人改造地球環境,使地球出現高級生物,在人
種之中,就有藍種人,我還在外星人留下的立體投影之中,看到過在計劃中應該在地球上出
現的藍種人。
  在《閉關開關》這個故事中,被困在山腹之中的「長老」,就是當年七種外星人之一,他
在知道了現今地球人種的情形之後,也曾奇怪何以沒有出現藍種人。
  當年七種外星人改造地球的計劃可能非常好,可是實際行動卻非常粗糙,甚至於可以說
失敗。他們將地球表面分成了亂七八糟的幾塊,「長老」不知道為了什麼失誤而被困,藍種人
沒有出現,以及人類的行為離高級生物的行為標準,顯然還相差甚遠等等,都說明行動不成
功。
  然而岩石卻到了一個所在,一個藍種人聚居生活的所在,而藍種人在那地方的行為,卻
很具高級生物的風範,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會不會是藍種人早就在地球上出現,只不過由於他們生活的地方很隱蔽,所以一直沒有
被人發現?
  雖然這個可能性極小,然而這是唯一的可能。
  岩石所說的經歷,能使我感到非常的有興趣,這是主要原因。
  這次岩石停了相當久,才繼續往下說,他果然說來簡單了許多,可是我在複述的時候,
還是要大幅度簡化。
  岩石在衣食住行方面,在開始的幾十天,每天都有新的發現,而他對於當地人對生活的
態度和觀念,卻不是幾天就瞭解得非常清楚,使他對這地方極度喜歡的也主要是這種生活的
態度和觀念。在人間他是豪富,生活所需物質的豐盛,對他來說,不算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當他發現那地方的人,對於男女關係,也完全和對待其他一切沒有分別的時候,他
還是大吃一驚,非常難以接受,而且根本不想接受。
  他發現這種情形,是在他來到之後第二次月圓的前夕,那是一連三天跳月求偶的第一天。
  岩石無意求偶,可是他非常喜歡這種氣氛,所以他也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而在那一個月之中,岩石騎「馬」到處走,走了許多地方,看到了許多人,四個方向,
每個方向的盡頭,都是極高的高山,峭壁聳立,飛鳥難渡。
  他用他學會的語言,詢問當地人知不知道高山外面的情形,被問到的人毫無例外一臉茫
然,顯然他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岩石以他探險家的經驗,想到這地方可能是一個
高山環繞、非常隱蔽的盆地。
  他估計這盆地縱橫都接近一百公里,上有石所看到聚居在這裡的人,大約是五千至八千
人。
  岩石當時想到的是:這樣的土地和人口的比例,當然非常寬裕。當然他在這盆地上到處
走動的目的,是為了再次見到那位牧羊姑娘。他起先以為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過了一個
月,他看過了幾千個美麗的姑娘,卻就是沒有他在這裡一出現就見到的那位。
  越是找不到,心中對那位姑娘的思戀就越甚,岩石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是這時
候他卻像一個生了相思病的傻瓜一樣,整顆心空空蕩蕩,沒有著落。
  他的這種心理狀態,倒不難理解。他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雖然他感到在這個地方很
安全,他也很喜歡這個地方,可是這地方的所有人在對他客氣禮遇的同時,並非很接近、並
非很親切,總像是有些隔閡,那使他在心理上產生一種疏離感。
  這種和整個環境的疏離感,使他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寂寞和孤獨,使他熱切地
希望得到一個真正的,和他兩心相愛的伴侶。
  而他就將這個希望寄托在那位牧羊姑娘身上。
  岩石非常主觀,毫不懷疑地認為只要他再見到那位姑娘,向那位姑娘求愛,他一定可以
成功。
  岩石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受了兩點認知上的混淆。其一,他誤將這裡當成了人間,在人
間,他是知名的豪富,又一表人才,在婚姻這方面條件好極,當然沒有求愛不成這回事。其
二,他和那位姑娘初次見面,那位姑娘就在他面前袒褐裸露,將姑娘家的晶瑩胴體呈現在他
眼前,而且肌膚相偎,有很親熱的接觸,這使他感到那姑娘對他有極度的妤感,當然只要他
略為示意,就會水到渠成。
  這是岩石的想法。
  在他尋找那位牧羊姑娘的過程中,他發現要在這裡找一個人,困難程度極高。
  因為這裡的人,沒有姓名,沒有固定的住所,沒有一定的有關係可以聯繫的人,除了一
個一個人去辨認之外,就沒有第二個方法可以找到一個特定的人了。
  岩石有機會見到同一個姑娘好多次,可是卻見不到那位姑娘。岩石也考慮過,那位姑娘
可能不是單身。這個問題曾經嚴重困擾過他:姑娘如果己婚,他應該怎麼辦?
