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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活路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活路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有一個極悲劇的事實:每一個人都會死,所以自人一出生,就逐步走向死亡。人生
歷程,也就是通向死亡的歷程,每一個人都在死路上走,一直走到盡頭。

    有一個極滑稽的事實,人在死路上走,卻還不斷在爭先,在出花樣,在負重擔,在
爭名利,在踐踏他人,在施展卑鄙的手段,在謀害同途的人,在無所不用其極。難看之
至,卻又滑稽之極。

    人啊,既然無可改變要走在死路上,何不走得好看些、漂亮些、瀟灑些,何必那麼
難看?

                                                                        倪匡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日  三藩市

一、召喚

    何可人根本不是人,在《原形》這個故事的結尾部分,其實已交代得很明白了,但
不少朋友硬是認為一定要把一切全都說得一清二楚,不然,就是「草草了事」。所以,
有機會,我會加以詳細說明,雖然這樣做會略佔這一個故事的「陣地」,但也只好如此


    何可人在最後告辭了我們,她有一個名字,叫「納塔莎」。那是一個極普通的斯拉
夫女性的名字,一如中國的「素娟」、「秀珍」之類,可是我們在聽了之後,卻大是震
驚。

    因為,納塔莎是「納塔」的陰性稱謂。

    「納塔」是一種蛇的名稱,這種蛇,在傳說中,甚至成為蛇神,神通廣大。

    納塔奇蛇是神鷹的對頭,連神鷹對之也十分忌憚,神鷹早曾告訴我們,那雞場之中
,有牠很是懼怕的東西在。

    把這一切湊合起來,得到的結論只可能有一個:納塔莎,是雌性的納塔蛇。

    也就是說,何可人這個外貌美麗動人的女郎,不是人,是一隻蛇精。

    蛇精,雌性的納塔蛇精!

    這樣的結論,雖然駭人聽聞之至,但卻是唯一的一個結論。

    同時,這說明了何可人何以對《白蛇傳》這個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在《白蛇傳》
之中,兩個女主角,白素貞和小青,分別是白蛇精和青蛇精。

    那是牠的同類——同樣的由蛇成了精,而且,幻化成人形,在人間活動。

    問題分析到這一地步,白素、紅綾和我都不禁頓足。

    因為動物何以「成精」,這是有關生命奧秘的一個極神秘,且有無窮無盡的領域可
供研究的課題。這一方面的研究,若能夠有突破的話,就替生命形式的自由轉換,找到
了途徑,在人類實用科學的天地之外,另外再開創了一個浩渺無邊的大空間。

    這個研究,我們要著手進行,當然困難之至,一點頭緒也沒有,只有在許多傳說、
神話之中,去找尋一鱗半爪。但如果有何可人的參與,她本身就是一個成了精的例子,
那一定很快就可以有成就。

    然而,何可人卻不知所終了。

    別說是何可人了,連那公雞也被她帶走了!

    那隻公雞也非同尋常,我們相信牠正處於「成精」的過程之中——已經通了靈性,
可是還未能變化成人形。

    在傳說之中,禽鳥類的生物要「成精」,最後的一道手續稱之為「化去橫骨」,一
旦生命形式的這項轉變完成了,禽鳥類生物就能「口吐人言」,進一步化成人的形體。

    可是傳說畢竟是傳說,甚麼是「橫骨」,又如何「化去」,都絕無具體的記述。

    要是那隻雄雞在,觀察牠的「成精」過程,一切疑問,自然可以迎刃而解了。

    我們竟然錯失了這樣的一個好機會!

    我不但頓足,且懊喪不已,白素開解我:「除非他們自願,不然,誰也留不住他們
。別忘記,他們是成了精或是正在成精中的異種生物,這種生命,有許多異能,不是普
通人所能對抗的。」

    我嘆了一聲,無可奈何。

    紅綾則提出了一個問題:「那雞場,那個地方,一定有很特別之處,不然,不會吸
引蛇精前去,也不會使那公雞有成精的可能。」

    她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所以,我要花點時間去研究。」

    白素和我吃驚:「你的意思是——」

    紅綾道:「我要和神鷹到那雞場去住,一則研究,二則要是——」

    她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我們已明白了她的真正目的。

    那神鷹,正是禽鳥類的生物。

    如果說那公雞是由於那雞場的特殊環境,因而開始了牠的「成精」過程,那麼,神
鷹在同樣的環境之中,也就應該有同樣的機會!

    一時之間,我的思緒古怪之至,我相信白素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她也不由自
主有奇怪的神情顯露。

    紅綾看了我們的反應,訝道:「你們不希望神鷹的生命形式有所改變?」

    我和白素道:「當然不,這鷹如此神駿,若然牠能幻成人形,一定是一個雄偉之極
的男子。」

    紅綾「哈哈」一笑——她自然是知道了我和白素何以會有古怪的神情,所以故意道
:「到那時候,我就嫁給他。」

    小女娃以為她這樣說會令得父母大驚失色,可是我和白素都處變不驚,也「哈哈」
一笑:「好極,只是不知道下一代是甚麼樣的?」

    紅綾大樂:「一個有翼的人。」

    白素揚起手來要打紅綾,紅綾喧嘩大叫,帶著神鷹奔了出去。

    補述一些經過,《原形》這個故事,正式結束。至於紅綾在那雞場之中有甚麼發現
,以及她荒誕無比的設想是否能成為事實,那自然是另一個故事了。

    對了,還有一堆問題必須一提,那是後來,和溫寶裕以及另外幾個朋友的討論。

    溫寶裕先提出問題來:「甚麼樣的環境能夠使生物成精?」

    我笑:「問得好——誰都想知道答案,請你先作一個設想。」

    溫寶裕很認真:「生命形式,由生命的生命密碼所決定,這密碼存在於生物細胞中
,稱為「DNA」的那一部分之中——」

    他說到此處時,有人要插口,被他做了一個手勢阻止——溫寶裕不打斷他人的話,
已是難得,他在說話之際,豈容他人插言。

    他繼續道:「現在,已經證明改變『DNA』之中的密碼,就可以使生命的形式改
變,甚至製造出以前根本沒有的新生命來。」

    溫寶裕頓了一頓,繼續宏論:「所以,『成精』的過程,就是生命密碼,DNA的
改變過程。」

    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好幾個人舉起手來,表示要發言,可是溫寶裕卻一揮手:「
你們先別忙,我知道你們想說甚麼,我會一一說到!」

    他不讓別人說話,可是對我居然特別處理,向我望來,大有徵詢我的意見之意。

    我笑了一下:「你的說法很對,不過,要稍作修正,應該說『所有生物成精的過程
,都是生命密碼的改變過程。』因為,非生物也可以成精的,在《封神榜》中,和九尾
狐狸精在一起的,就是一隻玉石琵琶精,玉石琵琶不是生物,根本就沒有生命密碼,自
然也不會有甚麼生命密碼的改變過程!」

    溫寶裕眨著眼,有一個人乘機高聲叫:「一個不能解釋全面情況的假設,不是好的
假設!」

    溫寶裕道:「稍安毋躁!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生物如何成精,非生物,不在討論之
列。」

    他喘了一口氣,不讓他人開口,立即又道:「生物和生物之間,生命密碼的差異,
其實極少。黑猩猩和人,在生命形態上,如此不同,可是生命密碼的差異,只是千分之
四左右。理論上來說,只要改變這千分之四的差異,黑猩猩已可以變人了。」

    好幾個人咕噥:「理論上來說,確是如此。」

    溫寶裕大聲道:「現在的問題是:甚麼因素可以導致生命密碼的改變?」

    他大聲把這個最主要關鍵的問題提了出來,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以為他一定有答
案的了。只有我,知道溫寶裕一貫的誇張,所以先他十分之一秒,攤了攤手,做了一個
「沒有」的表情。

    果然,溫寶裕立時也攤了攤雙手,並且聳了肩:「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有幾個人發出了輕輕的噓聲,溫寶裕臉不紅,氣不喘:「因素一定存在,只是我們
不知道,所以才要研究——一切人類原來不知道的事,都是循這個途徑成為知識的。我
不知道剛才發出噓聲的各位,何以會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溫寶裕雄辯滔滔,可是對於解決問題並沒有多大幫助,沒有答案的問題,依然沒有
答案。

    這個問題的答案,紅綾正在致力探索,有很長一段時間之內,紅緩和她的神鷹都在
那雞場之中,和我們只是不時有聯絡,我也不知道她的探索進展如何,那既然不在不故
事的範圍之內,自然也不必多贅了。

    好了,這個故事正式開始。

    故事開始在一個課室之中。

    在迅速發展的都市之中,新成立了一間大學,規模極大,設備齊全,課室之中,還
帶著新建築物那種特有的氣味。這課室屬於醫學院,醫學院本身有附設的全科醫院,能
夠進入這所簇新的大學求學的青年,應該都可以說是幸運之至,美好的前途正等著他們


    可是,這時,在課室中的三十來人,好像都心神不定,絕不是專心一致地在聽教授
授課。

    教授是一個中年人,提起他的名頭來,在醫學界中,赫赫有名,而且有豐富的授課
經驗,在他門下,已經出了不少名醫。

    當然,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出色之至的外科醫生,一柄手術刀,據說在他的手中,
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功力之高,絕對可以排名在世界十位之內。

    在這樣的一位高人授課時,居然還會出現學生精神不集中的情形,這很令教授感到
意外。

    教授的大名是古意——他的外形,也和這個名字相當合襯,他喜穿長衫,手持摺扇
看起來,像是一個道學夫子,不像走在時間尖端的醫學博士。

    這時,他暫停了講授,打開摺扇,搖了幾下。本來有一陣嗡嗡私語聲的課室,也跟
著靜了下來。

    古教授沉聲道:「我假設課室之中,至少有一位同學對學習感到興趣,那麼,請其
餘沒有興趣學習的同學離開課室,別妨礙他的學習。」

    上課的時候,被要求離開課室,從小學到大學,都是一種相當嚴重的事情,所以,
一時之間,課室之中,顯得更是沉靜。

    古意教授又道:「我想知道,是由於甚麼原因引致各位同學——」

    他想知道課室中剛才人人精神不集中的原因,但是他的問題只問到一半,他就沒有
再說下去。

    因為,雖然沒有人出聲,可是事實上,他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在這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教室的一角。教授已立即發現,人們的視線集
中在一個女同學的身上。

    那女同學容顏清秀,可是臉色卻蒼白之至,而且,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種異樣的疑
惑。她用一種極度茫然的神色望著前方,可是從她的神情看起來,她的目光焦點似乎是
在極遙遠的所在。

    教授對這個女同學並沒有甚麼特殊印象,由此可知她絕非調皮搗蛋的那一類學生。
相反地,平時一定很是文靜,這才不顯得突出。

    古意教授翻了一下座位名次,才找出了這個女同學的名字,他叫了一聲:「易琳同
學。」

    易琳,自然是那女同學的名字,只見她不安地動了一下,回應了一聲,視線總算看
來自遠處拉近了,但是疑惑的神情不變。

    教授關心地問:「易同學,你不舒服?」

    一時之間,易琳對於這個簡單的問題,也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發了一會怔,才
搖頭道:「不,我……沒有不舒服。」

    古意「哦」地一聲:「你看來臉色不好。你做了些甚麼,搶走了同學對我授課的注
意力。」

    易琳的聲音很細:「我……我沒有做甚麼……我只是……向……向鄰座的同學,說
了……一句話。」

    易琳說著的時候,怯怯的伸手,向她左邊的一個同學指了一指。

    那也是一個女同學,但是和易琳的瘦削不同,很是粗壯,看來是一個運動健將。這
時,正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全身都充滿了勁力。

    教授問:「說了一句甚麼?」

    易琳見問,低下頭去,一言不發,教授問到了第三次,她左邊的那女學生已經忍不
住了,大聲道:「可否由我代答?」

    古教授又看了看名次表,點頭:「柏芳婉同學,你可以代答。」

    易琳在這時候突然尖聲道:「你……我把你當朋友,你……出賣我!」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臉色更是蒼白,可是神情卻激動之至。

    柏芳婉一昂首:「你的事,應該讓教授知道,他或許可以幫你解決。」

    易琳的聲音更尖:「不!不用!你已經把我的話傳遍了課室,難道非要令全世界都
知道?」

    那時,古意教授心中想到的是,易琳的話,涉及的一定是青年男女之間的感情糾纏
。這種事,青年男女當成是大事,成年人看來,卻不值一笑,所以,他也不想聽。

    那時,柏芳婉在反駁:「是教授問起的!」

    古意忙道:「算了,當我沒問過,易琳同學不想她的話被傳揚,聽到的人,就應當
尊重她的意願。」

    柏芳婉作了一個不屑的神情,沒有再說甚麼。一場小小的課室風波,本來可以結束
了,可是一個坐在前排的同學,卻把一張紙條遞上了講桌。

    古意取起紙條一看,只見上面的字跡娟秀而潦草,寫著一句話:「我又聽到了召喚
,剛才,怎麼辦?」

    上無稱呼,下無署名。不過古教授授課經驗豐富,他抬頭一看,看到大多數同學又
向易琳望去,易琳則低著頭,在她身邊的柏芳婉則面有得色,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是:易琳遞了一張字條給柏芳婉,柏芳婉卻把易琳的字條傳了開去,轉眼之間,
傳遍了全個課室,引起了大部分人的嘲笑。

    然而,古意教授不明白的是,字條上的那句話是甚麼意思,他也不明白那有甚麼好
笑。

    他這時看到易琳低首不語的情形,很有點扶助弱的意思,所以他揚著字條,道:「
當一個人把自己的事告訴另一個時,並沒有預算對方把事情告訴所有人,所以,傳播他
人的事,應該先徵得他人的同意。」

    易琳仍然垂首而坐,一動不動。柏芳婉卻不服,霍然起身,大聲道:「教授,若是
這件事十分可笑,而且不可理諭,我認為不妨昭告天下,以絕其妄!」

    柏芳婉說得理直氣壯,古意一時之間,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不知該如何反應才
好。

    這時,易琳也站了起來,只見她的神情既是緊張,又是認真,她說道:「我確實是
聽到的!」

    柏芳婉的聲音更大:「聽到了你所說的『召喚』?就在剛才?」

    易琳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柏芳婉逼問:「有多大聲?」

    易琳吸了一口氣:「轟然巨響……很大聲……極其大聲……」

    柏芳婉一揮手:「你每次都那麼說,很大聲!很大聲!可是為甚麼只有你一個人聽
到,別人都聽不到?難道我們都聾了?古教授,就在剛才,你可曾聽到了甚麼很大聲的
召喚?」

    古意教授呆了一呆,據實道:「沒有。」

    柏芳婉嘆了一聲:「我認為,易同學患有很嚴重的……一種病症,她時時以為自己
聽到一些很大的聲響——」

    古意教授是醫學博士,自然而然地插了一句:「這種情形,稱之為臆想——」

    易琳剎那間漲紅了臉,反駁道:「不!不是臆想,我是真的聽到的。」

    柏芳婉道:「你就算是真的聽到了,也是你自己的事,可是你卻妨礙他人。不但上
課時,你會忽然告訴別人你聽到了召喚,甚至在宿舍,午夜,你也會推醒別人,告訴同
樣的事,我不幸在課室和宿舍都在你的身邊。所以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同學之間,已
把她的臆想傳為笑柄,我卻還不斷要受騷擾——」

    她一口氣說到這裏,才頓了一頓,再提高了聲音:「教授,這對我來說,公平嗎?
我只是一個醫學院一年級的學生,絕無責任去醫治一個妄想症患者!」

    柏芳婉的一番話,居然引來了一陣掌聲,她也顧盼自豪地向四方拱手為禮。

    易琳仍然站著,全身在微微發抖,面如死灰。

    古意自然知道,妄想症是精神病的一種,這種病的患者,很是脆弱,受不起打擊,
幾乎沒有承受打擊的力量,外來的打擊,會使病情迅速惡化。

    所以,他忙道:「同學之間,應該互相幫助,易同學既然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他在幫易琳說話,可是易琳不領情,一抬頭:「我不是有奇怪的想法,我是的確聽
到了巨大的聲響向我發出召喚。」

    古意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個問題不適宜繼續討論下去,妄想症患者的特徵是極之
偏執,把自己的妄想當成事實。

    看來,易琳需要精神病專家的協助。

    所以他道:「好了,現在不討論這個問題,我會在課後處理。」

    柏婉芳道:「我只希望不再被騷擾。」

    易琳道:「對不起,我以為你是朋友,再也不會有同樣的事發生了!」

    兩個女同學一起坐了下來。

二、兩條路

    課室中又靜了一會,一切都恢復正常。

    下課鈴響,同學湧出課室,古意叫住了易琳。

    易琳的神色依然蒼白,可是卻有一股倔強的神情。

    古意放軟聲音:「易同學,本院的冷教授,是精神科專家——」

    古意這時向易琳提及的「冷教授」,姓冷名若冰,熟悉衛斯理故事的人,一定知道
她是何等樣人,不熟悉的,也可以從現在起認識她。一言以蔽之,她是一個極出色的精
神科醫生。

