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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雙程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雙程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這是一篇序言,是用電腦來寫的。用電腦來寫作,好像已經不是甚麼新鮮的事情了
,不過我使用的是最新的語言打字機。這對我來說,新鮮至於極點。

    用了三十年以上的筆,忽然可以不用,感覺之奇特,無以復加。而且,非但不用筆
,更幾乎不用手。其奇妙真是難以形容。

    我很貪心,心想,把聲音化成文字的時代已經來到了,那麼,把思想化成文字的時
代還會遠嗎?要感謝葉李華、朱敏鵑夫婦,是他們教會我使用電腦的。

                                                                        倪匡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日  三藩市

一、救人質

    在上一個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後,還有一段對話,需要記述。

    這一段對話,和另一段對話,可以算是這個故事的一個引子。雖然在故事的情節上
並無關聯,可是在故事想要表達的觀念上,倒是一以貫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贅言。

    第一段對話,發生在我和沈魂之間——沈魂,是我對沈萬三靈魂的簡稱;沈萬三是
歷史上著名的明初豪富,擁有聚寶盆,富可敵國。

    那是在《活路》這個故事告一段落之後的事,沈魂和我們告別,我問他:「你是不
是已經決定要走活路了?」

    他遲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還要考慮考慮!」

    我叫了起來:「還要考慮?你還要考慮多久?你沒有聽說嗎?只要放下,就可以走
上活路,你還有甚麼放不下的?你億萬家財,早化為烏有;你的聚寶盆也已被皇帝打碎
,你已死了幾百年,你現在甚麼也沒有,還有甚麼放不下,要考慮的?你還要考慮多久
?你已經考慮了幾百年!」

    由於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連珠砲也似的問題,也愈問愈是激
動。

    雖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不是特別關心他,但是我性子急,
對於他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很是不耐煩。二來,我實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這種情
形下,還有甚麼放不下,還要考慮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慮再久,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對人來說,
幾百年已經是歷史了,可以終結好幾十代生命,但對我來說,那……時間不算甚麼,這
一點,你不會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氣,確然,時間這個來無影去無跡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見的東西,是一個
極度怪異的存在,對於一切生命形式來說,重要無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一切生
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時間的過去中,逐漸消失,歸於死亡。

    可是,「時間」究竟是甚麼東西?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何以產生?如何產生?卻
沒有人說得上來!

    只有我的朋友羅開,人稱「亞洲之鷹」的,告訴過我,時間是一個大神,這時間大
神主宰著一切生命的死亡。時間大神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巨輪,在它的轉動過程中,
一切生命,歸於終結。

    羅開還堅稱,他曾和時間大神展開過十分可怖的鬥爭——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話,只
是對他所說的那些,無法深切了解。

    事實上,連羅開本身,也無法具體地說出,時間大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沈魂這時的反應,至少使我明白了一點,時間對生命有作用,但對存在形式如靈魂
,就沒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靈魂的溝通經歷之中,我頗有和積年老鬼打交道的經驗,所有靈魂,似乎都可
以擺脫時間的規範。所以,沈魂說,時間對他來說,不成問題。這一點,我雖然因為不
是靈魂形式的存在,還有生命,無法完全理解,但至少還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還有甚麼放不下,以致還要考慮的。

    我再次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沈魂嘆息:「我當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麼可怕的經歷之後,現在,我是說
,我的現狀,可以給我……一種大亂之後安定的……感覺……」

    我大叫了起來:「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還會有這種感覺!」

    沈魂惱怒:「你又不是我,怎麼可以否定我的感覺!」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沒有放得下的!或者說,要一個人做到「放下」,那太難了!

    旁觀者清,看得出這個人實在沒有甚麼可以放不下的了,應該輕而易舉,就可以放
下了,放下了之後,他可以自在逍遙,走上活路。可是當局者迷,這個人總感到自己還
有很多擔子還是要挑著,哪裏放得下。

    一般總以為,這個人死了,總可以放下了吧——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還有甚
麼。

    豈不知就算死了,一樣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著如此,死了也如此。

    死了之後,是另一種方式的存在,那是「現狀」。放不下的,就是「現狀」,即使
這個「現狀」再壞,可是一樣放不下。

    雖然那種「活路」,確實是虛無縹緲了一些,全然無法想像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先
要人放下現有的,那就難於登天了!

    佛家的精義,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何等簡單明瞭,可是「屠刀」,古
往今來,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這「屠刀」,真是難放得下。新發於研,鋒利無
比的好刀,固然捨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鏽的爛鐵片,也一樣要緊握在手中,其實,是
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總以為一了百了,甚麼也沒有,不放也得放了吧,豈知也
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觀願望,所以很難做到。但死亡卻是客觀
上必然發生的事實,任你是三皇五帝,也終須一死,死了之後,不放也得放,所以,終
須一放,何不早放?

    現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麼容易放,明明甚麼都沒有了,可是還緊緊抓住那虛無
縹緲的「感覺」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麼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來已如風中
殘燭,還要營營役役,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我當時呆了好一會,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慮吧!」

    沈魂最後給我感到他的反應,是發出了一聲長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甚麼在嘆
息。

    這是第一段對話。

    第二段對話,也和我記述過的一個故事有關,那故事題為《算帳》,提出了一個說
法:每個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行動,都是早已設定了的。

    這個說法,我一個在義大利的朋友,表示不服,他特地來電話和我討論。

    他道:「你提出的這個說法,很有問題。」

    我道:「請說得具體一些。」

    他道:「好。譬如說,一個人一生吃飯若干,是設定的,他可以每餐少吃一半,那
麼,他的壽命不是就可以延長一倍了麼?」

    我嘆了一聲:「和你這種人討論問題,很是無趣。既然一切都是早已設定的,那麼
,就是「一切」——包括了他忽然會動念少吃一半飯這一點在內,所以沒有用。他如果
起了這個念頭,並付諸實行,這一切也早在設定之中,不是他的創作,一切仍是照設定
的行事。」

    那朋友悶哼了三聲:「我不信。」

    我也哼了三聲:「我有要求你相信麼!」

    那幾近不歡而散了。確然,有不少人和這朋友相似,老是把「你這麼說,我不信」
掛在口上。老兄,我甚麼時候要你信過。

    你不信,是你的事,根本不必讓我知道。

    這是第二段對話。

    好了,言歸正傳,這就開始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開始於一個電話。

    當我書房那個極少人知道號碼的,又有特殊響聲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時,我在床上,
老大不願意地翻了一個身,看了看時間,是凌晨四時三十八分。

    我一躍而起——這樣的時間,有人打這個電話給我,那必然是有要緊的,或是很特
別的事。

    戈壁沙漠曾幾次要把我這個電話,接在一個如同手錶大小的隨身聽電話上,可是我
卻一直沒有答應,我甚至連普通的隨身電話也拒絕使用。因為我覺得那東西像是一個怪
物,可以使他人隨時騷擾你的安寧,我不想做人做到這一地步,所以才不肯用。

    但這時,想想若是電話就在我的手腕之上,多少也有點好處,可以不必起床了。

    我急步走向書房,白素也醒了,發出了一下聲音——這聲音,在別人聽來,可能毫
無意義,但是我卻知道白素在向我表示:不論發生甚麼事,她都會支持我!

    一進書房,在靜寂之中,電話聲聽來更是驚天動地。我一伸手,拿起電話來,就大
聲道:「好了,是哪一位仁兄大人?」

    會打這個電話來的,一定是和我極熟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必掩飾在這個時候,被人
吵醒的不滿。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陣「咭咭」的笑聲,一聽這樣輕鬆的笑聲,我就不禁一怔,因
為那絕不是有急事的人所能發出來的。

    隨著笑聲,一個清脆的女聲道:「不是仁兄,是仁妹;不是一個,是兩個。」

    我明知那是兩個人在說話,可是我分不出哪一句是哪一個說的。

    事實上,不等她們開口,才聽到她們的笑聲,我已知道是甚麼人了。

    除了良辰美景,還會是誰。

    這對奇特無比的雙生女,自從在《爆炸》這個故事之中,和她們相遇過之後,一直
沒有聯絡,忽然有了電話,也很令人高興。

    我打了一個呵欠,才道:「好呀,兩位仁妹,夤夜來電,有何見教?」

    兩人仍是不斷笑著,一面笑一面說:「對不起,把你吵醒了,白姐在嗎?」

    原來是找白素的,這時,白素已在書房門口,我向她做了一個手勢,按下了一個掣
鈕,以便聽到她們之間的對話。白素接過了電話來,才「嗯」了一聲,就聽得良辰美景
搶著道:「白姐,你可是精通手語的?」

    我呆了一呆,不錯,白素精通手語,可是,就為了這個問題,她們值得在凌晨四時
打電話來問?

    白素卻沒有回答——我起初不明白,這個簡單的問題,何以她還要想了才能回答,
但立即就知道了,問題其實殊不簡單,這證明在心思縝密方面,白素始終勝我一籌。

    她在想了一想之後,道:「普通的一些,我自問可以應付。」

    良辰美景立時叫了起來:「天!原來手語真有好幾種!那專家倒不是胡說,冤枉他
了。是啊,有可能連白姐也不懂那手語呢!」

    她們兩人自顧自說話,亂七八糟,好在我和白素都習慣了她們的這種說話方式,但
我仍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要是我在和她們對話,早就喝令她們快些切入正題了,可是白素的耐性好,並不發
問,反倒是她們又問道:「手語還有特殊的麼?」

    白素道:「有,有的只是少數人自創的,和江湖切口相類似。更有的是兩個人之間
才明白的,那多數是夫妻、雙生子、兄弟姐妹之間才用的,別人自然無法明白他們自創
的手語。」

    白素的這一番話,連我也長了見識,良辰美景突然又轉換了話題,問:「白姐,你
可曾聽說過『四巧堂』?」

    她們接著又解說了「四巧」這兩個字。

    白素一揚眉:「那是很久之前,一個由聾啞人組成的幫會。你們怎麼會知道的?這
幫會會眾極少,取人極嚴,要死一個會眾,才能補充一個,會眾之中,頗有能人,你們
怎麼知道的?」

    良辰美景又叫了起來:「原來真有四巧堂這名堂,這個怪了!」

    聽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良辰美景的回答,卻是我再也想不到的,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一向行事鎮定之
極的白素,聽了之後,也大是錯愕。

    良辰美景的回答竟然是:「我們兩個,成了一個四巧堂高人手中的人質!」

    這句話,雖然再簡單也沒有,可是一時之間,我真的難以理解。

    首先,「成為人質」這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沒有槍口對準了太陽穴,也多半
有利刃加頸。可是良辰美景卻一直有說有笑,而且,笑得很是輕鬆,一點也不像是落到
了他人手中。

    其次,她們兩人是何等樣的身手,就算打不過人家,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是
輕而易舉的事,怎麼就那麼容易叫人抓了去當了「人質」。

    其三,甚麼四巧堂不四巧堂的,這種江湖幫會,大都是三五十年之前的事,早已風
流雲散,沒有僅存者了,哪裏還會有甚麼活動。

    所以,我第一個反應是:兩個小丫頭,又在胡說八道了!

    可是,我一看白素的神情,嚴肅無比,我也就不敢貿然發表意見。

    因為我知道,白素對於江湖上各種古裏古怪的幫會組織等等,知之甚詳,她和她父
親白老大兩人,簡直是這方面的小百科全書。

    我聽也沒有聽過「四巧堂」這個名詞,她一聽就解說出所以然來,可知其中必有古
怪。

    只聽得白素沉聲責問:「你們曾欺侮殘疾人來著?」

    良辰美景急道:「沒有啊,我們怎麼會做這種無聊之事。」

    白素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事情就有商量。」

    我哼一聲:「事情本就沒有甚麼大不了,這兩個小丫頭,不知在鬧甚麼鬼!」

    良辰美景叫了起來:「那四巧堂的高手說,若是不聽他的話,要有幾百人死於非命
!」

    我愈聽愈不像話,怒叱道:「叫那人向我說話!」

    良辰美景又笑了起來:「他又聾又啞,只會特種手語,怎麼能在電話中和你講話?


    這時,白素狠瞪了我一眼:「你們把事情經過,好好說一遍。」

    良辰美景道:「只怕在電話中說不明白,你要來才行。」

    白素吸了一口氣:「好,我來!」

    她一面說著,一面已回臥室去換衣服,我失聲問:「你們在哪裏?」

    良辰美景道:「機場。」

    我火冒三千丈:「哪裏的機場?」

    良辰美景卻笑得歡暢:「當然是本市的機場,衛大哥,你也來,事情怪得很。」

    我沒好氣,用力放下電話。白素動作快,已換好了衣服,並且向我拋來了外套和長
褲。我一面下樓,一面穿上,動作難看,狼狽不堪。

    看白素很是焦急的樣子,我不以為然,上了車,就道:「別緊張,這兩個小鬼頭,
花樣多得很,我才不相信她們成了人質,身陷險境!」

    白素笑了一下:「看來確然不像,不過也難說得很,因為那四巧堂中的人,行事…
…乖張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道:「怎麼一回事,聽起來,有點像是武俠小說中的情節。」

    白素緩緩搖著頭:「他們全是聾啞人、殘疾人,在世上,自然難免受人欺負,所以
行為偏激。他們第一代創始人,在清乾隆年間,得遇高人,聽說那是一個女子,還是獨
臂神尼的再傳弟子——」

    我聽得興趣盎然:「好哇,那是明清八大俠之中,哪一位的徒弟?」

    所謂「獨臂神尼」,是明朝亡國之君,崇禎皇帝的女兒長平公主,所收的八個徒弟
,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稱「明清八大俠」,倒也不盡是稗官之言,而是確有其人,大
有其事的。

    白素道:「應該是呂四娘,但年代久遠,已不可考查了。」

    我道:「好傢伙,和雍正血滴子也扯上了關係!」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說道:「對不起,我並無輕視之意。」

    白素嘆了一聲:「這四巧堂中的人,最多的時候,也不超過五十個,卻是人人各有
所長。他們最恨的是欺躪殘疾人的行為,一教他們遇上,雖然犯事的是小孩子,也絕不
肯放過——」

    我聽得悚然,也大是反感:「那他們會如何對付?」

    白素道:「爸告訴我,他們花長時間在對毒物研究過程中——那是他們自衛的方式
,因為他們畢竟不如正常人,所以要另闢途徑,謀求發展。」

    我心知白素對各色江湖人物,都很尊重,所以一句話在口中打了一個滾,並沒有說
出來。

    我想說而沒有說的話是:想不到和毒手藥王,也大有關連。

    白素續道:「他們的獨門毒藥,很是古怪,能令人在短時間內變成殘疾。譬如說,
他們知道有人在欺侮聾啞人,就逼那人服毒,服了毒藥之後,那人便有十天八天,或是
一個月半載,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那意思是叫那人也嘗嘗做聾啞人的苦況滋味,看他
以後還會不會再去欺侮又聾又啞的可憐人。」

    我聽了之後,不禁默然,因為這樣的行為,似乎很是公平。

    我只是問了一句:「過後呢?」

    白素道:「他們對藥物的控制,得心應手,到時,那人就恢復了正常。」

    我搖頭:「這只怕也是傳說,若是有人欺侮失去了雙腿之人,難道他們也能令那人
斷了雙腿一個月,到時又再長出兩條腿來?」

    白素道:「你倒真能夾纏不清——他們能令那人下肢麻木,動彈不得,一如失了下
肢。」

    我仍然搖頭:「傳說而已,豈可足信!」

    白素悠然道:「我還很小的時候,爸帶我去見一個老朋友,那老朋友是一方大豪,
爸去了之後,他家人卻說他不見客。他和爸是極熟的,爸一路罵,一路闖了進去,誰也
阻不住——」

    我聽白素說著,也不禁神往,想想白老大行事的作風,一定是驚天動地之至。

    白素續道:「等到闖進內堂,見到了那老朋友,不禁大吃一驚。本來那老朋友是昂
藏七尺之軀,神威凜凜的一條漢子,這時卻彎腰拱背,十足是一個駝子,模樣怪之極矣
,我爸一問之下——」

    我揮言道:「莫非他因為欺侮了一個駝背人,所以被四巧堂的人處罰的?」

二、四巧堂

    白素道:「正是。」

    我仍然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但要令人做一個短時期的
駝子,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白素又道:「那大豪本身武功極高,可是他一說經過,更是駭人。」

    我揚了揚眉,靜聽分曉。

    白素道:「他那天帶了幾個伴當去打獵,回程時經過一處野店,進去歇腳。那野店
的堂倌是一個駝子,有一個啞巴正和他比手畫腳,也不知在說甚麼,駝子一路後退,恰
好撞向那江湖大豪。江湖大豪怎能容人撞上身子,伸手就是一推。事出倉卒,他下手的
力道,使得大了一些,一下子將那駝子推跌在地。這時,他想起了一句俗語:駝子跌觔
斗,兩頭不著。所以笑了出來,怎知這一來,就惹了禍了!」

    我聽到這裏,咋舌道:「無心之失,竟也要受如此重懲?」

    白素吸了一口氣:「後來,我爸問明白了,那啞巴正是四巧堂中人,事情經過他全
看到了。出手推倒駝子,是無心之失,可是笑就不該。笑,就是有心欺弄殘疾人,就要
受懲!」

    我嘆了一聲:「這是野蠻人『替天行道』的理論。」

    白素道:「我倒覺得理應如此,欺人殘疾,是卑污行徑,要受懲罰。」

    我不爭下去:「好了,後來怎樣?」

    白素道:「那大豪正笑著,那啞巴就哇哇大叫,撲了上來,身法之快,如鬼似魅,
竟然未容大豪省悟到發生甚麼事,就已站到了身前,而且一伸手,已捏住了大豪的咽喉
。大豪這一驚,非同小可,百忙之中,採取了兩敗俱傷的打法,一拳就打向啞巴的心口
。」

    我道:「嗯,一下子叫人抓住了咽喉要害,還能立即如此應變,此人武功大是不弱
。」

    白素道:「不弱也不中用。他這裏一拳打出,啞巴咧嘴一笑,竟然也一拳迎上去,
兩拳相交,大豪只覺得手骨欲碎,奇痛徹骨——」

    我聽到此處,忙叫道:「等一等!等一等!這話不對頭!」

    白素笑道:「是不對頭,當年爸他老人家聽到這裏,也曾叫停。你且說,不對頭在
何處?」

    我道:「你說,那啞巴已抓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這拳不是在極遠的距離出擊,那
啞巴如何有回擊的餘地,發力出拳相迎?就算他能在近距發力,也必然先縮臂蓄力,大
豪的一拳,早已打中他心口了!」

    白素道:「說得好,當年,爸也是這樣問。大豪嘆了一聲,望了爸半晌,才道:『
老大,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可曾聽說過通臂拳?那啞巴就會這一門怪異的拳法
,手臂隨時彎轉,硬是我一發拳,他就揮拳相送,而且力大無比,我手臂立時軟垂下來
!』」

    我呆了片刻,「通臂拳」之名,在武俠小說「見得多」,但武俠小說中的武術,和
現實生活的武術,全然是兩回事,這是人盡皆知之事。

    原來,在現實武術之中,也真有「通臂拳」其事,當真是匪夷所思之至——因為這
種武術,幾乎是全然違反人體結構的。

    不過想深一層,傳說的中國武術,幾乎全和人身體的自然結構的功能,反其道行之
,這才成為了一種特殊的本領。這其中就存在著一個十分值得深思的問題:是不是人對
於自己身體的結構和功能,了解得太少了?

    我這裏所謂「人體的結構和功能」,指的是如今實用科學所提出來的那一套,全世
界奉為圭臬。事實上,中國的許多有關人體結構功能的理論,就與這一套「科學化」了
的,全不相同——例如中醫的理論,就是其中之一,更不必說道家的氣功了。

    所以,有不少不可思議的有關人體的現象,實用科學的理論無法解釋,這只能說明
,如今的實用科學,對人體結構的功能,所知極少,才會有如此的情形出現。

    話說轉頭,且說白素敘述當時的情形,說到那啞巴使出了通臂拳,一下子把江湖大
豪的那一拳,頂了回去,且令得大豪手臂下垂,半邊身子酥麻。

    那啞巴的動作,卻快絕無倫,一抬手,已把一粒藥丸塞進了大豪的口中。

    那時,大豪還被對方捏住了咽喉,口不得不張大。藥丸一放進口中,那啞巴的手勢
,十分純熟,手指略一使勁,那顆藥丸已順喉而下,吞進了肚中!

    那啞巴也在這時鬆手,身形一閃,到了駝子的身邊,把駝子扶了起來,並且替駝子
拍去沾在身上的塵土,頗是關切。

    這時,那大豪呆住了,冷汗直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被迫吞下肚中的是甚麼東西,
若是穿腸毒藥,他不知是不是有救?又若是甚麼蠱毒之類,那豈非一生要受對方的荼毒


    一時之間,倏而萬念俱灰,覺得一生就此了結;倏而又覺得悲憤無比,要和那啞巴
拚命,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心中更不知是甚麼滋味。

    可是他人卻始終呆在當地,汗如雨下。就在這時,眼前金光一閃,那啞巴又到了他
的身前,這一次,啞巴的手中,卻持著一塊五寸見方的金牌。

    那金牌,顯然是純金打就,金光奪目。啞巳把金牌直送到大豪的眼前,大豪的雙眼
,雖然已被汗水弄得視線模糊,但倒也還可以看到,那塊金牌上鐫著「四巧堂」三個篆
字。

    大豪畢竟是在江湖上闖蕩過幾十年的人,而且,這時,他的身子已開始漸漸收緊,
不由自主,頭向下低,身向前彎。江湖上種種有關四巧堂的傳說,都一起湧了上來,他
知道自己因推倒了那駝子,遇上了四巧堂的高手,要受懲罰了。

    他掙扎著,啞著聲問:「要……我做多久駝子?」

    那啞巴不知是否湊巧,還是知道大豪有此一問,就在此時,向大豪伸出了三隻手指
來。

    三隻手指在大豪面前一晃,那啞巴身影一閃,已經出了店堂。

    江湖大豪只覺得全身四肢百骸,無不在漸漸收緊,他幾個伴當,直到此際,才定過
神,圍了上來,大豪忙道:「快護我回去!」

    還沒有到家,半途上,大豪的腰,就直不起來了,變成了駝子。

    他起初還希望,那啞巴的三隻手指,是代表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腰背依舊
,他就希望是三天,三天過去,還是直不起身子。等到白老大父女見到他時,已經過了
三十多天,一個多月了!

    我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忙問道:「結果是多久?難道是三年?」

    白素道:「不,是三個月。三個月之後,他一覺醒來,身子已挺直如昔,藥性已過
去了——從此之後,他見到了殘疾人,尤其是駝子和啞巴,簡直如老鼠見到了貓一樣,
再也不敢有絲毫得罪之意,並且逢年過節,還廣施善財給殘疾人。」

    我吁了一口氣:「四巧堂的高手,武功如此之高,平時……都做甚麼?」

    白素道:「劫富,濟貧——有殘疾的貧人,得他們的好處者,不計其數。」

    我默然片刻,才道:「他們的堂口,名叫四巧堂,他們有哪四巧?」

    白素道:「你誤會了,這『四巧』二字,另有涵義。『巧』是諧音,和竅同音。人
有七竅,他們由於聾、啞,少了三竅的功能,只剩下了四竅,所以,才稱自己的幫會叫
四巧堂。」

    我道:「好心思,但不知為甚麼不叫四巧幫,或是四巧會?」

    白素對答如流:「正如你所說,創堂人的心思好。他的意思是,雖然人人都有七竅
,他們只有其四,但一樣是堂堂正正的人,不容其他人欺侮,要自強不息,這才取了一
個『堂』字,是自勉自勵之意。殘疾人縱使有人同情,但終究不如自強重要。」

    我聽到這裏,對白素的所知之多,已大是嘆服,但是我又不禁有疑問:「這麼一個
冷門的幫會,何以你對之識之甚詳?」

    白素微笑,卻並不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我明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古怪甚多,正想
追問,忽然聽到警車的嗚嗚聲不絕於耳。

    其時,我們已將駛上通往機場的大道,面臨一個三岔路口,只見三條路上,都有大
隊警車疾駛向前,分明是駛向機場而去的。

    路上的其他車輛,見了這種陣仗,都駛向一邊,減慢速度,有的乾脆停了下來。

    我一見這等情形,失聲道:「不好,機場中發生的事,遠比我們想像的嚴重!」

    白素居然好整以暇,糾正了我一個字:「遠比你想像的嚴重。」

    那意思是說,她早已想到事態嚴重,只是我後知後覺而已。

    我想起她在接到了良辰美景的電話之後,確然很是緊張焦急,可知她確然比我驚覺
得早,所以我也無話可說。

    我非但沒有減速,反倒加快了速度,這時,後面有兩輛屬於警方的中型吉普車追了
上來,想是嫌我沒有讓路,大響喇叭,以示警告。

    本來,我的車經過戈壁沙漠改裝,性能之佳,要高出追上來的車子許多倍,大可不
加理會,加速前進,就可以把它們拋開去。

    可是,那兩輛吉普車其中的一輛,卻惡劣之至,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加快之前,竟然
瘋了一樣,衝了上來,在我車尾,重重撞了一下!

    雖然我沒有即時讓道給執行任務的警車,有不是之處,可是警車的行為,也未免太
猖狂了。要不是我在被撞之後,立時踏下油門,車子絕塵而去,再給他撞上兩下,怕要
車毀人亡!