  在他為這個問題感到極度困擾之際,他的新發現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心中輕鬆愉快之
極,因為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
  他的新發現是在這裡,男女關係,根本不存在「婚姻」這回事,沒有任何約定,沒有任
何束縛。
  他認識這一點,首先是在第二次月圓之夜,他參加了人數最多的跳月集會,看到了他第
一次滑下高坡摔倒時,過來扶他的那一男一女。
  那一雙男女很親熱地來到,和岩石見面的時候也很親切,岩石以為他們毫無疑問成了恩
愛夫妻。可是跳月求偶一開始,岩石就看傻了眼。
  只見在極短的時間內,那男子就找到了新的對象,那女郎也己經抱住了另一個人。
  後來岩石努力去瞭解這裡的男女關係,發現他們確實徹底的實行「合則聚、不合則散」
的原則。而且更徹底的是「合」或者「不合」,並不需要雙方面的意見,男或女,在合的時候,
當然是郎有情妾有意。然而只要有一方覺得不想再和對方在一起了,就可以散。另外一方絕
對不會苦苦哀求對方留下,不會拖泥帶水不肯放手,不會質問對方為什麼……當然更不會演
變成為暴力事件,而是自然而然分開,各自另結新歡。
  在這裡,沒有婚姻制度,因而也就沒有「丈夫」、「妻子」這樣的身份。
  當岩石發現這種情形的時候,他憂慮那位牧羊姑娘「已婚」,當然多餘之極。
  他心情無比輕鬆榆快,所以在那次聚會之中,當一個姑娘,發出甜蜜的笑容,柔軟的身
子向他靠過來的時候,他也就立刻將那位姑娘緊緊擁在懷中。
  岩石敘述到這裡,又停了下來。
  我和白素都皺著眉,因為我們發現他敘述那地方的情景,有一些我們事先沒有料到之處。
  岩石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抹了幾下,才繼續說下去。他的敘述有一個好處,就是
對他的行為,就算不合乎道德標準,會遭人非議的,他也照直說,並不迴避,這也是我們都
相信他所說的是事實的原因。
  岩石說,在接下來的跳月聚會中,他幾乎每次都換新的伴侶,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因為那地方就是這樣子的。
  然而在他身邊的女性不斷轉換時,他很快發現在這裡,像根本沒有火一樣,沒有愛,沒
有男女之間的愛。
  沒有被亙古以來歌頌稱道的愛情。
  這裡的男女,聚,看來親熱無比,卻沒有愛情,散,看來自然之極,也是為了原來就沒
有愛情。
  岩石的這個發現,也就是我和白素剛才皺眉的原因——實在很難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
那麼好的一個地方,竟然會沒有愛情。
  是有愛情好,還是沒有愛情好?
  在人間,愛情帶給人們的是煩惱還是快樂?
  在那裡,不會有愛情帶來的煩惱,是不是也沒有了愛情帶來的歡樂了?
  照岩石的敘述來看,顯然不是如此,那地方男女歡樂無比,沒有煩惱!
  那麼豈不是沒有愛情比有愛情好?
  雖然結論應該如此,可是在我們這裡,愛情一直被稱頌為偉大的感情,我有很多次和外
星人打交道的經歷,在一些外星,也沒有愛情這種感情,而當那些外星人接觸到了地球人男
女之間愛情這種感情之後,都十分感歎這種感情的偉大和了不起,認為這是他球人很優秀的
一種感情。
  要我們接受「沒有愛情比有愛情好」這樣的觀念,非常困難。即使非常冷靜的想一想之
後,確然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還是不能夠接受。
  岩石在那地方不斷更換異性伴侶,當然是因為他對那些異性根本沒有愛意。既然不用負
任何實際上和感情上的責任,他也不是坐懷不亂的道德家,也沒有什麼不對。
  然而,他對那位牧羊姑娘的思戀呢?
  我趁他在略停一停的時候,沉聲道:「那位牧羊姑娘,你也開始將她當作——」
  我話還沒有說完,岩石突然非常激動,大聲道:「當然不是,她是我愛的對象,一見到她,
我就會向她表達愛意,我要娶她為妻,終身廝守,至死不渝!」
  他說得又是堅決、又是肯定,使人絕對不必懷疑他的誠意。然而我卻已經看到了悲劇的
發生!
  而且可以預見那不是普通的悲劇,而會是十分壯烈。岩石的企圖是在一個根本沒有愛情
的地方,向他所愛的一位異性示愛,他向人家示愛沒有問題,問題是他必然要求人家也愛他,
可是人家卻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
  這情形,非常特殊,要舉例說明,很不容易。在人間,相類似的是,有的民族經過了幾
千年的極權統治之後,整個民族形成了被極權統治的民族性,難得有極少數異類,要為整個
民族爭取基本人權,卻不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人權的民族,在極權統治之下,生活得興高
采烈、歡欣鼓舞,那少數人的一切努力,就必然注定是一場悲劇。
  和觀念中沒有愛情的人談愛情,和觀念中沒有人權的民族談人權,都是同樣的悲劇。
  我想到了這一點,暗暗搖頭,岩石又喝了很多酒,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在那地方,找他心目中的戀人,一次又一次參加跳月求偶活動,甚至於一個晚上,趕
好幾處地方,當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後,他幾乎要絕望了!