    由於人類的精神科病症,在在都和人的腦部活動有關,所以也最是神秘莫測。人類
對自己身體的中樞部分,腦部,所知極少,和人類對身體其他部分的所知,簡直不成比
例。

    冷若冰作為一個出色的精神病科醫生,她有一個長處,是擁有豐富的想像力,幾乎
可以接受一切匪夷所思的假設;也相信人腦的功能,就如冰山一樣,被發現的,只是露
出海面的那一角而已。

    卻說當時,易琳一聽,立刻就反應強烈:「我沒有神經病,不需要醫生!」

    古意吸了一口氣:「可是,易同學,顯然有一些問題在困擾著你,就算不需要看病
,你也必然需要幫助,我認為冷教授能給你幫助。」

    易琳一揚頭:「不,恰恰相反,她是精神科醫生,她一定在先主觀上認為我精神有
問題,那樣,就一點也不能幫助我。」

    古教授十分有耐心:「我假設困擾你的問題很是特別,那就更需要找冷教授談一談
,她不一定會以為你的精神有問題,相反,她可以接受很奇怪的事實——這一點,從她
和一個名叫衛斯理的古怪人士經常有來往,就可以得知。」

    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在這個故事之中出現。

    冷若冰醫生和我相識已久,在好幾樁奇事的探索中,我們曾一起努力過,平時,也
不時有聯絡。我並不認識古意教授,也不知道他自哪裏知道冷若冰和我這個「古怪」人
士有來往。

    不過,易琳顯然聽聞過我這個「古怪人士」的名頭,她「哦」了一聲:「通過冷教
授,我可以見到衛斯理?」

    古意一攤手:「我不肯定,只可以肯定的是,你必須先和冷教授談一談。」

    易琳抿著嘴,點了點頭。

    於是,就有了易琳和冷若冰的見面。

    自然,各位也可以知道,這件事會和我扯上關係,是怎麼一回事了。

    易琳和冷若冰的見面,是在冷若冰把她帶到我這裏來的一天之前。

    先說說冷若冰和易琳見面的情形。

    在支使易琳去見冷若冰之前,古意先和冷若冰通了一個電話,把易琳的情形向她敘
述了一遍,他才說了一個開頭,冷若冰就道:「這是妄想症。」

    古意苦笑:「我也認為是,可是這女孩子的性格很是偏執,如果你直接指出她有病
,她不會接受。」

    冷若冰道:「這也是妄想症患者的典型症狀。」

    古意道:「為了幫助她,請你同意用比較婉轉的方法對待她。」

    冷若冰道:「沒有問題,我會處理——你沒有問她,聽到了甚麼召喚?」

    古意道:「由於一上來我就指出她有病,所以她對我有了抗拒,我們之間的談話,
也就無法深入,所以我不知道。」

    冷若冰取笑道:「看來你對學生的了解不深——易琳的事,在同學之中,一定傳了
不止一天了,你卻一無所知。」

    古意大是慚愧:「你指責的是!我再去多了解一些情形,再來告訴你。」

    冷若冰道:「不必了,你叫她來就是。」

    於是,古意代易琳約好了時間,易琳就去見冷若冰了。易琳見冷若冰的地點,是在
冷若冰的住所,醫學院教授的宿舍之中,那是一群極雅致的小洋房之中的一幢。

    兩人會見的情形,有一點是不在預算之中的,就是在約定時間之前的五分鐘,忽然
有一個不速之客造訪冷若冰。

    這個不速之客,非比尋常,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熟悉的溫寶裕。

    溫寶裕來找冷醫生,目的是為了問她,是否有陳島教授的消息,因為他有事要跟那
位專門研究蛾類生態的昆蟲學家聯絡——至於是為了甚麼,那和這個故事沾不到邊。所
以不必提了。正由於當時有溫寶裕這個人在,所以後來事情才有了那樣的發展,所以,
有溫寶裕在場這一點,並非無關緊要,需要提起。

    門鈴響,冷若冰開門去,把易琳迎進門來。易琳進來,一眼看到溫寶裕,就不禁呆
了一呆,因為她是在一種相當特殊的情形之下來見冷若冰的,所以並不曾期望有第三者
在場。

    但是,易琳對於溫寶裕卻又不是完全抗拒,因為溫寶裕英俊挺拔,極討人喜歡。就
在易琳一怔之間,他已大方地自我介紹:「我叫溫寶裕,是冷醫生的老朋友了,你可以
當我透明,或者當我朋友,把你的困難提出來,大家參詳一下。」

    這番話說得很誠懇,易琳自然而然點了點頭,溫寶裕儼然主人一樣,自說自話,斟
了三杯酒,還替自己的行為找理由:「喝點酒,鬆弛一些,好說話——精神緊張,乃生
命之大敵。」

    易琳一口喝乾了酒,嗆住了一陣,才道:「古教授說我有病,但事實是,我的確聽
到了那轟然的巨響,別人聽不到,我聽到!」

    要溫寶裕不說話,真當他是透明,他也是一個會出聲的透明人。

    他一聽之下,就很正經地道:「這種情形,你不是個別的例子,別人也有。當年,
朝陽神教教主任我行,修練神功,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後,耳中如電鳴,如擂鼓,如千軍
萬馬在奔騰,外人卻一點不知,情形和你可以說是同一類的。」

    溫寶裕在肆意言論,冷若冰狠狠瞪了他好幾眼,他才住了口。

    後來,他解釋道:「這女孩子一進來,誰都可以看出她精神緊張得可怕,要不是說
一些令她感到有趣的話,怎能使她放鬆。」

    連冷若冰對溫寶裕的解釋,也表示接受。

    當時,易琳聽了溫寶裕的話,居然現出了一絲笑容:「你對『金學』倒頗有研究,
但是照冷醫生的看法,只怕任我行也是患了妄想症。」

    冷若冰道:「我一句話也未曾說,你就下了判斷?」

    三個人之間,有了這樣的開始,氣氛自然而然輕鬆親切了許多。

    溫寶裕很知進退,他把氣氛搞活了,就不再說甚麼,坐到了一邊。易琳先開口:「
該怎麼開始呢?」

    冷若冰回答得很好:「該怎麼開始,就怎麼開始。」

    易琳側著頭,想了一想:「距今天……已有二十二天了,是二十二天之前開始的,
有人在大聲向我說話——應該說是叫喊……那是一種召喚。」

    冷若冰道:「是聽到,不是感到?」

    易琳呆了一呆:「我不知『聽到』和『感到』這兩者之間,有甚麼差別。」

    冷若冰笑:「確然很難區別,但還是有的。我們自小到大,都通過聽覺器官來聽到
聲音,當然,聽到聲音的功能,還是由腦部來掌握,但是通過聽覺器官來接收。如果由
腦部直接接收聲波,那就是『感到』,應該有些不同——理論上如此,因為不是人人都
能『感到』聲音,只是『聽到』聲音。」

    冷若冰解釋得很詳細,易琳當時正在思索,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

    溫寶裕想要插嘴,因為他曾有許多『感到』聲音的經歷,在和好友陳長青的靈魂溝
通之際,全憑『感到』聲音,那種情景,和『聽到』聲音時,確有不同。

    不過,他忍住了沒有出聲,因為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微妙之至,難以說得明白,只
怕愈說,愈會引起紊亂,還是由易琳自己去下判斷的好。

    過了好一會,易琳才道:「我確然是聽到的……但是在我聽到的同時,在我身邊的
人卻又一無所覺,現在細想起來,確然有些不同——請原諒,當我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向
我呼喊,我自然驚惶莫名,實在未能仔細分辨其中的不同。」

    冷若冰道:「當然。那麼,自第一次起,每隔多久,你就聽到一次呼喊呢?」

    易琳道:「沒有一定,喜歡來就來。」

    溫寶裕在一旁又想插口,因為冷若冰問來問去,都不問易琳聽到的是些甚麼話。

    對冷若冰來說,易琳感到的是甚麼話,一點也不重要,因為她在和古教授通電話時
,已認定了易琳是妄想症的患者,那聲音是她妄想出來的,既是妄想出來的,那麼,是
甚麼內容,都不重要了。

    冷若冰又問:「在你的家人之中,是不是發生過同樣的情形?」

    易琳道:「沒有。」

    接下來,冷若冰又問了十幾個問題,也都是旁敲側擊,圍繞著妄想症來問的。

    這時,不單溫寶裕早已聽出了不對勁,連易琳也覺察到了。

    她嘆了一聲:「冷教授,你還是把我當成了精神病患者,我很清楚知道,我不是!


    溫寶裕忍不住道:「你一再聲明自己並不是有病,那沒有用,因為這正是精神病患
者的典型症狀之一。」

    冷若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易琳苦笑:「那我該怎麼辦?」

    冷若冰道:「我的意見,自然是你應該接受治療,或許溫寶裕有別的意見。」

    溫寶裕早已躍躍欲試,立時道:「正是。請問,你聽到的呼喚,內容如何?」

    易琳吁了一口氣,像是在說「終於有人問到這個問題了」。她道:「內容全是一樣
的,那是一個極其宏亮的聲音——」

    溫寶裕插口:「男人的聲音?」

    易琳怔了一怔,像是她從來也未曾想過這一個問題,然後,她才道:「男人的聲音
。」

    冷若冰雙眉揚了一揚,作為一個精神病醫生,她自然知道易琳的這種反應,是一種
「感到」聲音的表現——正因為聲音是「感到」而不是「聽到」的,所以,易琳不會想
到那是男聲還是女聲這一問題,對她而言,只是「感到」了聲音而已。要等到溫寶裕一
問,她才有了較為肯定的感覺,才覺察到那是甚麼樣的聲音。

    溫寶裕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易琳說下去。

    易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這樣叫:『別繼續向死路走,走活路,向活路走
,向活路走!』」

    易琳把那叫喚的內容,重複了三遍,說的時候,神情肅穆之至。

    溫寶裕張在了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因為這句話他雖然聽明白了,可
是究竟是甚麼意思,卻根本不懂。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人人都明白的,易琳聽到的叫喚,是要她別向死路走,走
向活路。

    可是,甚麼是「死路」,甚麼又是「活路」呢?

    想深一層,已然令人迷惘之至,如果再多想深一層,更叫人迷惘——易琳好端端的
,怎麼會是在死路上呢?就算她是在死路上,又如何可以不走死路,轉向活路呢?

    溫寶裕呆住了作聲不得,他向冷若冰望去,卻見冷若冰在暗暗搖頭。

    溫寶裕自己沒有了主意,只好不恥下問:「冷醫生有甚麼意見?」

    冷若冰微笑:「你既然要摒棄醫學觀點,另闢蹊徑,又何必來問我的意見?」

    溫寶裕大是能屈能伸,立時就問:「醫學上的意見,請發表。」

    冷若冰還沒有開口,易琳已道:「不必說,我也知道,醫學上認為我有病,我之所
以會感到有人在向我呼喚,呼喚的內容又是如此,是由於我在內心深處,恐懼死亡,這
是心理上的隱痛,我一定是受了甚麼刺激,潛意識想到了死亡,卻又有恐懼,所以才會
不想走死路,要向活路走去。這是一個痛苦的妄想症患者內心在生死邊際作掙扎的內心
呼喚。」

    易琳口齒伶俐,一口氣說下來,尤其是最後一句,長達三十七字,她也一氣呵成,
絕無滯窒。溫寶裕大是嘆服,卻又怕冷若冰會生氣,因為誰都可以聽得出,易琳說的是
反話。

    可是冷若冰卻並不生氣,只是用很認真的態度道:「不錯,就醫生的立場來說,情
形正是如此,你最近有甚麼想不開的事?」

    易琳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冷若冰誠懇而認真的態度,使她感到了對方的誠意,所以
也就不再耍意氣了。她又嘆了一聲,才道:「沒有,冷教授,我生活很好,一點問題也
沒有,請相信我,我決計未曾想像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絕不!」

    一時之間,三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因為,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明,顯然此路不通。溫寶裕又提不出新的看法來。

    冷若冰仍然在暗暗搖頭,她並不是不相信易琳的剖白,只是她是醫生,當然認為那
番剖白的話,也正是「症狀」之一。

    過了一會,溫寶裕才道:「這句……你感到的呼喚,你明白它的意思嗎?」

    易琳道:「那是叫我別走死路,要改走活路。」

    溫寶裕雙手一攤:「你又不想自殺,那就根本沒有在死路上。」

    易琳聽後,用一種得是絕不同意的眼光,望定了溫寶裕。

    各位自然知道,事情終於和我發生關係,而且發展成為一個故事,當然是由溫寶裕
來告訴我的。

    不錯,正是如此,當溫寶裕把事情告訴我時,說到此處,就停了下來,望向我,那
是他在考較我的理解力了——剛才易琳才說了自己絕無自殺的念頭,何以溫寶裕說她不
在死路上,她又會不同意呢?

    我悶哼了一聲:「這女孩子想得很深,我想,她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在死路上—
—人一出生,就立即開始了死亡的路程,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沒有人可以例外,任何一
個人的一生,就是走向死亡的歷程,所以,每一個人都在死路上走向死亡。」

    當時,白素也在場,她道:「不單是人,只要是生物,由於沒有不死的生物,所以
,所有的生物,也就全在死路之上。」

    我道:「而且,很是矛盾。生物的生命一開始,也就是死亡歷程的開始。所以,『
生命的開始』這種說法,嚴格來講,是不通的,應該就,那是『死亡的開始』。」

    溫寶裕叫了起來:「天!你們想說明甚麼?」

    我反問道:「你說呢?」

    溫寶裕也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道:「你的意思是說,易琳聽
到的召喚,是叫她離開『死路』,走向『活路』?」

    溫寶裕的話,聽來說了像是和沒說一樣,但是由於對『死路』有了深一層的看法,
所以聽起來,自然也意義不大相同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溫寶裕大是駭然:「那也就是說,如果她聽從召喚,她就可以擺脫『凡生物必然死
亡』的自然規律?」

    我道:「如果真有一條『活路』,她又能找到,並且走上去的話。」

    溫寶裕無意義地揮著手,喃喃地道:「這不可能,我看,甚麼死路活路,還都只是
她的妄想!」

    我笑:「怎麼樣?到底,還是同意了冷醫生的醫學觀點?」

    溫寶裕苦笑,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我們的心意一樣,都想見見這個叫易琳的女
孩子。

    但是我還未開口,白素已先道:「你且說下去,那次的討論,結果如何?」

    溫寶裕苦笑:「幾乎,簡直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那天,溫寶裕說了那句話,易琳用很奇怪的眼光望向他,望得溫寶裕心中發毛,心
想:我甚麼地方說錯了話了?