    連一向不動氣的白素,也不禁揚了揚眉,我「哼」了一聲:「趕路要緊,記得他的
車號了?」

    白素點了點頭,我的車已駛上了通往機場的大道,只見前面,四輛警車,一字排開
,阻住去路,同時有一大塊告示牌,上面寫著怵目驚心的紅色大字:「警方執行緊急任
務,此路已封!」

    我只好停了下來,只有響著警號的警車,可以疾駛向機場。

    白素道:「大事情,聽聽收音機怎麼說。」

    一言提醒了我,忙打開收音機,恰好聽到特別報告:「本台最新消息,機場發生大
規模劫持人質事件,約有超過三百名人質,被一男兩女劫持,目的似是想阻止飛機起飛
。警方特種部隊正在緊急應付,赴機場的路,已被封鎖,請駕車人士注意。」

    才聽到這裏,「蓬」地一聲響,一陣震動,我的車尾又被撞了一下。這一下,由於
我的車停著不動,所以更是劇烈,若非我和白素的身手,懂得在緊急中如何保護白己的
身體,非受傷不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了一下:「不必教他怎麼做人!」

    我被白素一說,也立時心平氣和:「對,為甚麼要使他變得聰明?」

    說話之間,一個身形高大的警官,已經自吉普車上跳了下來,面目頗為英俊,可是
有一股戾氣,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態,正證明他內心的淺薄和無知。

    他下了車之後,一伸手,一拳打在我的車頂之上,又立時一腳踢向車門。

    我剛想下車,調侃他幾句,另一輛警車疾駛而來,在車中傳出了一下呼喝聲:「你
又在生甚麼事?」

    那警官一怔,一副憤怒之色,指著我的車:「我要拘捕這車的司機!」

    駛來的車中,一個穿便服的人下車,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一下:「有人替我們擋麻
煩了!」

    那下車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所熟悉的警方特別工作室主任黃堂。

    他顯然早已認出了我的車子,也知道我在車中,所以急步向前走來。

    其時,那高個子警官已想拉開車門,拉之不開,對車子踢了幾腳,竟然拉出了佩槍
,就待射向門鎖。

    黃堂搶過來,飛起一腳,踢向那警官的手腕。那警官看來高大威武,行動也如兇神
惡煞一般,可是卻很是膿包,竟未能避開黃堂的這一腳,一下子被黃堂踢中,手中的槍
,直飛向天。

    就在這時,白素倏地自另一邊車門穿出,一下反彈,上了車頂,在車頂上略一借力
,躍起兩公尺高下,就在半空之中,把那柄槍接在手中,再輕輕巧巧,落下地來,當真
是兔起鶻落,好看美妙之至。

    白素落地之後,把手中的槍倒轉,還給黃堂,笑道:「幸虧你及時趕到,不然,我
當家的不識趣,只怕要成槍下冤魂了!」

    黃堂的神情尷尬之至,想道歉,又不知該如何說才好,想要責備那警官,但想必由
於那警官實在太兇頑,朽木不可雕,罵了也是白罵,更不知如何開口。

    他脹紅了臉,一頓足,連聲道:「真是……真是……」

    這時,我也下了車,那警官在驚呆中定過神來,神色悻然,大聲道:「黃主任,我
和你並無統屬關係。」

    黃堂冷冷地道:「上頭已命我全權處理此案,這兩位,是我請來相助的!」

    那警官傲然道:「哼,那我就帶人撤退!」

    黃堂道:「不,你那一部分人,暫時歸我指揮,這是命令!」

    黃堂說著,把槍向那警官遞了過去,那警官伸手去接。我看到白素中指一彈,彈出
了一顆極小的砂粒,那警官才接槍在手,砂粒便彈中了他手腕上的「尺關穴」。那麼小
的砂粒,白素用的力道又恰到好處,他可能連感覺都沒有,可是穴道受了力,卻令他五
指,剎那之間,變得一點力道也沒有。

    他才接槍在手,還沒有握緊,五指力道消失,自然那槍也跌落地上。

    他呆了一呆,哼了一聲,立即俯身去拾槍。白素的第二顆砂子,又已彈出,他身子
還沒有直起來,槍又失手跌落地上。

    我已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黃堂先是一怔,接著也哄然大笑。

    那警官雖然兇頑,但並不笨,自然也知道了有人在捉弄他,可是卻絕無法知道是怎
麼一回事,不過當然也可以知道和我們有關。

    所以,他向我怒視了一眼,又伸手去抓槍。

    我看他這一瞪之時,目光之中,竟充滿了怨羞,心中感嘆,怎麼會有這等暴戾之人
,實在令人反感。所以我趁他身子還沒有站直,疾伸腳在地上踢起了兩枚小石子,激射
而出,射在他的腿彎處。

    這時,他如果站直身子,這一下未必能令他怎麼樣,至多覺出腿彎上略略一麻而已
。可是這時,他正俯著身,身子本就向前傾,自行有一股力道在那裏,我這一擊,只不
過是順水推舟,借他自身的力道,去對付他自己。中國傳統武術之中,最懂得這種利用
,所謂「四兩撥千斤」者就是。

    那四兩如何撥得動千斤?只是由於千斤本來有千斤力在,被四兩因利就便,加以利
用了而已。

    那警官一中了我的暗招,陡然之間,雙腿一軟,身子向前傾去。他還想穩住身子,
不仆倒在地(這一點,也早在我計算之中),兩股力道一錯,全集中在腿彎上,所以雙
腿一曲,身不由主跪倒在地。

    黃堂對這人,想必也絕無好感,因為他竟然在此際落井下石,呵呵笑著:「知錯就
好,不必跪下行大禮了!」

    一句話,令那警官的面孔,脹得血紅。他手在地上一撐,跳了起來,握槍在手。看
來,若不是他還有一絲良知,知道開槍對他自己的嚴重後果,說不定就向我們三人,亂
槍掃射了。

    黃堂也看出了情形不對,一個箭步,擋在他的面前,喝道:「收起槍!」

    那警官臉色由紅而白,用力收起了槍,僵立著,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這類人的脾性,死要面子,一時之間,還彎不過彎來。最後的辦法,是當他
不存在,所以我向黃堂道:「機場的情形怎麼了?」

    黃堂一揮手,突然冒出了一句令我和白素兩人都愕然的話來。

    他道:「良辰美景這一對活寶貝,這次闖大禍了,誰也保不住她們!」

    我驚訝道:「她們怎麼呢?」

    黃堂道:「她們和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劫持了超過三百名人質,要脅機場停止運
作二十四小時,甚麼飛機都不准起飛。」

    我更是駭然:「你誤會了吧!我們接到她們的電話,說是她們成了人質,要我們立
即前去解救!」

    黃堂悶哼一聲:「可是我接到的報告是,機場警衛的武裝,全是被一雙身穿紅衣、
來去如飛的美女解除的,難道會有錯?」

    白素道:「別在這裏爭了,去到現場再說。」

    黃堂提議:「上我的車,隨時可知最新的情況。」

    我和白素一躍而上,黃堂也跟了上來,一個年輕的警員駕著車。黃堂一上車就說:
「報告最新的情況!」

    通訊儀中立時傳出了報告:「沒有大進展,被劫持者之中,有感到不適,需要就醫
者,都被釋放。劫持者的目的,還未曾弄清,只是不讓所有飛機起飛。」

    黃堂道:「那一雙紅衣女子,是怎麼一回事?」

    報告道:「不清楚,她們動作快絕,和主要劫持犯是……一氣的!」

    我喝道:「說話要負責,有甚麼證明?」

    作報告的顯然不知道插言的是誰,猶豫了一下,才道:「她們……繳了警衛的武器
,一起放在劫持犯身前,由劫持犯使用。」

    黃堂吃了一驚:「有多少武器被……繳去了?」

    報告的聲音苦澀:「單是自動步槍,就有三十二支之多,全上足了子彈。」

    我也吃了一驚——一個人如果手頭擁有三十多支上足子彈的自動步槍,那麼,劫持
上千人,也足夠了!

    由此可知事態的嚴重,實是超乎想像之外。

    白素沉聲問:「請問清楚,兩個紅衣女子,究竟是甚麼角色?」

    黃堂照白素的話問了,報告有點遲疑:「不是很確定,她們自稱也是被劫持的,可
是卻又一直在替劫持犯做事,不但幫他蒐集武器,而且,還幫他發號施令——」

    聽到這裏,白素打斷了話頭:「等一等,她們能和那個聾啞人溝通麼?」

    報告又遲疑了一陣:「也不能肯定,那聾啞人能使用的手語,警方的手語專家一點
也不懂。可是,不准所有飛機起飛的要求,卻是兩個女子提出來的,她們說,那正是聾
啞人的要求,也不知她們何由得知。」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頭上,輕輕拍打一下,因為事情看來亂成了一團,簡直
是亂七八糟,到了難以弄得清的地步。

三、鬧機場

    黃堂追問:「那為何一上來,說是有一男二女,三個人劫持人質?」

    報告道:「情況一上來,極其混亂——現在也很混亂,所以才有這樣報告。事實上
,那兩個女子的身分,很難確定,她們自稱也是被劫持者,聲稱若不照那聾啞人的意思
行事,聾啞人就要傷害其他的人質。但是也有可能,他們本是同黨,作這樣的安排,是
為了事後可以置身事外,不被追究。」

    我再插了一句口:「那聾啞人沒有進一步的要求?」

    我得到的回答是:「沒有,他只是不斷發出十分驚人的吼叫聲,可是根本不知道為
了甚麼,就算他有要求,也沒有人懂。」

    我自言自語:「哼,事情可算麻煩之極。」

    黃堂也喃喃道:「之極的千次方。」

    白素卻道:「等到了現場再說。」

    說話之間,車已駛抵機場大堂的門口,只見附近全被警方封鎖,至少有數百名警員
,配備各種武器在戒備。我們首先看到的,卻是良辰美景。

    只見她們兩人,照例是一身紅衣,站在一輛車子的頂上,正在向警方發話。兩人道
:「怎麼警方的最高負責人可沒有來?再不來,人質可能受到傷害了!你們別亂來,我
們已請了衛斯理、白素夫婦來,事情一定可以和平解決,一定可以!」

    我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真是幸運,是我們先趕到。若是給那脾氣暴戾的警官先趕來
的話,看到她們這種說話的態度,只怕已經下令開火了。

    我首先跨出車去,忍不住叱道:「你們兩個,在胡鬧些甚麼!」

    兩人一見了我,大是高興,可是我一開口就責備她們,又令得她們大是氣餒,兩人
委屈道:「你總是不問情由就責怪我們!」

    黃堂和白素也出了車,立時有三個警官跑前過來,向黃堂行禮。

    白素已道:「我們先進去再說。」

    良辰美景也在叫:「我們先進去再說,可是不能有人帶武器!」

    黃堂忍不住道:「兩位是劫持犯的代言人?」

    良辰美景一翻眼:「聽不聽由你,可是我們認為,激怒那人,絕非好主意。」

    黃堂道:「當然,那人手上有許多武器,這些武器,都是你們為他奪來的!」

    黃堂對良辰美景的指責,可說嚴重之至,我立時想替她們說幾句話——雖然兩人的
行為很怪,但是我相信她們這樣做,必有原因。

    不過我還沒有開口,一看到她們兩人的神情,就知道根本不必說甚麼了。因為兩人
笑嘻嘻,一副不在乎的神色,絲毫也不覺得事態嚴重。

    她們道:「我們也沒有辦法,那人用殺害其他人質來要脅我們,我們只好依他的主
意行事——再說,要是這些武器的主人不合作,我們怎能順利得手。對不對?」

    兩人伶牙俐齒,說得黃堂啞口無言,神情尷尬,我忙打圓場:「好了,進去看情形
再說。」

    正說著,只聽得機場大廈之中,傳出了一陣可怕的吼叫聲。

    那聲音洪亮之至,震得人耳際,嗡嗡直響,一聽就知道,發出吼叫聲之人,有著過
人的肺活量——一般武術深湛之人,都有這個能耐。這陣吼聲,突如其來,確然也有風
雲變色之威。

    良辰美景忙道:「快進去吧,他又在生氣了!」

    黃堂悶哼了一聲,向他的手下擺了擺手:「你們仍守在外面。」

    幾個警官答應著,良辰美景在前,我、黃堂、白素在後,一起走了進去。

    兩扇闊大的自動門才一移開,就看到了機場大堂中的奇景。

    只見各色人等齊全——正是一個大型機場中應有的各種各樣人。

    但是在正常的情形下,這許多各色各樣的人,都在忙碌地活動,各有各忙,凌亂一
片的。而此時,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一樣,靜止不動,像是一切都停頓了一樣,這就
顯得怪異莫名了。

    令得所有人(好幾百人)一動也不動,而且鴉雀無聲的原因,也一看就明白。

    在一個角落處,有一座頗高的櫃台,就在那櫃台上,堆著一堆自動步槍,在槍堆之
後,站著一個人。這人,下半身被堆得很高的槍枝所阻,自腰以上,則露在槍堆之後。

    乍一見這個人,實在無法不令人吃驚——何人難免,我和白素也不例外。

    只見其人膚色如鐵,比黑人還黑,若不是他的臉形沒有黑種人的特徵,一定把他當
是黑人了。

    他膚色黑而亮,自腰以上,赤裸,肌肉盤虯,每一塊凸出的肌肉,像是本身就是一
個獨立的生命,可以看到它們在跳動活躍。

    他粗壯的手臂抬著,巨大的雙手,一手捏著一柄威力強大的自動步槍。他又居高臨
下,再加上他那副神威凜凜的賣相,所以沒有一個人懷疑自己的生命,正在此人的控制
之下,所以才誰也不敢動,誰也不敢出聲。

    那人的姿態,威武之至,我們進來時,他正在仰天吼叫,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叫了一陣,良辰美景已飛掠到了他的身邊,他這才止住了吼聲,低下頭來。

    一看他的長相,我又是一呆。

    只見他頭上光禿,一樣的漆黑錚亮,半根頭髮也無,五官甚小,擠在一起,那情形
古怪之至,如鬼似妖,只有半分像人。

    這個怪人,自然就是良辰美景口中的「四巧堂高手」了,造形如此奇特,和他的古
怪江湖身分,倒是相當配合。只不過這樣的一個人物,應該是屬於古代的,行動也應該
是劫法場,大叫「刀下留人」甚麼的,才合適一些。如今雙手都提著自動步愴,在機場
劫持了幾百名人質,這未免太現代化了些,大是格格不入,也正由於如此,所以看來格
外怪異。

    良辰美景一到了他的身邊,倏然分開,一邊一個,站到了那人的左右。那人看看左
,又看看右,擠在一起的五官亂動,口中荷荷有聲,神情又古怪又滑稽。

    看來,他對良辰美景一模一樣的長相,極有興趣——這自然也能對他起情緒上的安
撫作用。我立時把這一點向黃堂提了出來:「你看,那人一見到她們就安靜了下來,由
此可知,人質不受傷害,她們的作用甚大。」

    黃堂不是不講理的人,他也點了點頭。

    白素在這時,沉聲道:「你們誰也別動,黃主任,傳令下去,誰也不准妄動,我去
和那人交談。」

    白素此言一出,我不禁大奇。

    因為這時,有兩個警方的手語專家在,離那怪人不遠,良辰美景正在和那怪人不斷
打手勢,比畫著,想要溝通甚麼。

    可是那怪人只能懂簡單的手勢,無法作進一步的溝通。

    那兩個警方的手語專家叫:「沒有用的,他根本不懂手語!」

    良辰美景不服,反道:「他懂手語,只是你們不懂他的手語!」

    那怪人在比畫之中,有時動作古怪之至,會連身子一起動作,而且,連五官也一起
在動,分明這些動作之中,都包含著一定的訊息,只是無人能懂而已。

    白素卻突然宣稱,她能去和那怪人「交談」,難道她竟懂得四巧堂特有的「語言」
麼?

    我正想著,白素已向前走去——這時,大堂中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只有白素一人在
向前走,雖然她走得並不快,但看起來,卻礙眼之至。那怪人頗是機伶,也立時發覺,
立時一聲怪吼,手中的自動步槍,向白素揮動,那意思是叫白素別動。

    白素站定,雙手高舉過頭,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同時腰肢扭動,厥狀甚怪。

    如果不是場面很是緊張,乍看到白素的這種怪模樣,我真會大笑起來。

    白素做了這些怪動作,還沒有再站直,就聽得那怪人發出了一下巨吼聲。

    那是一下真正的巨吼,聲響之大,全然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我被震得整個人跳動了一下,幾百人,人人失色,不少女性,不由自主,失聲尖叫
,有的甚至哭了起來。那實在是由於在實際生活之中,誰也想不到,一個人竟然可發出
如此巨大的聲響之故。

    那人一面吼叫,一面身形陡長,像是阿拉伯神話之中,忽然自瓶中冒出來的巨人一
般。原來他剛才並不是站著,只是坐著或蹲著,由於下半身被槍枝所掩遮,所以看不真
切。

    這時,他才真正站了起來。

    那人一站了起來,全場所有人,又一起靜了下來。

    因為他身形極高,是一個真正的巨人,他約有兩公尺半高下,我認識的人之中,曹
金福這大個子,是最高最粗壯的了——有一次到我家來,伸手敲門,竟然一下子把門打
穿了。

    可是,眼前這個人,個頭似乎比曹金福還要高,而且就著一站起來之勢,赤裸的上
身如盤虯般的肌肉,跳動不已,充滿了強勁之極的動感,簡直是人體美的極致,具有極
強的震撼力,所以才使得適才驚惶無比的群眾,一下子又靜了下來。

    他站起來之後,五官擠動,神情高興之極,也意外之極,立時舉手投足,做出了一
連串的怪動作來。

    白素也報以一連串更怪的動作,不但手舞足蹈,手指閃動不已,而且還有身體的大
動作,包括了兩次踢足過頭,身子躍起,在半空之中,三百六十度轉體,和三個原地後
空翻在內。

    總之,怪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

    那怪人一面發出連連的怪吼聲,一面也還以各種各樣的怪動作。

    那些古怪的動作,有許多,一定要身經極艱難的武術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得到——我
是指真正的嚴格武術訓練,絕非指戲班子的那種花拳繡腿。

    這時,我也可以知道,白素和那怪人的一連串怪動作,正是「四巧堂獨有手語」,
他們兩人,正在通過這種特別之極的方法「交談」。

    這種情形,把所有人看得目定口呆。

    由於那怪人早已把手中的自動步槍扔去,所以實際上,所有人都已不再受威脅了。

    可是,眼前的情景,實在太過奇特,一個美麗之至的婦人,和一個巨無霸,不斷做
出千姿百態的怪動作,又是詭異,又是怪誕,所以人人看得目不轉睛,也沒有人想離開
去。

    良辰美景不知在甚麼時候,閃到了我的身邊,拍手歡笑,叫著:「白姐真行,真能
和他交談!」

    我已經揉了幾次眼睛,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白素何以會「四巧堂手語」——看起來,
這種特別的「語言」,很是複雜,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學得會的。

    這時,白素和那怪人,身子的大動作已不再那麼多,但是雙手十指的動作,又快又
繁複,看得人眼花撩亂。

    這時,在場的所有人,自然沒有人能懂得他們「交談」的內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

    只見白素漸漸現出驚訝的神情來,而且,驚訝的程度,愈來愈甚。

    這使人知道,兩人「談話」的內容,一定古怪之至,因為白素絕非大驚小怪的人。

    我性急,叫道:「先說一點來聽聽,究竟是甚麼事?」

    白素吸了一口氣,大聲道:「各位聽了,這位一點惡意也沒有,他不顧一切,是來
搭救各位生命的。」

    白素不開口,事情已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了,可是白素一開口,莫名其妙的感覺,頓
時增加了十倍。

    這人在機場劫持人質,大鬧一番,竟是為了搭救人命來了?

    這真是從何說起?

    黃堂首先問道:「這人——」

    可是,他才說了兩個字,事情突然之間有了變化,只聽得有人一聲大喝:「誰也別
動,全部趴下!」

    一時之間,以為又來了一個劫持者,可是我卻一聽,就認出發出叫人趴下命令的,
正是曾和我發生爭執的那個暴戾之極的警官。

    循聲看去,果然是他,只見他帶著幾個警員,手持武器,衝了進來。

    黃堂大喝道:「你幹甚麼?」

    那警官厲聲道:「捉賊!你不採取行動,我會向上頭報告!」

    他一面說,一面衝向那怪人,這時他的行動,看來英勇無比,只是無法肯定,若那
人手上也有自動步槍時,他也會如此英勇?

    我、白素和良辰美景齊聲叫:「別亂來!」

    呼喝聲敢說在大堂之中,人人可聞,但是卻止不住那警官的英勇行為,他一下子衝
到了那怪人的面前,手中的自動步槍,已直抵住了那怪人的腰際——由於那怪人的身形
太高,而那警官卻只是普通的小個子,所以帶槍相對,及腰而已,無法再高。

    黃堂在這時,也大喝一聲:「快後退,這是命令……」

    可是這時,事情已發生了,別說他這個特別工作室的主任,就算是大總統的命令,
也不管用了!

    只見那巨人失是低頭向抵在自己肚子的槍望了一眼,立即現出極厭惡的神情,一伸
手,抓住了槍管,向上便舉。

    這一下動作突兀之至,我相信那警官的位階不低,一定受過極好的槍械使用訓練。
可是,再好的訓練之中,也不會有這樣的模擬情形出現——用槍抵住了對方的肚子,已
經是全然佔優勢的情形之下,會出現那樣的變化!

    大個子的身形高,握住了槍管,向上一揚手臂,不但令得那警官手臂上揚,而且雙
腳也幾乎離地。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若是有應變的急智,或是若干自知之明,最好的辦法,自然是
立刻鬆開握槍的手,連滾帶爬逃開去。

    這樣做,可能很難看,但實在是全身而退的最佳方法。不單是那警官當時的情形,
應該當機立斷,立刻放手;在許多人徹底失敗之前,也大多數有這樣一個及時放手的機
會。

    只可惜能把握住這樣最後一個機會的人不多,而這個機會,卻是稍縱即逝,自此不
通的。

    那警官既無應變的急智,也沒有自知之明,而且更加愚蠢無比,迷信自己手中的力
量,他竟然在那時候,扳動了槍機。

    一陣槍聲,聽來刺耳之至,子彈一起射向上,射得大堂之上的裝飾,紛紛下墜。現
場卻並不見得混亂,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令人目定口呆,就算有一些裝飾的碎片
跌下來,落在頭上,也顧不得躲開了。

    那警官之所以會扳動槍機,可能他想:你伸手握住了槍管,我一發射,你能不放手
麼?槍管在子彈高速通過,發射而出之際,會產生高溫,絕非普通的血肉之軀所能抵受
,非放手不可。

    可是那巨人卻不是普通人,他伸手之際,我已看到,他那一雙大手,五隻手指奇短
,掌心粗糙無比,分明是練過鐵砂掌之類的功夫。這種功夫在練的時候,手掌就要不斷
在極熱的鐵砂之中插上幾千萬下,再配合特殊的藥物,把手掌的皮膚變得堅強無比,自
然也不會怕槍管發出的高溫了。

    在槍聲之中,黃堂狠狠地罵:「豬!」

    我冷然道:「別侮辱豬。」

    槍聲響著,那巨人左手一伸,卻已抓住了那警官的頭髮。

    這一招,大失高手風範,可是卻實用之至。他一抓住了對方的頭髮,手臂一振,便
將對方直提了起來,雙腳離了地。

    那巨人把對方提到了和自己面對面的地步,瞪大著眼,盯著對方,兩人的鼻尖,相
距不超過二十公分。

    那警官一直手指扣在槍機之上,直到一梭子彈完全射完,巨人的手,始終握在槍管
之上,沒有鬆開過,所有的子彈,一起射向大堂的天花板上。

    子彈射完,那警官還有一手兩腳,可以活動,他被人抓住了頭髮,懸空提著,滋味
自然不好受,一面掙扎,一面一拳打出。

    那一拳的力道也不輕,「砰」地一聲,打在巨人的頭際。巨人咧嘴一笑,那警官卻
怪叫起來,只見他的手已捏不成拳,手指立時紅腫了起來。

    黃堂又狠狠地罵:「王八的笨蛋!」

    他罵得頗是新鮮,似乎也沒有特別侮辱了王八,所以我悶哼一聲。

    這時,巨人向白素望去,白素做了幾個手勢——事後,白素十分肯定地說:「我只
是要他把人放下來,可是想不到他用這個方式來放。想是他心中極恨那人,但又不得不
聽我的話,所以才如此的。」

    白素這一番解釋,確有必要,因為若引起誤會,以為白素要借巨人之手,對付那警
官,這就不好了。

    那巨人一看到白素的手勢,發出了一下吼叫聲,突然一個轉手,已把那警官托了起
來,變成頭下腳上。這時,那警官再兇狠、兇酷也已拋到了爪哇國,連叫也叫不出來了


    只見那巨人托著那警官,雙臂向前一送,便將那警官送得向外,直飛跌出去。

    我一看這情形不對,這巨人一送之力極大,那警官落地之後,不死也得重傷,所以
發一聲喊,疾掠而出。

    一來,我也不想那警官受重傷;二來,我也想那巨人看看,除了他之外,這世上還
有能人,所以,這一掠而出,蓄足了勢子,實是我畢生在武學上造詣的展示。

    那時,良辰美景也已發動,她們兩人的身法,何等之快,但卻也未趕過我。

    我疾掠而出,已趕過了被巨人拋出的警官。那警官在半空之中,扎手扎腳跌來,我
一趕過了他,立時雙手齊出,托向他的身子,一下子托住了。可是卻不料那巨人的一拋
之力,大得出乎我的想像之外,一股大力,如狂潮一般湧了過來。我眼看無法站穩,非
跌倒在地不可,而且,不知在跌翻在地之後,還會出甚麼醜。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也就在此時,良辰美景剛好趕到,一邊一個,伸手抓住了那警官。

    那一抓,把力道卸走了一部分,我一提氣,這才算是站穩了腳跟,不至於摔一個觔
斗。

    我吸了一口氣,把那警官放了下來,向巨人看去,只見巨人面有訝異之色,彷彿有
人能把他拋出去的人在半空之中接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樣。

    我心中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明知若不是良辰美景及時趕到,我非當場出醜不可。
由此可知那巨人力道之大,不可思議。

    那警官被我放下來之後,木然而立,看來已嚇得靈魂出竅了!

四、今天、昨天、前天

    我伸手在他的後頸之上,用力拍了一下,他才發出了「哦」的一聲,我道:「小朋
友,你那魯莽衝動的習慣,要改一改了,不然,死了還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

    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不出話來。黃堂大聲下命令。過來兩個警官,挾著他走了
出去。

    白素這時已走向那巨人,她居然伸出手來,那巨人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白素向黃堂道:「黃主任,他沒有惡意,一點惡意也沒有。」

    這時,機場大堂中反倒亂了起來,不知從哪裏冒出了許多人來,圍住了黃堂、白素
和巨人,一個看來是機場主管,正大聲吼叫:「快通知各部門,照常運作。」

    白素沉聲道:「不行,機場在明日凌晨之前,要停止一切操作。」

    那主管和好幾個人齊聲反問:「為甚麼?」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心中也訝異之極,還在心中問著「為甚麼」,所以也急於聽白
素的回答。

    怎知白素卻沒有回答,神色為難,向我望來,分明是向我求助,要我來代她回答這
些人。

    我不禁叫苦不迭——如何知道為甚麼?