  那是在他到達這裡之後,過了兩年多的一個月圓之夜,而地方就在他才一來到時的那個
高坡上,下面就是在那河流之間的空地。
  他用望遠鏡向下看,在這兩年多的時間內,他幾乎已經完全習慣了當地的生活,也覺得
在氣溫適合的情形下,裸體要比穿衣服舒服很多,只有穿那種長袍是例外。
  那種長袍是一種毛蟲的絲織成的,那種毛蟲有三十公分長,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岩石
還以為那是一條肥胖的蛇。岩石目睹了那種毛蟲吐絲織成長袍的經過。太陽移動不到二十度,
幾十條大毛蟲就在兩棵樹之間織出了一大幅絲綢一樣的料子,略為加工,就是一件那樣的長
袍。
  而在那種大毛蟲生活的林子中,大幅大幅的絲綢,懸掛在樹和樹之間,在朝陽和夕陽照
映之下,閃閃生光,蔚為奇觀。
  岩石通常很喜歡穿這樣的長袍,那時候,他也穿著。而他來到的時候,身邊的那些裝備,
他一直保留著,其他的東西沒有什麼用途,那望遠鏡卻是他用來找尋那位牧羊姑娘的工具。
從可以縮短距離二十倍的望遠鏡中看出去,可以看到很多人,岩石很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那
位姑娘,他擁有這樣的工具,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而在這具望遠鏡上,他十分肯定,在這裡的人,根本沒有好奇心。沒有好奇心,也就沒
有求知慾,非但不想求新的知識,就算有新的知識送上門來,他們也完全沒有接受的意願。
  這種本性,決定了他們無慾無求,他們絕對滿足於現有的一切,毫無改變的意圖/不論這
種改變,在外人看來對他們是多麼有利,他們都無動於衷。
  岩石向他們介紹火不成功,起先還以為那是他無法弄出火來給當地人看的緣故,後來他
才肯定,就算他弄出了火來,人家還是不會有興趣的。
  這一點,從他這兩年來不斷地將望遠鏡給人看,至少給了數千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可是結果人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竟然沒有一個例外。
  照說,望遠鏡在這裡,絕對是新奇之極的物品,只要略有好奇心,從望遠鏡中看到遠距
離的一切忽然來到了近前,都應該大感興趣才是。
  然而所有人看了之後,最大的反應不過是略揚他們淺藍色的眉毛而已,而且立刻將望遠
鏡還給岩石,連多看一眼都不想,連小孩都是如此,這才使岩石深深相信那是他們的本性。
  算起來,其中最例外的還是那位牧羊姑娘了,岩石記得她曾經有一些好奇的神情,也曾
觸摸當時岩石在頭上的護目鏡。牧羊姑娘的這個行動,使岩石很有信心她和其他人多少有些
不同,使他很有信心,她會成為他的妻子。
  當時看來一個完全沒有意義的小動作,使岩石產生了認為那姑娘與眾不同的信念,認為
那姑娘可以接受新鮮事物,可以理解愛情,可以明白什麼叫做婚姻,什麼是丈夫和妻子。
  後來發生的事情,像長江大河始自濫觴一樣,都從那極其微小的一點開始。
  到最後來,才知道一切根本只是一個誤會,然而該發生的卻都已經發生了。
  岩石當時站在高坡上,用望遠鏡向下看,河水閃著銀光,在河灘上,很多男女踩著淺水
在嬉戲,水花在他們身邊飛濺,充滿歡樂的笑聲不斷傳來。
  然而當前的良辰美景,卻使岩石感到格外地落寞,找不到那位姑娘,他無法融入歡樂氣
氛之中,而且那種異常失落的感覺,越來越甚,像是有無數利針在刺他的心一樣。
  就在他一個一個人看過去,希望在心中越來越少,痛楚越來越強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位
牧羊姑娘!
  就是她!
  毫無疑問,就是她!