    易琳過了一會,才嘆道:「我看我們不必再說下去了,不會有結果的!」

    冷若冰疾聲道:「易同學,你的……情形,藥物可以作一定程度控制的!」

    可是易琳並不領情,冷冷地道:「控制?不必了,常能有一個人在身邊提醒自己不
要走死路,總不是甚麼壞的事情。」

    她說著,已站了起來,溫寶裕忙道:「易小姐,請給我一個聯絡地址。」

    易琳一笑:「不必了,我怕中降頭。」

    看來她對溫寶裕的一切,多有所聞,溫寶裕聽了,只好苦笑。

    等到易琳走了之後,冷若冰才嘆了一聲:「她的病情可能惡化,她又堅決拒絕治療
!」

    溫寶裕想了一想:「還好,她聽到的聲音是要她走活路,至少,她不會去尋死。」

    冷若冰瞪了溫寶裕一眼:「誰知道所謂『活路』是甚麼樣的路!」

    溫寶裕想說「活路總比死路好」,可是他又無意和冷若冰爭論,所以忍住了沒有出
聲。

    因為泠若冰認定了發生在易琳身上的事,是一種病態,但是溫寶裕卻認為不一定是
,可是若不是病,那是一種甚麼情形,他卻又說不上來,所以,就算想要爭論,也不知
從何說起。

    他只是又詢問了一些有關妄想症的情形,冷若冰也不嫌其煩地告訴了他。

    離開之後,溫寶裕又去找了不少資料來看,他聰明好學,幾天下來,對於妄想症這
種病,總算有了一定的認識。

    雖然,他仍不認為生活單純的一個女孩子會患上這種病症,但也不能肯定不會——
他更明白何以冷若冰認定了易琳是妄想症患者,因為她的情形,都是輕度妄想病的典型
症狀。

    妄想症若是發展下去,會有很是可怕的結果。妄想症患者的行為,由於受到各種不
同妄想的支使,可以完全出乎常態之外,發展出可怕之至的行動來。

    思想的產生,是由於腦部活動而來——對不起,即便是專家,也只能說出這樣一句
話。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夠說出,腦部是在甚麼樣的一種活動之下產生思想,人類
對自己的腦部活動,所知極少。

    所以,不論是甚麼思想,包括妄想在內,如何產生,人類一無所知。

三、密室失蹤

    對產生妄想的過程,一無所知,想要醫治,自然也難上加難了。

    溫寶裕在自己作不了決定時,專程來找我。他已經比少年時成熟了許多,也經常很
正經地和我討論一些問題,所以,當他把易琳的情形告訴我之後,我先和他討論了『死
路』這一個概念,接著,他提出了問題:「易琳是不是妄想症患者?」

    這個問題,也真將我問倒了,答不上來。

    我道:「我還沒有見過她,很難有結論。」

    溫寶裕大是高興:「你願意見她?我去找她來!」

    我笑道:「人家不是怕中降頭嗎?你去找她,她就肯來了?」

    溫寶裕笑:「年輕女孩子喜歡自作多情,藍絲哪會將她放在心上,就那麼容易向她
下降頭?我看她也很受這事的困擾,會來見你的。」

    我無可無不可:「那你就去進行好了。」

    說過了之後,我也沒有放在心上,第三天下午,溫寶裕真的把易琳帶來了。

    易琳清秀可人,一見就討人喜歡,白素把她當自己女兒一樣,撫著她的手,一見面
就道:「不論甚麼事,在這裏都可以解決,不必擔心。」

    易琳睜著大眼睛問:「要是不能解決呢?」

    白素笑:「那就世上再無可以解決之法,也根本不必去擔心了!」

    易琳眨著眼,一時之間答不上來,神情頗是有趣。溫寶裕笑道:「別在這種問題上
和他們糾纏,你說不過他們的。」

    易琳道:「謝謝你的忠告,不過,我認為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我大聲道:「我們都是一夥,小女娃,你有了麻煩,我們一起來解決,根本不分你
我!」

    易琳吸了一口氣,大聲道:「是!」

    我道:「你的麻煩,我們都知道了,近來有甚麼變化沒有?」

    易琳搖頭:「沒有,還是那兩句話,每天聽到三五七次不等,不限時間,午夜也會
給它驚醒。」

    這時,我頗為佩服這女孩子的鎮定。因為不定時感到有人在向自己呼叫,是一種很
可怕的情形。就算是妄想,又她來說,就和真實的一樣,那是足以令人精神崩潰的打擊


    但易琳看來卻完全可以接受過來,我讚她:「你很堅強,這對解決問題有很大的幫
助。」

    白素忽然道:「一直沒有變化,也很討厭,何不令它有點變化?」

    白素此言一出,不但是易琳,連我和溫寶裕也為之大訝,所以三人齊聲問:「如何
能令事情起變化?」

    白素揚手起來,道:「首先,我排除那是易琳自己的妄想。」

    易琳大是感激,自然而然,擁抱了白素一下。

    白素又道:「若不是妄想,那就一定是有外來的力量,使她感到了聲音。」

    溫寶裕失聲道:「是有甚麼靈魂在和她溝通,就像,就像……」

    我接上去道:「就像陳長青和我們溝通一樣。」

    白素道:「那是可能之一,還有許多別的可能。」

    我道:「例如——」

    白素道:「人耳可以聽到的聲音,介乎二十和二萬赫茲之間,高於二萬赫茲的高頻
音波,和低於二十赫茲的低頻音波,人耳是聽不到的。」

    溫寶裕搶著道:「有些動物,聽覺範圍比人廣,可以聽得到。」

    白素不理會打擊,又道:「可是人耳聽不到的音波,尤其是低頻音波,人腦卻可以
接收到,這就是『感到』的聲音,和『聽到』的聲音不同。」

    經白素如此一說,我們都明白了。

    易琳立時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以低於二十赫茲的低頻音波,不斷在向我發出呼
喚?」

    白素道:「這也是可能之一——假定是這個可能,就可以使情形起點變化。」

    易琳睜大了眼,我道:「回答呼喚,和它對話,問它問題。」

    白素道:「對,它不是叫你離開死路,去走活路嗎?你就問它,甚麼是死路?活路
又在哪裏?如何從死路轉到活路去?……等等,問它!」

    易琳苦笑:「怎麼問?大聲叫?我又不能發出低頻音波來。」

    溫寶裕一揮手:「想,用你的思想去問——下次,一聽到呼喚,你就用你的思想去
問。」

    易琳的神情,很是猶豫。白素道:「正是如此,一來,這可以證明你聽到的呼喚,
確實是外來力量所發出;二來,也可以弄清楚呼喚的內容。」

    易琳吸了一口氣,溫寶裕有點奇訝:「你在感到了這樣的呼喚之後,難道從來也沒
有向它問過問題?」

    易琳搖頭:「沒有——我每次都被這轟然的聲音嚇得六神無主,連想也沒再想過。


    我道:「那再好不過。下一次再感到那呼喚,就立刻問問題,自然,也可以問他是
甚麼人。」

    由於我們都說得很認真,所以易琳也認真起來,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次的見面,就到此為止,如今我記述經過,也覺得看來平淡之極,平淡到了不
值一記的程度。

    但是,事情卻有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由於易琳說她每天都會聽到同樣的呼喚,所以我們預料她最多二十四小時內一定又
會聽到,會發問。是不是有變化,她會和我們聯絡的。

    可是,等到第二天同樣時分,易琳仍然沒有和我們作任何聯絡。

    我性子急,已覺得大是不對勁,連一向鎮定的白素也頻頻皺眉,我開始找溫寶裕,
可是卻也找不到他。

    一直到晚上,溫寶裕才來了電話,劈頭第一句話就道:「易琳失蹤了!」

    我大喝一聲:「怎麼一回事,從詳說來!」

    溫寶裕道:「沒有人知道。我算是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人,所以現在在警局,接受問
話,很快就可以到你處來。」

    我心知事情必有不尋常處,但也只好耐著性子等,約莫一小時後,溫寶裕才氣咻咻
地趕了來,大聲道:「事情怪絕。」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不讓我發問,因為她知道,我一問,溫寶裕就亂,更不容易弄
清事情的經過。

    溫寶裕喘了幾口氣:「易琳失蹤了!」

    我悶哼一聲,以示不耐煩,因為我早知易琳失蹤了。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她……那是『密室失蹤』案。」

    我呆了一呆:「甚麼叫密室失蹤案?只聽說過密室謀殺案。」

    溫寶裕一揮手:「性質一樣,易琳是在密室之中失蹤的。」

    我瞪著他,等他說下去。

    剎那之間,我心念電轉,但仍然難以設想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若是有密室失蹤,那麼,首先要有一間密室。易琳住在學生宿舍,何來密室?

    溫寶裕接下來的話,倒立即解答了我這個疑問,他道:「易琳昨天離開這裏之後,
沒有回學校宿舍,回到了家中,進了自己的臥室。」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卻介紹起易琳的家庭狀況來:「易琳是家中獨女,父親是
一位工程師,母親在政府部門工作,職位頗高,是一個典型的知識份子上等家庭,居住
環境很好。易琳有一個套房,相當寬敞,位於一座高地大廈的十九樓,背山面海,風景
優美——」

    我聽他說到這裏,忍不住冷笑一聲:「你可以改行去做地產經紀。」

    白素卻鼓勵他:「照你的報事方法說下去。」

    溫寶裕道:「她回家時,父母都不在,只有一個傭人在。據傭人說,她一回家,就
進了屬於她的天地,把門關上,叫傭人別吵她。」

    易琳很文靜,自小喜歡獨處,老是把自己關在她的那個小天地之中,一關就是老半
天,老傭人是看著她長大的,自然也習以為常。

    當時是下午四時左右,從時間上來看,易琳是離開了我家之後,就直接回家的,在
路上,並沒有時間去做別的事。

    下午六時左右,易琳的母親先回家,傭人向她說起了易琳回家來的情形。

    不是學校假期,女兒突然回來,身為母親的,自然知道有一些事情發生了。於是,
她先去敲門,可是卻沒有回應。

    她又打了一個電話進去,易琳有自己的專用電話,電話響了相當久——只有做母親
的,才有這個耐性,等電話一直響而不掛上,易母一再強調,這種情形以前也發生過,
所以當時她並不很驚慌。

    電話終於有人接聽,易母才叫了一聲,易琳就道:「媽,我要靜一靜,可不可以不
吵我?」

    易母抓緊時間回了一句:「我可以,可是你爸爸回來後,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

    易母的話才一說完,易琳就掛上了電話。

    易母嘆了一聲,女兒長大了,當然有她自己的想法,再也不是一個甚麼都要依靠父
母的小女孩了。

    七時許,易父也回家,兩人晚上有一個應酬。易父知道了女兒突然回家來,很是擔
心,也就拍了門。這一次,聽到了易琳在房中大聲回答:「請不要吵我!」

    易父也大聲道:「有甚麼事,要和父母商量!」

    易琳的回答是:「知道了。」

    這易琳和她的父母,顯然並不是無話不談的,因為易父和易母根本不知道女兒一直
感到有聲音在耳際叫喚——易琳把這件事向同學說了,在同學之間,甚至成了笑柄,可
是她卻沒有向自己的父母說起過。

    這是現代年輕人的通病,總以為父母不了解他們,卻沒有想到自己沒有給父母機會
去了解他們。

    直到這時為止,易琳都不可以說不正常,但是易父和易母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不
放心。他們決定取消晚上的應酬,留在家中。

    這一決定,就使「密室失蹤」成立了,因為若是他們離家,只有傭人一人,那麼,
易琳可能在傭人不覺時,離開了家。

    但是易父易母也在家中,就絕無易琳離家而不被發覺的可能。

    事實上,易琳非但未曾離家,更根本未曾離開過她的房間。

    晚上十時,易父易母要就寢了,又去拍易琳的房門。這一次,拍了許久,卻沒有回
音。

    易父易母很是焦急,易母再打易琳的電話,也久久無人接聽。

    雖然他們很相信自己的女兒又乖又正常,不會做甚麼傻事,但是目前的情形,也夠
令人吃驚的了。

    易母又去拍門,聲響極大,房中的人,絕無聽不到之理。她一面拍門,一面已急得
淚水急湧。

    易父又驚又怒,大聲喝道:「你再不出聲,我們撞門進來了!」

    他連叫了三聲,仍然沒有回音,易父驚怒的程度增加,用力撞門——要撞開一扇門
,並不是容易的事。他動用了一柄鑿子,一柄鎚,花了十多分鐘時間,才將房門撞了開
來。

    兩夫婦衝進女兒的房中——那是一個套房,外間是一個書房兼起坐間,約有二十來
平方公尺大,易琳不在。通向裏間臥室的門虛掩著,兩人急急走進去,也是二十平方公
尺的房間中,並沒有人。

    兩人一面大叫著,一面極自然地奔向浴室。

    浴室中也沒有人。

    一時之間,作為父母的,恐怕沒有甚麼情景能令他們更吃驚的了。

    易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口中慘叫:「阿女快出來,別嚇你爸媽,阿女快出來!


    易父比較鎮定,飛快地裏外找了一遍,並沒有看到有人「躲起來」。

    他的鎮定功夫再好,這時也禁不住大叫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混亂之至,也沒有必要細述,因為主要的是,易琳不見了。

    而且,不多久,就發現不但是房門,而且所有的窗子也是關閉著的。也就是說,絕
不可能是從窗子離去的。

    等我和白素由溫寶裕陪著,去見易琳的父母時,在場的還有一位朱警官,朱警官住
在易家的樓下,是易琳父母首先想到要求助的人。

    朱警官極熱情地迎接我們,我向他問起了黃堂,因為這種「密室失蹤」的怪事,正
是黃堂管轄的範圍。而且,我和黃堂還曾處理過相類似的失蹤。那一次,在一個單位之
中神奇消失了的一個人,是氣體人,一切都記述在《運氣》這個故事之中。

    易琳當然不是氣體人——若她是,我就不會記述她的故事,因為不重複記述相同內
容的故事,是我的慣例。

    朱警官一聽到我提到黃堂,就肅然起敬,道:「黃主任有事出差去了,聽說到巴哈
馬群島去了。要是他在,和衛先生聯手,一定很快就可以解開謎團。」

    說話之間,已經進入了易琳的房間,朱警官道:「易先生下樓來找我,說是易琳不
見了,他說未曾動過甚麼,當我上來的時候,窗子緊閉,實在想不出人是如何離開房間
的。」

    我和白素迅速地察看了一下,窗子全都關著,也就是,如果人從窗子離去,不能在
外面把窗關上。

    我吸了一口氣:「有些事看起來神秘之至,說穿了卻不值一提,我的意思是,易琳
會不會有可能趁你們不覺,溜了出去?」

    我提出了這個可能,易琳父母為之愕然,齊聲道:「不會,她要是溜出去,我們…
…一定知道。」

    他們在說到「我們一定知道」時,卻也不免略為有點猶豫。

    我道:「老傭人一直在廚房的範圍,你們兩人也不可能一直守著門口,估計溜出去
,只要十五秒時間,並非難以做到。」

    易父嘆了一聲:「是有這個可能,但是又沒有可能。因為我們在大門上裝了防盜裝
置,我習慣如果不出夜街,就啟動防盜設備——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門一打開,就會響
警號——」

    他說到這裏,我也看到了大門旁的防盜裝置,我有點不是味道:「或許,你忘了。


    易父苦笑:「沒有忘——我倒是忘了,在發現阿琳不見了之後,我就想到樓下去向
朱警官求助,心中發急,打開大門,忘了先解除警號,以致警號大鳴,這連朱警官都聽
到的。」

    我聽到這裏,無話可說,因為「易琳趁人不覺,偷溜出去」的可能,已完全不存在


    那麼,易琳的「密室失蹤」,就是一件神秘莫測的事情了。

    溫寶裕首先提出:「事情一定和她聽到的那呼喚有關聯。」

    易琳父母愕然:「甚麼呼喚?」

    溫寶裕把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兩人略帶哭音:「這孩子,從來也沒有向我們提起過
。」

    我沉聲道:「感到有呼喚聲,並不能使一個人消失——就算呼喚聲把靈魂叫走了,
人的身體,總還在的。」

    易母張口結舌,易父也臉色發青,道:「衛先生,我們只是……平常人……請你用
我們聽得懂的語言和我們說話,別太深奧了。」

    我不理會他,向白素道:「你的看法是——」

    白素道:「既然兩件奇事都發生在她的身上,可以假定兩者之間有聯繫。」

    易母尖叫了起來:「我女兒到哪裏去了?」

    溫寶裕對付尖叫的婦人,經驗老到,她忙道:「別著急,有許多可能。嗯,她可能
上了天,也有可能入了地,她能飄然離開密室,真了不起,這也說明她不會有危險,你
別著急。」

    溫寶裕的一番話,亂七八糟,甚麼邏輯也沒有,可是卻偏偏大有鎮靜人心的作用,
易母喘著氣,不再尖叫。

    溫寶裕後來也承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甚麼,事實上,在那樣的情形之下,
也不知道說些甚麼才好。

    在易琳父母略為鎮定下來時,朱警官道:「我們警方會傾全力偵查易小姐的下落,
但老實說,再多的警力,也比不上衛先生和衛夫人兩個。」

    我忙道:「千萬別那麼說。」

    易琳父母幾乎要向我和白素跪下來哀求:「兩位別客氣,我們久知兩位神通廣大,
請兩位一定要把阿琳找回來。」

    白素平靜地道:「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我們一定盡力——能不
能由我們開始調查,不要干涉我們的行動?」

    易琳父母道:「當然可以。」

    白素道:「那麼,請讓我們檢查易琳的私人物件——她可能有一些物件留在學校的
宿舍中,那要請朱警官去取,還有,朱警官,應該向她親近的同學,作一個廣泛的調查
。」

    朱警官大聲道:「是,我立即進行!」

    白素說做就做,開始在易琳的房間中搜索,找出許多易琳的物品,只是那些物品都
是普通少女所擁有的。白素也問明白了,易琳並無記日記的習慣,她找出了十來卷錄音
帶,交代易琳父母:「聽一聽這些錄音帶,看有甚麼線索在。」

    易琳父母領命而去,白素繼續在尋找,我忍不住問:「你想發現甚麼?」

    白素道:「不知道——若這裏是一幢古老的屋子,那我就希望發現一條秘密通道。


    我攤了攤手,表示要在這裏發現甚麼秘密通道,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白素攏了攏頭髮,忽然道:「你可覺得,這件事比我們經歷過的任何事,都要虛無
縹緲?」

    我認真地考慮了白素的話,才道:「也不見得,還是有一些線索的。」

    白素揚了揚眉,我道:「那神秘的呼喚,是一個主要的關鍵。」

    白素苦笑:「她是聽從了那召喚,走向活路去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所以點了點頭,但白素卻搖頭:「那太玄了。甚麼地方是活路?
她何以消失得連影兒也不見?她是如何離開的?」

    我吸了一口氣:「密室失蹤,用平常的目光來看,自然離奇之至,但是用不平常的
角度來看,卻也平常。」

    白素道:「時空轉移?」

    我道:「那是可能之一,也有可能是穿越固體的能力。」

四、守株待兔

    一提到以不平常的角度來看,溫寶裕就興致勃勃,立時參加意見:「也有可能,她
的身體化為無數微粒離開,在某一處又重新組合。」

    白素笑道:「這樣設想,對事情一無幫助。」

    溫寶裕道:「所以,除了設想之外,還要有行動——必然是有一些事發生在易琳的
身上,她才會失蹤,這裏是失蹤的現場——」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知道他想幹甚麼了,忙道:「不好,要是把你也弄失蹤了
,我們可難以向令堂交待。」

