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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非常遭遇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非常遭遇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這個故事的重心在後半部,結構非常複雜,看的時候要留心一些。
    這個故事和上一個故事,相隔的時間相當長。而下個故事,相隔的時間可能更長——會
長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
    誰能知道以後的事情呢?
                    倪匡
    二OO二O一二二一八四二三七
                  三藩市
                  天色早黑,倦眼惺忪。



第一章:鐵拐五路元帥



  先說一個老故事:話說有一個錢莊老闆,早上臨醒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中神仙對他
說:記得開門做生意的時候要小心,有赤腳財神在你錢莊的門外面。
  醒來之後,老闆清楚記得這個夢,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可是也沒有怎樣放在心上,到了
時候,和平常一樣,打開錢莊大門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意。
  那天天氣很壞,正下著雨,老闆一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少年,站在門口,褲腳捲起,打
著赤腳,像是在門外等了很久,想敲門卻又不敢,一副靦腆的神情。
  老闆陡然震動,立刻想到的是夢中神仙告訴他的話:有赤腳財神在錢莊門外!
  門外的少年看到錢莊門打開,有人出來,就立刻向人恭恭敬敬行禮,原來少年是錢莊老
闆的遠房親戚,從鄉下出來,想在錢莊做學徒。少年的母親特地做了一雙新鞋,少年看到天
下雨,不捨得新鞋涉水,就脫下鞋子打赤腳,恰好應了老闆的夢境。
  當下錢莊老闆,知道神仙托夢,這鄉下少年一定大有來頭,將來必然飛黃騰達,不是普
通人,所以收了他做學徒之後,小心教導,用心指點。
  果然不出幾年,少年就熟悉了生意的門徑。後來老闆好像還招了少年做女婿什麼的,而
後來這少年就成為大商家,大名人,富甲一方,神仙在夢中告訴老闆的話沒有錯,這少年果
然是財神。
  忽然想起了這樣的老故事,是因為將要敘述的故事中一個主要的人物,其遭遇和這個老
故事相類似,我會將經過詳細在下面說清楚。
  而在說故事之前,我想先研究一下這類故事中的因果關係。
  先拋開神仙托夢之類的傳說,假設錢莊老闆只是湊巧恰好做了這樣的一個夢,所以才有
了以後這樣那樣的發展,而且有了這樣那樣的結果。
  那麼,如果老闆沒有做這樣的夢,事情是不是還會一樣發展出同樣的結果?
  應該至少不同吧?
  然而我的看法是,過程可能不同,然而結果應該一樣。
  因為就算沒有這個夢,有窮親戚的孩子來投靠,老闆一定會收留。而在這少年做學徒的
過程中,只要他勤奮好學,也一定會贏得老闆的器重,過程可能沒有那樣順利,只要少年本
身有才能,有適合的性格,一樣可以成功。
  許許多多成功人士,並不見得人人都有這樣的夢作為成功的起點,一樣取得成功。
  由此可知,「神仙托夢」只不過是成功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絕對不是主要的因素。
  主要的因素是這個人本身的質素。
  會成材的,怎麼樣都會成材;不會成材的,神仙托再多的夢,只怕也不管用!
  然而事情也並非絕對,在我下面要說的故事之中,一個夢境,起的作用,卻有相當的決
定性,甚至於可以說,如果沒有那個夢,就根本不會有這個故事。
  做夢的是陳老石門——這個名字相當古怪,當然不是正式的名字,恐怕連姓陳都未必是
真的,他被江湖上各路英雄好漢稱為「老石門」,是因為他的天下,全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
幾十年打下來,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化為烏有,而他仍然兀然健存,而且勢力範圍越來越大,
雄霸一方,就像石門一樣,在石門中被搗碎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石門卻不會損壞,可
以一直存在下去。
  陳老石門的名字,就是這樣叫開來的。
  當他的勢力越來越大的時候,雖然他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可是不但在他直接控制
下的大小二十多個幫會,對他唯命是從。就算各處軍政要人,也都和他有程度不同的交情,
使他的地位非常特殊,獲得各方的尊敬。
  所以一般都將他的名字簡化為「陳老」,後面的「石門」兩字,除非是非常親近,而且在
輩份和地位上和他相埒的人,才會稱呼他的全名。
  白老大就是可以直呼他為「老石門」的人。
  別以為故事和白老大有很大的關係——有一點,可是絕不重要。故事甚至於和陳老石門
的關係也不是很大,只不過是從他開始而已。
  而這樣的人物以及後來故事的發展,和特定的歷史因素,社會環境很有關係,而這一段
歷史,只能夠在那一段時間中產生,很難再有重複,所以在特殊歷史環境中產生的歷史人物,
也相當有意思,有值得記述之處,所以我才將故事的開始,敘述得比較詳細。
  當然更由於故事開始,具有非常強烈的偶然性。也就是說,許多許多偶然的因素,完全
沒有聚合的必然性,卻都湊在一起,形成了這個故事。
  雖然很多故事都這樣形成,可是這個卻特別使人感到偶然的因素,真有可能決定一切!
  陳老那天晚上沒有睡好,有一樁事情令他很煩惱。
  有一個一向和他關係良好的軍閥,近一個月來,卻處處和他為難。陳老有許多生意,都
在這軍閥的勢力範圍之內,如果與之為敵,處境就非常不利——幫會的勢力雖然大,可是卻
也不能和正式的軍隊相拼。
  陳老是老江湖了,知道對方忽然改變了態度,必然有原因,於是他就托人去問:究竟要
怎樣,才能維持和以前一樣的關係。
  軍閥的回答是:請陳老吃飯——陳老如果有誠意,就一個人來赴宴。而宴會的地點,是
軍閥的一處新的小公館。
  陳老當時就對傳話的軍閥親信副官拍胸口,一口答應:「準時來向將軍道喜。」
  陳老當然知道從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對方要他隻身赴宴,等於是要他去任憑宰
割——在對方勢力範圍之內,對方提出任何要求,如果得不到滿足,唯一的結果,就是直的
進去,橫的出來,哪裡還會有活著離開的可能!
  可是陳老還是半秒鐘都沒有猶豫就答應,因為他知道副官回去,一定會將他的反應向軍
閥報告,他立刻答應,表現了一種並不懼怕的氣勢,這種氣勢在雙方的爭持中十分重要,可
以使對方感到己方必有所恃,因而有所忌憚,而不能不考慮後果,因而不敢太過分。事情往
往能夠在這一線之差上絕處逢生,這是許多年來陳老從許多危機中過來得出的經驗。
  答應了隻身赴宴之後,陳老有一天的時間,考慮對方究竟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陳老對對方會有什麼企圖,也不是一無所知。
  他知道對方兩個月之前,才又多了一個新公館,娶的是今年的「花國狀元」,曾經大擺筵
席,陳老也送了一份厚禮。這位新寵,陳老並不陌生,她有兩個哥哥,一直在道上混,不過
沒有混出什麼名堂來,是陳老手下非常小的小腳色,平時連見陳老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在妹妹被軍閥看中之後,這兩個小腳色,立刻抖了起來,第二天就大搖大擺來找陳老,
開口倒還客氣,說是「姐夫說了,請陳老多多提拔我們兩個」。
  陳老對於這樣的兩個人物,從心底下看不起,可是看在軍閥的臉上,又不能不敷衍他們,
所以就派了他們兩個新的職司。這新職司對這兩個人來說,已經是連升八級,完全超出了規
矩。
  可是兩人顯然心有不足,非但沒有道謝,而且連連冷笑而去。
  陳老知道他們並沒有到職,也知道軍閥忽然改變了態度,也是因為這兩人而起。
  如今軍閥要和他攤牌,他知道最可能,就是軍閥要他將所有的地盤完全交出來,名義上
是給那兩人接管,事實上是由軍閥直接來控制。
  他當然不能答應這樣的要求,答應了,他就一無所有,而且他勢力範圍之內,各幫各派,
必然不會服從新領導,也就會引起軍閥用強硬的手段處理,也就是說,必然會有大量幫會兄
弟遭到誅殺,後果嚴重之極。
  而如果他不答應,那當然是血濺當場,結果軍閥還是可以接管所有地盤。
  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陳老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結果決定還是拒絕,就算死在宴會
上,也不至於擔上出賣幫會兄弟的惡名。而且陳老石門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更進一步決定,
事情到了決裂的一刻,他會拚上一拚。
  以他那一身數十年從無數危機中拼出來的身手,他估計如果在對方以為完全控制了局面
的情形下,出其不意的發動攻擊,至少可以拚個和軍閥同歸於盡。
  在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陳老能夠在天亮前後入睡,他的那個夢,也就是在這時候做的。
  他在夢中,開始是迷了路,走來走去,路越來越崎嶇,完全沒有出路,正在徬徨至於極
點的時候,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白鬚白髮的老人,對他說:「不必驚惶,自然有人會打救你,
替你解圍,萬事逢凶化吉。」
  陳老立刻下跪問道:「誰會來打救我!」
  白髮老人回答道:「鐵拐五路元帥。」
  陳老苦笑,他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神祇,老人繼續道:「明天在路上,你會遇到他。」
  陳老雖然在夢境之中,可是並沒有忘記自己面臨生死關頭,如今聽說有絕處逢生的機會,
當然不肯放過,他立刻問道:「我在路上會遇到鐵拐五路元帥……這元帥是什麼模樣?會不會
我見了他也錯過了?」
  老人道:「不會錯過,你看到他的左臉,就可以知道他何以叫五路元帥了,不過明天你見
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鐵拐在手,只是右腿斷了,日後非用鐵拐不可。」
  陳老非常不明白老人的話,可是當他還想再問的時候,老人已經化為一陣輕風消失了。
  那一陣風還吹得陳老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醒了過來。
  醒過來之後,他還真的遍體生涼,原來他考慮了一個晚上,想來想去沒有生路,急出了
一身冷汗,帶著汗睡過去的,醒來之後自然覺得寒冷。
  陳老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將夢境仔細回想了三遍,夢境中的一切細節,都記得非常清
楚,可是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究竟是什麼模樣,他還是無法想像。
  陳老心情苦澀,心想這樣的夢,一定是自己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會發生,哪裡真的會有
什麼「鐵拐五路元帥」來打救自己,一切還是照原來的決定進行為是。
  他一生之中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死裡逃生不下數十次,就算這次逃不過去,也
已經賺了許多風光歲月,不枉此生。
  想開了,豁了出去,陳老石門完全鎮定了下來。臨出發之前,他雙手緊握又鬆開,好幾
十次——要和軍閥拚命,就要靠自己這雙手了。
  他自己駕車,以符合「隻身赴宴」的規定,那時候距離現在大約是八九十年,雖然是大
城市,可是馬路上汽車還是極少。全市不會超過一百輛,哪一輛車屬於哪一個大人物,在路
上巡邏的警察,全都心裡有數。
  陳老駕車,一路上都有警察向他立正行禮,他哪有心思回答,只是不斷在盤算軍閥肯定
會對他下手,可是會如何下手,在什麼時候開始動手,卻也難以預料,需要做種種的假設。
  所以他基本上是在心不在焉的狀況下開車的,而偏偏由於心情的激動,他將車開得飛快。
  馬路上沒有別的車輛,他可以不用顧忌,所以當突然有一個人衝過馬路的時候,陳老非
但沒有看到,而且就算看到了,也完全無法避開。
  因此唯一的結果是,車子撞上了那個忽然衝過馬路的人,那人被撞得彈開了幾公尺,重
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陳老的車子震動一下,並沒有停止,他甚至於不打算停車,只是隨意向那個倒在路上的
人看了一眼。
  而就是那一眼,一瞥之間,改變了一切!
  陳老看到那人倒在地上的姿態,非常難看,主要是因為右腿以一種絕不可能自然彎曲的
角度而彎曲著。
  陳老一輩子過的是打殺生涯,慣見各種踢打損傷,一看到這種情景,立刻就知道這人右
邊的膝蓋骨完全碎了,就算能夠保住性命,也非將右腿割去不可,此人必然成為少一條右腿
的殘廢。
  這念頭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電光石火之間,夢境中老人聽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都像一顆炸彈一樣,在他腦中爆炸:「明天你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鐵拐在手,只是右腿斷
了,日後非用鐵拐不可!」
  他陡然踩下煞車——在那一剎間,他腦中「轟轟」作響,只想起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
五路元帥」,是他的救星,根本沒有也無法進一步去想一個被他撞成重傷的人,如何能夠將他
從絕境之中打救出來。
  他煞車煞得太急,以致車子在路上打了幾個轉,才停了下來。他不等車子完全停下,就
推開車門,竄了出去。
  他身手極佳,在半空翻了一個觔斗,落地的時候,恰好落在那人的身邊。
  這時候本來已經有不少行人圍過來看熱鬧,可是看到了陳老從車子中出來的那股氣勢,
都知道撞了人的是一個大人物,所以都只是遠遠站著,不敢過來。
  陳老站定之後,才看到被他撞倒的那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
  那少年雖然一動不動,可是卻睜大了眼睛,雙眼之中那種充滿怨恨和憤怒的眼光,令人
吃驚,而更令陳老吃驚的是,那少年倒在地下,右臉貼地,左臉向上,臉上有長短不一的五
道紅印,由於受傷的痛苦,他臉色煞白,所以那五道紅印,看起來也格外顯眼。
  陳老在百忙之中,還數了一數:一二三四五,確然是五道。
  那夢中老人說的是:你看到他的左臉,就可以知道他何以叫五路元帥了。
  因為臉上有五道紅印,所以叫五路元帥!
  這時候陳老心中再無疑問,知道如今躺在路上的少年,就是夢中老人告訴他的救星。
  陳老完全無法想像,一個受了重傷的少年如何能夠成為他的救星,可是夢境如此清晰,
眼前的機遇又如此奇特,使他不由自主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個少年身上。
  他立刻想到的是:少年受了重傷,必須立刻將他送到醫院去,不然流血過多,就會死亡——
雖然不知道重傷少年將會如何打救自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一個死去的少年,絕對無法使自
己絕處逢生。
  所以他立刻彎下身,一面去抱起那少年,一面道:「小兄弟,你忍著點,我立刻送你到醫
院去。」
  那少年本來因為痛苦而臉上肌肉扭曲,可是在痛苦之中,另有一股非常堅毅不屈的神情。
  陳老對於這種神情並不陌生,在血肉橫飛,生死一線的江湖生涯之中,只有一等一的硬
漢子,才能夠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而然現出這樣的神情。
  陳老不由自主在心中喝了一聲采。抱起了少年,將少年放在汽車後座,他上了車,直駛
向醫院。
  後來陳老回憶,說是一路之上,從頭到尾,沒有聽到那少年發出一下呻吟聲,這樣硬氣,
連他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到,他都沒有把握!
  陳老要將重傷少年送到醫院去,當然耽誤了赴軍閥宴會的時間,他也想到過自己失約的
後果,必然嚴重之極,等於和軍閥正式翻了臉,軍閥不會放過他,會傾全力對付他,他沒有
能力抗爭,必然一敗塗地。
  可是他還是在將少年送到醫院之後,並沒有立刻離去,趕去赴約,而是替少年找來了最
好的醫生,守候醫生替少年進行割除右腿的手術,等到少年在手術之後醒過來,又可以睜開
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陳老進病房的時候,看到少年睜大了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一言不發,並沒有大叫大嚷
「我的腿呢?」,陳老來到床邊,少年略轉過頭來看他。
  兩人四目對望,好一會沒有人開口講話。
  還是陳老先開口,道:「是我撞斷了你的腿——」
  少年的聲音非常微弱,可是卻出奇的鎮定,而且一開口,所說的話,合情合理之極,他
道:「是我自己不好,亂衝亂撞,老先生不必難過。」
  陳老在剎那之間,對那少年產生的好感,難以形容。
  可是他立刻想到,自己的處境如此不堪,簡直已經到了末路,離開醫院之後,只怕再也
沒有重見這少年的機會了,他不禁長歎一聲,伸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語音有些哽塞,道:「你
放心在這裡養傷,我會替你準備以後的日子,替你動手術的大夫是我的好朋友,我會委託他
照顧你。」
  少年並沒有很感激的反應,看來是他根本不相信陳老所說的話。陳老又歎了一口氣,很
有些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病房。
  當他走出醫院建築物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天地蒼茫,他想到這時候軍閥的軍隊,一
定已經接收了他的地盤,而且必然已經包圍了他的住所,他只要一回去,一生就此結束。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他是好漢子,一定要死得光采,不能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當他在暮色之中,走向車子的時候,他的感覺,就是走向自己的墳墓。
  英雄末路,格外顯得天地之間,一片朦朧。
  他終於上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駕車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整個人像是已經死了一樣,什麼都不能想,只想到了那個夢,覺得那
個夢中老人,向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躺在病房的少年,將來免不了要用枴杖,是千真
萬確的事情,而說是能夠打救他,豈不是大大的玩笑嗎?
  車子向前駛,陳老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在接近死亡。
  *  *  *
  那個被陳老的車子撞倒,又被陳老認為是夢中老人告訴他的救星,被稱為「鐵拐五路元
帥」的少年是怎麼一回事呢?
  非常不可思議的巧合是,少年的名字叫作伍路元。
  當陳老在夢中聽到「鐵拐五路元帥:這個古怪的名稱時,他非常容易接受,原因是在各
種幫會所崇拜的,供奉的祖先和神祇之中,確然有各路元帥這種人物在,而鐵拐李又是眾所
周知的八仙之一,所以湊在一起,雖然不倫不類,卻恰好是陳老石門這類人物知識範圍之內
的事情,所以他可以接受。
  後來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竟然是伍路元之後,他激動得立刻向天跪拜,認為那夢中老人
如果不是神仙,絕對不可能作出這樣明顯的指示。
  在整件事情之中,這樣不可思議的巧合之處非常多。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巧合,是
不是那些巧合實際上並非是巧合,而是另有必然的原因,我們後來討論過,也沒有結論。
  這討論的過程,是不是需要記述出來,視乎以後故事敘述的過程是否需要,現在暫且略
過。
  少年伍路元家境非常貧困,母親多病,父親好賭,出事的那天,伍路元在家裡,用撿來
的廢紙生火,煮開了水,只等外出買米的父親回來,有米下鍋,才能開飯。
  他們的住所,是在一座橋旁邊搭出來的車棚,其簡陋之處,無法想像——在親眼目睹之
下,也無法相信那是人的住處。
  伍路元的環境這樣差,可是他卻非常上進,在撿垃圾,賣破爛之餘,他還會走老遠的路,
到一家小學的課室外去聽上課。
  不過他的父母顯然並不欣賞他的求知慾,反而嫌他耽誤了時間,撿少了破爛。他的父親
每次賭輸了,就拿他出氣,挨打,是伍路元每天生活的必然組成部份。
  那天,伍路元等了又等,出去買米的父親還是沒有回來。他的母親在破棉被裡有氣無力
的道:「你還是出去找找吧,趁早,或許還會剩下一些!」
  伍路元完全明白母親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父親拿了買米的錢,並沒有去買米,而是又
去賭了。
  這買米的錢,本來就少得可憐,買不了一斤碎米,可是對賭徒來說,就算是一文錢,最
正確的去處,還是應該放在賭桌之上。
  伍路元默默的離開,他知道父親經常去的賭場在什麼地方,他也知道,找到了父親之後,
不論父親是輸是贏,其實他都無法在父親手裡還有一分錢的時候,使他離開賭桌。
  可是他還是非去不可——除此之外,他還能幹什麼呢?
  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他完全不知道生活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他沒有去想這種深奧
問題的知識,也沒有想這種問題的時間。他只是覺得無奈——充塞於天地之間,充塞在他身
體中每一個細胞之內的無奈。
  他會突然放聲大叫,直叫到喉嚨嘶啞,然後好幾天不說話。他只感到自己體內有一股來
回衝突的怨氣,不知道何時這股怨氣會突然爆炸,將他和整個世界炸成粉碎。
  他一步一步走向賭場,那賭場在一條小巷子裡,當他推開賭場門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
父親。
  他父親正跪在地上,向一個口裡叼著香煙,手上搓著兩個鐵球的人,在苦苦哀求:「借我
一塊錢,借我一塊錢,我會還,會還,一定會還。」
  那人笑:「你拿什麼來還?」
  他父親想也不想,就道:「拿我女人!我女人!拿我女人來還!」
  伍路元聽到這裡,突然發出了一下可怕的號叫聲,衝過去推他的父親,叫道:「你胡說!」
  他父親一看是自己的兒子,霍然起立,剛才他還十足是一條狗,忽然之間,卻殺氣騰騰。



