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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偷天換日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偷天換日 作者:倪匡(已完成)

代序

必須先看的聲明
聲明一:這個故事純屬幻想,絕無科學。企圖在看小說的過程中得到科學知識者,不
必看。
聲明二:心智成熟程度還停留在聽故事必須聽到“他們從此生活在幸福快樂之中”才
能睡得著者,不必看。因為在那類人看來,這個故事不是“虎頭蛇尾”,而是根本沒
有“尾”——他們看不到,就以為沒有了。
特此聲明。
倪匡
二OOOO三一六O九四八 三藩市

代序之二

一封公開信
各位在各種網路上介紹、關心、評論我作品的小朋友:
自從一年多之前成為“網中人”之後,一直在流覽各種有關我作品的網路,很出乎意
料之外,中港臺三地,竟然有很多,可知近四十年來我的作品“流毒”甚廣,很是高
興。
在眾多網路之中,香港和臺灣的小朋友,由於在文明社會成長,所以知道有“知識產
權”這回事,所以他們設立的網路,儘管熱心介紹作品、熱烈討論作品,卻沒有把作
品上網。而中國大陸的網站上,卻未經任何認可,把我作品全部上網,“共”享他人
財“產”的作風,鮮明之至,令人駭然。
這種情形和中國大陸上把我的作品大量翻版相應成趣。
事實上我對這種情形並不十分介意,可是必須指出一點,尤其要對小朋友們說明。
我的作品,十多年之前,在中國大陸就被官方明文禁止,屬於禁書。當然書是禁止不
了的,自從有禁書這種愚蠢的行為以來,從來也沒有成功過,而失敗的原因很簡單:
官禁,民傳。
官禁越嚴,民傳越廣,自古已然,於今尤烈。
“深夜閉門讀禁書”,其樂無窮;可是“白日上網傳禁書”‘只怕會有可能惹上麻煩
。看小說本來是為了找樂子,若是為看小說而惹麻煩,未免不值,請熱情傳播我作品
的小朋友,多考慮環境因素,小心行事。至於盜版商,他們既然在盜版行為中獲利,
若是因為犯禁而惹麻煩,至少並不冤枉。
很感謝各位小朋友對我作品所發表的各種意見,我每一條都看過,帶給我很大樂趣,
像是和各位小朋友面對面交談一樣,所以真心感謝,謝謝。
倪匡
二OOOO四O八一OO七二O 三藩市
才開始看葉李華帶來的一本奇書,雀躍如貧童得嘗八寶飯

【第一部:美女】

  那天晚上,和白素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車子停在門口,白素先進屋子,我將車
子停好一些,就聽到屋子裡傳來紅綾的叫聲。紅綾一面叫,一面還在說些甚麼,可是
實在因為聲響太吵耳,所以聽不清楚,只是從她的聲音之中,可以聽出她十分興奮。

  對於這種情形,我並不感到意外,紅綾性情很是直率,容易盲目興奮,若是她忽
然憂鬱起來,那才是意外。

  我停好了車,走進屋子,紅綾拉著白素、還在不斷說話,一時之間同樣聽不清楚
她在說些甚麼,只見白素手裡拿著一張很大的名片,比普通開本的書還要大,名片上
蓋著一顆拳頭大小,色澤亮紅鮮艷的印章,是一個古樸俊雅蒼勁有力的「白」字。

  一看到這張名片,我也不禁大為興奮,叫道:「紅綾,你外公來了嗎?」

  話才出口,就被白素瞪了我一眼,我立刻知道自己錯了,白老大如果來,是到女
兒女婿家,何必要派名片!

  而且白老大對他的這個名片看得很重,絕不輕易使用,那顆印章我見過,是極品
田黃,白老大對它十分寶愛,名片用一次,印一次。

  那印章是齊璜先生所冶,據說先生在刻好之後,普經感嘆道:「自己名字中有
『白』字,刻這個『白』字,刻了無數,就沒有一個好比這個的!」

  所以其名貴可知。

  而那印章蓋在紙上,顏色如此亮麗鮮明,像是隨時會一躍而起一般,還得力於他
所用的印泥,那印泥還是當年陳大小姐從她督軍父親的書房裡拿出來送給白老大的,
歷數十年而其色不變,也不知道是甚麼成份配製而成。

  我向白素做了一個鬼臉,表示自己說錯了,隨即我又看到名片背面寫著一些字,
就再作揣測:「可是他老人家介紹了甚麼人來找我們?」

  這一次猜對了,白素還沒有回答,紅綾就撲到了我的面前,叫道:「來了一個好
漂亮的姑姑!那姑姑……」

  接下來她就不斷形容「那姑姑」是如何漂亮。這時候白素將白老大的名片向我遞
來,我接在手裡,看名片上白老大龍飛鳳舞的兩行字,寫的是:「介紹故友之女,若
有所請,務必盡力而為。」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白素搖了搖頭,表示也不知道白老大所說的「故人之
女」是甚麼人。

  我心中第一時間所想到的是這個白老大所稱的「故人之女」和紅綾口中的「好漂
亮的姑姑」,一定有很大的來頭,要不然白老大也不會動用他輕易不出手的特種名
片。可是居然連白素也茫無頭緒,這就顯得事情很怪。

  我在思索的時候,白素望向我:「我想不出那是甚麼人,你也可以想一想。」

  我剛想說「白老大的故人,我不是很熟悉,要想也無從想起。」,白素像是知道
我要說甚麼一樣,不等我出聲,就把一張紙條交到了我的手中。

  那紙條摺成一個形狀相當奇特的「方勝」,我一看心中就打了一個突──這種形
狀奇特的摺法,我熟悉之極,是我在少年時期,和幾個好朋友所創造的,只有我們幾
個人會,目的只是為了好玩,少年人總喜歡有些自己獨有的東西,我也不能例外。

  所以我看到了那紙條,立刻想起了少年時期的幾個朋友,一時之間也不能確定是
哪一個。

  我一面接過紙條,面向白素望了一眼。

  這一眼之中,至少已經包括了兩個問題:是誰寫的紙條。寫了些甚麼?

  白素沒有回答,只是示意我看紙條,我這才看到,紙條上寫著:「阿理親啟」。

  一看到這四個字,我就不禁「啊」地一聲,立刻道:「是鐵蛋!」

  叫我這個小名的人,雖然不止鐵蛋鐵大將軍一個人,可是我認得他的筆跡。

  我吸了一口氣,心念電轉:這來的女人究竟是甚麼人,不但能夠找到白老大,使
白老大替她寫介紹信,而且還能夠使早已完全看破紅塵、跳出俗世、心灰意懶、再也
不理世事的鐵蛋也替她寫介紹信,可以說神通廣大之極。

  這時候紅綾還在唸唸有詞,說那位「漂亮的姑姑」,說的是:「我好像在甚麼時
候見過這位漂亮姑姑!」

  我和白素不約而同瞪了她一眼──當時我們想法一樣,連我們都不知道來者是甚
麼人,你小孩子怎麼會在以前見過她!

  當然後來我們知道自己想法錯了,由此可知,很多事情以為必然如此,可是事實
偏偏未必如此,若是一己的想法當作必然,就會犯錯。

  當下紅綾不敢再說甚麼,我用非常熟練的手法,把「方勝」拆開來──要拆開這
種特殊方法摺成的方勝,要有一定的技巧,不然很容易就會撕破紙張。

  拆開之後,紙上寫著「阿理:故友之女,有不情之請,請盡可能答應,一切請和
她面談。蛋。」

  我看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真滑稽,連個名字都沒有,又是『故人之女』,
又明知道是不情之請,還要我盡力而為,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白素瞪了我一眼:「兩封介紹信,全是你最親密的人寫來的,他們也是最瞭解你
的人,還是這樣寫了,就一定有他們的道理,你還不知道人家有甚麼事情求你,就已
經抱怨,太過份了!」

  對於白素這樣的指責,我無話可說,只好道:「看來,來人的父親是白老大和鐵
蛋共同的朋友──很難想像這兩個完全不同、簡直如同活在兩個世界中的人,會有共
同的朋友!」

  白素對我這樣的說法,顯然相當認同,點了點頭,然而她道:「也不能說完全不
可能……」

  我道:「試舉例以說明之。」

  白素想了一想:「有一位武學高手,外號『雷動九天』──」

  我「啊」了一聲:「『雷動九天』雷九天!」

  白素點頭:「這位雷老爺子,本來是江湖人物,後來投入軍隊,就有可能是爸和
鐵大將軍都認誠的人。」

  這位雷老爺子,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武學高手,而且人格高尚,在原振俠醫生的故
事中,我知道他曾經是海棠、黃蟬、朱槿、柳絮、水葒……她們的武術教師:也知道
他為了救人而犧牲,極其偉大。來人如果是他的後人,我當然義不容辭,就算事情再
為難,也要傾力以赴。

  而就在這時候,紅綾插口道:「不對,那漂亮的姑姑不姓雷,她姓於。」

  我和白素一起向紅綾望去,只見她笑嘻嘻地,神情狡黠,顯然她對於來人頗有所
知,可是卻並不打算爽快告訴我們,而要我們猜上一猜。

  我感到有趣,先批評她:「你不必每次提到她,都加上『漂亮的』形容詞!」

  紅綾不服:「這漂亮的姑姑,確然很漂亮啊!」

  我道:「你媽媽一定更漂亮,難道你每次都要叫『漂亮的媽媽』不成?」

  白素見我這樣說紅綾,顯然也很有興趣看紅綾如何應對,紅綾居然連想都不想,
就道:「媽媽是媽媽:每次我叫媽媽的時候,心裡也都有形容詞,只不過沒有說出來
而已。而且媽媽是美麗,和那姑姑的漂亮不同。」

  一時之間我反而無話可說,因為我無法在「美麗」和「漂亮」之間劃出明顯的界
限來,也不知道紅綾心中用甚麼標準在劃分美麗和漂亮。

  而紅綾之所以知道來的那位女士姓於,當然是由於她曾經和來人有過交談的緣
故,她想考考我們的推測能力,我當然不好就此向她拿答案。

  我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皺著眉,也正在想。

  我略想了一想,從鐵蛋方面想到了一個人。我道:「『於』這個姓氏相當冷門,
在現代戰爭史中,和鐵大將軍同期,有一員猛將,就姓於,叫於放。這位於放將軍,
打起仗來是著名的拼命三郎,他身經百戰,負傷纍纍,獨眼獨臂,是傳奇人物,莫非
來人是他的女兒?」

  紅綾大聲叫好,用力鼓掌,顯然我一猜就猜中了。

  白素卻神情很疑惑,道:「我知道這位將軍──後來打下天下之後不多久,他的
下場比鐵大將軍更慘,聽說是被綁在柱上活活餓死的。」

  我道:「不是聽說,是事實!不但餓死,而且也是被打死的──有確實的在當時
被引以為傲的報導中,清楚記載在拷打他的過程中打斷了四根銅頭皮帶!」

  紅綾聽我和白素的說話,不斷眨眼,顯然她完全不明白就在她生活的那個時期世
界上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樣的事情,如果要向她說明白,很費功夫,所以我向紅綾做了一個手勢,示意
日後會告訴她詳細情形。

  白素咦了一口氣,顯然是對這樣的事情有所感嘆。她還是很疑惑,道:「可是爸
不會認識這位將軍啊!」

  紅綾笑道:「想想是甚麼道理。」

  我正想要紅綾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白素已經笑了起來,道:「很簡單,你外公
認識的是來人的母親。」

  紅綾轟笑了起來:「就是那樣簡單!」

  我也感到好笑──很簡單的問題,如果鑽上了牛角尖,就會變得很複雜、很難想
通,說穿了,就並無奧秘。

  可是還有問題,來人的母親是甚麼樣的女人,會和白老大有交情,使白老大肯寫
這樣的介紹信。

  我向紅綾望去,因為只有她見過來人,自然也只有她可以知道來人真正的身份。

  這時候白素也在想白老大的故友之中,有哪一位女士能夠使他寫這樣的介紹信,
看來顯然也不得要領。

  紅綾道:「那……姑姑和我說了許多話,可是幾乎全是她在問,我在回答,她沒
有說關於她自己的事情,也沒有說她為甚麼要來,只是在臨走的時候,交給我這兩封
介紹信,要我轉交。」

  我和白素一面聽,一面皺眉,都感到很不是味道──照紅綾所說的情形,來人顯
然在保護她自己的同時,很有些欺負小孩子的成份在內。

  紅綾天然渾成,不知道江湖險惡,也不知道人心奸詐,來人本來有求於我,應該
把自己的來意和來歷向紅綾說明才是,可是反而讓她知道了紅綾和我們的許多事情。

  我知道一定是來人的外形十分討好,紅綾對她有好感,所以本來就沒有心機的
她,就更加完全沒有提防。

  我吸了一口氣:「難道她連自己叫甚麼名字都沒有說?」

  紅綾道:「有啊,我開門,一問來者何人,她就立刻自報姓名了!」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早就知道她叫甚麼名字,怎麼還一直只叫她漂亮的姑
姑?」

  紅綾理所當然地回答:「她確然是漂亮的姑姑啊!」

  白素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在這個問題上和紅綾糾纏下去,她向紅綾
道:「你在問來者何人的時候,一定還沒有看清楚來的是甚麼人吧?」

  紅綾點了點頭。

  當時門鈴響起,紅綾撲向門,一面開門,一面已經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聲音洪亮,所以門一開,她看到本來站在門口的來人,正在連連
後退。

  紅綾看出那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婦人,美麗的程度令她剎那之間,張大了口,無法
出聲。要知道紅綾對於女性的美麗,其實沒有甚麼感覺,而且她見到的女性,從她媽
媽開始,到藍絲、朱槿、水葒等等,全都是出色的美女,而來人居然能夠使她在一個
照面之間就張口結舌,其美麗的程度可想而知。

  這時候,來人已經在紅綾的大喝聲中回過神來,天然的未語先笑:「我姓於,名
是。這位是紅綾姑娘吧!」

  紅綾望著對方,明知道對方年紀比自己大很多,可是她還是道:「我是紅綾,於
是姑娘請進。」

  或許是受了對方的影響,紅綾一開口,居然斯文無比,來人笑得燦爛:「我還是
姑娘,你叫我姑姑還差不多!」

  紅綾立刻改口:「漂亮姑姑請進,爸媽都不在,有甚麼事情和我說也一樣。」

  這位名字很特別,叫作於是的女士,進了屋子,嘆了一口氣,道:「我有事情,
要你爸爸幫助。」

  紅綾對於是有極大的好感,居然達到出賣父親的程度,她道:「我爸不是很肯答
應人家的求助,是甚麼事情,不妨先說,我們商量,看如何能夠使他不推搪。」

  於是笑,緊緊抱了紅綾一下:道:「孩子,你真是可愛極了!」

  然後她吸了一口氣:「我也知道你爸爸難求,所以帶了兩封介紹信來,希望他看
在兩位介紹人的份上,能夠答應幫助我。」

  她說著,就取出了那兩封介紹信來。

  紅綾一看到了白老大的名片,就代人家高興,道:「有外公的介紹,爸一定會答
應的,你不必擔心。」

  她反而把年紀比她大很多的於是,當成小孩子一樣來安慰。

  於是交出了兩封介紹信之後,就和紅綾閒談,卻始終沒有告訴釭綾,她究竟想我
幫甚麼忙,紅綾沒有機心,問了幾次,於是沒有回答,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等了很久,我和白素還沒有回來,於是神情憂慮,很是坐立不安。紅綾比客人更
焦急,不斷跳出跳入,大約每十秒鐘就到門口去張望一次,口中喃喃自語:怎麼還不
回來,怎麼還不回來。

  在這樣情形下,紅綾當然更沒有心思去問客人的來歷和造訪的目的了。

  擾攘了大約四十分鐘,客人嘆了一口氣,走向門口,向紅綾道:「我還有一些重
要的事情要急著去做,不能等下去了。請告訴令尊,最遲不過午夜,我一定會再
來。」

  她在來之前並沒有任何預約,來了我不在,當然也完全不是我的錯,可是紅綾因
為對她的印象好,所以感到很抱歉,向她說了很多對不起的話。

  我聽紅綾說到這裡,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你根本不必向她道歉!」

  紅綾道:「是啊,她也這樣說。說全是她自己不好,她又說,衛斯理是偉大的人
物,全世界人有了困難都要找他,她說別說只來了一次,就算來到第九次才能見到衛
斯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本來我對這位有事情要求我的於是女士,很是
反感,因為她來求我之前,先弄到了白老大和鐵蛋的介紹信,使我就算不願意,也很
難拒絕,這就有強迫我必須答應她的請求的意味,是使我反感的原因。不過在聽了紅
綾轉述她的話之後,我哼了一聲,反感的程度,減輕了許多。只是咕噥了一句:「午
夜之前?就是說要人家不睡覺,等她光臨?」

  白素瞪了我一眼:「閣下有哪一天是在午夜之前睡覺的?」

  我道:「不在午夜之前睡覺和不能在午夜之前睡覺,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雖然我的話大大有理,可是白素和紅綾母女兩人,居然不再理會我,自顧自討論
那位於是女士。

  白素問紅綾:「剛才你說那位姑姑看來很臉熟,是真的嗎?」

  紅綾一面認真地想,一面不斷用手敲打自己的頭:「確然如此,可是卻又無論如
何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

  白素在不斷提示紅綾,紅綾只是搖頭。

  我覺得無聊,就自己進了書房。

  我不知道她們討論了多久,我完全沒有去想這個問題──因為她還會來,等她來
了自然明白,何必白費腦筋!

  沒有到午夜,大約在晚上九點鐘左右,門鈴響起,隨即聽到了紅綾的歡呼聲,我
知道是那位於是女士又出現了。

  我立刻打開書房門下樓,只見白素正在和走進門來的一位女士寒喧,我走到樓梯
一半,口中大聲道:「歡迎!歡迎!」

  隨著我的話,那女士抬起頭來,和我打了一個照面,剎那之間,一點都沒有誇
張,我只覺得眼前陡然一亮,一腳踏空,幾乎沒有從樓梯上直摔了下去,趕緊抓住了
扶手,兀自覺得一陣目眩──紀錄之中,好像只有近代的一位黃玫瑰女士的美麗,才
有這樣的魔力。我早就在紅綾的口中知道來人十分漂亮美麗,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由
於突然在眼前出現的情景和想像中相去實在太遠,而且眼前出現的情景是無論如何都
想不出來的,所以我還是受到了極度的震動,以致舉止失措。

  別說在當時,就算現在我記述這個故事,和當時已經隔了很長時間:可是在記述
到了這個場景的時候,回憶當時的情形,還是免不了感到震撼!

  廣東方言中形容乍見到美女時候的感覺,說是「暈浪」,西廂記中說是「靈魂兒
飛上了半邊天」……要舉例子,實在太多,可是都不能真正說出這種感覺的真實情
形。

  我對看到的美女完全沒有任何目的,尚且如此,如果對之有愛慕之意,所感覺到
的震撼,必然十倍、百倍於我!

  我不準備形容我看到的美女的臉容,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這個能力──世界上也不
會有任何人有這種能力,所謂「非筆墨言語所能形容」,是真有這回事的。

  我也原諒了紅綾在提到來人的時候,一口一聲「漂亮的姑姑」,因為來人確然漂
亮至於極點。

  我當時努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氣,才能保持正常的狀態,走下樓梯。我心中迅
速地轉念:這位女士顯然並不年輕,大約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尚且能夠令人看到
了她感到這樣的震動,真難想像她在青春煥發的時候,是如何動人。

  而當我下樓之後,我已經定過神來,可以進一步看清楚她的容貌──剛才在一個
照面之間雖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可是實在還未曾真正看清楚她的樣子,在那一剎
間,她好像被一重光華籠罩著,這大概就是所謂「艷光四射、不能逼視」的情形了。

  在來到了她的近前時,我還是需要調整一下呼吸的速度,而也就在這個時候,我
突然感到眼前這位美女十分眼熟,應該是在甚麼地方見過她的。

  然而這實在又是沒有可能的事情──有誰會見過了這樣的美女之後而會想不起來
的?

  我立刻向白素望去,向她投以詢問的眼色,白索神情似笑非笑,沒有給我任何提
示。

  我先開口:「於女士好美!」

  向一位陌生女客一開口就這樣說好像很不妥當,可是我剛才既然為她的美麗而震
動,而且心中真是有這樣的感覺,如果不說出來,反而造作,不夠坦率了。

  我相信同樣的讚美詞她從小到大一定聽過了無數次,早就習慣了。果然她淡淡一
笑,道:「謝謝,比起家母來,我差遠了。」

  我不由自主搖頭,因為第一時間的反應是認為沒有這個可能,可是由於她提到了
她的母親,而我們又早就推論過白老大認識她的母親,所以我腦中陡然靈光一閃,想
起了一個人來,從而也立刻知道何以紅綾和我都會感到她看來臉熟的原因了!

  我吸了一口氣:「令堂是──」

  她立刻接上了口:「家母姓竇,名字是巧蘭──白老先生說,衛先生見了我,一
定會立刻知道家母是誰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白老大說得對,我確然已經知道了,雖然我對那個普通之
極的中國女性名字毫無認識,可是在她的容貌上和她母親的六七分相似,就可以肯
定。

  說起來很古怪──我其實根本沒有見過她的母親,只不過曾經看過她母親的畫像
而已,而畫像是白老大畫的。

  我已經完全知道了她母親是何等樣的人物,聽到了她說出她母親這樣普通的名
字,覺得很好笑。

  我的思想一向亂七八糟,同時我又想到我一向以為白老大繪描人像的造詣極高,
堪稱天下獨步,可是現在我卻感到也不過如此。因為我看到過的畫像,像中人雖然是
出色的美女,可是比起面前的於是女士來,也大大不如。而於是說,她比起她母親來
差遠了,由此可知白老大的畫功,並不能表達畫中人的美麗於十一。

  這時候我一面笑,一面道:「對於令堂的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令堂的
外號卻是如雷貫耳,聞之久矣!」

  於是笑道:「這正是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

  我們這樣的對話,白素顯然早已了然於胸,所以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而紅綾卻
完全莫名其妙,她大感興趣,大聲問:「漂亮姑姑的媽媽外號叫甚麼?為甚麼是壞
事?」

  白素拉過紅綾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示意她不要心急。紅綾瞪大
了眼睛,像是完全無法將「壞事」和漂亮姑姑聯繫在一起。

  我再次吸了一口氣:「令堂當年號稱『女諸葛』、『賽觀音』,可不是等閒人
物!」

  我這句話一出口,紅綾就大叫一聲,直跳了起來,指著於是女士,張大了口,好
一會才道:「不對!不對!」

  於是轉向她,笑道:「怎麼不對。」

  紅綾道:「我見過你媽媽的畫像,你比她漂亮:剛才你怎麼說比起她來要差遠
了?」

  於是笑:「天下再好的畫家,也無法把真人的容貌十足表現出來,實在是由於人
是活的,像是死的,所謂栩栩如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她這樣說當然沒有貶低白老大的意思,實際上白老大後來也說他的那幅畫像雖然
已經是得意之作,可是比起真人來,實在連一成也沒有!

  紅綾還是搖頭,表示不相信,她很高興:「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原來如
此。」

  我一說出了於是母親的外號,紅綾立刻也就明白了──對我記述的故事有認識的
朋友一定也同時明白了。這位「女諸葛賽觀音」曾經在《人面組合》這個故事中出現
過。



【第二部:麻木】

  在《人面組合》這個故事中,她沒有正式出場,可是卻是關鍵人物。她的身份是
伏牛山一股土匪的首領──所以於是才會有「壞事行千里」的感嘆。

  在接觸《人面組合》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日後會和這樣的一個人物的
女兒見面,所以當時的感覺很是古怪。

  在這時候白素問道:「請問令尊是──」

  提起她的父親,於是自然而然現出自豪的神情,道:「先父叫於放,是一位軍
人。」

  從鐵蛋的介紹上,我們已經猜到那位傳奇性大將軍,現在經於是證實,我們並不
感到太意外。

  然而在這時候,我心中疑惑之極。因為一個是佔山為王、打家劫舍、大塊分金、
大碗喝酒的強盜首領;一個是為主義灑熱血、為理想拋頭顱、奮身為國為民、簡直是
正義化身的革命軍人;這兩個絕對對立的人物,是怎樣會走在一起、成為夫妻的,簡
直完全不可思議!

  可以肯定這其中一定有非常曲折雜奇的故事在,我對一切曲折離奇的故事都有極
濃厚的興趣,當時就打定了主意,要設法弄清楚它的經過情形。

  因為在於放將軍受到他一生所忠於的組織,殘酷折磨到死的這件事情中,大家都
知道,於放將軍的妻子並沒有像其他被清算者的配偶一樣,在組織的勸導或者壓力之
下,和將單離婚,做出所謂「劃清界線」的行為。

  由於這樣,她當然也同時遭到了極可怕的待遇──其可怕的程度,只怕遠遠在任
何人所能想像的之上。她居然熬了過來,真不容易。

  而她堅決寧願受苦,不肯離開丈夫,當然是由於她對丈夫的愛,由此可知這個女
山大王,對丈夫的愛情是何等堅貞、何等偉大!

  就憑這一點,她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至於一位這樣美麗的女子,如何會成為強盜首領,只怕又是另外一個曲折離奇的
故事了。

  我一面想,一面回應:「令尊的大名,如雷貫耳……在他出事的時候,你們母女
二人,受了不少的苦吧?」

  在於是的臉上,有一剎那很痛苦的神情,然而卻一閃即逝,她用淡淡的神情、淡
淡的聲音道:「都過去了。」

  雖然她看來全然若無其事,可是我可以感到那段經歷是她永遠的哀痛!