    溫寶裕道:「我不出馬,誰出馬?只怕沒有事發生,要是有事情發生,那倒好了。


    我想說「當然不會有事情發生」——溫寶裕想出來的辦法,古已有之,叫做「守株
待兔」,他希望發生在易琳身上的事,會重複發生。我不以為這種方法有效,自然也不
會付諸實行。

    但是溫寶裕卻堅持:「在沒有辦法的情形之下,笨辦法也不失是一種辦法,我要試
一試,反正沒有甚麼損失。」

    對於溫寶裕這種處事精神,我倒很贊成,所以也沒有再說甚麼。

    溫寶裕向易琳父母說明了他的辦法,易琳父母瞪大了眼:「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
可做了?」

    溫寶裕道:「是,只能這樣。」

    易母指著我的白素:「不是說他們兩人神通廣大,甚麼樣的事也難不倒他們嗎?」

    我不禁有氣,反問道:「誰說的?」

    溫寶裕忙道:「我是這樣介紹你的,不過,他們若是沒辦法,別人也不會有辦法,
事情要一步一步來——」

    溫寶裕還沒有講完,易琳父母的神情,沮喪之至,走過一邊,互相依靠著,坐了下
來,低頭不語。

    溫寶裕神情尷尬:「那我……就進房去了。」

    易父揮了揮手,連話也懶得說了,白素柔聲道:「我們會盡力把易琳找回來的。」

    易母的精神狀態看來已有點不正常,她喃喃地道:「盡力……盡力,每一個人都說
盡力,可是阿琳在哪裏?」

    我本來想說幾句,表示我們並無義務非把她的女兒找回來不可。她作為母親,對女
兒的了解也根本不夠,易琳就未曾把自己奇異的感覺告訴她,現在她倒好,把一切全怪
到了別人頭上。

    不過,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就拉了我一下,等到我們出了門口,她才道:「他們不
見了女兒,已經夠焦急的了,你怎好再去數說他們。」

    我嘆了一聲:「他們本身也有缺點,看來,他們並不是很關心女兒!」

    白素搖頭:「父母也有父母的難處——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這易琳,究
竟到哪裏去了呢?」

    白素的這個問題,若是作假設,可以有幾百種,但卻沒有一種假設有實際作用。

    所以我沒有出聲,回到家之後,意外地,冷若冰在家中等我們,她一見我們就問:
「聽說易琳出事了?」

    白素把情形告訴了她,冷若冰神情嚴肅,吸了一口氣:「看來我判斷錯誤了。」

    我訝然望著她,她道:「一個患妄想症的人,不會消失在空氣中,所以,在她身上
,一定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我判斷錯誤了。」

    白素道:「或許是由於我們的提議出事——我們提議她和那神秘的呼喚對話,或許
是對話有了結果,她就被呼喚走了。」

    白素的話,聽來很令人震懾——若是易琳忽然死了,白素的說法反倒容易接受,因
為可以解釋為何易琳的靈魂被呼喚走了。可是,如今易琳卻是整個人不見了蹤影,這呼
喚的力量,不是太匪夷所思了麼?

    冷若冰臉色一變:「那……那會是甚麼力量?」

    白素搖了搖頭,我對白素的假設,雖然一點也說不上所以然,但基本上可以接受。
因為,易琳不會無緣無故失蹤,她的失蹤,必然是由某一種力量所造成的。

    所以,對冷若冰的問題,我有泛義的答案:「宇宙之間,充滿了地球人無法了解的
力量,其中的一種,忽然在地球上發生了作用,就形成了奇事——這種情形很多時會發
生,並不因地球人不明白因由而不發生。」

    冷若冰望著我:「經你探索而有結果的,也有不少。」

    我感到很疲倦,搖了搖頭:「太少了,我是地球人,知識、能力,甚至想像力,都
無法脫出地球人的規範。人人說我的想像力豐富,如天馬行空,但是這匹天馬,行來行
去,還是在地球範疇的小圈子之中,連宇宙的邊都沒有沾上。」

    我的這一番牢騷,是由衷之言,白素當然了解,所以她也默然無語。

    冷若冰長嘆一聲,起身告辭,白素送到門口,我聽得白素道:「在學校方面,多了
解一下易琳的情形,或者會有幫助。」

    冷若冰道:「我已經了解過了,易琳成績好,可是不喜歡和人接近,所以沒有深交
的同學。反倒有一些好事者,以為她高傲,和她過不去,她遭到不明呼聲的騷擾,向同
學說了,反成為被取笑的對象……人心真可怕,在青年人之間,竟也有這種小人行徑。


    冷若冰說來,相當憤慨,白素又道:「她失了蹤,她留在宿舍中的物件要先保管好
,別讓人家弄失了,可能有重要的線索在內。」

    冷若冰一頓足:「是,我這就去辦,有警方人員在,大約不會有人亂來。」

    當時,我只感白素細心,並未想到白素的布置,到了晚上,就有了結果。

    晚上,先是溫寶裕和我通了一個電話,我問了一個傻問題:「你在哪裏?」

    溫寶裕笑道:「在易琳的房間——在一個女孩子的房間中,很不自在。」

    我嚇他:「要是你一個人,倒也罷了!」

    溫寶裕果然嚇了一跳:「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道:「易琳不見了,想來想去,想不出她是如何離開房間的,那就有可能她還在
房間之中,只不過我們看不到她。」

    我這樣說,倒不是單為了嚇溫寶裕,而是那也是「非常理」的設想之一。

    溫寶裕大大吸了一口氣:「我也想到過這一點……她是不是……隱了形?」

    我道:「我沒有確實的概念,只是不排除她並沒有離開房間,我們又看不到她的可
能。」

    溫寶裕悶哼了一聲:「還有甚麼可能?」

    我道:「有!若是她有法子自密室中離去,自然也有法子進來,你要小心她隨時出
現——若是她忽然回來了,看到自己的房間中多了一個青年男子,只怕會嚇得大叫,你
要有準備。」

    溫寶裕沒好氣,乾笑了幾聲,又道:「我在衣櫃的角落中,找到一只……盒子。」

    他提到「一只盒子」之際,語氣有些遲疑。

    我順口問:「甚麼盒子?」

    溫寶裕道:「不知道,和一只鞋盒差不多大小。很重,至少有五公斤,是一只金屬
盒,有一個梅花瓣形的鑰匙孔,沒有挽手,放在衣櫥深處,很是隱蔽,其中可能有些不
為人知的東西。」

    我道:「易琳的父母不知道是甚麼?」

    溫寶裕道:「我沒有問他們……我覺得他們對怪異的事,不是很能接受。」

    我道:「說得也是,你設法打開來看看。」

    溫寶裕道:「我正準備那樣做。」

    溫寶裕曾在我處學了不少開鎖本領,我想,一個女孩子用來放一些私人物品的盒子
,即使有鎖,也必然難不倒他的。

    他也顯然很有把握:「我一打開,若有發現,就向你報告。」

    溫寶裕的電話,是大約九時許來的,到了十一時,門鈴響,白素打開門,進來的是
冷若冰和朱警官。

    一見到他們兩人前來,我知道一定有所發現了,精神為之一振。

    兩人才一進來,冷若冰先開口:「易琳感到有聲音,已有一個多月了,她向同學說
起過,可是卻一直被人嘲笑,這也令她更少和別人交往。」

    朱警官道:「她的私人物件在校方的共同檢查下,沒有甚麼大發現,只是在她所屬
的一個儲物櫃中,找到了一件東西,不知是甚麼,用途不明。」

    朱警官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只布袋,那布袋看來是南亞一帶的手工藝品,有拳頭
大小,他打開布袋,取出了一件東西來。

    他把那東西交在我的手上,我也不禁一怔,一時之間,說不上那是甚麼來。

    那東西相當重,體積不大,但一接過來,就有點沉手,看來是金屬的。

    真要形容那東西的外形,就像中國江南的一種硬糕點,叫「印糕」的,約一公分厚
,直徑四公分,作五瓣的梅花形。

    在一面,有許多深淺不一的螺旋紋,背面,有一個長約五公分的柄,作暗青色,看
來似印非印,真不知那是甚麼東西。

    朱警官問:「這是……一只紙鎮?」

    我皺著眉,把東西交給了白素,白素拿在手中掂了掂,道:「奇怪,我肯定是第一
次見到這東西,怎麼好像曾經見過?」

    我順口道:「或許你曾聽甚麼人說起過。」

    白素「啊」的一聲:「是,溫寶裕剛才在電話中告訴我們,他在易琳的房間中,找
到了一只盒子——」

    我立即接了上去:「他說,那盒子上有一個梅花形的鑰匙孔。」

    不用說,我和白素想到的一樣,那東西,是那只盒子的鑰匙。

    我把情形向朱警官和冷若冰說了,兩人的神情有點失望,朱警官「啊」地一聲:「
原來是一柄鑰匙,我和冷醫生還以為那是甚麼啦!」

    我有點好笑:「你們以為那是甚麼?」

    朱警官一攤手:「不知道。我們猜有可能是來自秦始皇陵的『異寶』,也可能是甚
麼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物件,可以是任何東西。」

    我道:「知道了它可能是開啟一只盒子的鎖匙,它也可能是任何東西——打開了那
只盒子,誰知道盒子裏有甚麼?」

    冷若冰喃喃地道:「可能是另一只『潘多拉盒子』也說不定。」

    朱警官大是興奮:「這東西外形古怪,我相信它一定和古怪的事有關。」

    他說著,雙手搓著,好像立刻有甚麼驚天巨變就快發生一樣。

    我已拿起電話來,撥了號碼——我當然是要打給溫寶裕,告訴他我們這裏的發現。

    可是,電話鈴響了又響,卻沒有人接。白素拿起另一具電話來,打給易琳的父母,
卻很快有人接聽,白素問:「溫寶裕走了麼?」

    大家都可以清楚聽到易母的聲音:「沒有啊,他一直在房間,不多久之前,還聽到
有砰砰聲傳出來,不知他在敲打些甚麼。」

    白素吸了一口氣,向我望來,我疾聲道:「我們立刻就去!」

    我已一陣風也似捲出屋子去,白素的動作極快,緊緊跟著我,朱警官和冷若冰跟不
上了。

    所以,當易母打開門,我和白素衝進去時,朱警官和冷若冰還在另一架電梯中。

    易琳房間的房門被撞開之後,還沒有修好,我一推,卻沒有推開——裏面有一張椅
子頂著。

    我放聲叫:「小寶!」

    易父在我身後道:「我叫了不知多少次了,一點回音也沒有,別……別是他也不見
了吧!」

    我有點惱怒:「老大一個人,哪有說不見就不見的,小寶,你別裝神弄鬼!」

    我一面叫,一面已用力去踢門。

    用一張椅子頂住門柄,要把門踢開,不是易事。我踢了三四下,才聽得一下聲響,
那張頂著門的椅子被踢散,門也踢了開來。

    我大踏步走進去,白素跟在後面,易琳父母在房門口,神情駭然,不敢進來。

    不到半分鐘,我和白素可以肯定,溫寶裕不在房間之中。而且,情形和易琳不見時
一樣——房門自內頂著,所有的窗戶都緊閉,又是一樁密室失蹤案,這次,失蹤的是溫
寶裕。

    這時,冷若冰和朱警官也趕到了,我和白素的臉色一定難看之至,所以他們一看,
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朱警官失聲道:「又不見了一個人?這房間……會把人……吞下
去?」

    我略定了定:「找那盒子——」

    白素早已在開始尋找,可是卻沒有發現溫寶裕所說的那盒子。

    朱警官顯得慌亂之至,他團團亂轉,不住地道:「這怎麼辦?發生了這樣的事,我
怎麼向上頭報告?」

    我沉聲道:「當然是向黃主任報告,一點問題也沒有,再怪的事,他也經歷過。」

    朱警官神色不定,我對這種大驚小怪的人,很是討厭,那是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
有餘,所以我也不再去理會他。

    這時,我和白素並肩站在一張書桌之前,那是易琳的書桌,本來,桌上有許多雜物
,但這時卻很是乾淨,雜物大都被搬開了。

    我盯著桌面,心中在想:溫寶裕和我通了電話,我要他設法打開那個盒子,他一定
是把盒子放到了書桌上,試圖打開。

    書桌上有一件多用途的小工具,那是溫寶裕隨身帶備的物品,當然是他要來打開盒
子之用的了,桌面上的雜物,也是他清理的。

    他打開了那盒子沒有?

    發生了甚麼事,使他連人帶盒失蹤的?

    我的思緒極亂,白素則指了一指書桌上一架即用即棄相機,我把那相機取起來,看
了一看,二十四張軟片,拍了十九張。

    白素沉聲道:「這相機,本來就在桌上的,應該是易琳的東西。」

    在門口的易父忙道:「是,我買給她的,上兩個月她要去旅行,帶去的,可是沒拍
完,就一直沒有拿去沖洗。」

    我把相機拋給朱警官:「用最快的方法沖出來,立刻拿來給我!」

    朱警官的聲音有點發顫:「拿到哪裏給你?」

    我大聲道:「這裏!」

    白素立時道:「你——」

    我道:「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想,我還肯離開這裏。」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易琳在這裏消失,溫寶裕又在這裏不見。由此可知,這房間
之中,一定有極其奇妙不思議的事,我當然要在這等,等它第三度發生。

    白素點頭:「好,我們一起!」

    冷若冰臉色蒼白:「全然不可測……會發生甚麼事……是不是太……」

    她遲疑著沒有說下去,我當然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全不可測,但現在非採取這個方
法不可。

    我道:「要想知道他們去了何處,唯有自己也經歷了,才能知道。」

    冷若冰苦笑了一下,不再出聲,默默地離開。

    這時,最不安的反倒是易琳父母,兩人靠在一起,神色蒼白,不住道:「這屋子,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老實回答:「可以是任何事,別看這是一幢現代化大廈,不是甚麼神秘古堡。但
是據我所知,發生在現代化大廈中的怪事,一點也不比古老大屋中的少,這是人類知識
未能涉及的部分。兩位稍安毋躁,可好?」

    兩人頹然坐了下來,身子仍在微微發抖。白素逗他們說話,問起了溫寶裕提及的那
盒子,他們一起搖頭:「沒有見過。」

    白素又把在學校宿舍儲物櫃中找到的那東西給他們看,他們也說從來沒有看到過。

    到問起易琳日常生活的情形,這為人父母的,竟有瞠目不知所對的時候——他們對
自己唯一的女兒,了解極少,甚至不知道女兒真正的喜愛是甚麼!

    白素嘆了一聲:「令媛生活無憂,環境良好,可是和你們之間幾乎沒有溝通,在她
的心目中,你們簡直是陌生人!」

    易琳父母現出茫然的神情,難過地低下頭,無話可說。

    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們退到了易琳的房間之中,把門關上。

    我沉聲道:「若是我們一起在這房間中消失,消失之後,不知是不是還能在一起?


    白素神情迷惘:「絕難想像身體會消失——物質不滅,五六十公斤的身體,會到哪
裏去?」

    我道:「若果散成了肉眼看不見的微粒,自然也等於徹底消失了。」

    白素皺著眉不言語,我自言自語:「真要是那樣,人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白素忽然團團轉了一轉,像是向四面在看甚麼,我注視著她,她道:「你剛才的話
,使我想到了一點。」

    我的思緒很亂,實在想不起剛才說過一些甚麼。白素又道:「你說過:肉眼看不見
。」

    是的,我說過。我說若是人的身體,分解成為肉眼看不見的微粒,那也等於這個人
消失了。

    白素在這句話內,又得到了甚麼靈感呢?

    白素頓了一頓:「我想到的是,一個人或是一樣東西的消失,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
。」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的意思。

    白素續道:「一方面,是那人或那東西人真的消失了,那自然是消失了!」

    這話聽來,說了像是根本沒有說一樣,但我知道白素必然還有下文,所以便耐心聽
下去。

    白素吸了一口氣:「另一面,是那東西或那人根本還在,只是我們看不到他了,這
對我們來說,也構成了消失。」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易琳、溫寶裕、那盒子還在這房間之中,只是我們看
不到他們,所以就當他們消失了?」

    白素點頭:「我是指出有這個可能——既然我們無法設想出他們何以會密室失蹤的
原因,也就可以容許有是我們看不見他們的假設。」

    我急速地走近了幾步——白素自然可以有這樣的假設,但是,這樣的假設,帶來的
問題極多,例如他們為甚麼不出聲?為甚麼不使我們知道他們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何
以我們會看不到他們?