第二章:救星



  伍路元看到父親站了起來,正想拉他父親離開,他父親已經揚起手來,一個耳光,重重
的摑在伍路元的臉上。
  在許多許多巧合之中,這一件事情卻是必然——伍路元和他父親面對面,他父親又不是
左撇子,用的是右手,所以這一耳光,就必然打在伍路元的左臉之上。
  他父親出手極重,伍路元被打得向外斜跌了出去,撞在門上。剎那之間,天旋地轉,看
出去的東西,也變得很模糊,他看到他父親在打了他之後,重又向那人跪下,好像又在說些
什麼,不過伍路元腦中轟轟作響,一點都聽不清楚。
  很奇怪的是,伍路元並不感到臉上的疼痛,他當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左臉上,因為他父親
的那一巴掌,而立刻墳起了五道紅印。他似乎喪失了所有的感覺,包括痛覺在內,他發出了
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叫聲,向外衝去,衝出了巷子,衝上了馬路。
  他看到馬路上有汽車駛過來,可是在那時候,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似
乎除了不斷向前衝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動作。於是,汽車就撞上了他。
  當他被車子撞得飛起來,又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的時候,右膝先著地,形成粉碎性骨折,
以致使他的右腿以一個非常奇怪的角度扭曲。
  甚至於在那時候,伍路元還是沒有感到任何疼痛,他知道自己可能就此會死在路上,所
以他能夠做的事情,是努力睜大眼睛——想看看清楚,自己曾經活過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
界。
  他看到那輛巨大的,漆黑的,閃亮的車子,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音,打了幾個轉,還沒有
完全停下來,車子中就飛出一條人影,那人停在他的身前,是一個身形高大,衣著華麗,黝
黑臉堂的老者。
  那老者俯身,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神情望著他,接著就對他說:「小兄弟,忍著點!」
  伍路元只覺得剎那之間全身的血像是都湧上了腦,老者又說了些什麼,他根本沒有聽到。
  他也完全不知道那老者是什麼人,只從外形上來判斷,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大亨。
  他更加不知道這老者的處境,比斷了一條腿的他,還要糟糕。他當然也不知道老者在看
到了他之後,就將他當作了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是老者夢中知道能夠打救他的
救星。
  伍路元在被送到醫院之後,不多久就進了手術室,等他醒過來之後,第一眼看到的,還
是那位老者,伍路元心中感到了難以形容的親切——他從小到現在,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甚至於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光看過他。他很想將自己的那種感覺說出來,可是卻無法表達。
  只是很奇怪的是,當時陳老卻很可以接收到那少年的感覺,伍路元也感到對方知道了自
己的心意,當時的情形是一種不必通過語言來達成的交流。
  陳老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經接近黃昏,他知道這一耽擱,自己已經完全是死路一條,再
也沒有任何機會了。
  在他走出病房的那一剎間,他還回頭看了一眼,希望躺在病狀上的少年能夠忽然化為天
兵天將,幫他去對付軍閥的軍隊。
  這希望當然沒有變成事實,病床上的少年,雖然十足是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
然而卻沒有半分能夠將他從絕境中打救出來的跡象。
  陳老心中歎了一口氣,作了一些安排,離開了醫院,駕車回家!對他來說,等於是駕車
駛向死亡。
  他在離家門不遠處,停了下來,只要轉一個彎,就是一條直路,通向他的住所。
  陳老停下來的目的,是要在臨死之前,將自己的一生,好好地想一想。
  可是在停下來之後,他只覺得好笑:有什麼好想的?一生這樣走過來,就這樣走過來了,
想了又怎麼樣?真不明白何以一生豪氣凌雲,在死亡之前,會這樣婆婆媽媽起來!
  他哈哈大笑,在大笑聲中,駕車上了直路,駛向家門。
  他估計在他接近大門的時候,就會有大量的軍隊衝出來,說不定一看到他就會亂槍掃射!
  確然在他接近大門的時候,有不少人從裡面湧出來,可是卻並不是軍隊,而是他的手下。
  陳老感到了極度的意外,他甚至於幻覺那些人是他死後出殯時送殯的行列!
  然後他才聽到了那些人發出的聲音,聲音非常雜亂,可是明顯的是由許多歡呼聲所組成。
  他下了車,那些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陳老確然要花了不少時間才弄清楚發生了什麼
事情。
  原來就在陳老他和軍閥約定的見面時間,那時間也就是軍閥的幾個對頭聯合起來向軍閥
發動攻擊的時間。對頭密謀已久,而且策動了一批軍閥手下的軍官叛變。軍閥一直不知道有
這樣的陰謀,所以進攻一開始,軍閥措手不及,被打得落荒而逃,下落不明,部下軍隊也四
下流竄。
  取得勝利的一方,派員來聯絡陳老,請他在混亂的時候,盡量維持地方秩序。
  本來陳老已經面臨絕境,可是隨著軍閥的倒台,剎那之間變得一切都大不相同。
  弄清楚了發生的事情之後,陳老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從時間上來算,對軍閥攻擊打響第一槍的時間,是他和軍閥約會的時間大約五分鐘之後,
陳老估計那時候軍閥對於他的遲到,一定暴跳如雷,正在下命令要軍隊出發來對付他。
  而就在那時候,攻擊開始,而且攻擊部隊和反叛部隊立刻包圍了軍閥的那所新公館,軍
閥能夠逃脫,已經非常夠運氣了,哪裡還有能力去對付陳老。
  而那兩個忽然因為妹妹成了軍閥的小老婆,而抖了起來的傢伙,就沒有那樣好運道,他
們在率領了一個連的軍隊趕去新公館救軍閥的時候,全軍覆沒,兩人也死在亂軍之中。
  這兩人在事變發生之後的動向,使陳老對於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重新估計。
  他原來估計,軍閥行事一向心狠手辣,既然存心對付他,就不會和他談判,應該是他一
到達,軍閥就會勒令他交出一切地盤,而不管他是答應還是拒絕,軍閥都會對他立刻下手。
  所以在進攻發動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死在軍閥的手下了。
  這樣的估計,本來已經是將軍閥的窮凶極惡估算在內的了,可是在知道了那兩個人的動
向之後,陳老知道,自己還是將軍閥估計得太良善了。
  因為那兩個人和他們率領的連隊,是從距離新公館大約兩公里處,趕到新公館去的,而
連隊原來所在之處,是陳老駕車到新公館去赴約的必經之路!
  也就是說,那一連軍隊,是埋伏在那裡準備對付陳老的!
  軍閥明約了陳老,可是暗中根本沒有打算和陳老見面,而是派了軍隊在半路伏擊,計劃
可能是在陳老經過,立刻將他解決了之後,軍隊再迅速行動,去接收地盤。
  可是結果陳老並沒有出現——陳老的車子在大約三公里之外,撞傷了伍路元。
  那兩個傢伙當然是在預算的時間中等不到陳老的出現時,向軍閥請示應該如何行動之
際,知道新公館遭到了圍攻,所以才帶著軍隊到新公館去的——軍閥是他們的靠山,當然是
先去救軍閥要緊。
  而陳老根本就沒有再經過這條死亡之路,他接著就送伍路元到了醫院,一直到天黑了才
離開,那時候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陳老的地位轉危為安,新的軍事勢力和他的關係良好,危機一去不復返,而這一切,都
是因為他的車子在路上撞傷了伍路元。
  夢中老人告訴陳老的話並不是天大的玩笑,而是實實在在會發生的事情:有人會打救,
救星是鐵拐五路元帥。
  本來陳老無論怎樣想,都無法想像一個受傷斷腿的少年,如何能夠打救自己。可是在事
情發生之後,一切卻又顯得如此自然而然!
  陳老當天晚上徹夜不寐,享受死裡逃生之後的快樂,第二天一清早,就趕到醫院去看伍
路元——那時候,他還根本不知道受傷少年的名字。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以長話短說了。
  事實上當我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也知道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我知道陳老石門這個人
物,也知道陳老有一個義子叫伍路元,這伍路元是江湖上非常傳奇的人物,是陳老最得力的
助手,陳老相信伍路元,尤勝於相信自己的三個親生兒子。
  這伍路元成為陳老天下中最有權力的人,陳老在臨死的時候,將全部事業都傳給伍路元。
  —直沒有人知道陳老為什麼如此重用伍路元的原因,當陳老下了這樣的決定時,也沒有
人覺得奇怪,因為陳老已經成功的將伍路元塑造成為他的接班人。
  可是陳老的三個兒子,卻一直心中不服,長久以來,都在暗地裡培植自己的勢力,陳老
在生,他們不敢發動,陳老一死,就在靈堂上,他們準備一起向伍路元發難。
  這時候距離當年陳老撞傷伍路元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伍路元早已成為身經百戰,老練
之極的江湖大佬,地位崇高,非常之有人望,而且從那時候,伍路元離開醫院開始,陳老就
刻意栽培他,將他訓練成為一個文武雙全,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所以三個兒子準備發難,也很有忌憚,事先聯絡過幫會中輩份高的人物,完全得不到支
持,所以他們發難的目的,也並不是要完全否定伍路元的地位,只是要在伍路元的身上,取
得一定程度控制幫會的權力。
  誰知道就在他們發難之前,伍路元卻先宣佈他交出一切權力,由三個兒子自行分配,他
什麼權力都不要,只要求取得幫會歷年來所積聚的財產中的十分之一。
  那三個兒子聽到了伍路元這樣的聲明,簡直不能相信,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好得不能
再好了,別說伍路元只要取走十分之一的財產,就算要取走全部,他們也會立刻答應。
  於是,本來可能有一場腥風血雨的拚鬥,也消弭於無形。
  伍路元在臨離開幫會的時候,曾經非常誠懇地向陳老的三個兒子說了一番話。
  他說,據他的觀察,時局變換,時代不同,幫會組織遲早會成為歷史名詞,他勸三位義
兄見好就收,不可以為幫會會千秋萬代存在下去,很快就會在大時代的變幻中成為歷史的小
丑。
  據說伍路元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幾乎聲淚俱下,可是結果卻是對牛彈琴,他的三位義兄
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由於伍路元在如日方中的時候,突然退出江湖,所以非常轟動,伍路元講的那番話,也
在江湖上傳來傳去,不過幾乎人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當是笑話。
  只有白老大在聽到了這番話之後,立刻知道伍路元此人,識見非凡,預見到了日後時局
發展必然會出現的結果,所以很想好好認識一下這個人。
  可是伍路元在離開之後,從此不知所終,完全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白老大和陳老倒是素識,白老大早午曾經有非常宏大的願望,想聯合天下所有的幫會,
也已經說服了陳老,在他和陳老交往的時候,見過伍路元幾次,伍路元都伺候在陳老的身旁,
那時候伍路元大約二十歲左右。
  陳老曾經向白老大竭力介紹自己這個義子,稱讚伍路元如何如何勤奮向學,如何如何能
幹。
  白老大在和伍路元的交談之中,也承認陳老並沒有誇張,這伍路元確然不是池中之物,
然而當時白老大胸懷大志,伍路元年紀很輕,又沉默寡言,所以白老大並沒有好好認識他,
等到白老大想和他深交時,他已經不知所終了。
  白老大要聯合天下幫會的雄心壯志,走到了第二步,當他人四川,想去說服哥老會的時
候,發生了意外,從此就沒有再走下去,當然以失敗收場。
  由於陳老最先接受白老大的構想,所以白老大和陳老之間交情相當好,在陳老去世,伍
路元不知去向之後,白老大和陳老三個兒子也頗有聯絡,白老大倚老賣老,常常教訓這三個
人,用的都是伍路元臨走的時候聽說的那番話,陳老的三個兒子如何聽得入耳,好幾次都不
歡而散,白老大也就沒有再理會他們了。
  至於幫會組織,後來在時局的變換之中,下場如何,早已寫入歷史,人人皆知,不必多
說了。
  至於伍路元這個人,我也聽說過許多有關他的傳說——伍路元在江湖上傳說非常多,可
是並不包括他和陳老認識的那段經過在內。當日陳老在絕境時遇上伍路元,事先曾經做夢等
等情形,一直沒有人知道。
  連伍路元都不知道。
  陳老將這一段經過,保持秘密,一直到了臨死的時候,才向伍路元說了出來。
  伍路元本來確實不明白為什麼陳老對自己這樣好,這樣信任,甚至於超過了對親生兒子,
直到陳老說出了原因,他才恍然。
  在有關伍路元的傳說中,大多數是說他的能幹,將陳老的勢力範圍不斷擴大,將「事業」
發展得興旺之極。也有的傳說是關於他的一身武術造詣。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少了一條腿,可是他就算不剛枴杖,剛裝上的假腿,也行動自如,
據說全國賽跑冠軍,和他同時起步,要在三千公尺之後,才能追上他。
  可是伍路元卻一直使用一支鐵枴杖,那支枴杖據說是陳老求遍天下巧匠,為伍路元打造
的。枴杖不過手指粗細,長短也和尋常手杖一樣,可是據說其中攝有許多機關,妙用無窮——
不過究竟有什麼妙用,卻誰都沒有見過。
  因為伍路元根本不必動用枴杖所有的機關,就已經無人能敵,他的鐵拐,有五路拐法,
包含刀,劍,杖,鞭,鑭五種兵器的招數,據說出神入化。
  不過好像也沒有什麼人見過,因為他在幫會中地位極高,又有陳老這個對他完全信任的
義父在,當然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後來陳老去世,他又在面臨挑戰的時候,悄然引退,所以
一切都只不過是傳說而已。
  反正在江湖上什麼樣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傳說都有,信不信由你。
  不過伍路元既然鐵拐不離身,這五路武術又被傳說得如此神奇,他的「鐵拐五路元帥:
這個外號,也就傳了開來,在江湖上名頭響亮,人人皆知。
  我猜想,陳老雖然沒有將當年他做夢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可是這個名頭一定是他首先提
出來的,陳老一定以為伍路元是上天派來給他的救星,所以與其說陳老一直信任伍路元,倒
不如說是陳老一直在依靠伍路元才是。
  只有伍路元的存在,才能給陳老以無限的信心。
  說故事說到這裡,各位一定大有疑問:既然陳老只將當年發生的事情在臨死之前告訴了
伍路元,伍路元不見得會將事情到處張揚,我又是怎麼會知道,而能夠將之詳細記述出來的
呢?
  答案簡單之極:伍路元告訴我的。
  疑問又來了:伍路元不是不知所終了嗎?
  答案更簡單了:他在失蹤了許多年之後,又出現了。
  伍路元,鐵拐五路元帥,江湖傳奇人物,出現在我的面前,也很有一些曲折。
  先是忽然有外交部門的官員來訪,官員的職位還相當高——經常可以看到他在新聞媒體
中露面的那一種。
  官員非常有禮,說是正有一個世界性的經濟合作會議在本地召開,其中有一個國家的代
表,是那個國家的經濟部長,表示很希望能夠和我見面,委託他進行安排。
  我聽明白了這官員的來意,先是愕然,接著哈哈大笑,因為事情實在太古怪。我和參加
經濟合作會議的部長,八竿子也趕不到一起,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這位經濟部,不知道發什
麼神經病,才會有這樣的主意。
  我一面笑,一面搖頭,對那官員道:「這位部長先生一定弄錯了,我並不是經濟專家,對
他的國家也毫無認識,他沒有要和我見面的任何理由。」
  那官員也覺得事情很怪,所以笑道:「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我們照例要辦事,閣下既然
沒有意思,我們照樣轉達閣下的意思就是。」
  官員告辭離去,當天晚上和白素看電視新聞的時候,有這個會議的消息,恰好有那位部
長先生的鏡頭,為時大約半分鐘,他一出現,我就叫白素留意。
  等到他在畫面消失,我道:「這個小島國的經濟部長,說是要和我見面,你說怪不怪?」
  在我叫白素看那位部長先生的時候,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尊容,只見他的個子中等,
膚色黝黑,五官面目,有明顯的那個海島民族的特徵,大約三十出頭年紀,神情很有自信,
面對許多國家的要人,侃侃而談,絕不因為他的國家只是一個小島國而自卑,那一口略帶法
國口音的英語,更顯得他母語是法語。
  那島國原來是法國殖民地,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獨立潮中獨立,人口只有一百萬左右,
是一個典型的小國,也沒有什麼過問國際事務的興趣,國民也很安分——很有些老子所說的
「小國寡民」的味道。
  我很欣賞這樣的小國——只要不被野心家利用,這樣小國的民眾,生活必然會平靜而幸
福。
  這位部長先生的名字,連名帶姓,有十一個音節,是島民名字的典型。
  我將這位部長先生描述得相當詳細,是想說明這樣的一個人,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和我發
生任何關係。
  連白素看了之後,也笑道:「或許他喜歡聽故事,要你去講故事給他聽!」
  我哼了一聲:「最大的可能,是他有故事要講給我聽!」
  白素望向我,我立刻搖頭:「不必了,我自己事情已經夠煩的了,沒有興趣多管閒事!」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我聽說「自己的事情已經夠煩了」的原因,而且為這事情在
煩的不只是我,白素她也在一起煩,所以很知道我在現階段不想多管閒事的心情。
  我們所煩的事情,說起來其實非常沒有來由,而且沒有道理,可以說是典型的「杞人憂
天」——怕天塌下來,會將所有的人全都壓死。
  可是事情確實又使我們感到相當程度的困擾,雖然和這個故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
我還是要說一說,因為我感到事情發展下去,很可能會有極其嚴重的後果。
  事情簡單的說,就是溫寶裕中長老的毒,越來越深。
  在記述上兩個故事的時候,我都曾經提到過溫寶裕「中毒」的情形。
  所謂長老的「毒」是那個被困在山底下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年的外星人,認為現在地球上
的情形和他們當初計劃的不一樣,充滿了罪惡和紛亂,在地球上生活的高級生物,生活的水
準完全無法達到高級生物應有的標準。這位外星人對地球人生活環境之惡劣,很多地球人質
素之差的評價,我完全同意。
  我甚至於也可以同意他認為造成這樣不堪的原因,是由於地球人口的失控——一切都由
於人太多了!
  可是他提出來的解決方法,卻駭人聽聞,至於極點。
  他的辦法是:大幅度減少地球人口。
  他要減少的幅度之大,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絕對不能接受的程度。所以我雖然已經好幾
次提到這個問題,都沒有將這個幅度究竟大到什麼程度說出來——我無法說。說了,人人都
會以為我是神經病。
  而他的理據是:必須如此,不然唯一的結果,就是地球人全體滅亡——比起全體滅亡來,
在事先消滅人口,幅度再大,也是值得的。
  理論上來說,確然如此,可是這種以消滅人口來拯救人類的方法,根本無法實行,而且
可怕之極,我當然不會同意,所以絕對不希望有這種實現能力的外星人出現。
  而溫寶裕卻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樣的想法,而且認為時間已經不多——人類全體滅亡的
日子已經不遠,必須把握時間,展開行動,使地球人口達到「適當的」數字。
  為了溫寶裕和長老的思想越來越接近,他和我們的想法,也自然而然越來越遠。所以對
於溫寶裕,我們的感覺也越來越陌生,到了強烈的時候,已經到了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地步了。 
  就是在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溫寶裕忽然出現——和以前幾乎每天泡在我家裡早已大不相同,他的出現,成了稀客。
  招呼他坐下,看來他有話要說,只不過陌生感是雙方面的,他也覺得有話不知道如何開
口才好。
  兩人相對,無話可說,情形非常尷尬,於是我就打開電視,道:「看看有什麼新聞。」
  溫寶裕應了一句:「在這個星球上,還會有什麼好新聞!」
  他表現得如此偏激,我沒有搭腔,接著我們就默默地看電視播出的新聞。
  溫寶裕對於新聞畫面,反應很熱烈,有「旁述」,這本來是很多人都有的習慣,溫寶裕本
來就喜歡說話,也不足為奇。可是他的所有旁述,都集中在一個主題上:地球人口太多,應
該減少。
  電視上出現了大城市的街景,熙熙攘攘來往的人群,他就咬牙切齒地道:「這些人,和螞
蟻有什麼不同?應該全部消失!」
  看到出現了災區的情景,災民在等待救濟,目光散亂,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溫寶裕又激
動起來,指著電視,道:「看看,這些還算不算是人?生命對他們有什麼意義?這些人根本侮
辱了高級生物的生命!還要去救濟他們?應該完全消滅。」
  當電視上出現了大規模抗議示威遊行的時候,溫寶裕更是跳起來,大聲叫道:「死,全應
該去死!」
  我非常努力克制自己,只當他是一個瘋子,由得他去發表意見,心裡卻很難過,因為我
知道溫寶裕之所以如此,實在是由於他「中毒」太深的緣故。而且我還想到一個非常可怕的
可能,使我遍體生涼。