  岩石可以在一千一萬個姑娘之中,一眼就認出她來。
  所以當他終於看到了那位牧羊姑娘的時候,他心中的高興可想而知。
  由於岩石對那位牧羊姑娘的印象是如此之深刻,所以他一眼看去,就在眾多美麗的姑娘
之中將她認了出來。
  一看到了她,在岩石的視線之中,其他的一切,都不再存在,岩石甚至於十分肯定,當
時不但呼吸停止,連心跳都是停頓了的,整個人如同石像。
  正由於有一個非常短暫的「一切停頓」時間,所以岩石可以看到那位姑娘正和其他幾位
姑娘一起,在翩翩起舞,而有一群小伙子,圍住她們共舞,這是典型的求偶動作。
  這「一切停頓」的時間不會太長,估計絕對少於一秒鐘,岩石就大叫一聲,向高坡下衝
去。
  和他第一次下這個高坡一樣,衝出不到幾步,他就滑倒了。然而這次他只嫌下滑的速度
不夠快,他不斷發出叫聲。那地方的人,習慣沉靜,所以岩石大聲呼叫,非常引人注意。
  然而雖然他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由於幾乎所有人都曾經見過他,所以只是向他略看一
下而已。
  岩石連滾帶滑,下了高坡,他怕那位姑娘忽然會離開,就像上次一樣,所以他叫的是:「別
走!別走!」
  他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這裡的人好像根本沒有名字,確然,在這樣的環境中,人要名
字,有什麼用處呢?),所以他又叫:「大家都不要走開!」
  當他下了高坡,一躍而起時,謝天謝地,他看到那姑娘離他,不會超過三十公尺。
  這時候,幾乎人人都曾向他望來,但是卻也沒有人停止原來在做的動作。岩石繼續大叫,
衝向那姑娘,那姑娘和其他人一樣,也向岩石望來,而且顯然她還認得岩石,所以她發出了
一個淺淺的微笑。
  那微笑在岩石看來,筒直是天地之間最美麗動人的情景。可是除了那個微笑之外,她也
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並沒有停止動柞,那時候正有三個男子在她的身邊踏看舞步,而那姑娘
在略一回頭之後,翩然轉身,己經投向其中一個男子的懷抱。
  這一切,衝向前來的岩石看得非常清楚。而這樣的情景對岩石來說,也絕不陌生。在求
偶的行動中,常有這樣的情形發生:多於一個男性向一個女性表示有意,或多於一個女性對
一個男性表示有意。
  在這樣情形下,決定權在一個男性或一個女性身上,她或他決定選擇誰,就是誰。其他
的表示有意者,都會立刻笑著離開,絕對沒有發生任何糾紛的可能。
  在過去的兩年中,岩石遇到過許多這樣的情形,有時女郎選中了他,其他人就笑著立刻
離開;有時女郎沒有選他,他也和當地男人一樣,馬上去向別的女郎示意。
  一切都進行得很自然,由於他和那些女郎之間,根本沒有愛情,所以他絕對可以和當地
人一樣。
  然而現在情形卻不同了,那位牧羊姑娘是他心目中的戀人,他連想都不必想,就自然而
然不能讓自己的戀人投入他人的懷抱,這是他出生以來長期生活的環境所給他的不可商量的
觀念,在那一剎間,他完全忘記了這裡的觀念完全不同。
  他一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愛戀對象,以優美之極的姿態,投入他人懷抱,剎那之間,如
同有一股極大的力量在他背後發出了重重地一擊。
  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陡然發出了一下驚天動地的呼叫聲,整個人跳了起來,向前
竄去,剛好來得及在那個男人將姑娘抱起來之前,挨到了近前,他雙手張開,一下子就緊緊
地抱住了那姑娘的一雙小腿。
  岩石這樣的行動,即使在人間,也非常突兀,而在那地方,絕對是亙古以來,未有的奇
觀,而且根本沒有人知道他這種奇怪之極的動作是什麼意思。
  首先有不知所措反應的,是那位已經將姑娘抱住的男子,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也更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他只是停止了動作,滿臉疑惑。
  其次是那位姑娘,被岩石抱住了小腿,她低頭向岩石望去,撲在地上的岩石抬起頭來,
和她面對面,岩石氣急敗壞地叫:「嫁給我!別理會任何人,做我的妻子!我愛你,那是永遠
不變的愛情,絕對不是在一起幾天就分開的遊戲!」
  岩石在當時那種緊急的情況下,一口氣說出來了這番話來,也很不容易,那是他在心中
將這番話盤算過不知道多少遍的結果。他預期這番話,可以令那位姑娘心動,亳無疑問地選
擇他這個有永遠愛她的承諾的男人,而摒棄只是追求男女短期結合的男人。
  當他說了這番話之後,他充滿信心,站了起來,張開雙臂,迎接姑娘的投懷。
  當岩石詳細地敘述他終於看到了那位牧羊姑娘,而向她展開求偶行動:說到這裡的時候,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一起歎了一口氣,我還忍不住大搖其頭。
  岩石停了下來,神情苦澀無比,道:「你們料到結果是怎麼樣了?」
  我和白素,以及其餘人,甚至於連紅綾,都連連點頭。
  岩石懊喪之極,自言自語道:「是我當時太心急了?我不應該用那樣的方式?」
  從他的樣子看來,這樣的自怨自艾——十多年來,只怕每天至少三次以上。



第十章:愛情



  他在這樣自言自語之後,望著我們,顯然是要聽我們的意見,而我們則不約而同將視線
投向白素。很明顯我們每人都有同樣的答案,而公推白素將這個答案說出來。因為白素最懂
得用最不傷害人的說法,說出事實,以減少當事人心中的傷痛。
  白素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不論你用什麼方式,結果都是一樣!」
  岩石搖頭,表示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說法,他道:「怎麼會呢?我的愛是這樣的真心誠意!」
  白素又歎了一聲:「可是對方卻在觀念上根本沒有愛情這回事!」
  岩石向那位姑娘求偶失敗,那是人人可以料到的事情,而失敗的原因也再簡單清楚不過,
就是白素所說的那句話。
  可是岩石還是不肯接受。
  他搖頭:「她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我可以用各種方式使她明白,只要給我時間,我一定
可以做得到!」
  看到岩石神情如此痛苦,大家都不忍心去譏笑他。而且大家也不能完全否定岩石的說法,
給他時間,他是不是可以使那位姑娘明白什麼是愛情?