    這時,那些人更是聲勢洶洶,那主管更是大聲叱喝:「別理她,全是瘋子。」

    他一罵白素是「瘋子」,這已激怒了我,我向著他冷冷地道:「你不是瘋子,你不
肯聽我們的忠告,是不是因此有了任何意外,你都負責?」

    我這樣說,其實也只是虛驚一招,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會有甚麼意外。但是我卻知道
這一類主管人員的習性,最怕的就是對甚麼事負責。這一點,只要看看有甚麼事發生之
後,一切主管者都例必想盡方法推卸責任,就可以知道了。

    果然,我這樣一說,那主管就一怔,但仍然聲色俱厲:「會有甚麼意外?」

    我連聲冷笑,虛張聲勢:「先別問甚麼意外,總之,你已接收警告,只是你一意孤
行,這裏許多人都可以證明。任何意外,你是不是負責?」

    這一次逼問,令得他臉色難看之至,聲調也緩和了下來:「沒有具體的事實,只是
虛言恫嚇,我不能因此停止機場的運作。」

    被我一輪毫沒來由的進攻,對方分明已經退了一大步,我要是舉不出具體的事實來
,確然,他做為機場的主管,難以使機場運作停頓。

    可是,叫我舉出具體的事實,我哪裏舉得出來,只好向白素望去。由於我剛才接過
了她的「棒」,她已有機會思考如何應付的方法,所以這時,她的神態,看來很是從容
,她向那巨人一指:「這位先生說,會有航機失事,自空而墮,爆炸,事故重大,舉世
震驚!」

    操作機場的人,自然忌聽這樣的話,所以自那主管以下,幾個高層人員盡皆變色。

    那主管道:「他……這位先生,如何知道?」

    白素悠然道:「推想,或者是他放了炸彈——或許不是,只是推想。」

    那主管又驚又急向黃堂大聲問:「警方怎麼說?」

    看黃堂的神情,一望而知,他的心中也是疑惑之至,不明白白素何以要如此。

    可是他卻也從經驗知道,我有時還會胡來一氣,但白素決計不會,她提出這樣的要
求,一定有原因,只是一時說不明白而已。

    由於他對白素有信心,所以他吸了一口氣:「警方同意,為了安全,機場全部運作
停止二十四小時,等候警方作緊急調查。」

    在我們和主管交涉期間,我一直在留意那巨人的動靜,只見他的神色,一直很是緊
張,雙手緊捏著拳,令得粗大的指骨不時發出「格格」聲來。

    直到這時,黃堂這樣說了,白素也立即向他作了說明,那巨人才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臉上的神情,也陡然鬆弛了下來。

    看來,機場停止運作,對他來說,極其重要。

    我這時心中想,這巨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個「古代人」——我的意思
是,他是一個和現代社會脫了節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和飛機這種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應該不發生甚麼關係,他為甚麼如
此關切一個機場是否運作,還要如此大陣仗、大動作來達到目的?

    這自然只是我心中的疑問之一,事實上,我心中的疑問極多,不能一一列舉。

    因為我把發生的事平鋪直敘,看了我敘述的人,和我一樣,都會產生同樣的疑問。

    機場的幾個主管,悻然離去,只有一個年紀較輕的,留了下來,自我介紹:「我叫
魯健,是機場控制室的副主任,我想留下來,和各位一起了解事情的進展,不知道是不
是可以?」

    我對他這種態度,很是欣賞,忙道:「可以,當然可以,而且必須!」

    要一個機場停止運作,而不讓機場的管理人員參與其事,那自然說不過去。

    我又補充:「事情可能很怪,我的意思是,發生的事,可能不能以常理去理解。」

    魯健摸了摸他留的平頂頭:「我早有此心理準備——有衛斯理參與的事,當然都不
能以常理去理解。」

    我笑:「你且別忙捧場,究竟是甚麼事,我到現在為止還一點頭緒都沒有。」

    魯健很是機伶:「看來,衛夫人大有頭緒?」

    白素道:「我也沒有!」

    這時,在黃堂的帶領之下,一眾人向駐機場的警方辦公室走去。

    那巨人緊隨在白素的身邊,別看他如此高大,而且,毫無疑間,武功絕頂,可是動
作神情,對白素的那種依賴的眼神,十足像一個小孩子——雖然我估計他的年齡至少在
五十以上。

    像那巨人這一類型的人,最難從他的外型去估計他的年齡,但他是一個成年人,這
一點,殆無疑問。

    到了警方的辦公室,人人不約而同望定了那巨人,雖然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
疑問,但是卻又每一個人都不知如何發問才好。

    辦公室並不大,人又頗多,很是擠迫,可是良辰美景偏有本事像蝴蝶一般,在陳設
和人與人之間,穿來插去,令人眼花撩亂。

    好幾次,她們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都伸手想把她們抓住,可是總差那麼一點,
她們的身法,實在太快,難以如願。

    還是魯健先開口:「是不是可以讓我先知道,這位先生,為甚麼要機場停止運作?


    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望著白素,顯然是他知道,白素是唯一能和那巨人溝通的人


    白素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各位,事情有些不可理喻,我只是照實說。」

    大家都沒有異議,良辰美景也停了下來。

    白素道:「這位大哥說,因這個機場起飛的飛機之中,有一架會在空中爆炸,導致
好幾百人喪生,所以他要機場停止運作,以防止慘劇發生。」

    白素不說明原因,人人莫名其妙,可是她一說明了原因,大家更是莫名其妙,至少
我是如此。

    在辦公室中,不超過十個人,但一聽了白素的話,個個反應相同,都發出了表示不
明白、不滿意,和覺得很怪誕莫名的聲音。而且接下來,幾乎人人都張口發問,一時之
間,甚麼也聽不到。

    白素高舉雙手:「一個個發問,我會代問這位大哥。」

    她一面說,一面又用那古怪之極的手語,向那巨人「說話」,想來是在徵詢巨人的
意見,是不是肯回答她轉達的問題。

    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先爆出了一個問題:「你怎麼會這種古怪手語的?」

    白素立即回答:「這問題,可以遲一步再說。」

    那巨人也立時有了回應,白素又嘆了一口氣:「誰先問?」

    魯健和良辰美景齊聲道:「我。」

    說了之後,他們互相又讓了起來,「你先說」,「你們先說」,我大喝一聲:「都
不說,我先說!」

    我立刻把問題提了出來:「這人有預知能力?」

    這個問題,自然也是別人想提,而沒有提出來的。所以,我的話一出口,立時有一
片響應之聲。

    而且,我也相信,其他人和我一樣,都預期白素會有肯定的答案——在我的經歷之
中,曾經有過遇到有預知能力的人的經過,就算眼前這個巨人有預知能力,對我來說,
也不是甚麼新鮮的事。

    可是,白素搖頭:「不,不能說他有預知能力,不能。」

    她強調了「不能」,也就是說,那巨人並不是有預知的能力。

    這樣的回答,對我來說,雖是意外,但也不是極其不解,因為我還有第二個問題。

    但對魯健來說,卻是驚訝之至,當我提及「預知能力」時,他已瞪大了眼。及至白
素否定了我的問題,他的神情更是怪不可言,立即問:「他沒有預知能力,怎知飛機會
有失事?」

    他在急忙之中,把「會有飛機失事」說成了「飛機會有失事」,聽來有點像是洋人
在說中國話。不過在那樣的情形下,並沒有人理會他。

    白素並沒有理會魯健的這一問,只是向我望來,她自然知道,我會有第二個問題提
出來。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這巨人,他有在時間中旅行的本領?」

    「在時間中旅行」這樣的事,連聽起來都覺得很是拗耳,但在我的經歷中,也曾遇
到過有此能力的人,王居風和我的表妹高彩虹,就有這個本領。他們兩人,志同道合,
一直在時間中旅行,頗有些驚心動魄的經歷。雖然我已很久沒有他們的訊息了,但是我
深知他們必然在不知何年何月之中,享受人生——最後一次,他們向我提供了駭人之極
的錄影帶,發展成一個在中國金沙江上游發生的傳奇,我已把它記述在《黃金故事》之
中,那是衛斯理故事之中很突出的一個,印象深刻。

    魯健聽到了「在時間中旅行」,更是神情怪異莫名。

    白素想了一想,仍然搖頭:「也不能說他有在時間中旅行的本領!」

    白素竟然又一次否定了我的問題,那確然令我意外,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說甚麼
才好。

    良辰美景也嚷了起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魯健忽然也叫了起來:「我知道了!」

    他的呼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素的眼神之中,更充滿了鼓勵之意,請他說出
來。

    可是他一開口,卻令人大失所望,引起了一片噓聲。

    他竟然道:「各位,這是『三條毛蟲的故事』——」

    看他的神情,像是接下來還想問大家,有沒有聽說過「三條毛蟲的故事」,但未等
他開口,噓聲已然四起。

    良辰美景更是大聲道:「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衛大哥的故事裏,就提到過好多次
。」

    黃堂卻道:「他的意思是,這位巨人先生在胡說八道,我倒也有此感。」

    白素道:「他是不是胡說八道,我也不能肯定,我早已聲明過,他說的一些事,不
可理喻之至。」

    究竟如何「不可理喻」,白素始終沒有說出來,我們自然不知道。

    良辰美景道:「不猜了,白姐你說。」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再肯定一下。」

    她說著,面對著那巨人,又「交談」起來。

    兩人的動作都怪異之至,有的動作,四肢身體的擺動幅度相當大,以致黃堂、魯健
、良辰美景和我,要不斷搬開桌子椅子文具櫃甚麼的,以給他們可以有發揮的餘地。

    在這過程之中,我們甚麼也看不懂,只看到白素的神情,充滿了疑惑。那巨人則有
好幾次咬牙切齒,表示他說的是實話。

    由此可知,那巨人所說的話,一定古怪之至,那更令人焦急。

    好不容易,白素和那巨人的「交談」告一段落,白素最後向那巨人做了一個手勢,
示意他坐下來。那巨人在坐下之前,走到放蒸餾水的架子之前,一伸手,抓起那一大瓶
蒸餾水來,舉瓶便喝,只聽得「咕嘟咕嘟」一陣響,一大瓶水已去了一半。

    白素雙手按在一張桌子上,開始敘述那巨人的話,她在轉述之前,聲明:「這巨人
兩次的說法一樣,我也找不出甚麼破綻來,可是信與不信,只好全憑己意了!」

    她說著,略一停頓,才轉入正題,可是第一句話,就聽得人莫名其妙。

    她道:「他在十歲那年,有一個奇遇,從此,他的生命就與眾不同,變成了雙程生
命。」

    不但我不明,看來大家都不明,因為各人面面相覷,無人出聲。

    白素做了一個手勢,阻止了我的發問,繼續道:「人的生命,是單程生命,自出生
到死亡,就那麼一程,走完了,也就完了。就算再生,也是另一次單程,而不是雙程。


    我仍然不明白甚麼是「雙程生命」——那不是由於我的想像力不夠豐富,而是這個
詞、這種說法,我生平第一次聽到,自然難於理解。

    白素又道:「雙程生命,就是有回程的生命!」

    我忽然感到極度滑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有回程,那是甚麼意思,像是買了來
回票一樣,到了目的地之後,還能回來?」

    白素竟然回答:「可以說是如此!」

    我揚起手來:「生命的單程,是出生——死亡。回程是甚麼?是死亡——出生?」

    若說有雙程生命,自然就是這樣子。

    這也是我哄笑的原因,試想,一個人若是有回程的生命,也就是說,他會愈活愈年
輕,最後,回到他母親的子宮中去,成為一顆受精卵子。這不是黑色的滑稽麼?

    白素卻一點也不感到好笑,她神情嚴肅:「最後會怎樣,還不知道。如今,他的回
程生命,最特別的一點是,時間的轉移,與我們完全不同。」

    白素的話,愈來愈玄妙了,不過我可以明白。魯健問:「甚麼叫『時間的轉移』?


    我哼了一聲:「就是過了一天又一天。」

    魯健又問:「他怎麼不同?」

    白素道:「他也是過了一天又一天,可是和我們正好相反。」

    我陡然明白白素想說甚麼了,但卻一時之間,由於過度的驚訝,竟得張大了口,說
不出話來。

    白素也知道我想到了甚麼,她只向我點了點頭,才道:「我們,過了今天是明天,
過了明天是後天。他在走回程,所以和我們不同——」

    白素說到這裏,我已叫了起來:「天!他過了今天是昨天,過了昨天是前天!」

    白素點了點頭,良辰美景聽了,跳起老高,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斗,落在一張桌子
上。黃堂瞪大了眼睛,魯健身子像陀螺一樣,團團亂轉,而且,不斷用力拍打著頭頂,
顯得有點不正常——事實上,那是正常的,任何人聽了我剛才所說的話,都應該有些不
正常的反應,那才正常。因為我的話,太不正常了!

    黃堂先叫了起來:「衛斯理,你在說甚麼啊?甚麼過了今天是昨天,過了昨天是後
天?」

    我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氣:「那就是說,他過的日子,是倒過回去的……不對,
也不是倒過,是走回頭的,就像你從甲地到乙地,再走回頭,由乙地回到甲地一樣,回
頭路——」

    黃堂不等我說完,就大叫一聲:「更不明白,你愈說我愈糊塗了。」

    我苦笑:「事實上,確然,我也糊塗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苦笑:「我也無法作進一步的解釋,而且,我的思緒也很紊
亂。還不能了解整個情形是怎樣,不過,他說到一點,倒是有助於了解他的生命歷程,
與我們的不同之處。」

    這時,各人都已大致定下神來,等白素作進一步的說明。

    白素道:「他告訴我,能遇見我們,實在太高興了。他想不到能有這樣的巧台,遇
到了一個可以傾訴他的遭遇的人,這機會太難得了。」

    我揚眉:「確然,在這世上,要找懂得四巧堂手語的人,太少太難了。」

    白素知道我因為弄不明白她如何會懂四巧堂手語,所以心中疑惑。她仍不解釋,只
是一笑:「不是指這一點,而是說,他和我們相遇的機緣,太難得了。」

    我攤了攤手:「人與人之間相遇,尤其是偶遇,本來就是難得的事,算起或然率來
,幾乎等於零。」

    白素搖頭:「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是說,他和我們相遇,就只限於今天,這
十二個時辰——」

    我不滿:「請說二十四個小時。」

    白素改口:「就只有這二十四個小時,我們正好相遇,過後,就永遠沒有機會見面
了。」

    良辰美景早已自桌上跳了下來,停在白素的身邊,她們問:「為甚麼,他要死了?


    白素道:「不是,過了今天,我們去到明天,他走向昨天,就再也沒有機會相遇了
。」

    白素這句話一出口,各人又靜了片刻,我要求:「能不能說具體一些?」

    白素點頭:「好,今天是乙亥年——」

    我忙道:「請用公元紀年!」

    白素嘆了一聲:「因為事情很怪,我用了他的說法,聽起來反倒順耳一些。」

    我只好說:「那就隨便吧!」

    白素道:「今天,是乙亥年七月初四。過了今天,我們進入明天,是乙亥年七月初
五。而他,則走回到七月初三。」

    白素說得再具體也沒有了,可是聽了她的話,各人仍是面面相覷。

    白素又道:「我們向一個方向走,他向相反的方向走。今天,七月初四,恰好是一
個交會點,就像兩條直線,只可能有一個交點一樣,過了今天,我們和他愈離愈遠,再
也沒有機會相遇了。」

    白素這一次,說得更明白了。

    但是辦公室中也更靜了,只有那巨人的大口呼吸聲。我們都向他望去,他也望著我
們。

    良辰美景先開口:「可是……過了今天,他到了昨天,總還能遇到別人的!」

    白素道:「那當然,不過,那是另一批人,除非,他也遇到一個也在走回程生命的
人,那才能有機會天天在一起。」

    我忽然問:「他遇到過沒有?」

    白素道:「我也問過,他說沒有。」

五、時空紊亂

    我望向那巨人——那有「雙程生命之路」的人,一時之間,腦中亂成一片,別說不
知道說甚麼才好,連想,都不知道該想甚麼才好!

    過了一會,我才問:「怎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在他身上的?」

    白素搖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我再追問:「這種事,在他身上發生多久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他說,他活了七十二歲,而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

    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一面揮著手,一面道:「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
程路。」

    白素道:「是的,如果這種情形繼續下去,他還要再走四十七年,才能走完生命的
歷程!」

    我吞了一口口水,想到的是:一個人,如果有了雙程生命,是幸事,還是不幸呢?

    人都戀生怕死,雙程生命,可以說是活兩次,打破了人只能活一次的規律。可是,
其中的一程,卻是回程。回程的生命,過了今天是昨天,身處其間,是一種甚麼樣的情
景,真是難以想像。

    良辰美景定著眼盯著那巨人,聲音也變得有點異樣:「白姐,你說他已走了二十五
年的……回程路,那就是說,往後去二十五年的事,他都經歷過了?」

    白素道:「是,這正是他今天大鬧機場,要機場停止運作的原因。」

    白素忽然這樣說,當真是奇峰突出之至,魯健大聲道:「這有何關聯?」

    白素道:「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每一個人對自己生日那天,周遭發生過甚
麼事,總記得很清楚。而且這件事,對他來說,已經發生過兩次,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大家(至少我是)都很亂,所以對白素的話,要花一番精神去消化,一時之間,無
人出聲。

    白素也看出了我們的情形,她道:「情形極怪,要花一點心思才能理解。我盡量把
事情簡單化。」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今大是七月初四,請用心聽著,明天是七月初
五。我們的明天,是他的昨天——這一點,先要弄明白,別理會是不是有可能,或是否
太荒誕,先確定了這一點再說。」

    我們都點頭,魯健像小學生聽了老師的講解之後一樣,重複了一遍:「是,先確定
一點,我們的明天,就是他的昨天,他已經經過了我們的明天。」

    白素道:「而且是兩次。」

    我有點混淆:「兩次?」

    白素道:「是,兩次。一次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程,他在七月初四過了四十七歲生日
之後,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五,這一程的生命,和我們一樣。第二次是在生命的回程上,
經過了七月初六,到七月初五,再到今天,他的生日。」

    這樣的解說,夠明白了,大家都點了點頭。

    我也知道事情的要點所在了:「他知道,在七月初五會有事發生,會有一架飛機失
事!」

    白素吁了一口氣,因為她總算把一件幾乎不可能用人類語言說得明白的事,大體上
說明白了。

    她道:「在他的雙程生命之中,兩次經歷了七月初五。兩次,他都知道在這一天會
有一架飛機失事,機上數百人,無一生還,所以,他才有今天的行動。」

    白素雖然把事情大體說明白了,可是我的腦中,卻更加混亂了,我道:「他的目的
,是想不要有飛機起飛,那也就可以不發生飛機失事了?」

    白素道:「正是如此。」

    不單是我,所有人都叫了起來:「不對……不對,這不對頭!」

    白素道:「是,這一部分,是有點混亂。」

    我大聲回應:「豈止『有點混亂』而已,簡直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無法接受!


    白素道:「在提出問題之前,我想先強調一點,事情本來就不可理喻——我已一再
聲明過,所以,請不要以常理去理解。只要接受這個事實,那也不至於太不能接受。因
為事情本身,完全超出了我們自小所受的邏輯訓練,是會感到混亂的。」

    我苦笑:「好,提倡『理解的要接受,不理解的也要接受』者,可以大嘆吾道不孤
了。」

    白素一攤手:「沒辦法,如果堅持要用常理去理解,根本無法進行。」

    我道:「雖然如此,可是有一些事,還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白素道:「請說。」

    我道:「七月初五,明天會有一架飛機失事?」

    白素道:「是,他知道。」

    我不厭其煩,重複道:「乙亥年七月初五,這個日子,他已經過了兩次?」

    白素點頭:「是,而且是同一個乙亥年。」

    我吸了一口氣:「那是說,飛機失事,一共發生了兩次?」

    在我問出這個問題時,大家都跟著點頭,顯然這也正是他們想問的。

    白素道:「這一點,很具體地說明了事情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弄清楚了,可以避免在其他問題上引起混亂。」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雖然他經歷了知道飛機失事兩次,可是實際上
,飛機失事只有一次,那一個乙亥年的七月初五,他去的時候遇過,回來的時候也經過
。別忘了他的生命是雙程的!」

    一時之間,良辰美景、黃堂、魯健,紛紛發言,亂成一團。我大喝一聲:「別亂,
由我來統一發問!」

    各人靜了下來,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又道:「大家冷靜一點,現在雖然許多問題糾
纏在一起,顯得亂麻一般,但只要細心清理,還是可以理出一個頭緒來的。」

    這時,白素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她不但要和我們對答,而且還要和那巨人交談。
和那巨人的「交談」,相當辛苦,很多時候需要有大動作。

    我道:「好,慢慢來,先從雙程生命說起。現在,他的生命是在回程途中?」

    白素道:「是。」

    我問道:「他的第一程生命,曾活到七十二歲。那也就是說,他到過二十五年之後
?」

    白素點頭,表示肯定。

    魯健叫了一聲:「天!他到過未來!」

    白素的神情,略有疑惑:「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可是,由於人類對於『時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並未能有真正的了解,所以對過去、未來等等,都存在著難以理解
的問題。」

    魯健道:「時間就是時間,有甚麼不了解的?」

    我「哼」了一聲,白素耐心解說:「如果問:時間是甚麼?相信沒有人回答得出,
只好如閣下剛才所說:時間就是時間。但這樣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時間抽象之極,根
本沒有具體的事物可以拿得出來。」

    良辰美景道:「一次日出日落,就是一天的時間,這應該是具體的。」

    白素道:「不是,日出日落這種現象,持續了許多億年;而時間的觀念,卻是在人
類發展之後才產生的。而且,每一次日出日落都相同,可是為甚麼要分別成為今天明天
後天?又為甚麼隨著時間的過去,人的生命會步向結束?時間本來是根本不存在的,只
不過有了人,才產生了時間這樣的一個觀念,而這個觀念,卻又決定了人的生死。人類
豈不是自己建立了一個觀念,規範了自己的生命?」

    白素一口氣說下來,我聽到一半,已忍不住輕拍自己的腦袋,因為這一番話,引起
思緒上的混亂更甚。

    我趁白素的話告一段落,忙道:「先別討論這些,更亂了。就照你剛才所說,我們
不用常理去理解就是。」

    白素嘆了一聲:「也只能這樣。」

    我又重複道:「他到過未來?」

    白素再次肯定:「應該是如此,不然,他如何回來?」

    我試探著:「可以假設成為,時間是每個人獨有的,也就是說,每個人有他自己的
時間。」

    白素又嘆了一聲:「其實,不必假設甚麼,先接受事實,再作探討。事實是,這巨
人經歷過兩次七月初五,兩次他都知道有飛機失事。」

    我高舉雙手,表示不再支持己見。別人雖然面有難色,但是也實在難有更好的說法
,所以神色尷尬。

    白素繼續道:「所以,他要機場停止運作——沒有飛機起飛,自然不會有飛機失事
。」

    我也學她嘆了一聲:「你的話,陷入了時間問題的一個最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
既然兩次在七月初五都有飛機失事,他如何能改變這個事實,要知道,那是已經發生過
的事實,並不是未曾發生,可能發生的事。」

    良辰美景也道:「還是不對。這樣說來,竟有三個七月初五了。一架飛機,怎麼可
能失事三次?」

    白素也不由自主,輕輕敲打頭部:「我也不明白,可是他堅持如此,我問過他,他
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說不想明知有慘劇,卻任由慘劇發生。」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問問他,他在四十七歲到七十二歲這二十五年之中
,每一日都經過了兩次,這兩次都是一模一樣的麼?」

    良辰美景反應極快,不等白素回答,就搶著道:「當然不一樣,上一次七月初四,
是二十五年前,我們根本沒有出世!」

    說了之後,她們立即更正:「不是二十五年,一去一回,是五十年,連飛機也沒有
!」我搖頭:「你們又用常理去看這事了——並沒有五十年前或二十五年前,都是今天
。」

    白素道:「是,都是今天。」

    良辰美景不服:「我們只遇到他一次,他卻已有了兩個今天,那上一個今天,他也
大鬧機場來著?」

    白素道:「沒有,我詳細問過他。他說,上一個今天,他在太湖邊上抓龜……去程
和回程中,雖然都經過今天,可是一切卻可以大不相同。」

    我低呼了一聲:「發生的事,可以改變的!」

    白素道:「是,過了今天,他會回到昨天,這昨天是七月初三,可是那是他回程的
七月初三,和去程的七月初三可以完全不同,他見到的、遇到的,全是另一批人,發生
的是另一些事。」

    我又「啊」了一聲:「這是否說明事情是可以改變的呢?」

    白素搖了搖頭,表示不能肯定,我又盯著那巨人:「這麼說來,他也知道七月初三
發生過甚麼事了?」

    白素點頭:「當然,他去程時經歷過,我們也都知道昨天發生過甚麼事,可是回程
的七月初三會有甚麼不同,他卻也不能知道。」

    這種情形,是真正的怪異莫名,不知道該用甚麼語言文字來形容,正合上了我最經
常說的一句話:人類的語言文字,只能表達人類生活之中正常發生的事。至於像那巨人
這樣的「雙程生命」,絕非人類的正常生活,所以也就無法用語言或文字來作精確的表
達。

    一時之間,人人的腦中都亂成了一片,魯健向黃堂道:「黃主任,我看……我和你
,肯定要大受譴責了。」

    黃堂苦笑了一下,向我望了一眼:「我想,衛斯理先生也同意我的決定——既然有
警告,總是小心為上。」

    黃堂的神情和語氣,簡直像是一個臨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放一樣。

    我知道,一個國際化的大機場,停止運作二十四小時,那是世界性的大新聞,剛才
機場主管竭力反對,魯健卻傾向要接受警告;而黃堂則拍板決定,所應負的責任更大。
各方面的譴責,必然紛至沓來,因為事情可以改變,沒有飛機起飛,就沒有飛機失事,
也就沒有方法證明那巨人的警告,是否真實。

    那巨人又聾又啞,行為怪異,最能相信他所「說」的人,只有白素一人,我們之所
以也相信了真有「雙程生命」這樣的事,全是由於白素的緣故。

    黃堂剛才說我也必然同意關閉機場,那是想我也負上一份責任,而我又不是公職人
員,無可受譴責之處。我很同意黃堂的處境,所以道:「是,我完全同意——關閉機場
的損失雖然大,但是總比飛機失事,死好幾百人,來得好些。」

    我的話才出口,「砰」的一聲,門便被打開,一群人衝了進來,衝進來的人,其氣
勢洶洶之至。雖然他們手中並無武器,但是那股氣勢,只怕當年衝進巴士底監獄的革命
者,也不過如此。

    當先一人,正是機場主管,後面跟著的一人,全市人都認識他,是最高警察總監。
再後兩個人,氣勢非凡,其中一個一進來就叫:「我是民航局長,警方無權封閉機場,
絕對無權!」

    另外一個則尖聲尖氣道:「我是市府秘書長,哪一位是下令封閉機場的?」

    警務總監也把同樣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他顯然是明知故問,因為他在厲聲發問時
,直視著黃堂。

    黃堂臉色了白,但是神情堅決,他挺了挺胸:「是我,我下令關閉機場的!」

    幾個人一起怒吼:「為甚麼?」

    黃堂也豁出去了:「如果你們一個一個發問,而且,稍微留意一下君子的儀態,我
會回答。」

    民航局長和警務總監還爭著說話,門外又是一陣腳步聲,一隊武裝誓員抄了過來。

    機場主管大聲吼叫:「把這些人全抓起來!」

    過來的警員卻望向他們的總監,總監吸了一口氣,問黃堂:「為甚麼?」

    黃堂也嘆了一口氣:「因為接到了報告,會有大型客機失事!」

    一聽得黃堂這樣說,我就不禁在心中嘆了一聲,知道事情要糟。

    因為世上沒有人,能夠把這樣的一件事,向各級官員解釋得明白的。

    不論是甚麼地方,甚麼樣的官員,都有一套處世的準則,那準則神聖不可侵犯,就
是:不論發生甚麼事,別想叫他們負責,他們有九千八百多種方法和說詞,推卸責任,
說明一切都不關他們的事!