第三章:部長的祖父



  我想到的是:那長老的能量如此之強,溫寶裕會不會在長期和長老溝通中,不僅僅是受
了影響,而是長老的思想已經侵入了溫寶裕的腦部?
  那也就是說,溫寶裕現在的反應,並不是真正的溫寶裕的反應,而是長老的反應,只不
過是通過了溫寶裕的身體表現出來而已。
  想到了這一點,我更留意溫寶裕的動靜。
  只見電視畫面出現了一個大運動場——那種動輒可以容納接近十萬人的大運動場,而有
重要的賽事正在進行,場內滿滿是人。
  溫寶裕盯著電視,表情奇怪之極。在奇怪之中,透出一種異樣的鄙視,彷彿他眼中看出
去,在運動場上的那些都不是人,而是極低級的生物。
  然後他做了一個手勢,口中發出古怪的聲音,非常明顯,他是想將那許多人,一下子就
消滅掉!
  這種情形,使我忍無可忍,可是我卻又完全無法可施。本來我想喝阻溫寶裕,要他不再
到那寶地去,然而只要藍絲在那裡,溫寶裕就不可能不去。
  而要藍絲離開寶地,等於要藍絲離開她心目中的神,已經沒有可能,而且現在看情形,
長老也已經成為溫寶裕心目中的神了,即使藍絲肯離開,他也未必肯。
  事情會發展到這種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溫寶裕繼續下來的動作,更是令人吃驚。
  他拿起了電視遙控器,突然在運動場上近十萬人齊聲歡呼的時候,按下了按鈕,電視畫
面和聲音,陡然一起消失,而溫寶裕則現出了非常痛快的神情。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非常明顯,溫寶裕的動作,是他在意識
中,一下子消滅了超過十萬人,而這種行動,使他感到痛快。
  如果溫寶裕只是堅決的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會感到可怕,只會感到可惜,因為好好的一
個人,竟然變成了瘋子。只管讓他去想,他不可能真的有能力去這樣做。
  無論他怎樣想,都只不過是空想而已,至多只不過在看到電視上出現人多的畫面時,關
了電視,過過乾癮而已。
  然而溫寶裕這種想法,是來自長老,而長老卻是真正有能力做到這種瘋狂行為的!  
  雖然長老要這樣做,必須先開關出來。目前長老還在山底下,這種情形非常脆弱,能夠
維持多久,誰也說不上來。也就是說,那種瘋狂的設想,隨時可以變為事實!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溫寶裕轉過頭向我望來,還用力點了點頭。
  他的意思更明白,他是在向我說:「這種情形,一定會有實現的一天!」
  我在剎那之間,由於感到無話可說,所以非常軟弱,可是我又絕對不能就此同意他的說
法,必須說些什麼,我只好道:「在這許多人之中,會有你的親人在!」
  我這樣說法,其實沒有道理之極,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種話根本站不住腳——有親人
在,就不能進行消滅行動,難道沒有親人在,就可以了嗎?
  我感到自己可以說是語無倫次,也知道必然會使溫寶裕哈哈大笑。果然溫寶裕立刻大笑,
可是溫寶裕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
  他大聲道:「有親人又怎麼樣?沒有聽說過『大義滅親』嗎?」
  一時之間,我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這「大義滅親」四個字自從被提出以來,
恐怕從來也沒有被這樣使用過!
  溫寶裕話已經說到這種程度,表示他心中所設想的「人口消滅」計劃,即使被消滅的人
口之中,包括了他所有的親人,他也認為是應該的。
  我無話可說,只想問他,是不是連他自己也在被消滅之列,他還會堅持。
  然而我還沒有開口,就聽到白素的聲音傳了過來,道:「這大義滅親,卻完全是地球人的
文化觀點!」
  我被溫寶裕的反常行為弄昏了頭,連白素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沒有覺察。
  白素這樣說,我先喝了一聲采。
  白素的意思很明白:溫寶裕你既然接受了外星人的思想,認為外星人長老什麼都是對的,
為何還要引用地球人的觀念!
  我也想知道溫寶裕如何回答。
  溫寶裕的反應,完全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之外,他連想都沒有想,就大聲道:「這就是地
球人的悲哀!固有的觀念,無法改變!而地球人想成為高級生物,必須完全拋棄舊有的文化
和觀念,我正在努力,發覺很難成功,如果我不能成功,也就不能成為高級生物,應該被消
滅!」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非但偏激,而且還有一股惡狠狠的神情——後來白素說那種神情是
表示他思想的堅決。
  他話說到了這種地步,白素也不禁無話可說,溫寶裕望著我們,連連冷笑,道:「地球人
生命如此低下,如此卑微,根本不值得存在,卻還在觀念上如此重視,真是滑稽!」
  這時候我強烈的感到,眼前的溫寶裕已經不是溫寶裕了!
  或者說,雖然身體還是溫寶裕,可是思想已經被佔據了,佔據了他思想的,當然就是長
老!
  聽他剛才所說的,分明是只有長老這個外星人才能說出來的話,若不是長老「上身」,溫
寶裕怎麼會這樣子!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同時在想:如何能夠將長老的思想趕出溫寶裕的腦部去。
  當然別說是在那時候,就算以後,我們也想不出辦法來,而在當時,我們只是發怔,溫
寶裕卻已經在冷笑聲中,揚長而去。
  在溫寶裕離去之後,我和白素還要至少一分鐘之後,才能略為鎮定下來,相視苦笑。
  我們想盡了方法,阻止長老出關,以為至少暫時取得了成功,卻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現
在這樣!
  現在的情形是:長老雖然沒有出關,可是他的一部份思想,卻已經擠了出來,進入了溫
寶裕的腦部。
  雖然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溫寶裕有了長老的思想,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樣的「大作為」,可
是事情照這樣發展下去,下一步會怎麼樣?再下一步又會怎麼樣?實在令人擔心!
  這種情形必須阻止,像必須阻止長老出關一樣。
  然而如何才能阻止,卻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和白素商量的結果,都認為應該先和紅綾聯絡,因為紅綾也長時期在寶地,比我們更
加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和事情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可是和紅綾聯絡的結果,對我們來說,又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和意外。
  電腦上我們沒有得到紅綾直接的回答,回答來自藍絲,說是紅綾在幾天前離開了寶地,
沒有說明去向,只是要藍絲在我們找她的時候,告訴我們,她不會有事,不必擔心。
  紅綾不會有凶險,就算有,也可以度過,這一點我和白素很有信心。然而她這樣神神秘
秘,不知去向,總是令人感到困擾,不知道她到哪裡,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
  我和白素心情煩惱,可想而知,這兩天,我們二十四小時在等候紅綾的消息,那外交官
員來的時候,我還以為紅綾闖了什麼禍,引起了國際交涉啦。那位經濟部長偏偏在這個時候,
要來見我,我怎麼會有心情應付他!
  當時白素也想了一會,想不出那島國部長要見我的原因,只是順口說了一句:「他有一千
個理由要見你,只是我們想不出來而已。」
  我哼了一聲,白素又道:「或許和那時候,那土王要你去陪他通過考驗一樣?」
  我搖頭:「那島國雖然小,卻是民主政體,而且在獨立之後,政治穩定,政府是民選出來
的。」
  說到這裡,我自然而然歎了一口氣,那島國的國民,在有幾千年文明的人看來,只不過
是土人而已,卻享有選舉權,比幾千年文明更文明,不知道誰才是土人!
  當晚仍然沒有紅綾的消息,我們也沒有再討論有關那位部長要來訪的事情,只當已經沒
有事了。
  卻不料過了兩天,傍晚時分,我和白素從外面回來,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大房車,車中
有人坐著,而老蔡守在門口,像是守門大將軍一樣,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車子,在大聲說話。
  接近一點的時候,聽到老蔡說的是:「你再等下去也沒有用,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
來。」
  看這情形,車中的人要來找我,老蔡不讓他進門,來人就在車中等,顯然已經等了很久,
老蔡已經不知道第幾次來下逐客今了。
  雖然我們確然授權老蔡,盡可能將不明來歷的人,擋在門外,不過老蔡行動往往過火。
  這時候我們聽到車中傳出回答:「不要緊,可以繼續等下去。」
  我一聽這聲音,就怔了一怔,向白素道:「那個外交官員!」
  說話之間,我們停了車,我先跨出了車子,聽到了一下歡呼聲,那大車子中也有人急忙
跨出了車子,那人站直了身子,我大感意外,原來就是那位要見我的島國經濟部長。
  然而更意料之外的是,部長走前一步,一開口,竟然是字正腔圓的中國上海話!
  上海話說起來很快,他又顯然急忙想把話說完,所以聽出來更快,他道:「真正對勿起,
咽沒儂格同意,就冒冒失失來了,希望衛先生勿要見怪——」
  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白素也已經下了車,聽到來人一口滬白,也略有訝異之色。
  然而部長先生接下來所說的話,更叫人意外,他看到了白素,向白素行禮,禮貌周全之
至,道:「衛夫人好,我祖父年紀輕格辰光,曾經見過衛夫人老太爺幾次,白老太爺可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是同樣的心思,心想如果白老大在,他一定會樂得哈哈大笑。
  白老大—向以交遊廣闊而自豪,只怕連他自己也想不到會廣闊到這種程度,連小島上都
有和他交往過的人在。
  這部長的祖父,自然是小島上的土著,卻不知道是如何會認識白老大的?
  部長在繼續:「實在想來望望衛先生,衛夫人的,是我格祖父,他先派我來探探路,打擾
兩位,真正勿好意思。」
  等他說完,白素先道:「請進來說話。」
  部長道:「我祖父也來了——」
  他說著,向大車子指了一指,那大車子的車窗玻璃是反光的那種,看不清楚車裡面的情
形,一聽得他那樣說,白素立刻「啊」地一聲,極快的趕過去,打開車門,道:「老人家請!」
  白素當時只知道部長的祖父在車中也一定等了很久,叫老人家久等,非常不禮貌,所以
要趕緊補救,表示歡迎,也表示既然是白老大的故識,就應該非常禮貌對待。
  那時候,白素也不知道車門打開,會走出一個什麼樣的人來,只知道既然是祖父輩,當
然是老人家了。
  只聽得在車門打開之後,先是一個蒼老的聲音一連串地道;「勿敢當,勿敢當!」
  接著,先伸出車門來的,是一根細而直,其色黝黑的枴杖,白素忙過去想扶人出來,眼
前一花,一個身形中等,可是非常挺直的老人已經站在白素面前。
  這老人出車的動作,我和白素一望而知其人有極高的武術造詣,這一點並不意外——能
夠和白老大論交,當然不會是普通人。而令人意外的是,這老人雖然膚色很深,可是明顯的
是中國人,和他的孫兒在外貌上有很大的不同。
  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白素也真沉得住氣,一點都沒有大驚小怪的神情。
  她本來是準備去扶老人家下車的,現在老人家身手如此矯健,她就很自然地退了一步。
  我仔細打量這位老人,只見他容貌並不奇特,看來年紀介乎六十到八十之間——由於他
膚色比較黑,所以不容易確定他真實的年齡。
  他整個人在外形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可是卻給人以非常特別的感覺,我感到很奇怪,要
定下神來,略想一想,才能明白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找到了兩個原因,其一是他的雙眼十分有神,顧盼之間,目光炯炯,這時候他正在和
白素寒暄,目光偶然向我掃來,都使人在剎那之間,有凜然之感,可以想像如果在他盛怒的
時候,目光是如何懾人,這是使人感到他非常奇特的第一點。
  第二點是他這時候隨隨便便地站著,身子略斜,柱著枴杖,可是看起來卻全身精力迷漫,
像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蘊藏在他的體內,隨時可以爆發一樣。
  這種情形,使人對他的印象變得很奇特,我立刻想到的是,在中國武術的內家功夫中,
將發揮武術所需要的「氣」,鍛煉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有這種情形出現。
  然而在武術造詣的程度而言,這種鋒芒畢露,並非上乘的內家功夫——上乘氣功練到高
層,講究精氣內斂,收藏得外表上叫人一點都看不出來。
  可是現在看情形,這老人家又不像是在故意炫耀,何以會如此,我也說不上來,只好說
他天生是有領袖魅力的人物——很多領袖人物確然有這種獨特的氣質。
  當時我對這老人毫無認識,老人和白素說了幾句,向我望來,我先開口:「歡迎,歡迎。」
  老人非常客氣,道:「我有事情來求兩位。」
  他先說明這次來,是有目的,很是爽氣,我對他印象極好,所以道:「只要能夠做到,必
然效力。」
  老人家顯得非常高興,走進屋子,我和白素在他的身後,我趁機向白素望了一眼,詢問
她是不是知道這位老人家的來龍去脈,因為來人說曾經見過白老大,而且白素對江湖上三教
九流的人物都很熟悉,我想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對方的來歷。
  可是白素當時卻略搖了搖頭,皺著眉,表示還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頭。
  後來想想,也實在難怪白素當時想不起來,因為其人已經在江湖消失了幾十年,而且又
從一個毫不相干的島國來,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就知道他的來路。
  然而白素畢竟見多識廣,當老人家進屋之後,坐了下來,還沒有說什麼,就忽然以他的
枴杖,去敲他自己的右腿,發出了硬物相擊的奇特聲響的時候,白素就「哈」地一聲,道:「原
來是鐵拐五路元帥到了!真正意想不到,這才是真正的蓬壁生輝啊!」
  白素這樣一叫,老人家高興之極,哈哈大笑,足有一分鐘之久,我對這個奇特的稱號,
只有非常模糊遙遠的印象,這時候還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家略欠了欠身,自我介紹:「我叫伍路元。」
  這外號「鐵拐五路元帥」的伍路元,當然就是故事一開始就詳細介紹過的那位了。
  而我在開始就說的那些,當然也是伍路元後來告訴我們的。
  在當時,看白素的情形,雖然猜到了對方的來歷,可是也只是知道一個名頭而已,對於
他的事跡,也不是很知道。
  然而可以猜到他的名頭,也顯然絕不簡單,伍路元也很高興白素猜到了他的名頭。
  他笑著道:「我最近拜見過白老爺子,他說:「要是完全沒有暗示,我女兒恐怕認不出來,
只要有一點暗示,她就一定會知道你是什麼人,不然怎麼能算是我的女兒!果然我只敲了敲
腿,衛夫人就叫出了我的外號!」
  我聽了這樣的話,心中不禁叫了一聲「好險」,白老大也將話說得太滿了,要是白素在那
一下子沒有將來頭認出來,豈不是十分丟人了?
  而這種說話的方式,正是白老大一貫的作風,證明他的確曾經見過白老大。這時候,我
更是表情奇怪,望了望他,又望向正在要同來的外交官員離去的那位經濟部長,不明白何以
他會有一個從名字到外貌,全是島國土著的孫子。
  伍路元吸了一口氣,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他說了一句非常普通的話:「說來話長!」
  這句話雖然普通,可是這時候由他的口中說出來,我可以肯定,必然是真的說來話長——
他不知道會有多少故事告訴我們!
  白素立刻道:「洗耳恭聽。」
  那位經濟部長,已經將外交官員請了出去,外交官員走的時候,神情非常不情願,顯然
他很想知道島國部長為什麼要來找我們,而部長顯然不想他知道,所以才將他請出去的。
  外交官員走了之後,部長來到伍路元的身邊,很恭敬地伺立,在白素推酒車過來的時候,
伍路元向部長道:「你也坐下,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很多,有許多你,你的父親都不知道,卻
和你很有關係,你必須知道。」
  部長聽說,才答應一聲,坐了下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伍路元會告訴我們一些什麼事情,而且也無從猜想。
  伍路元並不立刻開始說,問道:「兩位那位愛喝酒的令嬡,何以還不露面?」
  他忽然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當真是突兀之極,我和白素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才好,我只是想到,他一定是在白老大處知道紅綾的,這時候不見她出現,才有此一問。
  而紅綾恰好下落不明,我正因此煩惱,所以我歎了一口氣,道:「她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伍路元「啊」地一聲,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我帶來給她的東西,引不起她的注意哩!」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都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伍路元笑了笑:「小島上
沒有什麼好東西,只有在山裡,有的是猿猴,它們竟然會釀酒——」
  他說到這裡,我和白素就明白了——從來崇山峻嶺處,都有「猴兒酒」出產,據說是猿
猴采百花百果釀製而成,由於猿猴可以到達許多人跡不到之處,去採集非常罕見的奇花異果,
所以所有的猴兒酒究竟是由什麼成份釀成的,完全不可追究,總之全是非常珍罕就是。
  這猴兒酒十分難得,猴群之中,也只有地位非常高超的老猴或者是猴王才能享用,猴群
往往將酒收藏在很隱秘的地方,就算有人能夠找到,也難以抵擋守護猴群的攻擊。
  紅綾從小在苗疆長大,是個野人,本身和猿猴沒有什麼分別,可是她也不是經常可以喝
到猴兒酒,每當她和我們說起猴兒酒的香醇美味的時候,總不免舔嘴咂舌,連連歎氣,說是
離開苗疆最大的損失就是從此再也嘗不到猴兒酒了。
  而今聽伍路元這樣說,分明是他帶了猴兒酒來,可能數量還不少!這可以說是送給紅綾
最好的禮物了——而送給紅綾最好的禮物,就等於是送給我們最好的禮物。
  伍路元一定是在白老大那裡,知道紅綾嗜酒,而且白老大一定向伍路元誇紅綾嗅覺靈敏,
有好酒,不論如何密封,在三十公尺的範圍之內,就可以聞得出來。
  所以在伍路元設想之中,他載酒而來,只要到了門口,紅綾聞到了酒香,必然會呼嘯著
撲將出來,誰知道紅綾並不在家,他等了一會,沒有動靜,這才忍不住發問的。
  當時我和白素因為紅綾可以收到猴兒酒作禮物,確然高興之極,所以不等伍路元說完,
就由衷地發出了一下歡呼:「太好了!」
  我們一點都不客氣,直截了當表示了我們心中的高興,伍路元也很喜歡。
  白素補充了一句:「小女何幸,能夠蒙長輩這樣寵愛!」
  我道:「這猴兒酒難得之極,真是珍貴莫名,她一定高興之極,我們代小女多謝了!」
  伍路元也不客氣,道:「確然十分難得,所以我所得也不多——」
  他說到這裡,向他的孫子——那位部長先生作了一個手勢,部長立刻向外走去,不一會,
手上捧著一隻式樣非常古拙的水晶瓶子,從那瓶子的大小和瓶中酒的容量來看,大約不會超
過兩公升,比我原先估計的少許多。
  不過我還是立刻可以知道,越是少,越是珍貴,而且我一眼就看出,這用來盛酒的水晶
瓶子,非同小可,這樣大小的水晶,整塊挖空而成,就算是現代作品,都極其難得。而從瓶
上漫刻的圖案花紋來看,這水晶瓶分明是古埃及的遺物。
  類似的水晶瓶,我只有在很多年之前,在天下第一盜墓專家病毒那裡見過一次,印象之
中,在病毒那裡看到的那隻,只有現在部長手中一半大小。
  由此可知,這水晶瓶更是價值極高的寶物。
  伍路元顯然準備將水晶瓶和瓶中大半瓶酒一起送給我們,這水晶瓶和酒大不相同。酒我
們可以欣然接受,而水晶瓶由於價值太高,我們就沒有理由干白受這樣的重禮。
  我吸了一口氣,道:「酒好壞,小女知道,這瓶子的價值,她就完全不知道了,所以還是——」
  我的意思是:酒,我們留下了,可是瓶子,卻請帶回去。
  可是我話還沒有說完,伍路元就哈哈大笑,道:「閣下說得是,令嬡渾然天真,只將東西
分為有用無用,所以她必然知道,酒無價,瓶有價,而無價勝有價,這還用說嗎?」
  他這樣一說,我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微笑:「確然如此。」
  她說著,從部長手中,接過水晶瓶,非常鄭重雙手捧著。這時候我才聞到一股淡淡的酒
香,若有若無,散發出來。
  白素捧著酒,將酒放進了櫃子,由於她曾經抱過這瓶酒,淡淡的酒香留在她的身上,竟
然有好幾天之久!至於後來紅綾回家,打開水晶瓶,那股酒香是如何濃冽,自然不必再多加
形容了。
  伍路元看我們沒有再推辭,很滿意,點了點頭,向他自己指了一指,道:「禮下於人,必
有聽求——我就不客氣了。」
  他這句話,正是我在心中嘀咕的,我一直猜不透他為什麼而來,而他送的禮,是我們無
法拒絕的猴兒酒,由此可知他非常工心計,有備而來。可是偏偏他看來卻又十分豪爽,而且
又和白老大有交情,所以他有要求,很難拒絕。



第四章:頭號通緝犯



  我也就很直接地道:「請開門見山!」
  伍路元挺了挺身子:「好,我這就說——先說一段我少年時候發生的事情,必須先從那裡
說起。」
  我和白素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於是伍路元就開始說,他說的就是我一開始就記述的那些。
  當他說到了他急流勇退那一段之後,略停了一停。
  從他開始說,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他所說到的事情非常多,尤其是牽涉到當時江湖
糾紛,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等等,以及許多我聞所未聞的人物軼事,奇聞怪談,真可以說是
歎為「聽」止。
  把他所說的如果全部記述下來,至少可以成為十個八個完全獨立的故事,我只是把其中
和這個故事有關的,作為故事的開始,就是前面所敘述的那些,是有關伍路元本身的傳奇。
  當然那只是伍路元本身傳奇故事的上半部,他忽然銷聲匿跡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完全沒有人知道。
  所以當他停了一停之際,我和白素都不出聲,希望他繼續往下說。
  伍路元連喝了好幾口酒,又道:「我必須將事情從我小時候說起,是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
情,性質很類似的緣故——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非常的遭遇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在我的
身上。」
  我聽得他這樣說,有些不明白,我不明白他所說的「非常的遭遇」究竟確切地指什麼事
情而言。
  因為在他已經敘述了的事情之中,有許多遭遇都不是普通人所能夠遇到的,都可以說是
「非常的遭遇」。
  我想問個清楚,可是還沒有開口,就聽到白素道:「請繼續往下說。」
  同時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打岔——伍路元敘述事情
時,相當沒有條理,要是我再不斷提出問題,只怕他說來更是混亂,不知道說到什麼時候才
能將事情說清楚了。
  所以我忍了下來,沒有發問。
  伍路元又停了一會,搖著頭,先是自言自語,道:「真是怪事,真是怪事。」
  然後他才開始敘述關於他的遭遇。
  還是像剛才一樣,我把他所說的,經過整理之後,選擇其中和故事有關的重要部份,加
以複述。
  原來當年伍路元看透了形勢的發展,看出他當時雖然非常風光,可是這種風光必然不能
夠長久維持,所以他才急流勇退,帶了多年來的積蓄,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離開了當地。
  對於自己何去何從,他完全沒有既定的目標,只是周遊列國,希望可以找到一個適合自
己生活的地方。
  大約經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他發現似乎全世界都沒有一個可以安安靜靜生活的所在,
他感到非常失望。
  最後他來到了那個海島——就是現在的島國,當時還是法國的殖民地。
  他也完全沒有準備久留,因為當時島上十分紊亂,要求獨立的運動進行得非常熾烈,全
島都在戒嚴狀態之中,法國殖民者甚至於從本土調來了軍隊,進行真壓。
  翻開人類的歷史看看,就可以知道所有的獨立,都是經過長期艱苦、劇烈的鬥爭才能得
到的。儘管獨立的要求是一個地方民眾的天生權利,可是必然會遭受到強勢力量這樣和那樣
理由的反對,反對的最後結果,也必然是武力真壓。
  只有在真壓不成的情況下,獨立才能實現。
  這是一個走向獨立必須經過的階段,也是實現獨立的一種公式。
  在伍路元到達那個海島的時候,正處於海島獨立運動的關鍵時刻,也就是說在那時候,
殖民統治者和島上民眾的矛盾,正處於最尖銳的時刻。
  監獄之中,囚禁了許多政治犯,都是島上獨立運動的骨幹份子,有許多優秀的獨立運動
領導者被判處死刑,並且立刻執行,全島充滿了恐怖統治的氣氛。
  這樣的一個海島,本來根本不符合伍路元的要求,伍路元要求的是一個和平,寧靜,安
定的所在,而海島卻正處於劇烈的動盪之中,伍路元只打算住上兩三天就走。
  他在從機場到酒店的途中,就充分體會了海島上動亂的氣氛——軍隊和警察控制著每個
街道,所有行走的人,都行色匆匆,而軍隊和警察對每個人都進行檢查,甚至於連老婦人和
小孩都不放過。
  伍路元在一路上,車子遭截停的次數,超過十次,每次都遭到盤問和搜檢,伍路元會講
流利的法語——那是他長期在法租界活動的時候和法國人打交道時學來的,這時候很派上用
途,檢查的軍隊對他很客氣。
  伍路元注意到軍隊手中都拿著一張相片,照片上是一個輪廓很鮮明的中年男子,顯出他
性格非常堅韌,伍路元對照片上這個中年人並不陌生,知道他的名字叫古勒勒,正是島上獨
立運動的最高領導人。
  在所有可以貼上告示之處,都有通緝古勒勒的佈告,懸賞的金額是十萬法郎——在當時,
那是普通人一生都賺不到的財富。
  伍路元也留意到了佈告大多數在半年之前就已經張貼,顯然島上並沒有人為了這筆龐大
的賞金而出賣自己的領袖。
  而對古勒勒的搜捕,已經昇華到了一種象徵意義的程度——只要古勒勒一天還在自由地
領導獨立運動,獨立運動就得到一天的發展,人心就繼續得到鼓舞,深信獨立能夠成功。
  法國殖民者非常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希望通過抓到古勒勒,而使獨立運動受到嚴重的打
擊,島上民眾天性非常和平,政治意識也不是很濃,如果沒有了絕對強勢的領導,獨立運動
很可能從此煙消雲散,至少也要推遲好些年。
  古勒勒是這樣的一個關鍵人物,統治者長期搜捕而沒有結果,簡直令統治者變得瘋狂,
已經用「掩護」,「窩藏」,「知情不報」等等罪名,拘捕了許多人,甚至因此處決了超過十多
個人。
  島上已經實現軍法統治,而軍法統治的最高目標,就是要捕獲古勒勒。
  *  *  *
  伍路元用了相當長的時間,敘述當時法國殖民者如何希望可以抓到古勒勒的情形,更非
常強調古勒勒在獨立運動中的重要性,聽得我非常不耐煩。
  因為古勒勒地位的重要,歷史上早已經證明,他正是那個島國的第一任總統,將島國治
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國家雖小,他卻贏得了國際間一致的尊重。
  也就是說,不管當時軍法統治如何窮凶極惡地搜捕他,他始終都沒有被捕,不然早就死
在軍隊槍下,如何還能當總統。
  我知道這些,所以伍路元在敘述的時候,還要努力形容當時古勒勒如何如何,我聽來味
同嚼蠟,呵欠連連,中間甚至於還打了一個盹。
  伍路元的孫子不斷在頻頻提醒:「這些事情早已成為歷史,爺爺請說重要的事情。」
  伍路元每次都不以為然,看來還是照他自己的方式在敘述。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
向我笑了笑,做了一個「給老人家一些耐心」的手勢。
  我已經決定,如果伍路元再這樣說下去,我不會有這樣的好耐性,就在我準備不讓他再
這樣說下去的時候,伍路元的敘述,居然有了進展,變得很吸引人了。
  *  *  *
  伍路元在到了酒店之後,已經可以肯定,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正是島上最吃緊的時刻。
從酒店的陽台看出去,就是美麗的沙灘,沙捆而白,海水碧清,風光怡人,可是卻冷冷清清,
除了巡邏的軍隊之外,根本沒有遊人。
  伍路元在陽台上站了一會,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子,準備睡上一覺,就離開這個海島。
  他走進套房的客廳,倒了一杯酒,走進臥室,才一進門,他就愣住了。
  他一眼看到床邊上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正在向他深深鞠躬。
  房間裡忽然多了一個人,已經夠突然的了,而當那個人鞠躬完,直起身子來的時候,伍
路元更是大吃一驚,只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一路上看了至少幾十次他的照片的古勒勒!
  一時之間,就算伍路元經過許多次大風大浪,這時候也不禁呆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島上有好幾千軍警在圍捕這個人,而這個人忽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任何人碰到了這樣
的狀況,都會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伍路元剛才進酒店的時候,看到的軍警,至少超過一百人。看來軍警也正在搜查酒店,
更可能是軍警知道古勒勒進了酒店,所以才加派人手前來的。
  伍路元對於島上的獨立運動一無所知,儘管他對要求獨立的志士有相當程度的同情,可
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也絕對不會向對方提供任何幫助——事實上他也根本無法提供任何幫
助。  
  在他和古勒勒對峙的大約幾秒鐘間,古勒勒再度向他深深鞠躬,顯然是在請求他的幫助。
  伍路元無可奈何至於極點,他張大了口,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搖頭——這時候他還
只是想到自己無法向對方提供任何幫助,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處境非常不妙。
  這時候,酒店外面,傳來警車到達的聲音,和大批軍隊來到的聲音,軍警看來已經包圍
了酒店,很快就會進入酒店來作徹底的搜查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會飛,也要一下子就飛上高空,才能逃得出去,看來實在是萬無
幸理的了!
  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古勒勒看來十分鎮定,開口道:「先生,你一定知道我是誰,請幫助
我,我不能落入他們的手中。」
  他一開口,說的是純正的法語——後來伍路元才知道他曾經在法國留學多年。
  伍路元在那時候,不斷地苦笑,攤手,努力了好一會,才算是進出了一句話來,道:「我
怎麼能幫你呢?」
  古勒勒的回答古怪至於極點,他道:「這裡是二三三號房,你是這裡的住客,你就能夠幫
我。
  伍路元啼笑皆非,繼續搖頭。古勒勒吸了一口氣,道:「你是元帥,是不是?五條路上的
元帥,是不是?是,你就能夠救我!」
  古勒勒的話非常簡短有力,可是他的話同時也莫名其妙到了極點,而更令伍路元奇怪之
極的是,什麼「五條路上的元帥」那種不倫不類的說法,分明就是他的外號「五路元帥」!
  他,五路元帥伍路元,雖然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地方,赫赫有名,可是他也非常清楚,
在這個島上,不會有人認識他,島上獨立運動的首領,更不可能知道他。
  然而卻偏偏在古勒勒的口中,說出了他的外號!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幾分鐘之前,
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進入二三三號房!
  而眼前的情形,看起來卻像是古勒勒早就知道他會進入這個房間,而預先在這裡等他一
樣!
  伍路元只覺得事情怪異到了極點,可是這時候根本不容許他發問,甚至於不容許他仔細
想一想,因為房間外面已經傳來了喧鬧的聲音,包括大聲呼喝,和撞開房門的砰然巨響,顯
然逐房搜查已經開始,而且在迅速接近!
  情勢如此危急,古勒勒可以說是一隻腳已踏進鬼門關了,可是他卻還是非常鎮定,像是
憑剛才那幾句話,他就一定可以獲救一樣。
  饒是伍路元多見世面,也有好幾次死裡逃生的經驗,這時候也是手足無措,他開始意識
到,古勒勒這個頭號通緝犯在他的房間之中,這件事情大大不妙。
  他一想到了這一點,就自然而然在行動上有表現,他重重頓足,想叫古勒勒立刻離開。
  可是他還沒有開口,隨著他頓足的動作,古勒勒的目光,望向他的雙腿,陡然之間,臉
色大變,變得驚惶之極,連聲音都變了,啞聲道:「你不是他!你不是我的救星!能夠救我的
人,應該只有一條腿!」
  伍路元確然只有一條腿,可是他裝了假腿,又穿著長褲,表面上看起來和常人無異。
  伍路元聽到他這樣叫,心中的訝異更是到了極點,他心想,是誰將有關自己的這一切告
訴古勒勒的,告訴了他,又能有什麼作用——他一面想,一面看古勒勒時,只見他臉如死灰,
滿頭滿臉都是汗珠,團團亂轉,剛才的鎮定,不知道去了何處,看來雖然他是運動的領袖,
可是面對死亡,也未能避免恐懼。
  這時候,伍路元思緒紊亂到了極點,在極度的紊亂之中,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的事
情來——當年陳老在面臨絕境的時候,曾在夢境之中有老人告訴他,會遇到救星,救星是五
路元帥……等等。
  結果陳老看到了他,真的逃過了一劫,那一次,他什麼也沒有做,卻真正成了陳老的救
星。
  這件事情,在陳老告訴了伍路元之後,伍路元和陳老一直在研究,何以陳老會有這樣的
一個夢,而且夢中的預言會得到完完全全的實現。
  伍路元始終找不出任何原因,只好將一切都歸之於巧合。陳老倒是有他的解釋,不過伍
路元並不願意接受——陳老的解釋是:伍路元是天上某一個星宿下凡,所以有各路神仙照應,
而他有能力拯救在絕路上的人,所以就有神仙在夢中告訴命不該絕的人,認定伍路元是救星。
  伍路元並不認為自己和星宿有任何關係,所以對陳老的解釋,只是一笑置之。
  這時候伍路元忽然想起了陳老的那個夢,他明知道沒有什麼可能,可是也很想弄清楚。
  他感到這樣的「巧合」,有一次已經是不可思議至於極點,如果竟然有兩次,那實在不知
道是什麼樣的事情了。
  同時這時候他看到古勒勒那種驚慌的樣子,想到告訴他自己確然只有一條腿,不知道會
不會對他有一定的幫助。
  在紊亂之中,行動會不按常理,伍路元拿起鐵拐來,在自己假腿上敲了兩下,發出聲響,
一聽就知道那是假腿。
  古勃勃陡然震動,伍路元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一個人可以那麼快地從絕望到狂喜,古勒勒
張大了口,一面喘氣,一面道:「你真的只有一條腿!你真的是我的救星!
  他的話才出口,房門已經傳來了劇烈的撞門聲,同時有好幾個人的呼喝:「開門!立刻開
門!」
  軍隊的逐房搜查,已經搜到了這間房間!
  古勒勒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自己居然完全不想辦法,而只是望定了伍路元,等伍路元這
個「救星」來救他!
  伍路元能夠有什麼辦法救他,而這時候,房門外傳來了槍聲,伍路元回頭看去,通過臥
室的門,看到外面門上,已經被轟出了一個大洞,外面的軍隊立刻就要進來了!
  而古勒勒還在等伍路元的打救。
  伍路元實在沒有法子可想,只好隨便向浴室門指了一指,古勒勒行動迅速無比,立刻閃
進了浴室,離門被撞開,五六個士兵衝進來,不會超過半秒鐘。士兵凶神惡煞一樣衝進來,
立刻有兩支步槍的槍口,重重的抵在伍路元的胸口,而且不斷用槍口用力撞伍路元的胸口,
伍路元雖然有一身好功夫,也覺得疼痛難忍,士兵還同時大聲喝罵,伍路元一直後退,終於
被逼到了牆角。
  直到這時候,伍路元才覺出自己的處境,實在是糟糕已極!
  糟糕到了他感到自己的命運已經和古勒勒拴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古勒勒是頭號通緝犯,早已有了一經發現,就可以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就是說,古勒勒
現在雖然還躲在浴室中,可是估計最多十秒鐘之後就會被發現,而在被發現之後,就會在士
兵的大聲叫嚷之中,被亂槍掃射而亡。
  而他,當然毫無疑問會被當成同犯,縱使不命喪當場,也必然會被判死刑,立即執行!
  古勒勒把他當救星,可是實際上伍路元卻知道自己成了古勃勒的陪葬人。
  他想向士兵解釋,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旅客,可是他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主要的
原因,當然是由於面臨死亡的恐懼,次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事情如此複
雜離奇,如何能夠說得明白,就算說明白了,又有什麼人會相信?
  伍路元心中苦澀無比,他以為自己放棄了許多,應該可以平靜地過下半輩子生活,結果
卻這樣莫名其妙就送了性命。
  就算他留在當地,情形再壞,也不過是綁赴刑場執行槍決而已,他感到生命好像有一定
的規律,在這個規律中運行,隨便如何聰明,如何掙扎,結果都脫不了這個規律的範圍。
  伍路元看著幾個士兵衝向浴室,這時候在他前面的士兵還在不斷地向他喝問,可是他已
經根本聽不清楚士兵在向他問些什麼了。
  *  *  *
  在伍路元敘述這些經過的時候,儘管他所敘述的非常驚險,可是年紀老邁的伍路元就在
我們的眼前,身體健康,頭腦清楚,而且他的孫子還成了島國的部長,由此可知他在那裡的
日子過得很好,一切危險,都成為過去。
  然而我在聽到伍路元敘述當時的情景時,還是在不斷設想,當時那樣的情形,伍路元有
什麼方法可以解除危機?
  不論我怎樣設想,都覺得伍路元當時應該是死路一條,完全沒有生路可言!
  除非是當時躲進浴室的古勒勒已經離開,士兵撞開了浴室的門,沒有發現,那麼伍路元
還有解釋的機會,可是古勒勒認定了伍路元是他的救星,又怎麼會離開?
  我想不出伍路元有什麼可以脫困的可能。
  我向白素望去,只見白素也在思索,而且顯然沒有結果,她向我搖了搖頭,卻低聲說了
一句:一定是非常意外的偶發事件,改變了一切。」
  我很同意——當然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偶發事件,所以才無法根據常理去設想。
  白素的說話聲音很輕,可是伍路元雖然上了年紀,聽覺卻還是非常靈敏,居然聽到了。
  他立刻大聲回應:「對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偶然到了不能再偶然!一直到現在,我還
是不能相信自己的運氣,竟然會好到這種地步!」
  白素微笑:「請快往下說。」
  連白素也出言催促,可知伍路元的敘述確然相當拖泥帶水。
  伍路元吸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說。
  他繼續說的經過,當然是偶然的事件,本來只要兩三句話帶過也可以,可是事情本身相
當有趣,我考慮之後,還是決定用精簡之後的複述。
  *  *  *
  當時伍路元被逼在牆角,眼睜睜看著兩個士兵,用腳踹開了浴室的門。
  在那一瞬間,伍路元覺得自己體內的血都是冰涼的。
  而也就是在那一剎那,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了許多人的叫聲,叫的是:「敬禮!」
  同時也有許多手拍槍柄,腳跟並靠所發出的聲響,說明許多士兵正在向上級立正敬禮。
  在房間中的士兵,當然也聽到了動靜,那兩個已經踹開了浴室門的士兵,只要再過一秒
鐘,就可以發現在浴室中的頭號通緝犯了,可是門外的聲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使他們回
過頭去,望向門外。
  同時在房間中其他的士兵,也一起望向門外。
  如果不是在那個時候,那位受士兵敬禮的將軍恰好經過門口,伍路元和古勒勒還是不會
有生路的,那位將軍一路走過來,一路向對他敬禮的士兵點頭,就在那個關鍵時刻經過門口,
在房間中的士兵都看到了他,也都立刻大聲叫喊,向他立正行禮。
  將軍也自然而然轉頭向房間望來,就改變了一切。
  如果將軍遲一秒鐘才經過,士兵已經發現了古勒勒,那麼,雖然以後事情不變,伍路元
也難以有日後的發展,一切都會不同。
  士兵還沒有發現古勒勒,所以才會有日後的發展。
  卻說那將軍轉頭向房間,當然看到了伍路元,只見剎那之間,將軍的神情變得怪異之極!
  他本來是在急步向前走的,一看到了伍路元,立刻想停步,可是腦部的意圖,一時之間
不能那麼快傳遞到腳上,所以打了一個踉艙,幾乎跌倒。
  而就在他的身子還沒有站穩的時候,他已經大聲叫了出來:「元帥!」
  將軍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感情和歡欣,使得所有聽到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大家都知道,將軍是島上軍隊的最高領導,而在軍法統治之下,將軍也等於是島上最高
的領導了,怎麼會忽然又冒出了一個「元帥」來了?
  將軍一面叫,一面已經轉身衝進房來,還在不斷地叫:「元帥!元帥!」
  這時候,兩個用槍抵住了伍路元胸口的士兵,發現將軍所叫的「兀帥」,就是被自己逼到
牆角的那個人,一時之間驚惶失措,竟至於不約而同,雙手一起鬆開,任由步槍掉在地上,
呆若木雞。
  那時候,伍路元當然也已經看清楚了將軍是誰,他大叫一聲,推開了面前兩個士兵,向
前撲去,和將軍緊緊擁抱,互相大力拍對方的背部。
  看到了這種情形,就算是木頭人,也可以知道將軍和伍路元有親密無比的關係,在房間
中聽有士兵,都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