  不但是我和白素感到如此,連紅綾也知道這一點,她突然過來,緊緊地擁抱了於
是一下,於是當然也知道紅綾為甚麼會有這樣的行動,她眼睛中略有淚光,可是她並
沒有進一步傷感的表現,而立刻取出了名片來,分給了我和白素。

  接過名片,我看到她的銜頭是「國家歷史研究所現代史研究員」。

  我問了一句:「是研究中國現代史?」

  於是點了點頭,在這時候白素顯然知道我接下來想說甚麼,所以她重重地碰了我
一下,並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搶著道:「不知道我們可以提供甚麼樣的幫助?」

  給白素這樣阻止,當時我要說的話,當然沒有說出來。後來我問白素:「你為甚
麼要阻止我?」

  白素反問:「當時你準備說甚麼?」

  我道:「我準備向她指出一個事實:根本沒有所謂現代史──一切歷史都可以隨
意篡改,甚至於連相片上的人,也可以隨意令之消失,毫無真實可言,全憑當權者的
意志決定,這樣的所謂歷史,有何研究價值!」

  白素吸了一口氣:「或許正由於如此,她才要研究,以求還歷史的真面目。」

  我哈哈大笑:「你太天真了,當權者自有一套歷史,他們不要真面目,真面目就
永遠不會出現!」

  白素嘆了一口氣:「雖然如此,可是她既然是研究員,必然明白這一點,不需要
你去提醒她,如果你說了,徒然使當時的氣氛變壞,這又何必!」

  我雖然還是不同意白素的想法,可是也沒有繼續說甚麼,因為對於當權者決定歷
史這一點我和她意見一致。

  卻說當時白素問道:「不知道你來找我們是為了甚麼事情?」

  於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她的要求很難說出口,猶豫了片刻才道:「家母患
了肺癌,已經到了末期──」

  她說了這一句,我就不禁皺了皺眉,以為她想來求我為她母親去找勒曼醫院。

  所以我立刻道:「令堂高壽有八十多了吧?」

  我的意思很明白:人總是要死的,應該接受自然的安排,不應該強求甚麼。

  於是怔了一怔,顯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她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她才過了
九十六歲生日。」

  我還想進一步提醒她,人活到了九十六歲,應該已經很夠,沒有必要還想活下
去。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又阻止我發言,她問於是:「醫療方面怎麼說?」

  於是再吸了一口氣:「醫院說從現在起,生命隨時會結束,最多還有一個月。」

  白素安慰她:「也不必太難過,人總是會這樣的。」

  於是淡然道:「我不會很難過,家母更看得開,說她一生經歷,絕對不枉此生,
只是有一件事情她要是不在死亡之前完成,她實在死不瞑目。」

  聽到這裡,我知道自己弄錯了,老人準備迎接死亡,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要做而
已。

  關鍵當然就在她要做的這件事情上。

  我和白素同時問:「是甚麼事情?」

  於是望著我們,道:「她要和衛先生、夫人會面。」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只見她的神情也同樣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一生充滿
了傳奇的老太太,為甚麼要和我們會面──這樣臨死的要求,可以說古怪之極。

  於是看到我和白素神情猶豫,還以為我們不肯答應,她又急忙道:「家母說,她
心中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兩位,希望藉兩位的記述,傳諸於世。」

  這時候我思緒相當紊亂,首先我並沒有拒絕之意,因為這位老太太,絕對是值得
會見的人物,她不請我去,我也要主動提出要求。可是聽得於是這樣說,我不由自主
搖頭苦笑,道:「如果令堂知道的秘密,想經過我的記述傳下來,那真是所託非人至
於極點──我的記述,就算是百分之百的事實,也不會有人相信,都以為是胡說八
道,荒唐之極的無稽之談!」

  於是笑了笑,顯然她也不見得認為我的記述是事實,她道:「家母這樣說,我就
照樣轉述。」

  我用詢問的眼色望著她,她搖頭道:「我不知道她所謂天大的秘密是怎麼一回
事。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她雖然年紀老邁,身體虛弱到了極點,可是頭腦依然清醒無
比,絕對不會胡說八道。」

  聽得她這樣說,我不禁很感嘆,人,身體死亡,頭腦也就跟著死亡,實在很冤
枉,如果給還是很好、充滿了記憶的頭腦一個好的身體,生命還可以繼續存在!

  於是這樣說,當然是想說明她母親不會無緣無故要見我們,而是確然有話要對我
們說。

  我本來就沒有拒絕於是請求的意思,這時候我已經要答應了,才突然想到了一個
問題,我立刻問:「令堂現在在哪家醫院。」

  於是緩緩地道出了一家醫院的名稱,那醫院用四個數字為名,和普通的醫院不
同。我當然一聽就知道這醫院屬於軍方,而且只收將官以上的高級軍官──別以為用
美麗的口號堆砌起來的社會不會有階級之分,實際上在那樣的社會中,階級分得比甚
麼都嚴!

  像這樣只供高級人員所使用的醫院,普通人別說進去看病,就算在門口張望一
下,也是有罪的。那屬於特權階級高層專用,連特權階級的中下層人物也只好望門興
嘆,普通老百姓更連想都不用想了!

  於是的母親是於放將軍的妻子,於放將軍死後,名譽得到了恢復,自然家屬也恢
復了特權階級的待遇,所以才能進入這樣的醫院。

  我一向對這種情形深惡痛絕,所以一聽到這醫院的名稱,就自然而然皺起了眉。

  白素當然知道我為甚麼皺眉,她正在想該如何對我說,紅綾不知究竟,已經搶著
道:「這醫院的名稱好奇怪!」

  我正想接著紅綾的話大大發揮一番,於是已經先道:「那是專門為一個高級特權
階層而設的醫院──有這樣的醫院或是其他同類的場所存在,就證明這個地方離人類
理想的文明、平等、自由的境界,還相去很遠。」

  我沒有料到於是會做出這樣的解釋──就算讓我來發揮,也不能作更好的說明。

  於是又轉向我:「我知道衛先生不是很願意到這種環境的地方去,可是為了完成
母親的願望,我還是要硬著頭皮向兩位提出請求:請兩位去見一見她老人家,聽她究
竟有甚麼話要說。」

  白素沒有說甚麼:只是望著我──她雖然和我同樣厭惡那種環境,可是並不像我
那樣執著,所以問題在我的身上。

  我想了一想,道:「如果只是聽她說話,白素一個人去,也是一樣。」

  於是苦笑:「我早就瞭解到衛先生的立場,所以我向母親提過衛夫人來也一樣,
可是人老了,固執起來,就沒有辦法,她堅持要衛先生去,就算衛先生一個人去也可
以。」

  於是說話相當直接,她這樣說,不但有得罪白素之嫌,而且也像是在說我「越老
越固執」,不知通融!

  我哼了一聲,雖然沒有說甚麼,可是也很清楚地表示了我心中的不滿。

  白素道:「是不是可以通過電話,使衛斯理可以聽到她說的話?」

  於是神情苦澀:「由於早已知道衛先生不容易請,所以也早已做過種種設想,母
親說她要告訴衛先生的事情,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大秘密,只能有兩位和我才能聽,
如果用電話,就會洩漏。」

  我搖頭:「這就自相矛盾了──她目的是要我聽了她的秘密之後,化為我的記
述,好讓世人知道。既然是這樣,又何必怕電話被人偷聽?」

  於是道:「我也曾這樣問,她說她要講的事情,只要講一個開頭,給人家聽到
了,就絕對沒有機會再往下說,而且她也會立刻被滅口。」

  我聽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還沒有提抗議,紅綾居然也聽出了大大的不對頭之
處,她大聲道:「事情這樣嚴重,叫爸媽去聽這樣的秘密,豈不是使他們處於隨時會
被滅口的危險境地?」

  紅綾質問得真好,連白素也點了點頭。

  我望向於是,看她如何分辯,卻不料她居然道:「是,確然如此,也正因為如
此,所以才需要衛先生衛夫人,因為只有他們才能應付險惡危險的環境。」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天下居然有這樣的事情。這等於把人推進鱷魚潭中,理由
是他應該有本領去應付,不會被吃掉。

  這簡直荒唐之極,我只好搖頭──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於是道:「我母親原來想請白老先生來聽這個秘密,她心目中,白老先生是頂天
立地的好漢,對任何事情都不會害怕。」

  她居然想用說話來刺激我,使我哈哈大笑:「對,我比起白老先生來,差之遠
矣!他頂天立地,我站在地上,連屋子中的天花板都頂不到!」

  於是嘆了一口氣:「可是我找到了白老先生,他卻拒絕了,而竭力介紹衛先生
你,說是只有你才能替代他,他可以做到的事情,衛先生你也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哼了一聲:「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這叫做『不得已而求其次』,是不
是?」

  於是並不直接回答,只是木然,竟然來了一個默認。我並不生氣,只覺得好笑,
因為比起白老大來我確然大大不如,所以雖然於是存心貶低我,我也毫不在乎。

  我道:「其實只有一點,是白老先生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得到的,就是──」

  於是不但美麗,而且極其聰明,我話還沒有說完,她就嘆了一口氣,道:「就是
拒絕我的請求!」

  我笑道:「對了!」

  於是很是失望,這時候我估計她至少應該有五十歲了,可是在她現出失望、難過
的表情時,還是極其動人,令人心軟,會接受她的請求。然而因為她的請求實在太超
越我能接受的程度,所以我也只好搖頭。

  白素跟著她嘆了一口氣:「要我們進去,聽一個知道秘密的人隨時會被滅口的大
秘密,於是女士,這實在令我們無法答應。要知道,衛斯理無法偷偷進去,他只要一
入境,就立刻會受到注意,行動會處於嚴密的監視之下,在這樣情形下,令堂根本無
法和他秘密會面交談,唯一的結果是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於是聽了白素這樣懇切的分析,居然一點也不感動,反而睜大了眼睛,很有茫然
之意,像是根本不知道白素在說些甚麼。

  白素道:「是我說得不夠明白嗎?」

  於是道:「不是你說得不明白,而是我不明白。」

  這時候不但我和白素不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紅綾更莫名其妙,大聲道:
「你不明白甚麼?」

  於是說來不急不徐:「我不明白為甚麼衛先生要用本來面目公開進去──我看了
衛先生的全部記述,衛先生和衛夫人都有出神入化的化裝術,而且有神不知鬼不覺而
出入任何地方的能力,隨便化裝成甚麼人,去探望垂死的病人,怎麼會引起注意
呢?」

  我和白素聽了她的這番話,當真是啼笑皆非,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若不是她
有白老大和鐵蛋的介紹,只怕我不出手,白素的修養再好,也會忍不住將她轟出去!

  她的這番話聽了讓人感到彆扭之極──你不能說她講得不對,我和白素確然有過
許多這樣的經歷。可是這並不等於我們曾經這樣做過,就非要同樣為你去冒險。而她
卻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不明白我們為甚麼要拒絕。

  雖然我曾經應付過各種不同種類的地球人,甚至於也應付過各種不同種類的外星
人,可是現在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眼前這個美麗的婦人。

  白素顯然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所以她也神情古怪,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只有紅綾這個天真的野人,竟然拍手叫好,道:「是啊!爸和媽確然有這樣的本
領,環境再惡劣,也肯定難不倒他們!」

  紅綾說來手舞足蹈,全然不理會我在狠狠瞪著她,真使我又好氣又好笑。

  於是走過去,握住了紅綾的手,輕輕搖著,雖然沒有開口,可是她的身體語言卻
很明白。紅綾更是興奮,向我們望來,竟然像中了邪一般,道:「爸媽,你們就去顯
一次神通,非但可以有新的經歷,而且還能夠知道一個大秘密,一舉兩得,豈不是大
大的好事嗎?」

  我真想過去在她的頭上重重地鑿上兩下,好使她頭腦變得清醒一些!

  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有時候真不知道該高興好還是該難過好。

  白素很沉得住氣:她微笑道:「恐怕我們想偷進去,也沒有可能了,因為於是女
士的行蹤,只怕也早就在有關方面的掌握之中。於是女士,你出國之後,去見過我父
親,又去見過鐵蛋將軍,現在又來和我們會面,難這你竟然認為會沒有人在注意你的
行動嗎?注意了你的行動,自然會聯想到事情和令堂有關,恐怕令堂也早已受到特別
照應了,任何人接近令堂,都會被注意,化裝成甚麼樣人都沒有用。」

  也不知道這位於是女士是真白癡還是假白癡,白素一面說,她竟然一面搖頭,不
同意白素的分析,道:「我不是甚麼大人物,國家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怎麼會留意到
我的身上。至於我母親,已經快死了,更不會有人去注意她。」

  我沒好氣:「別忘記你母親有大秘密,她知道這秘密會令她遭到滅口!」

  於是道:「可是除了我們幾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人知道我母親心中有秘密─
─就算知道,也不知道那是甚麼秘密,多半會以為那是老人家臨死前的胡言亂語罷
了。」

  我忍無可忍,提高了聲音:「你就為了你自己想當然的設想,就要我們去冒生命
危險?」

  於是對答如流:「你們設想會有生命危險,也是想當然──事實哪有這樣可怕─
─或者曾經有過這樣的可怕,可是現在顯然已經有所不同了。」

  我望著她美麗動人的臉龐,緩緩搖頭,心中感到悲哀:人怎麼會如此麻木!

  別說她父親死得如何悲慘,她自己本身,也必然經過了將近十年的非人生活。在
那段時期,除非她是死人,不然一定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有所反省。可是當她又恢復了
身份,再次進入特權階層之後,她卻用自己騙自己的方法,參加了製造謊言的行列,
在自己騙信了自己之後,還希望騙信別人:現在不同了。

  現在不同了,或者是將來會不同,這種話說多了,別人或者有足夠的智慧不相
信,可是說這種話的人本身,反而會相信。這種情形真是又可怕又可悲。在心理學上
來說,只有經歷過大悲痛的人,才會在下意識中要求這樣的麻木,在麻木中逃避,完
全不敢正視過去,不敢面對現實。

  這種現象如果只是出現在個別人的身上,雖然可怕,還不至於怎樣,而如果整個
民族都沉溺在這樣的麻木心理狀態之中,那就不知道是甚麼樣的悲劇了!

  對於這種麻木,我發現無論如何大聲疾呼,都起不到作用──麻木的心靈已經失
去了感覺外面世界的作用了。

  我對於這種情形,一向又鄙視又覺得可憐,這時候我看這位於是女士就是一個典
型。

  我懶得和她再說下去,只是冷笑一下,白素好脾氣,她笑道:「你這番話對我們
說,沒有用處。應該對令堂去說,告訴她現在不同了,有甚麼話只管說出來,都不會
有事情,更不會有殺人滅口這種可怕的事情,讓她把心中的秘密全說出來,就甚麼事
情也沒有了,那有多好!」

  白素這一段話連消帶打,很是厲害,於是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神情很是尷尬
──由於她是一個如此出色的美女,任何表情在她的臉上都看來十分賞心悅目。

  紅綾顯然是由於這個緣故,所以對我們的爭執很不以為然,她大聲道:「你們在
爭些甚麼啊?」

  我立刻告訴她:「我們在討論食人族進步了、文明了、和以前不同了、懂得用刃
叉來吃人了,是不是就可以接受。」

  紅綾怔了一怔,沒有再說甚麼。

  於是女士苦笑了一下,道:「看來我們有些話不投機。」

  我道:「何止有些,簡直至於極點!」

  一直用很優雅的姿態坐著的於是女士緩緩站了起來,吸了一口氣,道:「既然如
此,我告辭了,抱歉打擾了。」

  她走向門口,白素和紅綾送她出去,在門口,她略站了一站,回頭向我道:「看
來家母的心願難以達成,要抱憾而終了。」

  我道:「誰能夠在一生之中把要做的事情全都做完呢?」

  於是頓了一頓,又道:「衛先生你對於她所說的那個天大的秘密難道一點都不想
知道。」

  我立刻道:「我很想知道──我好奇心極強。可是我覺得不值得去冒這種程度的
危險,也不想跑到那種我連呼吸都會感到不暢順的環境去──或許你習慣這種環境,
早已麻木,我卻十分敏感,所以只好放棄。」

  於是聽到了這番話,側頭略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

  當時我也不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更沒有想到事情在後來會有很意料之外的
發展。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已經翩然而去。白素只送到門口,紅綾卻一直送了出
去,過了一會才回來,神情悶悶不樂。我們知道她對於是這位漂亮姑姑印象很好,所
以因為於是沒有能夠得到幫助而不開心。

  要向她解釋我們拒絕於是請求的原因,相當困難,這種事情像紅綾這樣的孩子,
如何會明白──連於是那樣,明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還在自己騙自己,那麼多人
不是無知,便是無恥,真的無從解釋起。

  所以我們暫且不理會紅綾,我問白素:「你說白老大是不是知道那位躺在醫院中
的賽親音竇巧蘭女士找他是為了甚麼?」

  白素想了一想:「最多也只像我們一樣,知道賽觀音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對他說
而已。」

  我苦笑:「這位老太太到處說她有天大的秘密,遲早會惹上殺身之禍!」

  白素感嘆:「她已經九十六歲,而且最多只有一個月的壽命,也就不會在乎甚麼
了。」

  我道:「就是古怪,她既然甚麼都已不必在乎,大可以把所謂秘密公開出來,何
必還要找特別的人來聽。」

  白素瞪了我一眼:「這問題於是說得很清楚,你沒有好好聽。這個秘密,老太太
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而如果用正常的方法公開,在那種不正常的地方,一定無法傳播
出去。她未必怕被滅口,可是卻怕她心中的秘密成為永遠的秘密!」

  我心中想,這位傳奇人物,不知道究竟有甚麼秘密,然而這是根本無從設想的事
情,所以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放開了。

  紅綾性格爽朗,到了第二天,她的不高興也就煙消雲散,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件
事。

  過了五六天,藍絲忽然有電話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表姐夫,有一位降頭師
叫葫蘆生的,你還記不記得?」

  我和這位葫蘆生降頭師一起到歐洲去,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而且在於是走了之
後,我和白素還提起過他,因為白老大當年所畫的賽觀音的畫像,就在他那裡。當年
賽觀音為他召集三千個江湖人物,替他過生日,他當時雖然只是一個少年,可是也像
無數見過賽觀音的人一樣,暗戀了她許多年,那畫像在他來說,是珍貴無比的寶貝。

  這一切也都記述在《人面組合》這個故事中。



【第三部:重逢】

  我回答藍絲:「當然記得,這位葫蘆生降頭師,被有兩種遺傳因子的怪現象所迷
惑,幾乎要自殺以謝天下。為甚麼忽然又提起他來?」

  藍絲道:「事情很古怪,我們這裡的高級官員找到我,說是通過外交關係,需要
葫蘆生降頭師的特異功能去為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治病──這位重要人物患的是不治之
症,我們已經回答說降頭師並沒有起死回生的本領,可是對方仍然堅持。對方肯為這
個病人做這樣的事情,由此可知這位病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我想聽聽你的意
見,是不是應該讓葫蘆生去。」

  我覺得確然很古怪──有了不治之症,甚麼樣的醫療方法都想試一試,那本來是
人之常情,並不足怪。怪的是,那位葫蘆生降頭師從來也未曾招搖表演過他的降頭術
和特異功能,也不會有甚麼人知道他的名字,怎麼會有人指名要他去治療絕症?

  我想了一想,告訴藍絲:「是他們來求你,你不妨提條件,要他們先透露患者是
甚麼人──你可以告訴他們這是降頭術上的需要,保證不會透露患者的消息。」

  我向藍絲這樣提議,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藍絲道:
「我提出過,可是對方不願意透露,對方的反應相當奇怪,說葫蘆生目前可能不很願
意接受這個任務,可是事後他一定會高興之極!表姐夫,你說他們這樣講,是甚麼原
因?」

  我搖了搖頭──通過影像傳遞,藍絲可以看到我的動作,知道我也猜不透那是甚
麼意思。

  我問:「答應了這個請求,你們會有甚麼損失?」

  藍絲道:「我們降頭師的地位非常超然,任何人不能強迫、差遣我們做任何事
情,如今對方雖然說是提出請求,可是通過外交途徑,有無形的壓力。而且那患者,
必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們降頭師也不想給人為權貴做事的印象,所以並不是很願
意。」

  我笑道:「降頭師的聲譽當然需要維持,可是從對方的要求來看,顯得對方對降
頭師本領的推崇,這對於降頭術的聲譽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藍絲想了一想:「你贊成我們應該讓葫蘆生去?」

  我點了點頭,藍絲道:「連是甚麼人要我們幫助都不肯透露,實在有點欺人。」

  我笑了笑:「若是你真的想知道患者的身份,可以跟葫蘆生一起去──說是葫蘆
生的助手,再也不會有人想得到一個妙齡女郎會是降頭術的一派宗主。」

  藍絲也笑:「本來我正有這個意思,只是實在走不開,表姐夫,你的好奇心還有
多少?」

  我哈哈大笑:「原來你是想我和葫蘆生一起去!我好奇心再強,也不會為了弄清
楚一個絕症患者的身份,而大動干戈──還是去問問小寶吧,他可能有興趣。」

  在影像傳送的螢屏上,藍絲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的好奇心已經完
全消失。

  我感到好笑,告訴她道:「最近有人來對我說,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向我透露,
只是因為我不願意去,所以拒絕──」

  我話才說到這裡,心中陡然一動,想起於是來找我和藍絲打電話來,這兩件事本
來完全不相干,可是卻又有可能很有關係!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就住了口,要進一步想一想。

  這時候我的樣子一定很怪,藍絲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連叫了我兩聲。

  我問道:「對方說,葫蘆生如果答應去,結果他一定會十分高興?」

  藍絲點了點頭,我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那絕症患者是誰了!」

  藍絲神情佩服無比,我就把於是來找我的經過,向藍絲簡略地說了一遍,藍絲立
刻恍然:「你是說,要見葫蘆生的是那位賽觀音!而且賽觀音要見葫蘆生的目的,並
不是想葫蘆生可以治療她的病,而是想將她心中的秘密告訴葫蘆生!」

  我道:「應該如此──葫蘆生從少年開始就暗戀賽觀音,能夠再見到她,當然會
高興──這是唯一的解釋!」

  藍絲不明白:「那麼他們為甚麼不說明是賽觀音要見葫蘆生?只要說明了,葫蘆
生爬也會爬去的。」

  我哼了一聲:「這不會是賽觀音的意思,而是他們一貫的作風,甚麼東西都是秘
密,問一下今天天氣怎麼樣,就是刺探氣象秘密,問一下蘿蔔多少錢一斤,就是刺探
經濟秘密!」

  藍絲忍不住笑,我道:「別以為這是笑話,一個普通工人,估計一次軍事行動中
動用了多少軍隊,就被以『洩露國家軍事機密』的罪名起訴,坐了一次牢又一次牢,
想想人在那地方會受到這樣的待遇,誰都笑不出來。」

  藍絲停了一停,道:「從賽觀音千方百計想要把她的祕密向外傳這一點來看,她
的秘密可能真有些門道!」

  我也剛想到了這一點──賽觀音當然已經知道我拒絕了她的請求,她還是不甘
心,這才想到了葫蘆生。

  她想藉請降頭師治療為名,和葫蘆生見面,然後把心中的秘密告訴葫蘆生,通過
葫蘆生傳出去。

  由此可知,她所謂「天大的秘密」,絕對不能在裡面公開,而只能在外面公開。

  這種情形只說明一個問題:這秘密和裡面的人或事有關,而且關係十分重大──
賽觀音說過,只要洩漏了一句,她就會被殺了滅口!

  從而更可以推論,這祕密的性質是多麼嚴重。

  因為現在沒有人知道賽觀音有這個秘密,而賽觀音作為大將軍的妻子,地位當然
很高,她提出要找降頭師治療,對普通人來說,是天方夜譚,對她來說,就可以通過
外交途徑來進行。

  許多問題,歸納成一個問題,就是:賽觀音心中的祕密,究竟是甚麼?

  本來我可以完全不為這個問題傷腦筋──只要我答應於是的請求,就可以和賽觀
音見面,賽觀音自然會將秘密告訴我。

  可是這時候我並不後悔拒絕了於是的要求,因為我堅決相信,我和白素如果和於
是一起進去,到醫院去看賽觀音,賽觀音必然不會有機會把秘密說出來。

  反而現在卻有機會了!