    果然,總監立即問:「甚麼報告?來自甚麼人?可有說服力?能不能向遭到損失的
各方面提出合理的解釋?是不是有絕對的必要採取全面的封閉?」

    黃堂也知道自己對於總監這一連串問題,沒有一個可以令對方滿意的回答,他更知
道自己的處境很是不妙,所以也懶得為自己多辯護了。

    他只是有氣無力地向那巨人指了一指:「報告來自這位聾啞人士。」

    總監向那巨人望去,「哼」了一聲:「他是一個劫持許多人質的現行犯,你非但不
拘捕他,而且聽他的胡說八道!」

    他說著,還一頓足:「太可惡了!」

    他又向機場主管道:「機場可以立即恢復運作!」

    主管大聲答應,白素忙道:「且慢,若是恢復運作,有意外發生了,誰負責?」

    總監很是可惡,他明明認識白素,卻昂著頭問:「你是甚麼人?怎麼可以干涉警方
執行任務?」

    白素冷冷地道:「我是一介平民,但做為唯一能和提出報告者溝通的人,我有必要
提醒你,雖然事情很怪異,但不照他的警告行事,一定會有重大事故發生,到時,全世
界都有興趣知道,誰負責?!」

    總監又驚又怒:「全世界?」

    白素向良辰美景使一個眼色,兩人立時道:「是,我們是記者,替瑞士和西歐的七
家通訊社工作,而且受亞洲一個國家通訊社的委任,全權代表該國處理任何有關新聞事
宜。」

    兩人說著,早已到了總監面前,各自取出放證件的夾子來,拉開,裏面足有十來張
證件,證明她們的身分。

    她們的這些身分,倒不是胡扯的,而是確有其事。做為歐洲通訊社的自由記者,倒
也罷了,那亞洲某國國家通訊社高級記者的身分,卻是不簡單,那是她們和這個國家的
統治者——一雙雙生子兄弟有非比尋常交往的結果。不光是這個身分,她們還擁有聯合
國發出的記者身分證明。一項消息,若是通過她們的發表,確然可以舉世皆知。

    總監看著這些證件,神色難看之至,乾著聲音問:「甚麼飛機會失事?是不是報案
者放了爆炸品,還是他主持的陰謀?叫他說出來!」

    白素沉聲道:「不是,他經歷過,他是一個有雙程生命的人,他——」

    接著,白素竟把那巨人的特異的「雙程生命」事,說了出來。

    當白素一開口說時,我就知道要糟——這種情形,絕不會有人相信的!

    白素一路往下說,那些官員的神情,一路變得古怪。我的苦笑,也愈來愈甚。

    事後,我對白素道:「你明知那些人絕不會相信這種事的,為甚麼還要說?」

    白素無奈:「我不照實說,還能說甚麼呢!說甚麼他們都不會相信,還不如說實在
的。」

    我道:「你可以一味恐嚇他們,他們怕萬一出了事要負責,也就不敢反對!」

    白素搖頭:「你沒注意到?辦公室有四具攝錄機同時開動,我們在辦公室中的言行
,都一一被記錄了下來。就算真出了事故,把紀錄一公開,他們只要說:當時誰都不會
相信沒有根據的報告,就可以把責任歸於意外。他們有恃無恐,不會受威嚇的!」

    我呆了半晌——白素說的確是實情,我也無可反駁。

    等到白素說完,警務總監忽然又認得白素了,他哈哈大笑道:「衛夫人,妳編故事
的本領,顯然已經超過了衛先生了!」

    白素認真地道:「這故事不是我編的,是這位聾啞先生說的,要我,相信他所說。


    總監繼續笑:「要是我說,我不信呢?」

    白素真不容易,在這樣的調侃下,她居然還能保持誠懇的態度,她道:「希望你是
對的,我也希望你能一直笑下去。」

    可是總監卻全然失去了風度和幽默感,他陡然提高了聲音:「由這樣的一個人,提
供了如此荒謬的一個報告,那使我有理由完全不接受,就算真有甚麼事發生,我也不必
自責。」

    白素安靜地道:「是的,在行政或法律上,你不必負任何責任。但如果真的有事發
生,你這一生,必然會受你自己良心的譴責。」

    總監傲然:「我的良心告訴我,我的決定,應向公眾利益負責!」

    他向那巨人伸手一指,喝道:「拘捕這人!」

    我、白素和黃堂同時喝阻:「不可!」

    但那隊警員已向那巨人衝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混亂之極,我實在無法一一看得清楚。

    事後,我問白素:「你有沒有在警員動手拘人之前,做了甚麼手腳?」

    白素反問:「甚麼手腳?」

六、大展神威

    我道:「例如在總監一下命令之後,甚至在下命令之前,你已經告訴了那巨人,要
他採取行動?」

    白素薄怒:「當然沒有,你別忘了,那巨人不但天生力大無窮,而且武術造詣極高
,在你我之上不知多少,他雖然不通世務,可是保護自己的本領,比誰都多。再而且,
這已是他的第二程生命,會有甚麼意外應付不了的,還需要我做手腳?」

    我連連抱拳:「是,是我的不對,你別見怪!」

    當時的情形,是那一隊警員之中,只有兩個人向那巨人走去,其中一個已取出了手
銬來。他們來到巨人之前,我已料到會有事情發生,可是也想不出甚麼方法去阻止。

    一開始,那巨人卻很是貼服,一個警員抓起了他的手來,另一個警員,手法熟練地
替他上手銬。

    可是連銬了幾下,都未能扣得上,因為那巨人骨骼粗大,手腕比常人粗了三倍有餘
,那手銬根本不夠大。

    那警員回頭望向總監,意思是在問:手銬不夠大,應該怎麼辦?

    就在那一剎那間,事情就發生了。事情一發生,當真如同一連串的驚雷一樣,令人
不及掩身,眼花撩亂,耳際充滿了各種聲響。

    先是在那巨人身前的兩個警員,在常人之中,也可以說是大個子了,兩個人突然飛
了起來。由於事變太過突然,所以兩人連驚呼聲都來不及發出,以致當兩人飛起來時,
竟是一片寂靜,詭異之至。

    接著,兩人還未曾跌落下來,那巨人發出了一聲怒吼,已經向前衝了過來。

    他向前衝來之勢,猛惡之至,真正、實在地帶起了一股勁風。我、白素和良辰美景
事後討論過,都認為即使我們早知他有此一著,四人要合力阻止,也阻擋不住他那一衝
之勢。

    良辰美景道:「加上白老爺子或許差不多!」

    我道:「我們人再多也沒用,要同等級的人才行,我看只有紅綾和曹金福合力,才
成!」

    各人都為之咋舌,想起當時的情景,仍然覺得驚心動魄之至。

    那巨人直衝過來,辦公室中頗多辦公桌,而且全是鋼桌,桌面上有玻璃。那巨人一
下子摔出了兩個警員——那兩個警員當然是被他摔出來的,雖然誰也沒有看清他是如何
出的手,但也絕不會以為他們是自己飛起來的。

    他摔出了兩個警員之後,就直衝向前,第一張攔在他面前的桌子,被他一步跨過,
而第二張桌子,則被他一腳踏在中間。

    那一踏之力,竟令得那張鋼桌整個凹了下去,不再成形!

    這期間,再加上那兩個警員下墜的聲音,當真是驚天動地!

    看那巨人的去勢,簡直如同一輛銳不可當、摧枯拉朽的坦克車一樣,他左腳踏扁了
那張鋼製的寫字抬,右腳伸處,已到了總監的面前。

    更出人意表的是,他一出手,先對付的,竟然不是總監,而是在他一邊,看來還隔
得相當遠的機場主管。

    當然,這時,人人都被他那種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的行動嚇呆了(連我在內),所以
機場主管也呆若木雞,被他打橫手臂一伸,已經手到擒來,被他蒲扇也似的大手,叉住
了脖子。

    同時,在巨人身前的總監,自然也不能倖免,巨人的另一隻手再伸出,照著葫蘆畫
瓢,也叉住了總監的脖子。

    這一連串的行動,快疾無倫,估計不會超過五秒鐘——因為他發動時的那一下大喝
聲,彷彿仍然在耳際,嗡嗡作響。

    他一抓住了兩人之後,又是一聲大喝,雙臂一振,竟將兩人硬生生地提了起來。

    在這時候,我看到白素的身子,急速扭動了幾下,雙手也隨之揚動,我一時情急,
也忘了那巨人又聾又啞,大叫道:「不可傷人!」

    我雖然不懂四巧堂的特種手語,可是也可以料想得到,白素是在向那巨人發出同樣
的警告。

    因為,事情雖然鬧得天翻地覆,但總還可以有個收場。但,如果傷了人,或是殺死
了總監和機場主管這樣的重要人物,那這巨人一定會成為世界通緝的罪犯了。

    我也不知道那巨人是否接到了白素的警告,不過,一看到他的手法,我倒先放下了
心。

    因為我看到,巨人的雙手,看起來雖然像是叉住了兩人的脖子,但仔細一看,可以
看到他的手法,很是巧妙。他手大,手指長,手指的著力點,在雙頰和後項處,並不是
叉在喉嚨上。

    這樣,就算他把兩人提了起來,力道的重點,也落在頭骨部分。

    所以,兩人也就不至於窒息,而且,也不會因為本身的體重,而導致頸骨斷裂,不
然有生命危險。

    當然,身處這樣的情況之下,甚麼舒服愉快,那是絕對談不上的了。

    兩人一被提了起來,還在手舞足蹈,掙扎不已,我又大喝一聲:「別動,不會沒命
!」

    總監和主管二人,畢竟是做大事的人,雖然身處危境,倒也肯聽忠告,立時手腳下
垂,不再亂動。

    那巨人回頭,向白素望了一眼,雙目之中,流露出極度的依戀之色,看了令人感動


    白素又急速地向他「說」了幾句話,那巨人神情黯然之至,幾乎泫然欲淚,一扭頭
,不再看白素,就提著兩人,大踏步向外走去。

    我急問:「他想怎樣?」

    白素也發急(多少年未見她如此惶急過):「他說他不能被捕,絕不能,所以要挾
著兩人離去,逃走!」

    這時,巨人已跨出了辦公室,在辦公室中的人,都被他和他手中所提的兩個人,堵
住了門口,出不去。只有良辰美景兩人,也不知道她們用的是甚麼方法。只見紅影一閃
,兩人已出了辦公室。

    我又大叫:「他能逃到哪裏去?」

    白素聲音苦澀:「或許逃到『昨天』去!」

    這一句話,陡然提醒了我,我大叫一聲:「有了!」

    白素同時也想到了,她大叫一聲:「攔住他!」

    這時,那巨人向外衝出去的勢子,何等猛烈,再加上他兩隻手中,各抓住了一個重
要人物,外面的警員再多,武器再精良,也無奈他何,可以說沒有甚麼力量,可以攔得
住他了。

    但是,良辰美景才閃出去,她們卻可以攔住那巨人的,她們若是不顧一切,加以阻
攔,那巨人必然不至於傷害她們。白素在剎那之間就想到了這一點,真可以說是機敏之
至。

    她一面叫,一面也已向外掠去。這時,在場的所有人之中,除了良辰美景之外,行
動最快的,自然是我和白素了,我也立刻展動身形,可是,我們兩人卻無法超越那巨人
。從巨人的身側看過去,只見良辰美景顯然已聽到了白素的叫喚,兩人們在那巨人的面
前,手拉著手,又張開了另一手,阻攔之勢,一看就明。

    想來她們也知道,這時要攔阻那巨人,等於是要攔阻一頭發了瘋的大象一樣,所以
她們的神情,又是緊張,又是堅決,看來甚是有趣。

    那巨人腳步略慢,可是一慢之後,又發出了一下大吼聲,向前硬逼了過去,離良辰
美景已不過一公尺了,而且並沒有收勢之意。

    兩人叫了起來:「我們攔不住了!」

    也就在這時,白素找到了一個空隙,身形一閃,在那巨人的身邊掠過。

    她一個轉身,竟硬生生橫在良辰美景和那巨人之間,雙手齊用,手指在那巨人的胸
口,迅疾無比地點戳了好幾十下。

    這一連串的動作,快疾無倫,等我也掠到那巨人的身邊時,白素已經快收手了。

    我看到白素這樣的動作,心中更是大訝,實在不明白白素在幹甚麼——照這動作來
看,白素像是在施展中國武術之中的「點穴」法,可是,點穴法是武術中最高深的一部
分,早已失傳,現在只存在於武俠小說之中,白素再能幹,也不會這種武術。

    雖然白素有很多本事,我還不知道她會——例如才展示的「四巧堂手語」,我就不
知道她是在甚麼時候學會的,多半是很久之前的事,難得是她居然沒有忘記。

    隨著白素的動作,那巨人的神情,起著急劇的變化。本來,他又是憤怒氣憤,又是
驚惶緊張,這時,卻明顯地鬆了下來。

    我一看這種情形,就立刻知道,白素的動作,也是四巧堂手語的一種——後來證明
我的想法正確。這種用手指觸及對方身體的「語言」,是四巧堂手語之中,最重要深奧
的部分,只有在傳達最重要的訊息時才用,出手的輕重,點戳的部位,分得極其精細,
一點也錯不得,一錯,等於傳達了錯誤的訊息。

    而這種手語,不到最緊急關頭,雙方之間,又不是有過命的交情,或是非比尋常的
關係,絕不使用。一經使用,接受了訊息的人,一定會遵照訊息所指示的行事。

    白素事後道:「當時事情緊急,我顧不得了,若是給我有一秒鐘的時間考慮,我就
不會用這個方法,因為畢竟多年未用,生疏得很,一個錯失,就不得了!」

    我不知輕重,問:「怎樣不得了?」

    白素道:「譬如說,我想對他說:『你去試』,卻弄錯了一點,變成了『你去死』
,他會立刻自斷經脈而死!」

    我駭然:「他會那麼聽話?」

    白素道:「這種觸及身體的手語,是絕對要對方服從的命令式,下達訊息的,大多
數地位極高,收到訊息者,不能不從!」

    我咋舌:「你竟敢冒充四巧堂的長老?」

    白素笑而不答。

    我更咋舌:「你真是四巧堂的長老?」

    白素道:「這事,說來話長——」

    我大聲道:「再話長,也要說!」

    白素當然說了,我當然也不會拖在這當口補敘,且放在後面再說。

    卻說當時,白素一放手,我看到她鼻尖有汗珠冒出,心知事情非同小可。

    不過我也知道,她必然是在向那人傳遞訊息——把我們幾乎同時想到的告訴那巨人
,看那巨人的神情,分明也已經接到了訊息,而且也明白了。

    我和白素想到的,其實極簡單,那巨人怕上手銬、被捕,可能是人之常情,也可能
是他另有慘痛經歷,所以才會大失常態。

    我們想到的是,他和我們這些人相遇,是兩個直線相交的一點,只有這一點:今天


    一過了今天,他到他的昨天,我們到我們的明天,正所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
我的獨木橋」,從此再無相逢之日。那麼,他受被捕之罪,也不過是這一天(今天)剩
餘的十來小時而已,又怕甚麼?

    我們的想法,怪誕之至,完全不合邏輯,而且,也不知道過了「今天」之後的情形
怎樣。只是在「過了今天,再難相遇」這一點上聯想出來的,勉強可以說,在理論上可
以說得通而已。

    白素在向那巨人說話的時候,當然是怕那巨人不肯接受,所以才心情焦急。

    等到看到了那巨人的神情,她也定下神來。良辰美景飄了開去,她又向巨人「說」
了一句甚麼,那巨人手一鬆,把總監和主管放了下來。

    兩人嚇得連站也站不住,自然立刻有人衝過來,把他們拉住。

    等他們定過神來,已有許多警員,把我、白素、良辰美景和那巨人圍在中心。

    總監喘著氣,像是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決定才好。

    白素道:「趁事情沒鬧大,容易收篷,總監先生,是不是停止運作,你作決定。」

    總監這才定過神來,大聲道:「我不會聽瘋子的胡說八道,當然要恢復操作!」

    白素像是早料到他會這樣說,立刻道:「那是你的權利,可是你既然說這位是瘋子
,那你在拘捕他時,我要求有醫生在場。」

    總監瞪大了眼:「拘捕他?是,當然要拘捕他,來人!來人!」

    他連叫了七八聲「來人」,非但沒有一呼百諾,而且人人都像是和那巨人一樣,變
成了聾啞人——見過剛才的陣仗,誰還敢上來?

    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你堅持要拘捕他,我可以負責把他送到拘留所去。」

    總監當警務人員的資歷,當然不淺,可是在這樣情形下,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


    白素笑著,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際,低聲說了幾句話。

    這一次,雖然我和白素心靈相通,可是也無法知道她向總監說了一些甚麼。

    只見總監連連點頭,面有喜色,等白素說完,他已向黃堂下令,一臉嚴肅,不愧是
一個警務總監的本色,他大聲道:「黃主任,這名……疑人,先交給你看管,等我向上
級請示了該如何處理再說。」

    他忽然之間下了這樣的命令,自然是白素在他耳邊所教的了,黃堂在聽了總監的命
令之後,神情猶豫:「這個人……十分奇特,我怕看不住他!」

    總監走過來,壓低了聲音:「看不住他,就讓他走好了,也不會有人追究你的責任
,現在,你難道還要我公開作這樣的宣佈嗎?」

    黃堂心知事情還是不妥,可是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如何可以拒絕總監的命令,而
且這時,在辦公室外的機場大堂上,不但警察多,看熱鬧的人多,而且還有大量記者,
單是電視台的記者,就有七八名之多,各台的攝錄機,都對準了事件的主要人物。

    在這樣的情形下,黃堂其勢不能全然拒絕總監的命令,所以他儘管神情遲疑,還是
答應了一聲:「是!」

    總監像是放下了一副重擔一樣,鬆了一口氣,大聲道:「我們走!」

    也不知道他在招呼甚麼人和他一起走,總之,他自己在話一說完之後,就即大躍步
向外走出去,急於離開這是非之地。

    一大群記者向他圍了過去,自有大批警官替他開路阻擋,那不在話下。

    這時,圍住那巨人的人更多,白素沉聲道:「拿緊,扯手!」

    她竟連這樣的江湖暗語都用上了,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禁失笑。黃堂瞪著眼,看來是
想向白素責問甚麼,可是這時兵荒馬亂,也容不得他發問,白素已道:「先離開這裏再
說,黃主任,請你叫人開路,等離開這裏之後,有甚麼事再說。」

    白素一面向黃堂說話,一面又向那巨人「說」了一些「話」,那巨人跨出一步,站
到了白素的身邊。黃堂顯是沒有了主意,向我望來。

    他的意思是,徵詢我的意見。

    我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白素的主意,黃堂這才照著白素的意思,找人開路,殺
出重圍,說了無數聲「無可奉告」,這才上了一輛警車。

    那警車是來運載犯人的大卡車,那巨人上了車之後,坐在白素和我之間,我要看他
的時候,仍然要抬高頭,可見他身形之高大。

    而且,離他近了,可以感到他全身的肌肉,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跳動。看上去雖然
沒有動靜,但是那種充滿了動感的精力彌漫,卻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出來。

    我一生的經歷之中,遇到過的奇人,不知凡幾,眼前這個巨人之奇,可以排名在前
五名之列。

    黃堂也上了車,問了一聲:「到哪裏去?」

    白素想了一想:「我提議到小寶的那大屋子去,那裏有的是地方。」

    黃堂這時,顯然已感到事情對他來說,愈來愈不對頭,所以反對:「那麼多記者跟
著,我又是當眾受命,看管疑人,現在到一個私人住宅去,怎麼向公眾交代?」

    白素的回答很直接:「擺脫所有的跟隨者!」

    黃堂沒好氣:「司機只怕沒有這種本領,我看要衛斯理出馬才行!」

    黃堂這樣說,以為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豈不知我是正有此意,立刻站起身來:「
就我來!」

    黃堂也無話可說,點頭同意。

    我下了車,請司機下來,坐上了駕駛位。

    我先觀察了一下情形,看到至少有二十輛以上大大小小的採訪車,蓄勢待發,準備
和這輛警車打追逐戰。

    當然,我也佔有很大的優勢,因為有更多的警方車輛,可供我調動。

    我通過車上的通訊設備,借黃堂的名義,要警車以二對一,阻止各採訪車的行駛,
只要有五分鐘的時間就夠了。要做到這一點,應該不難。

    命令下達之後不久,我就看到,大量的警車、警方的摩托車,紛紛駛到了各採訪車
之前,把我們隔了開來。我覷準時機,發動了車子,疾駛而出。

    幾乎沒有費甚麼力,就把各採訪車完全拋開去了,到了陳長青的大宅之前,天還沒
有亮,靜無一人,只怕再也沒有人會料得到,大鬧機場的可疑人物,會被警方帶到了這
裏來了。

    我下了車,看到黃堂先下車來,臉色大是不好,瞪了我一眼,我道:「手段如何?


    他來到我身前,神色凝重:「我感到不對頭,我被你們擺上了神檯!」

    被擺上了神檯,那就是被當作祭品的意思,我吸了一口氣:「何出此言?」

    這時,白素、良辰美景和那巨人也已下車,良辰美景一躍而過高牆,在裏面開了門
(溫寶裕看來不在),讓各人進去。黃堂向那巨人一指:「這人……這人……這人……


    他連說了三次「這人」,卻難以為繼,我心中暗嘆了一聲:他想到了!

    我立時向白素望去,只見白素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根本不理會我和黃堂,已和那
巨人向大宅走去。

    我也只好裝糊塗:「這人這麼啦?」

    黃堂道:「這人的日子是倒著過的,一過了今天的子夜,他就進入昨天,我們就到
了明天,是不是?」

    為了使氣氛輕鬆一些,我做了一個手勢,請他先進屋子去,一面順口道:「是啊,
他是這樣說,這種事古怪透頂,無法想像。」

    黃堂發急,大聲道:「先別進去,我愈想愈不對頭——我負責看管此人——總監把
這人交給了我,而過了今天,我們和這人再無相見可能,不管情形怎樣,明天我就交不
出這個人來,是不是?」

    他說了之後,又大叫:「衛夫人,是不是?」

    白素在大門口站定了身子,轉過身來:「理論上是如此。」

    黃堂大是惱怒:「原來你早知如此!你……這不是陷害我麼?明天我要是交不出這
個人來,就算總監肯放過我,傳媒界怎肯放過我!」

七、老地方

    我提高聲音:「嗨,你說甚麼,怎麼說她陷害你?」

    黃堂又怒又急:「是衛夫人向總監提議,把這人交給我看管的!」

    其實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這時黃堂這樣說,我也說不出話來。白素嘆了一聲:「
黃主任,接下來——今天和明天交接的那一剎那,會發生甚麼事,誰也不知道。那巨人
或許會突然之間在我們眼前消失,這種情形,雖然絕不可理解,但不論在甚麼情形下,
只要照實直說,也就沒有甚麼交代不過去的。」

    黃堂苦著臉:「照實直說,也要有人相信才好啊!」

    白素道:「我們這裏所有人都作證。別人真要不信,也只好由得他們了。」

    黃堂仍是愁眉苦臉,憂心忡忡,我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別像是吞了死老鼠那樣
,我們共同處理古怪的事還少了麼,你怎麼忽然如此沒有信心?」

    黃堂長嘆一聲:「唉,衛斯理,此事大大不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你們可千萬不
能事後不理。」

    我拍心口保證:「絕不會!」

    黃堂雖然鬆了一口氣,可是仍然愁眉不展。當時,我也沒有料想到事情後來會有那
樣的發展,只當黃堂至多不過被上頭責備一下而已。同時,也對自己的說話的分量,估
計過高,也對人性的醜惡,估計過低,所以,很是對不起黃堂。不過,倒由此發展出一
個新的,絕妙的故事來,所謂有一失必有一得,這倒是始料不及的意外收穫,這是後話
,表過不提。

    當下,我們一起進了大宅,才在大門口,我就覺得那巨人的神情有點異樣,他東張
西望,神情又是興奮,又是緊張,等到進了大廳之後,他發出了一下聲響。

    他雖然又聾又啞,但是從簡單的聲響之中,倒也可以辨別出他的喜怒哀樂來。他在
機場中的那幾下怒吼,驚天動地,這時發出的聲響,一樣在耳際引起陣陣回音,可是卻
可以聽得出,他心中高興之至。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奇怪,看情形,他像是很喜歡這裏。」

    白素道:「豈止喜歡而已,他簡直對這裏,很是熟悉。」

    說話之間,那巨人手舞足蹈,大踏步向前,在正當中的一張太師椅站定。

    我們都以為他會坐上太師椅去了,誰知道不,他在太師椅前,挺直了身子,看來很
恭敬地站了一會,滿面喜容,轉到椅背後,站著不動。

    白素過去,和他指手劃腳,他也回答著,兩人「對話」相當久,我們人人看著納悶
,黃堂還在不住唉聲嘆氣。

    等到白素和巨人對話告一段落,白素才道:「他曾來過這裏——當年,是和一個四
巧堂的長老一起來的,他隨侍在側,還是一個小孩子。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中年人,我
估計是陳長青的上代。」

    陳長青出身奇特,和良辰美景大有淵源,也可以說是江湖中人,血液中那種草莽英
雄的遺傳,總有多少作用,會和四巧堂這種怪異的組織有來往,也不是甚麼出奇的事情


    可是,白素接下來又轉述了巨人的話,卻令我們都為之愕然。

    她道:「他還說,這次到這裏來,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在回程之時,
若有可能,他要一絲不變,重溫那一天的情景。」

    老實說,直到這時,我還是無法想像,難以假設他的「回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聽得白素這樣說,只好苦笑,無以為應。

    怎知白素再說了幾句話,更令人咋舌,她道:「他說,就在這裏,他知道了自己可
以有雙程生命。」

    我、黃堂和良辰美景齊聲訝然:「甚麼?」

    白素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且別出聲。同時,她也眉心打結,像是正在想該如何
說明才好,過了片刻,她才道:「那個和他一起來的四巧堂長老,是他的養父——他長
到兩歲上下,已被人看出又聾又啞,所以被人丟棄在野地,是那長老救了他,把他養大
的。那長老……本來是那長老可以獲得雙程生命的,可是那長老卻把這個……奇遇,讓
給了他——」

    白素說到這裏,我已叫了起來:「這算甚麼,是購物優待券嗎?可以讓來讓去的!