  我們都知道他求偶必然失敗,可是接下來情形如何他還沒有說,他為什麼會沒有機會向
那位姑娘詳細解釋什麼是愛情呢?
  我做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說下去。
  岩石長歎一聲,神情茫然。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做錯了什麼,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杲,所以
在繼續敘述當時發生的事情時,格外懊喪。
  當時他說了那番話之後,那位姑娘完全沒有他預期中的反應,而是不知所措之極,俏麗
的臉龐上顯出非常徬徨無依的神情,非但沒有投向岩石,反而後退了一步。
  那位姑娘當然是由於岩石的行動太令人吃驚了,所以她在後退的時候,腳步有些不穩,
在旁邊的那位男子,就自然而然伸手過來扶她。而岩石看到了,就立刻伸手,用力推向那男
子的胸口。
  他這一推的力道很大,將那男子推得跌倒在地。
  岩石在出手的時候,當然以為自己的行動沒有什麼大不了,最多那男子跳起來和他打上
一架而已。
  可是就在那男子跌倒之後的一剎間,他就知道事情不對了。
  突然之間,四周圍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人人都望著倒在地上的那個男子,人人的神情
都是不可解到了極點,顯然他們是看到了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事情,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後來知道他們的確是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種事倩,而且連想都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事
情發生。在那裡,只有別人要跌倒的時候有人去扶他,而從來沒有將別人推倒的事情發生過。
  所以岩石的行動,使所有人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產生了無比的驚詫。幸而在那裡,
人沒有「憤怒」這種感情,不然岩石恐怕會給當場打死!
  (當然那是假設,那裡,人也根本沒有「打人」這回事。)
  看到所有人這樣的反應,岩石知道自己的行為,引起了這裡所有人極度的反感。然而他
並不在乎,他準備進一步向那位姑娘表達真誠的愛意,同時他也準備向那位姑娘說明愛是多
麼偉大、多麼不可缺少,缺少愛情的人生,根本不能算是人生.……等等一大套在人間被認為
是天經地義、百聽不厭,不知道說了多少遍,還一直會有人說下去的大道理。
  然而他卻沒有機會開口,並沒有任何人阻止他,不讓他說話,而是他看到的情景,使他
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看到那男子被他推跌在地之後,不知所措到了無法自己起身的程度,而最早從極度驚
愕之中定過神來,有了動作的是那位牧羊姑娘,她過去將那男子扶了起來。
  岩石向她走過去,想傾訴自己對她的愛意,可是那位姑娘的眼光這時候正向他射來,一
接觸到了那姑娘的眼光,岩石不但說不出話來。而且再也無法向前跨出一步,甚至於不由自
主打了一個寒顫!
  那姑娘的眼光之中,充滿了冰冷的卑夷和不屑,顯示她內心對岩石的極度厭惡和輕視。
  這種眼光,足以使任何稍有良知的人感到無地自容。岩石的行為在那裡的人看來,實在
是惡劣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可是在人間,這種行為卻普通之極,根本不算一回事,所以岩
石並非沒有良知之人,他只不過是被愛情燒得稍為欠缺了一些理智而已。這種情形,在人間
是被認為十分浪漫可愛的。
  接下來,那位姑娘就轉過頭去,不再看岩石,而其餘所有人也都恢復了正常,像是什麼
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姑娘和那男子擁抱著走了開去,所有人都將岩石當作不存在一般。
  等到岩石從那種眼光中定過神來的時候,己經看不到那位姑娘了,岩石的眼前,晃動的
全是那位姑娘走開去的時候,窈窕動人的背影,然而背影在迅速地消失,眼前變成了一片空
白。
  岩石不記得當時有沒有發出大叫聲,他轉身向高坡奔去,一直奔到了最高處,又向下衝,
結果是滾著下高坡的,而當他在滾動越來越快的時候,他有一個非常短暫的時期,覺得有一
些事情發生,然而當時他的心情紊亂之極,只感到那位姑娘的眼光還像是利刃一樣在向他刺
戳,根本不能去想別的事倩,所以也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終於停止了滾動,當他喘著氣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在月色下,他看到了一隻野免,就
在他面前的不遠處。
  這本來是再也普通不過的情景,可是岩石卻陡然吃驚。自從他進入那個地方之後,所有
看到的生物,其外形都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然而現在看到的那只野兔,卻是他從小就認
識的一種動物,外形熟悉之極。
  岩石立刻知道確然有事情發生了,發生的是:他己經離開了那地方,回到了人間。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會到那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又會離開了那裡,一切都好像一場
夢一樣,只有那位姑娘,卻深深印在他的腦中,再也無法消除。
  當時岩石看了看自己,赤身露體。本來兩年來他早已習慣如此,可是這時候他卻感到了
異常的不舒服,氣溫太低,他覺得寒冷。而且立刻有許多小蟲在叮咬他,那種情形在那地方
絕對不會發生。
  岩石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他首先要做的事倩是,回到那地方去!再去找那位姑娘,表
達自己對她的愛意。
  可是接下來的好幾十天,不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找到回那地方的路,他覺得需要幫助,
就找到了一個土著的部落,沒有多久,就聯絡上了高興的祖父,從而知道他失蹤之後,他的
家族進行搜索的範圍有多麼廣。
  本來岩石只要好好理智地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大規模的搜索,
完全沒有發現那地方的存在,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找到那地方?