第五章:又是那樣!



  將軍和伍路元擁抱了好一會,伍路元心念電轉,知道這時候遇到了將軍,是自己的一條
生路,可是也萬萬不能讓古勒勒出現。
  只要古勒勒不在自己的房間中被捕,伍路元知道憑自己和將軍的關係,根本不必要做任
何解釋,就可以什麼事情都沒有。
  而如果古勒勒在他的房間中被發現,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軍的權力再大,也無法隻
手遮天,古勒勒固然絕無幸理,他也一樣脫不了關係,雖然將軍終於會保他,可是那也難免
經過許多麻煩。
  所以伍路元這時候要做的事情,首先是要使那些房間中的士兵離開。
  他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在鎮定下來之後,處理事情就並無困難,他向那些士兵喝
道:「你們還不趕快繼續去執行任務,在等我向將軍投訴你們剛才的行為嗎?」
  他用法語這樣一喝,士兵又親眼看到他和將軍如此親熱,哪裡還敢逗留,立刻諾諾連聲,
退了出去。
  房間裡很快就只剩下伍路元和將軍了(古勒勒在浴室中),他們分了開來,又互相輕輕拍
著對方的臉頰。
  將軍和伍路元見面之後,所有的動作都證明他們兩人是關係親密之極的好朋友,而事實
也的確如此。
  江湖上常有「過命的交情」這樣的說法,伍路元和將軍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
  伍路元曾經救過將軍一命,是真正將將軍從鬼門關之中拉出來的。在伍路元這次救人的
行動中,還有一條好漢,參與其事,所以很可以簡單地說一說。
  現在的將軍,在伍路元認識他的時候,是租界警局的一個低級警宮。全世界的情形都差
不多,低級警官和江湖人物接觸最多,也最容易受江湖人物的「照顧」。
  沙利文警官並不是什麼君子,也絕對無意做清官,所以和伍路元關係非常好,在伍路元
那裡,得到了許多好處,當然他也回報給伍路元許多方便,雙方像是共生生物一樣。
  在沙利文給伍路元許多方便的同時,伍路元的勢力擴展得很快,就必然和敵對文警官,
有警局做後盾的緣故,於是就準備釜底抽薪,將沙利文解決掉,使伍路元在警局中失去靠山,
從而削弱伍路元的力量。
  敵對勢力方面在經過周密的計劃之後,趁沙利文一次從伍路元賭場出來的機會,跟蹤他
到了偏僻所在,下手用帆布袋將他罩住,紮成了一團,運到了江邊。
  在江邊早就準備好了船隻和許多鉛塊,只等沙利文一到,就在帆布袋上綁上鉛塊,將船
駛到江中水深流急之處,往江中一拋,從此世界上就再也沒有沙利文這個人了——這是當地
江湖上處理敵人的常用方法,在江底,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冤魂在。
  本來沙利文必死無疑,可是他命不該絕,在他被帆布袋套上去的時候,被一個在角落裡
吸毒的人看到,那人又恰好知道沙利文和伍路元的關係,所以立刻飛報伍路元。
  等到那吸毒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將事情說明白,已經耽擱了一些時間,所以等到伍路
元肯定對方會將人沉入江中,而立乘快船趕到江中心的時候,恰好看到帆布袋從一艘船中被
拋出來。
  伍路元知道帆布袋一沉進江水,就再也沒有法子可以撈起來了,幸而對方的船大,伍路
元的快船小,所以眼看帆布袋從對方船上掉下來,伍路元趕上去,希望帆布袋可以恰好掉到
小船上。
  伍路元打的主意不錯,可是卻差了大約兩公尺,眼看帆布袋就要在他的眼前掉入江中,
伍路元將手一伸,遞出了他的那根著名的鐵拐。
  他盡量將鐵拐伸向前,居然被他鉤住了帆布袋的一角,可是帆布袋連人帶鉛塊,少說也
有三百多斤,再加上下墜之勢,更是其重無比。伍路元為了盡量伸拐向前,只握住了拐尖很
少的地方,根本無法發力,所以雖然鉤住了帆布袋,只是阻了一阻,還是不免會掉入江中!
  而且,就算伍路元願意下水,在帆布袋掉落江中的時候,跳下江去,抓住帆布袋,其結
果也必然是他和帆布袋一起下沉,他無論如何沒有能力將帆布袋弄上船來。
  伍路元長歎一聲,已經準備放棄了,而就在這千鈞—發之際,忽然在黑暗的江面上,出
現了一個人,也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麼來的,那個人身下也沒有任何船隻,他就這樣忽然出現,
出現的時候,距離大約還有一兩丈,伍路元連眼都還沒有眨,這個人的來勢好快,一下子就
到了眼前。
  這時候帆布袋已經有一角浸到了江水,伍路元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在努力,他的手
腕因為用力而痛得像是要斷折一般。
  伍路元在陡然看到了那個人出現的時候,還以為來的是水中的鬼魂!
  只見那人手中,拿著一根很長很長的竹篙,人未到,竹篙先伸出,篙尖的焰鉤一下子就
搭在帆布袋上,將帆布袋向上抬了一抬。
  有了這一下幫助,伍路元大叫一聲,用勁發力,一下子將帆布袋扯近了三尺,一伸手,
抓住了袋子,再一扯,袋子就落到了快船之上——沙利文的一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
  就那麼一扯之間,伍路元抬頭看去,只見突然出現的那個人,已經在一丈開外,那人竟
然連頭都沒有回,順流而去,轉眼之間,就已經看不見了。
  伍路元只看清楚,那人手中的竹篙,足有一丈五六長,他並非站在水面上,施展什麼「水
上飄」的輕功,而是在他的腳下,有一個又狹又短的竹筏。
  那竹筏只不過是四根碗口粗細的竹子而已,長也不會超過一丈。那人就站在這樣的竹筏
上,在湍急的江流上,來如風,去如煙,簡直是神出鬼沒!
  而這份功夫,就算不如傳說的「登萍渡水」,也是了不起之極的了。
  而且伍路元注意到那人剛才拿竹篙來幫他的時候,只是一手持竹篙的一端,那麼長的一
根竹篙,本身的重量也很驚人,那人卻舉重若輕,由此可知他肯定身懷絕技。
  伍路元和那人只打了一個照面,天色黑暗,他只是依稀看到那人年紀很輕,也沒有看清
楚他的面貌。
  *  *  *
  伍路元在敘述這段救人的經過時,說得相當詳細,其過程也確然堪稱驚心動魄。
  他更用了很多時間,描述那個在江面上,倏然而來,飄然而去的青年人,最後,他道:「當
時我不知道這個青年是誰,後來才知道,這青年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在他敘述到這個
突然出現的青年用一支長竹篙,助了他一臂之力救了沙利文的時候,我和白素就互望了一眼,
心中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人了。
  所以當伍路元說到這裡的時候,我不等他說完,就接上去說道:「——范篙頭!」
  白素也道:「也有人叫他為「范高頭」的。」
  伍路元非常高興,道:「原來兩位都知道這個人物,和兩位說過去的事情,真愉快,你們
都知道來龍去脈,不必多加說明。」
  我心中想:不必多加說明,你說起往事來,已經說了一夜,若是要加說明,不知道要說
到何年何月了!
  伍路元很是感慨,道:「這位范高頭……這位范高頭……」
  他像是沒有法子去形容。
  事實上確然如此,這位范高頭,堪稱「浦江奇俠」,一篙一筏,在江上幹下了許多行俠仗
義的事跡,都成為人們口中流傳的故事,其中還有一段非常曲折纏綿的愛情故事,若要將他
的事跡當故事那樣一樁一樁寫下來,只怕會比「木蘭花故事」更多,是典型的現代武俠小說。
  我在這裡,特別花了些時間提到他,就是因為當年幾乎人人皆知的一位奇俠,現在卻完
全沒有人知道了,這對范高頭來說,非常不公平。
  後來我又在伍路元那裡,知道了許多有關范高頭的事情,再加上走訪了一些對范高頭還
有記憶的人物,像白老大等等,如果有可能將他的事跡記述一些下來,使他的大名不至於淹
沒,能夠流傳,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更有意思的是,范高頭這個人,並不是一味正派,而是忽正忽邪,正起來比誰都正,邪
起來比誰都邪!
  如果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位奇俠是一個典型的人格分裂症患者!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的故事才特別有趣。
  閒話表過就算,卻說後來伍路元和范高頭頗有交往,他這才知道,那時候,范高頭才初
出江湖,在江上幹些沒本錢買賣,那天晚上他恰好經過,看到伍路元在努力搶救從大船上掉
下來的帆布袋,以為伍路元是他的「同行」,才偷了大船上的貨物,所以一時興起,就幫了伍
路元一把。
  范高頭不知道自己那次救了沙利文,伍路元也沒有向他說。范高頭當然更不知道自己隨
便伸了一下竹篙,影響會如此之深遠,甚至於促成了一個國家的成立!
  而這時候伍路元回憶起范高頭這個人,由於他短短的一生實在太燦爛多采,所以不知道
該怎麼形容才好。
  我們在這時候大約花了一小時左右,討論范高頭這個人,然後伍路元才繼續敘述。
  *  *  *
  伍路元救起了沙利文,沙利文人在袋中,外面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到,所以他完全知道自
己是在什麼樣的危險情況下獲救的。
  當伍路元割破帆布袋,放他出來的時候,他跪在快船的甲板上,一直向伍路元叩頭。
  伍路元是老江湖,當然深知道對人有恩不必表現出來的道理,所以並不肯接受叩謝,將
沙利文扶了起來,沙利文抱住伍路元,又說了許多感恩的話。
  伍路元反而安慰他,道:「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經過這次,你一定官運亨通,
前途無量!」
  沙利文才從鬼門關逃回來,當時也根本沒有想到陞官發財,只是全身發抖而已。
  伍路元又道:「我知道害你的人是誰,這當口他們一定認為已經將你解決了,我們立刻行
動,殺他一個出其不意!」
  沙利文自然是伍路元怎麼說怎麼好,立刻調動人馬,敵對勢力方面正如伍路元所料,所
有上層人物,都在一個妓院中慶功,正在高興的時候,沙利文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人人
都目瞪口呆,不是被捕,就是當場被殺,整個勢力,從此煙消瓦解。
  沙利文還因此立了大功,官升三級,而且從此之後,真的應了伍路元的話,官運之好,
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不過五六年工夫,就升到了副局長的高位。
  在這五六年當中,沙利文和伍路元配合得天衣無縫,合作愉快之極,各盡所能,各取聽
需。兩人的交情也與日俱增,到後來,雖然沙利文是法國洋鬼子,卻主動向伍路元提出,兩
人結拜成為兄弟。雖然事情很滑稽,伍路元也立刻同意——有一個警局副局長成為結拜兄弟,
當然對勢力擴展,財源廣進,大有幫助。
  不到一年,沙利文被調回法國,再次陞官,和伍路元就沒有什麼聯絡了。伍路元只陸續
聽到他的一些消息,說是進了國防部,後來又到了軍隊。
  伍路元再也想不到沙利文會當了將軍,而且帶了軍隊來到這個島上,成了整個島的太上
皇!
  介紹伍路元和沙利文之間的關係,非常重要,因為兩人之間如果不是有這樣親密的關係,
以後事情的發展,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伍路元在處境極度危險的情形下,和沙利文重逢,立刻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毫無問題,
問題只在目前還躲在浴室中的古勒勒身上,只要古勒勒不出現,事情就可以擺平。
  這時候,伍路元想起剛才的危險情形,才開始感到害怕,心情鬆了下來,反倒出了一身
汗,他趁機道:「剛才給你的手下嚇出一身汗,我要先去洗一個澡。」
  沙利文對於能夠在這個島上,突然遇見自己的結拜兄長,顯得高興之極,連聲道:「真是!
抱歉,抱歉,你快去洗,我在這裡等你,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伍路元對沙利文要留在房間裡,正中下懷,因為只要將軍在這裡,還有誰敢到這裡來搜
查?
  他揮了揮手,向浴室走去。
  後來他才知道,在沙利文沒有出現之前,他處境的危險程度,遠在他當時的估計之上。
  原來島上獨立運動的總部,設在山區,領導人在山區,熟悉地形,軍隊要去進攻,非常
困難,所以一直無法成功逮捕。
  那天古勒勒有重要任務,必須離開山區,進入市區。軍隊得到了確切的情報,掌握了古
勒勒的行動,而且有情報人員看到了古勒勒進入了這間酒店,所以大批軍隊將酒店包圍,而
且將軍親自出動,要將古勒勒抓住。
  沙利文將軍甚至還定下了計劃:如果不能在酒店中將人抓出來,軍隊撤離,疏散酒店人
員之後,將整個酒店炸成平地!那麼不論人躲在酒店哪一個角落,都沒有生路。
  這個計劃,在沙利文重逢伍路元之後,心中一高興,也就沒有執行。
  這些都是伍路元以後才知道的事情。
  當時他走進浴室的時候,只將浴室的門推開一半,閃身而入,立刻把門關上,發現古勒
勒就在門的旁邊!
  伍路元扭開了水籠頭,讓水聲可以遮蓋說話的聲音,這才向古勒勒望去,只見古勒勒反
而一點都不緊張,而且還很高興,道:「你果然是我的救星!奇妙!真是太奇妙了!」
  當時伍路元望著這位獨立運動的領袖,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戲劇化到了極點。
  古勒勒在浴室中躲了兩天,就在這兩天之中,國際形勢起了變化,在世界各地都有新的
獨立國家紛紛產生的形勢中,法國國會通過了允許海島獨立。
  古勒勒的身份,也就突然從頭號通緝犯變成了民族英雄,通緝令撤銷,對他的任何威脅
都不再存在。
  沙利文很快就調回法國,他的出現,彷彿就是為了解決伍路元的危機,而且當時沙利文
經過酒店房間的門口,只不過是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在那麼短的時間中,還要種種條件的配
合,例如房間的門和臥室的門恰好都要打開,伍路元當時所在的位置,恰好要使經過的沙利
文看得到,沙利文又要恰好在那時候向這個方向望來……等等,等等的因素,才能形成以後
事情的發展。
  一切全都「配合」得如此之完美,實在不可思議之極。
  *  *  *
  伍路元敘述他的遭遇,說到了這裡,停了好一會。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一個很大的,主要的疑問。不過我們還沒有將疑問問出
來,伍路元就繼續說他在島上的經歷了。
  我本來想打斷他的話頭,提出我的疑問,可是被白素阻止,我只好耐心聽下去。
  伍路元後來在島上的經歷,可以長話短說,很快的掠過去。他成了古勒勒的救命恩人,
古勒勒當然感激之極,竭力要求伍路元在島上住下來,而且邀請伍路元成為他新政府的重要
官員。
  伍路元並沒有當官的意圖,只是考慮在獨立新國家成立之後,他確然可以選擇這裡作為
長久居住之處——這正是他周遊列國的目的。
  就在他考慮的那幾天之中,古勒勒因為忙於接收政權,沒有時間陪伴伍路元,不知道是
有意還是無意,派了他的妹妹,招待伍路元。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伍路元和這位小姐,
竟然一見鍾情,小姐也不嫌伍路元只有一條腿,慧眼識英雄,不到一個月,島上大選還沒有
開始,他們就已經結婚,成了夫妻。
  伍路元乾脆改了當地土著的姓名,他本來就膚色黝黑,看起來和土著差不多,成了首任
總統的親戚,總統對他信任之極,他雖然不做官,可是在許多事情上他的主意,也就自然而
然成為總統的主意。
  島上民風很淳樸,伍路元只要拿出他管理幫會的能力,一半不到,就綽綽有餘。
  所以伍路元真是找對了地方,他和古勒勒家族,從總統,總理到部長,什麼官位都有,
是島上最顯赫的家族,一直到現在,還有至少十個人以上,在政府中位居要職。
  島國上也根本沒有什麼人知道他原來的身份,而作為江湖上的傳奇人物,也沒有人知道
他突然消失之後,原來是這樣生活的。
  他本身卻並沒有忘記自己原來的身份,所以很鼓勵他的後代到中國留學,那位帶他前來
見我們的經濟部長,就是中國上海的留學生,所以講起上海話來,字正腔圓。
  伍路元說了那麼多,可是他究竟為什麼要來找我,還是沒有說出來。
  而我也並不急於向他問這個問題,因為我還有更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要問。
  好不容易等他的敘述告一段落之後,我立刻問:「當年古勒勒為什麼認定你會是他的救
星?他甚至於根本不認識你!」
  伍路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我點了點頭:「問得好!當年我也第一時間,用這個問題問
他!」
  我急忙道:「他怎麼說?」
  伍路元向我望了一眼,又吸了一口氣,才道:「當年他知道自己只要離開山區,就非常危
險,可是事情很緊急,非他去處理不可,所以只好去冒險,他準備清晨出發,當晚翻來覆去,
無法入眠,一直到了凌晨三點左右,才朦朧睡過去——」
  伍路元說到這裡,我已經叫起來:「不!不會又是那樣!」
  伍路元望向我,神情有些無可奈何,道:「真的是那樣,又是那樣!」
  我霍然起立,大搖其頭,表示不相信。
  而伍路元也站了起來,卻不住點頭。
  這時候我們兩人的對話和動作,在不明究竟的人看來,保證莫名其妙至於極點,可是在
場的其餘人卻都是明白究竟的,他們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向白素看去,白素也在搖頭,而那位部長先生卻站到了他祖父的身邊,也不斷點頭。
  伍路元的話,其實還沒有說完,可是因為我料到他會說些什麼,所以打斷了他的話頭。
  照他剛才所說的,再說下去,必然是:當年古勒勒在睡著之後,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
告訴他,當他非常危險的時候,會有人救他……等等,總之和以前陳老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下,
所做的夢一樣。
  當年陳老的那個夢和後來發生的事情,如此巧合,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這樣的巧事,發生一次已經無從解釋,怎麼可能發生第二次,所以我認為絕無可能,不
會又是那樣。
  可是伍路元卻回答我:「就是那樣!」
  我還是不相信,白素想了一想,道:「且先聽完詳細的經過再說。」
  我哼了一聲,伍路元苦笑:「其實我也不相信,可是他確然這樣告訴我——他沒有必要騙
我,因為後來事情的發展,正如他所說的夢境,而我也沒有必要編這樣的一個故事,來欺騙
兩位!」
  我歎了一口氣,伍路元確然沒有必要騙我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伍路元道:「和當年陳老一樣,他睡著之後,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老人告訴他,他這次
行動危險之極,萬死一生,唯一的生機是找到救星。在夢中,他問那個老人,如何才能找到
救星?老人告訴他,救星在海傍大酒店的二三三號房間,他是住客,他叫元帥,五路元帥,
他是你的救星,你還要認清楚,他的特徵是只有—條腿——」
  雖然伍路元所說的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還是一面聽一面搖頭:簡直太荒唐了!
  然而想了一想,又覺得伍路元如果是在編故事,就算他是白癡,也不至於編兩個同樣不
可能的故事。
  那麼剩下來的可能,就是他所說的是事實了。
  然而這樣的「事實」,又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判斷才好。
  伍路元在繼續往下說:「他在夢醒了之後,將夢中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心中很奇怪,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當時也沒有怎麼樣放在心上。而當他出發,進入市區之後,沒有多久,
就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第六章:夢中老人