  剛才我曾經開玩笑,要藍絲假裝是葫蘆生的助手,和葫蘆生一起去,如果我假裝
成為葫蘆生的助手,那絕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賽觀音有機會向葫蘆生說她心中的秘
密,我當然就可以旁聽。

  我在想著,藍絲顯然知道我在想些甚麼,她道:「你可以先到我這裡來,然後和
葫蘆生一起出發,享受貴賓待遇去見賽觀音,誰也想不到應他們的請求,會夾帶進去
一個危險人物,這才叫是引狼入室啦!」

  我又好氣又好笑,喝道:「別亂用成語!」

  藍絲笑道:「有了決定,通知我,要快,對方說患者隨時可能死亡。」

  白素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決定了,他立刻就來。」

  藍絲歡呼:「表姐,你也一起來,環境不可測,有甚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

  我苦笑:「甚麼時候開始我淪落到了要人照應的地步了!」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抗議,逕自問藍絲:「帶兩個助手去,會不會使人起疑?」

  藍絲大笑:「降頭師行事一向不照常規,就算帶一百個助手去也可以,就是只怕
病房中擠不下。」

  白素道:「好,我們立刻就來。」

  藍絲非常雀躍,我回頭看白素,見她的神情十分堅決,也就沒有再說甚麼。

  後來我立刻想到,白素也要去的原因,一定是為了於是來的時候有白老大的介
紹,白老大很少要我們做些甚麼,難得有一次,我們居然無法應命,她自然耿耿於
懷,所以要和我一起去,至少也是為她父親做了點事。

  白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在當時看來,似乎完全無關重要,後來並非如此──後
來的事情會怎樣,誰都不知道,當然也留待後來再說。

  我和白素在兩小時之後已經在機場,紅綾在我們離家的時候,向我們道:「不管
你們化裝成甚麼樣子去見漂亮姑姑的媽媽,到最後離去、或者是在她臨死之前,應該
向她表明身份,好使她最後的一個願望不至於落空。」

  我抱了紅綾一下──她這樣有人情味,使我很感動。

  上了飛機,白素不知道在想些甚麼,我也在設想我們應該如何行動。首先當然要
經過化裝,最好裝成是降頭師模樣,才適合葫蘆生助手的身份。

  關於這一點,在見到了葫蘆生和藍絲之後,大家都沒有異議。葫蘆生道:「只是
委屈了兩位。」

  我道:「千萬別放在心上,不然你的動作不夠自然,就會露出馬腳。」

  葫蘆生點了點頭,問道:「我那救命恩人可好?」

  一時之間我想不起他的救命恩人是誰,怔了一怔,才啞然失笑,知道他問的是紅
綾──那次他真的想自殺,是紅綾眼明手快,才救了他一命。

  藍絲通知有關方面,葫蘆生要帶兩位助手,很快就有了答覆,對方說是沒有問
題,立刻派專機來接人。

  聽說對方準備了這樣的陣仗,我不禁愕然──賽觀音雖然是大將軍的妻子,可以
享受高級待遇,可是也不應該高級到了這種程度!何況大將軍早已去世,所謂「人一
走、茶就涼」,她實在沒有理由還受到這樣的重視。

  我知道其中一定還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確然另有原
因,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等到我們上專機的時候,情形更是隆重,大使親自來送行,葫蘆生打扮得隆重─
─是降頭師出現在最大的場面上的裝扮,我和白素比較普通,力求看起來不起眼,而
我們的皮膚也經過了特殊處理,變得很黑很粗,再經過了化裝,相信就算白老大在我
們面前,也不會認得出來。

  大使館有專門人員陪同,在航程中對葫蘆生恭敬之極,可是卻絕不多口,問到有
關患者,總避而不答。

  只是告訴我們,一到目的地,立刻就到醫院,因為患者隨時可能死亡,所以一分
鐘都不能浪費。又問葫蘆生需要準備些甚麼東西。

  我們早就商量好了對策,所以葫蘆生的回答是:「甚麼都不需要,只需要一個絕
對不受任何干擾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只可以有我和兩個助手,以及患者。」

  陪同的外交人員走開去通訊聯絡,過好一會才回來,道:「患者堅持女兒要在
場。」

  葫蘆生早就知道我們假設患者可能是賽觀音,他很是興奮,可是又恐怕萬一不
是,所以很是患得患失,這時候一聽得對方這樣回應,我相信他心中一定高興得在狂
呼亂叫!不過他畢竟是老江湖,表面上不動聲色,還假意考慮了一會,才道:「可以
──不過再也不能有別人了。」

  陪同人員連忙答應。

  這時候我真想問一問那位看來像是高級知識份子的陪同人員,他是不是相信降頭
師可以治療末期肺癌,不過當然我沒有問出口。

  後來我和白素討論到了這個問題,白素說:「當時那人是不是相信,我不知道。
不過整個特權階層,尤其是最上層的一些人,對於特異功能特別相信──他們都七老
八十了,自然而然會希望有超能的力量使他們可以一直活下去。這方面的幼稚心態,
從秦始皇找長生不老藥起,一直都是特權階層的夢想。賽觀音肯定很瞭解高層人物的
心態,所以才提出要葫蘆生來治療,這正是投其所好,所以才會得到批准。」

  我哈哈大笑:「想得真好!要是葫蘆生能夠有成積,當然會被當成最高貴賓來對
待了!」

  那時候對於賽觀音為甚麼如此瞭解上層特權人物的心態,早已知道,所以並不感
到奇怪。

  飛機到達目的地,降落在一個軍用機場,立刻就有豪華轎車駛過來,車頭上甚至
於插著兩國國旗。

  車子直駛到警備森嚴的醫院,還沒有下車,我們就看到了於是女士,在門口等
待。

  葫蘆生一看到了於是,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口中發出了一陣古怪莫名的聲音,望
定於是,雙眼發直。

  我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行為。葫蘆生向我苦笑,吸了一口氣:「乍看,很
像,看仔細了,不如她母親,賽觀音更美……美多了!」

  葫蘆生本來顯然還想發表議論,不過我和白素立刻制止,葫蘆生連吞了幾口口
水,總算沒有再說下去。

  車子停下,於是過來開車門,還沒人下車,她就自我介紹:「我是病人的女
兒。」

  車門打開之後,葫蘆生先下車,他雖然說於是「和她母親差遠了」,可是自從於
是出現之後,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於是,這時候他一面下車,一面雙眼還是直勾勾
地望著於是。

  這種樣子當然非常不禮貌,可是多半於是早已習慣人家在她面前會有這種失常的
舉止,所以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我一直以為神通廣大的降頭師對於人身體的所知之多,沒有任何一門實用科學可
以比得上,所以自然而然以為降頭師在思想、情緒上的控制,也一定有一套特別的本
領。誰知道大謬不然,葫蘆生接下來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他搶著下車,於是在打開車門之後,向旁退開。葫蘆生下車之後,根本決不定是
該向於是走過去,還是向前走。看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向前跨了一步,仍
然望著於是,在他面前是石階他也沒有看到,一腳岔空,身子仆向前,竟然摔了一大
跤,直摔得狼狽不堪,好一會起不了身。

  我趕著下車,於是已經過去,去扶葫蘆生。這時候葫蘆生的樣子,哪裡像是來替
人施展特異功能治療的大降頭師,看起來他自己十足像是絕症患者。

  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四肢發軟、身體顫抖、雙眼發直,雖然還不至於口吐白
沫,可是口角也有些不知名液體在閃光。

  看這種情形,於是越是去扶他,他越是糟糕,所以我急忙過去,摟住了他的身
體,把他扶了起來。

  白素也下了車,有意無意地站到了於是的身前,阻擋了葫蘆生的視線,葫蘆生出
了竅的靈魂,這才算是又回到了身體裡面。

  我狠狠地瞪著他,凌厲的眼光又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喘著氣,嘰哩咕嚕,不知道
說了些甚麼。

  白素很是機警,立刻向於是道:「大師說你像極了他許多年之前認識的一位朋
友。」

  於是立刻道:「那一定是我母親──她說過,早就認識葫蘆生大師,這才大費周
章,把大師請來的。」

  白素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把葫蘆生的失態解釋了過去,這時候葫蘆生畢竟是降
頭術大師,他也回過了神,順著白素的話,連聲道:「真像!真像!」

  於是忙道:「大師既然早和家母相識,再好不過,請跟我來。」

  葫蘆生顯然是由於想起很快就可以見到賽觀音,所以又興奮起來,身子又開始搖
晃,我緊緊扶著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要有心理準備──賽觀音已經九十六歲,
而且是垂死的病人。」

  葫蘆生愣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醫院大堂,我立即發現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並沒
有甚麼隆重的歡迎場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都只向於是打招呼,看得出來於是的人
緣好到極點。

  醫院中人,當然應該知道會有降頭術大師來臨,可是他們最多向我們投以好奇的
眼光而已,有幾個看來像是醫生模樣的人,更是連正眼都不瞧我們。

  這種情形,顯然是醫院上下,對於請降頭師來治病這件事感到難以接受、十分反
感的緣故。

  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醫院上下受的是唯物主義實用科學的教育,和神秘、屬
於玄學範疇的降頭術自然格格不入。若不是提出要降頭師來治療的病人地位高,只怕
我們根本進不了醫院的大門。

  這種情形對我們來說,相當有利──在賽觀音需要對葫蘆生進行密談的時候,至
少不會受到干擾。

  進了升降機,旁人望著我們,更是神情不屑,好在葫蘆生精神恍惚,完全沒有注
意人家對他的態度。

  到了七樓,出了升降機,看到幾個顯然是屬於便衣警衛人員在走來走去,有兩個
還公然在吸煙。

  這些人一臉唯恐他人不知道他們特殊地位的神色,不過看到了於是,態度極好,
大聲招呼,有一個道:「老人家今天精神好像很好。」

  另一個笑得很輕佻,道:「降頭師真靈,人還沒有到,病人就有起色了,哈
哈!」

  我看到在那人自以為很幽默的時候,葫蘆生瞪了他一眼,我心中感到好笑,頗有
幸災樂禍之意,知道此人必定會吃苦頭。那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
種人,對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無知地妄加非議,這種行為,最是無知,應該受點
教訓。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門口,還沒有推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下慘
叫,接著就是許多人問「怎麼了」的雜亂聲音。

  我們回頭看去,只見剛才口頭上佔了便宜的那人,還在不斷慘叫,在地上打滾。

  這當然是葫蘆生做了手腳,難得的是葫蘆生這時候完全像是沒事人一樣。

  我和白素忍住了笑,於是神情很古怪,她顯然想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卻又不
願意相信,所以才會有這種表情。

  她想說甚麼,卻又沒有開口,伸手敲了敲門,就推開了門,請我們進去。

  門一推開,我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怔了一怔,裡面的情形和我
腦中事先設想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事先設想的是:一個老婦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死神已
經在她身邊──這是末期癌症患者的正常情形。

  可是這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婦人,正坐在沙發上,身邊有兩個護士,正在替她
搥骨。

  這老婦人當然應該是老婦人,可是我實在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老婦人──這時候的
感覺,如實記述出來,看起來更是語無倫次,然而當時感覺確然這樣紊亂。

  那老婦人是好端端地坐著,並不是軟癱在沙發上,她的臉色雖然十分蒼白,一點
血色都沒有,可是配合她的一頭銀髮梳成的髮髻,卻又出奇的調和,使人感不到死亡
的陰影,只感到非常安寧的靜止。

  她的臉上當然有皺紋,可是配合她秀麗的臉和她那雙顧盼之間,仍然神采流轉的
眼睛,也顯得十分和諧。

  這是難以形容的容顏和神態,總之是使人一看就覺得舒服無比,所謂「如沐春
風」,大抵就是這種情形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些甚麼,想的是,早知道這賽觀
音是出色人物,可是無論如何設想,也想不到她出色到這種程度!如果早知道這樣,
再不願意、再要冒險,也要前來。如果錯過了和她會面的機會,實在是一大憾事!

  葫蘆生在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用力伸手推開了我,步跨進了房間,賽觀音立刻
向他望來。

  賽觀音的眼光非常柔和,她雖然只是望向葫蘆生,可是在旁邊的我,卻也可以領
略到她眼光中的那種就算千言萬語都無法說得清楚的感覺。

  在賽觀音的目光下,葫蘆生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直視賽觀音,神情激動,說
不出話來。

  賽觀音先開口,她未語先笑,笑容十分可親,而且動人,很難想像她年輕的時候
笑容會怎樣,現在就使人感到不論她說甚麼,接著這種笑容而來的話,必然也會極其
動聽。

  這種感覺,實在是非理性之極,可是面對這樣的笑容,誰還會去理會自己的感覺
是不是理性。

  接著,賽觀音緩緩搖了搖頭:「小兄弟,你老了!」

  葫蘆生這才繼續向前走,到了賽觀音身前,蹲了下來,又望了賽觀音半晌,才
道:「大姐姐,你也老了,不過還是那麼好看。」

  賽觀音笑了起來:「上次伏牛山會後,到如今,有六十年了吧?」

  葫蘆生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他道:「五十七年九個月零三天!」

  賽觀音現出一副愛憐的神情,伸手在葫蘆生頭上輕輕拍著,她的聲音也很激動,
不斷地道:「小兄弟,你真是……小兄弟,你真是……」

  這情景相當動人,也由此可知賽觀音在葫蘆生心目中的地位。相反來說,葫蘆生
在賽觀音的心目中,顯然沒有這樣的地位。不過葫蘆生絕對不會在乎,在他的有生之
年,還能夠再見到賽觀音,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賽觀音又很感嘆地道:「五十七年……五十七年……發生了多少事情啊!」

  從這時候向前推五十七年,對葫蘆生來說,可能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因為他
離開中原之後,一直在修習降頭術,外面世界發生甚麼樣變化,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對於像賽觀音這樣的傳奇人物來說,這五十七年的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
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感嘆。

  葫蘆生握住了賽觀音的手,道:「不管發生了多少事,你永遠是我的大姐姐,我
永遠是你的小兄弟!」

  這時候葫蘆生已經是一個滿臉皺紋、頭髮稀少、牙齒不全的衰弱,從他的口中,
說出這樣如同在「肥皂劇」中才有的對白來,在場的我,聽到了居然並沒有感到肉
麻,也算是異數。

  賽觀音吸了一口氣:「大姐姐在人間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這時候賽觀音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可是葫蘆生是降頭術大師,對人
的身體狀況有極其深刻的了解,他既然握住了賽觀音的手,就自然立刻知道賽觀音的
身體狀況,所以他對賽觀音的話完全同意,並沒有說任何虛假的安慰話,只是道:
「回天上去,你本來就是仙女下凡,當然應該回去。」

  在一旁的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葫蘆生那樣說,很明顯,表示賽觀音確然在
人間的日子不久了。

  賽觀音笑了笑:「你真會說話。趁我現在還沒有斷氣,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葫蘆生連連點頭:「只管說!」



【第四部:歷史】

  賽觀音閉上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道:「除了於是和你之外,其餘人都出
去。」

  她這話是對葫蘆生說的,話一出口,兩個護士立刻走了出去,她對葫蘆生說這樣
的話,當然是針對我和白素而來。

  我立刻感到有些事情會發生,果然,我和白素並沒有出去,等待葫蘆生向賽觀音
解釋,我們必須留在房中。

  賽觀音注視著我和白素──這時候我完全可以肯定賽觀音對我們充滿了敵意,可
是怪異的是她注視我們的眼光還是那樣柔和,並不嚴厲,而在柔和之中,像是有一股
力量,要逼我們自己說出真相來。

  一時之間病房之中沒有人出聲,氣氛頗為古怪。

  葫蘆生也覺得應該為我和白素說話,他吸了一口氣,道:「他們兩人……他們兩
人……他們兩人……」

  他本來應該說「他們兩人是我的助手,請讓他們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舌頭在
「他們兩人」這四個字上像是打了結一樣,不斷重複,無法再往下說。

  賽觀音的目光轉向葫蘆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葫蘆生更是手足無措,乾脆張大
了口,連剛才一再重複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不禁心中叫苦不迭,我們在來之前,設想過一切情形,也商
量過應該如何進行。可是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葫蘆生對賽觀音的崇拜到了那種地步
──他在賽觀音面前,根本無法說謊!

  所以他說不出我們是他的助手這樣的話來。

  而這時候在賽觀音顯然帶有責備的眼光注視下,他更像是犯了錯當場被抓到的孩
子一樣,除了俯首認罪之外,沒有任何選擇。而且他的心中一定還在怪我們,不應該
要他來和我們一齊欺騙他最敬愛的大姐姐。

  賽觀音看到葫蘆生這種狼狽的樣子,向他笑了一笑,葫蘆生立刻如釋重負,大大
地鬆了一口氣,看他的情形是只要他自己得到了賽觀音的原諒就好,再也不理會我們
的死活了!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感到很尷尬,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裡─
─我和白素的化裝應該是天衣無縫,行動也沒有露出馬腳,所以我決定先沉住氣,看
事情如何發展。

  白素顯然和我一樣意思,都靜以待變。

  賽觀音又向我們望來,目光還是那樣柔和,她微笑道:「想不到我老婆子已經是
快死的人了,還能驚動兩位高人。」

  她已經「出手」,我們當然無法一直像傻瓜那樣站著不動。我回應得含含糊糊:
「哪來的甚麼高手啊!」

  賽觀音聽了,呵呵笑了起來,一面還揮著手,神態像是熟人在說話說到了好笑的
地方一樣。

  她一面笑、一面道:「兩位太客氣了,我雖然老,可是人老精、鬼老靈,眼光還
不模糊,兩位一進門,走這幾步,我要是看不出你們武功非凡,我就是個瞎老太婆
了。」

  她說著,又立刻望向葫蘆生,仍然滿臉笑容,道:「小兄弟,你本來和這兩位高
手合計了來騙我的是不是?」

  葫蘆生像傻瓜一樣,連連點頭。

  賽觀音又道:「不過算你有良心,不能在大姐姐面前說鬼話。」

  葫蘆生滿頭大汗,又連連點頭。

  我不禁對賽觀音十分佩服,因為她不但識穿了我們,而且輕輕鬆鬆,立刻控制了
局面,至少這時候我就尷尬之極,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只見白素向賽觀音走去,笑道:「前輩真好眼力!」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顯然不能再混蒙下去,所以白素乾脆承認。

  白素繼續道:「請前輩看看我的武功是甚麼家數?」

  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並沒有使出任何招數來,仍然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走著。

  這分明是針對賽觀音剛才所說看我們走進房來就知道我們是武術高手這句話而要
進一步考驗賽觀音的眼力。

  賽觀音雙眉略揚,顯然是接受了挑戰,她立刻現出很奇怪的神情,很是疑惑,像
是想到了甚麼,可是又不敢肯定。

  這時候白素已經到了她的身前,在等她回答,賽觀音又想了一想,才道:「真沒
有道理,可是看起來,姑娘你的武術家數,竟然像我的一位老朋友!」

  賽觀音雖然說來還不是很肯定,可是我已經聽得佩服之極,她所說的「老朋
友」,顯然是指白老大而言,她能夠在白素走幾步路之間,就觀察出了白素的武術來
歷,要不是她自己本身對普天下的武術都了然於胸,而且有極高的造詣,怎麼能做到
這一點?

  白素笑道:「是嗎?」

  她話一出口,就伸手向賽觀音,也看不出她想做甚麼,好像是想輕輕去拍對方的
肩頭。

  而賽觀音看到白素伸手向她,立刻也揚手,去抓白素的手腕,白素手一翻,反抓
賽觀音,兩人的動作,開始的時候很緩慢,可是越來越快,到了互相都抓向對方十七
八次之後,根本已經快到了看不清楚是兩隻手在動作的地步!

  我一上來就看出她們兩人在使同一套小擒拿法,而且都使得熟練無比。可是我卻
不明白何以白素會和賽觀音使同樣的武功。需知「小擒拿法」只是一個總稱,其間微
妙的變化,各門各派都不同,而這時候她們施展的卻顯然完全一樣!

  正在兩人動作越來越快,看得我眼花繚亂的時候,動作突然停止,卻是賽觀音抓
住了白素的手腕!

  這時候我對賽觀音身懷精湛無比的武術已經毫無懷疑,一看到這種情形,唯恐白
素吃虧,正想撲過去相助,可是才一提氣,就看到白素雖然被賽觀音抓住,然而賽觀
音並沒有發力。白素正俯身在賽觀音耳邊低語,同時也料到我可能會妄動,所以向後
擺手,我就不再行動。

  當她們動作突然停止的時候,賽觀音很有茫然的神情,等到白素向她說話,有一
剎那,她像是很激動,隨即閉上了眼睛,一直到白素說完,才再睜開眼來,看來神情
平靜。

  從她的神情變化來看,她剛才顯然想到了許多事情。那時候我不確切知道白素對
她說了些甚麼,只是大致可以猜到而已,所以當然也無法知道賽觀音曾經想到了些甚
麼。

  這時候在病房中的人,最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的人,當然就是於是,
她瞪大了眼,滿臉疑惑,卻連如何發問都沒有頭緒。

  賽觀音睜開眼睛之後,向白素點了點頭,很有欣賞的意味,然後立刻又瞪了我一
眼,雖然她的眼光絕不嚴厲,可是我還是立刻立正,表示敬意,也表示我接受她的責
備。

  她接著道:「好:你們兩個,可以留下聽我說話。」

  這時候不但於是莫名其妙,我和葫蘆生也同樣不明白白素對賽觀音說了些甚麼,
可以使賽觀音不但准許我們留下來,而且不追究我們假冒身份這件事情。

  後來我問白素,原來事情的內容還相當複雜,雖然當時我在場,看到全部經過,
可是卻也無法了解──由此可知,所謂「眼見是實」這樣的說法,並不一定可以成
立。

  原來白素和賽觀音當時所施展的那套「小擒拿法」是白老大獨門所創,白素從小
就學會。而白老大曾經告訴過白素,他把這套獨門小擒拿法,在伏牛山下傳授過給賽
觀音。

  白老大在提到他和賽觀音的交往時,並沒有詳細說些甚麼,可是言語之間,白素
早就聽出賽觀音對白老大大是有意。賽觀音雖然是江湖上千萬人暗戀的對象,可是她
對白老大的那份情意,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白老大假裝完全不知道賽觀音的心
意,在白老大離開了伏牛山之後,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當時賽觀音說白素的武術家數像她的一個老朋友,白素就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
武功和白老大同一路數,所以她到了賽觀音面前,就耍出了這套小擒拿法,賽觀音一
看,就自然而然用同樣的功夫來應付。

  需知道賽觀音能夠令無數男人傾倒,偏偏白老大不領會她的情意,所以她的失落
感比尋常女子失戀更甚許多,在白老大離開之後,她把對白老大的思念,都化為練功
夫的力量,把白老大所傳授的這套功夫,練得滾瓜爛熟,所以和白素同時施展,才能
雙方動作快得如此不可思議。

  白素故意讓賽觀音抓住自己,這時候賽觀音對於白素和白老大有極其密切的關
係,再無疑問,就算抓住了白素的要害,也不會發力。

  白素算準了這一點,而且也知道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會沉不住氣,所以立刻向我
擺手,而我已經幾乎要向前撲了出去。

  雖然當時我只是吸了一口氣,身子甚至於沒有動彈,可是像賽觀音這樣的高手,
講究的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在她周圍十步範圍之內,任何動靜都難以瞞得過她的
耳目。她當然知道我想幹甚麼,所以她才瞪了我一眼。

  而白素一被賽觀音抓住,立刻就在賽觀音耳邊低聲道:「晚輩白素,是前輩在伏
牛山老朋友的女兒。」

  白素一句話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她才道:「我和衛斯理都是很引起注意的
人物,所以於是上次來找我們,我們故意拒絕,等待機會,知道前輩想和葫蘆生會
面,我們知道前輩是想把秘密告訴葫蘆生,所以我們冒充葫蘆生助手,來拜候前輩,
本來還想索性連前輩也瞞著,只是聽完了秘密之後,立刻就走,以免節外生枝,誰知
道前輩法眼如此銳利,只好自己招認。為了安全起見,還請保守秘密,連於是都暫且
不要說,以免我們難堪,向前輩叩頭了。」

  這一番話有真有假,卻把一切事情都說得明明白白。賽觀音是何等人物,自然一
聽就懂。

  她本來就屬意我和白素來傾聽她的秘密,由於我們拒絕,所以才想到了請葫蘆生
來聽的方法。現在我們既然來了,而且白素給了當日拒絕、現在冒充的充份理由,賽
觀音自然立刻接受。

  我很佩服白素在當時這樣尷尬的情形下,立刻想到了有效的化解方法。

  賽觀音聽白素說完,就鬆開了手,在白素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了准我們留下
的話。

  然後她望向葫蘆生:道:「小兄弟,麻煩你一件事。」

  葫蘆生在一旁,一直在冒汗,聽得賽觀音這樣說,立刻道:「大姐姐只管吩
咐。」

  賽觀音神情嚴肅,道:「我有許多話,要對這兩位……你的助手,和我的女兒
說……要說很長時間。我不想有別人聽到我的話,所以請你用心留意,是不是附近有
人偷聽。你要全神貫注,甚至於聽不到我說的話都不要緊──這些話和你一點關係都
沒有。而有沒有別人聽到這些話,對我來說重要之極。你明白了嗎?」

  葫蘆生沉默了一會,顯然是在心中把賽觀音剛才所說的話默唸了一遍,這才認真
地回答:「我明白了。」

  他說著,很快的沿著病房的四壁走了一個圈,然後又看來雜亂無章地在病房中來
回走動,再然後就走到一個角落,面壁站定,一動不動。

  我知道剛才葫蘆生的行動,是用降頭術佈下了天羅地網,只要有人,甚至於任何
生物接近他佈防的範圍,他立刻就能知道,設法應付。

  我知道有了葫蘆生的「佈防」,賽過一百人的防守,可以放心不會有人偷聽得
逞。

  不過我還是很小心,因為葫蘆生未必能夠覺察事前的佈置或先進的電子儀器。所
以我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開始以我們的專業知識,在病房中展開搜索。

  這時候於是的表情奇怪之極,顯然她對於發生的事情大惑不解,可是也顯然由於
她一向慣於聽從她母親的安排,所以並沒有提出疑問。

  等到我和白素搜索完畢,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的竊聽裝置,我道:「可以肯定,在
這裡說話,除了在這裡的人之外,不會有別人聽到。」

  賽觀音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向於是招了招手,要於是坐在她的身邊。

  於是走了過去,在她母親身邊坐了下來。賽觀音握住了女兒的手,輕輕地拍著她
的手背,嘆了一口氣,道:「我實在不能決定是不是應該讓你聽我說的事情。」

  於是很鎮定地道:「媽,其實你已經決定了讓我聽的!」

  賽觀音緩緩搖頭:「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會害了你──你研究現
代史,我要說的事情是現代史上最大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會忍不住要把它發表,
而這樣做會替你帶來巨大的災禍,這就是我猶豫不決的原因。」

  她們母女二人只管說話,我在一旁本來已經感到很不耐煩,可是聽到這裡,又覺
得賽觀音對於是所說的話,很有道理。

  賽觀音一再提到她將要說的秘密,可能會給知道秘密的人帶來災禍,由此可知,
這秘密一定關係重大,牽涉到了某些隱秘,會有人絕對不想秘密公開,而不想秘密公
開者一定有很大的勢力──至少像賽觀音這樣身份的人,也會被滅口!

  所以她在事先,一定要諄諄告誡,告訴女兒,若不是肯定了自身的安全,就絕不
能洩露這個秘密。

  對於平常人來說,為了自己的安全而保守一個秘密,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可
是於是卻不同,她是一個歷史研究員,而秘密如果和歷史有關,甚至於可以改寫歷
史,作為歷史研究者,在知道了之後,必然會想把它公開──這是歷史學家的責任。
要一個有良知的歷史學家知道了歷史真相之後而不公開,任由虛假的歷史冒充,這對
於歷史學家來說,是對他人格的最侮辱!