  然而那位牧羊姑娘的倩影佔據了他的整個腦部,使他失去了理智,他要不顧一切再到那
地方去。
  繼續下來的大約十年時間,他就在當地不斷地尋找,而且從一個部落到另一個部落,打
聽誰知道那地方,可是不但沒有人聽說過有這樣的一個地方,連部落許多古老的傳說中,也
從來沒有一樁和那地方有關。
  所有方圓幾百里範圍內的土著,都告訴他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地方,一切全是他的妄想。
  其中高興的祖父提出來的說法最為人接受,高興的祖父說:深山中有一種植物的塊莖,
看來和芋頭差不多,可以充飢,可是這種東西吃了之後,會使人產生幻覺,那種幻覺,有強
烈的真實感,使人真假難分。
  高興的祖父判斷,岩石是從懸崖上掉下去之後,就用這種植物作為食物,而且由於它相
當可口,又容易獲得,岩石就一直在吃它,所產生的幻覺,也就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可能偶
然又吃了什麼東西,抵消了那種植物的毒性,所以他又從幻境之中,回到了現實世界。
  作為一個獵頭族人,高興的祖父能夠對岩石的奇遇做出這樣的分析,可以說非常不簡單。
然而岩石根本拒絕接受。
  別說岩石拒絕接受,雖然這己經是最可以接受的說法,連我們也覺得雖然不能說完全沒
有這個可能,可是可能性實在不大。
  當岩石說到他不接受這個說法的時候,他望著我們,留意我們的反應。看到我們也不相
信,他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大聲道:「我太清楚自己的遭遇了,當然不是幻覺!」
  所有在場的人,只有高興哼了一聲,神情不屑。
  岩石一直在那島上沒有離開,長時間和高興的祖父在一起,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想
再到那他方去。
  他的言行,即使在獵頭族族群之中,也被視為是瘋子,漸漸理睬他的人越來越少,岩石
在寂寞無奈之餘,只好找小孩子來作為傾訴的對象,開始是一大群小孩,後來也越來越少,
只有高興,從嬰兒時期起,就和岩石一起,岩石將自己的知識,盡量傳授給高興,將自己的
奇遇,一遍又一遍告訴高興。
  一老一少,變成了不但是朋友,而且有親人一樣的關係,所以高興才會稱岩石為爺爺。
  絕對料不到的是,高興在岩石那裡得到的現代科學知識,漸漸累積,形成了她分析事情
的邏輯概念,而且是完全根據科學原則所產生的概念。
  運用這種概念思考,高興得出的結論是:即使她祖父的分析和事實有距離,所謂岩石的
奇遇,仍然只是岩石的妄想!
  出現這樣的結果,確然使岩石啼笑皆非,然而兩人雖然在這方面意見不合,他們之間的
親情卻依然存在,這就形成了他們相處時的奇特情形。
  岩石繼續努力了幾年,才開始和外界聯繫,尋求幫助,他並不向自己的家族求助,而是
和他的好朋友大亨聯絡。當大亨知道岩石並沒有喪生時,驚訝之極,可是他也不知道這些年
來岩石在做些什麼事情。
  岩石堅決要求大亨對他還在人世一事保守秘密,通過大亨,岩石得到了許多精密的、用
作搜索之用的先進儀器,以供他尋找那地方之用。
  可是搜尋還是沒有結果。
  最近的發展是半年之前,大亨甚至於和當地政府合作,以勘察為名,放了一顆人造衛星
上天,這顆專門為搜索、勘察、查驗地形而設的人造衛星,真正的作用,就是要在這個島上,
把岩石所說的藍種人聚居的地方找出來。
  大亨對這顆人造衛星的功能,提出的說明是:「衛星搜索的結果,發現了三個以前從來不
為人所知的穴居人部落,一共有二十八人!又發現了四株沒有紀錄的樹木。」
  大亨這樣說明人造衛星的功能,再明白不過,連這樣微小的東西都能夠發現,岩石所說
有上萬人聚居的盆地,萬無可能不被發現。
  當大亨在這樣說的時候,人人都感到唯一的結論是:「根本不存在那地方。」
  唯有岩石還是搖頭,不肯接受人造衛星搜尋的結果。
  當岩石如此不肯面對事實之初,大亨非常生氣,那時候大亨大約知道岩石的目的是尋找
什麼,他賭氣對岩石道:「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只知道我再也無法提供進一步的幫助了,或
許,哼哼,只有衛斯理可以幫你了!」
  這原來就是我有緣聽到岩石講他的奇遇的原因!而大亨平時看來對我並不很友善,從他
對岩石這樣說這一點上來看,可以證明我在他的潛意識中的地位。雖然他在提到我的時候,
口氣不是很好,當然不必計較。
  岩石當時根本不知道衛斯理是何方神聖,於是大亨就向岩石介紹我,他特地派了兩個熟
悉我所記述故事的人,和岩石見面,盡可能將我的一切,告訴岩石。
  岩石不知道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病急亂投醫,還是真的認為我可以找到那地方,所以請
大亨安排和我見面。