  我聽到這裡,哼了一聲,道:「不是有命令說只要一發現就格殺勿論嗎?為什麼還能給他
到海傍酒店去?」
  伍路元道:「當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跟蹤他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從四面八方形成了一個包
圍網,卻偏偏不下手。他只想到可能軍方想抓到更多的人,所以才沒有立刻下手。後來才知
道原來情報人員發現了他之後,立刻向將軍報告,將軍感到這是他的一個立功的好機會,就
決定要將他親手逮捕,所以下令將包圍圈縮小,等到萬無一失的時候,將軍才親自出馬,親
手將這個頭號通緝犯手到拿來,以大顯他大將軍的威風和神勇。」
  伍路元說了之後,又補充道:「這種行為很合乎沙利文的性格,相信是事實。」
  在這裡,我又發現了一些問題,不過我沒有打岔,任由伍路元說下去。
  伍路元繼續道:「當時他感到自己已經成為網中之魚,實在沒有可能逃脫了,在危急之中,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那個夢,恰好那時候他所在之處,離海傍酒店不遠。」
  伍路元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當然不必再重複了,古勒勒進了酒店,設法進入二三三號房,伍路
元接著出現,兩人見面之後的情形,前面已經詳細敘述過了。
  在伍路元停口之後,是一片沉靜——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將事情定位。
  也就是說,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事情!
  如果只有很久以前,陳老做夢的那一樁,雖然勉強之極,總還可以說是巧合,可是再加
上古勒勒做夢,無論如何,不能再說是巧合了。
  不是巧合,那又應該是什麼性質的事情呢?
  我和白素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神情上看出,對這個問題,毫無頭緒。
  伍路元最先打破沉默,他偏偏就是問這個問題,他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顯然是要我們給他一個合理的答案,可是我們無法滿足他的要求。
  我和白素都沒有出聲,伍路元用很殷切期盼的眼光望著我們,可是很快的他就發現,我
們根本沒有答案。他竟然毫不掩飾他心中的失望,將所有的失望都湧現在他的臉上。
  同時在他的鼻孔中,發出了幾下似冷笑非冷笑般的聲音來。
  對於伍路元的這種腔調,我不禁相當反感,看他的樣子,像是他來到,向我們說出不論
怎樣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們就應該立刻可以向他解釋清楚一樣。
  我們又不是包醫疑難雜症的神醫,如何能夠無頭無腦聽了故事,就可以說出究竟來?
  我也並不客氣,立刻將我的不滿表現在臉上。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很尷尬,白素先道:「伍老先生的遭遇,確然非常特別,我們也不知道
為什麼會有這樣事情發生。」
  白素一這樣說,伍路元失望的神情更濃,「啊」地一聲,站了起來,道:「對不起,打擾
兩位了。」
  他這樣說,是準備告辭了。
  我和白素都感到很意外,我忍不住問:「閣下來,就是為了想我們解釋這兩個夢?」
  伍路元的反應很奇怪——我的問題並不複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很容易回答。
  可是伍路元卻想了一會,他想得相當認真,然後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重複了一句:「打
擾兩位了!」
  他的這種態度,就算他是江湖前輩,也未免太過分了。他的態度很明顯是在說:本來他
來,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來請求或者商量的,可是我們既然連這兩個夢都無法解釋,可知能力
有限,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必再對我們說了。
  這是明擺著看不起我們的態度,實在相當可惡。而且你找上門來,我們以禮相待,花了
那麼多時間聽你講故事,並沒有得罪之處,這種態度,很是過分。
  我哼了一聲,道:「閣下的意思是:連這兩個夢我們都解釋不了,別的就不用說了?」
  伍路元不但是老江湖,而且還是老滑頭,他竟然呵呵笑了起來,道:「這可是你說的!」
  通常,說這樣的話,就等於是默認了對方所說的,我忍不住想要口出惡言,請他滾蛋。
可是就在這時候,白素先開了口,她道:「我們才聽了老先生的故事,還沒有完全消化,所以
一時之間無法有任何答案,令老先生失望了,不知道老先生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一些時間?」
  我對於白素的涵養之好,一向十分佩服,這時候更是無話可說。伍路元抬頭向上,也不
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只是可以肯定他的心情非常沉重,顯然有相當嚴重的事情正在困擾
著他。
  當然多半是受了白素的影響,我看到老人家神情這樣子,也就原諒他心情不好,態度自
然差了。
  所以我不再出聲。
  伍路元歎了一口氣,道:「要多久時間?」
  他竟然這樣逼問,好像還要限時限刻一樣,真是過分,可是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使
人同情,他道:「我已經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了,恐怕不能等太久啊!」
  白素笑道:「看老先生你說的,難道還能叫你等上七八十年?給我們三天——」
  伍路元的神情本來已經非常沮喪!這時候忽然精神一振,我心中始終還是對他不滿,因
此不免腹誹他這時候看起來有點「迴光反照」的味道。
  他充滿希望地問:「三天之後,會有答案?」
  白素說得很誠懇:「不敢保證,可是就算沒有答案,也會有一些假設——假設或許不能完
全解釋過去的事情,可是對於解決目前的事情,可能很有幫助!」
  白素的話,我一時之間還不是完全明白,可是伍路元顯然是一聽就懂,他陡然震動一下,
本來好像對於只有假設沒有答案很不滿意,也突然改變了態度,連聲道:「是!是!我……三
天之後,再來領教。」
  說了之後,他像是不想多逗留,向我們拱了拱手,就匆匆告辭離去了,真是來得突然,
去得也突然。
  白素居然還送出門去,我則只是象徵式地走到門口就算,等到白素回來,我已經想明白
了白素剛才那兩句話的意思,因此立刻問她:「伍路元來找我們,並不是為了向我們說故事,
而是現在有事情困擾著他,想在我們這裡找尋解決的辦法?」
  白素點了點頭:「應該是如此。」
  我本來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完全接受白素的見解。我道:「這伍路元也相當可惡,他既
然有事情來找我們,結果卻說了一晚上故事,不將主要的目的說出來!」
  白素笑道:「我相信他如今要解決的問題,和他聽說的故事很有關聯,他看到我們對那兩
個夢完全沒有解釋,失望之極,當然也就不想再說什麼了。」
  這點也正是我想到過的,看來伍路元的心態確然如此,我想設想一下,伍路元現在遭遇
到的困難,想我們幫助解決的究竟是什麼事情,可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望向白素,白素搖頭:「我也無法設想,只是可以肯定和那兩個夢有關,不然他不會將
那兩個夢如此詳細的告訴我們。」
  我道:「或許他只是想解開那兩個夢的謎團?」
  白素搖頭:「這兩個夢,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能不能解開謎團,應該都不重要,而看
他現在的情形,彷彿非常急迫,由此可知事情有新的發展,反正有三天時間,我們可以慢慢
來推測和研究。」
  我哼了一聲:「你倒說得輕鬆,三天晃眼即過,他又來的時候,如何應付?」
  白素笑道:「船到橋洞自會直——至多不能給他任何幫助,我們也算是聽了兩個故事,沒
有損失。」
  我不禁苦笑,白素當然是故意這樣說,來氣我的。她知道我的好奇心已經被撩撥了起來,
事情如果沒有結果,這好奇心就會一直折磨我,怎麼可以說「沒有損失」!
  只不過這種「損失」,很難算在伍路元的頭上,他要是真的終於不將來找我的目的說出來,
我也無可奈何。
  我苦笑:「在這三天之中,我們盡可能做假設,他如果不滿意,也沒有辦法。」
  白素道:「當然只好這樣,不過在我們動腦筋之前,先要肯定一點,要肯定他告訴我們的
一切,全是事實——如果他是在胡說八道,我們的腦細胞就白白犧牲了。」
  我很認真地想了一會,覺得伍路元所說的一切,雖然離奇怪誕到了使人難以接受的地步,
可是他完全沒有必要編這樣的謊言來耍我們。
  而且要編出這樣的謊言,包括許多細節在內,又要和他現在的身份符合,絕不是容易的
事情,要我,衛斯理,編了那麼多故事的人來做,也不容易做得到!
  既然不是謊言,那麼就是事實。
  雖然離奇怪誕,只要是事實,總有道理可循——即使不能明白全部道理,也至少應該可
以找出一個頭緒來。
  我想了一想,回答白素:「我覺得伍路元所說的是事實。」
  白素點了點頭:「好,那我們就各自做設想,每天交換意見一次。」
  當白素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還在想:何必如此隆重。
  可是當我開始想對事情做出一些假設的時候,才發現事情實在非常困難。
  當時我準備先休息,在休息之前,又喝了一些酒,本來頗有睡意,然而在躺了下來之後,
伍路元所說的那「兩個夢」卻一直在我的腦中打轉。
  撇開伍路元敘述時附帶的那些江湖奇聞和許多細節,我嘗試把事情的主幹抽出來,順序
排列,這樣對認清發生的究竟是什麼事情很有幫助。
  首先,我覺得發生在陳老和古勒勒身上的兩件事,性質非常相似,「兩個夢」其實是一個
夢」而已。所以我「抽主幹」的時候,只要針對其中任何一個夢就可以了。
  我一面閉目養神,一面思索,很快就對發生的事情得出了如下的結論:
  一:有人發生了危機,面臨生死開頭,看來無路可走,面臨絕境了。
  二:其人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做了一個夢,在夢中,有老人告訴他,事情有救,他能夠
在最危急的時候遇上打救他的救星。
  三:老人向其人說出了「救星」的特徵,甚至於名字,可以遇到救星的地點等等,非常
詳細。雖然老人所用的語句有些隱晦,當時不容易完全明白,可是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很
容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清楚明瞭之極,非常正確。
  四:面臨危機得到老人托夢的人,當時和救星之間毫無關係,根本不認識。
  五:救星就是伍路元,伍路元真的成為救星,使面臨危機者轉危為安。
  六:非常奇妙的是,伍路元作為救星,完全不必有任何行動,只要遇上了他,就自然而
然得救了。
  我歸納出了這六點,認為這才是要點,至於遇到了伍路元之後發生的事情反而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遇上伍路元,而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夢中老人的指點。
  沒有夢中老人的指點,當年陳老不會在赴約途中停車,古勒勒也不會無緣無故到海傍酒
店去。
  所以總歸起來說,在事情中,那個夢中老人是關鍵人物。
  這關鍵人物是一把鑰匙,可以開啟所有謎團。
  想到了這裡,我對自己的分析感到很滿意,所以就放鬆下來,不多久就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我一躍而起,精神爽利,睡前所想到的一切,完全記得。
  我下樓,看到白素正在用耳機聽音樂——當然是為了不想吵醒我。我走過去,白素取下
耳機,我就急不及待地將我想到的那些告訴她。
  說完,我還加強語氣總結,道:「所以關鍵就在那老人身上,問題要從老人身上開始發
掘——」
  本來我還有一些話要發揮,可是我看到當我說到這裡的時候,白素的表情很古怪,似笑
非笑,我怔了一怔,陡然意識到我所說的話大有問題。
  我把所想到的歸結到了「老人」身上,意思是從老人身上開始,進行破解謎團。可是卻
沒有想到更主要的一點是:如何能夠找到這個老人?
  這老人是在夢中出現的,而且不是在我的夢中,而是在他人的夢中出現,這樣虛無縹緲
的一個目標,就算叫大羅金仙下凡,也無法和他有接觸!
  也就是說,我睡覺之前想到的那些完全是白想,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是「聰明笨伯」
的典型,白素當然是一聽就聽了出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我苦笑一下,解釋:「睡覺之前想的,不是……不是很有用,當我沒有說過。」
  白素反而安慰我:「不,你那六點歸納,非常有用,而且確實那夢中老人是一個關鍵——
是不是能夠和他行接觸,是另外一件事,並不妨礙他在事情中的關鍵地位。」
  如果這幾句話不是出於白素之口,任何人說了,我都會以為他在諷刺我了。
  而這時白素說我想到的有價值,我就進一步想到,一切其實都從那個夢中老人開始;—
如果沒有他,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他確然是事情的關鍵。
  而這個關鍵人物,顯然具有非常的超能力,他非但能夠隨意進入他人的夢境,而且還有
非常正確的預知能力,能夠預先知道還沒有發生的事情。
  我把這兩點提了出來。
  白素皺了皺眉,顯然她早巳想到了這些,所以她可以立刻提出異議,她道:「這老人的超
能力,似乎不能完全和預知能力劃上等號——不同之處是……」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像是在想如何清楚地說明兩者之間的不同,我也就她聽說的想
了一想,道:「確然不同,不同在頂知是預先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情——不論是不是預知,以
後會發生的事情都一樣會發生。」
  白素立刻點頭表示同意,她補充兩者的不同之處,道:「而這兩件事情之中,那老人如果
不說出來,以後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所以,他不僅僅是預知,而且是支配了以後事情的發展。」
  我吸了一口氣,僅僅是預知,和能夠支配以後事情的發展,當然大不相同。
  能夠支配未來的事情,這種超能力要比只是預知強得多,需要以後的事情根據他的意志
來發生!
  有預知的能力,雖然玄,可是還能夠想像。
  而有支配未來發生事情的能力,是玄上加玄,連供想像的空間都沒有!
  我道:「分清了兩者的不同,十分重要,那夢中老人,是一個神通廣大至於極點的神仙。」
  白素微笑道:「根據衛斯理的邏輯,那就是外星人。」
  我當然知道白素這樣說並沒有揶揄我的意思——確然有一些人會自以為是地說衛斯理把
一切都算在外星人帳上,那是因為那些人在認知上還沒有達到知道外星人確實存在的程度。
  白素那樣說,是提供了一個設想的可能性。
  事實上,「具有超能力者」,「神仙」,「外星人」,「夢中老人」……等等,只不過是一種稱
呼而已,內容是同樣的。
  我點了點頭:「可以這樣說,而且他的超能力,也包括預知。」
  白素同意——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在第一個夢中,老人預知伍路元會給他父親重重掌
摑,而在臉上留下了五道紅印,陳老就是憑這五道紅印才認出伍路元來的。
  而在第二個夢中,老人預知伍路元會住進酒店的哪一間房間,在夢中告訴了古勒勒。  
  這位夢中老人對未來的事情,預知的能力,達到絕對精確的地步,比起以往我曾經接觸
過的一些有預知能力的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總括來說,這位夢中老人,就現在所有的資料來看,他至少有三項超能力:預知能力,
進入他人夢中的能力和支配將來事情發展的能力。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初步研究,就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實在很令我們吃驚。
  因為一個至少具有這樣三種能力的人,可以做的事情極多。
  從好的方面想,他可以做許多好事。
  從壞的方面想,他可以做許多壞事。
  這個人的精神狀態如果正常還好,如果不正常起來,那就是天大的禍害!這個人有這樣
的超能力,要在人類社會中攫取權力,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如果他有絕對的權力而又精神
狀態不正當的話,會造成什麼樣的禍害,人類歷史上已經經歷過許多次,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了!
  剎那之間我聯想到了許多,心中不舒服的感覺,非常強烈——我們都是普通人,沒有超
能力,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沒有那些超能力,普通人也生活得很好,其中忽然有了
具有超能力的人,對普通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白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她道:「這位外星人到現在為止,還只是曾在兩個人的夢中出現
過,你將他無限大地聯想開去,未免太緊張了。」
  我苦笑:「就我們所知,他在兩個人夢中出現過,我們不知道的還有多少?他究竟支配發
生了多少本來不會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又是些什麼性質的事情?對人類產生了什麼樣的影
響?」
  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雖然我根本沒有答案,可是卻越想越不對勁。
  白素笑道:「你不至於把兩次世界大戰的引發原因,也算在這位夢中老人的帳上罷!」
  我卻不感到好笑,道:「至少他有這樣支配發生的能力!」
  白素點頭:「人人都有殺人的能力,卻絕對不能憑此就說人人都殺人。」
  我歎了一口氣,覺得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會有結果。而且那夢中老人,雖然曾兩次出
現,但曾經與之接觸過的兩個人,都早己去世。
  雖然夢中老人兩次出現,都和伍路元有關,卻全是間接的關係,伍路元並沒有在夢中見
過這個老人。
  如果說要「把這個夢中老人找出來」,那簡直是滑稽之極,比在水中撈月還要滑稽。
  所以我們作出了這樣的假設,實在根本沒有討論下去的餘地,剛才所說的和想到的,都
只不過是胡思亂想而已。
  我伸了一個懶腰,道:「我們想到的,我看已經可以向伍路元交代了。」
  白素望著我,像是等待我作進一步解釋。
  我道:「伍路元來找我們,目的是想弄清楚他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遭遇,和那兩個夢究
竟是怎麼一回事,不會再有比我們的假設更好的解釋了,他應該滿意。」
  白素微微搖頭:「我認為伍路元來找我們,不單是為了以前的事情,我看現在還有一些事
情發生在他的身上,而且對他形成極度的困擾。」
  我同意白素的觀察,道:「他是有些話沒有說,他既然鬼頭鬼腦,那也不關我們的事情。」
  白素繼續道:「照我的觀察,現在他的問題,和以前的事情有關,看他的樣子,像是要等
我們解決了以前事情的謎團之後,他才會對我們說。如果我們不能解開以前的謎團,他就認
為我們對他現在的問題不會有幫助,所以根本不必說了。」
  我回想昨天伍路元的態度,確然如此,還曾經使我相當不快,我就哼了一聲:「說不說隨
便他!我們能夠做得到的,就是這樣了!」
  白素笑道:「人家可是以為衛斯理神通廣大,這才特地找上門來的啊!」
  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衛斯理再神通廣大,也無法從兩個死人身上去將他們生前夢見過
的人找出來吧!」
  我確實感到好笑——做夢已經是屬於實用科學範疇之外的事情,虛無縹緲之極,誰能夠
將夢見的人找出來?那根本是不存在於現實中的東西,只存在於虛幻的夢中!更何況做夢的
人早巳死亡,變成了虛上加虛,我衛斯理如果有這樣的本領,還留在地球上幹什麼,早就去
翱翔宇宙了!
  我不等白素再有反應,就道:「伍路元再來,就這樣告訴他,接下來怎麼樣,由他自己決
定。」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討論告一段落。
  在接下來的兩天中,我們只有一次,在閒談之中又提到了伍路元的事情。
  是白素先提出來的。(我對伍路元的事情沒有多大的興趣,因為伍路元有些鬼頭鬼腦,有
話不說,十分討厭。)
  白素道:「兩個夢都和伍路元有關,你覺不覺得,就是這兩個夢決定了伍路元的一生!」
  我想了一想,確然如此。
  人的一生,本來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即使是最平凡的人,最平凡的一生,也都充滿了懸
疑,沒有人可以確切的肯定知道明天自己的人生會有什麼樣變化。
  而伍路元的一生更是曲折離奇之極,如果沒有第一個夢,他受了重傷,倒在路上,沒有
人理會,唯一可能就是傷重死亡。然而就是因為陳老做了那個夢,他不但得救,而且從此開
展了他燦爛的人生。
  而且這種燦爛程度,是他之前完全不能想像的。