五、初步發現

    我一面想,一面道:「那是甚麼現象,隱身法?」

    白素道:「又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隱身法,另一種是障眼法。」

    我不禁苦笑,思緒更是紊亂:「有甚麼不同?」

    白素道:「若是隱身法,那是他們自身掌握了這種不為人見的力量。若是障眼法,
那是有力量令他們使人看不見。」

    白素在說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這隱身法和障眼法,自然都是我假用的名
詞,總之,是有力量使人們看不見他們,而不是他們真的消失了。」

    白素的話,聽來令人心中發毛,我也不由自主四面看了一下,當然是看不到易琳和
溫寶裕。

    這時,我翻來覆去在想的,都是隱身法和障眼法這兩件事。

    這兩件事中,隱身法比較簡單,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種法術,一經使法
,人的身子就隱去,人家就看不到了。行使隱身法者,本身可以自由行動,也可以發聲
講話。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沉聲道:「小寶,你在麼?回答我!」

    我連說了三遍,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

    我苦笑了一下:「看來是障眼法的成份居多了。」

    白素輕輕「嗯」了一聲——障眼法的情形,比較複雜,那是行法者對另外一些人作
法的結果。

    障眼法這種法術,中國民間的魔術師,會的頗多。據親身經歷者言,看著變戲法者
,變大戲法中的「失蹤」,在觀眾之中找一個或兩個小孩,命之蹲下,警告或恐嚇絕不
能動,然後以竹簍罩之,行法,再取起竹簍,小孩就失蹤了。

    等到變法者收了錢之後,竹簍再一罩一開,小孩重又出現在人前。

    事後問小孩,小孩說:「我一直蹲在那裏,且曾向你們召手,何以你們看不見我?


    觀眾看不到小孩,這就是障眼法的力量了。

    小孩如果不聽警告,亂動起來,甚至出聲,會有甚麼後果,卻也沒有人知道。只是
據說,行法之後,被人看不到的人,無形之中像受了禁錮一樣,身子不能大動,也發不
出聲音來。

    所以,如果是障眼法的話,那麼,溫寶裕自然不能回應我的要求。

    白素見我神色有異,忙道:「這也……只不過是我的設想。」

    我道:「好極,我倒也想試試被人無形禁錮的滋味!」

    我一面說,一面大踏步走來走去,又不時呼喝著,可是,過了好一會,我看白素時
,她在。白素也分明看得到我。

    我又抽出了皮帶來,並不很用力地揮動,滿房間遊走,這樣做的用意也很明顯——
雖然看不見,只要人在,是可以踫得到的。

    可是擾攘了好久,也沒有發覺帶子踫上了甚麼隱形的物體。

    這時,門鈴響起,接著,就聽到了朱警官的聲音。他一進門就叫:「照片沖出來了
!」

    我打開了房門,看到朱警官手中拿著一疊照片,神情興奮,看來像是有所收穫。

    朱警官把照片交在我的手中,白素和易琳父母也湊過來看,十幾張相片之中,共有
十二張是易琳在那次旅行中所拍的。

    那是極普通的郊遊照片,並無值得注意之處。

    剩下來的七張,卻值得注意之至。那全是溫寶裕提及的那只盒子的照片。

    那只盒子,放在一張小几上,從比例的大小來看,一如鞋盒。那小几,我們也不陌
生,就是易琳房間中的一件家具。

    由此可知,照片是易琳在她自己的房間中拍的。易琳為甚麼要替那盒子拍照,具體
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可想而知,一定是那盒子有甚麼特別之處,所以那七張相片也重要
之至。

    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也有必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那七張相片。

    由於使用的是即用即棄相機,所以照片的效果不是很好,但總算也可以看得清楚。

    第一張和第二張是那盒子的外觀,一張面向上,一張底向上。

    從這兩張照片看來,那盒子並無特別出奇之處,看起來,像是舊了的鐵皮盒子。底
和面都有點花紋,可是看得不是很真切,那個梅花形的匙孔在前面,大小形狀,一如在
宿舍中發現的那東西。

    在看了第三張照片之後,更可以證明,在宿舍中找到的那東西,正是開啟那盒子的
鑰匙,因為在照片上,那東西正半插在匙孔之中,大小吻合。

    這時,我心中又產生了一個疑問:易琳為甚麼要把盒子和鑰匙分開來收藏呢?

    盒子放在家裏,鑰匙卻放在宿舍,這是不是有點不尋常?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低聲道:「這盒子一定有古怪,她那樣做,是避免盒子
會被人意外地打開來。」

    易父聲音乾澀:「那是甚麼盒子?是……妖盒……還是寶盒?」

    我道:「不知道,溫寶裕在電話中向我提到過,可是他卻連人帶盒都不見了。」

    在我這樣回答易父的時候,我當然也想到了剛才白素的假設,有可能不是溫寶裕不
見了,而是別人看不到他。但我並沒有提出來,因為這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
的。

    我望向易琳父母,他們都一致搖頭,表示未曾見過這只盒子,易母並且喃喃地道:
「這盒子……不知她是哪裏得來的。」

    易母的這個問題,卻也意外地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第四張照片,仍是連著鑰匙的
那盒子,可是在盒子之旁,卻多了一只有挽手的紙袋,相當精緻,上面印有圖案,重要
的是,還有「陳民舊貨店」的字樣。那是一家舊貨店專用的紙袋,也可能由於是舊貨店
的緣故,紙袋的設計,也採用懷舊的色彩。

    在「陳民舊貨店」之下,是兩行小字,看不清楚,猜想是地址電話之類。既然有了
店名,要找地址電話,自然不是難事。

    我向朱警官望了一眼,意思是請他去辦這件事,朱警官立時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
著地址電話:「我已經查出了這店的地址。」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好極,看來,易琳是想人家知道這盒子的來源。」

    對我的說法,大家都無異議——自然是為了這一點,才有這第四張照片的,這張照
片,是一個重要之至的線索。

    第五張和第六張,則是盒子的蓋子被打開之後拍的,可以看到盒子的內部。

    那盒子外觀黑黝黝的,像是舊了的鐵盒,並不起眼,盒內看來卻銀光燦爛,甚是閃
亮。

    盒中空無一物,盒子內壁銀光閃閃,一張照片還映著盒蓋的內面,也是如此。

    我們各人看得面面相覷,都說不出甚麼名堂來,從照片上看來,那只是一只盒子而
已。

    至於第七張照片,則是有一只小小的洋娃娃放在盒子裏面。那洋娃娃還在易琳的房
間中,當然是易琳的玩物,易母立即告訴我們,那是易琳十歲生日時,收到的生日禮物
,她十分喜愛。

    看來,她有意用那盒子來放置一些自己心愛的東西,但不知為甚麼,又改變了主意


    促使她改變主意的原因,自然是她發覺了那盒子有古怪之處。

    我想起,以前在我的經歷之中,有人把來自外星的一件儀器當枕頭,結果,那儀器
所發出的力量,影響了腦部活動,使那人「夢見」了許多古怪現象。那麼,易琳曾不斷
地聽到「呼喚」,是不是由於這盒子的古怪力量所引致的呢?

    無論如何,把這盒子的來歷弄清楚,是當務之急。

    還有一個極有用的線索,是那柄形狀奇特的鑰匙,盒子雖然不在了,總算鑰匙還在
,研究這柄鑰匙,多少可以使那盒子的真相,透露一二。

    我把自己行動的步驟說了出來,並且表示會和白素在這裡過夜,看看是不是會有甚
麼變化發生。

    易琳父母很膽怯:「要是你們也不見了,那叫我們怎麼辦呢?」

    我沒好氣,沉聲道:「那你們也把自己關在房間中,希望也失蹤——至少,有機會
可以和你們的女兒相會!」

    受了搶白,兩人神情尷尬,不敢再說甚麼。

    朱警官道:「我能做些甚麼?」

    我道:「正要託你把這柄鑰匙,拿去給我兩個朋友去化驗研究,你可以把發生的事
告訴他們。」

    朱警官真的對我的故事相當熟悉,一聽就歡呼起來:「戈壁沙漠!」

    我點頭道:「不錯,正是他們。他們有最好的設備,若在他們那裡沒有結果,別處
也不會有,我這就打電話給他們。」

    雖然其時是正常人睡覺的時候,但戈壁沙漠絕非正常人,自然也不必依常規行事。

    電話接通,我把大致情形一說,兩人就爭著說話,興奮莫名。

    我道:「別太興奮,溫寶裕不知所蹤,吉凶難卜。」

    兩人道:「這小子不至於有事吧?」

    他們其實也很擔心,所以語氣猶豫。我道:「為甚麼他不至於有事?不見得有一個
保護神專責保護他的安全。」

    兩人道:「他確然有保護神,藍絲就是。」

    一句話提醒了我,不禁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立時向白素看去,白素也立即
道:「我這就和藍絲聯絡。」

    不但是為藍絲是一個神通廣大之至的降頭師,也為了藍絲和溫寶裕之間,有十分奇
妙的聯繫,接近心靈相通的程度。

    如今溫寶裕下落不明,若是有人能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甚麼事,自然非藍絲莫屬。

    白素也在開始和藍絲聯絡,現代通訊設備的進步,使相隔萬里的人,有必要時,隨
時可以通話,等於人人都有傳說中的「萬里傳音」的法術一樣。

    當白素和藍絲在通話時,我又想到,傳說中的許多法術,有一些已經變成了事實,
人們就不以為奇。還有一些沒有變成事實的,一些人便加以抹殺,說甚麼不科學,這種
處事態度,當真幼稚之極。

    放下了電話,白素道:「她也正感到小寶有點事發生,正想和我們聯絡——她儘快
趕來。」

    我道:「好極,各路人馬齊出動,事情當然容易解決得多。」

    朱警官已告辭去找戈壁沙漠,我和白素又回到了易琳的房間之中。

    一夜易過,在這一夜之中,我和白素又作了不少假設,但是都不得要領。易琳父母
也一夜未曾安睡,我們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咳嗽聲,不斷傳來。

    在曙光湧現的時候,我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寒意襲來。因為凡是失蹤,總是
愈久找不出頭緒來,兇險的程度就愈高。尤其這次兩個人失蹤,並非尋常的失蹤事件,
而是神秘莫測。如今已過了那麼久,甚麼頭緒都沒有,兇險程度之高,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白素雖然一直行事鎮定,但當朝陽透進窗子,映在她臉上時,也感
到她臉色蒼白之至。

    我和她都在,一夜已過,我們並沒有失蹤,也就是說,發生在易琳和溫寶裕身上的
事,並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走向房門口,打開房門,看到易琳父母正站在房門近處,兩人的臉色,自然要多
難看就多難看,名副其實的臉無人色。

    易母一開口,語音乾澀之極:「沒有……沒有……」

    白素道:「沒有進展。」

    易母轉過頭去,抽搐著,易父輕拍她的背部,也不知道說些甚麼話安慰才好。

    就在這時,門鈴聲大作。我反客為主,找開了門,只見戈壁沙漠一人手中提著一只
箱子,走了進來,朱警官跟在後面。

    三人多半也是一夜未睡,朱警官看來神情憔悴,但是戈壁沙漠卻精神奕奕。

    他們一進來,戈壁沙漠向我和白素打了一個招呼,四面一看,就來到了餐桌之前,
竟老實不客氣把原來放在餐桌上的東西,統統搬開,空出了桌面來。然後,打開了他們
提來的兩只箱子,其一是一台電腦,另一是一部不知甚麼儀器。

    他們的動作,熟練迅速之至,不消半分鐘,便已接上了電源。

    然後,他們轉過身來,神情很是肅穆,一起叫了我一聲,我吸了一口氣:「你們有
了甚麼驚人的發現?」

    我知道他們必然有了發現,而且一定驚人,這是從他們行動和神情之中猜出來的。

    兩人也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要等你來分析。」

    他們一面說,一面操作。電腦螢幕上,已出現圖形,是兩柄「鑰匙」。在螢幕上,
鑰匙以各種角度在緩緩轉動,戈壁道:「這是一柄普通的金屬製品,成份是鐵和鎳的合
金,經過磁處理,是一具開啟磁性鎖的鑰匙,雖然外形奇特,但是並無值得注意之處。


    他一口氣說下來,對那東西已下了結論。

    我不禁發怔——這東西既然平平無奇,那麼,自然也談不上甚麼驚人發現了,那他
們神情如此緊張,卻又所為何來?

    我沒有說甚麼,等他們作進一步的說明。

    沙漠一揮手,戈壁操作電腦,沙漠道:「在那些照片上,我們有發現。」

    他向朱警官看了一眼,朱警官忙解釋:「我把照片的底片,也請兩位專家分析。」

    這位朱警官,行事很是周全,我未曾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我點了點頭,沙漠又道:「那盒子,從外面觀察,甚麼也沒有發現,但是有兩張是
拍攝到了盒子內部的。」

    我忙道:「是啊,盒子內部銀光閃閃,那是甚麼東西?」

    沙漠道:「請看!」

    這時,螢幕上現出了第五張照片的底片,從底片上看來,銀光閃耀,是一種奇異的
綠色,看起來更是模糊不清。戈壁按動了幾個掣鈕,負片變成了相片,看起來就是銀光
一片了。

    沙漠道:「放大十倍!」

    螢幕上出現了放大十倍的情形,仍看不出甚麼所以然來。沙漠道:「我研究過了,
能看得最清楚的程度,是放大八十倍。」

    隨著他的解說,戈壁操作電腦,螢幕上出現了放大八十倍的情形。

    物體經過放大之後,看起來,會和肉眼所看到的情形,截然不同。

    這時,已經可以看到,那盒子內壁的一片銀光,原來是由一片一片鱗片狀的物體所
組成。

    自然,放大的是照片,照片由微粒組成,一經放大,微粒和微粒之間,出現空隙,
也就令得畫面看起來模糊不清楚。

    但那是很奇特的組合,還是可以看得到。這時看起來,第一片鱗片,比小指甲還小
,有許多片。每一片之間,都有一個斜度,看起來,像是許多按不同角度鑲成的鏡片。

    我心中犯疑:「這……是一種特殊的處理方法,目的是使金屬的光芒得以互相反射
。」

    沙漠道:「或許是,但是請注意每一個小片中間的陰影。」

    是的,每一個「鱗片」之中,都有不規則的模糊的陰影,還不如月球表面的陰影看
來清楚。

    我道:「那是甚麼?」

    沙漠道:「不知道,或許是甚麼信息用特殊的方法傳遞。」

    我搖頭:「你們太敏感了,那只不過是金屬片凹凸不平造成的陰影而已。」

    沙漠吸了一口氣:「可是,這陰影卻會變化。」

    我呆了一呆:「甚麼變化?」

    戈壁操作電腦,螢幕上現出左、右兩幀照片,沙漠道:「顯示盒內情形的照片有兩
張,角度一樣,可以推定是連續拍下來的,時間不會相差一秒鐘。照說,小片的陰影,
不會差別太大。」

    我道:「理論上如此,但造成陰影的光線略有變化,也可以造成陰影上的不同。」

    沙漠道:「請看不同的程度。這裏看到的七十餘片小片,位置全相同,在假設一兩
秒的時間內,請看它們上面的陰影,竟沒有一片相同,而且,是截然不同!」

    一經沙漠指出,再略一留意,情形確然如此。

    其中形狀相同的鱗片,顯然是同一的,但是其中的陰影卻完全不同,有的一邊是一
條長形,到了另一邊就變成了一團圓形。

    沙漠又道:「請看這幾片之上的陰影,其一是由圓形變成扁圓形,另一是由兩個方
形合併成一個,再一個是連串的圓形正在分開來。所以,我認為那些鱗片中的陰影,正
在不斷變化。」

    沙漠的說法,和他提出來的證據,都很有說服力。我和白素都點頭:「是,是在變
化。」

    我頓了一頓,才道:「有了這個發現,又怎麼樣呢?」

    是的,戈壁沙漠的發現,可以說是細心之極的觀察結果,讓我來進行分析研究,不
一定能夠有這樣的發現。

    但是,單發現了一個現象是沒有用的,重要的是要找出這個現象表示了甚麼,代表
了甚麼。

    我望向他們二人,二人齊聲一字一頓:「我們認為,這些小片是有生命的。」

    他們二人竟能得出這樣驚人的結論來,我怔了一怔,實在沒有法子一時間接受。

    沙漠道:「從陰影的變化來看,極類似某些單細胞生物,如變形蟲在活動時所起的
變化。我們的結論,便是由此而來。」

    我定了定神:「那充其量也只能證明,在這些小片上,有生物在活動。」

    戈壁沙漠瞪著眼:「有甚麼不同?」

    我道:「大不相同——那小片本身不是生命,只不過是有生命附在其上活動。」

    兩人點頭:「這正是我們的意思。」

    這兩個人,有時會有點夾纏不清,所以我也不和他們再爭下去。兩人又道:「有生
命在活動,就必然有能量放出來——」

    我不等他們再往下說,就作了一個手勢:「等一等,問題不能如此簡單化。」

六、五百年老店

    兩人又衝我瞪眼:「不對嗎?」

    我道:「生命的活動,固然可以有能量放出,但沒有生命的活動,一樣可以有能量
放出。如果這些小片是放射性金屬,如果這些小片有接收外來能量的能力,也都能放出
能量。」

    戈壁沙漠各自擊掌:「總的結論,還是一樣:這盒子,能放出某種力量。」

    接著戈壁道:「這種能量,必然能直接影響人腦的活動,刺激人腦去接收它。」

    沙漠用力一揮手:「所以,就使易琳不斷感到了那個呼喚。」

    我等兩人說完,想了約十秒鐘,才鼓掌:「好,這是可以接受的假設。」

    戈壁沙漠大是興奮,我道:「那麼,進一步,如何假設兩個人連同那只盒子的失蹤
呢?」

    兩人眨著眼,戈壁道:「既然那盒子有能量放出,就可以做任何事,正如按下一個
按鈕,可以只是著亮一盞燈,也可以是射出一枚火箭。」

    我道:「請你說明白一點。」

    沙漠道:「總之,是這盒子的力量。一切不可思議的事,都是這盒子造成的,這是
一只魔盒,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衛斯理,照你的說法,就是不屬於地球人的力量,來
自外星。」