    白素道:「這一部分,我也不明白,曾問了三次,但可能一則由於當時他年幼,二
則可能是事情太複雜,難以用手語全部表達,所以他說來,有點不清不楚。」

    我大搖其頭:「這像話嗎?這是事情最主要的部分,怎麼能夠不清不楚?無論如何
要他說個明白。」

    良辰美景也道:「是啊,這屋子中有甚麼古怪,竟可以產生『雙程生命』這種怪事
。」

    黃堂則苦笑:「要說趁早,為時無多,他一到了昨天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白素舉起手來:「別急,這事急不出來,我和他溝通的方法,比起正式的語言來,
要落後很多,一著急,更是混亂。」

    我道:「那麼,盡量問個明白——這是我們僅有的機會,只有那十來小時,錯過了
之後,永遠不再!」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和那巨人對話起來。

    這一次,那巨人看來興奮無比,就像是正常會說話的人,興致極高,話也多了起來
,滔滔不絕一般,是他「說」得多,白素「說」得少。

    大約經過了二十分鐘左右,白素才轉過身來,神情疑惑:「據他說,當年,他根本
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的生命變成了雙程生命,是他臨死前才知道的,也就是說,他
開始回程生命,才知道曾發生過甚麼事。」

    我悶哼一聲:「這很合理,當年,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當然不明白——連我們
現在也都不明白雙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多口,我忙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再插言——我明白,事情
種之複雜,白素不容易說得清,要是我在一旁不斷打岔,那更加夾纏不清,難以明白。

    白素續道:「他雖然聾啞,可是腦部的其他功能完好,記憶力尤其過人。」

    我又想插口,可是一張口,還沒出聲,就硬生生將話嚥了下去。我想說的是:那當
然,他記憶力不好,絕學不會那麼高強的武功,也學不會那複雜的四巧堂手語了。

    由於我沒有出聲,所以白素可以連續說下去,她道:「當時在這大廳中的情形,他
歷歷在目,其時,可能還在清代,因為他說,另外一個老者在,那老者的辮子極長,幾
可及地。」

    那巨人活了七十二歲,若那是他八九歲,算是十歲之前的事,一來一去,是八九十
年前的事——這樣的計算法,很是混亂,但是我也想不出如何計算。

    就算是在清朝未年,那也不是很奇怪之事。

    這巨宅歷史悠久,超過百年,殆無疑問。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巨宅主人、那長辮人,和四巧堂長老在交談,他在一旁
侍立——」

    我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搶著道:「且慢!」

    白素不等我提出叫「且慢」的理由就自顧自道:「三人用的是筆談,各自飛快地寫
著孛,而他,卻不識字,他一直不識字。」

    我本來是想問「難道另外兩人也會四巧堂手語」,白素這一說,等於已回答了我的
問題。

    黃堂忍不住也說了一句:「筆談是聾啞人和他人交流的最佳方法,他何以不認字?


    白素道:「他的一切生活、學能,都由那長老負責,他在十歲那一年,也曾問過那
長老,何以不教他認字,那長老的回答是:學會了字,就會和正常人多溝通,而和正常
人溝通總是聾啞人吃虧的多,所以,愈少來往愈好。他是特地不讓巨人學認字的,使他
可以盡量與世隔絕,少吃點虧!」

    我們聽了,盡皆默然,雖然有說同情之心,人皆有之,可是事實情形,頗有絕不如
此者!

    我嘆了一聲,說了一句老話:「人心可怕啊!」

    白素道:「所以,他也根本不知那三個人在說些甚麼,只覺得過了不久,那三人更
是爭辯起來——下筆愈來愈快,而且,臉紅耳赤,動作也愈來愈大。他又看到,那長老
不斷地指著他,使他知道事情和他有關,那令他更是惶恐,因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
錯了甚麼事。」

    我趁白素略停一停之際、急忙地插了一句:「他也『說』得夠詳細的了!」

    白素這一次,沒有怪我:「接下來,就到關鍵問題了,我還要再問他一次。」

    白素說著,就再度面向那巨人:指手畫腳起來。我留心看著,只見白素和那巨人不
住(好幾次)伸手向上指,像是在說,上面有甚麼事發生。白素是在一再查詢,而巨人
的每一次答覆,也很肯定。

    我心想自己總算也可以明白一些四巧堂的手語了,不由得暗自高興。

    白素轉個身來,繼續道:「過了一會,爭辯似乎已有了結論,那長辮老者向他招了
招手,他當時心中更是害怕,可是長老做了不必害怕的手語。他走到老者面前,老者伸
手拍著他的頭,向屋主人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他到現在還記得。」

    白素這句話一出口,聽者愕然,良辰美景大叫:「這不像話!」

    黃堂道:「他不聾了?」

    我維護白素:「或許是那長老事後向他傳達的!」

    白素道:「都不是,是他自己『看』到的——四巧堂中的人,全是聾啞人,可是他
們的一個創辦人,並不是天生聾啞,而是青年時期,遭了仇家的暗算,才變成又聾又啞
的。此人聰明絕頂,不但創出了一套複雜無比的獨特手語,而且也精通唇語,四巧堂中
人,也個個必定苦學唇語。他們自己雖然口不能言,但是卻可以看到別人說話!」

    我駭然:「我們在說話,他全看得出來?」

    白素道:「是!」

    良辰美景伸了伸舌頭:「乖乖,還好我們絕不曾說過他的壞話!」

    黃堂道:「還是不對啊,他既然會看唇語,自然也應該會說唇語了!何必費那麼大
的勁,做全身運動,來和他作交談?」

    白素搖頭:「一來,我不用四巧堂手語和他交談,他不會當我是自己人,不會把許
多事說給我聽。二來,看唇語是一回事,要說,又是一回事。一個不會說話,天生是聾
啞的人,根本不知道甚麼是語言,只能用嘴唇的動作,表達一些簡單的意思,做為手語
的一部分,並不能成為一套完整的語言。」

    白素解釋得很明白,我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往下說,因為再下去,就到了關鍵
性時刻了!

    白素道:「那老者對屋主人說的是:『便宜了這個小娃子了!』他當時也根本不知
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發生在這大廳中的事,一直到很久以後,那長老臨死時告訴他
,他這才明白。」

    各人齊聲問:「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道:「事情頗複雜,原來那長辮老人,和那長老是老朋友,屋主人又和長辮老
人相識,長辮老人知道屋主人的一個秘密,這秘密和人的生命有關,可是連屋主人在內
,也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和長命百歲之類有關,所以才在討論,由誰從這個秘密之中
,得到好處。」

    我聽到這裏,已大搖其頭。

    白素斜睨著我:「你是心中在說,有那樣的好處,屋主人為甚麼不自己享用!」

    我道:「是啊,此人多半是陳長青的祖上,若真有甚麼長命秘方,他如今可能還在
世上,比陳長青更要長命,陳長青也不必出家去尋甚麼生命奧秘了!」

    白素道:「這一點,我也大是疑惑,曾一再詢問,可是他由於當時年小無知,那長
老卻也未曾向他交代,所以他也莫名其妙。」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這一點大是重要,偏偏又不清不楚,真叫人難過。

    白素繼續說道:「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把這個好處,給當時在場的那個小孩。」

    我在那剎那之間,想到了兩件事,第一件,我一張口就叫了出來:「那好處是,使
人能有雙程生命!」

    白素也立時點頭,證實了正是此事。

    而我想到的第二件事,卻沒有說出來——要不是我知道那巨人有看唇語的能力,我
也會說出來。我知道了他有這能力之後,我怕我所說的,被他看了去,只怕會生出事來


    因為我想到的事,很是可怕。

    後來,我和白素討論,白素搖頭道:「你把甚麼事都向壞的一方面去想。」

    我說道:「你不能否定有此可能!」

    白素也默然不語,顯然是她也以為大有此可能。

    我想到的是,當時在大堂中的三個大人,都知道有這個可以獲得「雙程生命」好處
的秘密,可是他們在爭辯了一陣子之後,並不是三個人都爭著要享用這好處,卻把好處
給了一個小孩子。

    這種結果,我猜想是他們同時也知道,或者是害怕,在得到這個好處之後,會有甚
麼副作用,他們自己不敢試,卻拿孩子來作試驗品!

    所以,這樣曠古奇聞的怪事,才落到了一個孩子的身上。

    這自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拿無知的孩子作試驗品,去冒三個大人都不敢冒的險
,這三個大人的行為,簡直卑鄙之至!

    我當時想到了,卻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那巨人對那長老的尊敬,誰都可以看
得出來。我提出這一點來,他當然不會同意,只怕會和我過不去,我可惹不起這樣的一
個巨靈神!

    這件事的真相如何,當然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好在和這個故事雖有關聯,但並非大
重要。重要的是,那巨人當時是如何獲得了「雙程生命」的。

    當下,白素在點了點頭之後,我沒有再說甚麼,她吸了一口氣:「當時,他是小孩
子,自然是大人說甚麼,他就聽甚麼,他也根本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那長老和屋主人
,其時也和長辮老人一樣,用動作誇獎他,令他很高興,所以對接下來發生的事,印象
也很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道:「對他來說,應該是『兩輩子』也不會忘記才對!」

    白素笑了一下:「對,兩輩子也不會忘記,現在,已經是他的第二輩子了!」

    良辰美景交頭接耳了一陣,齊聲問道:「他……就是在這屋子中,獲得了雙程生命
的?」

    聽白素一路說來,當然可以得出那巨人就是在這屋子中得到了「雙程生命」的結論
。良辰美景這一問,只不過是要加以肯定而已。

    所以,我搶著說:「當然是——」

    說了之後,我又想起剛才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談」之中,曾不住指向上面,所以,
我又補充了一句:「是在這屋子的樓上,不知是哪一層。」

    說了之後,我頗揚揚自得,因為那表示我至少也明白了一點四巧堂的手語!

    白素望了我一會,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在對我不以為然。

    然後,她道:「不在樓上,是在地窖之中。」

    我陡然一怔——我絕對可以肯定,剛才他們交談之中,只有向上指的手勢,沒有向
下指,表示在地窖中有甚麼事發生的手勢。

    我剛想張口問,陡然之間,我明白了!

    我是留意到了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談之際,曾不斷有向上指的手勢,於是才自作聰明
,以為事情在樓上發生。可是事實上,事情卻在地窖發生,而他們在交談之時,卻又並
沒有向下指的手勢!

    這說明了甚麼呢?

    這說明了,在四巧堂的手語之中,向上指,就表示下面!

    那是和尋常的手勢完全相反的!

    這創造手語的主人,心機之深,真是無以復加。他不但創造了極其複雜的手語,還
唯恐被外人識破,所以在手語之中,採取了和尋常手勢完全不同的動作,人家就算看懂
了一些,也必然被引到錯誤的道路上去,我剛才就是那樣!

    想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而然,發出了一下感嘆聲,白素又望了我一眼,她知道我
想通了,向我點了點頭。

    我又吁了一口氣,聾啞人為了保護自己,花的功夫,可真不少!

    我從說了蠢話到明白,只是一剎那間的事,除了我自己和白素之外,別人都不曾知
道有這個過程。

    白素一說出「在地窖」,卻引起了良辰美景相當程度的驚訝和緊張。

    因為這巨宅的地窖,另有專門路徑,良辰美景也曾長期躲在地窖之中,使溫寶裕以
為地窖有鬼。

    她們對巨宅的地窖,自然很是熟悉,一聽說那裏可以有力量使人獲得「雙程生命」
,當然覺得好奇。

    她們道:「在地窖中,那地窖——」

    白素道:「那地窖中全是棺木。」

    是的,那地窖中,排滿了棺木,棺木比尋常的大,每一具都用傳統的油漆方法,保
養得極好。是以那地窖中,陰森無比,連溫寶裕這種天下怕地不怕的小伙子,沒有事,
也少下去。

    溫寶裕的「有事」,是他知道那些棺木中,全是陳長青的祖先,他曾利用X光機去
透視,發現棺木中的骸骨,都很粗壯,而且,都有大型的兵器陪葬。

    陳長青的上代,曾和另一些人在歷史上顯赫過一陣子,這在我以前的故事中,已有
交代,此處不贅。我想說明的是,溫寶裕的這項行動,只開始了不久,就被陳長青和我
阻止了,一來是此舉有褻瀆祖先之嫌,二來也沒有甚麼作用。

    所以,對那些地窖中的一切,可以說,連陳長青也不是很了解的。

    白素繼續說下去:「他被帶到了地窖,看到了許多棺木,小孩子自然感到害怕,就
緊拉住了長老的手,長老不斷命令他不要害怕,他看到屋主人和長辮老人,走到一具棺
木之前,掀起了棺蓋,跨了進去——」

    白素說到這裏,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由自主,大搖其頭。

    因為在地窖中的棺木雖然很大,就算是空的,但是要兩個人跨進去,也很困難。

    白素沈聲道:「那具棺木是一個入口,通向一處所在,由於地窖中棺木多——」

    良辰美景插口:「一共是六十七具!」

    白素道:「每一具都作正常用途,只有這一具,是暗道的人口!」

    良辰美景又搖頭:「不。」

    白素揚了揚眉,看來她一時之間,也不明白何以良辰美景會不同意她的敘述。

    良辰美景道:「在六十七具棺木之中,確有一具是空置的,但那並不是甚麼暗道入
口!」

    白素明白了,她「啊」地一聲:「你們打開過?」

    良辰美景笑:「豈止打開,還在裏面住了不少天,嚇溫寶裕!」


八、雙程不是雙倍

    我也是直到此際,才知道當日兩人隱藏在地窖之中,竟是藏身在一具空棺之中的!

    白素皺眉:「沒有地道入口?」

    良辰美景用力點頭。

    白素道:「那一定是後來有人更改過,把入口堵死了!」

    良辰美景神情仍然疑惑。我道:「那簡單,下去看一看就明白,就算堵死了,也可
以把它挖出來。」

    白素道:「當然要下去看個明白,但是那不是當務之急,現在要緊的是:我們要在
這巨人身上,得到更多的資料,那才重要!」

    黃堂一直在擔心到了今天結束的那最後一刻,那巨人會化為一股輕煙,不知去向,
所以他對白素的說法,大表贊同:「是啊,為時無多了!」

    白素向那巨人指了一指:「當時,他看到兩個活人進了棺木,覺得又可怕又滑稽,
沒想到過了一會,看到了一陣白色的塵霧冒起之後,那兩個跨進棺木中的人,竟然沉沒
在棺木之中了。」

    白素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才道:「請注意,那全是他小時候的印象——有塵霧
冒起,我認為是通向暗道的門,久未曾開啟,驟而打開時所引起的。」

    她望向各人,大家不出聲,因為都同意她的說法。白素又道:「至於『兩個人沉沒
了』,那自然是兩個人已打開了通向暗道之門,進入了暗道之中。」

    我點頭:「應該是如此。」

    白素繼續:「他和那長老等了片刻,才見到屋主人又自棺木中冒了出來,向他們招
了招手,長老就牽著他,向棺木走去。到了棺木邊上,長老命他也跨進棺木去,他心中
雖然害怕,卻也不敢不從。他跨進了棺木中,身子向下一沉,才看清棺木是沒有底的,
人已向下掉了下去,掉下去之後,他眼前一黑,就甚麼也看不到了。」

    白素在說那巨人兒時的遭遇,也就是那巨人得了「雙程生命」的經過,所以各人都
全神貫注,聽得很是用心。

    白素又向那巨人作了片刻交談,才道:「從那一刻起,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在
一團漆黑之中。對一個聾啞人來說,身處漆黑之中,惶恐比常人更甚,所以,他立時極
度驚駭,以致有一些細節,在慌亂之中,不是記得很清楚了。」

    良辰美景興致勃勃:「反正我們一定要把那地道找出來,記得到時帶照明設備就是
。」

    我想說,就算本來有一條地道在,要把它完全填死,也是很容易的事。但我心知這
話一說出來,一定大大掃興,所以暫且不說。

    白素已接著道:「他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向下滑,好在他感覺到,在他附近有人,
他只知道在他身邊的人,不是長老,而是屋主人。他一直滑了相當久,才算止住,在那
時,他被人握住了手,帶著他向前走,走了不久,又被人拖著,坐了下來。」

    白素嘆了一聲:「真可惜,他在黑暗之中,甚麼也看不到,又不能聽到甚麼。所以
,他坐著的時候,發生了甚麼事,一點也不知道,只感到有一股大力,令他非坐著不可
,他用盡氣力想站起來,可是卻做不到。終於,他又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拉了他一
下,他向前跌出一步,身子的那股壓力也不見了。接著,他又被人拉著向前走。等到眼
前一亮時,他已自棺木之中,被在棺木邊上的長老拉出來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長老根
本沒有下去過。」

    我問道:「當時,他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起了甚麼變化?」

    白素搖頭:「沒有,他在過了不久之後,也漸漸淡忘了這件事。一直等到那長老臨
死,一方面把長老的高位傳給他,另一方面,也告訴了當年,他在黑暗之中,已經接受
了『雙程生命』。他直到那時,也不知道甚麼是雙程生命,一直到那一天真的來——』

    黃堂高舉起手來:「哪一天真正來到?」

    白素一字一頓:「回程生命的第一天!」

    一時之間,各人都靜了下來,因為人人都想知道,這種奇妙之旅,難以想像的生命
形式,是如何開始,如何進行的。

    白素想了片刻,才道:「他臨死時,是在一處人跡不到的荒山野嶺之中——四巧堂
中的人,幾乎全部都是避世的隱士,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目的是盡一切可能,避免和
其他人接觸,他們在絕對靜默的世界中,悟出了一個道理:人是最可怕的生物,避之則
吉,寧願和毒蛇猛獸為伍,來得好些。他們自己人之間,也只有不定期的聚會,偶然到
人間,也多半只是為了可以遇到需要救助的聾啞人,助上一臂之力,或是見合緣的孩子
,收養來成為四巧堂的人,對世事可以說絕不開竅。」

    白素忽然像是把話題岔了開去,我幾次想要插口,都被她做手勢止住。

    等她告一段落,我才道:「先說他回程生命第一天的情形。」

    白素道:「你真性急。我先說明他臨死時的處境,也很重要,在他奄奄一息,生命
將告終之時,他自知大限已到,快要死了。那時,在他身邊的,是幾隻在山中一直和他
為伴的老猿猴,老猿猴有靈性,也知道他快要死了,所以圍在他的身邊,不斷把一些果
子向他口中塞,希望他能吞食,但是他早已衰弱到連張開口的氣力都沒有了。他一直望
著天,從下午到黃昏,一直到一鉤新月上升。」

    白素的敘述,大是真切,只是對我這性急之人來說,卻有點急不及耐。

    她接下去,總算說到了正題:「他感到生命在漸漸遠去,在那時候,他忽然對長老
臨死時告訴他的那番話,有了深切的了解!」

    我一直在疑惑,長老臨死時,就算是用四巧堂複雜無比,表達能力很強的手語,把
有關「雙程生命」的事,告訴了那巨人,那巨人也應該無法弄得懂那是怎麼一回事。

    別說是沒有受過教育,不通世務的一個啞人,就像我,算是見多識廣了吧,直到此
際,也未能真正明白「雙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我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怕打
斷了白素的敘述。

    直到白素說到這裏,我才「哦」了一聲,低聲道:「他到這時,心中才明白!」

    白素道:「是,生命本身,奇妙之極,有許多事是根本不明白不了解的,可是生命
的程序本身,卻仍然不變地、有規律地在進行,不會錯亂。人的生命更是如此,兒童和
少年人青年人壯年人,根本無法想像死亡,因而對死亡產生極度的恐懼,但是一到了接
近死亡的年齡,自然而然,就會明白死亡並不可怕,了解生命的終結,必然會來到。一
句話:事到臨頭,就會明白。他那時的情形,就是如此!」

    良辰美景道:「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白素道:「不,他知道自己會死,可是也知道,一死之後,去程生命結束,回程生
命也立時開始。他一直不明白甚麼叫雙程生命,也曾苦苦思索,不得要領,這時才豁然
開朗,一下子就明白了。」

    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那是甚麼樣的一個情景。白素神情無可奈何,說明了她也不
知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

    那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甚麼樣的情形,當然只有身歷其境的那巨人才知道。

    但是我敢說,就算那巨人不是聾啞人,他也必然無法說得清楚——還是那句老話: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表達的,因為那種情形,根本不是人類生活中出現的事,當然無
法用人類的語言形容。

    我把這句老話又解釋了一次,以釋各人之疑。良辰美景顯得很是焦急:「他說不明
白麼?總可以多少作一點……形容吧!」

    白素道:「我問了他很多次了,他實在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良辰美景的神情,很是失望,忽然又道:「不要緊,反正地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
挖出來。」

    我覺得她們的態度古怪——太熱中於想知道這「雙程生命」的奧秘了,似乎超出了
僅僅是好奇心的範圍。

    我忍不住問她們:「你們很想也有雙程生命?」

    兩人怔了一怔,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我心中陡地一動,想起了
一些事來,我望著良辰美景,語重心長地道:「古今中外,多有人在發長生不老之夢的
,不過我認為這雙程生命,和長生不老,全然是兩回事!」

    良辰美景極是機伶,一下子就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知道我看穿了她們的心事。她
們俏臉略紅了一紅,但是由於我和她們實在太熟,所以她們也沒有太多的不好意思,反
倒坦然道:「雙程生命,至少使生命延長了一倍!」

    我大搖其頭:「非也非也,不能混為一談。你們要弄清楚,雙程生命,並不是生命
加倍,而是一來一回。這回程生命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不是親歷者,誰也不知道。但
據我推測,滋味絕不會好。」

    良辰美景不服:「你所據而云然?」

    我其實也不知道這「回程生命」的滋味究竟如何,也只不過是想當然矣,良辰美景
這一追問,倒使我至少想起了一點來。

    我道:「只舉一點,就可見其餘了。這一點是:他在今天見到的人,遇到的事,都
只是一天之間的事,過了今天,就永遠消失了。」

    良辰美景瞪大了眼,神情古怪。事實上,我也一樣神情古怪,因為那幾句話,雖然
出自我口,可是我也無法作進一步的解釋。

    如果要我用一個實例,作具體說明,我也真不知從何說起!

    偏偏良辰美景像是非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不可,鍥而不捨地追問:「請你舉一個我
們容易明白的實例,這才比較有說服力!」

    我說了半天,原來她們竟認為我的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當真是豈有此理。

    當下,我也不甘服輸,就悶哼了一聲:「聽著,很簡單,想一想,就可以有假設—
—」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指了指,表示要用腦去想,可是老實說,直到
此際,我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是,也就在那剎那之間,我靈光一閃,陡然想起了一
個「實際些的例子」來。

    我道:「譬如說,一個皇帝有了雙程生命——」

    我在說到「一個皇帝」的時候,加重語氣,而且直視著她們。

    良辰美景道:「好譬喻!」

    我特意舉「一個皇帝」作例子,還是因為我看穿了她們的心意之故。

    還記得《爆炸》那個故事嗎?