  (當然世界上也有根據當權者的意思而刻意假造歷史的所謂歷史學家──這種人
根本早就沒有了人格,也就不存在侮辱人格的這個問題了。)

  賽觀音當然知道女兒是有知識份子良知的歷史學家,所以在快要說出秘密的時
候,還再一次婉轉地提醒:不要為了還歷史的真相而犧牲自己。

  如果於是的知識份子良知強烈,賽觀音的警告,不會起到作用,這時候我看到於
是眉心打結,想了一會,問她母親道:「你的意思是,我將聽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
現代史有關?」

  賽觀音點了點頭。

  於是再問:「那是歷史的真相?」

  賽觀音再點頭:「除非你認為我是在胡說八道。」

  於是現出很為難的神情,顯然她心中認為知道了歷史真相而不公佈,是不可思
議,也是不可饒恕的行為。

  她道:「媽,你知道研究歷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來,讓後來的人知
道。」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在只有當權者說話而沒有老百姓說話的地方,所謂歷
史,是由當權者決定的。諷刺的是當權者還最喜歡喊叫『人民決定歷史』這樣的口
號!相信你必然知道,現在為大眾所知道的歷史,有多少是真正的歷史!也更應該知
道有多少歷史真相被隱瞞下來、多少歷史被篡改過!令堂將要告訴我們的秘密,也可
以作如是觀!」

  於是的神情很複雜,有迷惘、有痛苦、有無可奈何,顯然是她感到我剛才所說的
話,難以反駁──在強權統治之下,所謂歷史從來就是統治者手中的麵糰,搓圓按
扁,還不是完全按照強權統治階層的意思。

  於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研究歷史,當然很深切地知道這種情形,這是最大的諷刺。

  我的話是在強烈的告訴她:既然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研究歷史,就知道許多歷史
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樁。如果覺得這種環境難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
的是比這種環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轉換到能夠把歷史真相還給歷史的地方去。

  我相信於是是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沒有多久,於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她母親和我點了點頭。

  賽觀音也向我點了點頭,很有嘉許之意。顯然是因為我的話使得於是知道了她的
處境和在聽了秘密之後應該怎麼做──這一直是賽觀音在擔心的事情,現在於是既然
明白,賽觀音就可以放心讓她聽秘密了。

  賽觀音在向我點了點頭之後,頭向後仰,靠在沙發背上,睜大眼睛,望著天花
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剎間,她像是受了甚麼魔法所制,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話,那麼這個魔法就叫做「回憶」,賽觀音是一個
九十六歲的老人,這時候她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起回憶,看來至少超過半個世紀!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才等到賽觀音開口,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完完
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種情形足以證明賽觀音在回憶的漩渦之中打轉,思緒很是
紊亂,所以我也預算要聽一場可能很亂的話──聽這種混亂的敘述,需要有一定的耐
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聽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對方說了些甚麼。

  賽觀音的第一句話是:「有一個人,叫做『軍師娘子』,你們知不知道?」

  這個問題可以說突兀之極,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個人就有五雙不知道該如
何回答,這時候於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卻恰恰知道賽觀音所說的軍師娘子這個人。

  我們都沒有見過這個人,而是在和年輕人交往的時候,聽他說起過,反而我見過
軍師和軍師娘子的女兒。

  所謂「軍師娘子」,就是軍師的妻子(娘子),而所謂「軍師」是關外一個馬匪
頭子。關外的土匪俗稱「鬍子」或「鬍匪」,大多數都是粗人,這個外號叫軍師的,
卻是讀書人,出身是教師,是土匪中的異數。

  軍師和軍師娘子的相識、結合的經過很富傳奇性,年輕人向我說過(在「年輕人
故事」中有──由於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記不清楚是在哪一個年輕人故事中的
了。)我印象相當深刻,賽觀音這時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說的是她。

  這軍師娘子本來是一位賣唱的姑娘,在成為軍師的妻子之後才開始學武功、學騎
術、學槍法,後來能夠在馬背上雙槍齊發,百發百中,當然變成了強盜群中出色的人
物。

  當時我只想到賽觀音忽然提起軍師娘子這個人來,是因為她和軍師娘子一個在關
外,一個在關內,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幹的都是同樣的行當,在
回憶的過程中,忽然想起來,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當時就大聲回答:「知道,知道軍師娘子這個人,很知道些她的來龍去
脈。」

  賽觀音點了點頭:「這就很好,省了我介紹她,於是如果不知道軍師娘子,煩兩
位事後告訴她。」

  我和白素答應,於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們,顯然對我們「降頭師助手」的
身份起了極度的懷疑。

  這時候如果再對她隱瞞下去,當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於是
雖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卻還是自然而然搖了搖頭──這是
由於她不論怎麼看,即使明知道我們是誰,還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來,她搖頭並不是不
相信白素對她所說的話,而是對我們改變外形的本領感到不可思議。

  賽觀音這才說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麼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說─
─」

  她才說了一句,於是就打斷了她的話頭,道:「媽,你是為了反抗欺壓才走上了
這條路的!雖然在那瘋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許多罪名,可是後來組織都幫
你平反了,組織還給你出色的革命戰士的稱號,你不必為了過去的那段經歷而感到羞
恥!」

  於是這一番話,是在對她當過土匪的母親的辯護,可是她卻實在太不了解她的母
親了。

  賽觀音剛才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完全沒有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
羞恥。

  其實感到羞恥的正是於是自己,所以她才會急急忙忙為母親辯護。

  果然賽觀音很平靜地向於是道:「我從來沒有為當過土匪而羞恥,相反,那是我
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於是的神情有些不以為然,不過她沒有再說甚麼。

  賽觀音不理會於是的反應,兀自又說了好幾次:「真痛快……真痛快……」

  這時候不但是於是,連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為然之色,不過大家都沒有出言說甚
麼──各人立場不同,感覺也就不同。當土匪的覺得搶劫和殺人痛快之極,被搶的和
被殺的自然絕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搶劫殺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論,規模小的叫做「劫富濟貧」,規模大的叫做
「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麼不對,而且還有偉大的使命感。

  這也是立場問題。

  道理是說不清楚的,只有立場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
而黑的一定說黑的道理對,白的也必然說白的道理對,你說是黑的對還是白的對,完
全由你是黑的還是白的來決定。

  (這一番話:唸起來很贅口,可是卻可以解釋許多問題──許多爭論不休沒有結
果而其實根本不必爭論的問題。)

  當時的賽觀音自顧自陶醉在她過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過了一會,她才望著於是
道:「還是從認識你爸爸開始說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說來話太長,也和我要告
訴你們的秘密,沒有甚麼關係,現在不必說,等到要緊的事情說完了,我要是還沒有
死,你們又有興趣,我可以再說。」

  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真怕她從小說起,照她那種說話的方式,不知道要說
到甚麼時候。

  賽觀音說話的方式,真叫人難以預測,她忽然又問於是:「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
爸爸說話的口音有點怪?」

  我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表示無聲的抗議。



【第五部:烙印】

  她一再強調有驚天動地的大秘密要告訴我們,可是卻忽然又毫不相干地去討論於
是的父親,於放大將軍說話的口音!雖然有些人說話喜歡東拉西扯,可是像賽觀音那
樣,只怕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於是的神情很有些無可奈何,只好順著她母親的話道:「是,爸爸是貴州人,或
許貴州的口音就是這樣子。」

  賽觀音搖頭:「他雖然說是貴州人,可是並不是漢人,而是大涼山上的彝人,而
且還是生彝,在他十六歲之前根本不會說漢語,是以後才學的,雖然後來說流利了,
可是總有些怪。那時候,彝族是奴隸社會,生彝的社會,奴隸制度更加森嚴,你爸爸
一出生就是奴隸,在他十六歲那年,為了保護他的兩個妹妹,打傷了一個奴隸主,他
帶著兩個妹妹逃亡,逃過了如狼似虎的奴隸主的追捕,卻逃不過真正的虎狼之口,他
兩個妹妹,都死在虎口,他自己也被咬得全身是傷,仗著年紀輕身子壯,掙扎撐出了
大涼山,算是命不該絕,遇上了剛好行軍經過的部隊,把他救了下來,而且收容了
他,從此他就成為一個革命軍人了。」

  賽觀音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

  我雖然不知道她說的這些和所謂秘密是不是有關係,可是也聽得很用心。因為她
說的是赫赫有名的於放大將軍早年的事蹟,她剛才所說,雖然簡單,她的語氣也很平
靜,可是就在那一番話中,就已經包含了不知多少血和淚!

  於是「啊」的一聲,道:「我小時候,爸爸總讓我看他身上的傷痕,指著傷痕
說:這個是日本鬼子給的,這個是反動派給的、這個是老虎咬的……我總以為老虎咬
是爸爸在說笑,原來卻是真的。」

  賽觀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說甚麼,可是卻沒有發出聲。於是還在繼續,語音
感慨、神情有些激動,她道:「爸爸真是偉大,一身獻給他的理想和事業,完全把自
己融進了理想之中,真是太偉大了!」

  本來女兒崇拜父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足為怪。可是這時候於是在這樣說的
時候,視線完全不接觸她的母親,很顯然她在讚揚父親的同時,在心中卻在非議她的
母親。

  我早就感到於是對她母親的態度,表面上很尊敬親近,可是內心卻很輕視疏遠,
我還以為我的感覺不正確,可是此時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卻再也沒有疑問。

  不但是我感到了這一點,看賽觀音的反應,更可以知道這種情形存在已經很久,
因為賽觀音立刻可以感覺到,於是在讚揚父親的同時,潛台詞是對母親的不滿和輕
視。

  這種情形比較特別,當時我雖然肯定了這一點,可是也難以明白其中原因何在。
一直到後來,和白素以及幾個心理學家討論,才算有了一定的結論──普通的心理學
家,也難以解釋這種現象,幸而參加討論的心理學家之中,有一位對於現代史有特別
的研究,而且專門研究那十年的大瘋狂所造成的心理深刻影響,所以他才能說出一定
的道理來。

  本來我在敘述故事的時候,絕少說題外話,以免影響故事的緊湊性。不過接下來
所說的這些,不算和故事沒有關係,如果讀友沒有興趣,可以略過去不看,損失不
大。如果看了,至少會對故事的時代背景,增加一定程度的瞭解。

  那位心理學家說得很透徹,他道:「在於是從小到大所處的環境中,有一種極可
怕的現象──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個無形的烙印,這個無形的烙印叫做『出身成
份』。『出身成份』被簡單地、白癡式地分成好和不好兩種。像於放將軍那樣,是屬
於根正苗紅的好出身;而賽觀音的土匪出身,屬於最壞的一種。好出身受到崇敬和好
待遇,在政治上可以成為新的權貴;壞出身就永遠是清算和被鬥爭的目標,是社會的
最底層,理所當然受到輕視。這種烙印對心理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傳統的親情,所以
在那種環境中,兒女和父母常有所謂『劃清界線』這種乖常的行為。」

  當時我提出來:「賽觀音雖然當過土匪,可是她的出身,想來必然不會是地主資
本家,一定是窮苦出身,而且可以想像,一定受盡了欺躪和壓迫,其中不知道有多少
血淚交織的經過,才走上了當土匪這條路的,何況後來她顯然和於放一起,投入了為
理想主義而鬥爭的大道,難道這土匪的烙印是終身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已經說過,好或壞的烙印,是白癡式的二分法──根本沒有
思想過程,哪裡理會得那麼多。」

  我想起很多人在那種環境中的遭遇,不得不承認心理學家的分析正確。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當時立刻又道:「不對啊,於放大將軍的出身如此合乎好的
標準,為甚麼他後來又被殘酷地對待,以至於死得慘不堪言呢?」

  當在醫院病房,於是說她父親的偉大時,由於表現了對她母親的輕視,使我對於
是起了反感,我想到了她父親的悲慘下場(全世界都知道這位大將軍的下場是如何可
怕),所以我忍不住道:「你父親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理想,可是理想卻好像並沒有善
待他!」

  於是臉色煞白──這反應正常,然而她同時向她母親看了一眼,目光絕不友善,
當時我不是很明白她為甚麼要這樣做,直到聽了心理學家的分析,才知道究竟。

  心理學家回答我的問題:「大將軍之所以從天上掉到了地下,當然是由於他和一
個土匪結婚的緣故,受到了妻子是壞出身的連累,就很容易在權力鬥爭的風暴之中倒
下去。他們的女兒在父親和母親遭遇悲慘的同時,自然也跟著受苦──其所受的苦
難,絕非外人所能想像於萬一!尤其她是一個異常美麗的女子,遭遇必然更百倍不
堪。這種可怕的經歷,她認定了是由於她父親娶了一個土匪當老婆的緣故,所以把怨
氣全都出在她母親的身上。」

  心理學家在分析了何以於是會對她母親有這種態度之後,繼續評論於是的為人,
道:「這位女士也很無知,虧她還是研究現代史的,竟然不知道在權力鬥爭的風暴之
中,有土匪老婆固然要被清算,沒有土匪老婆,要清算還是一樣。隨便加上罪名,就
可以任意虐待至死,連有國家元首身份的都不能倖免,比起來,大將軍又算得了甚
麼。」

  我很同意這種說法,至於於是會不會終於明白,我當然無法知道了。

  回到病房,當時於是輕視她母親的身體語言是如此明顯,連我都忍不住出言諷
刺,賽觀音當然也知道。而且她受女兒這樣對待,顯然已經很久,到這時候,她也到
達了忍受的極限。

  她盯著女兒,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而且在漸漸發青,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極端的
無可奈何和傷心,她的聲音顫抖,向於是道:「你只看到過你爸爸身上的傷痕,從來
也沒有看過你媽媽身上的傷痕,現在就讓你看看!」

  我留意到於是在那一剎間,有一絲不屑的神情顯露,分明她的心中在說:你會有
甚麼傷痕──就算有,只怕也是在當土匪的時候留下的!

  連我都看出來於是心中在想些甚麼了,賽觀音對她女兒的了解當然比我深,她立
刻激動的提高了聲音:道:「這傷可不是當土匪留下的,是為了完成組織交代的任
務,奮不顧身,不怕犧牲,學你爸爸的話,是日本鬼子給的!」

  她話才說完,突然動作很快,坐直身子,就掀上衣。

  她這個動作突如其來,雖然她已經高齡近百,可是畢竟是女性,我立刻擰過頭
去,可是由於她的動作實在太快,在擰頭之間,眼光還是掃到了一些景象。

  我很難說自己究竟看到了些甚麼,只是在那一瞥之間,我看到的絕不是人身體的
某一部份,不是人的胸部,更不是女性的胸部,而是無以名之,不知道是甚麼東西,
亂七八糟得難以形容!

  我既然已經轉過頭,當然不能回頭再看,只是感到人的身體部份會變成這樣,當
時受傷的程度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只聽得於是發出了一下驚呼,白素則陡然吸了一口氣。從她們兩人的反應,尤其
是一向鎮定的白素也會感到吃驚,可知眼前景象之可怕。

  後來我問白素賽觀音的傷痕究竟是怎麼樣一個情形,白素搖頭道:「無法形容─
─也無法想像當時她受了這樣的傷,是怎樣可以活下來的。」

  白素說無法形容,我當然也不能再追問下去。

  卻說當時我聽到白素走過去的聲音,白素說道:「來,我幫你把衣服整理好。」

  我知道那是白素在告訴我可以轉回頭來了。

  我轉回了頭,看到賽觀音的神情很激動,白素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而於
是站在那裡,呆若木雞,只是張大了口在喘氣。

  賽觀音緩過氣來,道:「這是為了完成任務,也是為了在任務中救你爸爸,才受
的傷。那一次你爸爸也受了重傷,如果不是我捨命相救,他就不止斷一條手臂,瞎一
隻眼睛,早已犧牲了。我向你說這些,並不是表示自己有功,我這條命,也是你爸爸
救的,我們結成夫妻的時候,或許有些勉強,可是成為夫妻之後,卻真正相愛,愛得
生死與共。在十年動亂之初,組織對他說,只要將我一腳踢開,就可以不受我出身不
好的牽累,他明知道不服從組織會有甚麼樣的可怕後果,還是堅決不肯離開我,這份
真情,真是可以對天地,昭日月,我知道你在那十年吃了許多苦,就埋怨我累了你
們,可知道我和你爸爸的真情,比海還深。」

  她一口氣說下來,再加上心情激動,難免連連喘氣。

  於是聽得低下頭來,沉聲道:「大夥批判爸爸的時候,是說他當時身為革命軍
人,明知道你是土匪頭子,不應該和你結婚──就算對你有好感,也是喪失了立場。
而當時你肯跟爸爸,顯然是為了利用爸爸的身份,來掩護自己,逃避制裁!」

  她們母女之間心中的疙瘩,顯然由來已久,到了該爆發的時候,連有外人在場都
顧不得了。

  我在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曾考慮是不是可以把這段經過略去。考慮的結果是保
留而盡量簡化。

  保留的原因是那段經過,展現了賽觀音過去的經歷,尤其是她和於放大將軍之間
的事情。這個故事,賽觀音是最主要的人物,她過去的一切,自然也和整個故事有
關。

  而這一段經歷,發生時所處的環境,和這個環境沒有接觸過的人,尤其是青年
人,會感到莫名其妙,不能想像人類社會中怎麼會有那樣的環境──如果想對這種到
目前還存在、只不過搽上了一些脂粉來掩飾的環境有進一步了解,可以多看一點有關
這方面的書籍,有很多文學作品用這種環境做背景,都是一些很好看的小說,值得一
看。

  卻說當時賽觀音聽得女兒那樣說,抬頭向天花板,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中充滿了
淚水,淚水已經滿盈,可是卻始終沒有流下來。由此可知她雖然傷心透頂,不過由於
她性格堅強之極,所以硬是不流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先是自言自語地道:「大哥,我罰過誓不將這件事說出來
的,然而現在我們的女兒這樣說我,我也快和你來相會,我看還是非說不可,當年女
兒鬧著要和我劃清界線的時候,你不是也差點說了嗎?」

  她的這一番話,分明是對已經死去的丈夫所說,我們聽得很清楚,可是卻一時之
間無法明白內容。

  賽觀音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略頓了一頓,忽然柔聲叫於是,道:「女兒,當時
你帶著一群年輕人,衝進來,逼問我當年要嫁你爸爸有甚麼反動企圖,你爸爸趕到,
你可還記得當時你爸爸對你說了些甚麼。」

  於是吸了一口氣:「記得。」

  賽觀音道:「好,說出來。」

  於是道:「當時爸爸為了保護你,才這樣說的!」

  賽觀音重複:「說出來!」

  於是沉聲道:「當時爸爸說:『你們都弄錯了,當年不是她要嫁給我,而是我做
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她……她……』,說到這裡你就沒有讓他說下去。」

  賽觀音聲音很平靜:「你就一直沒有懷疑這番話?沒有想一想你爸爸究竟做了甚
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於是沒有任何反應──非常明顯,她完全不以為她所崇拜的父親會犯任何錯誤。

  賽觀音輕輕嘆了一口氣,自顧自道:「那是日本鬼子打進來的第二年,許多江湖
上的朋友都紛紛投入了軍隊,去打日本鬼子,當時我帶領的這股力量最強,有一千多
人,八百多桿槍,許多亂七八糟的軍隊都想我帶著手下,和他們合作,我完全拒
絕。」

  賽觀音忽然講起她自己的往事來,我不知道這和她要對我們說的所謂大秘密是不
是有關,所以也不敢打斷她的話頭。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用唇語回答我:既來之、則安之。

  我只好耐住性子聽下去。

  而這時候對賽觀音所說的話,最反感的還不是我,反而是於是。我就在她的身
邊,聽到她用極低的聲音,在自言自語:道:「為了保持自己的勢力,連打日本鬼子
都不順意!」

  從於是的態度來看,她對她母親的土匪出身之不諒解的程度,至於極點。

  賽觀音不知道是聽到了於是的話假裝沒有聽到,還是真的根本沒有聽到,這時候
看她的情形,完全沉湎在回憶之中──從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來聽,她的話還是對於是
在說,可是她的視線卻完全不在於是身上,而是呈現一種非常散亂茫然的眼光,完全
沒有焦點,不知道望向何處。或許這時候她的眼光也隨著回憶而望向過去,這種情
形,很是特異。

  她繼續道:「一直到你爸爸帶著部隊來到了山下。那時候你爸爸雖然才二十歲,
可是已經是一營之長,不但在他們自己的部隊之中,而且在敵人和其他部隊中,大家
也都知道有一位打仗不怕死的娃娃營長。」

  她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再說下去:「我當然也久聞這位娃娃營長的大名,
可是卻沒有料到他在弟兄們的心中有那麼大的影響的,他並不向我們進攻,只是在山
下喊話,要我們不要再當土匪,和他一起去打日本鬼子,把侵咯者趕出去,救國家,
救人民!」

  我現在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盡量把賽觀音當時的敘述簡單化,要不然單是她和
於放的認識經過和發生的一些事情,就可以是一部長篇小說。

  當時她說到於放用喊話來招降,她就把當年她聽到的喊話的內容,詳詳細細,我
相信詳細到了一字不改的程度,都重複出來,而且語調激動,說到國家將亡,再不起
來抗敵,我們子子孫孫都要做亡國奴的時候,我和白素都不禁受到感染。由此可知,
當時聽到的人,心情會如何激動。

  賽觀音說下去:「喊話第一天,就有一百多弟兄奔向這娃娃營長的隊伍。我又驚
又怒,第二天,那喊話就像是魔咒一樣,又喊走了二百多人,而且還都是帶著槍投過
去的!」

  於是聽到這裡,由衷的喝了一聲采:「好!」

  不但是於是聽到了她父親當年的事跡,心嚮往之,連我聽到了也十分神往。

  這喊話戰術正是於放所屬的軍隊在戰場上慣用的心理戰術,使用各種各樣動聽的
口號,激動人心,使對方喪失戰鬥意志,屬於許多軍事天才的天才創作之一。

  這種心理戰術,在當年娃娃營長對付伏牛山土匪時候使用,只不過是小之又小的
嘗試,在軍事史上,有不少幾十萬大軍對壘的時候,就用這種戰術,使得對方軍隊加
速瓦解的記載,所以千萬不能等閒視之。

  賽觀音也跟著說到:「好!真好!第三天,走的人更多,很多人算是有良心,人
走了,把槍留下。一連七天,我身邊只剩下三十二人,倒有二十七人是女人。這留下
來的三十二人,都是我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的,說甚麼也不會離開我,我知道他們心中
也想投奔軍隊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們不會離開我。到了第八天,喊話的內容改變,
說是我們再不歸順,就要發動進攻了!」

  於是低聲咕噥了一句:「真是反動到底!」

  賽觀音還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她道:「如果軍隊一到的時候就進攻,我們有足夠
的防禦力量。可是現在人已經走了九成九,而且軍隊必然利用投誠過去的人打前鋒,
這些人本來就是山上下去的,對山上的地形熟悉無比,我們在山上的人,就算想躲,
也躲不過去,真正只有死路一條,這娃娃營長,已經把我們這三十三人逼到了絕
境!」

  於是這一次實在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你為甚麼不投誠,難這當土匪真的會上
癮?」

  於是這樣說,實在很過份,連白素都皺了皺眉,賽觀音咯頓了一頓,雖然她仍舊
不看於是,不過對於是的話卻有了反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我
為甚麼不投誠?因為我不相信官!我不相信官府,也不相信官軍!」

  她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咬牙切齒,可是卻完全可以使人感到她內心深處
那種深切的悲傷和沉痛。

  賽觀音這時候和後來都沒有說出她為甚麼如此不相信官府或官軍的原因,我也沒
有機會問,所以始終不知道其中的詳細情形。不過可想而知必然和她與官府之間有極
其慘痛的經歷有關。

  而且推測那和賽觀音從好好的一個閨女變成土匪的過程,有很大的關係。

  其中過程當然又是血和淚交織而成,是無辜老百姓的痛苦,而不會是官府的痛
苦。

  於是聽了她母親這樣的表白,一點也不感動,立刻道:「你這是是非不分!把革
命組織和反動政權混為一談,認識模糊,完全沒有立場!」

  本來我對於是就不是很有好感,這時候聽到她一連串完全不必經過大腦,自然而
然脫口而出,只有在所謂革命組織的鬥爭會上才使用的語言,更是反感。

  在賽觀音還沒有有反應之前,我就冷冷地道:「不相信官府還是對的──不論是
甚麼樣的官府,都不能相信。我想當年在伏牛山上下去,投入了軍隊的人,一百個之
中,有九十九個半,都因為身上有『當過土匪』的烙印,而不會有好結果。要他們投
誠時候說的好話,誰會記得。」

  賽觀音這次及應極快,她陡然笑起來,笑聲絕對和悅耳的程度相去甚遠,她道:
「連當年說好話的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被自己人整死了,其他人的下場,可想而
知。在戰場上死在敵人手裡,算是上上大吉,好歹也撈個烈士當。不過他們這個烈
士,和真正的烈士不同──在我說到那個大秘密的時候,會詳細說。」

  聽到賽觀音最後一句話,我不禁傻了眼。敢情說了半天,和她要說的大秘密,還
沒有沾上邊!

  照這樣說法,要說到甚麼時候才能到她要說的秘密!雖然她所說的一切我都很有
興趣聽,可是我卻怕她還沒有說到正題,生命就結束──醫生早就說過她隨時可能死
亡。

  我心中迅速地在想,如何技巧地提醒她這一點,白素卻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
我由得她說下去。

  就那麼一個猶豫之間,賽觀音已經繼續往下說,我連插口的機會都沒有。

  賽觀音往下說:「沒有死在戰場上的:結果都在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中倒下去,最
後逃得過那十年瘋狂的,不會超過五個人,他們都死在自己人手裡了,這些人全是當
年聽了喊話,熱血奔勝,一心一意為國為民的好漢子!」

  她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和白素跟著感嘆──死在敵人手裡,將一腔熱血
獻給了國家民族,子魂魄兮為鬼雄,也不枉了此生!可是死在自己人手裡,而且受自
己人的殘酷虐待比敵人更甚,真不知道是甚麼名堂,像於放大將軍那樣,真是死不瞑
目。現在來一個平反,如何能補償當時大將軍死亡時的痛苦於萬一!而最滑稽諷刺的
是,發動瘋狂的罪魁禍首,依然大模大樣在殿堂之上,享受廟祭,所有人都噤若寒
蟬,連提出來討論一下都不敢,一個民族的奴性和是非不分到了這種程度,真想不出
還有甚麼現象比這個更悲慘、更絕墾的了!

  像於是那樣,專門研究現代史,對這一切都應該再清楚不過,可是她卻不去追求
罪惡根源,還在計較她母親的出身成份,就是一個典型。

  我在反感之餘,陡然覺得像於是那樣,從出生起就在那種環境中,沒有機會接觸
外面世界的人,根本完全不知道怎樣才能算是一個人,只知道甚麼都聽組織的話,完
全喪失了自我,真是可憐到了極點!