    我悶哼了一聲,對他們引用我常說的話,我自然不會不同意,但他們還是未曾說出
具體的意見來。

    白素在這時道:「兩位提出的這個概念,很有意思。我的理解,不知對不對,請兩
位指正。」

    兩人忙道:「請說,請說,大家一起研究。」

    這兩個傢伙,一面說,一面還向我瞪了一眼,像是表示白素知的比我多。

    白素道:「易琳之所以不斷聽到呼喚,乃至她失蹤,以致溫寶裕也失蹤,都是那盒
子在發出某種力量之後所造成的。」

    兩人道:「我們的意思,正是如此。」

    白素一揚眉:「那麼,何以盒子本身也不見了?難道盒子的能力,可以使它自己也
消失?」

    我忍不住插口:「要是有人可以扯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己提起來,你的問題倒很容易
有答案。」

    戈壁沙漠老羞成怒:「你別打岔好不好?」

    我不再出聲,因為他們達成這樣的分析,已經不是易事,沒有必要再去嘲諷他們。

    然而,對於白素提出的這一點,他們也無法解答,很是發窘。

    白素道:「是不是另外有力量使盒子消失,或者,這盒子本來就有令自身消失的力
量?」

    戈壁沙漠一起苦笑:「老實說,我們沒有想到這一點。」

    白素向我望來,我道:「我同意那盒子有古怪,戈壁沙漠的假設可以成立,所以,
我下一步的行動,是去追尋這盒子的來歷,由陳民舊貨店開始。」

    戈壁沙漠聽到我終於還是支持他們的假設,顯得很高興,於是繼續發揮起來。

    兩人道:「根據衛斯理的推論,傳說中的甚麼法寶之類的物件,全是外星人遺留在
地球上的東西——」

    我點頭:「是,我確然如此認為,這種說法,在這件事上也用得上?」

    兩人對於我的理論,運用起來居然比我還要純熟,這使我很是佩服。

    他們毫無猶豫地道:「太用得上了,在眾多法寶之中,有一種是專可以把人吸進去
的,『嗖』的一聲,人就被吸進了法寶之中。這類法寶,可以有許多形狀,有時是一只
葫蘆,有時是一只布袋,有時是一只盒子。」

    他們說到這裏,突然一起叫了起來:「有了。這類法寶,也有本身通了靈,會自由
來去,遨游天地之間的,甚至還有會變成了人的。這就說明了何以那只盒子自身也消失
的可能了。」

    他們說得極起勁,但是聽的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言語,那自然是需要把他們的假設
略作消化之故。

    其實,他們已說得很明白了,那盒子是一件「法寶」,可以把人吸進去,也會自由
來去。

    他們沒有說到的是,這一類法寶,多與法寶主人心靈相通,人、寶雖然相隔很遠,
但只要法寶主人意念一動,法寶也就接受遙遠控制,會依法寶主人的心意行事。也或者
,正如他們所說,法寶本身通了靈,已有主宰行為的能力,那就更神奇了。

    那只盒子,不但有古怪,而且是一件所謂法寶。根據我的理論,那是外星人留在地
球上的東西,也不排除有外星人在暗中主持的可能。

    我把消化了的結論說了出來,戈壁沙漠齊聲道:「就是如此!」

    我吸了一口氣:「很好的假設,昨夜一夜未睡,也未能有這樣的結果。」

    朱警官頹然:「那麼,這就不是警方的能力所能起作用的了!」

    戈壁沙漠道:「不然,或許那盒子攝走了兩人之後,不知在甚麼荒山野嶺又將兩人
放了出來,警方還是要到處留意。」

    朱警官對兩人的分析,也十分信服,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又重申:「看來,把那盒子找出來是當務之急,對解決問題大有幫助。我這就到
陳民舊貨店去。」

    我們在討論這些問題時,易琳父母一直在旁,他們自然插不上口,而且,在他們的
臉上,也有著如夢似幻的神情,直到這時,兩人才不約而同齊聲道:「天!究竟發生了
甚麼事?」

    白素立即回答了他們這個問題:「到如今為止,還不知道。」

    我、朱警官和戈壁沙漠一起離去,白素堅持留在易琳的房間中。

    雖然經過昨晚在易琳的房間中,並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但是那盒子已被我們分析為
「魔盒」,大有可能具有穿透密室,來去自若的魔力。那麼,白素留在房間之中,也就
可能發生任何預測不到的事。

    所以,我感到很不放心,期期以為不可。

    白素笑道:「不是你常說的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苦笑:「今天是怎麼啦,老被人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白素笑道:「總是你去冒險,我也要趁熱鬧,冒一次險過過癮——如果真有甚麼事
發生。」

    我心中一動,心想:易琳和溫寶裕突然沒有了蹤影,了無音訊,那是事先沒有準備
之故。若是有了準備,失蹤事件又發生在白素身上,或許可以有辦法使我們知道她身在
何處。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向戈壁沙漠望去,說明了我想到的。兩人立時點頭,戈壁取
出了一只如普通手錶大小的東西來:「這儀器發射的訊號,直上人造衛星,再由人造衛
星反射下地球,一個在尼泊爾發訊號的人,在瑞典也能知道他的所在。」

    沙漠補充:「至於人離開了地球會怎麼樣,由於未曾有過這個例子,所以是未知數
。」

    白素接了過來:「好,我姑且帶上——我希望我也失蹤,因為我覺得愈多人失蹤,
愈能使真相快些明白。」

    我望了她好一會,明知她的應變能力在我之上,仍總覺有點不放心。

    我只好沒話找話說:「看來藍絲快來了,她若有甚麼發現,先通知我再進行。」

    白素答應著,我依依不捨離開,在那幢大廈的門口,戈壁沙漠和我分手之前,低聲
問我:「你的情形有些特別,可是有甚麼預感?」

    我皺著眉:「難說得很,事情極度詭異,我們一點頭緒也沒有。你們的假設雖好,
可是一只盒子能把人吸進去,又能自由來去,這……這可是我從來也未曾面對過的怪異
!」

    兩人攤了攤手:「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喃喃地道:「要是我和白素一起被吸進去,倒也罷了,若只是她一個——」

    兩人神情不安:「我們的假設,不一定是事實,你是不是擔心過了頭?」

    我有點惘然:「不知道。」

    我抬頭向上望去,超過二十層高的大廈,在這個城市中多的是,毫無例外的是有許
多許多窗子。雖然早有文學家說過,每一個窗子後面都有一個不同的故事,可是誰又能
想到,在其中的一個窗子後面,會發生如此怪異莫名的事。

    我帶著感嘆上了車,照朱警官查到的陳民舊貨店的地址駛去。

    那是一條很狹窄的橫街,有不少舊貨店開設著,而且是舊式的那一種——這一種舊
貨店中的物品,大多數來自當舖:有人當了東西在當舖中,到期不去贖回來,這東西就
成了「斷當」品,流落到這一類的舊貨店中來。

    我一審察到這種情形,心中就一涼,因為在這樣的情形下,要追查一件東西的來歷
,那是加倍的困難。

    沿著門牌號碼,我找到了「陳民舊貨店」,在眾多的同類店舖之中,它的門面特別
窄,店門的一邊是櫥窗。別家的櫥窗中,陳列的自然是貨品,可是這一家,櫥窗之中,
卻用極精致的紅木架,豎著一塊約一公尺闊,兩公尺高的木牌。那木牌其色烏紫沉沉,
又遍布細布白色的小紋理,我一看就怔了了怔,那竟是上好的紫檀。

    而且,看來這一大幅紫檀,還是一整塊的。紫檀這種珍貴之極的木材,幾乎已可以
進入神話的殿堂了。一家舊貨店的櫥窗之中,有這麼樣的一幅紫檀,這固然也說明了這
家店的身份,非同凡響。

    我走近些去看,只見那幅紫檀上,精工浮雕著一篇四六駢文,約有兩百來字,字跡
蒼勁,是一筆顏字。

    我大感興趣,起初還以為那是商品,因為看來很像是一幅屏風,及至看完那篇文字
,才知道那是陳民舊貨店的店規。再看文末的記載,竟是『大明崇禎元年秋月』,好傢
伙,已經有四百多年歷史了!

    那篇文章的意思是說,人世間寶物,很難固定地在一個人之手,常常流轉不定,今
日在他之手,明日就可能流入你的手中。寶物無常,居者惜之,每一件寶物都曾經有人
愛護珍惜。舊貨買賣,居中玉成,也就不是等閒的商賈可比。

    這家店的宗旨,是只售賣或收購上等的精品,決不濫竽充數,這是買賣古物的宗旨
,若不識貨,大可光顧他店云云。

    看這篇文字,雖然也可起到招攬顧客的作用,不過,把客人趕走的成份,似乎更多


    當然,這樣做也可以杜絕外行人或無意購買者來浪費時間,可知這位在明朝末年,
創辦了這家舊貨店的陳先生,真是一位古物愛好者,他故意把「古物」稱為「舊貨」,
自然也有幾分傲視同儕,故作謙虛之意。

    我心想,自明末到如今,少說也傳了二十代,不知道那些後人是不是還保持著原來
的作風——從店面和櫥窗看來,這一點倒可以有肯定的答案。

    我心中更大的疑問是:作風這樣古老的一家舊貨店,照說和易琳這樣的新時代青年
,很難扯得上關係,易琳是怎麼會走到這裡來買東西的?

    而且,從刻在紫檀上的那篇文章的口氣來看,這店中的東西,全是珍罕之極的寶物
,易琳用了多少錢買那盒子的,她負擔得起嗎?

    我一面想,一面已推門走了進去——這城市的商店,都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極少關
上了門的,這只怕也是怕途人順腳走進來的意思。

    隨著門推開,有兩下極清脆的銀鈴聲,隨之響起。

    店堂很是陰暗,足有一兩秒時間,幾乎甚麼也看不到。我停了一停,這才看到店堂
很少,根本沒有貨品陳列,只有一組椅、几,倒是一看就知道是明朝家私中的精品,堪
稱罕見。

    店堂中一個人也沒有,只在几上放著一疊書刊。

    我提高了聲音:「有人嗎?」

    在詢問時,我看到有一扇門通向裏面,連問了三遍,門才打開。一個中年人,神情
疏懶,衣著隨便,走了出來,打量了我一下,問:「有何貴幹?」

    我心想,這舊貨店根本不存心做生意,真不明白易琳是怎麼會來向他們買東西的。

    我沉住了氣:「正是有事請教。」

    我說著,已拿出了那盒子的相片來:「請看一下,這是不是之前,一位女孩子在貴
店購買的物品?」

    那中年人先是老大不願意地湊過來看,一看之下,現出了很是錯愕的神情,他點頭
:「是。這是本店賣出去的物事。」

    我第一個問題是:「請問,這是甚麼?」

    那中年人呆了一呆,答得也妙:「這是一只盒子。」

    我揮了揮手:「這盒子,何以會稱作寶物?」

    中年人搖頭:「它是寶物?我不知道,寶在何處,倒要請教。」

    他反倒問起我來了,真叫我啼笑皆非。

    他的神情之中,充滿了疑惑,卻又不像是假裝出來的。

    我有點不耐煩:「你對於自己出售的貨物,不能確知是甚麼?」

    對方也有點惱怒:「我當然確知,那是一只盒子!」

    我沉聲道:「那盒子是甚麼來歷?有甚麼特別之處?你確知?」

    那中年人的脾氣,也不是太好,他一翻眼:「關你甚麼事?我為甚麼要告訴你?走
!請你離去。」

    他不但說,而且動手,向我用力推了一下。這一推,自然推不倒我,我紋絲不動,
但是我沒有還手,是我態度差在先,怪不得他。我吸了一口氣:「有一些事發生了,你
不回答我的問題,警方也會來向你查詢,到時,你還是要回答的。」

    大凡經營舊貨店,總有些來源不清不楚的貨物,就算清白無比,也經不起對每一件
貨品加以盤問,所以都是避免和警方接觸的好。

    那中年人一聽得我那樣說,呆了一呆,我趁機報了自己姓名,向他伸出手:「陳先
生,很高興能認識你。」

    他是「陳民舊貨店」的店主,姓陳是應該的。他聽了我的名字之後,略呆了一呆,
一面也伸手和我相握,一面打量我:「你就是那個……衛……」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如假包換。」

    他笑了一下,雖然笑得勉強,但是氣氛顯然已比剛才好了許多。

    他道:「請坐,請坐。」

    我在那明式的座椅上坐了下來,他來回踱了幾步,才道:「有了甚麼問題?我們是
祖傳的老店,有不少貨物都是上代傳下來的,像你現在坐著的椅子就超過四百年了——
沒有人光顧,也就一直留在店中了。」

    我問:「你是說,那盒子的情形也是一樣?」

    他攤了攤手:「是!」

    我大是起疑,又向店堂四面看了一下。店堂中除了這一套明式家私之外,還有牆上
的幾幅字畫,除非那盒子當時也是擺在店堂的,不然,易琳實在沒有理由會把它自店中
買走。

    我立時問:「你可還記得,把這盒子賣給了甚麼人?」

    店主人道:「當然記得,一個女學生。當時的情形——」

    他說到了一半,陡然住了口,現出了很是怪異的神情,一看就知道當時的情形有些
特別。

    我吸了一口氣:「請說當時的情形——愈詳細愈好,別漏掉任何細節。」

    店主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搓了搓手,態度大是好轉:「衛先生,不怕你見笑,陳
民老店的確出售過不少非同凡響的珍品。所謂店大欺客,所以,若是沒有來頭的顧客,
根本不肯接待,這在櫥窗中的那幅紫檀上,已刻得很明白了。」

    我點頭:「是,我且有親身體驗。」

    店主人並不感到有甚麼不對,反倒傲然一笑:「所以,平日來往的,全是古物界知
名人士,且多是預約的,絕少自動上門來,所以——」

    所以,那天易琳上門的時候,店主人的態度,可想而知了。

    易琳在陰暗的店堂中,連問了七八聲「有人嗎」,店主人才慢慢踱了出來,一見是
一個年輕女孩子,揚著頭,懶懶地問:「有何貴幹?」

    易琳開門見山:「我要買一件東西。」

    店主人才說了一個開頭,我已心中大疑,因為照他的說法,易琳竟是專門上店來買
東西,而不是因為看到了東西才動意購買。

    這就怪不可言了,易琳何以知道這店中有她想要買的東西?

    我忍住了沒問,因為我想到,店主人沒有欺騙我的理由。果然,店主人再說下去,
情形比我起疑的更要古怪了許多倍,簡直怪不可言。

    店主人一聽易琳如此說,就準備逐客了,他道:「小店只怕沒有尊駕所要的貨品!


    他賣的是舊貨,說話所用的詞彙,也帶著三分古意。

    易琳的神情,很是古怪,在好奇之中,帶有幾分迷惘。店主人注視著她,益發以為
她是來搗蛋的,可是一時吃不準她想幹甚麼,所以全神戒備。

    易琳吸了一口氣,說道:「我要買一只盒子,你店裏面有。」

    她在講這話的時候,極難形容是怎麼一種情景,總之,和正常的說話不同。店主人
想了想,才感到易琳不像是在自己說話,像是在背書。

    這也使他感到,那可能是有人教了她這樣說,她學著說了,所以才會有這種怪腔調


    店主人想到這裏,自然而然向外看了看。透過櫥窗,約略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並沒有甚麼值得注意的人在。

    易琳說話的語調,雖然古怪,但語氣卻很是肯定。一時之間,店主人倒也不敢怠慢
,問:「不知是甚麼盒子?」

    店主人這一問,很是合情合理,因為盒子這種器具,在古物之中,另成一類,珍品
極多,他店中也確實不少。

    易琳見問,想了一想,仍像是現學現賣一樣,說了那盒子的形狀、大小。

    店主人一面聽,一面想,一面搖頭:「沒有,小店並無此物。」

    易琳堅持:「有的,這盒子有一柄鑰匙,匙首作梅花瓣形。」

    店主人奇道:「小姐是從何處聽人說小店之中,有如此這般的一只盒子的?」

    易琳的回答,更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答道:「我不知道!」

    我聽店主人講述到此處,真是忍無可忍,悶哼道:「她不知道,這像話嗎?」

七、藍絲到

    店主人一聽到我這樣說,一拍茶几:「是啊,這不像話,我只想她早點離開,不知
她會出甚麼花樣!」

    當時,店主人不好出手推易琳,只是不斷揮手:「去!去!別來胡鬧!」

    易琳卻道:「或許是貴店存貨太多,一時記不起。」

    店主人怒道:「沒有就是沒有,你少來生事!」

    易琳側頭想了一想:「在玄字號箱中,你不妨去看一看,編號六十七。」

    易琳此言一出,店主就呆了,作聲不得。

    我聽店主人敘述到此處,也作聲不得。

    因為我感到事情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易琳去買這盒子,本身已是怪異莫名的一件事——她顯然不是憑自己的意願行事,
而是受了甚麼人的指使,才去行事的!