第七章:命運之神



  而第二個夢,更是決定了伍路元下半生的生活,而且好到了不能再好——當他離開原來
的生活之際,只怕任由他去設想,也設想不到以後會有那樣好的生活。
  我想到這裡,忽然想起,伍路元的一生,可以說是幸運到了極點,少年時候,大難不死,
之後是一大段風光的日子,雖然說江湖風波險惡,可是他都經歷了過來,青年和壯年,正需
要這種經歷大風大浪的生活。而到了壯年之後,他在那個島國上的地位如此特殊,安享榮華
富貴,無驚無險,逍遙自在。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樣的生活更加快樂,如果說人間還有神仙
生活的話,那麼伍路元這幾十年的生活,就是神仙生活。
  我問白素道:「你能不能再舉出一個人的例子來,和伍路元比較,能夠和伍路元同樣幸運
的?」
  白素皺了皺眉,道:「別忘記,伍路元失去了一條腿,那不能說是幸運。」
  我道:「失去一條腿,換來一生的幸福生活,划算之極!」
  白素看來不想和我爭下去,她道:「你的意思是,那兩個夢,使伍路元交好運。」
  我點頭:「是,表面上看來,兩個夢救了做夢的人,可是實際上得益最大的卻是伍路元。」
  白素在思索,沒有立刻回應,事情討論到了這裡,又有一個很奇怪的發現,就是夢中老
人和做夢者的關係,似乎並不很親密,關係親密的是夢中老人和伍路元。
  雖然伍路元沒有見過這老人(在夢中),可是這老人在別人的夢中出現,都是為了替伍路
元安排將來。而且經過他的安排之後,伍路元從此一帆風順,就像童話故事一樣——從此過
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如果這老人不是和伍路元有特殊的關係,他為什麼要運用他的超能力來照顧伍路元?
  然而要說這老人和伍路元有關係的話,又是什麼關係?
  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聯想下去,不知道可以想得多遠,不過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不論
想出多少問題來,都是只有問題,沒有答案的事情。
  白素一直沒有再出聲,我想了一會,覺得沒有用處,不必白費腦筋,所以也沒有再想下
去。
  我不知道白素在這兩天,對於這件事情做了些什麼工作,我自己已經根本不再把它放在
心上,只等伍路元再來,把他打發走了就算——事情雖然怪誕,值得深究,可是卻完全無從
捉摸,當然只好放棄了。
  我甚至於曾經想到那夢中老人,顯然是關鍵人物,如果兩個曾經夢見過他的人還活著,
那就可以根據他們在夢中所見的形象,通過他們的形容,將這個超能力老人的模樣畫出來。
  雖然就算有了模樣也沒有什麼用處——怎麼能夠去尋找一個只在夢中出現過的人呢?可
是那也總算是個開始,而現在卻連這樣的開始都沒有,一切全是如夢一般的虛幻,卻又偏偏
這種虛幻形成了許多事實。
  真是奇詭譎異至於極點!
  在我所有的經歷之中,恐怕很難找出這樣叫人無可奈何的例子了。
  到了伍路元應該出現的那天,一直等到夕陽西下時分,才在漫天晚霞的掩映之下,看到
黑色的大轎車駛到了門口。
  我性子急,從中午起,已經等得很不耐煩,總算等到了。這輛大轎車,是屬於大人物乘
坐的那種,分開駕駛座和後座,後座所有的車窗,都是屬於單面反光的那種,從外面完全看
不到車子裡面的情形,看過去,所有車窗上,都反映出緋紅的晚霞,非常美麗。
  看到車子駛到門口,我回頭向屋子叫了一句:「他們來了!」
  白素在裡面答應,就在我回頭的時候,車於上已經有兩個人下了車。
  那位部長先生從前面,司機的旁邊下車。
  而後座的一邊門打開,先是一根鐵拐伸了出來,接著,伍路元也下了車。
  我將這個過程,敘述得相當詳細,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和這個過程有點關係的
緣故——關係是在於我只看到了兩個人下車,而完全沒有看到車中的情形。
  這時候白素也來到了門口,我和白素並肩而立,這陣仗看起來就像是我們一直在佇立恭
候一般。
  那位部長先生年紀輕,不懂禮數,並不覺得怎麼樣,而伍路元卻是懂得的,他一看到了
我們,立刻急步趨向前來,連聲道:「兩位太客氣了。」
  我道:「兩位請進。」
  伍路元和他孫子進了屋,還沒有坐下,伍路元就問:「問題解決了?」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看他的情形,像是我們欠了他一樣。
  本來還要客套幾句,現在看來也沒有必要了,我道:「不能說解決,只是有了一些想法。」
  伍路元「啊」地一聲,剎那之間,像是被迅雷打中,呆在那裡,一動不動,顯然是失望
之極。
  他的這種反應,真是豈有此理之極!
  那樣複雜古怪離奇虛無的事情,誰能夠在三天之內就可以解決?他應該明白這一點,絕
對沒有理由聽我這樣說了,就失望到了如此程度!
  而看他的情形,確然是感到了極度的失望,那只能說,他對我們的期望實在太高了,其
過是在他自己,而與我們無關。
  他的身子有些搖晃,他孫子忙過去扶他,他卻伸手將之推開,向我們望來,道:「一點頭
緒都沒有?」
  看到他那麼大年紀還遭受失望的打擊,我也很同情,可是他的問題,竟然帶了質問的口
氣,實在不算上路,我沒好氣,反問道:「你想有什麼頭緒?」
  我看死他無法回答我這個問題,因為整件事情根本沒有任何頭緒可言,我們能夠無中生
有,做出了不少設想,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果然我一反問,伍路元張大了口,一句話都沒有。
  氣氛一上來就很尷尬,白素來打圓場,道:「也不是什麼都沒有,至少有了一些設想,而
且鎖定了一個關鍵人物。」
  伍路元聽了白素的話,樣子看起來又有了一些生氣,我卻要竭力忍著,才能不哈哈大
笑——伍路元如果以為事情真有了什麼實質上的發展,那麼他再次失望,一定比剛才還要厲
害!
  真想不到白素會這樣開伍路元的玩笑——什麼「關鍵人物」雲乎哉,根本就是那個子虛
烏有的夢中老人!
  不能想像伍路元在聽了我們的設想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他已經是八九十歲的老人,說
不定受了刺激之後,立刻一命嗚呼,只怕會因此引起國際糾紛!
  我本來想提醒白素,玩笑不要開得太大,可是我想我竭力忍笑的模樣十分滑稽,白素一
定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她就會同時知道應該如何處理了。
  當時伍路元十分高興,連連搓手,道:「那太好了,這個關鍵人物是誰?」
  白素說來非常認真,道:「就是陳老和古勒勒所做的夢,夢中所見的那個老人!」
  我想阻止白素這樣說,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沒有勇氣看伍路元
聽到白素這樣說了之後的反應。我估計他會發出失望和憤怒交集的慘叫聲,然後再「咕咚」
一聲,栽倒在地,我應該爭取第一時間,去打電話叫救傷車。
  想到了這一點,我才睜開眼來,看到眼前的情形,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只見伍路元神情認真之極,一點都不感到白素是在開他的玩笑,盯住白素,很殷切地在
盼望白素繼續說下去。
  而白素也很認真,絕對不像在胡調,她也望著伍路元,像是等伍路元先開口。
  一時之間我不禁莫名其妙至於極點——看來他們準備認真討論下去,可是我實在想不明
白,在「夢中老人「這個題目上,能夠有什麼討論的餘地!
  我知道現在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而更知道,在這樣情形下,是不要胡亂發表意見。
  後來白素不知道是調侃我還是真的稱讚我,說我當時能夠保持沉默,真不容易,說我人
老了,比以前沉得住氣,我只有暗暗苦笑。
  伍路元和白素僵持了一會,伍路元終於先開口,道:「這老人……這老人……這老人……」
  好像跳了線的唱片一樣,他不斷地重複「這老人」這三個字。
  (形容詞很有時代性,像「像跳了線的唱片一樣」這樣的形容詞,在大家都使用有紋路
唱片的時候,很流行,也很容易使人明白。而忽然之間,那種唱片被鐳射唱片淘汰了,成了
歷史文物,這樣的形容詞,當然也很快就會被淘汰,就算有些老人,像我,仍然使用,要人
家明白,還得說明一番,很是滑稽。)
  白素當時硬是不接口,由得伍路元不斷重複,至少重複了七八次,他才能繼續下去,道:
「這老人……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吸了一口氣,請伍路元和他的孫子坐下來,這時候我留意到了他的孫子,那位部長
先生的神情也非常緊張和認真,這種緊張和認真,超過了他對祖父應有的關心——發生在伍
路元身上的事情,已經成為歷史,完全沒有必要如此緊張。
  而部長先生的這種神態,只說明了兩個問題:一,事情在近日有新的發展;二,部長對
於伍路元過去的事情非常瞭解。
  這第二點,很容易理解,伍路元當年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會對他的兒孫輩說起,而且
很可能不只說一遍。
  然而我卻想不通第一點——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還能夠有什麼後續的發展呢?
  就在這時候,白素望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她在示意,要我特別留意部長
先生的反應。
  我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很明白,在這兩天裡,白素一定做了不少和事情有關的功課,她
沒有和我討論,多半是因為她看出我對事情興趣不大,也有可能是她雖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可是還並不成熟,沒有討論的必要。
  我想這時候她的意思是,由她專門對付伍路元,由我來留意部長先生的動靜。
  老實說,在這時候我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事情和那位部長先生有什麼關聯,我一直以為他
只不過是陪他爺爺前來而已。
  然而白素要我留意,部長的神情態度又確然不尋常,所以我也加倍留心。
  這時候白素已經開始回答伍路元所問「這老人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問題。
  白素回答的內容,就是我和她討論過所做出的假設,白素告訴伍路元,這夢中老人,具
有多項超能力,其中最特殊的一項,是能夠支配未來。
  我們的假設,實在非常虛幻,全部建立在幻想的基礎之上,毫無實際根據,可是白素說
得認真,伍路元和部長也聽得認真。
  白素甚至於這樣說:「在衛斯理和我的經歷之中,遇到過許多有超能力者,有的是地球人,
有的不是,在我們所知道的超能力之中,有過能夠預知未來的,可是這種『支配未來』的能
力,還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超能力,需要動用什麼樣的能力,才能夠完成,實在無法想像,」
  伍路元神情更加嚴肅,他有些像是要找一個依靠一樣,左右看著,部長立刻過去,握住
了他的手,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這樣的身體語言,顯然是在要他爺爺鎮定,不要驚惶。
  從他的動作,結合上次伍路元來的時候,沒有立刻得到任何結果所表現出來的失望,已
經可以充分證明,伍路元要找出答案的,不是幾十年之前發生的事情,而是近來有事情發生,
需要解決。
  而我們早已料到伍路元上次來的時候,說話吞吞吐吐,根本沒有將目的說出來,現在當
然更可以肯定,他沒有說出來的就是「近來發生的事情」。
  這事情究竟是什麼,他不說,倒也不難推測。事情一定令他非常困擾,事情一定和他以
前的遭遇有關,也就是說和那兩個夢有關,自然也和夢中老人有關。
  我們所作的看來很虛幻的假設,現在看起來,顯然並非完全虛幻,而是非常有用,真是
「誤打誤著」之至。
  後來白素非常不同意我認為那是「誤打誤著」,她認為伍路元將那兩個夢告訴我們,就是
為了要我們研究兩個夢的內容。而伍路元自己,在這幾十年之中,當然對這兩個夢,翻來覆
去,不知道研究了多少遍。
  他和我們都研究這兩個夢,根據的是同樣的事實,當然容易得出同樣的結果,這才使雙
方的對話能夠合拍,怎麼能夠說是「誤打誤撞」!
  我在白素這樣說了之後,立刻收回自己的意見,因為整件事情,白素下的工夫,遠遠在
我之上,何必與她在這種小問題上爭論!
  當時白素走過去,遞了一杯酒給伍路元,伍路元一口喝了,吁了一口氣,道:「那就是說,
我的一生,是受他力量的支配而形成的了。」
  他一開口說「那就是說」,而不是說「你的意思是」,可知他自己心中早已有了這樣的認
知,白素剛才所說的,只是和他原來的認知一樣而已。
  他現在這樣說,當然是希望將自己的認知,得到進一步肯定,而這種肯定,一定關係重
大,絕不是單單只為了弄清楚當年發生的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點頭:「當然是,試想,如果沒有那兩個夢,夢中沒有那個老人所說的話,你的一生
會怎樣?」
  這個問題我們早就有了答案,這時候伍路元的回答和我們的答案一樣,他道:「沒有第一
個夢,我就早已橫死街頭了,哪裡還有以後的日子!」
  白素道:「所以這個夢中老人,之所以在陳老他們的夢中出現,不但改變了做夢人的命運,
更重要的是支配,塑造了你的一生。這種情形非常奇特,完全在我們的知識範疇和想像能力
之外,完全無法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候部長先生忽然說了一句話,道:「是不是可以說,這位夢中老人,是我祖父的命運
之神?」
  他的這種說法,非常新鮮,卻並非不能成立。
  我先回答:「當然可以,非但是令祖父的命運之神,而且是閣下整個家族的命運之神——
當年若不是他指點了古勒勒,就根本不會現在有你們整個家族。」
  部長先生對我的回答滿意之極,而且不單是他滿意,伍路元看來也很滿意,祖孫二人,
互相望著點頭,像是對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取得了共識。
  事情的發展,許多時候並不在計劃之中,我和白素假設有關夢中老人的時候,並沒有想
到說著說著,自然而然就把夢中老人放到了「命運之神」這個地位上!
  而將夢中老人放到了這個地位之後,卻感到異常的適合——這夢中老人,確然可以稱之
為命運之神,他在夢中出現,徹底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而且那許多人的命運,都由他來塑
造決定,他不是命運之神,又是什麼?
  這「命運之神」的說法,由部長先生首先提出來,我一聽就覺得深以為然,在做了回應
之後,我向白素望去,想知道她的反應如何。
  白素已經有了回答:「稱那個老人為命運之神,十分恰當,他既然有創造,主宰命運的超
能力,那就是傳說中的命運之神了。」
  白素也同意了這個說法,部長神情非常得意洋洋,望著他的祖父,好像是在對他的祖父
說:聽到了吧,衛斯理和白素都是這樣說法!
  我感到部長先生的這種態度很奇怪,可是怪在什麼地方,卻又說不上來。我注意伍路元
的反應,看到伍路元眉心打結,像是在思索什麼重要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伍路元有什麼重要的問題是由我們剛才的談話而引起,需要好好思索的。總
不成他在思索那夢中老人是不是真的是命運之神!那只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夢中老人也
好,命運之神也好,都虛幻而無從捉摸,有什麼可供思索的。
  當然當時我有太多不明白之處,到後來,事情的發展原來是那樣了,再回想當時的情形,
自然恍然大悟——請各位注意我在這裡的敘述,後面我就不再重複了。
  當時白素說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像是很順口,不經意地道:「這設想很好,我們就不曾
想到那夢中老人可以說是命運之神。思路敏捷,真是難得。」
  白素這樣盛讚部長先生,部長更有些飄飄然,回答道:「我也不是一聽到兩位的分析就想
到的,我早就有過這樣的設想,只是祖父他——」
  他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好像感到自己說漏了嘴,把不應該說的話說了出來。
  我再度感到非常奇怪。
  可是白素卻像是完全沒有留意,她只是「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早想到了。」
  到了這時候,我雖然一直被白素嘲笑為「後知後覺」,也知道目前這樣的情形,是有些我
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發生。
  首先是白素的態度,她裝成非常不經意地稱讚部長。幾十年夫妻,她可瞞不過我。她的
目的,好像就是為了要部長在回應的時候,說出一些什麼來。
  部長謙虛了幾句,說的話非常普通,可是白素卻像是已經得到了她所要的東西,感到很
滿意了。
  部長的話有什麼特別呢?
  他的話突然住口,後面沒有說出來的是些什麼,倒也不難揣測,他是要說,他早巳將夢
中老人定性為命運之神,只不過他祖父不相信而已。
  雖然可以揣測到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可是有什麼作用,我也說不上來。
  我心中充滿疑惑,向白素投以詢問的眼光,可是白素卻故意不接觸我的目光。
  她這樣做,當然是在目前的情形下,她不想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更像是如果我不識趣地
追問,就會壞事,真是十分可惡。
  我心想,還好我不是完全不知道,至少我看出了一些苗頭,知道有一些古怪的事情正在
進行。
  部長剛才的話,我聽了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白素的反應也很正常。可是部長卻看
來很不安,顯出一般人說錯了話之後才會出現的神情。
  他像是要說幾句掩飾的話,可是卻又不如道該如何說,情狀很是可笑,由此可知他其實
相當幼稚,並非老奸巨猾,不是很懂得做假。
  伍路元顯然也發現了他孫子的這種尷尬情形,笑了一下,道:「你早就想到過,我不相信,
也不算什麼。現在他們兩位也這樣說,我還是同樣有懷疑啊。」
  部長苦笑:「還有懷疑?」
  伍路元歎了一口氣:「是啊,說來說去,這命運之神,又究竟是什麼呢?」
  對於伍路元這樣追究,我感到很古怪,因為那是無法深究的事情。我敢說,將世界上所
有最具智慧的人集中起來,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他是為什麼如此熱切地希望能夠有確切的答案?難道是想向命運之神乞求長生不老嗎?
想想他這一生什麼都有了,除了長生不老,也沒有什麼別的再可以追求了!
  他這樣問了之後,望著我們,等待回答。
  我當然沒有答案,白素看來也不準備說什麼。伍路元等了一會,在我們這裡沒有答案,
就轉向他的孫子,道:「你將你的說法說一說,看他們兩位有什麼意見。」
  伍路元這樣一說,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向部長望去,只見部長神態更加尷尬,還有些惱怒,
像是他不想人家知道他對命運之神有想法,而他祖父偏偏要他說,令他十分為難。
  這種神態,我都看出來了,白素自然沒有看不出之理。可是偏偏她卻裝成完全不知道,
反而很興高采烈地道:「原來部長先生有更深入的認識,請說,請說。」
  部長越是不想說,白素越是要他說——其中必有原因,我卻一時之間想不出來。
  看來白素暫時不會對我說,我希望在她對我說之前,我已經猜到,所以我更加非常留心
觀察。
  部長在白素的「要求」實際上是「擠兌」下,雖然看來並不情願,卻也不能不開口。
  他想了一想,道:「命運之神,就是主宰支配人命運的神。人的命運如何,完全由他來決
定,人不能和命運相抗,就是不能和他相抗。」
  除非根本不相信有「命運」這回事,否則,部長所說的這一番話就完全可以接受。
  本來我想點頭表示同意,可是為了想看看白素究竟在玩什麼花樣,所以我一點都不做表
示,先看白素如何反應,我再作打算。
  白素聽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我看到白素點頭,也就點頭。
  部長看到我們都同意,很是高興,又望了他爺爺一眼。
  他的這種行動,給我看出了一些苗頭,事情很明顯,部長努力要他的爺爺相信夢中老人
是主宰命運的神,不可對抗。而白素現在在扮演的角色,就是要部長暴露這個目標,同時她
也推波助瀾,要伍路元接受這個觀點。
  我雖然看出了這一點,可是卻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不過已經看出這些苗頭,至少
可以不必讓白素一個人唱獨腳戲,我也可以出點力。
  於是我道:「命運這件事,看起來很抽像,很多人不相信,可是知道的人,就知道它的存
在,不過就算很肯定知道它的存在,也還是說不上所以然來的。」
  我的話,引來了白素一個讚許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做對了。
  部長也鬆了一口氣,因為這一番話,由我來說,對伍路元的說服力,顯然比由他來說要
強得多。這時候,我又肯定伍路元之所以來找我們,就是為了想聽我們的意見。



第八章:第三個夢



  實情應該是這樣:伍路元有非常難以決定的事情,對這件事情,他孫子有肯定的意見,
然而伍路元覺得不能接受,所以要來聽我們的意見。
  這是他看得起我們,照說,我們不應該和他胡調。可是他卻又不告訴我們究竟是什麼事
情在困擾著他——想到這裡,我明白了!白素不斷在努力,就是想把伍路元心中究竟有什麼
事情擠出來!
  所以她努力表示同意部長的意見,好使伍路元有所決定,而當他有了決定之後,自然就
會進一步商量該如何去做,那就會將要做的是什麼事情說出來了。
  我終於明白了白素的意圖,心中十分高興,忍不住打了一個哈哈。
  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下,我忽然大笑一聲,顯得非常突兀,白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
太忘形了,立刻收起笑容。
  伍路元和部長卻並不是很留意,伍路元顯然很認真地在思索我和部長剛才所說的話,他
還是態度有些遲疑,道:「既然命運之神對人人來說,都很抽像,為什麼獨獨對我,卻那麼實
在,會在別人的夢中出現。」
  白素望著我,鼓勵我繼續說。在明白了白素的意圖之後,說話就容易多了,不怕說錯而
破壞了白素的計劃。
  於是我道:「並不是對人人來說都抽像,有不少像你那樣的例子,例如——」
  我接著,就說了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提到的那個「赤腳財神」那件事,又補充道:「這種事
情一定有很多發生過的例子,只不過傳了出來的很少,像你的遭遇,就根本沒有人知道。」
  伍路元對於我的話,看來很能夠接受,他認真的聽著,而且連連點頭,然後自言自語道:
「原來命運之神,一直在眷顧著我!」
  部長道:「不但眷顧爺爺,而且還眷顧全家,整個家族!」
  這時候我看出來的「苗頭」又多了一些,我聽出現在發生的事情,不但和伍路元個人有
關係,而且還關係著他整個家族的興衰命運。
  這就更容易明白伍路元為什麼這樣緊張和徬徨了——事情如果只和他個人有關,以他這
樣大的年紀來說,根本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值得擔憂——唯有事情和他整個家族,許
多子孫有關,他才會覺得那是最重要的事情。
  當然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大約,細節還無從想像。
  這時候伍路元的神情,看來更是困擾,他抬起頭來,視線並不集中,相當散亂,這就更
顯得茫然。
  在一個老人臉上有這樣的神情,看來很令人同情。
  我剛想對他說,有什麼困難,既然來了,就請對我們說,不要吞吞吐吐,我還沒有開口,
伍路元忽然長歎一聲,冒出了一句話來,道:「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救他啊!」
  這句話,聽來非常莫名其妙,可是我卻看到白素立刻揚了揚眉,顯然她很明白這句話的
意思,而且這句話是她一直在等伍路元說出來的。
  我不明白白素何以會比我知道得多,可是這時候我心念電轉,就從伍路元這句話來看,
分明是有什麼人在等他救援,而他卻無能為力,所以才煩惱無比。
  而一切的討論,又是環繞著命運之神來進行的。命運之神曾兩次要伍路元成為救星,既
救了人,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現在的情形,顯然是命運之神又有了新的運作,給了新的指
令。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腦中靈光一閃,剎那之間許許多多不明白的事情,都開始有了答案。
  我陡然之間,大聲問道:「誰做了第三個夢?」
  這句話一問出口,伍路元震動了一下,直勾勾地望著我,回答了一句很古怪的,也有些
可笑的話,他道:「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當然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當陳老在做第一個夢的時候,當古勒勒在做第二個夢的時候,伍路元也是完全不認識他
們的!
  雖然伍路元的回答,有些是廢話的感覺,可是卻有用之極,因為他等於已經告訴我們,
有「第三個夢」的發生。
  事情可以說已經揭開來了!
  事情其實很簡單:繼陳老和古勒勒之後,隔了幾十年,又有一個面臨生死關頭的人,做
了同樣的夢。
  在夢中,有老人告訴這個做夢的人,伍路元是他的救星。
  當然其中還有許多細節問題,我目前還無法知道,例如這個做夢的人是如何遇上伍路元
的……等等。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伍路元在知道自己應該像上兩次一樣,成為做夢者的救星之後,他
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法子完成救人的任務。
  本來那個人和伍路元根本不認識,能不能救他,和伍路元也沒有什麼關係,伍路元不應
該感到困擾,這其中必然還有些因素,是造成他如此困擾的主要原因。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點了點頭——顯然我現在才想到的事情,白素早已想到。
  後來白素說她雖然想到,可是只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很難表達,所以沒有對我說,並
不如我想到的那樣具體,而我之所以能夠想到,是因為在談話之中,一步一步突破伍路元不
願意將事情說出來的防線,所以才成功的。
  聽到白素這樣的分析,我非常高興。
  卻說當時的情形是,伍路元顯然已經承認了有「第三個夢」,接下來當然是應該由他來說
說這第三個夢的情形了。
  在那剎間,許多疑問一起湧上來,像這種怪異的事情,竟然還有第三次發生,真是不可
思議之極。
  所以在那個短暫的時刻,我沒有留意部長先生的反應,直到忽然聽到了他大聲叫道:「爺
爺!」
  這一下叫聲之中,充滿了不滿和警告,我向他望去,只見他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盯住
了他的爺爺,非常明顯,他對於伍路元說出了有關第三個夢的事情,感到極度反對,而且十
分強烈的阻止伍路元再說下去!他表現出非常情急,甚至於看來很無禮,也忘了任何掩飾。
  他的這種神態,使我自然而然在心中「啊」地一聲,立刻感到自己大大忽略了這部長先
生在整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一直以為他是很稚嫩的年輕人,可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至少伍路元是願意將事情,包括最近發生的第三個夢,完全告訴我們的,而部長卻反對。
  部長不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們,卻又不反對將以前的事情讓我們知道,而且還和我
們展開討論,提出了命運之神的說法,取得了我們的同意,又說服了伍路元不可和命運對抗,
彷彿這樣他已經達到了目的。
  事情非常明顯:他的目的是要利用我們的幫助,使伍路元接受他的意見!
  而他在達到了這個目的之後,就不想再對我們說什麼,想將我們一腳踢開,偏偏被我們
推測到了事態的發展,使得伍路元透露了真相,他來不及阻止,所以才如此氣急敗壞,大失
常態,露出了本來面目。
  究竟第三個夢是怎麼一回事,部長為什麼一定要伍路元接受他的意見,伍路元為什麼感
到如此困擾,等等,等等,許多問題我們還不知道,然而部長的失態,卻使我們知道,我們
在這之前,實在太小覷他了!
  他並不是什麼乖孫子,而是心懷叵測的深沉人物。
  這時候我和白素都是同樣的心意,我們都不出聲,因為我們看出,伍路元和他孫子之間,
意見非常不同,伍路元顯然準備將事情完全告訴我們,在這樣情形下,最好讓他們去發展矛
盾,就算最後部長成功阻止伍路元將事情說出來,在他們爭論的過程中,也必然會透露出大
量事實,可以使我們知道事實真相。
  果然伍路元望著部長,道:「我們來請求幫助,就應該將一切都告訴人家。」
  部長非常著急,道:「王主任說了,事情絕對不能多讓人知道,多一人知道,多十分危險,
爺爺怎麼忘了,救人不成功,可是不得了啊!」
  雖然我們自認為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可是部長先生的這幾句話還是聽得我們面面相
覷,莫名其妙,亂七八糟,至於極點!
  而最奇怪的是忽然之間,又冒出了一個「王主任」來,這王主任不知道是何方神聖,聽
起來地位好像很重要,和事情也很有關聯,並且還曾經提出過一些警告。
  若不是部長和伍路元起了爭執,我和白素就根本不可能知道還有王主任這樣一個人攙雜
在事情中間。
  這時候我更加不出聲,以免打亂了他們的爭執——在他們的語言之中,可以獲得許多資
料。
  伍路元聽了部長的話之後,手中鐵拐重重在地板上頓了一頓,他年紀雖老,可是手勁之
強還是匪夷昕思,這一頓,拐尖竟然在地?上戳出了—個洞,至少有五公分深。
  伍路元也不向我們道歉,只是向他孫子道:「正因為記得王主任的話、正因為知道救不了
人不得了,所以才要和他們商量,我自問沒有辦法救人,只有找他們幫助,怎麼能夠不將事
情告訴他們!」
  我和白素聽出伍路元口中的「他們」,就是我們。
  事情又有了進一步瞭解——伍路元要成為和第三個夢有關的救星,他要我們的幫助,就
像和第二個夢有關的時候,沙利文幫助他,使他成為古勒勒的救星一樣。
  而且還使我們知道,這一次,如果他不能成為救星,可能會有非常嚴重的後果,這就是
伍路元為什麼如此焦慮的主要原因。
  他們祖孫二人,可能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中,肆無忌憚,旁若無人慣了,尤其是那位部長
先生,更是如此,這時候他竟然當我們像是不存在一樣,聽到他祖父這樣說,大聲道:「我不
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找他們幫助!他們能有什麼本事!」
  他不但這樣說,而且伸手直指著我們。
  若不是白素用力將我拉住,我早巳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將他摔出去了。
  這時候我按兵不動,心中倒也在疑惑,不知道伍路元為什麼一定要來找我們幫助。
  這個疑問,沒有多久就有了答案,原來伍路元在最近發生了第三個夢的事情之前,離開
了豹隱多年的島國,舊地重遊,到處轉了一轉。
  他在這樣做的時候,很希望還能夠可以和以前的舊相識見見面。然而這個願望卻落了空,
時間隔得太久了,豈止是「訪舊半為鬼」而已,簡直就是「訪舊全為鬼」了。
  他只打聽出當年江湖上的風雲人物,只有一個白老大還在,他神通廣大,居然問出白老
大隱居在法國南部,費了不少周折,給他見到了白老大。
  白老大和他當年並不是很熟絡,可是畢竟都在江湖上翻滾過,兩人見面,自然有說不完
的話題。
  最主要的話題當然是「數江湖人物」,先數他們這一輩的,然後往下推,由於伍路元沒有
多久就隱退了,所以後來江湖上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就成了只有白老大說,他聽的份兒,
  白老大說到得意之處,說是「內舉不避親」,下一輩人物中,首屈一指的,當數他的女兒,
就是白素。因為白素的關係,我也在白老大口中,算是一號人物。
  伍路元一直對白老大十分敬仰,自然將白老大的話放在心上。那時候還沒有發生第三個
夢的事情,他也沒有什麼事情要求我們,只是存了什麼時候有機會來看看我們的心。
  等到後來發生了事情,他知道憑他自己的力量,難以做得到,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白老
大口中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白素和衛斯理,所以才堅持要來見我們,希望能夠在我們這裡得
到幫助。
  這其間還有不少曲折,主要是他的孫子反對,一開始就認為我們同樣無能為力,而且舉
出了前兩個夢為例,說是在前兩個夢發生的時候,根本不用去找任何人幫助,自然而然難題
就在最危急的時候得到解決,這次也一定一樣。
  可是伍路元總感到這次事情情況有些不同,看不出有任何危機可以自然而然消失的跡
象。同時他對於這樣離奇的事情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在他的身上,感到非常疑惑,
聽白老大將我和白素說得如此神奇,好像和諸天神佛都可以隨時約會傾談一樣,所以很想來
聽聽我們的意見。
  他當然是被白老大過分誇張的渲染所誤導了,我們哪有這樣的神通,所以他上次來的時
候,看到我們什麼也說不上來,才會失望之情溢於詞表。
  在這期間,他孫子又竭力主張不必再來找我們,他也沒有寄什麼希望,可是他認為既然
有三天之約,還是必須赴約。
  至於他既然見過白老大,來找我們的時候,為什麼不打白老大的旗號,他說是想考考我
們對前輩江湖人物的認識,如果我們連他這位「鐵拐五路元帥」的名頭都不知道,那就有能
耐也有限了。
  請各位看官注意,我在這裡的敘述,在時間次序方面,有些顛倒,不過絕對不至於看不
明白,只是將一些當時不明白的事情提前說清楚而已。
  當時我心中產生了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從種種跡象看來,部長先生都反對伍路元來
找我們,問題是部長既然認為來找我們沒有用,那又何必強烈反對?就讓他爺爺和我們說上
一會,無功而退,又有什麼關係?可見他強烈反對,另外有原因,原因就是不想我們知道有
關第三個夢的事情,因為「王主任說過,多一人知道,就多十分危險」。
  而事實上,他卻利用了我們的意見配合他的意見,使伍路元有所接受,而伍路元在接受
了他的看法之後,還是堅持要我們幫助——要我們幫助,就必須將事情告訴我們,這樣的發
展,顯然在他的意料之外,所以他才如此著急。
  關鍵還是在第三個夢的內容上。
  伍路元十分堅持,接著部長的話,道:「他們有什麼本事,打破了你的腦袋,都不會明白!」
  老人家對我和白素如此捧場,真是難得。
  部長先生十分憤怒,漲紅了臉,雙手緊握著拳,看起來像是對方若不是他的爺爺,他就
要動手打人一樣。
  從他這種自然握拳的姿態來看,可以看出其人有相當高深的西洋拳造詣。這時候我有點
幸災樂禍,希望他真的出手,就可以看看他如何被爺爺教訓——伍路元雖然老了,可是從剛
才他隨便頓了一頓,就在地板上戳了一個洞的情形來看,真要動起手來,在部長先生身上戳
幾個窟窿,只怕並不困難。
  不過部長先生憋了一會,並沒有敢動手,喘了幾口氣,道:「爺爺你要是一定要告訴他們,
是不是也應該問一下王主任,事關重大,王主任曾經一再叮囑過的啊!」
  又是「王主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看來這個王主任在事情中占很重要的地位——
再聽下去,很快就肯定了這一點。
  伍路元聽得部長這樣說,想了一想,就點頭道:「好,你去說,最好一客不煩二主,請王
主任自己來告訴他們兩位,省得傳來傳去,會出差錯。」
  這幾句話,我和白素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時之間卻難以明白是什麼意思,要想一想,
才能知道梗慨。
  聽起來,那王主任在事情中地位之重要,遠在我們想像之上,好像那做第三個夢的人,
就是王主任,所以伍路元才要他來將事情告訴我們。
  這王主任當然應該正面臨生死關頭,需要伍路元的拯救,又好像伍路元如果不能救他,
就會有很嚴重的事情發生在他和他的家族身上,所以伍路元才焦急。
  伍路元這樣一說,部長就急忙向外面走,伍路元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更感到怪異,實
在忍不住問了一句:「部長去找王主任,要去多久?」
  部長已經自行打開了門,向外走去,並沒有理會我的問題:伍路元回答道:「幾句話的事
情,很快就行。」
  他的答案,更令人摸不著頭腦,就在我想進一步問他是什麼意思時,聽到白素輕輕地哼
了一聲,看到她望向門外,部長走出去的時候,並沒有關門,所以可以看到門外的情形。
  我看到部長已經來到了那輛黑色大轎車的旁邊,而且打開車門,上了車,奇怪的是他上
了車之後,車子並沒有開動,還是停在那裡!
  我大約在部長上車之後,一分鐘左右車子還沒有開動,才陡然想到:那個王主任,就在
車上!
  而白素顯然早在發出哼聲的時候,就想到這一點了。
  這當然也就是伍路元聽說「很快就行」的原因。
  那輛車子車窗玻璃是反光的那種,在外面看不見車廂中的情形,所以當他們來的時候,
我雖然就在車子旁邊,在伍路元祖孫二人下車之後,我就以為車中只有司機了,完全沒有想
到還有人在,而且還是一個關係重大的人物。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不是味道,至於極點。一方面我感到自己被愚弄了,另一方面,我有
一種強烈的感覺,感到伍路元和部長像是被那個王主任押解前來的。
  當時並沒有任何實質的理由支持我產生這樣的感覺,可是就是有這樣感覺的產生,就算
不是「押解」那樣嚴重,至少那個王主任也在監視著伍路元和部長的行動!
  這種感覺,令人不舒服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我在考慮該如何發作,先向伍路元望了一
眼,卻見他一臉的憂心忡忡,好像並不在乎那個王主任在車中不出現的古怪現象。而從他和
部長,都認為要去「請示」王主任,才能決定是不是將第三個夢的內容告訴我們這一點來看,
這位王主任好像有控制他們行動的能力。
  這更加怪不可言——以伍路元和部長的地位,誰又會有力量控制他們呢?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望向白素,白素也皺著眉,微微搖頭。
  我估計部長上車,去徵求王主任的同意,至少應該將在屋子裡發生的事情,我們之間的
對話,向王主任報告才行,那至少需要二十分鐘時問,
  從剛才伍路元和部長的對話之中,可以推測到王主任同意的機會,少於不同意。也就是
說,部長回來,告訴伍路元,說王主任不同意,他們之間還是會繼續爭執。
  而伍路元是主張將第三個夢的內容告訴我們的,不如趁這段時間,部長不在,我們向伍
路元「進攻」,使他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們。
  我和白素使了一個眼色,心意一致,正準備向伍路元開口,卻就在這時候,車門打開,
部長從車中出來了。
  這真是意外之極——他上車,只不過兩三分鐘,那麼短的時間中,他如何能夠將在屋子
中發生的事情說得明白?
  然而感到意外之極,是極短的時間之內的事情,我立刻想到了原因——這一次比白素先
想到!
  事情再明顯不過,那個王主任雖然在車中,可是屋子裡發生的事情,他卻知道得清清楚
楚,根本不必部長向他報告。
  而為什麼會這樣,也簡單之極,不是伍路元,就是部長,帶了竊聽器進屋子,那麼在屋
子裡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外面一定的距離中,就都可以聽得到。如果不單止是竊聽器,而是
微型攝影機的話,那就不但可以聽到聲音,還可以看到我們的一舉一動!
  而有這種情形發生,伍路元和部長,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必然知
道。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憤怒之極,忍無可忍,立刻就要發作。
  白素就在我的身邊,當然知道我要有行動,這一次地居然沒有阻止我,由此可知,她也
覺得對方太過分了。
  然而我蓄定了勢子之後,卻沒有立刻發動。
  因為部長一出現下車,行動很是怪異,他人還沒有完全出車子,就大聲叫道:「爺爺!爺
爺!好消息!好消息!」
  隨著叫聲,他人才下了車,只見他滿面笑容,揮著手,向前奔來,重複叫嚷那兩句話。
  而伍路元聽到了叫喚,動作極快,出了屋子,急不及待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和白素立刻跟了出去,在那時候,實在不知道他們在玩什麼花樣。
  只見他們祖孫二人,迅速接近,部長先生的神情,又是高興,又是激動,剛才他分明還
有想打他祖父的念頭,這時候卻抓住了他祖父的手,用力搖著,道:「爺爺,有辦法了。王主
任才接到消息,有辦法了,很容易解決。爺爺,你真是救星啊!」
  我和白素互望,非常之莫名其妙。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王主任真的很神通廣大,怎麼人在車中,就能夠「接到消息」,解
決了問題,簡直如同兒戲!
  可是伍路元一聽,卻並沒有任何懷疑,像是快遇溺的人忽然抓到了一個救生圈一樣,高
興得大叫一聲,問道:「什麼辦法?」
  部長道:「上車說,上車,王主任一說,就明白了。」
  如果說這位部長先生是小混蛋的話,那麼這位鐵拐五路元帥就是不折不扣的老混蛋!
  伍路元一聽到這樣說,竟然立刻道:「好!好!」
  一面說,一面就和他的孫子,走向車子,準備上車,甚至於連看都不向我們看上一眼,
部長連半分表示都沒有,伍路元總算還背著我們,揮了揮手,表示向我們告辭。
  還虧他是個江湖人物,竟然過橋抽板,一至於此,實在是太過分了。
  在那一剎間,我陡然發動。
  先是大叫一聲,聳身而起,在伍路元和部長先生的頭上一躍而過——這是很無禮的行動,
我故意如此,我相信伍路元如果有準備的話,可以阻止我。然而他正在高興頭上,料不到我
突然之間有此一著,等到他想阻止的時候,我早巳在他的頭上跨過去了!
  我一躍出,落地的時候,已經趕在他們兩人的前面,到了車旁,立刻打開車門。
  我是感到,一切事情,好像完全在那位王主任的操縱之下進行,而這位王主任,不管他
是何方神聖,這樣的行為,太過可惡,非給以教訓不可,所以我行動的目的,是以迅雷不及
掩耳的手法,將他從車中揪出來,看看他是不是還能躲在幕後,鬼頭鬼腦進行陰謀詭計。
  我計算準確,一手打開車門,一手運足了勁,準備一下子就將他當胸抓住,拎將出來。