  不過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你覺得他可憐,他可能覺得你莫名其妙。像這時候,我
和白素和賽觀音都十分感慨,而於是神情不屑,好像覺得那些人應該有這樣的下場。

  她哼了一聲:「你們三十多人準備抗拒到底了。」

  賽觀音像是在回應這個問題,又像不是,她聲音仍然很平靜:

  「當時我告訴他們,我不會下山,而他們,我不要他們在軍隊進攻的時候走上死
路,我命令他們下山去,他們個個痛哭流涕,和我訣別……雖然後來他們之中好些人
死得很慘,可是畢竟多活了許多年……等到所有人都下了山,我以為軍隊會離開,誰
知道那個娃娃營長為了立威,也為了日後可以更順利收編土匪部隊,硬是不肯放過
我,在全體官兵面前,聲稱要將我活捉下山,而且他要單槍匹馬行事,獨自一個人上
山抓我……他真的一個人都不帶,自己摸上山來。從山上的佈置的警戒線發出警告,
我知道有人上了山起,到第四天我才和他面對,我們先槍戰,後動刀,到最後赤手空
拳放對……」

  必須說明的是,賽觀音在敘述那段經歷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她和於放在山
上,進行各種形式的鬥爭達到五天之久,幾乎每分每秒都生死相搏,驚險萬分:有的
時候,她命懸一線,有的時候,於放一隻腳進了鬼門關。賽觀音說得很生動,儘管我
們知道兩個人後來都沒有事,可是聽的時候,還是提心吊膽,替他們捏冷汗。

  不過我不打算將這一切照賽觀音所說的敘述,因為那至少要花十萬八萬字,完全
是另外一個故事,其中的精采曲折部份,各位不妨自己做設想,是很有趣的事情。

  我只簡單的說在最後一天發生的事情,那時候正值盛夏,那天天氣悶熱,滿天烏
雲,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賽觀音仗著自己對山上的地
形熟,看到遇上了這樣的天氣環境,以為是老天爺幫忙,她設計把於放引到了一個懸
崖的邊上,準備在那裡動手,她算得很好,在動手的時候,有一半的可能,於放會自
己踩空,跌下懸崖去,還有一半的可能,她可以將於放打下懸崖。

  於放果然中計,被引到了賽觀音預先設計好的所在。她非常小心,因為在黑暗之
中,她也一樣危險萬分。



【第六部:男女】

  他們就在那裡動手,於放雖然不會武術,可是身手極其靈敏。動作快疾如同猿
猴,而且最令賽觀音感到意外的是,在黑暗中動手,她雖然佔到了熟悉地形的便利,
可是卻一點都佔不到便宜,一上來就處於下風。

  於放甚至一面動手,一面很輕鬆地發出笑聲,嘻嘻哈哈,沒有一點在黑暗中和強
敵拼命的緊張,反而是賽觀音自己,雖然地形很熟,可是畢竟處於甚麼也看不到的黑
暗之中,不免戰戰兢兢,十分小心,所以兩人一動上手,賽觀音很快就處於下風。

  這時候賽觀音知道自己犯了錯誤──把於放引到這裡來動手,是一樁蠢事,可是
無論她如何想,當時也想不出她是錯在甚麼地方。

  一直到了第二天,甚麼事情都發生了之後,於放才告訴她錯在何處。

  原來於放是大涼山上的彝族人,是沒有開化的生彝,以原始的狩獵方法生活,而
且習慣在晚上打獵,越是月黑風高的夜晚,越是他們打獵的好時光,千百年下來,彝
人差不多都有在黑暗中視物的本領。

  而於放的這種本領,在他們族人之中,數一數二,雖然不能在黑暗之中看東西和
白天一樣清楚,可是賽觀音對地形熟悉的優勢也絕不存在,在黑暗之中動手,於放簡
直像是貓耍老鼠一樣!

  關於能夠在黑暗之中,人的視覺系統還能運作這一點,很有些匪夷所思,普通人
當然沒有這樣的異能。當時我聽賽觀音說起於放有這樣的本領,也是將信將疑。

  後來我和鐵蛋相聚,說起於放有夜視的異能,鐵蛋也搖頭,說是沒有聽說過,不
過鐵蛋回憶起來,說於放大將軍確然十分善於夜戰和夜行軍,經常在晚間向敵人發動
進攻,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在軍隊之中,人人佩服。

  不過這也不能證明於放有夜視之能,從生理學的角度來看,夜視這種本領違反人
體生理結構的原則,所以我一直不完全相信──由於不完全相信這一點,所以對賽觀
音的敘述,也有一定程度的保留。

  因為在賽觀音所說的往事之中,於放是不是有夜視的能力,佔很重要的地位。賽
觀音後來所說的一切是不是可信,也可以說完全建立在這一點上。

  所以我後來又陸續問了不少人,都沒有肯定的答覆,後來還是遇到了年輕人和黑
紗公主,他們說起亞洲之鷹羅開,聽說也是彝族人,不妨找他問一問。

  我就開始尋訪羅開──要找這位仁兄的困難程度,大概僅次於把原振俠醫生從不
知道哪一個空間找回來。一點也不誇張,前後足足三年,羅開才出現在我的面前。

  所以於是來找我,我和白素和葫蘆生一起去聽賽觀音講故事,是很多年之前的事
情了。在沒有完全肯定賽觀音所說的一切可以成立之前,我完全沒有把這個故事記述
出來的意願。而即使後來覺得賽觀音所說的事情,有發生的可能,我對於賽觀音所說
的「由於有這樣的隱秘,所以才會發生現在這樣的情形」那種結論,還是不能同意,
所以又考慮了很久,才把這故事記述出來。

  我終於決定把這故事記述出來的原因是:這故事本身,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
故事非常有趣,而且極富傳奇性,這合乎我記述故事的原則。

  其次和故事有關的人物,個個性格鮮明,非常能夠反映現實環境──使人們明白
這種環境滅絕人性的可怕,是說故事者應有的理念,必須盡量表達,而通過這個故事
來表達,再現成不過,有這樣的機會,當然不可放過。

  見到了羅開之後,我當然第一時間,就向他詢問有關夜視異能這回事。

  羅開回答得很輕鬆:「那有甚麼稀奇!我們族人之中,只要是好的獵人都有這樣
的本領,只是本領高下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生物之中有很多都有夜視能力,野獸有、
魚類有、鳥類有,人當然也可以有,我們族人的眼睛比較大,你不覺得嗎?」

  他說著,就睜大了眼睛向著我,叫我看仔細。他的眼睛其實並不很大,可是瞳孔
卻明顯大得異乎尋常,而且有異樣的光芒閃爍,很是特別。

  這還是難以令我完全信服,我要求他證實,他居然很謙虛,道:「夜視這種本
領,後天雖然可以訓練,可是主要還是靠先天有優異的生理結構,我在先天上的結
構,只不過是中等程度。而照你所說的情形來看,那位大將軍的先天優異,應該屬於
超等。」

  羅開雖然說他自己只屬於中等,可是接下來在我完全看不到東西的暗室中,羅開
可以清楚地看出我的任何動作,當然他無法在黑暗之中看書,可是圖片卻難不倒他。

  如果於放的夜視能力和羅開一樣,那麼在黑暗之中,賽觀音和於放動手,吃虧之
大,可想而知。

  在確定了賽觀音敘述中這一段的正確性之後,可以推斷她整個敘述的正確性,這
一點相當重要,也是我不嫌其煩詳細說明的緣故。

  言歸正傳,卻說當時賽觀音越動手越覺得不對頭,可是這時候於放已經完全控制
了局面,賽觀音騎虎難下,心中連連叫苦,大是氣餒,仗著武術高強,所以還能勉強
支持。

  然而也支持不了多久,於放先是圍著她打轉,賽觀音只好跟著打轉,百兒八十個
轉打下來,在黑暗之中,早已暈頭轉向,哪裡還分得出東南西北。

  而在打轉之間,於放反而將賽觀音引到了懸崖遑上,然後他突然改變了打轉的方
向,由順時鐘變為逆時鐘,賽觀音在倉卒之間,跟著改變,腳步踏岔,一腳踩空,身
子一斜,就向懸崖跌出去。

  這一切在賽觀音來說是意外,而對於放來說卻是完全在他控制之下的事情。這時
候如果於放不是一心要活捉賽觀音,由得賽觀音跌下去,自然也就不會有以後的事情
了。

  而於放既然存心活捉賽觀音:早已有了準備,賽觀音身子一斜,發出了一聲驚呼
之際,於放已經伸手,向賽觀音手腕抓去──那時候賽觀音為了努力要平衡身子,雙
手向上舉,於放可以很容易就把她抓住,將她拉向前,然後趁她還沒有定過神來的時
候,在她後頸上重重一擊,將她打昏過去,就可以將這個江湖著名的女土匪頭子手到
擒來了。

  於放算得很準,可是他卻沒有料到賽觀音在那麼危險的情形下,還是沒有放棄反
抗。

  於放伸手抓向她,賽觀音一覺察,竟然立刻反手一掌,將於放的手拍開。

  這一來,於放沒有能夠將賽觀音抓住,賽觀音身子想掉下去,已經成為定局。於
放也不禁大叫一聲,他動作快絕,右手才被拍開,左手立刻閃電也似向前抓出,在這
種緊要關頭,他當然完全無法考慮抓向何處,只求可以抓到賽觀音,這一抓,卻恰好
抓在賽觀音的腰際。

  其時,賽觀音的下墜之勢已經形成,力量相當大,於放抓住了之後,用力一扯,
只聽得裂帛之聲過處,賽觀音的上衣下裳,全被撕裂。

  盛暑天時,衣服本就單薄,前半幅被撕開,後半幅自然落下,而賽觀音的下墜之
勢,也虧得這一扯而止住,身子反而向前撲來。於放就在她的身前,所以賽觀音自然
而然就撲進了於放的懷中。

  在這個時刻,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當晚和賽觀音動手之前,於放做了充足的
準備,他赤膊上陣,在身上塗了油,本來是為了知道賽觀音身手了得,這樣做可以減
少被賽觀音抓住的機會。然而陰錯陽差,這時候賽觀音撲進了於放的懷中,於放怕她
再掉下去,自然而然把她緊緊摟住,這一雙青年男女,就變成了赤裸裸地緊緊相擁在
一起了。

  賽觀音掙扎,於放身上搽了油,這一掙扎,對於放來說,緊靠的摩擦,實在是天
地之間最無可抗拒的誘惑!

  賽觀音美麗動人至於極點,於放和她在過去幾天雖然生死搏鬥,可是靜下來的時
候,想起賽觀音的動人之處,也不免心動,要努力剋制,然而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
總難免有些非非之想。

  這時候玉人在抱,而且剛才賽觀音衣裡被扯脫之時,於放曾經在一瞥之間,看到
了賽觀音雪白晶瑩的身子,而這樣的身子現在就在他的懷中,於放生理正常,心理也
正常,在這樣情形下,接下來自然發生正常的事情。

  事後,於放雙手抱住了頭,在懸崖邊上,一直坐到了天亮。賽觀音蜷縮在一旁的
草叢中,一動也不動。在經過了剛才的天翻地覆之後,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靜止了,
連夏蟲鳴叫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天際穿過密雲顫動的閃電,還是活的。

  當賽觀音說到這裡的時候,她本身神情十分平靜,好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而她和於放之間,竟然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都盡量
保持不大驚小怪。不過於是卻越聽神情越激動,終於尖聲叫起來:「你是說爸爸強姦
了你?!」

  賽觀音沒有回答,而且臉上表情木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也正好在想,當年伏牛山上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算是於放強姦了賽觀音。

  在一開始的時候,於放顯然用強,可是後來呢?

  這問題看來只有當事人才能回答,而看現在的情形,賽觀音顯然並不願意回答這
個問題。

  於是神情越來越激動,問了幾次沒有得到回答,她厲聲道:「不是爸爸強姦你,
是你勾引他!」

  賽觀音還是木然,於是叫道:「如果是他強姦你,你為甚麼不反抗?」

  賽觀音誰都不看,緩緩地道:「他力大無窮,我沒有能力反抗。」

  於是立刻反斥:「你胡說!」

  賽觀音顯出十分深切悲哀的神情,道:「我沒有胡說,在那瘋狂的十年,你有類
似的經歷,你反抗了嗎?你反抗得了嗎?」

  賽觀音這兩句話說來甚至聲音很低,可是於是聽了之後的反應,簡直如同遭到了
雷劈一樣,整個人跳動了一下,然後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轉身向外就衝。病
房的房門關著,她竟然不知道把門打開,而重重地撞在門上!

  在撞了一下之後,她又發出了一下呼叫聲,也聽不清楚她在叫些甚麼,這才打開
門,衝了出去。

  在賽觀音和於是母女二人衝突越來越尖銳的時候,我和白素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如
何阻止才好,這母女二人像是兩個星球上的人一樣。她們之間這時候爆發的衝突,絕
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經年累月,由不同的思想方法所積聚起來的結果,我和白素都是
外人,對其中的恩恩怨怨雖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想化解她們之間的衝突,卻完
全無從著手。

  賽觀音最後所說的那句話,聽來好像很平淡,可是實際上內容不知道包含了多少
屈辱和痛苦──在那瘋狂的歲月裡,於是完全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也不會有力量去
保護她,而她又是那麼美麗,在人瘋狂到了和獸沒有分別的環境中,她的遭遇是如何
悲慘,實在可想而知。

  從於是奔出去之後賽觀音表情痛苦這一點來看,做母親的實在不想揭開傷疤,不
想女兒再因為往事而產生椎心之痛。可是女兒對她這個做母親的如此反感,而且還提
出了這樣嚴重的指控,她就不得不指出一個事實:在當時的情形下,她實在沒有反抗
的能力。

  至於於是反應如此強烈,是不是在賽觀音的預料之中,我不得而知。當時事情突
然發生了這樣的變化,我首先想到的是:於是已經知道了我們是誰,她這樣情緒激動
他衝出去,必然引起注意,若是她一時口快,說破了我們的身份,對我和白素來說,
卻是天大的麻煩!

  我心念電轉之間,立刻想要白素追出去,見機行事,然而還沒有等我使眼色,白
素已經有了行動,身行一閃,從於是出去之後,還沒有關上的門中,穿了出去。

  我吸了一口氣,等候事情的發展。

  這時候,葫蘆生仍然站在一角,一動不動。而賽觀音也一動不動地坐著,整個病
房中的空氣好像凝結了一樣,十分怪異。

  過了好一會,賽觀音才長長吁了一口氣,也不理會剛才曾經發生過甚麼事情,也
好像白素和於是仍然在病房中一樣,自顧自說當年發生的事情。

  在她一開口又說往事之際,我很想請她等一等,就算於是不喜歡聽,至少等白素
回來再說。不過我又恐怕若是打斷了她的話頭,會妨礙她的回憶,所以並沒有出聲,
由得她說下去。

  她先從當時事情發生之後自己的感覺說起。

  原來那時候賽觀音已經二十七歲,比於放大了十七歲之多。可是在外形上,二十
歲的於放是一條高大壯健威風凜凜的大漢,而賽觀音卻是嬌柔萬分、秀麗無儔的姑
娘。

  賽觀音雖然早就在江湖中打滾,在她身邊的全是粗豪橫蠻的強盜,可是賽觀音自
然有方法在他們之間周旋,當年連心狠手辣到了毒刃三郎這樣的狠腳色,雖然一心想
得到賽觀音,也沒有敢對賽觀音用強。

  所以賽觀音雖然身在綠林,在男女關係上,可以說守身如玉,絕沒有任何男性和
她有過親密的關係。

  賽觀音自己也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當時並不是不想反抗,可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當她想反抗的時候,會全身發軟,一點氣力都使不出來。

  當於放在狂暴之後離開,她就一直把身子蜷縮成一團,彷彿想把自己擠成一粒微
塵,就此消失在空氣之中。

  在黑暗中,她聽到於放粗重的呼吸聲,呼吸聲一直沒有平靜下來,由此可知,於
放在事後,在精神上並沒有任何放鬆,而是一直處於極其緊張的狀態。

  賽觀音在那時候完全沒有法子去想自己的事情,一片紊亂的腦中反而去想於放的
事情。

  她知道於放所屬的部隊,和那些亂七八糟草匪難分的部隊不同,一向以紀律嚴明
著稱,像於放剛才的行為,一被覺察,哪管你是屢立戰功,令敵人聞名喪膽的戰鬥英
雄,照樣也要判死罪,吃槍斃!

  在天還沒有亮之前,天上的烏雲漸漸散去,就著星月微光,賽觀音可以朦朦朧朧
看到於放抱著頭一動不動坐在懸崖旁的背影。也彷彿可以看到在於放寬闊壯健的背
上,有被她剛才用指甲抓出來的血痕。

  照說在這樣情形下,賽觀音應該只想到自己的遭遇,可是事實上她卻不斷地翻來
覆去地在心中對於放說話,她說的是:小伙子,你準備怎麼辦?你準備怎麼辦?

  兩個人就這樣耗到了天亮,當朝霞和沒有散盡的烏雲糾纏在一起,形成絕不調和
、正反對比強烈的奇景,而當第一線陽光出現的時候,根本不理會是不是調和,就那
樣毫無顧忌地衝了過來。

  賽觀音的視線一直在於放的身上,她這時候看到於放身上,不但有被抓出來的血
痕,而且手臂上和肩頭上,還有許多深深的被咬過的牙印。

  賽觀音在這時候完全不應該地忽然有很滑稽的感覺──這些痕印,證明自己不是
沒有反抗過,可是為甚麼反抗不成功,事情還是發生了呢?

  正當她在這樣想的時候,只見於放的身子忽然震動了一下,霍然起立,而且轉過
身,向賽觀音走來。

  其時於放赤身裸體,賽觀音還是望著他,並沒有避開眼光。

  於放來到賽觀音面前,吸了一口氣,突然跪下,向賽觀音叩了三個頭。

  山上的岩石堅硬嶙峋,於放在叩頭的時候出了死力,當他叩了頭,抬起頭來的時
候,額頭上鮮血併流。

  賽觀音還是一動不動,這個多少年來機警百出的土匪頭子,自從事情發生之後,
除了把身子縮成一團之外,完全不知道還有甚麼別的行動可為。

  然而她的身體雖然不動,心中卻是思潮翻湧,她看到於放向她叩頭,心中在問:
你這算是幹甚麼,是向我賠罪嗎?若是知道有罪,為甚麼要犯罪?若是沒有罪,幹嗎
要賠罪?

  在她思潮起伏間,於放又站了起來,盯著賽觀音看了一眼,那眼光就像是要把賽
觀音的靈魂攝進他自己的腦中去一樣。

  然後於放一咬牙,疾轉過身去,向前就衝!

  如果不是賽觀音在於放盯著她看的那一剎間,讀懂了於放眼光之中發放出來的信
息,動作就不會有那麼快,以後的事情發展,當然也完全不一樣了。

  賽觀音當時接收到於放眼光中的信息,使她很清楚地知道,於放在叩頭之後,就
準備跳崖自殺,以謝天下。

  所以在於放向前疾衝出去的同時,賽觀音也已經一挺身,疾躍而起,撲向於放,
就在於放離懸崖只有一步距離的千鈞一髮之間,撲到了於放的背上,雙臂雙腿,一齊
纏住了於放。

  於放身上突然多了一個人,向前衝出的勢子自然緩了一緩,而賽觀音又用力使自
己的身子向後仰,所以堪堪在懸崖的邊上,於放穩住了身子。

  賽觀音喘著氣,叫道:「要死,一起死!」

  於放這小子這時候福至心靈,疾聲道:「要活呢?」

  賽觀音回答得斬釘截鐵:「一起活!」

  於放道:「就算是你願意的,順軍法,我也難逃死罪。」

  賽歡音伸手就在於放頭上重重地鑿了一下,道:「你要是逢人就說我們的事情,
我也饒不了你!」

  賽觀音的話再明白也沒有──昨天晚上的事情,只要你不說、我不說,除了天知
、地知、你知、我知之外,別人和軍法處怎麼會知道?

  這不但是賽觀音原諒了於放的所為,而且還願意替他隱瞞,於放當時發出了一下
歡呼聲,轉過身,將賽觀音緊緊擁在懷中,這時候自然甚麼也不用說了。

  賽親音講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好一會不出聲。

  我盡量把她剛才所說的經過在腦海中化為畫面,發現賽觀音雖然沒有說,可是當
她飛躍而起,撲向於放的時候,不但是於放,她身上也不會有任何衣服的,此情此
景,真可以說風光旖流,至於極點!

  所以在說完這一段之後,賽觀音閉上眼,顯然在享受回憶這段時光的甜蜜。

  我一面聽賽觀音敘述,一面很留心門外的動靜,因為於是發瘋一樣衝了出去,雖
然白素隨即跟出,可是於是在激動之餘會做出甚麼事來,難以預料。

  而我又不敢離開病房,因為不知道賽觀音甚麼時候又會開始敘述,我怕錯過了第
一次聽的機會就再也沒有第二次了。她的敘述使人感到興趣,不想錯過,何況她還是
沒有說到主題──她所謂的大秘密。

  我只好留在病房,在賽觀音閉目不語的時候,我在設想這一雙男女在下山之後,
會有甚麼樣的遭遇。我根據當時的環境,無論怎樣都很難設想他們可以和正常的男女
一樣,在兩情相悅的情形下,結為夫婦。

  當時軍隊之中對婚姻的限制十分嚴格,不是團長以上的軍官,組織不會批准結
婚,就算團長以上,也還有年齡限制。現在的青年人或者會說:大官可以結婚,小官
就不能,豈非不公平之至。不管公平不公平,事實就是如此。

  像娃娃營長於放的條件,是官也不夠大、年紀也不夠大,想要向組織申請批准結
婚,是連門兒都沒有的事情。

  他們後來是終於成為夫婦的,是不是等到了於放夠資格結婚了,才提出申請,這
才成為事實的?照常理來說,應該如此,可是我卻更不以為事情會照常理發展。

  因為賽觀音就算是作為投誠人員,於放一個小小的營長,也不能就此將她據為己
有,而必須向上級報告,聽從上級的命令來處理。

  在營長上面有團長、旅長、師長、軍長,還有各種各樣的司令員,和各種各樣的
方面大員,更有中央一級的首長和領袖,這些人都有結婚的資格──像賽觀音這樣的
美女,過得了哪一關?觀乎就在差不多這個時候,一個三流電影演員,令得偉大領袖
色授魂與的事件來看,我對賽觀音過不了這些關口,倒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我相信後來一定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情,才能令他們順利成為夫婦的。

  我自顧自在想,想到這一雙男女的前途,不免為他們憂慮,自然而然在神情上顯
露出來。

  我沒有想到賽觀音居然在留意我的神情,她也竟然猜到了我在想些甚麼,她輕輕
嘆了一口氣,道:「當時我知道,他也知道,在山上是我們兩個人的天地,下了山之
後,就完全不知道命運會做甚麼樣的安排。我們沒有商量,誰都不提下山這回事,而
留在山上,過了九天……」

  她說到這裡,又是很長時間的回憶──那九天,可想而知必然是她和於放兩人一
生之中最值得回憶的時光了。

  賽觀音在過了至少十分鐘之後,才又繼續:「如果不是部隊的教導員和副營長帶
著人上山來找,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會在山上多久……如果……可以……我看呆上一輩
子都有可能!」

  教導員和副營長找上山來,雖然賽觀音和於放都在表面上裝得很好,像是甚麼事
情都沒有發生過,只說這些日子,兩人一直在山上鬥爭,剛好賽觀音被於放說服,決
定投誠,於放正要帶了她下山。

  可是別說那教導員是老資格的政治工作者,這種話騙小孩子都騙不過去。

  不過當時教導員和副營長以及上山來的人,都沒有說甚麼──他們一看到賽觀
音,就個個傻了眼,這其實是很正常的反應,至於看到了賽觀音之後,在傻眼之餘,
心中動了些甚麼念頭,也就不必深究了。

  在下山途中,於放和賽觀音兩人,就被前後分隔了開來,於放也無可奈何,賽觀
音覺得事情不妙,她那時候,不捨得離開於放,所以也沒有甚麼表示。

  下了山,到了部隊的營地,賽觀音才知道山上下來的兄弟,都已經被帶走去整
編,而她也立刻被單獨監視,不能和於放見面,她在屋子裡,聽到於放和教導員大聲
爭吵,教導員的話中,有許多她聽來對內容不是很明白的新名詞,她聽明白的是,上
級已經有命令來,要把她送上去。

  賽觀音並沒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和於放一起逃走,非常容易,再多的
人看守,加上教導員親自出馬,也一樣看不住她。只不過她需要和於放有聯絡,才能
行動。

  部隊立刻開發,看守嚴密,賽觀音準備到了晚上才行動,可是就在當晚,發生了
變故。



【第七部:計劃】

  部隊急行軍,晚上並不休息,由此可知解送賽觀音的任務十萬火急。

  於放並不知道教導員接受了上級甚麼樣的命令,他行動在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很自
由,可是實際上卻也一樣受到了嚴密的監視。在急行軍中,他身為營長,本來有馬
騎,他一向愛護部下,將馬讓給了病號,自己和部隊一起走路,他好幾次向幾乎和他
貼身行動的副教導員詢問賽觀音的情形,而得到的答覆都是同樣的一句話:「組織已
經有安排。」

  於放一直到最後,也無法知道當時組織究竟安排了些甚麼──由於發生了變故,
組織原來的安排顯然無法實行,於放也一直沒有查問,當然也沒有人告訴他,成了一
個永遠的謎團。

  卻說當時於放雖然感到自己被監視了,這表示組織已經開始認為他有問題,對他
不信任了。本來作為生活在組織中的一員,一切都依靠組織的人來說,這種情形是巨
大災禍的開始,於放也感到心寒。不過這時候他心思倒有一大半放在賽觀音身上,而
且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甚麼,所以並不在乎。

  副營長和教導員在指揮行軍,發佈各種有關行軍的命令。於放實際上已經被解除
了指揮的權力,他在一連串的命令中,聽出部隊在命令之下,要通過一個峽谷地帶。

  他帶著部隊在這一帶活動,對附近百里的地形,形勢非常熟悉──這是一個能常
常打勝仗的軍事指揮官必須有的知識。他知道現在部隊行軍的路線,確然是捷徑,可
是早有情報,說就在峽谷地帶的兩旁,有大批日軍聚集,屬於實力強大的一個師團。

  在這樣情形下,帶領部隊通過峽谷地帶,等於是把一群羊趕進狼群的覓食範圍一
樣!

  於放不理會副教導員的阻撓,堅持要和教導員以及副營長見面,等到他終於能夠
和他們見面的時候,部隊正在那峽谷地帶的口子上。這時候如果立刻照於放的意思改
變行軍路線,應該還可以來得及,不至於去送死。

  可是教導員卻向他冷冷地道:「上級命令之中,有一些我為了顧全大局,沒有向
你傳達──其中主要的一項,是:你已經被解除了黨內黨外一切職務,聽候組織處
置。」

  於放抗辯:「我服從組織任何安排,可是現在的行軍路線,是往敵人打開的口袋
裡面去送死!」

  教導員繼續冷笑:「你這樣說,是蠱惑軍心,是不是要我現在就執行軍法?」

  教導員雖然態度十分惡劣,可是他還算是留了一些餘地,因為這時候他如果要執
行軍法,於放必死無疑。

  而且他也沒有下令將於放綑綁起來──如果這樣,後來變故發生,於放也是死路
一條。

  所以後來於放心中一直認為教導員救了他的性命,對教導員十分感激,並沒有把
行單路線錯誤導致全軍覆沒的經過向上級報告,使當時負責指揮的教導員,死後聲名
得以保存,成為最光榮犧牲的烈士。

  於放沒有能夠說服教導員,卻知道了自己處境之惡劣,遠在想像之上,自己甚至
於有可能無法再見賽觀音一面。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醒覺,使他知道,要能夠以後和賽觀音在一起,現在是最後的
機會,一等到部隊和上級部隊會合,就連這最後機會都消失了。

  部隊畢竟原來是由他指揮的,他對部下極好,雖然都知道他已經出了事,可是還
有一定的影響力,所以在經過了相當困難的過程之後,他和賽觀音,居然可以隔著監
視賽觀音的戰士,和賽觀音互相揮手。

  這時候於放簡直啼笑皆非,因為教導員竟然安排了整整一個連來監視賽觀音!