  大亨怕他請不動我,所以找了陶啟泉出面。至於那四位專家,倒是岩石自己提出來的,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所謂「陣法專家」了。
  原來岩石在大量的接觸了我記述的故事之後,最有興趣的是其中一些有關「陣法」的部
份。他認為很有可能,那地方在一種非常有效的陣法掩護之下,所以他用盡了方法都無法發
現。
  岩石能夠想到這一點,真可以說是挖空心思到了極點了。至於那四位專家,根本不相信
岩石的奇遇,那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當岩石說到他突然之間看到了一隻野免,醒悟他已經離開了那地方,回到人間時,他對
「奇遇」的敘述,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他又花了許多時間,講這二十多年來他苦苦尋找,
想回到那地方去的經過。
  他將這些經過,還是說得非常詳細,我將他所說的濃縮,其比例大約是一萬比一,因為
尋找經過的細節實在並不有趣,更因為結果是一無所獲。
  而更令尋找者沮喪的是,所有的結果都指向一個結論,根本不存在岩石所說的那個地方。
  所以當岩石終於說完了他要告訴我們的一切之後,他望向我們,尤其是望向我和白素的
眼光,完全是已經在絕望之中的最後希望,只要我們說出「那地方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結論,
他肯定會立刻崩潰!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齊聲道:「我們相信你的經歷,確然有那地方存在,你在那地方一
切遭遇,都是真實的,不是妄想!」
  我們先肯定了這一點,等於是向一個重病人先注射強心針一樣,先保留了他的生命,然
後再慢慢想辦法。
  果然,岩石聽了我們的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眼光之中重又燃起希望。他張大了口,
沒有發出聲音來,然而我們都知道他是在問:「既然有那地方的存在,為什麼我這樣尋找法,
還是無法將它找出來?」
  這是一個最關鍵性的問題。
  在聽岩石敘述的時候,我已經做過許多假設和揣測,有了一定的想法。
  而且在岩石詳細敘述他的經歷時,我也和白素、紅綾交換過我們的想法,大體上並沒有
分歧。所以這時候我可以不等岩石問出來,就發表我的想怯。
  我吸了一口氣,道:「別忘記,你進入那地方的情形,奇特之極,這是要點!」
  岩石聽了,神情略有領悟,道:「是,我是被那動物,扯……拉進山崖去的。」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苦笑道「難道我應該將山崖鑿穿,才能找到那地方?」
  紅綾先有反應,大搖其頭,道:「就算你將島上所有的山崖全都剷平了,還是找不到那地
方的。」
  高興哼了一聲:「因為根本沒有那地方!」
  紅綾繼續搖頭,道:「不,因為那地方處於另一個空間!」
  紅綾這樣說,不是很容易使人完全明白,可是她實在已經說明白了。讓我和白素來說,
也不會說得更明白。
  各人都皺著眉,在消化紅綾的話,最先提出疑問的是朱槿,她道:「可是在那地方,一樣
能看到日月星,和我們看到的,是同一日、月!」
  這個問題正是我心中的疑問,我也沒有答案。而朱槿在說話的時候,望著紅綾,可以說
明她想紅綾給予回答,由此可知,她心中對紅綾的重視。
  由於朱槿本身是這樣不簡單的一個人物,能夠得到她的重視,當然也絕不簡單,這使我
和白素,都很愉快。不過同時也很擔心,因為不知道紅綾是不是能夠給出答案。
  紅綾略想了一想,道:「我們對於多維空間所知極少,另一空間究竟有多少,更是完全不
知道。空間和空間之間如何來往,古往今來所有的紀錄,也只有『偶然』而己。就算有人到
過另外的空間,紀錄也沒有詳細如岩石先生所敘述的。所以另一空間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只
能想像。岩石先生在那地方看到了和我們看到的同樣的天體現象,這種情形說明了在另一空
間,和我們所在的空間有相同之處。」
  她說了之後,停了一停,繼續道:「我只能作這樣的設想,無法有進一步解釋。」
  我和白素首先鼓掌,朱槿過來擁抱紅綾,其餘人連連點頭,只有高興一臉不屑。
  我們都感到紅綾的話已經很好地運用語言來解說一無所知的事情了。而高興有這種反
應,當然是非常明顯地表現了她對另一空間這種事情完全沒有認識而已,她可能根本沒有聽
過另一空間這回事,當然就無法知道紅綾在說些什麼了。
  後來紅綾很耐心地向高興解釋什麼是「另一空間」。可是實際上紅綾自己對之也所知極
少,所以要高興明白,格外困難。好不容易使高興有了一些概念,她的反應是哈哈大笑:「說
來說去,還不是等於不存在!」
  我們對高興這樣的說法,也無法反駁,因為一樣東西,若是存在於另一空間,看不見、
摸不著、找不到,那豈不是就等於不存在嗎?