    良辰美景和那故事中,那亞洲小國的獨裁統治者,那一雙雙生子,必然關係有進一
步的發展。她們想像「雙程生命」是生命的加倍,也必然是為那獨裁者兄弟著想,所以
我一說「皇帝」,她們也就立刻心領神會。

    我舉出了我的實例:「譬如說,一個皇帝,大權在握,為所欲為,以百姓為芻狗,
以一己為天下——」

    良辰美景叫了起來:「夠了,不需要太多的形容詞。」

    我笑了一下:「為了加強這皇帝希望生命延長的意念,有必要介紹他比普通人更留
戀生命的原因!」

    良辰美景撇了撇嘴,沒有再說甚麼。

    我道:「在這樣的情形下,皇帝一定想永遠活下去當他的皇帝,就算不能,生命可
以延長一年半載,都是夢寐以求的事,何況雙程生命,聽起來像是生命可以延長一倍,
自然更是吸引——吸引皇帝和擁護這皇帝的人。」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出了「擁護這皇帝的人」這樣的話,自然有譴責良辰美景的意思
在內。她們的神情委屈。白素在這時,為她們說話:「別太多不必要的話,你且舉你的
例子。」

    我就繼續:「假設皇帝的第一程生命,到了盡頭——別怪我說廢話,有些話還非說
不可。在實際情形之下,凡是皇帝到了生命的盡頭,必然出現你死我活,血肉橫飛的權
力鬥爭。這個皇帝就算沒有這種事,一切風平浪靜,在萬民擁戴之中,嚥下了最後一口
氣。照我們現在的理解,在他死了之後的第二天,就立即開始了回程生命,是不是?」

    各人都點了點頭。

    我道:「為了確定起見,再向那巨人問一次。」

    白素道:「好!」

    她說著,就向那巨人「詢問」,巨人回答,白素道:「是!」

    我又問:「回程生命的第一天,對他來說,有甚麼不同?」

    白素又問,那巨人又答,白素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經開始了回程生命,卻說不出
所以然來。」

    我用力一揮手:「這就是了,因為他處於一個很是特殊的情形之下,他身處荒山野
嶺,除了猿猴之外,並沒有別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今天和明天,或今天和昨天,沒
有甚麼不同,界限不是那麼清楚,因為日子總是那樣,平淡而沒有變化——大家是不是
可以想像到這種日子是怎樣的?」

    良辰美景輕咬著唇,不出聲。

    黃堂道:「可以想像,別說一天,就算是一年,既然每一天都一樣,沒有變化,自
然也覺察不到會有甚麼變化。」

    我道:「這就是了,那巨人是一個隱士,對他來說,回程生命一開始,沒有甚麼大
變動,他甚至不會感到日子在倒退。可是,對一個皇帝來說,就大不相同了。」

    我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加強語氣:「他有許多大臣,也有許多軍隊,有許多百姓
,而一切屬於他權力範圍的人,卻進入了明天,永遠不會再相遇,他也就失去了一切,
不再擁有了!」

    我說完這一段,一揚眉:「明白了嗎?那不是生命的延長,而是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皺著眉:「還是很混淆,他……那皇帝,到了昨天,一天天倒退,可是總
還有人在,他仍然可以主宰那些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已經聲明過,我也同樣勉力在舉一個例子,真正的情形怎樣,
我也不確知道,想像中,皇帝治下的所有人,都和皇帝分道揚鑣,再沒有任何關係,另
一些人為甚麼還要接受他的統治?皇帝變得甚麼也不是,只是一個擁有回程生命的人。


    良辰美景仍是一臉疑惑,我嘆了一聲:「我已經盡力,再也不能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道:「我也沒有補充——本來是一件奇怪之極的事,愈說愈糊
塗,真是古怪透頂。」

    良辰美景仍然處於極度的疑惑之中,喃喃自語:「這回程生命,究竟是怎樣一種情
形呢?」

    我對她們的「執迷不悟」有點冒火,冷冷地道:「看來除了親歷其境之外,不會理
解的了!」

    良辰美景並不理會我的譏諷,反向我挑戰:「只要有可能,當然要親歷,難道你不
想嗎?」

    我的回答十分實在:「是,我不想——別看我這人好像是千奇百怪,但我有一樣好
處,就是對於自己的生命形式,很是知足,不想改變。我不想做外星人,也不想自己有
古怪的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很是認真:「那你……不準備深入探索這件事了?」

    我道:「深入探索是一件事,投身進去改變生命的形式,又是一件事,不能混為一
談。」

    良辰美景這才不再出聲,這個額外生出來的問題,總算暫時告一段落。

    我首先提出了實際問題:「他是不是還記得,他當日進去的是甚麼位置?」

    白素道:「我問過他,他說記得。」

    我大聲道:「那不必再等了,我們立刻就到地窖去,把那地道找出來。」

    白素道:「我在等小寶,我一到,就聯絡了他,他畢竟是屋子的主人,不等他來,
似乎不便亂來。」

    我剛想說「那有甚麼關係」,已聽到溫寶裕大呼小叫,衝了進來。他一進來,就四
面張望,幾乎第一時間,視線就定在那巨人的身上。

    他先是一怔,然後,大踏步走向前,來到那巨人的身前,向那巨人提了提手,做為
行禮。

    那巨人嘻著嘴,也伸手抱拳——俗稱「醋缽也似的大拳」,他那一雙「醋缽」,至
少可以裝四公升的醋。

    溫寶裕又疾聲問:「怎麼一回事?」

    他問得很輕鬆,可是聽了他的問題,各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回答。

    溫寶裕望向我,我也緩緩搖頭:「太複雜了,一面行動,一面說!」

    溫寶裕間:「甚麼行動?」

    我道:「到地窖去,可能要大動土木工程,這屋子的地窖之中,有一條地道,大有
古怪。」

    溫寶裕聽了,反應之強烈,從未曾有。他先是「哇」地一聲大叫,直跳了起來,接
著,又僵屍也似,直上直下,連跳了三下,居然一下比一下更高。

    看他的樣子,當真是興奮莫名。他跳的時候還在叫:「太好了!太好了!這屋子的
地面部分,我還未曾全部發掘出來,居然地下也有秘密,太好了!太好了!」

    他不知叫了多少聲「太好了」,已經轉身,向通向地窖的門走去。良辰美景緊跟在
他的身邊,向溫寶裕道:「那巨人就在這屋子的地窖下面,得到了雙程生命,古怪之至
。」

    溫寶裕又叫了起來:「不得了,甚麼是雙程生命?」

    良辰美景於是就向溫寶裕說甚麼是「雙程生命」。當然,她們也無法徹底說得明白
,只是把那巨人是在回程生命之中的情形,大體說了一下而已。

    這時,我和黃堂在中,白素和巨人在最後,溫寶裕一面不斷發出怪叫聲,一面頻頻
回頭,看那巨人,神情訝異到了極點。

    到了地窖的門口,溫寶裕雙手用力去推門,那是兩扇烏木大門,看起來沉重無比,
上面還有許多閃亮的大銅鐵,氣派懾人。

    把門推開,一股陰沉之氣,撲面而來。

    那地窖我來過很多次,可是每一次來,都感到陰沉無比,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我的
好朋友齊白,一生與古墓為伍,最喜歡居住在古墓之中,真不知他是怎麼忍受古墓中那
種陰沉的,甚麼時候有機會,倒要帶他來這個地窖一次。

    地窖的四壁和地上,全由巨大的麻石塊鋪成,可見當日工程之巨。

    在牆上,有不少油缸,都點著長明燈。那種半明不暗的燈頭,更照映得那一具一具
漆得黑光閃閃的大棺木,陰森無比。

    溫寶裕由於知道那些棺木之中,全是陳長青的祖先,所以陳長青在把巨宅給了他之
後,雖然沒有特別吩咐,他也把這地窖打理得十分好,燈火不絕,棺木之上,纖塵不染
,以示尊敬。

    一進了地窖之後,大家都注視那巨人,只見他擠在一起的五官,不住地更往上一起
擠,看來像是很激動,但實在難以明白他的真正意思。

九、前進後退之間

    他本來一直緊靠在白素的身邊,別看他身手高超,身形又巨大,可是靠在白素身邊
的那種神情,就宛若小孩子依靠著保母一般。

    這時,他的喉間,發出了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音,大踏步向右再走去,他步子大,每
一步跨出,幾乎有兩公尺左右,七八步跨過,已到了在右角處的一具棺木之前。

    當他站定之時,略有猶豫之色,但隨即轉過頭來,伸手向左角——完全相反的方向
,指了一指。

    這一次,我絕對可以肯定了:在四巧堂的手語之中,有關方向,都是相反的,指東
,是說西;指上,是說下。如今他指向左,當然是在說,就是在他右邊的那一具棺木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雖然沒有多大的訣竅,但總算是一個發現,所以我輕輕哼了一聲


    不必我出聲,白素早就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知道我想到了甚麼,她向我微笑,點了
點頭,道:「他說,就是他身前的那具棺木。」

    這時,眾人也不及去理會何以他指向身後,說的卻是他身前。溫寶裕先走向前去,
到了那棺木之前,看了一下,就大搖其頭,而且,立刻自作聰明,向那巨人打起手勢來
,又是搖頭,又是搖手,意思是不會是那一具棺木。

    那巨人瞪著眼,望了他片刻,轉頭向白素望來,白素笑著,向那巨人比畫了幾下,
那巨人也立刻有了反應,作了回答。

    白素道:「小寶,你怎麼說不是這具,他說肯定是,掀開棺蓋,人可以下去。」

    溫寶裕仍然搖頭:「這些陳長青的祖宗大爺,我全都伺候得極熟,每一具棺木,我
都認得出來。這一具,我還用X光透視過,左邊是一柄長戟,右邊是一雙長劍,絕不可
能有甚麼通道。他要不信,請他來試試,看是不是能把棺蓋打開!」

    白素把這意思向那巨人「說」了,那巨人神情疑惑之至,走前一步,一伸手,抓住
了棺蓋的邊緣,用力向上一掀。

    他這一個舉動,結果出人意表之至——他未能打開棺蓋來,可是卻將那巨大的棺木
,抬起了一半來!

    我估計那棺木至少有兩噸重,看他像是並沒有費甚麼力,居然就抬了起來,其神力
之驚人,只怕也不在傳說中薛仁貴的有九牛二虎之力了。

    溫寶裕一見這等情形,就叫:「慢慢放下來!」

    那巨人哪裏聽得見,一見棺蓋打不開,反倒用力把棺木重重頓下去又抬起來了幾次
,在地窖中發出了沉悶巨大的聲響,駭人之至。

    這棺木中躺的,也不知是陳長青的哪一位祖先,算是該有此劫,棺木的骸骨,只怕
已被弄亂,正合上了「骨頭也散了」這句形容。

    白素也已急忙打手語,那巨人反倒有不明白何以打不開棺蓋的神色。

    這其間的道理,其實再明白不過。那當然是在他們上次,由這裏進入地道之後,棺
木已被移動過位置了。

    白素當然明白這一點,她向那巨人一打手語,那巨人這次雙手齊出,輕輕一推,他
用的力還是大了些,把那具棺木推得和另一具撞在一起,又發出了「砰」地一聲巨響。

    溫寶裕喃喃自語:「陳門歷代先人,有怪莫怪,這巨人是涸渾人。」

    那棺木被推開之後,地面上仍然是鋪的大麻石,和別的所在,並無二致。

    良辰美景立即飄了過去,在那地方,用力頓了幾腳。

    溫寶裕笑道:「你們身輕如燕,如何試得出虛實來?索性一客不煩二主,就叫那巨
人去試試!」

    良辰美景道:「小寶這主意不錯!」

    白素向那巨人一打手語,那巨人立即身子向前一聳,帶起了一股風,躍起兩三尺高
下,重重向剛才放置棺木的所在,落了下去。

    只聽得結結實實的一聲響,我真擔心,若是那麻石板不夠厚,這下子就叫他頓穿了


    當然麻石板絲毫不動,發出的聲音,也絕不空洞,說明下面是實地。

    接著,在白素的指揮下,那巨人又在別處也跳了幾下,發出的聲音,也是一樣。

    良辰美景道:「填死了!」

    溫寶裕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來!」

    我吸了一口氣:「這工程,只怕浩大之至!」

    溫寶裕道:「有這樣的奇事,工程再大,也得進行,反正陳長青留下來的錢甚多,
不花掉一些,留著作啥。」

    我笑道:「說得也是,這事情——」

    良辰美景搶著道:「交給我們去辦!」

    溫寶裕正好趁此脫身,連聲道:「好極!好極!」

    這事情進行起來,可以肯定,困難無比,但是決定倒簡單,三言兩句,便算是有了
定論。

    白素道:「這工程進行起來,只怕不是三五天能完事的,重型機械用不上,只能用
人力,估計……」

    她說到這裏,停下來,我道:「簡直無法估計——誰知道這大石塊有多厚?或許有
一尺!」

    黃堂道:「無論如何,今天午夜之前,是絕不能完成的了!」

    黃堂這樣說,令各人大是錯愕,因為這是廢話,今天午夜之前,非但不能完成,且
連開始都不能,他說這話,不是白說嗎?

    我剛想說他幾句,一轉念間,倒明白了他的意思,張大了口,出不了聲。

    黃堂又道:「你也想到了?過了今日子夜,這巨人和我們不同路,再無相逢之日,
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也就無法證明。他若是胡說八道,我們就算把這屋子翻個身,也
不會找到甚麼地道的!」

    他這一番話,大是有理。

    良辰美景聽了,大是氣餒,向我望來。

    我嘆道:「此是其一,其二是,一條地道,要是有心把它填死了,並不如小寶所想
那樣,總可以掘出來,它可能變得一點痕跡也沒有!」

    白素的意思則是:「這巨人絕不會胡說八道。不過,大動土木之餘,是不是能找到
有地道,那可難說!」

    這意見和我相同,因為要填塞一條地道,令人找不到,那是很容易辦到的事。

    良辰美景很有鍥而不捨的精神,還想表示異議,溫寶裕道:「其實要知道那巨人有
沒有胡言亂語,很簡單!」

    白素嘆了一聲:「是,只要看是不是真會有飛機失事,就可以知道了!」

    白素此言一出,人人盡皆默然。

    因為飛機出事,幾百人喪生,那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沒有人會希望這種事發生。

    可是那巨人又說來言之鑿鑿,而且,在他的生命之中,也經歷了兩次。看來,只要
相信他的話,這種慘事就一定不會發生。

    他就是為了避免慘劇發生,才大鬧機場的。可惜的是,我們這幾個人,雖然可以接
受他這種怪誕的說法,但是負責處理事件的官員,卻根本不相信。

    如果慘劇真的發生,那證明巨人所說的一切,全是事實。不然,甚麼「雙程生命」
等等,也全都是他的胡說八道了!

    我相信別人都和我一樣——又想巨人所說的是真,但又不想慘劇發生。可是世事難
兩全,這兩件事,要來就一起來,要沒有就一起沒有,不可能有選擇!

    溫寶裕性格樂觀,絕不多愁善感,他雙手一攤:「該來的總要來,也無法可想,我
只想到一點——」

    他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巨人,我吃了一驚:「小寶,別亂來,
這巨人力大無窮,打一個噴嚏,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溫寶裕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向各人望了一眼:「理論上來說,他的回程生命是倒
退的生命,也就是說,時間對他來說,是倒退的,不是前進的!」

    黃堂悶哼了一聲,我則點頭道:「就我們對這事的理解程度而言,應該如此。」

    溫寶裕道:「這就怪了!」

    他說話一貫誇張,所以他叫了這一聲,也沒引起甚麼人特別的注意。

    可是接下來,他所提出的問題,卻令得人人都不禁「啊」地一聲,都在心中想:是
啊,怎麼會這樣?

    溫寶裕接下來說的是:「這真奇怪,時間的倒退,為甚麼以一天為單位呢?時間的
前進,是不斷在進行的,每一分鐘都在前進,也就該每一分鐘都在後退!」

    各人感到他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大是有理,可是也沒有答案。

    白素道:「不單每分鐘都在變化,而是每秒鐘,每千分之一秒、萬分之一秒、億分
之一秒都在前進——如果倒退也照這種方式的話——」

    她說到這裏,神情古怪之至。

    我也立即道:「我們根本和他沒有相逢的可能,他根本無法和我們在一起!一個向
前,一個倒退,雖然理論上有交叉的一點,但那一瞬即過,億分之一秒或更短,如何能
和他在一起那麼久?」

    良辰美景道:「是啊,更混亂了——他的生命雖然是倒退的回程,可是,至少在今
天的這一天,他是向前的,還是從清晨零時起,過到第二天零時止,並不是倒退著過,
只不過是過了今天,他就變成退到了昨天了。」

    溫寶裕搖頭不已:「那也不對啊,各位看——」

    他說著,向前跨出了一步:「跨一步,算是一天,今天,他是向前跨出了一步的,
過了今天,他後退——」

    他說著,之後退了一步,站定,神情也古怪。

    我失聲道:「如果是這樣子,他也回不到昨天去,來來去去,進一步,退一步,他
應該永遠在今天!」

    良辰美景雙手撐著頭:「更混亂了!更混亂了!」

    確實是更混亂了!

    溫寶裕又跨進一步,再後退一步:「除非他進一步,退兩步,那才能回到昨天。」

    他說著,以行動來表示,跨了一步,退了兩步,那當然比他原來的位置,後退了一
步。

    他像是有了大發現,很是興奮:「一定是這樣!」

    良辰美景苦笑:「甚麼是這樣啊,亂七八糟的。」

    溫寶裕道:「在所謂回程生命之中,以一天為一個單位,在這單獨的一天之中,他
的時間和我們一樣,向前進;然後,一天結束,他就倒退兩天,再前進一天。這樣,他
的整個生命,才形成一個倒退的生命!」

    溫寶裕的這一番分析,令我大是讚佩,我大聲道:「說得好,你沒來之前,我們都
沒有想到這一點!」

    溫寶裕受了稱讚,更是臉上發光,繼續發揮:「時間和日月星辰的運行有關。他的
這種情形,基本上,還是一種時空的錯亂組合所致,當然,也是來自宇宙運行的一種變
異,恰好反應在他的身上而已!」

    我笑:「這只好算是一種假設。」

    他的回答順口之極:「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良辰美景有點不屑:「如何求證法?」

    溫寶裕向那巨人一指:「就落在他的身上。理論上來說,今日子夜,他就會在時間
上倒退兩天,然後,開始他的昨天。」

    我也不知他準備如何「求證」,所以很有興趣地聽他說下去。

    溫寶裕道:「這關鍵時刻,是在子夜時分,一到第二天的零時零分,我們到明天,
他到昨天,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在將到子時之前——」

    他才說到這裏,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來:「不可以!」

    溫寶裕大訝:「我還沒有說出來要怎麼樣,怎麼就不可以了!」

    我道:「千萬別試圖把他綁起來、關起來,或是有類似的行動,以阻止他離去!」

    溫寶裕神情不服,一翻眼:「那會怎麼樣?」

    良辰美景哼了一聲:「很簡單,你還沒動手,他就把你的骨頭拆散了!」

    溫寶裕還想爭辯,可是他向那巨人看了看,對於良辰美景提出的這一點,他倒也不
敢不認真考慮。

    我相信他本來的意思,確然是想把那巨人關起來或是綁起來甚麼的,可是他腦筋動
得快,一轉念間,他就道:「誰說要把他綁起來!我的意思是,請他好好吃一頓。在食
物之中——」

    我不等他說完,就喝道:「自己掌嘴!連這種下三濫的主意也想出來了!」

    溫寶裕嚷了起來:「這可能是人類科學史上,最偉大、最重要的發現。」

    白素也不以為然:「加進藥把他弄昏過去,我看並不能阻止他在時空之中倒退。別
忘了,他第一次開始時空倒退,是在他死了之後的事!」

    溫寶裕怔了一怔,這才伸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是,我想岔了,死了尚且
可以倒退到昨天去,昏迷也不能解決問題!」

    我又好氣又好笑:「別企圖改變他的雙程生命了!」

    黃堂卻不同意:「最好可以改變,這人……是總監當眾交給我看守的,要是他不明
不白消失,誰會相信他回到了昨天?」

    他在那樣說的時候,仍大有埋怨地望著我和白素,可知他始終在擔心這件事,而且
嗔怪是白素向總監出的主意,把巨人交給了他。

    我已向他保證幫他說明,他仍是如此擔心,我也無法可施。

    我道:「現在我們唯一可做的是,到子夜時,大家圍著他,且看他如何消失。」

    溫寶裕道:「我要拉住他的手!」

    一眾人討論到這裏,自那巨人的身上,忽然發出了一陣很是怪異的聲響,令人人為
之愕然。

    那陣聲音並非發白巨人的喉間,而是自他身體之內發出來的,聽起來,像是有一大
鍋水,正在沸騰一般。

    一開始時,確然是人人愕然,但不到一秒鐘,也個個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連一直
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黃堂,也有了笑容。

    因為在過去的幾個小時之中,我們的遭遇,實在太奇特了,所以成了驚弓之鳥,一
有些甚麼現象發生,就立即聯想到了怪異的方面去,卻不向尋常的方向去想。

    所以,乍一聽到那巨人的身體之內,發出了聲響,就大吃一驚,不知道又有甚麼怪
事發生了。

    等到定下神來,這才想起,人人的身體之中,都會發出相類似的聲響,只要他的肚
子又餓了的話。

    那是飢餓造成的生理現象,所謂「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就是這種情形。只不過
因為這巨人體形龐大,腹腔自然也廣闊,所以那一陣聲響,聽來特別驚人而已。

    我忙道:「他餓了,小寶,你這裏有甚麼吃的?」

    溫寶裕笑了起來:「有,大大的有。五分鐘,不,十分鐘之內送到!」

    他說著,飛奔了開去,奔到了地窖的門口,又站定:「大家都吃點東西的,有必要
再在這地窖之中麼?」

    白素道:「暫時沒有必要,我們要爭取和這巨人相處的每一秒鐘,可以擱一下的事
,都擱一下再說。大家都上去吧!」

    溫寶裕大聲叫:「到廚房去!」

    他說著,已衝了出去,可是他快,也不如良辰美景,兩人身形一閃,就已從溫寶裕
的身邊,掠了過去。

    等到白素帶著那巨人,我和黃堂跟著,到了巨宅之中,那巨大無比的廚房之中時,
桌上已經擺放了不少食物。

    這巨宅本來是陳長青的,陳長青有儲存食物的習慣,廚房連著一個很大的冷藏庫,
那冷藏庫,照陳長青的說法,是「長期抗戰」式的。裏面儲藏的食物之多,簡直是匪夷
所思,整頭的牛羊豬獐鹿,每一種至少有十頭以上,有生的,有煮熟了的,各種調味皆
有。

    其餘雞鴨鵝等等,更是不在話了。所有食物,都經由特別的真空處理,而且,冷藏
庫的溫度,陳長青特別仿照北極發現長毛象猛馬的那一處的低溫,是攝氏零下五十二度


    探險人員在那樣的低溫下,發現了一批古代長毛象——不是化石,而是在低溫下,
被保持得很是完整的屍體。探險人員設法剖下肉來,還很新鮮,完全可供進食。而推測
時間,那批長毛象,可能是冰河時期起,就凍結在那裏的,超過五百萬年了。

    所以,陳長青以前常說,他保存的那批食物,不但在低溫之中,而且,經過真空包
裝,他估計,在一千萬年之內,都可以保持新鮮。

    是不是真的可以保持新鮮一千萬年,只怕誰也無法去實踐證明了,但是,百來年是
絕無問題的,而冷藏庫中的食物,至多不過二三十年而已。

    所以,當一隻烤羊,經過微波迅速處理,溫寶裕吃力地將之扛上桌來時,熱氣騰騰
,肉香四溢。白素向那巨人做了一個手勢,那巨人發出了一下吼叫聲,大手伸處,將整
隻羊一把抓了起來,張口就咬,也沒有見他吐甚麼骨頭,只見他腮幫子不斷鼓動,發出
一連串各種古怪的聲響,轉眼之間,那羊已是剩下了一半。這樣的狼吞虎嚥法,只怕做
過野人的紅綾,也要嘆為觀止。

    我看著那巨人吃東西,心中有無數疑問,可是不論是甚麼問題,都要通過白素才能
和他溝通,所以我向白素做了一下手勢,示意有很多問題要問。

    白素還沒有回答,黃堂又道:「我看,等他吃完了,送他進拘留所去吧!」

    我忙道:「不行,我們有幸遇到了這樣一個奇人,能和他相處的時間又不長,怎能
輕易放走他!」

    黃堂的神情仍是遲疑,我再說服他:「和這巨人一別,不單是距離上的問題,還有
時間上的問題,那是再也不會有希望重逢的了。所以,和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
貴無比。」

    黃堂皺著眉:「我竭力主張,至少在午夜之前,送他進拘留所去,不然,我會有大
麻煩!」

    我一揮手:「再說好了!」

    我的態度,得到了除黃堂以外,其他人的認同,黃堂也無法可施。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情,都證明黃堂的憂慮,並非事出無因。
而我完全沒有照顧到他的想法,那是我的不對。

    黃堂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一頓,其間難聽的話頗多,也不必細述(誰會詳細記下人
家罵自己的話),最後,他以極其憤慨的語氣道:「衛斯理,你這個人,一貫自以為是
,所以也自私無比。為了你一己的好奇,不理他人死活,自說自話,莫此為甚,我認識
你這種人,算是我倒了十七八代的楣!」

    我有生以來,還真未曾挨過他人如此的痛罵,但這次錯在自己,我除了苦笑以應之
外,沒有別的可做。

    黃堂罵完,拂袖而去,後來又生出許多事來,但那已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當下,不但是我,溫寶裕也在迅速地利用一具小型錄音機,把他想要問的問題記下
來。

    那巨人一直在埋頭痛吃,雙手起落如飛,兩顎運動不絕,咀嚼之聲,如同萬馬奔騰
一般。最令人駭然的是,竟可以看著他的腹部,漸漸鼓起,直到吃到了看來像懷孕五六
個月的孕婦時,他才撫著肚子,一連打了十來個飽嗝,又吞了一大塊豬肉,這才吁了一
口氣,不再進食。

十、過一天退兩天

    那巨人吃飽了之後,站起身來,向各人團團行了一禮,又對白素行了一個很古怪的
禮,白素連忙還禮。溫寶裕忙道:「好了,抓緊時間,我先問!」

    那巨人正捧起一大瓶水,咕嚕嚕地喝。白素也當真一刻不停,向他打手語,打的當
然是溫寶裕的第一個問題。

    溫寶裕的第一個問題是:「請問他,他在今天之前的那一天,在幹甚麼?在哪裏?


    「今天之前的一天」,對我們來說,是昨天,但是對那巨人來說,是明天——這種
情形,混淆之極,但既然無法深究,只好承認事實,不然,根本無法在這個問題上進行
任何探索。

    那巨人放下水瓶,回答白素,白素立即傳達:「他說,他在一艘船上,聽到船上的
人,都在說飛機掉了下來,死了很多人。他記起在第一次進程生命中,也曾聽說過,就
是這個日子,所以很焦急,想要這個慘劇不要發生,所以就上了岸!」

    我苦笑:「他在船上幹甚麼?」

    溫寶裕不滿我插口,忙道:「先讓我問完!」

    我怒道:「有甚麼分別,你問的,還不是和我問的一樣!」

    溫寶裕咕噥了一聲,沒有再堅持。

    白素道:「他的情形太奇特了,每過一天,他回到昨天時,不但時間變異,連空間
也轉換,竟是身不由主的。」

    各人默然,我則長嘆了一聲。

    這情形,實在太奇特了——我倒不是指那巨人的遭遇,而是指我們如今面臨的情形
。以往,不論探索什麼事,就算一開始處身於一團煙霧之中,一點頭緒也沒有,但總是
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慢慢地理出一個又一個頭緒來,積少成多,豁然開朗,真相大白。

    可是這一次,卻是愈來愈亂,愈來愈糊塗,愈來愈沒有頭緒,簡直是一團糟!到現
在為止,非但連最基本的事都沒有弄清楚,而且,根本千頭萬緒,連建立一個概念,都
在所不能!