  這個連的連長,有意讓於放和賽觀音相會,可是連指導員堅決不答應,就在這時
候,部隊完全進入峽谷地帶,突然,日軍發動了進攻。

  突如其來的進攻,由裝備精良的日軍精銳部隊發動,據於放和賽親音後來的回
憶,毫無準備的部隊,在地動山搖的炮火襲來之後的兩分鐘之內,就已經被解決了三
分之二。

  剩下來的三分之一,在日軍衝殺過來的時候,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沒有必要詳細敘述這場戰鬥(或者只能稱為屠殺)的經過,只說說於放和賽觀音
的情形。

  原來部隊一進入峽谷地帶,正如於放所料那樣,進入了打開的口袋,日軍將部隊
包圍,兩邊還居高臨下,四面夾攻。日軍當然知道形勢對他們來說,完全處於有利地
位,所以在炮火完全可以消滅對方的情形下,他們還是發動了地面進攻,目的是讓自
己部隊在絕對優勢之下,取得消滅敵人的經驗──只有嗜殺成性的獸兵,才會有這樣
的行動。

  當日軍進攻一開始,賽觀音就趁亂奔向於放,於放一手拉住了賽觀音,一手就拔
槍應戰。

  他知道接下來會有極艱難的戰鬥過程,不能浪費子彈,而且這時候炮火連天,他
手中一柄駁殼槍也完全起不了作用,所以他雖然拔槍在手,並沒有胡亂放槍,而是拉
著賽觀音,找地方掩蔽,盡量不為炮火所傷。

  等到炮火停止,日單的衝鋒就響起,大批日軍從兩頭攻進來進行屠殺的時候,於
放還是沉住氣。

  這時候在兩旁高處的日軍,在不斷地呼叫聲中,發射照明彈,把整個戰場照得很
明亮。

  賽觀音雖然說是土匪頭子,可是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規模屠殺場面,她緊
緊地握住了於放的手,幾次想奔出幾步,撿一支槍回來,至少在臨死之前,還可以殺
敵,可就是不捨得鬆手,唯恐一鬆手,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握住於放的手了。

  一直等到有一小隊日軍,來到了他們躲藏處的近前,於放才大叫一聲,跳出來,
舉槍就射。

  以他的槍法來說,只要他扳下槍機,在他大約十五公尺前的那七八個日本鬼子,
就沒有一個可以活命。

  可是在於放扳下槍機之後,他那柄百發百中的槍中,卻沒有子彈射出來──子彈
已經在他被監視的時候,趁他不注意,被卸掉了。他對敵人的警覺性極高,可是卻沒
有料到自己人會這樣對付他。

  一時之間他變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而那一小隊日軍,看到他突然像天神一般大叫著跳出來,舉槍發射,都立刻認出
他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勇不可當的娃娃營長,都慌忙後退。

  在後退中,其中兩名日軍:一先一後,向於放拋出了兩枚手榴彈。

  而於放在這時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閃避──自己人卸掉了他的子彈這件事對他的
打擊極大,使他在剎那之間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當時的情形,敘述起來相當長,其實當時發生的時候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而
已。

  兩枚手榴彈向於放投過來,眼看已經到了於放面前,於放還是站著不動,賽觀音
看到情形不對,飛掠而出,一把抓住了離於放身前只有三公尺的一枚手榴彈,立刻反
拋了出去。

  她拋出去的手榴彈,撞在另一枚接著過來的手榴彈上,兩枚手榴彈一起爆炸。

  而在拋出了兩枚手榴彈之後,日軍也發現於放手中的槍並沒有子彈,所以又喊叫
著衝了過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手榴彈會叫賽觀音拋了回來,而且撞中了另外一
牧,兩牧手榴彈爆炸的時候,他們正向前衝過來,等於是過來迎接手榴彈的爆炸一
樣。

  在這樣情形下,那一小隊日軍當然無一倖免。不過賽觀音也因為兩枚手榴彈的爆
炸,而受了重傷。

  當時賽觀音被爆炸的力量撞退,於放定過神來,衝過去抱住她的時候,抱到的是
一個血人,賽觀音傷在胸口,於放也根本不知道她傷成怎樣,抱著她躲避,在死亡的
日軍身旁,拉下了幾個急救包,胡亂將棉花和紗布向傷口塞,傷口像是永遠塞不滿一
樣。

  總算他找到了躲避的地方,日軍在大獲全勝之後,又清理戰場,把受傷的部隊官
兵,一律就地槍殺──這是日本侵略軍一貫的做法。

  於放終於躲了過去,當他抱著賽觀音離開峽谷地帶的時候,他真的以為賽觀音已
經死了,只不過因為於放心中,即使賽觀音真的死了,他也不捨得放開,所以才一直
抱著。

  幸而第二天,和日軍迂迴作戰的於放上級部隊,發現了抱著賽觀音的於放。當部
隊才發現的時候,以為是一個瘋子和一個死人,不論多少人勸說,於放都不肯放下賽
觀音,直到於放的師長來到──那師長就是當年於放從大涼山中冒死逃出來的時候,
第一個碰到的軍人。

  於放看到了師長,才哭了出來,肯放開賽觀音。

  師部有醫療隊,可是即使有極其完善的醫療設備,賽觀音能夠活下來,也是生命
的奇蹟──生命有的時候脆弱無比,有的時候卻又堅韌之極。

  賽觀音活了下來,只是在傷好了之後,在胸口留下可怕的傷痕,同時左大腿神經
受創,失去了活動能力。

  當在醫院病房聽賽觀音敘述往事,說到了這裡的時候,我的眼光自然而然向她左
腿掃了一下。自從進了病房,看到了賽觀音之後,她一直坐著,所以我並不知道她的
左腿沒有活動能力。

  賽觀音當然留意到了我的眼光,她淡淡地道:「經過那次死裡逃生之後,才知道
人的身體,少了一些部份,人一樣可以活下去──後來於放不是也少了一條胳膊和一
隻眼睛嗎,還不是一樣的當他的大將軍。人要緊的只是腦袋,腦袋要是壞了,人也就
完了!」

  賽觀音忽然有這樣的感慨,我只好點了點頭,並沒有說甚麼,因為我不能確切肯
定她所說的「腦袋壞了」是甚麼意思。

  「腦袋壞了」可以說是人的頭部受了重傷,也可以說是人的腦部忽然產生妄想。

  如果是前者,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死亡,若是後者,依據妄想者的身份地位,可以
形成程度不同的災禍。

  當時我急於想聽她說下去,所以沒有和她討論這個問題。

  我望著她,看她的臉,可以知道當時她傷得雖然重,可是臉上並沒有受傷,也算
是奇蹟了。

  賽觀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

  在賽觀音接受治療期間,部隊不斷轉移,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知道多少,於放在
打仗的時候,格外英勇,很快就升任團長,在團長任上,受了傷,切除了一條手臂。

  那時候賽觀音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她一直留在醫療隊中,從她勉強可以行動開
始,她就照顧傷病員。她雖然傷成那樣,可是臉容沒有改變,美女的不可思議力量在
她的身上得到了體驗,傷兵只要看到了她,似乎就能忘卻痛楚,她成了傷病員最歡迎
的人物。

  而在這段時間中,部隊各級首長,甚至於中央首長,都曾經來看過賽觀音,而且
不知道為了甚麼原因,並沒有追究賽觀音的出身,而自然而然接納了賽觀音成為醫療
隊的一份子──當時沒人知道有心理治療這回事,可是卻知道賽觀音在使傷病員的情
緒穩定方面能夠起到巨大的作用。

  以於放為例,他受傷到了醫療隊,情緒本來應該極其低落,可是因為終於可以和
賽觀音朝夕相見,他反而很是高興。

  就在於放療傷期間,他向組織申請和賽觀音結婚。

  在組織批准於放和賽觀音結婚的時候,軍長和軍政委一起來到醫療隊,軍長就是
以前的師長,是於放最親近的上級領導。軍長和政委在婚禮之後三天離去,離開前向
於放和賽觀音──特地是向賽觀音說:「中央首長會有一項特殊任務給你,一個月之
後,你向中央報到。」

  這項宣佈,賽觀音倒並沒有怎樣放在心上,而於放卻興奮無比──他在組織中久
了,知道要在組織中生存,最最重要的是能得到組織的信任,要是組織對你不信任,
任何可怕的事情都會發生。

  於放本來一直擔心賽觀音的土匪出身會導致組織對她的不信任,現在既然連中央
都要派特別任務給她,由此可知道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軍長和政委同時也對於放說:「中央首長也想見一見你,你們可以一起去。」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於放情緒之高昂,不像是他失去了一條手臂,倒像是他長
多了一條手臂一樣。

  於放急切等待的那一天終於來到,當他和賽觀音被帶去見中央首長的時候,賽觀
音脅下支著枴杖,不但行動不便,而且姿態很是怪異。

  可是由於她的容顏實在太美麗出眾,所以所到之處,還是引起了一陣又一陣的轟
動。所有看到賽觀音的人,無不為她的美麗而震動,也都感嘆這樣的美女傷得如此之
重──當然別人並看不到賽觀音胸口的傷勢,不過於放和賽觀音的事跡早已傳播開
來,人人皆知。

  凡是事情經過了傳播,必然同時也有無限制的誇大,只有賽觀音的美貌,不管傳
播如何誇大,等到真正看到了她的本人,才知道傳播所說的根本不能表達她的美麗。

  在快要到達中央首長商議國家大事的地方之前不久,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只見
一個女人,策騎疾駛而來,簡直是穔衝直撞,令眾人紛紛躲避。

  賽觀音是騎馬的大行家,她在傷後,連走路都有問題,當然再也不能在馬上馳
騁,可是她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這個騎馬的女人,雖然一心想在馬上裝出英姿颯爽
的樣子,可實在是個棒槌(外行),不值一笑。

  那女人竟然直衝向賽觀音,在一旁的於放眼看她會收不住馬韁,趕緊護在賽觀音
面前,剛想怒斥,卻被帶他們前來的軍官,拉了拉衣服阻止。

  這時候有幾個人上去拉住了馬,馬上那女人盯住了賽觀音看,可以看到她見到了
賽觀音之後的震動,和她雙眼之中,掩飾不了的那種妒嫉。

  這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略具姿色,神情拔扈,看眾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樣,可
以知道這女人地位很不簡單。

  賽觀音在江湖上甚麼樣的人沒有見過,在那女人異樣的眼光逼視之下,她只是淡
淡地相對。賽觀音知道自己現在身處在一個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環境之中,必須重新適
應,而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收斂,所以接下來那女人用手中的馬鞭指著賽觀音問:「聽
說你的傷不止在腿上?」的時候,賽觀音一點都不生氣,點頭道:「是,還有傷在胸
口,傷得很重。」

  那女人揚了揚眉:「傷,好不了了!」

  賽觀音回答:「好不了了。」

  那女人忽然一笑,也不知道她笑些甚麼,隨即牽轉馬頭:道:「首長們正在等你
們,快去吧!」

  賽觀音又很恭敬地回答:「是。」

  那女人笑著,抖韁策騎而去。

  賽觀音在那時候當然想不到由於她表現了對這女人的恭敬,在幾十年之後,保全
了性命。

  當時那女人離開之後,人人都鬆了一口氣,於放和賽觀音被領進了一所屋子,賽
觀音倒還好,於放一看到屋中十來個人,個個都是平時聞名已久的首長,這個鐵打的
漢子,斷了手臂都沒有哼過一聲,這時候竟至於激動到流下淚來。

  中央首長的態度十分親切,和剛才那個女人大不相同,個個對於放又抱又親,完
全像是對待很久不見的小兄弟一樣,賽觀音完全可以感覺到那份真誠的熱情,那種在
理想和戰鬥中才能夠產生的真摯感情,是賽觀音從來也未曾有過的體驗。

  而對賽觀音,首長們比較拘謹,身形高大的主席,雖然握住賽觀音的手,時間略
長,可是賽觀音手稍為一動,他也就放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賽觀音說得很詳細,事情隔了幾十年,當時甚麼人說了些甚
麼話,她都還能夠原原本本複述出來。

  這些話都和佈置給賽觀音的任務有關,賽觀音就這一段經過,就說了很久,如果
要全部記述,需要超過五萬字,而且不是很有趣,所以我把當時中央首長對賽觀音所
說的話歸納起來,做一個簡單的說明。

  雖然說是簡單的說明,也頗費筆墨,而那些話對這個故事來說,非常重要,所以
縱使內容無趣,也請大家耐著性子。

  那時候在那間屋子中的人物,不但在當時叱吒風雲,而且在日後開創了歷史新局
面,都是在歷史上非同小可的大人物。

  他們有信仰、有理想,要為全國、甚至於全世界建立一個理想的人類社會。為了
理想,他們要進行長時間艱苦卓絕的鬥爭。

  這些領導人就負責領導整個鬥爭行動。

  他們都有遠大的目光,當時雖然看起來離達到目的還有很遠的距離,可是他們都
充滿了信心,相信他們的理想必然會實現。

  而他們也都很實際,知道在將來,實現了理想之後,現在從事鬥爭的那批人,都
會老、會死,他們能夠建立理想的社會,卻不能永遠治理下去。

  而歷史上許多例子證明,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

  治天下要有治天下的人才,而且必須要有和打天下者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情操,
共同的才能,共同的人格:共同的全心全意為國為民完全沒有私心的人格。

  而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人的品格。

  有了這樣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領導人,才不會蹈歷史覆轍,才不會使千辛萬苦,
犧牲了多少烈士的生命換來的新社會,又變成舊社會,才會不至於使鬥爭的成果變質
變壞。

  首長們高瞻遠矚,從那時候起,就想到了將來會發生的問題,想到了將來的需
要,想到了要培養第二代、第三代的領導人。

  要培養將來的領導人,當然要從現在的戰鬥者的後代著手。

  在戰鬥的年代中,有許多烈士遺孤,也有許多戰鬥者的孩子,父母無法照顧。

  這些孩子都是戰鬥者的血脈,身體裡所流的是戰鬥者的血。

  首長們雖然不至於相信「龍生龍、鳳生鳳」這一套優生遺傳學,可是把將來的天
下交到自己孩子的手裡,總會比交到來歷不明的人手中要好得多。

  有優良的傳統,當然就減少變質的可能。

  中央對這個問題,已經有了共識,有了一整套的計劃。

  計劃的具體內容很簡單。

  先在孩子的幼兒時期,就集體生活,然後等待機會,送到友好國家去接受教育─
─將來治理國家必須有高深的知識,所以一定要留學接受高等教育。

  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後,再分別在各種不同的工作崗位上根據他們的表現,逐步
把他們提升到領導的崗位上,從而形成一個新的領導層。

  計劃還提到,不論發生了甚麼樣的大事或變化,都不能放棄留學,就算全國的青
年人都要抗敵、墾荒、下鄉、支邊……進行各種各樣的運動,這批精心培養的未來領
導層,都不應該受到影響,他們會在特殊的保護下、特殊的照顧下,安心接受高等教
育,因為他們是未來國家的領導人。

  這批現在的幼兒,相信他們會有和第一代鬥爭者一樣的品格和情操,這就可以使
鬥爭的成果不至於變質。

  這個計劃的重要性,由此可知,它等於是理想社會得以長久延續下去的保障。

  當我聽到這裡的時候,我很有想嘔吐的感覺。

  這種計劃:聽起來很好聽,可是還是脫不了千世萬代傳子傳孫的那種想法。

  有這種想法,本來倒也無可厚非,而令人作嘔的是,幾十年之後,這個計劃顯然
得到了執行,但是結果怎麼樣?

  第一代戰鬥者的品格和情操,現在還在哪裡可以找得到?

  窮兇極惡的貪婪早已代替了理想,第一代戰鬥者只怕更想不到他們精心培養的未
來領導人,幾乎每個都有後代成為他們前輩要推翻的社會的公民,在那裡享受舊社會
生活。

  全心全意為老百姓這樣的口號,成了最大的諷刺!

  第一代戰鬥者的計劃安排,怎麼會出現這樣的結果──不知道是不是歷史的必
然?

  細看現在,遙想當年,真有人算不如天算之感慨。

  賽觀音像是完全知道我在想甚麼,她在我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道:「你且聽我
說下去,就會明白。」

  我在聽她敘述的時候,並沒有發出問題,直到這時候才問了一句:「中央要給你
的任務,就是要你去執行這個計劃?」

  賽觀音吸了一口氣:「是計劃的開始部份──當時已經有二百多個幼兒,從剛出
生不久到才滿周歲,集中在一起,有一連女兵在照顧他們,我的任務就是去領導這個
特別幼兒園。」

  我一面聽,一面搖頭,覺得不可思議。

  這個特別幼兒園:關係到未來的千秋大業,重要之極,怎麼會交到賽觀音這樣一
個才從土匪頭子投誠過來的人身上?

  我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賽觀音,賽觀音道:「派給我這樣的任務,主要是為了
當時環境十分複雜,要照顧這些幼兒容易,要保證他們的安全困難,必須根據形勢,
將他們不斷轉移,避開戰爭。長期在後方,而這時候後方的情勢一樣混亂,所以需要
有在江湖上有名堂的人,去對付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危險,盡量尋求各方面的幫助,
我就成了最適當的人選──組織就算不信任我,也信任於放,於放對組織的忠誠,不
會有任何人懷疑。」

  我轉過了頭去,不讓賽觀音看到我的表情,因為讓她看到了之後,她又會知道我
在想些甚麼,徒然惹起她的傷悲。

  我想到的當然是於放大將軍後來的下場,組織信任他又怎麼樣?結果令他死得如
此之慘的還不是組織。

  相信現在賽觀音,當時於放,以及成千上萬像於放有同樣遭遇者,到死也難以明
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賽觀音繼續說下去。

  當時中央首長們把任務的重要性說明白,並且特准於放只要不妨礙工作,就可以
去看望賽觀音。事實上於放重新投入戰鬥之後,根本沒有空去看妻子,戰爭一場接一
場,打完了日本鬼子,又中國人打中國人。

  只有後來於放在戰爭中又受傷,瞎了一隻眼睛,在養傷的時候,才能和妻子會
面。

  當然等到後來,開創了新的局面,暫時沒有戰爭,於放和賽觀音才能夠真正相
聚,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幾十年來沒有改變,可以稱得上久經考驗──直到於放慘
死。

  賽觀音和於放之間的事情,說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



【第八部:巨災】

  賽觀音幾次強調了一點:由於她和於放曾經長時間的分離,所以在她身上發生的
事情,只要她不說,於放就並不知道。

  老實說在聽了她的長時間敘述之後,我已經很不耐煩,多次暗示她快些把所謂非
同小可的秘密說出來,可是她總是自顧自說,不理會我的暗示。

  這時候我又道:「是不是在那段時間中,有一些事情發生,你沒有告訴於放……
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成為秘密──就是你想告訴我們的那個秘密。」

  賽觀音本來一直很淡定,就算是在說她自己的過去,也只是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
樣。可是在聽到了我這幾句話的時候,卻整個人震動了一下。

  我可以肯定,剛才我那兩句話說中了。為了使她快一些說出那個所謂秘密來,我
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道:「秘密長久藏在心裡,很不好,現在是說出來的時
候了。」

  賽觀音望向我,點了點頭:「是,是應該說出來了。可是我實在不能對於放說
啊,要是對他說了,他對組織這樣忠心,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情,就算不將我打死,
也一定決計不會原諒我!」

  賽觀音畢竟老了,雖然說話還不至於顛三倒四,可是也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只是
自顧自說下去,這時候她又把話岔了開去,我也完全無可奈何。

  只是她的這幾句話,我聽了也下禁暗自心驚。

  她雖然還沒有說出是甚麼事情,可是根據這幾句話,也可以知道賽觀音所謂「秘
密」,是和她曾經做過的一些事情有關。而這些事情一定是組織所絕對不能容許的,
所以如果讓忠於組織的於放知道,對她來說,會有可怕的後果。

  令我吃驚的是,我知道於放和賽觀音的夫妻關係,並不是尋常的夫妻關係,他們
從認識到結合,都說明應該是一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他們的恩愛夫妻。可是賽觀
音還是不敢將心中的祕密告訴於放,由此又可以推論,賽觀音曾經做過的事情,一定
會對組織造成巨大的傷害,才會使於放割捨這樣的夫妻之情。

  我心中問了自己許多遍:賽觀音究竟做了些甚麼事情?

  可是卻一點頭緒都沒有──要找頭緒,當然應該從賽觀音剛才大堆頭的敘述中去
找,然而我把她的敘述迅速想了一遍,還是一片茫然。

  而白素又不在身邊,不然她心思比我縝密很多,應該會有頭緒。在這樣情形下,
最好的方法當然是催促賽觀音快點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說出來。

  我不問她究竟做了些甚麼,因為我有經驗,知道她根本不理會人家的問題,不會
回答。所以我裝成已經猜到了她曾經做過甚麼,現出一副很驚訝而且略帶責備的神
情,提高了聲音,有點大驚小怪地道:「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情!」

  我想我這樣說,可以使賽觀音認為我已經知道她做過甚麼,她就會把做過的事情
說出來了。

  誰知道我自作聰明,弄巧成拙。

  賽觀音一聽,反應確然十分強烈,她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劇烈發抖,聲音發顫,
道:「那……那……怎麼好……於放過去之後,我每天都想跟他去,可就是不敢……
怕在黃泉路上,他還是不原諒我……現在我眼看拖不下去了……我……他一定不會原
諒我……我們約好生生世世都做夫妻的……他一定不肯再和我……」

  她說到這裡,竟然哽咽到了再也難以說下去的地步!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很欣賞他們的這份夫妻之情。

  賽觀音所說的話無邊無際,我也只好用同樣性質的話來回應,我道:「這一世是
這一世,下一世是下一世,這一世發生的事情,隨著這一世結束,就一筆勾銷了。」

  我實在只是順著她的意思隨便說說的,想不到老人家卻認了真,她順了順氣,
道:「不對,若是這一世的事情都勾銷了,下一世我們怎能再做夫妻?」

  面對這樣的糾纏不清,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才好。

  我想恐怕我沒有辦法對付,還是趕快把白素找回來,讓她去應付賽觀音的好。而
且知道我們身份的於是,在情緒極端激動的情形下離開,究竟是不是會發生意外,我
也很關心。看到賽觀音完全沒有把事情說清楚的意圖,我不再理會她,向門口走去。

  我才走出了兩步,就聽到身後賽觀音用十分難過的聲音道:「我不是想要這樣
做……我當時只想到死……我已經套上了脖子,是……軍師娘子……」

  賽觀音這兩句話是在自言自語,然而卻將我留了下來。

  因為我聽出在這兩句話中,大有文章!

  首先可以知道一定發生了很大的變故,以致賽觀音要用上吊的方法尋死。其次一
開始她就曾經問過我,是不是知道軍師娘子這個人。我一直想不通賽觀音和軍師娘子
之間有甚麼關係,現在這個謎團總算解開了,原來是賽觀音在上吊尋死的時候,軍師
娘子出現,當然是軍師娘子救了賽觀音。

  不過我所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賽觀音這時候放下手來,嘆了一口氣:「事情來得太突然實在太突然……不是我
的錯……是老天爺要這樣做……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實在沒有法子交代,才
只好尋死!」

  她像是在對我說話,又不像在對我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她往下說,
就必然離她心中的秘密越來越近,我必須耐性聽她說下去。

  我慢慢地走了回去,接下來的時間,大約有兩小時左右,賽觀音斷斷續續敘述往
事,可能由於心情激動,她的敘述顯得相當紊亂,經過了整理,我將她所說的記述如
下。

  原來這個計劃十分完善,受特別待遇的孩子,根據年齡分成幾部份,賽觀音負責
照顧的是從初出生的嬰兒到兩歲。而由兩歲到七歲,七歲到十二歲,以及十二歲之
後,又分別由別的單位負責,或者分配到願意收養他們的家庭中去──當然有資格可
以收養這類孩子的家庭,都不會是普通家庭,而屬於高級以至最高級的家庭。

  賽觀音帶著一連女兵,負責照顧的幼兒,有二百零三名──幼兒的數目當然隨時
會增減,在幾十年之後,賽觀音還記得的這個數字,是發生那次可怕的意外時的人
數。

  在那次意外發生的時候,他們全體人員,都在山上,住在一間破廟中,他們在那
裡渡過了嚴寒的冬天,那裡遠離戰火,很是安全,雖然生活環境惡劣,可是他們克服
了種種困難,把幼兒照顧得十分好,沒有一個夭折。

  冬去春來,春雷響起,下了好幾場大雨,由於他們早有準備,把廟頂破漏之處修
好,所以一點沒有受影響,反而因為下雨,山中的溪澗有了潺潺流水,解決了他們最
困難的用水問題,使得他們的工作更順利。

  本來為了安全,組織規定最多半年一定要轉移地點、以免被敵人發現,損及未來
國家主人。

  這幾天本來已經到了應該轉移的時候,可是所有人都覺得這裡環境很好,而且安
全,所以決定繼續住下去──那需要報告上級,等上級批准。

  那天晚上,賽觀音就在燈下向上級寫這個報告。燈點的是他們打獵打到的野獸熬
出來的油,不但有刺鼻的氣味,而且在火頭上,很多濃煙,使得眼睛很容易疲倦。

  賽觀音寫了一會,閉上眼唷休息,突然想起了於放可以在黑暗中視物的本領,又
自然而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伏牛山上發生的一切,不禁悠然神往。

  就在她很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怪聲,從山上迅速無比傳了下來,不像雷
聲,不像炮聲,初聽到的時候,還是隱隱約約,而就在賽觀音略定了定神之際,聲音
已經近了許多。

  賽觀音大奇,立刻拿起拐杖,向外面走,當她來到廟門口的時候,那聲響簡直已
經震耳,她首先看到大群野獸,熊熊虎豹,豺狼兔獐,甚麼種類都有,正從山上向下
衝,數量之多,勢子之急,難以想像。

  賽觀音立刻可以知道,必定是山上發生了甚麼非常的變故,她連忙抬頭向上看,
一看之下,一時之間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是甚麼現象。

  她看到本來是鬱鬱蒼蒼的山頭,在月光下,變成了一片活的銀白色!