    不然,她怎麼可能知道她要買的盒子藏在甚麼地方,這舊貨店是五百年的老店,有
不少陳年舊貨連店主人也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

    那一定是有人告訴她的——告訴她的,又是甚麼人,何以能知道舊貨店的底細?

    由此,也可知易琳在找別人訴說她的遭遇之際,只不過說了極小的部分,說及了她
感到有聲音在向她呼喚這一點而已,還有許多,她隱瞞了不說。

    這使我感到易琳這女孩子的行為,很是可惡,我自然而然發出了不滿的哼聲,而且
,若不是溫寶裕也牽涉在事件之中,離奇失蹤了,我真會就此不再理這件事了——易琳
一本正經找人商議,人家全心全意對她,她卻對別人隱瞞事實,這樣的行為,豈非可惡
之至!

    店主人當時雙眼睜得老大,盯著了易琳看,易琳的神情,也像是在期待著甚麼,顯
得很是緊張——這一點,店主人很是肯定,因為他雖然在聽了易琳的話之後,大是震動
,不明白易琳如何能知道他店中的秘密,但是他心中另有想法,所以勉力鎮定心神,仔
細觀察易琳,這才看出了她相當緊張。

    店主人心中的另有所想,很有意思,也要約略介紹一下。這家店有那麼悠久的歷史
,一代一代傳下來,店中珍品極多。而且,舊貨這東西,沒有一定的標準行路,一件本
來不值錢的玩意,若是忽然有一個以上的收藏家中意了,價錢可以被扯得極高。

    所以,舊貨店的大批存貨,是一筆無可估計的財富。創店的祖宗,曾有明訓,這家
店一代一代傳下去,可以分錢,不能分貨,貨是家族共有的。

    經歷了那麼多年,家庭繁衍,人數眾多,可想而知。近三四十年來,由於時局的變
遷,如今這店主人的父親,趁兵荒馬亂之際,把店存貨物及早運出了戰亂地區。幾十年
來,和家庭中其餘人斷絕了音訊。

    及至傳到如今這店主人,全部貨物,等於都歸他一人所有了。

    但店主人父親臨終之際,向店主人說起過老店的傳統,告訴他,店中貨物全都儲放
在八只大木箱之中,大木箱以「千字文」順序編號,天地玄黃宇宙洪流。每箱中有幾十
件珍品,有一份名單,是家傳之秘,只為有份擁有這財產的人才知道。

    幾十年來,店主人父親獨吞了這筆財富,也時時在提防有族人找上門來,所以這時
,店主人一聽得易琳這樣說,心中一凜。首先想到的是,這女孩一定是知道這個秘密,
想來共享財富了。

    這其中的隱秘,我第一次和店主人見面時,他並沒有告訴我——那是,他以為我是
易琳的代表,找他來談條件的,所以對我很是忌憚。

    正因為其中有了這一重曲折,所以使事情的進行起來,倍覺困難。

    當店主人講到此處時,頓了一頓。我想了一會,沒有頭緒,就自然而然問:「她怎
麼知道的?」

    店主人反問我:「是啊,你說,她怎麼知道的?」

    店主人是在刺探我,我其時根本不知道他另有鬼胎,所以只感到好笑:「我在問你
啊!」

    店主人吸了一口氣,沒有回答,我也不在意,催他說下去。

    那時,店主人呆了半晌,問的也是這句話:「小姐,你是怎麼知道的?」

    易琳的回答,古怪之至:「我不知道,你也別管,只管去看玄字號的箱子,我要買
那只盒子。」

    店主人吸了一口氣,向易琳問了許多問題,先問姓名,再問祖籍,等到易琳一一回
答,店主肯定了她和自己的家族絕無關連,這才又問:「你是不是聽了甚麼人的指使來
找我的?叫那人來見我。」

    易琳搖頭:「我不知道是甚麼人,我也沒見過——你是不是有那盒子,問那麼多幹
甚麼?」

    店主人道:「店中積貨太多,我也不肯定,我去查看,需要時間,你且等一等。」

    這一查,足有一小時多,易琳很有耐心等著。店主人果然在玄字號大木箱之中,找
出了那只盒子。

    當他把盒子放在易琳面前時,易琳很是興奮,叫道:「真有這樣一只盒子啊!」

    聽她這樣叫,像是她原來也不能肯定自己所說的話。這更可以證明她說的話,是有
人教她的。

    店主人沉著臉:「看來,你比我對店中的存貨更熟,或者是,叫你來的人比我更熟
。」

    易琳卻一點也聽不出店主的話中別有所指,只是道:「我不知道。」

    店主人又問了她許多問題,都是暗示她是不是受了人指使,想來分產的,可是易琳
幾乎對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店主無可奈何,易琳這才問:「這盒子,你要賣多少錢——別太貴,太貴了,我可
買不起。」

    舊貨本無標準價值,那只盒子在存貨之中,不是甚麼起眼的東西,也沒有文字記載
那是甚麼樣的寶物,看來只是一只盒子。

    店主當然知道,他的祖宗將之鄭而重之的放在玄字號大木箱之中,必有道理,但是
他既然看不出甚麼好處來,也就不太著意。

    再加,他仍然一心認為易琳懷有爭財產目的而來,所以靈機一動,決定賣一個好,
於是他道:「古物無價,既然小姐你喜歡,我送給你好了。」

    易琳一聽,大喜過望,失聲道:「真的?真有這種事,那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

    說著,她就把那盒子緊緊捧在懷中,店主人給了她一只紙袋,她把盒子放進去,轉
身就走。

    店主人呆了半晌,仍不知易琳的來意為何,心中一直很忐忑不安,等到我找上門來
,他更以為我就是主使易琳去買盒子的人了。

    但是說下來,他又覺得我不像,所以,在他告訴了我,他和易琳「交易」的過程之
後,他望了我半晌,才道:「你真正目的是甚麼?先父臨終時曾說過,有本族親人前來
,一定要依禮相待的。」

    他這樣說,倒令我莫名其妙,瞠目不知所對,他才把這其中的曲折說了出來。

    我失笑道:「我對貴店的財物,並無興趣,也不是你的族人,你只管放心。」

    店主人的神情,說明他對我的話仍是半信半疑,我又道:「我想知道這盒子的來龍
去脈,請你盡可能告訴我它的資料。」

    他一口回絕:「沒有,根本沒有任何資料!」

    我責問:「珍藏的貨物,難道沒有資料留存?」

    他道:「有的有,有的沒有,這盒子,屬於沒有資料的一類,我也不知它的來歷,
不然,我也不會將它隨便送人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反問:「那盒子怎麼了?」

    我苦笑,只好以易琳的回答來答他:「不知道。」

    他也沒有再問甚麼,我準備告辭,他才道:「衛先生,有關本店的事,希望你別張
揚。」

    我道:「放心,我不會。」

    我一面說,一面已向門口走去,才走到門口,忽然聽到有人大聲道:「他騙人。」

    我呆了一呆,隨口反問:「誰騙人?」

    我一面說,一面看是誰在向我說話,可是在店堂之中,除了店主人之外,別無他人


    那時候,我還沒有打開店門,就算有人隔著門向我說話,我也不會聽得那麼清楚,
更何況店門之外,根本沒有人。

    那麼,難道是店主人在向我說話?一來,並無第三者在場,「他騙人」三字,若是
出自店主人之口,全然沒有著落。二來,看店主人一副錯愕的樣子,也可知不是他說話


    我疾聲問:「誰在說話?」

    店主人道:「是你啊,你在問,『誰騙人』。」

    我揮了揮手:「在我之前。」

    店主人睜大了眼睛:「之前,多久之前?」

    我道:「你沒有聽到有人說:他騙人?」

    店主人神情駭然:「沒有,除了你問的那句話,我沒有聽到甚麼!」

    我正想責斥他:你騙人!

    可是一張口,還沒有出聲,就又聽得有人道:「他沒騙人。」

    我整個人震動起來——絕對可以肯定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情形之下,卻聽到了第三者
的語聲。

    可是,我立時鎮定了下來,雖然其時心跳加劇,但那是由於興奮,多於驚惶。

    因為,我想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不是「聽到」了聲音,而是「感到」了有人在說話。我感覺得到,店主人感覺不
到。

    而且,我也立即想到,我進入了和易琳遭遇相類的境況之中。

    易琳曾感到過有人在向她呼喚,這時,我更進一步肯定,主使易琳進這家舊貨店來
買那只奇異盒子,而且告訴她盒子藏在何處的,一定也就是現在感到的那個聲音。

    令我興奮的原因是,只要我進入和易琳相同的境況之中,我就有可能也「失蹤」,
從而解決整件事。

    所以,我吸了一口氣,心中在轉念,怎樣和我感到的那聲音溝通。

    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憑思想與之溝通呢——這種情形,我曾有過類似的經歷:陳
長青魂兮歸來時,我就是這樣和他溝通的。

    但是,此際,我還沒有想甚麼,便又感到了那聲音:「向他要玄字號箱第六十八號
那東西。」

    這時,店主人神情怪異,目光閃爍,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

    我直視著他:「玄字號箱,第六十八號那件東西,你,拿出來。」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對自己說的這句話,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是照吩咐直說而已
,所以,語氣自然也不免有點古怪。

    店主人一呆,道:「那東西,不是……給了易小姐了嗎?」

    我一揚眉:「給易小姐的是六十七號——」

    就在這時,我靈光一閃,想起剛才我問他有沒有和那盒子有關的資料,他說沒有,
這才接上了我聽到「他騙人」這三字的。

    由此可以推斷,那六十八號的物件,有可能就是有關盒子的資料,至少也和盒子有
關。

    一想到這一點,我伸手指住了他:「你騙人!那六十八號的物件,你拿出來!」

    店主人臉上一陣發青,但是他也立即鎮定了下來,冷冷地道:「你憑甚麼命令我拿
屬於我的東西出來?」

    他這樣責問我,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瞪著他,等著那聲音的指示,可是一片
寂然,我根本感不到有任何聲音。

    店主人急步走向前,推開門:「請你離開,我不歡迎你,走!」

    既然曾發生過那麼怪異的情形,我如何肯走。我盯著他,又過了一會,仍是音響寂
然,情況尷尬,店主人已經開始怒吼著趕人了。

    他推了我幾下,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殺豬也似大叫起來,我沉聲道:「
告訴你,那盒子的神秘,超乎你的想像之外!」

    他一面掙扎,一面叫道:「何消你說,我知道!」

    他這一句話才叫出口,我呆了一呆,他也呆了一呆,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時之間
,店堂之中,又靜了下來。我鬆開了手,只聽得他不斷喘氣,一面又道:「我不知道你
在說些甚麼。」

    我冷笑:「你別再裝佯了,你知道得比我多,不過我仍然勸你和我合作,不然,你
得不到甚麼——只能得到麻煩,因為由於這盒子,已經有兩個人失了蹤,其中一個是普
通的女學生,倒也罷了;另一個卻神通廣大,是一個降頭之后的未婚夫——」

    接下來,我花了約十分鐘的時間,使他明白溫寶裕是一個甚麼樣的人,當然,強調
了他和藍絲的關係,以及藍絲是甚麼身分。

    最後,我的結論是:「你可以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玉皇大帝,但是我絕不認為如
果你給一個降頭師逼供是愉快的事。」

    店主人給我的話說得臉孔發綠,我又道:「而且,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和你過
不去,剛才,我就聽到了聲音,告訴我你在騙人,又告訴我六十八號物件有著關聯。我
相信,易琳也是由於這聲音主使,才會來向你要盒子的。我想你應該自求多福,能保持
現狀就不錯了,貪念一起,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番話,自然更有警覺作用,店主人大口喘氣,四面張望,神情又是驚恐,又是
不捨,口唇顫動,好不容易才迸出了一句話來:「可是那……盒子……和聚寶盆有關,
它……有可能是一只聚寶盆!」

    我吃了一驚,失聲道:「你說的是甚麼聚寶盆?明朝沈萬三的聚寶盆?」

    他嘆著聲音叫:「天下哪裏還有第二只聚寶盆。」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知道甚麼是聚寶盆?」

    他反抓住了我的手:「我本來不知道,是看了你的記述才知道的。」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忽然激動之極,叫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遲早會出現,你專門
破壞奇珍異寶,哪裏有寶物,你就往哪裏鑽,沒有人講得過你,你一出現,就是大災難
!」

    他用這樣的我聞所未聞的話攻擊我,令得我目定口呆,我鬆了手,望著他。他重複
了幾遍,才大口喘氣,搓著胸口。

    我冷笑道:「事關人的死活,我不能不管。再說,就算那盒子是奇珍異寶,你送了
人,就不是你的了。」

    店主人疾聲道:「只要我找到易琳,我就有辦法要它回來!」

    他這樣一說,我倒明白了。

    我知道他把盒子送給易琳時,並不知那盒子有甚麼珍奇。但在送了盒子之後,他才
發現那盒子「和聚寶盆有關」——他多半是從六十八號物件中獲知這一點的。

    那時,他已立定主意要追回那盒子來,可是易琳走得匆忙,並沒有留下聯絡地址,
所以他只好守株待兔,等易琳出現。

    他沒等到易琳,卻等到了我,這才對我充滿了敵意。

    明白了這樣的來龍去脈,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放心,我只要他們安全回來
——那盒子可能是令人失蹤的主要原因,所以我極需知道有關它的一切,六十八號物件
是不是對這盒子有充分的說明?」

    店主人喃喃地道:「那盒子能令人失蹤?這……怎麼可能,你又聽到有人告訴你—
—」

    我大是不耐煩,喝道:「你別再囉囌,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麼?」

    這傢伙當真十分憊賴,我已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心中也不是不忌憚,可是
世上真有這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他定了定神,又恢複了以前的態度:「對不起,我
不想公開屬於我的東西。」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做了一個「請出去」的手勢。

    我不禁火往上冒,正在想應該如何對付這傢伙才好,忽然,不知從甚麼地方掉下來
一隻黃豆般大小的蜘蛛,通體鮮紅,一下子落在他的手心之上。

    那小蜘蛛除了顏色鮮艷之外,看起來也不怎麼樣,但是一落到了店主人的手上,店
主人就全身一震,面肉抽搐,像是落在他手心之上的,是一粒燒紅了的炭一樣。

    接著,他張大了口,發出低沉的「荷荷」聲,而且,滿頭滿臉都沁出了汗來,看他
的神情,分明正感到了極大的痛楚。

    奇怪的是,他仍然伸著手,任由那蜘蛛停在他的手心之上,並不把牠摔掉。

    一見到這種怪異的情景,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藍絲到了。

    我忙叫道:「藍絲,是你麼?」

    店門應聲推開,進來的人,正是藍絲,只見她神情陰沉可怕——我認識她以來,從
來也未曾見過她有如此可怕的神情。

    藍絲用極陰冷的目光盯著店主人,冷笑了一聲:「為了保護你的財物,見死不救麼
?」

    藍絲人還未出現,就用那小蜘蛛對付店主人,那店主人固然可惡,可是藍絲一上來
就施術,我也不是很同意。可是此際,我聽得自藍絲的口中,竟然有「見死不救」這樣
的話,不禁大吃一驚。由些可知,溫寶裕的處境,凶險之至。

    所以一時之間,我不出聲,任由藍絲發揮。

    藍絲又道:「你喜歡吃罰酒,我就請你吃個夠,甚麼時候你不想吃了,就告訴我。


    店主人這時的樣子,甚是可怕之至,全身劇烈發抖,「荷荷」之聲雖然低沉,但是
聽來驚心動魄。他看來已不能說話,雙目之中,充滿了驚恐的神色,藍絲的話才說完,
他竟然一聲怪號,雙膝一曲,向藍絲跪了下來。

    藍絲悶哼一聲,一抬手,那蜘蛛吐出一股紅絲,黏在藍絲的手指之上,隨即到了藍
絲的手中。

    店主人伏在地上,大口喘氣,藍絲喝道:「快把和那盒子有關的東西拿出來!」

    店主人一面喘氣,一面道:「是……是……」

    藍絲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店主人的頭髮,就把他提了起來。

    藍絲對付店主人的行為竟然如此粗魯,我低聲叫了她一下,藍絲冷笑:「不必對他
客氣,他祖宗不是甚麼好東西,那些留下來的東西,多半是巧取豪奪而來,其中不少還
牽連著人命在內,陰魂不散,會向他索命,他自己心中有數,我這是在搭救他!」

    藍絲這一番話,我不是全部明白,可是看店主人時,真是「心中有數」,他仍被藍
絲抓住了頭髮,可是卻連聲道:「是……是……多謝……仙姑相救,我這就去……取那
……東西。」

八、聲音的來源

    藍絲喝道:「帶我們一起去!」

    店主人掙扎著站了起來,我知道藍絲會來,但卻絕未料到她會如此這般,挾著雷霆
萬鈞之勢,突然出現。而且,她對於發生了甚麼事,像是胸有成竹一樣,這更令我大惑
不解。

    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想要問時,也不知千頭萬緒從何問起。藍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又向正在向內走去的店主人,指了一指。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在說詳情等一會再說,如今且小心監視這店主人,提防他搗鬼


    老實說,到那時為止,我只知道整件事有兩個人神秘失蹤,失蹤事件和一只盒子有
關,如此而已,沒有別的資料。

    看來,藍絲比我知道得更多,難道她所會的不可思議的降頭術,還包括了掐指一算
,就知道來龍去脈的異能在內?