  當時最焦切的人當然是岩石,他抓住了紅綾的手,道:「怎樣才能進入另一空間?」
  紅綾攤了攤手:「地球人,我的意思是,地球人的生命形式,無法主動突破空間和空間之
間的障礙,只能在偶然的情形下才會有這種突破。」
  岩石呆了半晌,道:「不是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呢?」
  紅綾向我望了一眼,我向她點了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紅綾道:「不是屬於地球人的
生命形式,可以統稱為『神仙』,有若干神仙具有突破空間的能力。」
  岩石神情苦澀:「上哪裡去找『神仙』?」
  紅綾又向我望來,將這個問題傳給了我,我想了一想,道:「事情很無奈,人只能憑偶然
的機緣突破空間,同樣也只能憑偶然的機緣遇到神仙。」
  岩石雙手抱住了頭,發出如同嗚咽一樣的聲音,身子發抖,看來很是痛苦。高興在他身
邊,拍著他的背,向我們怒目而視,大聲道:「你們別再給他希望了,直截了當告訴他:不存
在那個地方,讓他徹底息了這個念頭,他還能夠有幾天快樂日子過!」
  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算是真正瞭解這位獵頭族小姑娘為岩石著想的真正用心。她要岩石
承認一切全是妄想,岩石才不會繼續努力去尋找那地方,也就不必承受尋找沒有結果所帶來
的痛苦,做人才有意思。
  而我們卻又偏偏肯定了岩石的遭遇是事實,令高興的努力完全白費功夫,難怪她對我們
的態度如此惡劣。
  這時候我們都感到高興有道理,要岩石餘生快樂,必須使他不再尋找那地方,要使他不
再尋找那地方,就必須使他相信一切只不過是妄想。
  可是我們剛才說得如此肯定,現在想要推翻剛才的說法己經沒有可能,說了,岩石也不
會相信。
  我們都覺得很尷尬,只有紅綾笑道:「告訴他是妄想,他也不會相信。突破空間的偶然事
件,既然在他身上發生過一次,也有可能發生第二次。」
  聽得紅綾這樣說,我不禁大吃一驚,立刻道:「請留意古今中外類似的紀錄,從來也沒有
在一個人的身上發生過兩次突破空間的例子。」
  這時候我所指的「突破空間的例子」,在歷史上確然是有些有紀錄的,最常見的是人忽然
到了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仙女……之類。也的確這種紀錄,都是人在離開了之後,就再也沒
有回去的機會,沒有第二次。
  所以我要提醒紅綾,別胡亂答應什麼,岩石再回到那地方去的機會是零!
  紅凌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道:「確然沒有人能夠有兩次突破空間的機會,但如果
那地方不是另一空間呢?」
  我想不到她會有此一問。確然,那地方是另一空間,只不過是我們的假設而已,如果那
地方不是另一空間,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存在,那當然可以有機會再次前往。
  然而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形式呢?
  那時候高興十分惱怒,再次大聲道:「別再給他不切實際的任何希望了,那只有使他再度
失望!」
  紅綾揚了揚眉:「為什麼不問問他,是不是不要再失望了?」
  岩石已經第一時間回答:「我不怕失望,失望不能使我再失去什麼,卻有機會可以得到什
麼。」
  高興居然懂得引用成語,她冷冷他道:「鏡花水月!」
  岩石立刻回應:「有它們,看看也是好的。」
  在這時候,我和白素交換眼色,都在問對方:我們的女兒究竟想幹什麼?
  然而我和白素都沒有答案。
  我們一起向紅綾望去,只見她的神情非常堅決,這種神情等於已經回答我們心中的疑問,
她要去找那個地方!
  我和白素又交換了眼色,紅綾要去找岩石所說的那個地方,我們沒有反對的理由,因為
不論是找到或者找不到,對她來說,都毫無損失。如果找到了,那卻是極度不尋常的發現!
  她去尋找那地方,情形有些像做「沒本錢的買賣」,只會賺、不會蝕,我們何必反對。
  其餘人也顯然明白了紅綾的心意,也都覺得沒有壞處。大亨和陶啟泉,覺得紅綾肯出馬,
算是對岩石也有了交代,都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反應最強烈的是高興,紅綾走過去,在高興耳邊笑嘻嘻地說了幾句話,高興的態度竟然
立刻有了轉變,望著紅綾,連連點頭。
  我不知道紅綾對高興說了些什麼,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和白素也根本不知道紅綾做了
些什麼,只知道她有時忽然出現,有時不知去向,很是神秘。
  紅綾做些什麼,當然已經不屬於這個故事的範圍了,這個故事說的是岩石的奇怪遭遇。
至於在岩石敘述中的那地方是極樂世界還是無期徙刑的服刑所在,人人可以各憑自己的想法
來決定。
  而且無論如何決定,都不會改變任何事實,因為誰也不會有機會到那地方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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