  說那一大片銀白色是「活的」,聽起來很奇怪,可是除了這樣說之外,還真的無
法用別的話來形容。當時的情景就像整座山頭,從山頂開始活了起來,變成了無數怪
物,翻湧奔騰,飛躍咆哮,以難以設想的速度,向山下衝來。

  一時之間,賽觀音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她只覺得事情不對,首先在忽然間,
她感到空氣完全濕了,卻又似雨非雨、似霧非霧、似霰非霰、似霾非霾,人像是完全
浸在水裡一樣,全身透濕,可是身邊卻又完全沒有水。

  饒是賽觀音閱歷豐富,見過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
回事。

  她楞了極短的時間,而就在那大約不到二十秒的時間裡,只見從山上奔騰而下的
大群銀白色的怪物,已經近了許多,可以看清楚,那些怪物的形狀在不斷改變,發出
的聲音也震耳欲聾,而且夾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壓迫過來,使賽觀音即使拄著拐杖,
也站不穩,身子搖晃。

  而也就在這時候,賽觀音看清楚了!

  那些成千上萬的怪物是水!是大片從山上衝瀉下來,在水中還夾帶著大大小小的
石塊和樹木,以及來不及逃走的各種野獸,來勢之快和兇猛,難以形容。

  賽觀音略定了定神,就知道自己處在生死關頭,她看到一排一人合抱的大樹,在
大水還沒有衝到之前,就劇烈搖晃,大水一到,就像是一束乾草,一下子就被捲上了
半空,然後就掉進了水中。

  這時候賽觀音已經可以肯定,這是連日來的大雨,引起了山洪暴發!

  她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大規模的山洪暴發,可是也聽說過這種自然現象的可怕破
壞力。巨大的山洪暴發,其力量可以破壞山上的一切,不但是長在地面上的一切,而
就算是在地下的土鱉蟻蛇,也不能倖免。

  那是在山上所有的生物、包括植物在內,最大的災難!

  賽觀音在這時候,首先想到的是她的任務,她向距離她不是很遠的那座破廟看了
一眼,向前衝了幾步,想去通知她的部下,立刻帶著她所負責的那批幼兒逃命──那
批幼兒關係國家將來的命運,組織曾經一再強調,重要無比,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
也要保護幼兒的安全。

  可是這時候就算賽觀音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她也無法完成保護幼兒的任務了,
別說她行動不方便,就算她和以前一樣,身手靈活,也無法趕在山洪衝到之前,使破
廟中人能安全撤退。

  她衝出了幾步,就跌倒在地上,滾了出去,她在滾動時,伸手抓住了一棵小樹,
看到小樹旁有一個山凹,她腿受了傷變成了殘廢,雙臂的力量還在,用力一甩,把身
子甩進了那個山凹之中。

  賽觀音真是命不該絕,在幾乎絕無可能逃命的情形下,居然給她逃過了這一劫!

  那山凹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山洞,大約只有可以擠上五六個人大小,好的是在洞口
左右和上方,都有伸出來的岩石,賽觀音才連滾帶爬進去,就聽到轟地一聲巨響,接
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被那一聲巨響震得甚麼聲音都聽不到,只知道山洪已經衝了
下來,被山洞口上的岩石一擋,沒有湧進山洞來,而形成了一道洶湧奔騰的急流瀑
布,使山洞中的空間,竟然變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賽觀音費了很大的勁,才能使自己坐起來,她還想站直身子,卻再也不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聽覺才恢復,山洪向下衝的聲音,使她全身都像是要炸開
來一樣,她要不斷大口喘氣,才能稍為減輕從耳朵中傳進來聲響的攻擊。

  在那段時間中,她腦中實在是一片空白,甚麼也不能想,只是不斷祈求山洪快些
過去,祈求在破廟中的所有人,可以逃過這場災禍。

  所以她並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事後她估計大約是一小時左右。先是轟轟
隆隆的聲音漸漸慢了下來,然後漸漸變得低沉,然後洞口的瀑布,勢子也緩了下來,
不等到瀑布完全消失,賽觀音就支撐著到了洞口,向外看去。

  只見滿山銀蛇亂竄──大量山洪已經過去,餘下的形成無數小山溪。

  一般大災難,總會天昏地暗風雲變色,可是這巨大的山洪暴發,卻從頭到尾都在
月白風清的情形下進行。

  這時候成千上萬條小溪,在月色下閃閃生光,蔚為奇觀。

  不過賽觀音當然沒有心思觀賞景色,她第一眼就看向破廟,一眼望去,她只覺得
天旋地轉──她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發光的流動的溪水之外,甚麼東西都沒有,白茫
茫一片山頭,乾淨無比,別說是破廟,就是所有的樹木,也不知去向,山上除了水之
外,就是光禿禿的山石!

  賽觀音一口氣說著在山上發生的災難,說來有些斷斷續續,使聽的人格外感到驚
心動魄。

  等到她說到看出去,甚麼也沒有,像是她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她的手發抖,
喘著氣,停了下來。

  我沒有出聲──很明顯,賽觀音自己雖然奇蹟一樣逃過了災難,可是破廟中所有
的大人小孩,卻全都被山洪沖到不知道甚麼地方去了,他們決無任何生存的機會。

  賽觀音一人活了下來,她如何向組織交代?

  我聽賽觀音敘述到這裡,想到了這個問題,證明我對她那時候的處境很了解。因
為當時賽觀音想到的確然就是這個問題。

  組織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她,在交代任務的時候,所有的中央首長都一再叮囑
這任務重要無比,直接關係國家未來,可是現在卻出現了這樣的局面。

  雖然山洪暴發是天災,可是要追究起來,一樣可以有很多罪名放在她的身上。

  輕,可以說她完全不負責任,大意麻痺,選擇了不安全的地方來住,而且在連日
大雨之後,沒有意識到可能有山洪暴發。

  重,可以說她土匪本質不變,懷有對組織的階級仇恨,有意將組織精心培養的國
家未來棟樑放在不安全所在,陰謀使所有人遭到不幸。

  不論是怎樣說,她都要獲罪,而且必然會牽連到於放。

  賽觀音越想越知道事情的可怕,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逃過了山洪,可是決逃不過
組織的制裁。

  她還是只有死路一條。

  接下來的時間是怎麼過的,她完全沒有確切的記憶,只知道天亮了又黑,黑了又
亮,大約兩次──也就是說她在渾渾噩噩之中,過了兩天,等她可以感覺到周圍環境
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下了山,來到了山腳下。

  這時候山洪已經完全消失,原來在山腳下的一條河,河水漲了許多,滾滾流動,
她在河邊佇立很久,想來想去,自己還是一死了之,最是乾淨。

  她找到了一棵樹,把衣服撕成布條,擰成了一股繩,掛向樹枝,打了一個死扣,
叫著於放的名字,努力向上一跳,把脖子向繩圈中套去。

  雖然我在聽敘述的時候,九十多歲的賽觀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聽到這裡,我也
無法想像,賽觀音在當時那樣的情形下,如何還會有生路。

  賽觀音說到這裡,氣息突然變得非常急促,喘了至少有三分鐘,一直站著不動的
葫蘆生也在這時候走過來,輕輕拍她的背,神情非常關切。

  等到賽觀音氣順了些兒,她才向葫蘆生道:「不打緊,一時半時還死不了,我是
想起了軍師娘子在救了我之後,告訴我上吊死的人,樣子如何可怕,心裡發寒,這才
岔了氣的。」

  聽得她這樣說,我才知道原來是軍師娘子在這個緊要關頭救了她。難怪她一上來
就問我知不知道軍師娘子這個人。

  葫蘆生雖然一直動也不動,可是他顯然也很用心地在聽賽觀音敘述,這時候他
道:「原來是軍師娘子救了你。」

  賽觀音點了點頭,又過了一會,才道:「是軍師娘子救了我。」

  這時候我心中陡然想到了一句話,只不過我把這句話在喉嚨裡打了一個轉,並沒
有說出來。

  我想到的這句話是:「軍師娘子救得了你上吊,卻絕對救不了組織對你的清
算。」

  後來賽觀音好像並沒有受到組織的清算,顯然是又有一些事情發生過,我無法想
像是甚麼事情,我想賽觀音接著一定會說出來,我不必急著發問,她的敘述已經不是
很有條理,只怕被問題打亂,會更加紊亂。

  當下只聽得賽觀音又重複了一句:「是軍師娘子救了我。」

  確然是軍師娘子救了她,當時的情形是這樣:她身子一聳,把脖子套向繩圈,這
種尋死法,最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只要兩腳懸空,身子向下一墜,繩子一勒上脖子,
必死無疑!

  然而賽觀音還是命不該絕,就在那剎間,一下槍響,在賽觀音聽來,那一下槍響
已經悠悠忽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事實上也確然不近,至少有三十公尺左
右,在離賽觀音尋死的那棵樹有三十公尺處,山角才轉過一頭小毛驢來,驢上騎著一
個伶伶俐俐的小媳婦,手中一把德國造盒子炮的槍口還冒著煙,那邊賽觀音用來上吊
的繩子已經被剛才一槍射斷,賽觀音也就掉了下來。

  賽觀音在地上掙扎,還沒有能夠站起來,小毛驢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前,來的當然
就是軍師娘子。

  軍師娘子來到近前,和賽觀音一照面,就怔了一怔,神情訝異之極。

  賽觀音向軍師娘子手中的槍看了一看,苦笑道:「好槍法。」

  軍師娘子吸了一口氣,神情遲疑,道:「看姐姐這個模樣……倒像是江湖傳說的
大美人賽觀音。」

  賽觀音神情苦澀,道:「那是我以前的匪號,現在我是一個必死之人,再也休
提。」

  這句話等於承認了她就是賽觀音,軍師娘子立刻下了驢,扶著賽觀音靠樹坐好。

  接下來當然是軍師娘子自己說明了身份,然後問賽觀音何以要尋短見。

  賽觀音知道救了自己的是關外大名鼎鼎的軍師娘子,江湖上曾經和她相提並論,
自然而然產生了十分親切的感覺,所以就把自己非死不可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訴了
軍師娘子。

  軍師娘子的外形看來很是文弱,在賽觀音敘述遭遇的時候她也完全沒有打岔。

  等到賽觀音說完,軍師娘子眉心打結,像是正在想些甚麼,賽觀音長嘆一聲,向
軍師娘子拱了拱手,又揮了揮手,意思是多謝相救,請繼續上路,不要管她死活。

  軍師娘子緩緩吸了一口氣,忽然說起她自己的事情來,道:「觀音姐姐,你道我
為甚麼不在關外,而進了關?」

  賽觀音是一心要尋死的人,哪裡會有興趣追究軍師娘子為甚麼進關來,可是這時
候軍師娘子抓住了賽觀音的手來說話,神情非常懇切,賽觀音只好隨口問道:「為甚
麼?」

  這一問,就引發了軍師娘子從頭說她為甚麼要進關來的原因──賽觀音在敘述到
這一段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由於我實在想不通軍師娘子的事情,和賽觀音的事情
有甚麼關係,所以聽得不耐煩至於極點,好幾次做手勢要賽觀音別再說下去,賽觀音
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到。

  為了表示抗議,我走到門前,用身體語言在說:實在不想聽下去,準備隨時奪門
而走。

  然而賽觀音還是自顧自詳細說軍師娘子的事情。

  在這樣情形下,本來我在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可以將這一段完全刪去,可是在
整個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和白素反覆思量,覺得有關軍師娘子的事情,可能是整件
事情的一個大關鍵,所以這一段還是要保留下來。

  當然保留歸保留,我絕對不會像賽觀音那樣把事情說得如此詳細,我將它盡量簡
化。

  原來軍師娘子之所以進關,是由於軍師率領的那一群馬匪,由於關外局勢的變
化,無法繼續活動了,當時關外已經完全由日本軍隊佔領,很多原來的土匪都起來抵
抗侵略者,軍師率領的那一群有上千人,堪稱兵精糧足,各方面的抗日力量都希望他
能夠把槍口對向侵略者,可是軍師卻完全無動於衷。

  這一來就引起了公憤,使他在關外站不住腳。

  本來我對於當土匪的人,並沒有好感,可是對軍師這個人物好像有點例外,這時
候聽到他原來有這樣不光采的經歷,從此對他就十分鄙視。

  軍師決定帶部下進關,他那群土匪在關外活動的時間長久,很多土匪頭子,甚至
於小嘍囉,都有家眷孩子,要先行撤退,就由軍師娘子領隊進關。

  在才進關的時候,不過五六百人,一半是婦女,一半是孩子。等到進了關,一路
走來,由於軍師在關外聲勢浩大,江湖上都知道軍師歷年來搶劫所得非常豐厚,所以
很多江湖上的土匪流氓烏龜王八三教九流,總之甚麼樣的下三濫都有,紛紛拖大帶小
來投靠,以致不到半年,人數就增加了一倍,而且是婦孺比大人還要多。

  軍師娘子就成了總領隊,正在設法找地方安置這批雜亂到了堪稱世界第一的髒亂
人群,是湊巧遇上了剛好上吊的賽觀音。

  等到軍師娘子講完了她的情形,她立刻向賽觀音提出:「你怕組織不原諒,不如
不歸隊,就和我一起,我當家的一定歡迎你加入,你本來就是我們這一行的老行
尊。」

  對於軍師娘子這樣的邀請,賽觀音不是不動心,可是她只是略想了一想,就加以
拒絕。

  她當時把拒絕的原因只說了一半,說是:「要是我再做土匪,我當家的不會原諒
我。」

  另一半她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她看不起軍師的為人──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不
打侵略者,不能算是好男兒!

  軍師娘子當時沒有勉強。

  而賽觀音在病房裡,講到這裡,總算向我望來,看到我站在門前,她吸了一口
氣,道:「這就要說到正題了,麻煩你找於是回來一起聽。」

  接著她又自言自語,說了一番話,和剛才拂袖而去的於是有關,我已經打開了
門,所以只聽到一半。



【第九部:深究】

  賽觀音說的是:「於是剛才的態度雖然壞,可是我並不怪她,她從小在組織中生
活,從來也不知道人本來根本可以沒有組織,一樣能生活……」

  聽到這裡,我已經打開門,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很是感慨──於是和她母親之間
的衝突,這是主要的原因。於是從來都是在僵化的環境中生活,所以她以為人只能這
樣這樣生活、只能這樣這樣思想;而不知道還可以那樣那樣生活、可以那樣那樣思
想。

  所以她才根據自己僵化了的思想方法去看她母親,就形成了如今這樣的局面。

  在走出病房之前,我向賽觀音望了一眼,只見她的神情疲倦之極,我搖了搖頭,
出了病房。

  才出病房,就看到了於是和白素。

  她們在走廊中間,等候電梯的川堂。那裡有兩組沙發,白素和於是坐在其中的一
組,而七八個警衛,擠在另外一組,望著於是和白素兩人。

  這種情景看起來有些古怪,可是兩位美女顯然很習慣他人注視的眼光,所以並不
感到怎麼樣,自顧自在談話。

  看來於是離開病房,白素追出來之後,她們就一直在那裡交談。我向她們走去,
距離近了之後,從她們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們的談話很融洽。

  我這時候當然無法知道她們在這段相當長的時間中談了些甚麼,我來到近前,白
素抬頭向我望來,於是只是看了我一眼,看起來有些精神恍惚。

  我道:「老人家說了好多往事,她說已經可以說到主題了,要於是去聽。」

  我才說了這一句,於是就立刻顯出十分厭惡的神情,用力一揮手:「我才不要聽
她的陳腔濫調!」

  我假設在這段時間中,白素在勸於是改變對母親的態度,那就顯然表示白素沒有
成功。

  我向白素做了一個鬼臉,白素神情很無可奈何。

  我向於是道:「我想她要說的主題,就是她所謂的那個重大無比的秘密。這個秘
密,她甚至於沒有向你的父親說過,你很應該去聽一聽。」

  於是想了一想,向白素望去,徵求白素的意見,由此可知白素和她長時間的談
話,還是有作用,至少令於是知道白素的意見值得尊重。

  白素當然立刻點了點頭。

  於是很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苦笑道:「人家老年人有老年癡呆症,她卻是老年
妄想症……真是要命……只怕衛先生想像力都想不出來她會說些甚麼!真是可怕!」

  對於「老年妄想症」,於是的評語是「要命」和「可怕」,雖然她的思想方法和
我截然不同,可是我卻非常同意。

  我道:「確然,老年妄想症患者所作出的妄想,匪夷所思的程度令人事先完全無
法想像,例如妄想『一天等於二十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於是怔了一怔,開始的時候有點茫然,但立刻明白了這個典型妄想例子,曾經是
她生活中實實在在的一部份。她本能地感到不能接受我的話,可是既然是事實,所以
她也無法反駁,一時之間,她的思想陷入了紊亂狀態──她這種只能使用單一思想方
法的人,無法應付這種情況,就像從小在籠子中長大的動物忽然置身於野外一樣,會
不知所措。

  白素瞪了我一眼,向於是道:「不管她會說些甚麼,都應該去聽聽。」

  於是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白素示意我不要節外生枝,我咕噥道:「我是外
人,都聽了老人家那麼多話,自己親人,反而不想去聽最主要的一部份,太過份
了!」

  於是立刻反應:「我聽得太多了──完全是她的妄想!」

  我更加反感,提高了聲音,道:「我認為她說的那場山洪暴發,就不可能是她的
妄想──不是曾經親身經歷,不能把經過情形說得這樣活龍活現!」

  於是怔了一怔,道:「甚麼山洪暴發?」

  我也不禁怔了一怔,我以為於是既然說她不想去聽「陳腔濫調」,那至少賽觀音
應該向她說起過那場令她要自殺的巨大災難。卻原來也沒有說過。

  我攤了攤手:「說來話長──這證明你母親有很多事情沒有對你說,你更應該多
聽聽她的話。」

  於是冷冷地道:「總她的妄語,和看閣下的記述,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說了半天,她對我記述的故事,居然下了這樣的考語。

  我大聲道:「不要混淆妄想和想像。」

  於是居然顯出很俏皮的神情,看來很是可愛,她道:「兩者之間根本沒有混淆的
餘地──因為兩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我當然絕對不同意她的說法,雖然現在不是和她辯論的時候,可也必須表達我的
不同意,所以儘管白素在向我使眼色,我還是大聲道:「怎麼會──」

  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在這時候,電梯門打開,走出了三個人來,前面是兩個
軍官,後面是一個麗人,我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麗人體態輕盈,明眸皓齒,巧笑倩兮,比起於是和白素來毫不遜色,正是我在
這時候最不想見到的人──黃蟬!

  一時之間對於這種冤家路窄的情況,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對於我和白素的化
裝,我很有信心,黃蟬就算再能幹醒目,在短時間之內也無法認出我們的真面目。

  可是問題是在於於是知道我們的身份,她有沒有急智來替我們掩飾?就算能夠,
她的「演技」是不是夠好,好到可以瞞過黃蟬的程度?

  要知道,我們作為降頭師的助手,身份本來就根尷尬,黃蟬又是機靈之極,踩到
尾巴頭會動的人物,只要稍為有一點引起她的懷疑,她就很快會知道我們是甚麼人
了。

  而給她知道了在她面前的人是衛斯理和白素,會有甚麼樣的後果,實在難以想
像。

  所以在那剎間,我幾乎是僵在那裡,不知道該做些甚麼、說些甚麼才好。

  後來白素笑我那時候的樣子,如果給星探看到,一定會請我去演出殭屍電影。

  當時白素的情形如何,說來慚愧,我竟然沒有注意,不是不想注意,而是沒有多
餘的能力了。

  兩個軍官一出來,就非常機警地打量周圍環境,然後分開兩邊站,黃蟬才走出
來。

  看來兩個軍官是黃蟬的警衛員。

  黃蟬才一出電梯,擠在沙發上的那七八個警衛,立刻像身上裝了彈簧一樣跳了起
來,向黃蟬立正敬禮。

  我早就知道黃蟬地位很高,所以對這種情形,並不感到奇怪。這一個空檔,倒使
我緩過氣來,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警告於是,萬萬不能暴露我們的身份。

  可是我還來不及向於是說任何話,黃蟬已經首先看到了於是,她揚起手,問道:
「老人家怎麼樣了?」

  她一面說,一面就向於是走了過來,同時也在打量我和白素,神情略有猶豫,顯
然她不能在第一時間確定我們的身份。

  於是向黃蟬迎了過去,在這時候,我才能向白素望了一眼,我的眼光之中,包含
了很多話,總括來說,是在問她:我們應該怎麼辦?

  白素回望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之中,我接收了她的回答,她告訴我:鎮定些,
不會有甚麼事情發生。

  這時候黃蟬和於是已經開始寒喧,看來黃蟬是特地來探視賽觀音的,於是正在向
她解釋:「她老人家申請要降頭師來替她治病,組織居然也批准,對她的照顧,真是
沒有話說,你還經常來看她。」

  黃蟬笑道:「探望老人家是應該的,無論怎樣,老人家……應該來聽聽她還有甚
麼話要說的。」

  或許是我太敏感,可是我一聽黃蟬這樣講,就感到黃蟬像是知道賽觀音有重大的
秘密沒有交代,所以前來探聽一樣。

  於是答應了一下,在黃蟬又向我們望來時,她很自然地道:「這兩位是降頭師的
助手。」

  這時候是很重要的緊張時刻,反應稍有差錯,就會引起黃蟬的懷疑。我自己不知
道如何才好,就只好看白素怎麼做,我跟著,就不會有錯了。

  只見白素神情木然,像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甚至於連於是和黃蟬在說
些甚麼都聽不懂的樣子,我也就裝成了傻瓜一樣,而且眼定定地望著黃蟬,絕不迴避
她的眼光。

  黃蟬聽了於是的介紹,向我利白素點了點頭,白素雙手合十,向黃蟬行禮,我也
跟著學樣。

  這時候我已經肯定剛才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白素一定已經向於是說過,不能說
出我們的身份,所以於是才會應對自如。

  想到了這一點,我放下心來:想到了新的問題:賽觀音已經要說到主題,黃蟬卻
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到,賽觀音所要說的秘密,早已聲明只能對我和白素以及於是說,
是萬萬不能讓組織知道的。

  我雖然對這個所謂秘密的內容還毫無頭緒,可是也知道一定關係重大,連於放將
軍都不能知道,當然也不能給黃蟬知道。

  我想到了這個問題,卻並不擔心,因為我知道賽觀音必然會懂得如何處理。

  黃蟬沒有再理會我們,向於是道:「去看看老人家。」

  說著,她就向病房走去,那兩個軍官一前一後跟著黃蟬,於是也一起向病房走
去。

  我再次望向白素,白素向我搖了搖頭,她的意思很容易明白:我們不必跟著去,
賽觀音只要看不到我們,就自然不會把她心中的祕密說出來。

  我向白素點了點頭,剛準備在沙發上坐下來,突然聽到了一下可怕之極的呼叫
聲。由於那呼叫聲實在太可怕,聽了讓人心中發寒,一時之間也難以弄清楚聲音是從
哪裡發出來的。

  不單是我,身邊的白素也怔了一怔,黃蟬陡然停步,所有的警衛都非常緊張。

  緊接著那一下呼叫聲,又是一下怪叫,這一下我倒聽出來了,叫聲是從賽觀音病
房那端傳來,而且顯然是葫蘆生所發出來的。葫蘆生是高級降頭師,不應該會這樣大
驚小怪,我立刻想到,一定是賽觀音出了甚麼事!

  果然在一下怪叫之後,就聽到葫蘆生一面哭一面叫:「好姐姐,你怎麼就這樣去
了!」

  再接下來,就是葫蘆生的號啕大哭。

  我不禁呆了半晌,和白素面面相覷──葫蘆生這樣哭叫,只說明了一件事:賽觀
音死了!

  賽觀音本來就已經風燭殘年,隨時可以斷氣,可是這時候她突然死亡,我只感
到,這簡直是在開我們的玩笑!

  我們那麼辛苦來聽她說秘密,我還忍無可忍地聽她說了那麼多無關緊要的話,好
不容易等到她總算要說到正題了,就離開了那麼一陣間,她老人家居然就此鶴駕歸
西,我們所作的努力,也就完全煙消雲散,她要告訴我們的究竟是甚麼秘密,當然也
就永遠無法知道了。

  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至於極點!

  我看到於是和黃蟬奔向病房,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們也急忙向病房走。

  到了病房門口,只見賽觀音還坐在沙發上,葫蘆生卻跪在地上,抱住了賽觀音的
腳,在大聲痛哭。

  仔細看賽觀音,只見她面目如生,只是雙眼已經完全沒有了神采,她的頭向著門
口,顯然是在等我把於是叫來,不過還沒有等到我們,她就離開了人世。

  黃蟬在伸手探賽觀音的鼻息,然後輕輕撫下了賽觀音的眼皮,厭惡地瞪了葫蘆生
一眼。我和白素連忙走過去,一邊一個,架起葫蘆生,葫蘆生還要掙扎,白素向他
道:「人死了,往生極樂,師父不要傷心。」

  她這句話是用葫蘆生家鄉土語所說,我也連忙用同樣的語言道:「不要哭,這裡
是醫院。」

  這時候醫護人員已經趕到,葫蘆生止住了哭聲,可是還是眼淚不止。

  毫無例外,所有醫護人員都用不友善的態度對付我們,將我們三個人逼到了病房
的角落。

  本來在這樣情形下,是我們離開的最好時機,我也想到過這一點,可是立刻自己
搖頭。我甚至於說不出當時還不肯離開的真正原因──再在這裡逗留下去,實在一點
意義都沒有,我們來的目的是聽賽觀音說秘密,現在賽觀音已經死了,她心中的秘
密,也就隨著她的死亡而再也不能夠為人所知。

  既然死人無法再說出任何秘密來,我們再留在這裡幹甚麼?

  然而這時候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趁機離去的意思。

  我推測葫蘆生不肯離去的原因,是為了他對賽觀音的依戀,而且他是真正的降頭
師,並不存在環境對他來說很危險這個問題。

  我和白素為甚麼也不肯離開呢?