    白素也無可奈何:「他說,每一次回到昨天,都會在不同的所在。我想,這是由於
在時間的轉移之中,空間同時也起了變化之故。」

    溫寶裕道:「可是,時間向前進,也是變化,為甚麼我們進入明天,空間不變?」

    白素回答得很實在:「我不知道其中緣由,我只知道前進和後退是兩回事,在時間
的前進狀態中,連帶的變化是這樣;在時間的後退狀態中,其他連帶的變化又是另一個
樣子。」

    各人默然,我想說話,可是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只好揮了揮手。

    良辰美景疑惑:「過了今天,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由於時間的後退,而被轉
移到甚麼地方去?」

    白素點頭:「是,這些日子來,他一直都是如此!」

    兩人道:「不對,若是如此,他是怎麼去到機場的?」

    白素道:「七月初四凌晨零時零分一秒,他忽然身處一艘船上,那船就停在本市的
海灣,他從城市燦爛的燈火中認出了是這個城市,這才闖進機場去的——他到達機場的
時候,是凌晨兩點多,尋常人從船的停泊所在到機場去,大半小時就夠了,他走了不少
冤枉路。」

    良辰美景點頭:「是,我們正準備搭夜機,就遇上了他在鬧事。」

    白素道:「幸虧有你們,不然,像他那樣胡鬧法,一定被特種警察當成是恐怖份子
,亂槍掃射致死了!」

    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又向那巨人打了連串的手語,想是在責備他行事魯莽。那巨
人卻一臉不服的神色,也回了一串手語,想是在為他自己辯護。

    良辰美景道:「要是能知道他過了今天,人到哪裏去,這就好了。」

    黃堂一頓足:「要是能那樣,那才好呢!」

    黃堂一直在關心那巨人歸他看守,不見了之後,他要負責,我對他的這種態度,覺
得很不耐煩,粗聲粗氣道:「那也沒有用,就算你知道他在甚麼地方,他在昨天,你在
明天,還是找不到他!」

    這種情形,混亂之至,所以黃堂聽了之後,像傻瓜一樣張大了口,竟不知如何反應
才好。

    溫寶裕真是樂觀:「好極,我們對他的情形,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了!」

    良辰美景道:「了解甚麼啊!更亂了!」

    溫寶裕講了幾句話,居然大有道理,他道:「你們沒聽說過一句名言麼?『愈亂愈
好』!亂,表示有很多頭緒在,只不過我們未曾理出來,那比全然沒有頭緒,一絲不紊
,好得多了!」

    良辰美景本來一直和溫寶裕爭論不休的,但聽了這一番話,也不禁首肯。

    我乘機道:「別在這些摸不著抓不到的事情上打轉了,先說重要的實際問題:他說
會有飛機失事,是不是肯定由本市的機場起飛的飛機?是甚麼時候?請他把所知的情形
,儘可能地詳細說出來,人命關天,我們能做多少事來挽救,就做多少!」

    白素輕嘆了一聲,顯然這個問題,她也已經問過那巨人許多次了,不過,此際「循
眾要求」,她也就再問了一次。

    然後,她相當緩慢地道:「他所知,是有一架載了幾百人的飛機,在本市起飛,他
記得起飛城市的名字,但卻不記得飛往何處,這一點真是糟糕,我也責備過他。他說,
他能知道是從這裏起飛的,已經不容易了,要知道他又聾又啞,又不識字!」

    我大是好奇:「既然他又聾又啞又不識字,他又如何知道甚麼飛機失事!」

    溫寶裕也道:「是啊,他更沒有理由,知道飛機是由本市起飛的!」

    白素道:「請注意,他經歷了『兩次』飛機失事的那一天,一次是去,一次是回。
第一次,他只知道飛機失事,那是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看報紙,報紙上有飛機失事的圖片
。電視也有新聞——街頭的電視店中,陳列著幾十架電視,遇有熱門新聞,就會開給路
人看,所以他知道有飛機失事。電視畫面上,更有大量的失事死亡者的屍體畫面。而等
二次,他更加留意看,看到了在電視畫面中,有本市的著名建築物。他又聾又啞又不識
字,可是並不笨,所以他知道!」

    白素一口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不過,可惜的是,他沒有留意那是哪
一班飛機。但他有他的辦法,他的辦法是要阻止所有飛機起飛。」

    溫資裕異想天開:「他要是帶著一份報紙,那該多好。」

    各人都呆了一下,溫寶裕的話,聽來雖然不經,但卻叫人聯想到極多的事——這巨
人,若真每天帶一份報紙在身,那麼,這份報紙,對於他在今天遇到的人來說,就是明
天的報告了。

    明天的報紙,自然可以使人預知明天發生的事!

    以此類推,他要是把報紙一直帶回去,一年甚至五十年以後的事,都可以預知!

    一時之間,人人神情怪異,白素道:「這一次,他沒有這樣做,而且,我也不準備
勸他這樣做。人人都不知道明天發生的事,沒有理由給少數人知道!」

    良辰美景道:「還是不公平,他就知道!」

    白素笑:「還是公平得很——他知道,可是一點沒有用,那對他來說,並不是甚麼
預知能力,只等於我們知道昨天發生的事!」

    我一時之間,只覺得事情雖然荒謬,可是卻滑稽之至。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溫
寶裕也覺得古怪,所以跟著我笑。

    這事情的荒謬滑稽在,這巨人完全可以知道「明天」發生甚麼事,可是他自己卻沒
有明天,他過了今天之後,不是明天,而是昨天!

    我們笑了一會,我才道:「那麼,他至少應該知道那是甚麼時候發生的事!」

    白素道:「他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但是他在街頭,看到電視上出現飛機失事,許
多人圍著看的時候,是華燈初上時分。」

    我忙道:「現在是夏天,將近晚上八時日落,亮燈,也就是那時候的事。」

    溫寶裕道:「這種大消息,電視台會有特別報告,一般來說,事情發生,消息傳出
,到電視台播放,總得……」

    黃堂接口道:「至少三小時。」

    溫寶裕道:「算它三小時,那就是明天下午五點左右,現在是上午十點——還有三
十小時左右慘劇就會發生了。」

    我頓足:「要請這位巨人先生,回想每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可能改變一切!」

    溫寶裕在這當口,卻還在咬文嚼字:「對這位巨人先生來說,『回想』一詞,似乎
不很合適——」

    我不等他說完,就喝道:「廢話少說!」

    溫寶裕伸了伸舌頭,不再作聲。

    白素不斷在和那巨人「交談」,那巨人的動作又快又多,白素也是。兩人都在武學
上有極其高深的造詣,體能過人,所以很多時候,身體擺動的幅度,不是常人所能做得
到的,看得人眼花撩亂。

    白素還要一面向我們解釋:「我正在問他一切細節問題,他也努力在說,不過還是
沒有線索。」

    我們一致鼓勵白素:「繼續努力。」

    在這種情形下,又過了一小時,我看了看錶,心中暗嘆,「為時無多」這四字,形
容如今的情況,可說是再確切也沒有了。

    我來到白素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會,真要問不出甚麼來,就只好相信
,已經發生過的事,是不能改變的!」

    溫寶裕道:「豈止已經發生過——發生過兩次!」

    我一直注意黃堂的不安愈來愈甚,而且頻頻用他的手提電話在聯絡。

    他也看到了我一直在注意他,所以向我解釋:「我調來了一隊警員,守在這屋子的
四周。」

    我心裏正煩躁得要命,一聽就冒火:「幹甚麼?防止我們逃跑?」

    黃堂也有點惱怒:「衛斯理,你理性一點好不好?我責任重大——」

    我大聲道:「你不是責任重大,你是在準備事後如何卸責!」

    黃堂怒道:「不錯,我正是如此,你有甚麼可以教我的?」

    我道:「對不起,沒有!」

    黃堂也不客氣:「對不起,你一定要有,因為你說過,你會替我設法的,不能說了
不算!」

    我冷冷地道:「好,等有人要抓你上電椅時,由我來代你去,這總行了吧!」

    黃堂更怒:「你要是這樣不負責任,我還是把這人早點送進拘留所的好!」

    也不知怎地,平時,我和黃堂很談得來,可是這一次,卻總看他不順眼,而且也感
到他說的話不順耳,此際一聽得他那樣說,更是反感,就大聲斥責:「人人都在關心幾
百條人命,你只關心你自己的責任!」

    黃堂的臉脹得通紅:「幾百個人的生死,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我看沒有人可以挽回
,而我的事,只要你不阻攔,就可以不會發生!」

    他也許是在氣頭上,說話沒有考慮,所以給我抓到了毛病。

    我也是為了逞這一時之快,不肯冷靜一些來處理事情,這才以致事情終於發展到了
對黃堂極其不利,無可挽回的地步。

    當下我道:「好啊,我才不會阻攔你,你有本事,就把他押到拘留所去好了!」

    黃堂呆了一呆,臉色更是難看,因為他明知自己難以做到這一點。就算他命令許多
警員來執行命令,機場大堂中的那一幕,他也曾經歷。

    他向白素望來,白素故意不去看他,令他很難開口求助。

    白素事後很後悔:「真不應該這樣對他,真該向他道歉十次,或更多!」

    我苦笑:「當時誰也想不到事情會如此嚴重,也想不到官場竟然如此齷齪!」

    白素道:「不是誰也想不到,黃堂是想到了的,不過我們都沒有理會他!」

    我只好道:「事情既已發生,真是我們對不起他!」

    這些都是以後發生的事,暫且不提。

    卻說當時,黃堂憋了一肚子氣,乾脆不再理會我們,自己走到一角去,坐了下來,
來個無聲抗議。

    我們也不理會他,繼續幫著白素盤問那巨人——我們實在也幫不了甚麼,只是不斷
提出問題,希望在那人的答案之中,找出線索來。

    那巨人若是一個普通人,一定在他所知的事情之中,有許多線索可供我們找尋的,
例如他看到的畫面之中,有甚麼突出的建築物,或是甚麼人等等。可惜這巨人所過的日
子,幾乎是與世隔絕的,他完全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無聲的,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之中
,能知道有飛機失事,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

    溫寶裕最先高舉雙手:「我投降了!」

    時間過得飛怏,又過去了三個小時,就是說,離可能發生的空難,又近了兩三小時
了。

    溫寶裕在宣佈放棄之後,來回踱步,發表意見:「看……現在,那巨人和我們一樣
,在時間中向前進,一樣是一秒一分一個小時地過去,所以我們可以在一起。」

    各人都覺得很是疲倦——糾纏不清,沒有頭緒的思索,有時比劇烈的勞動,更容易
使人疲累。所以溫寶裕在大發議論,沒人表示意見。

    溫寶裕用力一揮手,一本正經地道:「重要結論第一點:在雙程生命的回程之中,
以每一天為單位,在單一的一天之內,和常人無異!」

    說了之後,他揚揚自得,問各人:「這算不算是一項偉大的發現?」

    我沒好氣:「太偉大了!」

    溫寶裕道:「進一天,退兩天,然後又進一天,再退兩天,就以這種的後退方式,
來度過他的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哼」了一聲:「這發現更偉大了,叫人感動得流下淚來!」

    溫寶裕不樂:「我還以為你們對雙程生命有濃厚興趣的。」

    兩人神情沮喪:「是又怎樣,都無頭無尾,不知從何進行才好。」

    溫寶裕道:「第一步,自然是先把那個地道挖掘出來再說。」

    我道:「這要取決於那地道還在。要知道,地道一經填死,就不再存在,再也找不
到了!」

    溫寶裕對我這樣說法,倒也同意,來回踱步,突然之間,滿面喜容,高舉右手:「
有了,有一個人,找到了他,就算地道已經填死,只要曾經存在過,他就有辦法把它找
出來!」

    溫寶裕說著,向我望來,像是在考驗我知不知道他所指的是甚麼人。

    這自然難不倒我,我冷冷地道:「要找這個人,那比發現地道更難。」

    良辰美景也想到了:「齊白!」

    我和溫寶裕都點頭,是的,若是能找到盜墓家齊白,那麼,他一定有辦法,至少,
他可以知道那地道是不是曾存在過。

    盜墓而可以成「家」,功力自然非同凡響,可惜其人行蹤飄忽,我倒可以肯定他必
然藏身在一座古墓之中,只是不知是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而已。

    我揮揮手,正想再說甚麼,忽然聽得白素大聲道:「黃主任,快問一問,哪一家殯
儀館,明天有很是盛大的出殯儀仗!」

    白素的這個問題,可說是突兀之至,一時之間,人人為之愕然。

    一時之間,黃堂手拿著電話,也不知道該如何下命令才好。

    白素抱歉地一笑:「我也急得亂了——有了一點線索,他說,當他在街上,看到電
視上播放空難消息時,看到街道上有一列車隊駛過,照他的形容來看,那應該是一個盛
大的送葬隊伍。」

    黃堂立時照白素所說的去詢問,我望著白素,心念電轉,但是又搖了搖頭。

    白素說的那是一個線索,不錯,可以說是,卻也沒有甚麼用處。

    從這個送喪的隊伍上,可以大致推測出電視台作特別報告的時間,從而推測飛機失
事的時間,但所得的結果,一定也模糊之至。

    因為第一,不知道電視台的特別報導是第一次還是第好幾次了,這樣重大的新聞,
必然會重複又重複地作特別報導。第二,就算知道了新聞報導的正確時間,也無法知道
空難發生的準確時間,因為無法知道空難發生的地點,也就無從推測失事飛機是何時起
飛的。

    不過,一線光,比完全黑暗好,這總算是一個突破,所以大家都等著黃堂詢問的結
果。

    黃堂一面聽電話,一面連連點頭,他放下電話,吸了一口氣:「我們真是悖時,連
這樣的大出殯,都一點也不知道!」

    我不耐煩:「是甚麼人出殯,你直說就是!」

    黃堂被我搶白了一句,很是不自在,就咳了一下,才道:「是地產業大王的岳母。


    我們都「哦」了一聲,對城市中的某些人來說,一個和豪富有關聯的人出殯,可能
是頭等大事,但對我們來說,實在沒有非知不可的必要。

    黃堂道:「殯儀館就在機場附近,預定的大殮時間是晚上七時零三分——那是吉時
,鐵定不變。大殮之後,隨即出殯,所以可以肯定,車隊在機場附近出現的時間,是在
七時三十分左右。」

    黃堂的推測分析,都很精采。可是,這時,我們卻都想到了另一個事實,大受震撼
,以致對他的那番話,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神色凝重,默不作聲。

    我們這樣的反應,一開始,令黃堂覺得奇怪。可是他畢竟也是頭腦十分靈敏的人,
立刻也想到了,他「啊」地一聲,叫了起來:「他……說的……是真的!」

    是的,這正是我們大家都想到的一點!

    本來,對那巨人所說的一切,包括明天的空難、雙程生命等等,我們雖然可以接受
,但並不表示沒有懷疑,完全相信。

    尤其是對於造成幾百人死亡的空難,總希望是那巨人在胡說八道,實際上不會發生
。尤其,當那巨人說不出細節情形時,「根本沒有甚麼空難」的想法,也就產生。

    可是現在,那巨人卻提出了一件在明天會發生的事,證明了他並不是在胡說八道。

    連我們也不知道明天會有富商岳母出殯一事,那巨人自然也不會知道,可知他真的
看到了那個出殯的儀仗隊伍。那也就是說,他也真的看到了飛機失事的圖片,那說明,
真有空難發生過,不必再懷疑了!

    從接受一個怪誕事實是不能發生的,到肯定了這事實會發生,當然有很大的不同。

十一、果然發生

    本來,就像一塊大石懸在空中,會下會落下來,還在兩可之間。而如今,卻是那大
石已落下來了,而且,結結實實,砸在心口!

    黃堂在叫了一聲之後,苦笑道:「我們總可以做些甚麼的!」

    我沒好氣:「做甚麼,最好的辦法,就是那巨人的方法,關閉機場!」

    黃堂瞪了我一眼——這一天,我和他之間,不知道有甚麼地方犯了沖,兩人都覺得
對方不對勁。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很有些時候,會出現這種莫名其妙的情形。

    那天的情形要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以後的那許多事發生了。就算是在事後,也不知
道是為了甚麼緣故,只好說是「合該如此」了。

    當下,各人心情都很沉重,白素道:「是不是可以託有影響力的人,和有關方面說
一說?」

    我立刻想到了陶啟泉和大亨,當然,大亨比陶啟泉更有力,因為大亨和政界的高層
人士,關係密切。我也想到了國際刑警的高層和我認識的一些各國的特工,由他們出面
來警告,說是有恐怖份子要進行破壞,也可以有效。可是問題是,用甚麼去說服那些人
,令他們肯去為我們向有關方面說項?

    他們會接受一個人有「雙程生命」這種事嗎?

    所以,我一面想,一面搖頭,口中卻找到了一個理由:「我看不中用,時間無多了
,就算有人肯出面,有關方面第一件事,就是要開會研究,就算開的是緊急會議,等會
開好,空難也已發生了!」

    白素道:「那我們總算盡了力。」

    我吸了一口氣:「你準備去找——」

    她和我一起說了出來:「大亨!」

    白素用電話聯絡大亨,十分鐘之後,回電來的,卻是朱槿。

    白素很有耐性,把事情詳細地告訴朱槿,要朱槿參加意見,看是不是能夠阻止慘劇
的發生。

    朱槿的第一個反應是:「天!原來在機場鬧事的,和這樣的怪事有關。白姐,告訴
你一件事,對這個……雙程生命人是很不利,有情報指這個人是極其危臉的恐怖份子,
屬於一個極端神秘的恐怖組織!」

    白素答道:「無稽之談!」

    朱槿道:「詳細情形我還不清楚,不過不是無稽之談,有關方面,有他做案……行
事的一些紀錄——別的不說,單說今天他在機場的行動,也足以使全世界的警務部門,
把他當恐怖份子了吧!」

    白素嘆道:「可是他的目的,卻是想救人,這世界真是是非黑白混淆不分的混沌世
界!」

    朱槿道:「我會儘可能去盡力,救人是要緊事,就算不能救所有人,也可以救得一
個是一個。」

    白素愕然:「如何救得一個是一個?」

    朱槿的想法,聽起來,很是異想天開:「到處去打聽,自己相識的人之中,有沒有
要在二十四小時內搭飛機的,有,就要他們別搭乘。」

    白素欣然:「是啊,可以到機場去,作個別勸阻,有肯聽從的,就——」

    我忙道:「不可!絕不可!你到機場去,莫名其妙宣佈會有空難,叫人別搭飛機,
非但別人不會聽,會把你當神經病,而且,也擾亂公眾安全,結果又會遭到警方的對付
。」

    朱槿道:「那就找自己人好了,大亨好像明天一早要遠行,我就一定要他改期!」

    白素重複著朱槿的話:「救得一個是一個!」

    當時,我只覺得這兩個聰明絕頂的女子,怎麼竟然會想出這樣的笨法子來,而且她
們真的這樣做了。事後,居然有意料不到的效果,那是題外話了。

    溫寶裕在白素和朱槿的通話告一段落之後,拍著手,道:「我們和這位巨人朋友相
處的時間不多,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不可浪費時間。」

    我嘆了一聲:「你問吧,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甚麼好問的了。」

    溫寶裕繞著那巨人打轉。那巨人像是對他頗有好感,一直望著他。溫寶裕忽然嘆了
一口氣:「他要是能說話,那就好了!」

    我道:「他要是能說話,還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個子,決計不會有今日這樣的奇遇
。」

    溫寶裕的思想轉得快,忽然又道:「我決定在快到午夜時分,和他——連在一起,
看看他回到昨天去,是不是能把我也帶去。」

    他說著,向白素道:「煩你對他說明。」

    白素駭然:「你說和他『連在一起』,是甚麼意思?」

    溫寶裕認真地想了一想:「時間來不及,不然就算動一個手術,真把我和他連接起
來,我也願意!」

    聽得溫寶裕這樣說,各人都大是駭然。我卻很是佩服,因為這小子真是說得出做得
到的,若是有十天十個月的時間,可以使他通過外科手術,和那巨人連接在一起的話,
他還真會那樣做。

    現在,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這個方法,當然行不通了。

    他像是很感到遺憾:「所以,只好和他綁在一起。黃主任,有沒有最好的手銬,把
我和他銬在一起,看看他是不是能把我帶走。」

    我忙道:「別胡鬧了,真是把你帶走了,令堂和藍絲那裏,怎麼交代?」

    溫寶裕呆了一呆,只生感嘆:「唉!一個人要是能夠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有多好
。」

    沒有人去理會他的「無病呻吟」,黃堂道:「有,不過他要是能把你帶走,這雙程
生命,也未免太簡單了!」

    白素已在不斷向那巨人做手語,那巨人也有作答,過了好一會,白素才道:「他說
不上來,不過他答應了,你可以試一試,他不知道會有甚麼結果。」

    溫寶裕跳了起來:「妙極!」

    良辰美景道:「不行,你牽掛太多,還是由我們隨他去來得好些。」

    黃堂苦笑:「這人要是真在這裏不見了,我只怕要糟糕透頂,不如由我跟他去算了
!」

    我「哼」了一聲:「不見就不見了,會糟糕成怎樣?」

    黃堂焦躁起來:「你別我說一句,你就頂一句,糟糕到怎樣,我不知道,可是我知
道,事情一定發生在我的身上,不是在你的身上!」

    黃堂這話,更令我反感,要不是白素連使眼色,我還要向他口出惡言。

    我沒有再說甚麼,黃堂重又回到一角去生悶氣。白素代溫寶裕再向那巨人轉達了溫
寶裕要和他「連在一起」的意願,那巨人現出了怪異莫名的神色來,望定了溫寶裕。

    溫寶裕的神情,十分緊張,頻頻問道:「他怎麼說?他怎麼說?」

    白素緩緩搖頭:「他說,不中用——有一次,在桐柏山,中國河南省的,他不小心
著了一幫土匪的道兒。那幫土匪曾吃過他的虧,用下三濫的方法捉住了他,在他雙手雙
足上,都套上了鐵環,綁在一根鐵柱上,商量著要剖心報仇——」

    白素說到這裏,又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忽然加了一句:「其中有一個細節,我想
不通——且不去說它。那幫土匪,磨利了刀,齊集了人,他也自知在劫難逃了。卻不料
土匪還未曾下手,時間已過午夜,他一晃之間,人已在一座大廟之中,出了廟一看,景
物全非,已到了中國的南方,不是福建,就是廣東了!」

    大家聽得目定口呆,白素又道:「所以,你就算動手術和他連在一起,到時,也自
然分開,而他在時空的變異之中,不知道會到哪裏去。」

    溫寶裕叫道:「這太不可思議了!那幫土匪——」

    白素道:「那幫土匪如何了,再也沒有人知道,因為他再也不會與之相遇了。」

    我道:「你想不通的細節是甚麼?」

    白素道:「我在想,恰好時間過了午夜。若是在午夜之前,土匪就下了手,他是死
是生?」

    這個間題一出,無人能夠回答。

    照說,那當然是死!

    可是,他若是死了,他的回程生命,如何繼續?

    還是,他的回程生命,就此結束了?

    我道:「他自己怎麼說?」

    白素道:「和我們一樣,他——不——知——道!」

    溫寶裕道:「好極,一切都是未知之數,不管怎樣,我都要和他連在一起,他是不
是同意?」

    白素居然笑了一下:「他對你很有好感,說你給他的食物,美味之至。他可以讓你
騎在他的肩頭之上,他還表示,若是真能把你帶走,有你作伴,那是大大值得高興之事
。」

    溫寶裕聞言,不禁伸了伸舌頭,良辰美景笑得打跌:「好啊,小寶成了巨人的玩具
了!」

    溫寶裕居然大無畏:「別嚇我,我不怕,能回去,自然也有辦法能回來!」

    我隱隱覺得這事有點不妥,但由於整件事都不著邊際,想擔心也無從擔心起,也就
想過就算。

    當下,我、溫寶裕和良辰美景,又通過了白素,向那巨人問了不少問題。可是也都
不得要領。

    時間過得快,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黑了下來,溫寶裕又去準備了一頓豐盛無比的
食物。我們都沒有甚麼胃口,那巨人又據案大嚼,樂不可支。

    在這期間,白素曾抽空用電話,聯絡了一些熟人,問他們是不是會搭飛機。

    朱槿也差不多每隔一小時,就打一個電話來。朱槿最後一個電話,是在晚上十時前
打來的,她道:「事情真巧,我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人要在近期搭飛機,只有大亨要到
瑞典去,五分鐘之後出發去機場,飛機在十時十分自本市起飛。我勸他取消行程,他不
肯聽。」

    我立即道:「他不聽,你要強制執行!我們有確切的證據,確實會有空難,雖然未
必是他所乘搭的那一班,但何必冒險?」

    我的話才一說完,就聽到大亨雄渾的笑聲傳來:「老衛,生死有命,你怎麼也如此
執著了?」

    我大喝道:「少扮瀟灑,你比誰都怕死!叫你碰上了我命你取消此行,這就是你的
命!朱槿,別和他說廢話,下手!」

    我想,朱槿出手,必然在我發令之先,也是同時發生的。

    電話之中,只聽得大亨發出了一下悶哼,接著,便是一下重物墜地之聲。

    我笑道:「下手太重了些吧?」

    朱槿回答:「沒有辦法。愛之深,責之切。」

    這六個字竟被她在這時引用,聽來古怪之極。

    其實,我當然不必擔心,朱槿焉有出手不知輕重,傷害了大亨之理!

    那時,那巨人在吃飽喝足了之後,就在大廳的地上,躺了下來,不一會,鼾聲如雷
,睡得極沉。

    我從來也未曾知道一個人的鼻鼾聲可以大到這種程度。巨宅的大廳極大,為了避開
如雷的聲響,我們已經到了離開他至少有十公尺以上的一個角落。可是,講話還是非得
提高聲音不可,不然,就算面對面,用正常的聲音,還是聽不到對方的語聲。

    只有黃堂,守在那巨人的身邊,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我也沒有去注意他。事後,
我才想到,他可能對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噩運,很有預感。

    溫寶裕望著正在酣睡中的巨人,道:「真是可惜,『回程生命』何等珍貴,他卻還
要浪費時間在睡眠上!」

    溫寶裕這種似是而非的理論甚多,我不禁笑道:「這像話嗎?人的生命,本來就珍
貴無比,可是還不是人人都要睡覺!」

    溫寶裕嘆:「是啊,都可惜。要是使人可以不會疲倦,不必睡覺,那麼,等於是每
個人的生命,增加了一倍,至少是三分之一!」

    我道:「人各有志,不少人視睡為人生一大樂趣,你怎可剝奪他人的樂趣?」

    溫寶裕笑道:「愛睡者睡,愛醒者醒,各適其式,豈非大妙。」

    我也感嘆:「本來各適其式,是最好的了。可惜有一些人,天生有毛病,硬要將自
己所喜,強加在他人的頭上,甚至不惜動用武力,來達到如此目標,這才是人間糾亂不
絕的主要原因。」

    這時,溫寶裕也早從酒庫中取出不少美酒來,大家把盞閒談,話題雖不離那巨人的
「雙程生命」,但有時天馬行空,也不知道會扯到哪裏去。

    時間過得很快,到接近午夜時分,那巨人仍然在沉睡,溫寶裕正在說:「難道他在
熟睡之中,也會突然不見?」

    我道:「不是他不見,而是整個時空的轉移,他本身並沒有移動,該睡的一樣睡!