第九章:生死一線



  這—切本來絕對可以順利進行,就算那位王主任武藝高超,在猝不及防之下,也難以抵
禦我這有雷霆萬鈞之勢的那一下川西擒拿門的獨門秘傳的擒龍手。這一招,還有一個名稱,
叫「手到拿來」,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者!
  我發出這一招,全身的勁力都進發向前,而且我計算了位置,準備一下子就準確的抓住
對方的胸口,在抓住了之後,至少有三隻手指可以按住對方胸口的穴道,使得對方全身軟弱
無力,我就可以將他從車中直扯出來。
  我的計算,非常準確,倏然之間,我的手離開坐在車中那人的胸口,已經不到二十公分,
而且還是去勢如電。
  可是也就是在那—瞬間,我陡然看清楚了車中的那位王主任,竟然是一個樣貌非常普通,
已經開始發福的中年婦女!
  這中年婦女的神情,表現出她完全不知道在被襲擊中,很驚訝而且有莫名其妙的眼神望
著我。
  剎那之間如同有一個焦雷直劈中了我的腦袋一樣,「轟」地一聲,什麼都想不到,只想到
我這一抓,萬萬不能抓下去!
  試想,我,衛斯理,要是在事先完全沒有警告的情形下,突然出手用重手法抓住了一個
胖女人的胸口,這成何體統!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立刻勁力回收,可是剛才全身勁力向前發,這時候中間一點過程都
沒有,立刻往回收,這正犯了武術的大忌,突然之間,我雖然將手伸向前的勢子硬生生止住,
可是收勁太快,完全沒有運氣準備的緩衝過程,剛才向前發的勁力,和往回收的勁力,兩股
並在一起,在我自己防範能力處於真空狀態的情形下,一起撞了回來。
  其結果是,我那一抓沒有繼續抓出去,可是我在剎那之間,體內五臟六腑,像是完全倒
翻過來一般,那種難受的程度,不是筆墨所能形容。
  我自然而然張大了口大叫一聲,同時身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擊中了心口,陡然向後退出。
  這時候我自己只覺得喉嚨發甜,眼看就要鮮血狂噴。我並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在那時候,
也鮮紅如血!
  這一切,都是在不到十分之一秒之內發生的事情,我的這種情形,看在行家眼中,當然
立刻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白素一向鎮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時候也不禁大叫一
聲,她距離我還有好幾步,難以在第一時間趕到。
  而我的情形,是一刻都不能耽擱,要是大口鮮血噴了出來,五臟立受重傷,再加上氣走
岔道,全身的神經系統,也會受到嚴重的傷害,就算能保住性命,只怕也要全身癱瘓!
  這真是生死繫於一線的時刻,可以說是我有生以來,最危險的一刻!
  而在這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出手救了我的是伍路元。
  伍路元就在我的身邊,而且他又是武術的大行家,當我在他頭上躍過去的時候,他已經
知道我要幹什麼,沒有來得及阻止,等到我突然後退,全身骨頭還發出可怕的聲響,再加上
血忽地湧上了臉,他更知道事情糟糕,在白素還沒有發出那一下叫聲之前,伍路元就已經出
手。
  他雙手一起拍向我的背心,一拍之下,將要噴血的感覺,立刻消失,接著他身子略轉,
一手仍然按在我的背上,一手移到了我的胸口,雙手一起緩緩撫動,隨著他的動作,我的五
臟,慢慢恢復了原來的位置。
  這時候剛才我眼前直髮黑的情況也漸漸消失,我看到白素就在我的眼前,豆大的汗珠,
從她的額頭滾滾而下,臉色慘白,大約是看到我的眼睛中又有了焦點,她才開始吸氣。
  我向她略微點了點頭,表示我已經從鬼門關回來了。
  這時候伍路元雙手越搓越有力,我只感到全身虛脫,一點氣力都沒有,根本無法站立,
之所以還沒有跌倒,只不過因為伍路元雙手一前一後夾住了我的身子而已。
  而實際上,這個階段,時間也很短,只不過十秒鐘左右而已。人的生命,非常兒戲,生
與死,只差一線,忽然過了那條生死線,就成了死人,在線上晃了幾下,沒有越過,生命就
依然還在。
  我那時候的情形就是這樣。
  在我終於可以自己站立的時候,伍路元又在我前胸後背,各自用力拍了三下,才鬆開了
手。
  前後不過十來秒鐘,伍路元也汗水涔涔,這種用自己本身的勁力來救人,不但要非常正
確的瞭解對方處於什麼樣的嚴重狀態之中,還要在極短的時間中做出精確的判斷,才能將勁
力運用得恰到好處,將人從極度的危險中救過來。
  可以供思考的時間非常短,救人的機會稍縱即逝,當時就算是白素在我的身邊,她是不
是能夠有同樣的判斷和出手,也難以估計,所以這件事情,險到了極處,巧也到了極處。
  雖然我會出手去抓王主任,是因為伍路元來找我的緣故,可是無論如何伍路元總是救了
我。
  大丈夫恩怨分明,我緩過了一口氣來,覺得自己體內血又開始流,氣又開始轉了,我轉
向伍路元,就準備向他下跪,叩謝他的相救之德。
  伍路元翠竟是老江湖,我才轉過身來,他就知道我要幹什麼,一把將我抱住,道:「千萬
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我感激莫名,吸了一口氣,道:「昨天晚上我並沒有做夢,你老人家也救了我,堪稱眾人
救星。」
  伍路元對於我為什麼剎那之間會如此狼狽,顯然瞭然於胸,他道:「你是君子,不然也不
會如此。」
  我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在這時候,才看到王主任——那個有些臃腫的中年婦女,從車
中動作很不俐落地出來(由此可知事情經過過程時間之短),她看起來顯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
什麼事情。
  這時候白素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緊緊靠著我,王主任下車之後,向我們點頭,道:「兩
位就是衛先生和衛夫人吧。」
  其時,我們完全不知道王主任是什麼人,所以只好從外貌來打量她。只見她樣貌普通之
極,完全是一個尋常的家庭主婦,神情老實熱心。
  而她有「主任」的街頭,雖然這個街頭可大可小,大可以到中央一級的國家領導人,小
可以小到完全不值一提。她既然可以和部長在一起,而且部長還要聽她的意見,可知她的地
位不會低到哪裡去。
  從她的地位,使我聯想到了,大家如果想精確的知道這位王主任是什麼模樣,可以注意
一下,每當國家領導人出國訪問的時候,他們身邊跟著的夫人,就活脫是這種樣子,不能說
她們土氣,應該說她們樸實無華。
  這樣的一個王主任站在我們面前,還主動向我們招呼,才渡過了極度危險,我和白素都
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本來對於這個是「第三個夢」主要關鍵人物的王主任,我們很應該認真對付。可是在經
過了剛才的生死一線之後,我和白素都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所以我們只是點了點頭,同時向伍路元做了一個手勢,請他上車。伍路元向我們道:「對
不起,打擾了。」
  部長撿起剛才伍路元為了救我而掉在地上的鐵拐,交給了他的爺爺。
  他和部長準備上車,王主任卻還在對我們說話,非常符合中年婦人喜歡喋喋不休的愛好,
她道:「本來,看看兩位是不是能夠幫助,現在事情有了轉機,不必勞煩兩位了。」
  我和白素還是連做最簡單反應的能力——擠一個笑容出來都不能,還是只能點了點頭。
  王主任看來想和我們握手,然而她猶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卻又改成了向我們揮了
揮手。
  她的這一連串身體語言,很說明她有土氣,可是目前地位不低,處於領導崗位——這正
合乎我們對她身份的估計。
  她向我們表示了友善之後,也上了車。車子在駛動之前,伍路元還放下了車窗,向我們
大聲道:「小朋友,多保重!」
  白素緩過氣來,道:「多謝了。」
  伍路元說得很誠懇,他道:「事情完全因我而起,使你們受驚,還要謝我嗎?」
  我們三人相視苦笑,事情確然因為伍路元而起,可是也確然在我危急開頭,他出手相救,
這賬不知道該怎麼算才好了。
  車子駛出去,伍路元一路向我們揮手,等到看不見車子了,我們才慢慢回到屋子裡,坐
了下來,互相望著,恍若隔世,好一會都不出聲。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回過神來,我挺身起立,伸了伸拳腳,斟了兩懷酒,白素默默地喝酒,
我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喝著酒,精神狀態也完全恢復,我問白素:「這王主任究竟是什麼路
數,你看出了沒有?」
  白素抬起頭來,一片茫然,像是根本不知道我在問地什麼,我很是感動,緊緊擁了地一
下,知道自己不應該問她這樣的問題。因為當其時也,白素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精神狀態處於所謂「魂飛魄散」的境況之中,就算那王主任是三頭六臂的怪物,她也不會留
意,我卻還要問她是不是看出了那王主任的路數,真是太不知道她對我關心的程度了。
  白素苦笑,道:「沒有注意……是女人……所以你突然收勁,才會這樣?」
  她一直到現在,還是有些失神落魄,由此可知當時她的吃驚程度!
  我將當時看到車中坐著的王主任原來是一個胖女人,而我的手離那胖女人的胸口不到二
十公分的情形,用很輕鬆的口吻,向白素說了一遍,想藉此改善一下氣氛,可是雖然當時的
情形從毫不關心的旁觀者來看,確然很滑稽可笑,然而我說了之後,好像沒有起什麼作用。
  當時的危機雖然發生在我的身上,不過白素所受的精神傷害,似乎還在我之上。
  我覺得在這樣情形下,最好還是不要再提起。
  所以接下來幾天,白素不說,我也不提,好像沒有什麼事情發生過一樣。
  然而我並沒有停下來——這件事情,鬧得我幾乎命赴黃泉,我當然不肯就此算數。對於
這「第三個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還是要弄清楚。
  我曾經想過,就算我完全不做什麼,事情過去了之後——伍路元完成了第三次救星任務
之後,我去找他,他也應該將事情真相告訴我的。
  可是那需要等待,我卻沒有耐性,所以必須採取行動。
  我先從弄清王主任的來龍去脈著手。我知道有一家資料社,對於全世界各國的官員,都
盡可能搜集他們的資科,我聽小郭說起過,小郭說,他的偵探事務所,有全世界最多的人物
資料,而其中關於各國官員的資料,是向一家資料社高價買來的。
  小郭曾向我誇口,道:「攤開世界地圖,你隨便指一個市鎮,我就可以告訴你,這個地方
負責官員的名字!」
  於是我理所當然去找小郭。
  在小郭那大得非常誇張的辦公室中,他聽了我的要求之後,張大了口,半晌出不了聲。
  我哼了一聲:「別告訴我你沒有辦法知道她的身份!」
  小郭可能是以前將話說得太滿了,所以現在無法轉彎,神情很是尷尬。他一面苦笑,一
面操作電腦,然後指著電腦顯示屏,道:「你看,全國姓王,而有主任官街的,電腦中有他們
資料的,全在這裡了,你自己看看數字是多少:」
  我看到顯示的數字是6578855。
  我也苦笑:「怎麼會有那麼多主任!」
  小郭道:「國家經濟計劃委員會的最高領導是主任,鄉村婦女計劃生產委員會的領導也是
主任,怎麼會不多。」
  我道:「我要找的王主任是女性,中年,職務是和外國官員有聯繫。」
  小郭跟著我所說操作電腦,我看到電腦顯示的數字迅速減少,可是到後來,還是有一萬
多個。
  小郭向我攤了攤手,我忽然想到,道:「在這些主任之中,你電腦資料庫中,有她們照片
的有多少?」
  小郭按了幾個鍵,道:「三千四百六十二。」
  我道:「你去忙你的,我來看這三干四百張照片。」
  小郭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於是我就開始看那些女性主任的玉照。
  世界上大概沒有比這個更加沉悶的事情了,照片大多數是那些女士在發表談話的時候拍
下來的,所有人不論老嫩媸妍,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一成了主任(不論大小),都變成了面
目千板,彷彿略有笑容,就會辜負了肩負的重大責任。從外交部新聞主任,到肉食市場的管
理主任,全部是同一個格式,真叫人佩服。
  我連續看了兩天之久,才算是看完,並沒有找到我要找的那位王主任。
  那天傍晚,我身體疲倦,情緒窩囊,回到家中,白素向我笑著:搖了搖頭,道:「你怎麼
變得這樣笨!那女人告訴伍路元他們說是主任,難道就真的是主任了嗎?
  當時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因為這兩天我並沒有告訴白素我在做什麼,原來是小郭看我的情形不對頭,照小郭的說
法,是「衛斯理好像得了老年癡呆症」,他告訴白素我在做什麼,問:衛斯理究竟在幹什麼?
  白素當然知道我在幹什麼,不過她沒有告訴小郭,因為小郭這樣形容我,她有些生氣——
她自己說我笨,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聽得白素那樣說,道:「她有必要欺騙伍路元他們嗎?」
  白素吸了一口氣:「現在回想起來,整件事情神秘之極,而最神秘的,就是這個王主任。」
  看到白素又願意討論這件事,我很高興,就不插口,讓白素說下去。
  白素道:「在伍路元第一次來了之後,那三天時間,你對事情好像沒行興趣,我獨自去做
了一些工作。」
  我點了點頭——我早知道情形是這樣,只是不知道白素做了些什麼工作而巳。而在伍路
元第二次來的時候,白素顯然比我知道得多。而且懂得應該如何應付伍路元和部長,當然就
是因為她曾經做過工作的緣故了。
  白素又道:「我主要是去瞭解那個島國的情形,和瞭解伍路元以及那位部長先生在國家、
政府中的地位。不能說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只有一點收穫,是伍路元在該國的地位之高,超
乎想像。有一個西方記者形容說「這個國家的最高國務會議,其實就是一個家族的家務會議,
而這個家族由一位神秘的老人為族長,這位老人,絕不正式出面,可是他實際上卻是國家最
高控制者,如果沒有他的同意,任何事情不可能在該國進行。」
  我道:「這位記者所寫的離事實不會太遠,這位神秘老人當然就是伍路元了——政府和軍
隊中,大多數要人,全是他的子孫或者後輩,當然全要聽他的了。」
  我一面說,一面回想伍路元他們第二次來的情形,陡然之間,我想通了不少事情,也明
白了當時白素所做的事情,是為了什麼。
  因為白素當時已經掌握了這個資料,知道伍路元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所以她很快就看出
來,部長有一個目的,那目的是想伍路元同意他的主張。
  至於是在什麼事情上,部長需要伍路元的同意,白素也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在部長和伍路元的交談、爭論之中,得到更多的資料,當時我所知道的比白
素少,可是卻看出了白素的意圖,總算配合得不錯。
  而當時眼看伍路元就要將「第三個夢」說出來了,部長在情急之下,才提出了要「問問
王主任」,才使我們知道這王主任是最近發生的事情中關鍵性的人物。
  而且從種種感覺上,都使人感到王主任和部長先生是一夥的,這又使人莫名其妙。
  我感到事情的複雜程度,可能遠在我們想像之上。
  我正在想著,白素接上了剛才我所說的話,她道:「不是『離事實不會太遠』,而根本是
事實,那位西方記者的議論是有感而發的——兩年前,島上的山區,發現了有豐富放射性元
素的蘊藏,引起東西方強國紛紛去商議合作開採,不論島國和誰合作,都可以坐收寵大的利
益。可是在舉行國務會議的時候,伍路元一聲反對,所有的合作計劃就完全報廢了。」
  我感到好奇:「送上門來的利益,伍路元為什麼要反對、拒絕?」
  白素道:「伍路元的理據是:小國寡民,日子過得很好,完全不必要和強國扯關係,和強
國關係密切,暫時看起來可以有好處,時間長了,必然吃虧,所以免談。」
  我哈哈一笑:「原來是閉關自守政策,我還以為他是反核份子,所以反對放射性元素的開
採。」
  白素也笑:「那位西方記者也這樣感歎,說是真的難以想像現在還有用這種理念來治國
的。其實伍路元的做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儘管合作的條件越來越優厚,他不答應,就是
不答應。」
  本來白素說起這件事來,是完全和我們在討論的事情沒有關係的,只不過是說明伍路元
在島國擁有無上權威而已。可是我聽了之後,突然之間,恍惚感到兩者之間,好像有很微妙
的關係。
  然而那只是非常不可捉摸的一種感覺,我想進一步把這種感覺具體化,所以皺著眉在思
索。
  白素開始並不打擾我,過了一會,我還是沒有抓住什麼,白素道:「你是在想,開採放射
性元素這件事,是不是和第三個夢之間行聯繫?」
  我望向白素——她這樣問,證明她也有和我同樣的感覺,而且情形很類似,都是感到了
一些什麼,可是卻完全不能具體說上來。
  我們互相望著對方,白素道:「在我找尋島國的資料,發現曾經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的時
候,完全沒有那種感覺。可是經過伍路元和部長第二次來到之後,部長像是一直在企圖說服
伍路元接受他的意見,我就有了這種感覺。」
  我吸了一口氣——我一聽就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早已經過伍路元第二次來到之後發生
的事情。
  也就是說是伍路元第二次來到之後發生的事情使我們有了這樣的想法。
  如果假設開採事件和第三個夢之間真有關係,那麼由此可以進一步設想伍路元和部長之
間的意見不同,是反對開採和贊成開採的分歧——部長一直想要伍路元同意他的意見,
  然而真要將兩件事聯在一起,還有很多地方接不上頭,使人難以明白。
  既然我和白素都有同樣的感覺,我們就應該從這個方向想下去,我提出了問題:「伍路元
反對開採,部長是不是贊成開採?」
  白素道:「沒有確切的資料——不過這樣的事情,總是有人反對有人讚成的,尤其在巨大
的利益利誘之下——」
  白素說到這裡,我想到放射性元素涉及核武器的製造,是各強國都費盡心機要爭取的重
要資源。在爭取(實際上是爭奪)的過程之中,豈止「利誘」而已,簡直是什麼樣的手段,
都會使出來,其中的過程,肯定涉及人類最醜惡的種種行為,甚至於反對派的生命,都會莫
名其妙消失!
  譬如說,如果只是伍路元堅持反對,為了要達到目的,令伍路元死亡就是最直接的辦法,
在這種過程中,什麼樣的家族親情,都比不上權利和財富的增長!
  一想到了這一點,聯繫部長和王主任神神秘秘的行為和語言,雖然其中還有很多地方我
們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完全說不出所以然來,然而根據這樣的聯想,就足以使人為伍路
元的生命安全擔心了。
  而且伍路元本人,雖然久歷江湖風浪,恐怕也想不到要反對他意見的力量,絕對會不擇
手段,只求達到目的!
  我陡然跳了起來,叫道:「必須立刻提醒伍路元,他的處境,非常危險!」
  我並沒有將剛才的思路歷程告訴白素,只是陡然叫出了結論,可是白素對我的思想方法
實在太熟悉,而且她思考問題的方法,和我同一路子,我們往往各自思考,卻能夠在相同的
時間,得到相同的結論。
  所以這時候我一叫出來,白素立刻道:「立即和伍路元聯絡,提醒他。」
  在我們想到要這樣做的時候,以為並不困難,因為還在那個經濟合作會議期間,伍路元
雖然不是代表,只要找到了部長先生,就可以找到伍路元了。
  可是當我們向舉辦會議的機構查詢,得到的結果卻是,島國經濟部長已經提前回國,問
出他回國的日子,就是那天他離開我們的同一天。
  部長已經回國,要找他就難了,長途電話打到島國經濟部,經過了幾十個不同職位的人
聽電話,就是無法和部長聯絡。
  我們當然更應該和伍路元直接聯絡,可是伍路元根本沒有留下聯絡的方法,我們甚至於
連他在島國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就算去到島國,總不能向人家說「要找貴國最權威的一位
老人」!
  在接下來兩天之中,我們用盡了方法,都無法把我們想到的傳達給伍路元知道。
  而在這兩天中,我們還是不斷地在設想,分析究竟整件事情的真正內容,可是並沒有進
展。
  白素甚至於遠赴法國,去找白老大——伍路元和白老大最近見過,可能在白老大那裡留
下聯絡的方法。
  結果白素得到的是白老大哈哈大笑之後的一番話,白老大道:「像我和伍路元這樣的年
紀,還能見面,已經是異數了,誰還會期望有下一次!怎麼會留下聯絡的方法?」
  白素只好無功而還。
  而在這段時間中,我也沒有閒著,原來我在小郭那裡,找不到有關王主任的資料,小郭
非常不服氣,一方面和全世界範圍內人事資料庫聯繫,一方面帶了繪畫專家前來,要我將王
主任面貌說出來,好讓專家繪圖。
  據小郭說,有繪圖影像,通過電腦和電腦中儲存照片比較,電腦會找出和繪圖影像相似
的照片來。
  他還教訓我:「人家說姓王,你就以為真姓王:人家說是主任,你就以為真是主任!」