  古怪的是我對於自己為甚麼不離開的原因,竟然沒有答案,我向白素望去,只見
她眉心打結,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甚麼。

  這時候病房中相當混亂,直到醫護人員把賽觀音抬到了病床上,又拉過床單,把
她蓋住,於是佇立在床前,神情很是複雜──看來她雖然一直都很不喜歡她的母親,
可是這時候還是免不了傷感。

  黃蟬正在於是的身邊,低聲說些甚麼,其餘人也都安定了下來,在這時候我和白
素不約而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在剎那之間明白了自己為甚麼不肯離開的原因。

  想來白素的想法,也和我一樣:我們是不甘心在還沒有獲知賽觀音的祕密的情形
下離去!

  這實在很無稽──賽觀音已經死了,我們再也沒有獲知秘密的機會了!只要稍為
理智一些,就會決定立刻離去,可是我不理智,並不意外,達白素也沒有離去之意,
就很令人驚訝。

  後來和白素說起當時的情形,白素道:「當時我沒有想到立刻離去,只是感到沒
有這個必要而已,我並不覺得黃蟬出現,會對我們有甚麼不利,所以不必逃避,就是
這樣簡單。」

  我很不服氣,道:「要是給黃蟬知道了我們的身份,當然是很大的麻煩!」

  白素似笑非笑他望著我,道:「衛斯理居然會怕麻煩,真是大新聞!」

  我苦笑,用手撫摸自己的臉,無話可說。

  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當時我只知道自己不肯離去的原因,是因為我還沒有弄清楚賽觀音的秘密究竟是
甚麼──至於人都死了,還有甚麼辦法可以在死人身上發掘秘密,當時根本沒有想
到。

  我們縮在病房的一角,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們,黃蟬在向於是說了一會話之後,和
那兩個軍官離去,甚至於沒有向我們多看一眼,這倒令我鬆了一口氣。

  醫護人員也紛紛離開,不一會,病房中只剩下於是和我們三人,於是仍然站在床
前,也不轉身,道:「現在沒有你們的事情了,還是請便吧!」

  她竟然對我們這樣不客氣,實在令人惱怒。不過我想了想,也無可奈何──賽觀
音死了,我們實在沒有甚麼事情可以做,還留著幹甚麼。

  白素緩緩地道:「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她說得如此肯定,我也下禁愕然,於是轉過身,神情木然,望著白素。

  白素道:「令堂剛才才開始說沒有多久,你就離開,她一直不停對衛斯理說了許
多她的經歷,難道你就不想聽一聽?」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立刻道:「是啊!我相信她所說的一切,有許多是你從來都
不知道的事實!」

  於是陡然激動,道:「完全不是事實!完全是她的妄想!她甚麼古怪的妄想都
有!我不要聽!你們快走!」

  她的這種態度,真令人想過去打她兩個耳光,白素很耐心,道:「我雖然和你一
樣,也有許多沒有聽到的事情,可是我相信,她說的是事實,不是妄想。」

  於是冷笑:「關於她的過去經歷,我再清楚不過──在運動中清查她的歷史,資
料齊全,我是研究現代史的,她的資料正是我研究的主題,我怎麼會不清楚!」

  於是如果不是這樣說,我還真沒有辦法反駁,她既然提到了所謂「個人歷史資
料」,我就有話可說了。

  所謂「個人歷史資料」,是組織中所有成員都有的一種人事檔案資料,由組織持
有,作為決定這個成員是不是可信任、可重用的根據。

  個人歷史資料的組成,以個人向組織坦白交代為主,例如出身成份、祖宗一代、
從兒童開始的經歷,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組織照例要進行許多次的查詢,然而也並
不代表組織就此相信了你自己的陳述,在有必要的時候,還會成立調查隊,到你的出
生地點、成長地點去調查,以對證你自己所說的一切是不是真實,還是對組織有所隱
瞞。有許多參加組織已經幾十年,地位很高的人物,忽然變成了罪人,這種調查,功
不可沒──因為這種調查,往往可以發現自稱是貧農出身的人,原來是地主成份,一
直在欺瞞組織,當然就罪大惡極。

  這只是普通的情形。像賽觀音這樣的人,組織對她當然更加注意,相信在這幾十
年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運動之中,她都是組織要求把她個人歷史資料交代清楚的
對象,在不知道多少次反覆追查的過程中,她的個人資料,確然可以當成歷史來研
究。

  於是自稱對賽觀音的歷史再清楚不過,當然是她有機會接觸賽觀音個人歷史資料
的緣故。

  同時我也想到,於是對她母視的厭惡,當然是源自賽觀音在大大小小的運動中,
都是被清查的重點對象──作為被清查對象的女兒,她要忍受種種歧視和不正常的待
遇。組織還必然會想在她身上了解審查對象的言行有沒有對組織不利之處,一直到了
連她最崇拜的父親也受到了牽累,她所忍受的痛苦,不是親身經歷,實在難以想像。

  所以她才會對母親反感──她把這一切都歸咎於她母親的出身,而不知道這種把
出身決定一切的制度才是罪魁!

  她無法有正確的認識,是因為她從小到現在,都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思想範圍
當然也就只能那樣。

  這是這種人的悲劇──更可悲的是這種人自己完全不知道這是悲劇!

  我當時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以為根據個人歷史資料,就很了解令堂的過去
了?你以為她會把一切都告訴組織?」

  於是的臉色難看之極:「如果經過了那麼多次審查,她還一直在欺騙組織,那她
就是不折不扣的叛徒,我對她的過去,更加沒有興趣知道!」

  我冷冷地道:「她當然有欺騙組織的行為──她保留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相信這
個秘密和組織有重要的關係,你難道不想深入研究?」

  於是笑起來,笑聲聽起來很可怕,她道:「她到死也還沒有說出那個秘密來,如
何深入研究?」

  我這時候已經有了一定的如何深入研究的想法,所以對她的這個問題,我可以立
刻回答。我道:「她在說到正題之前──也就是快要說出秘密之前,說的是她上吊自
殺獲救,要深入研究,就可以從那件事開始。」

  於是聽到我這樣說,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一樣,怔了一
怔之後才道:「她自殺?上吊自殺?她怎麼會自殺?她為甚麼要自殺?」

  從她發出了這一連串的問題來看,她顯然對賽觀音的過去,一無所知,真不知道
賽觀音一直以來,向組織「坦白交代」了一些甚麼資料來胡弄組織,想來很是可笑。

  賽觀音為甚麼要自殺,說來話長,我只好道:「就是因為那場山洪暴發──」

  剛才就是說到了山洪暴發,黃蟬突然出現,沒有繼續下去。這時候於是十分惱
怒,提高了聲音:「甚麼山洪暴發!那和她要自殺有甚麼關係!」

  我道:「組織把一群烈士和重要人物的孩子交給她負責照顧──」

  我才說到這裡,於是就臉上變色,又驚又怒,竟然向著床上賽觀音的遺體頓足罵
道:「你真是不知輕重至於極點!這是國家最高絕頂機密,你怎麼能夠隨便對人
說!」

  我冷笑:「她不是隨便對人說,而是在經過了幾十年考慮之後才決定對我說的,
而且她要對我說的機密,遠不止此!」

  於是喘著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我又道:「譬如說,在山洪暴發之後,她負
責看顧的所有孩子全都死了──她就是為了這個,才要上吊的,不知道她後來又如何
欺騙了組織?」

  於是剛緩過氣來,又聽得我這樣說,她厲聲道:「衛斯理,你他媽的在放甚麼
屁!」

  本來於是不但秀麗無儔,而且舉止斯文,言語優雅,這時候她居然自然而然口出
粗言,由此可知她心中對我的話反感的程度是如何之甚。

  她罵了一句之後,急速地吸了一口氣,又喝道:「滾!你們全替我滾!」

  她口出惡言到了這種地步,我也很生氣,可是白素在這時候,用力拉了拉我,
道:「好,我們走,要是你感到有需要,可以來找我們──反正你來過。」

  她說著,拉了我就走,一直到我們來到了電梯口,才看到葫蘆生依依不捨,一步
一回頭,走了過來。

  白素嫌他走得慢,過去拉他進了電梯。

  白素表現如此急忙要離開,我知道必然有她的道理,所以我並沒有反對,我們出
了醫院,我問:「我們到哪裡去?」

  白素的回答簡單之極:「回家。」

  白素決定回家,我們就回家。在回家的過程中,葫蘆生一直在傷心,我就將賽觀
音的敘述,講給白素聽。



【第十部:證據】

  白素聽得十分用心,完全沒有打岔,等我說完,她還是沒有說甚麼。

  我表示自己的意見:「本來我想在於是那裡,看看賽觀音的個人資料,看賽觀音
在所有孩子都被山洪沖走的這件事情上,是如何向組織交代的。或許和她始終未曾說
出來的秘密有些關係……現在當然不必再追究了。」

  白素一直保持沉默到回家,回家之後,她才道:「只要於是稍為有一點好奇心,
我想她會來找我們──而我認為天下沒有沒有好奇心的人。」

  照白素的話,於是一定會來找我們,我卻感到這個可能性不大,不過我也沒有和
白素爭論。

  紅綾當然第一時間向我們追問經過情形,當她知道賽觀音始終沒有能夠說出秘密
來的時候,反應之沮喪和感覺之窩囊,比我更甚。她說:「白走了一趟!」

  白素道:「也不能算白走,至少聽了一個傳奇人物的故事,非常動聽,你也不妨
聽聽。」

  我們當然不是要紅綾聽聽故事就算,而是要她在聽了故事之後發表一些意見。

  我和白素已經從各方面來揣測賽觀音所謂「天大秘密」的內容,可是仍然一點頭
緒都沒有,所以想聽聽紅綾有甚麼意見──由於我們對賽觀音敘述故事的歷史背景比
較熟悉,可能反而想不出新的主意,紅綾並不受熟悉歷史的困擾,說不定會有所發
現。

  紅綾和白素完全不同,在聽故事的時候,不斷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我一概不回
答,等到故事說完,我才道:「我相信賽觀音敘述故事的時候雖然雜亂,可是還是順
序說下來的。在她就快要說出秘密之前,所發生的大事是山洪暴發,所以她的秘密應
該與此有關!」

  紅綾側頭想了一想,道:「更應該和軍師娘子有關──她說完了軍師娘子救了她
之後,就說這就到了正題,而且她一見了你們就問是不是知道軍師娘子這個人,由此
可知軍師娘子在這件事情上,是關鍵人物。」

  我和白素也想到過這一點,可是卻「到此為止,此路不通」,完全無法作進一步
的設想。

  軍師娘子早已死了,無法向她詢問接下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我們的設想是:本來賽觀音非死不可。

  遇到了軍師娘子之後:賽觀音可以不死。

  其間發生了甚麼事情,可以使賽觀音由非死不可到可以不死?

  這是最重要的關鍵性問題。

  紅綾提出:「先看賽觀音為甚麼要尋死的原因。」

  我把賽觀音上吊的原因寫了下來:她負責看顧的孩子被山洪沖走,她無法向組織
交代。

  白素和紅綾看了,都想了一會,點頭表示同意。

  我道:「結果在遇到了軍師娘子之後,她沒有繼續尋死,也就是說,她尋死的原
因消失了。」

  白素和紅綾點了點頭,也表示同意。

  我再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使她自殺的原因消失?」

  紅綾突然大叫一聲:「我知道了!一定是軍師娘子替賽觀音作證,向組織證明一
切全是意外,不是賽觀音的錯,組織就不再追究賽觀音的過失,賽觀音自然不必上吊
了!」

  我和白素聽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紅綾確然沒有「熟悉歷史情況」的包袱,可是她卻也未免太天真了──組織怎麼
會相信軍師娘子這樣的人物替賽觀音作證。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看到我們的反應,紅綾知道自己的說法,大概不能成立,她做了一個鬼臉,又
道:「看顧那些小孩的,還有很多女兵,一定是女兵之中有生還者,可以證明這場天
災和人為疏忽無關,賽觀音當然不必再尋死。」

  我笑道:「那樣說,事情和軍師娘子就沒有甚麼關係了。」

  紅綾又做了一個鬼臉,繼續提出她的看法──至少有超過十種意見,百分之百溫
寶裕式,難以成立。最後她忍不住焦躁起來,雙手亂搖,道:「我不知道了!」

  接著她竟然埋怨我:「你怎麼在賽觀音還沒有說出秘密之前,就讓她死了。」

  這種話若是別人來說,一定會使我勃然大怒,可是是自己女兒說的,也就只好笑
笑──相信很多父親都會有同樣的經驗。

  討論沒有結果,事情當然只好不了了之。

  大約過了一個月左右,白老大居然打電話來,第一句話就問:「見到賽觀音沒
有?」

  白素接的電話,給了肯定的回答,白老大再問:「她的所謂天大的祕密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白素對白老大,就像紅綾對我一樣──這好像是女兒天然的權。白素笑道:「我
以為爸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了。」

  白老大回答:「賽觀音這個人,太傳奇了,所以她如果有秘密,這秘密一定非同
小可,我很想知道。」

  白素嘆了一口氣,將我們和賽觀音見面的經過,以及賽觀音的敘述,詳細說了。

  白老大聽了之後,好一會沒有反應,白素連連叫他,過了兩三分鐘之久,白老大
才有回應,他道:「這種情形,叫做造化弄人,真是無可奈何!」

  白素問:「爸有甚麼設想?」

  白老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現在一時之間想不到,等我好好想一想再說。」

  白老大說好好想一想,想了十天之久,才再有電話來,卻令我們啼笑皆非,他
道:「我作了許多設想,可是發現沒有一個可以成立,所以等於沒有設想,不必說
了。」

  事情到了這裡,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世界上絕對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結果的。
可是白老大兩次電話,卻給了我一個提示:還有一個人,我們應該去聽聽他的意見。

  這個人就是鐵蛋鐵大將軍。

  鐵蛋對那時候的情形更加熟悉──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對於賽觀音自殺的
原因為甚麼會消失,他應該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解釋。

  由於追求答案之心甚切,所以我專程去看鐵蛋。

  和鐵蛋會面的過程,不必詳細敘述,我向他說了一切經過,只問他一個問題:
「你認為軍師娘子的出現,是不是和賽觀音不必自殺有關?」

  鐵蛋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才答非所問地道:「我不知道組織有這
樣的計劃……很可笑……原來我一直根本沒有能夠進入組織的核心,所以才不知道有
這樣的計劃!」

  接下來他才道:「根據你所說的情形,再加上賽觀音的出身不好,這樣的大事,
組織一定會追究到底,可是……好像並沒有發生過……我和於放感情很好,從來也沒
有聽他說起過這件事,賽觀音也沒有受過甚麼特別的處分。」

  我再問:「據你所知,在甚麼情形下,組織會不對賽觀音進行處分?」

  鐵蛋想了半天,才搖了搖頭:「一定會嚴厲處分,我想不出組織有任何理由不處
分。」

  萬里迢迢去見鐵蛋,結果也是一無所得。

  一直到後來,才知道這次去見鐵蛋,作用很大。鐵蛋對這件事情也感到很疑惑,
他向一些他過去的老同事,去詢問這件事,可能是因為他問了不少人,被詢問的人,
有的向於是提起,所以才有於是聲勢洶洶來向我質問的事情發生。

  於是來意不善,可是她的來訪,卻又提供了一些新的資料,我也不能肯定這些資
料是不是可以解決問題,還是使問題更加複雜,無論如何,於是的來訪,很是重要,
值得記述。

  於是來的時候,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紅綾見了她,張大了口想叫她,卻發不出聲
來。

  我和白素都恰好在家,白素說了一聲「請坐」,於是也不理會,就來到我面前,
伸手直指住我,態度之惡劣,無以復加,大聲道:「人都死了,你還想怎麼樣?」

  這無頭無腦的指責,我倒是很可以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立刻回答:「當然是想
弄清楚她的秘密。」

  於是厲聲道:「根本沒有所謂秘密!你不要再到處去打聽,不要再因此妨礙我的
生活!」

  白素嘆了一口氣:「你既然來了,能不能聽我們說一些你沒有聽過的事情?」

  於是用盡了氣力大叫:「我不要聽!」

  她說著,轉身就走,她還沒有走到門口,紅綾就過去在她的身後,將她攔腰抱
住,提了起來,來到沙發前坐下,並不放開手,就變成了於是坐在她的身上。

  於是當然拼命掙扎,又大聲呼叫,紅綾不放手,也叫道:「你們快說!」

  紅綾的方法雖然怪異,可是卻很有用,我和白素不管於是是不是想聽,立刻揀賽
觀音敘述的重要部份,自顧自說了起來。

  事情本身就很吸引人,而且畢竟是於是母親的事情,沒有多久,於是就靜了下
來,聽我們的敘述。

  她雖然肯聽了,可是神情不屑之極,而且不住冷笑。

  等到我們說完,紅綾也早就放開了手,於是雙手揮動,厲聲道:「一派胡言!」

  白素吸了一口氣:「令堂為甚麼要在生命最後時刻,來向我們胡言亂語?」

  於是道:「臨死的妄語,有甚麼道理可說!」

  我道:「你這樣說,不能說服我,我還是要追查下去。」

  於是瞪了我半晌,才道:「好,等我三天,三天之後我再來,給你看證據,反駁
你的胡說八道!」

  我不禁感到十分失望,本來我以為她在知道了情由之後,態度會改變,我道:
「你剛才聽到的一切,並不是我的胡說八道,全是你母親告訴我的!」

  於是狠狠地道:「那就是她的胡說八道!」

  說著,她又瞪了紅綾一眼,氣沖沖地離去。紅綾也十分失望,不過紅綾失望的原
因和我不一樣,她很難過:「怎麼漂亮的姑姑不漂亮了?」

  當時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於是說「給你看證據」是甚麼意思,我們也沒有深
究,只等她來了再說。

  沒有等三天,過了兩天,於是就已經出現,這一次她雖然還是臉色難看,可是已
經下像上次那樣激動。

  我和白素和紅綾與她各自坐在一張方桌的一邊,對峙了一段時間,她才道:「可
以開始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怎麼開始,開始甚麼。」

  於是一揚眉:「你說一件事,我用證據來駁斥一件,證明你所說的事情根本就沒
有發生過!」

  她說了之後又補充:「我帶來的證據都是原始資料,本來那些都是絕對機密的文
件,我是作為歷史研究員,經過組織批准,才能接觸這些資料,這些資料的可信性毋
庸置疑。」

  她說來如此權威,我忍不住問:「現在你動用這些資料,也經過組織的批准
嗎?」

  於是臉色了白,道:「沒有。為了制止你繼續胡說八道和胡思亂想,我相信我這
樣做對組織有利。」

  我還想告訴她,她相信怎樣,並沒有用處,組織有組織的看法。然而我還沒有開
口,白素就輕輕踢了我一下。接著白素向於是道:「你說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開
始。」

  於是道:「好!你們說有災難性的山洪把所有人都沖走了──」

  我立刻糾正:「不是我們說,是令堂說的。」

  於是冷笑一聲:「在所謂山洪暴發差不多的時間,確然有一件大事發生,不過和
山洪沒有關係,請看文件第一號。」

  她說著,就打開隨身帶來的公事包,取出一份文件來,文件是一張放在經過真空
處理的透明膠袋之中的信紙,上面寫了很多字。於是將文件放在桌上,我們一起俯身
去看。首先看到的是「緊急報告」四個字。

  等到看完了報告,再肯定了寫報告的人,是竇巧蘭(賽觀音的本名),我們三人
都目瞪口呆。

  報告寫得文句不通,白字連篇,可是還可以看明白,報告是由當時職務是「九三
三部隊第一小隊隊長竇巧蘭」向上級領導所作,報告的內容是說,在一次遭到不明來
歷的土匪攻擊之後,負責特殊任務的女兵和幹部,就集體開小差逃亡,作為小隊長無
法阻止,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緊急召集了一些當地百姓婦女,還是無法繼續任務,所
以報告上級,請盡快派人支援。

  報告上並沒有說明「任務」是甚麼,於是立刻解釋:「由於任務是絕對機密,所
以不能在報告上說明。」

  這報告實在令人發懞,我當然知道這絕對機密的任務是甚麼,這任務直接由中央
負責,重要無比,賽觀音已經詳細告訴了我們。然而這個報告是甚麼意思?

  其實報告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只不過我們在賽觀音敘述中早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情,而報告上表達的事情和我們知道的接不上榫,所以才叫人糊塗。

  從報告上來看,事情是:那一連女兵,突然都開了小差,逃走了。

  而那兩百多個不到兩歲的幼兒,賽觀音一個人當然無法照顧,她一方面緊急找地
方上的婦女幫忙,一方面向上級緊急求助,這就是這個報告的背景。

  我們三人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因為如果在這樣情形下,有這樣的報告,那就是說,賽觀音的敘述之中,有關山
洪暴發,沖走了破廟,破廟中人連大帶小全都被沖走等等,全部都是胡說八道,都是
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了!

  因為如果真有如賽觀音所說的山洪暴發,絕不可能只把大人沖走而那麼多幼兒卻
安然無恙,就算像衛斯理故事的常見情形,當時恰好有外星人出現,那外星人也斷然
沒有只救孩子不救大人的道理。

  我不由自主搖頭──至於為甚麼要搖頭,是否定這報告,還是否定賽觀音的敘
述,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來。

  於是繼續取出文件,介紹文件的內容:「這是當時中央負責人知道事情發生之後
的會議紀錄,包括如何善後,派絕對可靠的女兵去接替任務,同時通知多方面力量,
追查逃兵……」

  於是在不斷說著,我只覺得腦中轟轟作響,思緒紊亂至於極點,對於是的話,最
多只聽進去一半。

  我很佩服白素在這樣情形下,還能提出問題,她問:「那些逃兵,後來找回來多
少?」

  於是又取出一大疊文件,道:「根據這些尋找逃兵經過的文件顯示,當時在附近
有一股來自關外的土匪,逃兵極可能在土匪的裹脅下離開,所以一個也沒有找回
來。」

  我聽到「一股來自關外的土匪」:就失聲道:「軍師娘子!」

  於是瞪了我一眼,繼續道:「中央把追查逃兵當作重要的任務,一直堅持了幾
年,追查到這股土匪,後來一直向西流竄,從新疆出國,可能到了土耳其,這才沒有
繼續追查下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軍師和他的女兒,後來確然在土耳其定居。

  然而當時的情形,究竟怎麼樣,我還是一片惘然。

  白素又問:「你認為這樣的集體逃亡有可能嗎?」

  於是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十分小心,她道:「在艱苦的鬥爭過程中,無可避免會有
經不起考驗的人,逃兵事件,也就無法避免──一直到東北戰爭時期,大批部隊出
關,仍然有大量的逃兵出現。」

  白素問得很認真:「當時那批女兵逃亡,有沒有帶走孩子的?」

  我直到這時候,才插了一句話:「是啊,這些孩子那麼重要,那些女兵難道沒有
想到帶走孩子,至少可以在被抓回來的時候,和組織講講條件。」

  於是連看都不看我,只是回答白素的問題,她回答得十分鄭重:「沒有,孩子一
共二百零三名,一個都沒有少。」

  我還是不斷搖頭──根據於是提供的證據,當時的情形是:所有大人,除了賽觀
音之外,全都不見了,而所有的幼兒,卻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留了下來。

  這種情形,和賽觀音的敘述,完全不同。

  雖然於是可以提供各種文件作為證據,可是在兩者之間要我選擇,我還是寧願選
擇相信賽觀音的敘述,因為賽觀音實在沒有騙我們的理由。

  我和白素和紅綾,當時都抱著同樣的想法,我們的神情很明顯的表達了我們的想
法。

  於是有點激動,她站了起來,沉聲道:「還有一份最最機密的文件,本來我不想
給你們看,現在你們可以看,看了之後,就可以知道我說的一切是事實!」

  那份「最最機密的文件」一定重要之極,因為於是在取它出來的時候,雙手甚至
於在發抖。

  我們看到文件在真空處理的透明袋中,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非常簡陋,是毛邊
紙裝訂而成,上面寫著「第一小隊花名冊」七個字。由於看過賽觀音寫的那份報告,
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七個字是賽觀音的筆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吸了一口氣──我們都想到了這是甚麼名冊,果然於是一字
一頓地道:「這是當時二百零三個孩子的名冊,你們可以看看!」

  她說著,用小刀劃開了袋子,將名冊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白素伸手揭開名冊,一頁一頁看下去,我們都自然而然屏住了氣息。

  一個一個名字跳進我們的眼睛,從我們的視覺系統到思想系統,使我們知道這些
名字所代表的意義。

  二百零三個名字後面,還有他們父母的姓名。

  二百零三個名字之中,至少有一半是我和白素都熟悉的。

  二百零三個名字之中,有七個,或者八九個,是人人都應該熟悉的。

  白素翻了兩頁就停了手,我繼續翻下去,感到薄薄的一頁紙,像是有千斤的重
量。

  當年的幼兒,現在早已長大,而且都按照當年中央的計劃,受到精心照顧,接受
高等教育,在普通老百姓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環境中成長,終於成為高高在上的人中
龍鳳。

  當年的計劃,得到了完美的實現。

  於是在我們看完名冊之後,立刻將名冊收了起來,望著我們問:「當年的孩子,
全都被山洪沖走了嗎?」

  我不禁苦笑──當然沒有被山洪沖走,不然怎麼還會長大成人?這本名冊,是賽
觀音的敘述純屬胡說八道的最好證明!

  於是不等我們回答,就將所有的文件,都放回公事包,然後道:「事情再明白不
過了!」

  我們還是傻瓜一樣沒有反應。

  於是冷笑幾聲,道:「原來所謂衛斯理故事,都是在妄想的基礎上發展出來
的。」

  她這樣說,當然是在諷刺我,可是我並不在意,因為我根本同意她的說法,所以
我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全都是想出來的,當然也可以說全是妄想出來的──
難道你以為衛斯理故事全是真的嗎?」

  於是顯然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怔了一怔,又冷笑幾下,拿起公事包,就離
開了。

  在她離開之後,我們三個人還是坐著不動。

  如果把文字化為電影畫面,那麼鏡頭凝結,我們三人一動不動,再打出「再會」
字樣,戲也就完了。

  戲完了,故事當然也跟著完了。

  在故事一開始就說明過,故事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結束。

  如果覺得還有很多疑問,在整個故事的敘述過程中,其實已經有很多線索(太多
線索了),可以提供答案,有興趣,可以找一找,想一想,沒有興趣,可以不理。

  我是聲明在先的,所以如果表達不滿,那是「咎由自取」──既然在這樣的聲明
下還選擇了看這個故事,就應該有足夠的智力,知道故事其實是真正的完了,有頭有
尾,完整無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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