    溫寶裕道:「真好,一覺醒來,人事全非。」

    良辰美景覺得倦了,互相靠著,在閉目養神。

    時間,大約是在十一時四十分左右,突然之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是黃堂的電話,
黃堂陡然抬頭,聽電話,才聽了一句,他就發出了一下叫聲。

    燈光之下,只見黃堂身子在發顫,臉上死灰,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有事發生了。

    我疾聲問:「怎麼啦?」

    黃堂道:「快看電視!快看電視!」

    他叫得無頭無腦,我們都為之一怔,但隨即明白,電視上一定有重大的事件在報告
。這大廳中並無電視,溫寶裕大叫一聲:「跟我來!」

    良辰美景已首先掠起,幾個人一下子全奔進了右首的偏廳之中。溫寶裕開著了電視
,就看到了特別新聞報導:「自本市飛出,原定飛往北歐的一架大型客機,在起飛不久
之後,在空中發生爆炸,墜毀在距海邊不遠的山嶺之間,機上——」

    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我自己,只聽了幾句,就根本無法聽下去,只覺得頭腦發脹,
耳際嗡嗡直響,甚至連那個新聞報告員的面目,看起來也漸漸模糊。

    果然有空難!

    我們把空難的時間估計錯了!

    那巨人說他是在華燈初上時看到電視畫面的,那是第二天,重複又重複報告中的其
中一次,並不是空難發生之後的第一次!

    現在我們看到的,才是空難發生之後的第一次特別報告,空難不是在明天發生,而
是今天就發生了!

    我在頭腦一片紊亂之間,只聽得白素叫道:「就是那班飛機,就是大亨本來要搭的
那班飛機!」

    我向她望去,她的神情很激動,手放在心口:「天,總算救了一個!總算救了大亨
!」

    白素的行動電話也響了起來,白素一拿起電話來,不問是誰,就道:「他醒了?知
道自己死裏逃生了?」

    電話當然是朱槿打來的,白素只講了幾句,就收起了電話。

    這時,我們都盯著電視,身子都一動也不動,當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報告員在說,拯救人員正趕往失事現場,至少有數百人目擊飛機爆炸的情形,飛機
碎片像煙花一樣在半空中散開。

    報告員還在呼籲,觀眾之中,若是有恰好把這場慘劇發生時的情景,攝錄下來的,
請和電視台聯絡。

    電視台也立刻請來了空難專家分析,說是根據目擊者的說法,飛機在空中爆炸,成
了碎片,那等於說機上所有人生還的機會是零。

    報告員聲音沉重,也出現了許多人湧在航空公司辦事處的畫面。

    溫寶裕首先打破沉默,他語音有些發顫:「這巨人……真的有雙程生命,他經歷過
的事,確然會發生!」

    溫寶裕的那句話,才一出口,黃堂就「啊」地一聲,叫了起來,直奔向大廳,他奔
得太急了,以致才奔出了幾步,就一下子摔倒在地,他立時躍起,繼續向前奔去。

    我也陡然一驚,立即看時間,已經過了零時,是零時十一分了!

    各人互望,可是大廳方面,卻靜寂無聲。我吸了一口氣,急急向大廳走去,只見黃
堂在剛才那巨人躺著酣睡之處,木然而立。

    地上,那巨人發出的鼾聲依稀像是還在,他呼出來的酒氣,也可以聞得到,可是他
人,卻已不知去向了!

    我的腳步聲驚動了黃堂,黃堂轉過頭來,臉色灰敗,存著萬分之一希冀地道:「他
會不會……走開了一會?」

    我直斥道:「你明知他回到昨天去了,還說這種話!」

    這時候,我心中也懊喪不已,因為我們本來準備看著,到時候這巨人是如何消失的
,溫寶裕還準備和他連在一起。可是恰好空難的消息於此時傳來,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
,以致不知時間之眨過,錯過了一日和另一日交替的那一刻,沒能目睹這巨人消失的情
形。

    而這種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各人的心情和我相仿,很是沮喪,所以,黃堂是在甚麼時候靜靜離去的,也沒有人
注意。

    溫寶裕連連頓足,不住唉聲嘆氣,為錯過了這樣一個再也難逢的機會而傷心。

    白素安慰他:「小寶,能叫我們有機緣遇上這樣一個奇人,已經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了,不可貪心。」

    溫寶裕長嘆一聲,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不是不可貪心,是貪心了也沒有用
——要是貪心有用,我還是非貪心不可!」

    白素微笑了一下,也不和他爭辯。白素又打了幾個電話,詢問空難的詳情,由於事
情才發生,所以各方面的消息,很是混亂,和新聞報導大致相仿,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
來。

    大約在半小時之後,大門口傳來了「噹噹」的敲門聲。這所巨宅的大門上,有兩個
大銅環,繫在門上的一個空心部分,敲動這銅環,就發出如同敲銅鑼也似的聲音,聽來
很是誇張。

    溫寶裕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半夜三更,何人來訪?」

    我道:「你猜呢?」

    溫寶裕笑:「當然是死裏逃生之人,報恩來了!」

    這小子,果然有七八分機伶,不一會,他帶了兩個人進來,一男一女,可不是大亨
和朱槿。

    大亨一進來,就向我們拱手為禮,表示感激,只說了一句話:「大恩不言謝!」

    朱槿卻臉色沉重,四面看了一下,說了一句突兀之至的話:「所有的人,全在這裏
了?」

    我訝然道:「甚麼意思?」

    朱槿和大亨的動作一致,兩人都取出了手提無線電話來,朱槿道:「我們來的時候
,看到大批警車向這裏駛來,通向這裏的道路,都由警方設了路障,我們要不是有特別
通行證,根本進不來。我看警方準備對付這裏,那天鬧機場的……人呢?」

    她在說「大鬧機場的人」之際,中間頓了一頓,看來她本來是想說「大鬧機場的恐
怖份子」,後來,才改了口的。

    我一聽得她如此說法,心中一凜,陡然之間,想起一些事來,思緒變得紊亂之至。

十二、大惹官非

    大亨接著道:「我想你們需要律師,需要好的律師,需要很多好的律師!」

    溫寶裕和良辰美景究竟年輕,社會經驗還差了一點,都愕然道:「為甚麼?」

    我和白素立時互望了一眼,白素搖了搖頭。我們在一個眼色之間,已經交換了語言
所能表達的訊息,我是在說:走!我們還有時間走。白素的回答是:不走!我們沒有做
錯事,何必心虛要走?

    溫寶裕看出了我們臉色不善,忙道:「怎麼了?」

    我沉聲道:「雖然不能說大禍臨頭,可是這屋子,只怕要遭劫!」

    這巨宅內容之豐富,舉世無雙,溫寶裕一聽,大吃一驚,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竟
說不出話來。

    白素道:「就算要搜屋子,也不能隨意破壞,小寶,你放心!」

    溫寶裕更是吃驚:「搜屋子?」

    白素道:「是的,我猜想是這樣,由於飛機發生爆炸,有關方面,將之和大鬧機場
一事,聯繫起來,認為那巨人是恐怖份子,飛機是遭到了破壞——他們認為那巨人早知
有破壞的計畫,所以才預知有空難。大搜捕行動,只怕還不是當地警方的事,而是由國
際合作反恐怖行動組織所部署的。」

    白素一語未了,突然之間,強光自四面八方,射將過來,同時,擴音機傳來了洪亮
的聲響:「屋中的人注意,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限你們在三分鐘之內,把雙手放在頭上
,慢慢走出來!」

    良辰美景喝道:「闖!」

    朱槿疾聲阻止:「萬萬不可,就照吩咐走出去!」

    事後,我們才知道,那巨人一開始鬧機場,國際反恐怖組織已經接到了報告,他們
也立刻作出了和白素猜測那樣的判斷,認為有人要製造空難,所以在那時已開始了行動


    其中,在世界各地的警務首腦、特工領袖,都是利用了軍用超音速噴射機趕來本市
的。

    像美國的小納爾遜,就是其中之一,還有兩三個國際刑警上層重要人物,也是如此


    且說當下,大亨和朱槿一起道:「出去,不會有事,律師們也該趕到了!」

    我又是生氣,又覺得這是一場鬧劇,問:「難道是黃堂安排的?」

    朱槿嘆了一聲:「據我所知,主角要是不見了,他就惹了大麻煩了!」

    我不無惱怒:「你究竟知道多少!」

    朱槿不以為然:「你是知道我幹甚麼的,八千公里外的訊息,我都立刻可以獲得,
何況是近在咫尺的事。」

    我努力定神:「那你把知道的情形,全告訴我。」

    朱槿道:「要一面走一面說,不然,三分鐘的限時一過,他們就算把這屋子夷為平
地,全世界都不會有人說一句不是!」

    溫寶裕一聽,急得叫了起來:「快走!快走!」

    他才跨出了一步,就把雙手放到了頭上——我完全知道他不是動不動就投降的人,
但是這屋子是陳長青留給他的,可不能毀在他的手上。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我這一輩子,做過各種各樣的事,但是把雙手放在頭
上走出去,這種窩囊事,卻也沒有做過。

    大亨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先把雙手放在頭上,向我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算
甚麼,連成吉思汗也曾受過屈辱,何況我們又不是真正投降,只是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外面有的是我們的熟人,一出去就沒有事了!」

    大亨自己的身分地位,何等至尊,他反倒這樣來勸慰我,令我很感動,道:「也罷
。不過,似乎不必那麼早就高舉雙手吧!」

    大亨也笑了起來,於是,一行人,遵照指示,一出門口,就把雙手放在頭上。

    出了門口一看,才知道朱槿所言非虛。外面的陣仗之大,真是駭人。單是在上空盤
旋的直升機,就有七八架之多,由四面八方和上空射過來的燈光,集中在門口的空地上
,豈止如同白晝,簡直連眼睛也睜不開來。

    我們來到空地中心,才聽到來自半空中的聲音喝道:「都站著別動,維持原來的姿
勢,一動也別動!」

    我們幾個人相視苦笑,心知對準我們的各種武器,只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常言
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在這種情形下,還是遵命不動為是。

    有三架直升機迅速降落,有七八個人分別下了機,向前走來,由於強光集中在我們
身上,所以我看出去,只能見影影綽綽的人影而已。

    但是那幾個人看我們,當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立即聽到,他們幾乎人人都發出了
幾下驚呼聲,其中有一個人更叫:「衛斯理,是你!」

    我仍然看不清他是誰,不過聽聲音,我也認出他來了,正是小納爾遜——此君的官
愈來愈大,他竟然親自駕臨,可知事情實在非同小可。

    我苦笑道:「小納,你好!」

    另外有幾個人急奔過來,雙手揮舞,叫著大亨的名字,來到了近前,神色惶恐之至
,神經質地叫著:「誤會……一定是誤會!」

    大亨冷冷地道:「我們可以放下手來了?」

    有好幾個人同時大聲叫:「各單位注意,是誤會!不准有任何行動!」

    在那些叫嚷聲中,我還辨出了警方總監的聲音。由此可知,這大亨,是真正的大亨
,影響力之大,難以想像。

    也虧著有大亨在,我們一干人也佔了便宜,不至於成為階下之囚。而不到十分鐘,
十幾個律師氣急敗壞地趕到,事情就要好辦了。

    這時,小納和我已經有了簡單的對話,我第一句話就告訴他:「事情不可思議之極
,比你曾經歷過的所有怪事,加起來更怪。」

    小納招手,叫過來幾個人:「我們會用心聽。」

    他也沒有向我介紹那些人,但看起來個個精悍無比,當然全是世界各地反恐怖活動
的主持。

    雖然環境不是很適宜敘述如此複雜的事情,但我還是急急把有關那巨人的事,說了
一遍。

    我相信聽我說話的那幾個人,全有著極高的理解力,可是一時之間,在他們臉上現
出來的古怪神情,簡直是難以形容。

    他們部一致望向小納,小納說得斬釘截鐵:「我對於聽說的話,不會有任何保留,
百分之百地接受。」

    後來,在一次更多人參與的會議上,我和白素出席,會議由小納主持。我在會上,
花了更多時間,更詳細地敘述了那巨人的「雙程生命」,小納又再次說了這幾句話。

    我、白素、良辰美景、溫寶裕、大亨和朱槿,都沒有惹上官非,事情不了了之。可
是黃堂卻沒有那麼好運氣了。

    他惹上了大麻煩。

    雖然,我一再地向各方面敘述了發生在那巨人身上的事,也得到小納的大力支持,
大亨的竭力保證,可是空難是由於恐怖份子破壞,這一點還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之中的必
然,不肯放棄。

    以警務總監為首,竟得出了一個可怕之極的結論:那巨人是恐怖組織中的一份子,
知道有破壞飛機的事,不知基於甚麼原因——可能是神經不正常,他大鬧機場,搶奪武
器,劫持人質,洩漏了恐怖陰謀。

    警務總監還特別說明,警方在處理這件事情上,十分得宜,解除了恐怖份子(那巨
人)的武裝,人質無一傷亡,而且,把恐怖份子交給警方特別工作室主任,暫時看管。

    可是結果,恐怖份子竟然不知所終。

    更可怕的是,在那巨人不知所終這個現實之前,警務總監不但不相信那巨人的「雙
程生命」,而且,也不單指責黃堂失職,而是指控黃堂和恐怖組織有勾結,所以放走了
一個重要的恐怖份子!

    這是極其嚴重的指控,即使在一個法治完整的社會之中,這種指控,也嚴重之至,
甚至不被保釋。

    等到我知道了黃堂的處境竟如此糟糕時,也不禁後悔不迭。

    我後悔,一來沒有當晚在機場,由得那巨人把總監摔死,至少把他摔成植物人,也
就不至於讓他想出這樣的壞腦筋來害人。

    二來後悔,這種結果,黃堂其實是一早就知道的了,而且,曾一再提出來過,可是
我卻當作了耳邊風,非但不在意,而且大起反感。

    若是依了黃堂的主意,把那巨人送進拘留所去,那巨人到時在拘留所之中消失,黃
堂自然揹不上「故意縱放要犯」的罪名了!

    黃堂被停止職務,羈押了三天,大亨和我發動了許多人,並且動用了超過十名大律
師,才使得法庭准許黃堂保釋候審。

    我去接他出來,他連望也不望我,我向他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是我的不是!」

    黃堂看來是傷心透頂,竟然道:「閣下說甚麼?閣下是甚麼人?我不認識你!」

    來接黃堂的人甚多,我被他這樣奚落,只好僵在當地,作聲不得。

    我想要分辯幾句,白素在我身邊道:「他現在在氣頭上,我們只管盡力幫他就是。


    幫他,就是要找最好的律師,幫他打官司。律師團說:控方也沒有確實的證據,證
明黃堂和恐怖組織有關聯。但是,有關甚麼「雙程生命」的證明,也肯定不會為法庭接
受,即使提出這種證詞的,包括了如大亨、小納這種有身分地位的人在內。

    這就使事情變得很是棘手——黃堂「罪名成立」的可能性是五十五十!

    大亨比較樂觀,這樣看:「說他和恐怖組織勾結,那是荒天下之大唐,一定不成立
。不過他疏忽職守,令一個交給他看守的人不見了,這一點,卻是百口莫辯,所以,警
務工作,他是幹不下去的了。」

    大亨更拍胸口:「不幹就不幹,我可以提供一百多個比他現任工作更好的工作給他
。」

    可是黃堂卻拒絕了大亨的好意——事發之後,他根本不和我說半句話,將我恨之入
骨,只有一次,從法庭出來,我把他截住了,要他不要躲避我,該打該罰,總要有個表
示。

    他這才額上青筋暴綻地把我當眾罵了一頓,小部分內容,上文已記述過,他罵完之
後,又加了幾句:「別以為從此我會原諒你——絕不會,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單是為了
不想見你,我就可以不惜人間蒸發,從此消失。你知道甚麼叫『不共戴天』?這就是!


    這一頓痛罵,令我狼狽之至,而且還白挨罵,對事情的改善,一點幫助也沒有,堪
稱冤枉之至。

    黃堂在拒絕了大亨的好意之後,大亨曾去找他,黃堂向大亨透露了心聲,由大亨轉
述給我聽。黃堂說:「當警務人員,是我畢生的志願。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可以在警務工作的崗位上終其一生。可是這幸福卻被衛斯理這混蛋打破了,那等於是扼
殺了我的人生樂趣,我還會對其他甚麼工作有興趣?」

    大亨笑道:「你想繼續做警務工作,那也可以,我可以使你到甚麼小國家去,當警
務總監!」

    黃堂勃然大怒:「你把我當甚麼人,竟然這樣子侮辱我!」

    大亨嚇得連連道歉,落荒而逃,來到我這裏,轉述了黃堂的話之後,嘆了一聲:「
我看,你和他之間,再也無法恢復友情了,唉,為了莫名其妙的一個人,竟生出那麼多
是非來。」

    我道:「那不是『莫名其妙的一個人』,那是一個有著雙程生命的奇人!」

    大亨道:「是,奇怪極矣,他現在在甚麼時候?」

    我道:「算起來,應該回到五月份去了!」

    大亨用力一揮手,告辭回去。

    我為之悶悶不樂,黃堂的案子還沒有開審,那次空難的原因,也尋不出來。

    白素見我如此情緒低落,提議道:「不如再去試一次,再去找黃堂,拚著再挨一頓
罵,或許事情會有轉機,也未可知。」

    想起挨罵的滋味,確然不好受,但事情確然是我不對,不妨再去一試。

    所以我答應了。

    再也料不到,這一去找黃堂,竟然又發展出一個故事來,意外突兀之至——那是另
一個故事,表過就算。

    在那巨人失蹤算起,大約兩個月的時間,陳長青的那巨宅,當真遭了劫,先是被警
方人員徹底搜查了一次,溫寶裕緊張之極,和十幾個律師嚴密監視搜查行動,不容許有
任何破壞。

    過了這一關,他和良辰美景就開始挖掘那巨人所說的那條地道。

    我早就說過,那將是徒勞無功的事,他們偏不相信。

    結果是勞師動眾,進行了巨大的工程,把整個地窖,挖下了近三公尺深,而一無所
獲。而且,工程艱巨無比,因為地窖之下,第一層,鋪有近一公尺厚的花崗石,每一塊
重在三噸以上。

    若不是陳長青在留下巨宅的同時,也留下了大量金錢,他們的這一舉動,足以令一
個中等富豪破產。

    這挖掘行動,擾攘了好幾個月——在這期間,當然又發生了許多事,但大部和這個
故事無關,反倒是和黃堂有關的事最多。

    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的警方特別工作室主任,被指控和恐怖組織有關,而且,這個恐
怖組織,最近還「成功地爆炸了一架客機,造成超過三百人死亡,罪大惡極」,那自然
是轟動世界的新聞。

    這種官司,一審經年,黃堂雖然在大亨等人一力主持之下,可以「交保候審」,可
是條件也十分苛刻,不但保釋金是天文數字,而且,他還要隨身佩戴「警方監聽儀」—
—這種電子儀器,可以使警方二十四小時知道他的活動範圍。當然,警方在總監的親自
命令下,對他的一切行動,進行了嚴密的監視,他和一個失去自由的犯人,幾乎可以劃
上等號了。

    他身受如此,對我的誤會,自然加深,我明知很難挽回,只好暫時擱一下再說。

    在這期間,我和白素不止一次,討論那巨人的「雙程生命」這種奇詭莫名的現象。
但是和最初一樣,觀念之上,都混淆之至,有時,像是挑到了一些頭緒,可以順此發展
下去,可是,立刻又有一個足以推翻這個頭緒的疑問產生,那頭緒又不成為頭緒了。

    這種情形,在過往我們的討論中,曾一再出現,我也都記述過了。既然沒有新的發
展,那麼也自然沒有必要加以重複。

    卻說在若干日之後,我和白素又討論起來,我忽然想起一個久已想問,但卻一直沒
有問的問題來。

    我直視著她:「這四巧堂的手語,如此複雜,你是如何學會的?」

    我這樣問的時候,態度自然很是緊張,所以白素也可以體會到問題之後的潛台辭:
你還有多少花樣,是我完全不知道的?

    白素笑了一下,卻是答非所問:「你不覺得,我們討論來討論去,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不是應該找一個有見識的人,去請教一下?」

    我道:「我早想過了,找——」

    說到這裏,白素道:「找爸爸!」

    我則道:「找令尊去!」

    兩人心意一致,莫逆於心,我對於剛才的「嚴詞責問」,不禁大感慚愧,揮了揮手
,表示那問題,不必提也罷!

    白素也居然真的沒事人一樣,當我沒有提過,並不作答。

    這倒使我有些納悶:莫非其中真有甚麼隱秘不成?不過,我立即用力搖了搖頭,把
這個念頭拋開。白素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一樣,望著我微笑,更顯得高深莫測。

    於是,我們就啟程去找白老大。

    到了法國,見了白老大,把情形說了一遍。在我和白素敘述之際,他老人家閉著眼
睛,一面喝酒,一面在樹蔭下乘風涼,只是不時發出一些語句做為反應,例如「啊!四
巧堂」、「真不可思議」、「那地道,只怕是找不到了」之類。神情則不一,一下子蹙
眉,一下子微笑。

    等到講完,他嘆道:「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想得到的事情都有,還有
不知多少,是你想也想不到的。雙程生命,嘿嘿,若是叫我老頭子再活回去,這可要我
的命了,寧願早點到陰司去做鬼還好!」

    白素有一個心願,一直希望她的父親,能和她母親一樣「成仙」,但這種事豈是強
求得來的,想起縱使百年,也難免一死,不免傷感。不過話說回來,白老大的感嘆,大
是有理,要是再活回去,也實在太難以想像了。

    白老大又聽了我們所作的種種推測和假設,他雙手一攤:「我沒有補充,應該說,
我無法有補充。這種事,只好囫圇接受事實,連想也不必多想,愈想愈是糊塗,因為它
和我們的邏輯觀完全不合,使我們的腦部,無法運作,自然得不出任何結論來。這情形
,就像你違反了電腦的操作過程,不可能得到甚麼一樣!」

    白老大這樣說,倒很能說明我們在這件事上,摸不著邊際的情形。

    他忽然又道:「這種事,我猜想,以前發生過好多次了!」

    他這句話,倒真有點石破天驚,我和白素都為之愕然。白老大「呵呵」笑著:「在
古代的筆記小說之中,多有記載著,某處忽然出現了一個怪人,或僧或道或丐或普通人
,看起來瘋瘋癲癲,說上許多莫名其妙,人人難明的話,然後一下子就失了蹤影,可是
他所說的話,後來應驗了。這種記載,是不是很多?」

    凡是看過些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人,都可以知道,像白老大剛才舉例的那種記載,
多至不可勝數。

    我明白白老大為甚麼提出它們來,我道:「這些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人,全是
……雙程生命之中,正處於回程生命的人!」

    白老大道:「你看,是不是可以如此理解?」

    我大是嘆服:「可以,太可以了!他們所作的那些『預言』,全是他們經歷過的事
,就像那巨人知道有空難一樣,當然後來都一一應驗了。」

    白老大伸了一個懶腰,忽然問我:「你難道不奇怪,何以阿素竟然會四巧堂的手語
?」

    我有點悻然:「我問了,她不肯說!」

    白老大哈哈大笑,白素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父女二人,笑作一團。白老大邊笑
邊道:「她六歲那年,我為了要探知四巧堂的機密,命她扮做又聾又啞,被四巧堂發現
收留,她在四巧堂高手的撫養下,過了一年多,還有甚麼學不會的!」

    事情說穿了,再簡單不過。可是命一個六歲幼女,扮做聾啞,混入四巧堂去,這種
犯江湖大忌之事,其中的兇險萬狀,我只能設想百分之一,已是背脊冒冷汗。

    若論膽大妄為,白老大可算是天下第一了!

    白老大笑聲陡止:「你在心中罵我甚麼?」

    我老實道:「膽大妄為,天下第一,八字而已。」

    白老大大是高興:「好評,刻在我的墓碑上!」

    夕陽漸西沉,一時之間,三人都靜了下來,頓覺寧靜無比,這一日也就過去了。

後記:一位物理學家的來信

    這個故事記述完畢之後,我卻遲遲沒有發表,原因是有個關鍵一直困擾著我。今天
接到了一位物理學家的回信,才終於令我茅塞頓開。(這位物理學家舉世聞名,是個殘
而不廢的奇人,我也是不久前才和他結識。由於那段經過太過匪夷所思,而且有些疑點
尚未解決,所以我至今未曾整理出來。)

    因此,我決定將這封信做為這故事的後記,以下就是信的內容。

親愛的衛君:

    來信收到,您所敘述的確實是個罕見現象,不過我要強調,它在理論上絕對成立。

    根據量子力學,一切物理都是量子化的結構,換句話說,全都擁有最小的單位,甚
至時間、空間亦然。我們通常感到的連續性,其實只是一種巨觀的錯覺。因此之故,正
向和反向時間軸的「交點」,並非真正一個沒有大小的點,而應該是一個區間。若將兩
個時間軸想像成兩條帶子,就不難理解其中的意義。

    唯一的問題是,時間的基本單位尺度極短,這個所謂的「蒲郎克時間」,數量級只
有十的負四十三次方秒。它為何會無端暴漲了十的四十八次方倍(根據您的敘述,那人
在正向時間軸存在了一整天),則是一個較難解釋的現象。話又說回來,在我所鑽研的
量子宇宙學領域中,某些事件雖然機率極小,只要不等於零,它就絕對有可能發生。

    希望以上的說明對您有些幫助,代問候嫂夫人和令千金。

    PS:請轉告溫寶裕先生,我們已經收到他的申請表和讀書計畫,他很有可能獲得
全額獎學金。像他這種想像力極端豐富的青年,最適合學物理不過。我甚至期望有朝一
日,他能成為我的子弟。

                                                            您忠誠的朋友
                                                                  S.W.H
                                                                    草於劍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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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備註:
第 3196 行,長毛象猛「馬」,本為「狗-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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