第十章:她是誰?



  我沒好氣:「那麼依你老人家的意思,應該怎麼辦?」
  小郭道:「擴大範圍,凡是資料庫中有照片的女性,一律進行對比!」
  他說得豪氣干雲,我冷冷地道:「或許我看錯了,不是女人,是男人,」
  小郭一揮手,大具「電腦暴發戶」的標準神態,大聲道:「那就所有人一起對比——一萬
個人來做,要一萬年才能完成的事情,交給電腦,一小時就可以完成!」
  我只好向他拱了拱手:「拜託,拜託。」
  第二天他就來了,搖頭:「沒有完全相似的,有三百多個大致相似,你看看有沒有用。」
  我花了不少時間看那些照片,並沒有一個是王主任。
  小郭開始埋怨我對王主任面貌的描述不準確,所以才無法比對出來,這時候白素正好回
來,看到了繪圖,地道:「不錯,就是這個樣子,當時你面臨生死關頭,還能記住她的樣子,
真不容易。」
  白素這樣講了,小郭才不再說我什麼。
  不過他還是非常不服氣,道:「真是沒有道理,她能夠和外國部長級官員打交道,職位一
定不低,就不可能完全沒有露過面,不可能沒有被人拍下過照片!有照片,電腦就不可能對
比不出來!」
  他那一連串的「不可能」,很引起我的反感,我冷笑道:「什麼都有可能,我就不相信你
的電腦資料庫中,有多少秘密情報工作者的照片!」
  我當時這樣說,只不過是想反駁小郭的「不可能」論而已,可是話一出口,陡然靈光一
閃,「啊」了一聲,立刻想到事情如果和核武器原料開採有關,那就是軍事情報部門的事情,
而那方面的情報系統之龐大,組織之嚴密,天下第一,所謂人事資料庫中,絕對不可能有他
們情報人員的資料!
  小郭查無所獲,反而使人知道王主任真正可能的身份!
  整件事情,疑雲重重,不可解釋之處很多,本來就使人有強烈的感覺,感到正有一樁重
大的陰謀在進行。如果事情和情報組織的人員有關,那就更加可以肯定,這個陰謀相當驚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點了點頭,表示她也有同樣的想法。
  而小郭卻還沒有到知道我想些什麼的程度,他苦笑,搖頭:「情報系統在任何國家都是最
隱蔽的部份,確然沒有這部份的資料。可是照你所說的情形,高級情報人員和島國的經濟部
長之間,有何交道可打呢?」
  小郭不知究裡,所以才有此一問,而由於事情實在太複雜,一時之間我也無法向小郭說
明白。我心中想:這兩者之間可打的交道,不知道多大,強國的核武發展,就要看這交道打
得好不好了。
  小郭悶悶不樂,告別離去——看來他還繼續會在電腦方面去努力追查。
  白素在小郭走了之後,一直在注視王主任的畫像,眉心打結,我過去靠著她,白素道:「我
們也算是會看人的了,難道會看走了眼?」
  她一面說,一面搖頭:「我詳細將當時的情形想了一遁,覺得就算現在這位王主任再站在
面前,我還是無法將她和機密情報人員聯繫在一起。」
  我道:「當時我向她出手,已經幾乎要抓中她了,可是她像是一無聽覺,哪裡有半分隋報
人員的機警!」
  白素望了我半晌,道:「你當時出手,全力以赴,勁道何等之強,就算還沒有抓中,力道
所帶起的勁風,就算是普通人也應該感覺到了,王主任不應該——」
  她說到這裡,陡然住口,然後不到一秒鐘,我和白素就齊聲叫道:「她是假裝不知道!」
  她假裝得太好了,當時被地瞞了過去,現在回想,她裝得那麼好,恰恰成了破綻,而她
有那麼好的偽裝工夫,也可以證明她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情報工作者。
  白素又道:「她的面貌,如此普通!」
  王主任的樣貌確然普通之極,然而這正是成為神出鬼沒的秘密情報工作者的最有利條
件——在任何場合,不會引起注意。
  指出王主任的身份是情報特務的可能越來越多,而只要肯定了王主任是特工人員,就可
以有許多假設,來解開謎團。
  首先可以假設王主任工作目的,是要取得島國放射性元素的開採權。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王主任必須和島國官員打交道。
  再假設王主任的目標官員是經濟部長,而經濟部長同意了和上上任代長的國家合作,進
行開採。
  (我們一直有王主任和部長是「一夥」的感覺。)
  經濟部長同意了,而且可能也取得了相當一部份官員的同意,可是卻沒有用處,因為伍
路元反對。
  在島國,只要伍路元反對,事情就辦不成,所以必須取得伍路元的同意。雖然不排除王
主任這樣的特工,會有殺害伍路元的設想,但肯定沒有實行,原因可能是部長沒有喪盡天良,
也有可能是伍路元威信很高,他若是死亡,更沒有人敢改變他生前反對的決定。
  (所以我們以前想到過他可能會有被暗殺的可能,並不存在,他的安全沒有問題。)
  要事情可以辦成,唯一的方法就是伍路元自己點頭,改變他反對的決定。
  然而有什麼法子可以令一個權威無限,固執己見的近百歲老人改變在如此重大國策問題
上的決定呢?
  利誘,當然無效;美人計固然曾令古今中外許多英雄競折腰,對百歲老人,恐怕也無從
下手:威逼,就算拿機關愴對準他,伍路元也不見得還想活多久。
  可以說完全沒有下手的餘地。
  我和白素想了很久,都覺得奇怪的是,伍路元確然感到極度的憂慮,顯然是受到了很嚴
重的威脅。
  而這種由於受到了威脅而產生的憂慮,是來自那所謂「第三個夢」。
  第三個夢有人要他拯救,他感到無能為力,做不到,所以才很受困擾!」這也正是他會
來找我們的原因,他希望得到我們的幫助。
  這中間有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為什麼他如果不能成為救星,他會為此感到憂慮和
恐慌?
  這問題的答案可以在前面他們祖孫二人的對話中,找出一些蛛絲螞跡來——好像是如果
做不成救星,就會有大禍臨頭。期間部長一再強調命運之神的安排不可違背,現在看來,分
明是用「神」的力量在威脅伍路元,因為沒有什麼人的力量,可以使伍路元感到必須服從。
  在我和白素商議到這裡的時候,白素沉聲道:「我認為,命運之神給予伍路元的威脅,不
是有關他本人,而是有關他整個家族!這正是伍路元感到焦慮的原因,他自己本身無所謂,
可是不能不關心整個家族會面臨惡運!」
  所以他必須完成命運之神交給他的拯救任務,他感到實在無法完成,所以才來找我們。
  而王主任和部長方面,一定反對他來找我們——王主任曾經嚴重警告,不可以將第三個
夢的內容告訴別人。
  而就在伍路元一定要將第三個夢的內容告訴我們的時候,部長先生提起來要去問問王主
任(事實上是「請示」)。而在「問了」之後,事情忽然起了極大的變化,說是有了轉機,事
情可以有辦法解決了。
  事情可以有辦法解決,當然不必我們的幫助,不需要我們幫助,自然也就不必將第三個
夢的內容告訴我們了!
  而從伍路元的口中,曾經說過,這第三個夢,是由王主任那裡來的。
  想到了這裡,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來。
  我叫的是:「這第三個夢是假的!」
  白素叫的是:「根本沒有第三個夢!」
  我們兩個達成了同樣的結論,心情反而並不輕鬆,相視苦笑。
  這個設計實在太巧妙了,當然如果沒有內奸,就不可能有這樣的設計。
  而內奸,就是伍路元的孫子,那位部長先生。
  這時候我腦海之中,甚至於可以浮現出部長先生,王主任(或許還有其他人)聚在一起
商量如何能夠使伍路元改變主意的畫面來。
  商量在沒有結果的時候,不知道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部長先生提到了伍路元早年的兩
樁非常遭遇。
  由這兩樁遭遇,產生了靈感,他們感到如果能夠有什麼力量可以使伍路元改變主意的話,
那就唯有神靈的力量了。
  而伍路元心目中最有力量的神明,當然就是在那兩個夢中出現,將伍路元命運徹底改變
的老人了。
  只要想到這一點,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就是有所謂「第三個夢」的出現了。
  其中的詳細情節,我們當然無法知道,可是大概情形卻可想而知。必然是由部長配合,
王主任向伍路元說起有某人,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忽然做了一個夢,夢中有老人告訴他,
只有鐵拐五路元帥可以救他,多半還有什麼如果找不到這個救星就不但某人要死,這個「兀
帥」的整個家族也會遭殃等等之類的恐嚇。
  而且在向伍路元說起這個夢的時候,王主任必然裝成完全不知道眼前人就是「鐵拐五路
元師」,裝成只是無意間說起。伍路元想不到自己的孫子會出賣自己,聯合他人來設局,就會
感到別人如果不是真做了這樣的夢,不可能講出這樣的夢來。再加上前兩個夢給他的印象是
如此之深刻,他當然很容易就以為真的有那樣的第三個夢了。
  而要救那位做了夢的某人,一定困難之極,毫無可能,伍路元才想到了要找我幫助。
  伍路元要找我幫助,對於設局者來說,應該是一個意外。
  照種種跡象來看,這個「局」應該分成兩部份,第一部份是讓伍路元知道有第三個夢,
讓伍路元覺得必須完成命運之神交代的任務,不然不能救人事小,全族遭殃事大。
  他們準備將伍路元逼到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才實行第二部份。這第二部份,當然是只
要伍路元答應合作開採放射性元素,就可以交換某人的安全。
  卻不料在第一部份已經順利完成,第二部份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伍路元認為我可以幫助
他解決困難。
  於是本來和我們完全沒有關係的事情,就發生了關係。
  而設局者所說的「第三個夢」不可能沒有破綻,伍路元因為有以前的遭遇,所以容易接
受。別人聽了,就可能聽出毛病來,所以王主任不想有別人,尤其是我和白素聽到他們編造
出來的夢的內容,以免西洋鏡被戳穿。
  可是伍路元卻堅持要說,所以部長就必須和王主任去商量。而商量的結果,是立刻施行
陰謀計劃的第二部份,所發生的事情,已經記述過了——其間發生我險死還生的意外,對於
兩方面來說,都是真正的意外,而這個意外,使他們的計劃更能夠順利執行。
  我和白素想到了這個地步,整個事情,都可以說是豁然開朗了,所想不通的只是一些枝
節問題,例如他們對伍路元說那個做第三個夢的某人,是什麼人?為什麼島國肯合作,他就
會得救?他面臨的是什麼樣的生死開頭……等等,等等。
  不過這些問題都無關重要了。
  我問白素:「我們應該怎麼辦?」
  白素想了一想,苦笑道:「這上下,合作協議應該早就簽訂了,我們還能做什麼?」
  我道:「應該有新聞,可是不見有任何報道啊。」
  白素歎了一口氣:「放射性元素的開採,是一塊大大的肥肉,不知道多少國家想搶,得手
的必然低調行事,越隱秘越好,以免其他國家眼紅,要分一杯羹!」
  我冷笑道:「他們要鬼頭鬼腦行事,我就偏偏將事情張揚出去,我這就去通知各大通訊
社!」
  白素望了我片刻,道:「很好,很好,鬧個世界大亂,最好打將起來,衛斯理在一旁拍手
叫好,心中大樂!」
  我當然知道白素是在說反話,咕噥了一句:「也不必用這樣方式來說話!」
  我始終不服氣,又道:「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成?」
  白素道:「難道就不這樣算了?」
  我想了一想,只好苦笑——因為真的只好這樣算了,人家兩個國家之間,簽訂了協議,
我一介平民,就算會飛,又能夠怎麼樣?
  何況就算我阻得了一時,也阻不落一世——只要伍路元鶴駕歸西,他的子孫難道會遵守
他的遺訓嗎?
  白素看出我憤憤不平的原因,她道:「你放心,我估計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後,伍路元會來
找我們說出一切——他為人光明磊落,又是老江湖,不會做半吊子的事情。」
  我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白素又道:「你還是準備向他解釋那兩個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吧。」
  我沒好氣:「上次他在的時候,不是已經討論過了嗎?是一種能夠支配人命運的力量——
隨便稱這種力量是什麼都可以,不過最確當的名稱是『命運之神』,所有人的命運都在這力量
籠罩的範圍,這種力量特別照顧伍路元,就發生了伍路元的遭遇。這種力量也涉及每一個人,
有時很明顯,涉及的人可以清楚感覺到命運之伸在眷顧他或是在播弄他,而大多數人則渾渾
噩噩,就這樣過日子,並不特別留意命運的存在。」
  我發表了大篇議論之後,總結道:「就是這樣——相信沒有人可以有更進一步的說明了!」
  白素鼓掌,由衷地道:「完全同意!」
  白素確然是完全同意,而且沒有畫蛇添足地補充。
  白素一向料事正確,這次也不例外,在十來天之後,果然伍路元來了,這次他一個人來,
進門就道:「本來早該來了,因為還想找一些那種酒,結果還是沒有找到;」
  白素笑道:「你太寵孩子了。」
  伍路元這次來,神情非常輕鬆愉快,和上次那種焦慮大不相同,他又向我們拱手,道歉:
「上次走得太匆忙,現在危機已經過去,已經過去了。」
  白素單刀直入:「簽了合作開採的協議,就有那麼大的功能嗎?」
  白素的話是根據我們的推測而說的,如果我們推測錯誤,伍路元一定不知道這句話的意
思,所以我也有些緊張,看伍路元反應如何。
  只見白素話才出口,伍路元就直跳了起來,叫道:「真是神了,你們怎麼知道簽了什麼協
議?」
  他這樣的反應,已經完全證明了我們的推測正確,我哼了一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為。不就是合作開採放射性元素的協議嗎。」
  伍路元還是很疑惑,他想了一想,道:「消息傳出去也不要緊,那畢竟是我們國家內部事
務,我們是主權國家,有權這樣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他話中有話,正想發問,他已經繼續道:「本來我是反對和強
國合作的,可是王主任那裡有確切的情報,說西方列強因為這豐富的蘊藏,要對我們不利,
要推翻現政權,這種事情,歷史上不是沒有發生過,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況且夢中老
人又提出警告,我若是不能拯救那人,會有滅族之禍,我不能不改變主意啊!」
  雖然已經肯定我們作出的推測很正確,可是伍路元這一番話還是要好好消化一下。
  伍路元這樣說,更證明了推測精確,他確然是受到了威脅,夢中老人威脅他有「滅族之
禍」,完全合乎我們的猜想。而王主任聽說西方列強可能採取的行動,也確然在歷史上發生過。
王主任能夠有這樣的「情報」,世證明了我們對她身份的揣測。
  我和白素頗有自豪之感。伍路元繼續道:「找一個強國合作,就有了後盾,其他強國要對
我們不利,就等於是強國和強國之間的對抗,我們小國,只好這樣。」
  伍路元這樣說了之後,事情更明白了,可是還是有疑惑,最重要的是王主任告訴他那做
第三個夢的是何等樣人,在事情中又扮演什麼角色呢?。
  我還沒有問,伍路元忽然現出很神秘的神情來,道:「我以下所說的事情,千萬別講出去。」
  由於他有了這樣的叮囑,所以我在敘述有關這第三個夢的時候,只好採取「將真事隱去」
的手法,尤其在人名,稱呼方面,都含糊其事,大家喜歡猜就猜,不喜歡就算。
  原來據王主任告訴伍路元,她的一個上級煩導,職位極高,達到了國家領導人這一級,
因為貪污罪而被打入天牢——貪污的數字以百億元計,駭人聽聞。他的手下,自殺的自殺,
判了死刑立刻執行的也有好幾個。
  人人都認定這大貪官非死不可,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而有一次,當王主任到天牢去和他會面,要他多交代犯罪事實的時候,這大貪官告訴王
主任說他有救,他做夢,夢見有老人告訴他,他的救星是「鐵拐五路元帥」,只要找到救星,
他就可以活命。同時救星本身,也可以因此免去一場滅族大禍,只是不知道如何找到這個救
星,請王主任設法幫忙。
  這就是所謂第三個夢,當然全是王主任設計的鬼話。王主任果然也是「在無意間」向部
長提起,部長當然立刻轉告了伍路元。伍路元絕沒有想到自己的孫子會耍弄自己,所以立刻
深信不疑,覺得自己如果不能將大貪官救出來,就會全族面臨大禍。
  這伍路元還真看得起我,他想來想去,覺得他沒有能力救人,就想到了我,以為我有能
力去劫天牢!
  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剄當時伍路元要我幫助他去做的會是這樣的事情!那真是異想天開至
於極點,我要是有這樣的本領,早巳成仙不是?
  伍路元說到這裡,我還是不明白王主任第二部份的計劃內容——她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大
貪官免去一死?
  伍路元繼續說的事情,說明白了其實非常簡單,可是事先我自認沒有本事,是無論怎樣
想都想不出來的。
  原來就在當時他們離去的時候,在車子裡,王主任就告訴伍路元說,中央已經有了決定,
必須判處貪官死刑立即執行。
  伍路元聽了大吃一驚,因為他救不了大貪官,全族有禍,他問道:「不是說事情有轉機了
嗎?」
  王主任道:「轉機只有一個:中央說了,除非他能夠為國家立一大功,那才可以將功贖罪,
免去一死。」
  伍路元那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如何才能夠幫助大貪官「為國家立一大功」,這時候他的孫
子,那位部長先生就提出來,國家希望合作開採放射性元素,只要同意,將功勞歸在大貪官
身上,就是立了大功,而伍路元當然因此成了大貪官的救星,全族面臨的大禍也就消弭於無
形。
  而且伍路元幾乎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點頭就行,這種情形,正和以前兩個夢一樣!
  一切都安排設計得如此絲絲入扣,伍路元縱使是老江湖,又焉得不入彀中?
  當時伍路元還有一點點猶豫,王主任立刻向他分析國際形勢,告訴他有西方列強將對島
國現政權不利的行動,這更動搖了伍路元根本利益,所以伍路元立刻同意。
  行動非常快速,協議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就簽訂,遠在我和白素分析到實際上發生的事情
之前,我們當然什麼也不能做——甚至於到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之後,也不能告訴伍路元說,
這第三個夢,根本是他孫子和王主任他們,合謀設計的一個局!
  或者說,不是不能說,而是不必說,因為我們就算說了,伍路元也不會相信。
  他不相信還好,要是真明白了一切全是佈局,而他孫子有份,他肯定傷心之極。
  又何必令一位老人傷心呢?
  果然又不出白素所料,伍路元又追問那和他有關的「三個」夢是怎麼一回事,我就將曾
經說過,經白素完全同意的那番話說了出來。
  伍路元聽了,好像意猶未足,可是他也提不出什麼問題來,我也老實告訴他:「只能這樣
理解——如果相信命運,就可以接受,如果不相信命運,就當是巧合好了。」
  伍路元說了一句很有智慧的話,他道:「所有的巧合,實際上都是命運的安排啊!」
  最後我問伍路元,王主任究竟是什麼人,是如何和他孫子認識的。伍路元的回答是,他
孫子幾次訪問,都是由王主任負責接待,所以認識。
  原來密謀已久,當真是深謀遠慮,至於極點。
  在伍路元這次離去之後大約一個月左右,有關於那個大貪官審判結果的消息傳出,果然
完全沒有免去死刑理由的大貪官,可以不死,算是履行了承諾,雖然輿論大嘩,卻也不能改
變。
  也就在這消息傳出之後的第二天,我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寫的是:「衛斯理先生夫人
大啟」和「王緘」。
  我和白素一看,就同時叫道:「王主任!是她來的信!」
  急忙拆開來,信內容如下:
  衛先生,衛夫人: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伍老先生一定已經將第三個夢的內容告訴兩位了,
我深信在他沒有告訴兩位之前,兩位一定早已想到是怎麼一回事了。我們的把戲,能夠瞞得
了兩位一時,已經很不容易,而且還要拜那次衛先生的意外所賜——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恐
怕西洋鏡當場就要戳穿,現在回想起來,還不禁要冒冷汗。現在事情已經結束,非常多謝兩
位成全。再者,「做夢者」不死,是中央決定,至於將功贖罪云云,只是方便內部交代,以平
不憤而已。兩位牽涉此事,其實也純屬意外,若因此而有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以後若能
再有領教機會,會感到不勝榮幸之至。
  信末的署名是:王蓮。
  「王」是極普通的姓;「蓮」是極普通的女性名字,加起來,「王蓮」是很普通的女性姓
名。
  可是我和白素的視線卻久久停在這個名字上,無法離開。
  只要翻一翻有關花卉植物的詞典,就可以找到以下的資料:
  王蓮:睡蓮科,大型多年生水生植物……第二十片葉後開花,飄浮水面,有芳香,花徑
可達四十公分,顏色由白變粉紅到深紅,原產南美亞馬遜河流域。
  終於明白她是什麼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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