    當下,我只看出藍絲的神情很是緊張,顯然是溫寶裕的處境不是很好,我也不敢節
外生枝,等藍絲去進行,再隨機應變。

    店主人走向內,藍絲和我跟了進去。別看那店的店堂甚小,進了內堂,卻是一個很
寬敞的廳,從廳左首的一扇門走出去,是一個天井,那天井,通向另一幢倉庫式的建築
物。

    那倉庫相當大,店主人帶著我們,自一扇小門走了進去,我看到許多大大小小的木
箱,堆積如山,竟全是這家舊貨店的貨物!

    這店外表並不驚人,但內在如此豐富,實在出人意表之外。

    店主人向倉庫一角一指:「那八只祖傳木箱,就堆在那裏……仙姑……那些古舊物
件之中……你說有……陰魂附在上面?」

    藍絲點頭:「為數不少——你要是害怕,不宜接近。」

    店主人居然立時道:「是!是!」

    我看到這種情形,更覺怪異,藍絲一伸手:「拿鑰匙來。」

    店主人服貼之至,撩起衣襟,取下一串鑰匙來,那是舊式銅鎖的鑰匙,藍絲向我望
來,示意我和她一起走近那八只大木箱。

    那八只大木箱十分巨大,烏沉沉地,每一只足有一公尺高、一公尺深和兩公尺闊,
每兩只一排,放在鐵架子之上。

    木箱上用紅漆漆著老大的字,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

    藍絲和我走到木箱面前,我仍對藍絲所說「有陰魂附在物件上」的說法,感到很模
糊。卻見藍絲深吸了一口氣,也就在此際,我陡然又感到有人在喝問:「來者是敵是友
,速速表明!」

    藍絲一揚眉,看來她有了回答,但是我卻不知道她說了些甚麼。

    這時,我思緒紊亂之至,竭力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可是卻又一無頭緒可循。

    我正忍不住想問,藍絲又向我作了一個「不要出聲」的手勢。

    看她的神情,像是正極其專注地在進行甚麼事,可是表面上,卻又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知道,她在「進行」著的事,一定是通過她的思想在進行,是她思想的行動,不
是她身體的行動。自然,也可以說,那是她靈魂的行動。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心中陡地一亮,我有點明白現在的情形了。

    藍絲如今的行動,既然是她思想(靈魂)的行動,那麼,她行動的對象,自然也是
一些思想(靈魂)。藍絲的靈魂雖然未曾離體,但此際,她正和別的靈魂進行著交流溝
通。

    至於那「別的靈魂」是甚麼來由,藍絲剛才也說得很明白了。她說,在那些木箱中
的古物上,頗有陰魂不散,附在物件上。

    那麼,此際和她在打交道的,自然是那些附在古物上的陰魂了。

    藍絲的感受力特別敏銳,所以她一到,就能和古物上的陰魂作交流溝通。

    事實上,許多人都可以和陰魂作交流溝通,我自己也有完整的經歷。如今,由於我
的感受力不如藍絲,所以只能感到一些片斷——我也感到了若干聲音,可是無法取得陰
魂傳遞過來的完整信息,也無法與之交流。

    此際,藍絲正在與附在古物之上,不知是何年何日何人的陰魂,正在交流溝通。

    我想通了這一點,也就不再去打擾藍絲。同時,我自己集中精神,希望多感受一些
來自陰魂的訊息,可是卻一無所得。

    這時,我又想到,易琳感到的聲音,那呼喚,以及她會知道在這店中有一只這樣的
盒子,大有可能也是由於感受到了陰魂在傳達信息的結果。

    假設她的感受能力有異常人,很是強烈,那麼,她就易於和陰魂發出的信息,發生
感應,聽到陰魂的說話,和我剛才的情形一樣。

    她不斷地聽到有人在向她提及玄字號箱、六十七號、一只盒子、古物店,終於好奇
心起,登門來求證,這才發生了一連串的事。

    雖然,她得到了那盒子之後,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仍然不得而知,但是整件事,
從一無頭緒到想通了這一點,可以說有了極大的進展。

    我不由自主揮了一下手,藍絲在這時向我投以鼓勵的目光,顯然她也知道我想到了
甚麼。

    這時,她已來到了「玄」字號木箱之前,揀出了鑄著「玄」字的鑰匙,把鎖打開。

    那大木箱,其實是製造很巧妙的木櫃,自兩邊打開一半箱子,內裏全是大小不同的
間格,每一格中,可放置一件物事。

    有一半左右的間格是空的,其中的物品,自然早已不存在了,其餘格子中的物品,
一律都以深紫色的緞子包裹著。我立即在編號上看到了「六十七號」,其中只有一幅緞
子在,別無他物。

    緊挨著的六十八號,卻是一件看來扁平的長方形的物事,像是一只盤子,也用紫緞
包著,但顯而易見,最近才打開過。

    我悶哼了一聲,瞪了店主人一眼,店主人神情難堪,不敢和我對視——事情再明顯
不過,易琳取走那盒子後,店主人覺得事有出奇,就再查看放在附近的物品,在六十八
號物品中,找到了有關那盒子的資料,所以,他正設法想取回那盒子來。

    我伸手略指,藍絲已取下了那物件來,抖開緞子,那不是一只盤子,只是一塊長約
五十公分,寬約三十公分,厚約一公分的板——不知是甚麼板,其色黝黑,當中有一個
長方形的凹痕,甚淺,不到半公分。

    我一看到那凹痕,就立即想到,若是那盒子放在上面,堪稱天衣無縫——如果是那
樣,那麼,這塊板可以說是那盒子的一塊墊板,那盒子本來是放在這塊板上的。

    也就是說,那盒子和這塊板,是連成一體的一個組合。

    一想到這一點,我大是興奮,忙湊過去看。只見藍絲看著那板,看來像是相當沉重
,板是黑色的,但板上有著金光閃閃的字跡,一看便知道寫的是漢字。

    這種閃耀的金色,也一看就知道是用黃金的粉末書寫的——用這種方法留下來的字
跡,可以歷幾千年而不變,最能長久保存。

    這時,只聽得店主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他一開口說話,聲音也十分刺耳,他道
:「要是有甚麼陰魂不散的話,一定是附在這塊板上!」

    藍絲把那塊板交給了我,我一接過來,果然很是沉重,比鐵板還要重。我掂了一掂
,把它放在一個木箱之上,去看上面用金粉寫著的字。

    卻聽得藍絲這時在問店主人:「何以見得?」

    店主人喘著氣:「自從我見了它之後……就覺得有陰魂……纏身!」

    店主人的話,十分值得注意,而且,也駭人聽聞之至,但這時,我卻無暇兼顧,因
為我被板上的那些文字所吸引住了。

    在我專注看著那些文字之際,我實在無法分心旁鶩,所以只隱約聽到店主人和藍絲
正在交談,但是他們在說些甚麼,卻無法聽得清楚了。

    用金粉寫在板上的字,可能是把金粉調在漆中書寫的,所以一個一個字,清清楚楚
留在板上,時隔數百年,仍然清清楚楚。

    那是一篇短短的記述——這記述,在我看來,格外令我心跳加劇,是因為它和我若
干年前的一段經歷,有一定的關聯。

    若干年前的那段經歷,我記述在題為『聚寶盆』這個故事之中,經過並不曲折,但
卻很是實在——一個科學家斷言,明朝時,傳說歸沈萬三所有的那只「聚寶盆」,是一
具小型太陽能金屬複製儀。

    這金屬複製儀,有複製金屬的能力,就像人類已普遍使用的複印機,可以把文字無
限次複印一樣。

    放一只元寶下去,它會複製出無數元寶來,所以成了聚寶盆。

    照這樣的假設,那聚寶盆當然不是地球科學文明的產物了。我的補充分析是,這金
屬複製儀,不知是何年何日,由哪一個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東西——許多地球上的異寶
,來歷大抵類此。

    那科學家得到了兩片聚寶盆的碎片,想重製複製儀。

    我可以斷定他已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因為我發現有一些來歷不明的金屬粉末,可能
就是他複製出來的。

    但是,這科學家畢竟由於資料太少,所以無法進一步研究下去,他出發去找更多的
聚寶盆碎片,從此一去無蹤,再無音訊。

    我也曾多方面打聽他的下落,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這時,忽然發現那板上的記述
,竟和這件事有一定的聯繫。或者說,若是那位科學家在,他必然可以有進一步的好解
釋,這就使我很是激動。

    這篇記述,用第一人稱寫成,文末並無署名,但是有時間:洪武元年——朱元璋帝
號的第一年,也就是傳說中沈萬三的聚寶盆被皇帝奪走,敲碎了埋在城牆下的那一年。
我立即推測,留下這篇記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沈萬三本人。

    正確的時間,應該是在聚寶盆被奪走之前,他也意料到聚寶盆有被奪的危機,這一
點,在文意之中,也可以推斷出來。

    這記述的文字不是很有文采,字跡也並不工整,可以看出商人的本色,由此也可以
推斷,那是沈萬三親自調了金漆寫上去的——自然,記述之中,涉及了一個大秘密,所
以沈萬三不會放心讓別人來記述,分享這個秘密。

    這秘密,就和那盒子有關。

    記述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信然信然。余自得寶盆以來,富甲天下,然福兮
禍所倚,亦大於人君之嫉,不知何人,雷霆之震怒,降於己身,終日惴惴,苦不堪言。
尚幸余在得寶盆同時,又得寶盒一,即使死路在前,亦有生機,能通活路。此事,捨余
一人之外,再無人知,人看之威,亦難以相加也。寶盆寶盒,縱余活路,則余雖死而猶
生也。」

    這一段記述,並不難懂,可是,卻又令人迷惑之至。藍絲閱讀漢字的能力並不很高
,她和店主人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來到我身邊,問:「這上頭,說了些甚麼?」

    我先照讀了一遍,再解說了一下——我當然不可能解釋得完全明白,因為記述之中
的一些句子,連我自己也不知是甚麼意思。

    藍絲立時提出了最難明白的幾個字:「甚麼寶盆寶盒?甚麼叫死路變活路?怎麼雖
死猶生?這記述究竟想說明甚麼?」

    藍絲連聚寶盆的來龍去脈也不知道,自然更是莫名其妙。

    我先把聚寶盆的來龍去脈,對藍絲說了,然後望向店主人:「這記述,我推測是沈
萬三親自寫上去的,你以為怎樣?」

    店主人立時同意:「正是——這是古物行業中的一大發現,可惜我竟然沒有早發現
,唉,店中的貨物實在太多了,無法一一過目。唉,我真不明白,那小姑娘是如何知道
的?」

    他還在念念不忘那寶盒落到了易琳手中,恨聲不絕。藍絲冷冷地道:「有人告訴那
小姑娘的——你現在知道這寶盒有甚麼用了?」

    店主人抿著嘴,搖了搖頭。

    我知道,他祖上就開舊貨店,對古物的知識一定極其豐富,所以鼓勵他:「以你的
專業知識來看,這盒子有甚麼功用?」

    店主人道:「這一篇文字,記述得很明白了。」

    我悶哼一聲:「可是我卻不明白!」

    店主人道:「寶盆和寶盒本屬一體,已知寶盆可以無中生有,聚天下之寶——」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不能說是無中生有,要先有了東西,才能複製的。」

    店主人對聚寶盆的認識,顯然和我的理解不同,所以他大不以為然,瞪了我一眼:
「仙家妙物,自然可以無中生有!」

    我也不知他爭,只想聽他對寶盒的理解。

    他道:「寶盆從無到有,這寶盒則從死到活。所以寶盒比寶盆更珍貴得多,試問,
若人死了,雖天下財寶皆歸於你,又有何用?」

    我皺著眉:「你的話,我還是不明白,這寶盒……能令人死而復活?」

    店主人道:「若根本無死,何必復活?」

    我有點惱怒:「你說得實在一些,別每句話都像打啞謎好不好?」

    店主人卻傲然道:「仙家妙物,本來要有一定靈性慧根才能領悟,不是凡夫俗子,
人人都能得知精義的!」

    我心中罵了他一句,明知他也無法知道那寶盒究竟有甚麼用,懶得再理他。

    我只是向藍絲道:「從死路到活路,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兩個人先不見了。」

    藍絲眉心打結,也不知她在想些甚麼,我叫了她兩聲,她才如夢初醒。

    她沉聲道:「我們回去再說。」

    她轉向店主人:「這東西,先存在我處!」

    店主人大是不捨得,可是沒有反對,只是道:「你……已作法驅散了……那些……
陰魂?」

    藍絲很是權威地道:「既然你如此合作,我自然會保你平安。」

    店主人長長吁了一口所,喃喃自語:「得了聚寶盆,惹了殺身禍,可知仙家寶物,
不是凡人可以隨便承受的!」

    這店主人,我一直對他說不上有甚麼好感。但是他一直把聚寶盆稱為「仙家寶物」
,這倒很有意思,也和我的看法相同。

    他自言自語的這一句話,也很有意思,沈萬三得了聚寶盆,雖然能夠富甲天下,但
卻也替他惹了禍。只是他慶幸自己幸而還有「寶盒」,卻叫人參不透是甚麼意思——只
是從那篇記述來看,他應該知道這寶盒究竟有甚麼用的。

    藍絲沉聲道:「我們走吧!」

    她先向外走去,店主人和我跟在後面,到了店門口,店主人欲言又止,藍絲道:「
你且別心急,我不會令你吃虧的。」

    店主人連聲道:「這就好!這就好!」

    我不知道藍絲和店主人之間,達成了甚麼協議,自然也不知道他們的對話是甚麼意
思。

    一出店堂,藍絲就道:「我們到易家去!」

    我有許多問題要問她,這時,先問了第一個:「你到過易家?」

    藍絲點了點頭,我緊接著又問:「小寶在哪裏?他到哪裏去了?」

    藍絲的神情本就陰冷,經這一問,更是沉了臉,過了一會,才道:「不知道。」

    我嚇了一跳,心知事情嚴重——連藍絲如此神通廣大,她和小寶又是心靈相連的,
竟也無法感知到他的下落,問題之嚴重,可想而知。

    這時,藍絲上了我的車,我等她再開口,她卻一直不出聲,直到快到易家門口,她
才道:「我一接到消息就來,一來到,表姐就把發生的事詳細告訴了我,她帶我到易家
去。本來,不論小寶身在何處,就算不確切知道,至少也可以知道一個方向。可是到了
易家,任由我用盡方法,卻如石沉大海一樣,沒有作用。」

    藍絲說到此處,聲音有點發顫,而且現出了很是害怕的神情來。

    藍絲,這個超級降頭師,竟然會感到害怕。單是這種現象,已令我不由自主生出了
一股寒意。

    一時之間,我也說不出話來。

    藍絲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一切全是那盒子在作怪。」

    我失聲道:「那盒子也不見了!」

    藍絲道:「怪就怪在這裏,我只想立刻見你,表姐說你到舊貨店去了,所以我就趕
來了。」

    藍絲趕到之後,發生的事,照說我都在場,但是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卻又說不上
來。

    我道:「在店裏,你像是頗有發現。」

    藍絲又吸了一口氣:「上去再說,表姐在上面。」

    已經到了易家的門口,我看到白素站在大廈的入口,神情看來很是緊張——要令白
素由心底感到緊張,又在神情之中顯露出來,那不是容易的事。我自然知道,那也是由
於她感到了溫寶裕的處境,大是不妙之故。

    我們還未下車,白素就迎了上來。藍絲不對她開口,只搖了搖頭。

    我忍不住道:「你別只是搖頭,究竟情形怎麼樣,你先說一說。」

    藍絲仍然搖頭,我道:「或者你說,事情壞到了甚麼程度。」

    藍絲長嘆了一聲:「壞到了我一無所知的地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盡皆駭然。藍絲伸出雙手來,一邊一個,握住了我和白
素的手,她的手其冷如冰,由此也可知,她心中的感覺是何等恐懼。

    我也不由自主搖頭:「你是關心則亂,我看事情並不……嚴重。」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語氣很是遲疑。

    白素沉聲道:「何以見得?」

    我已經想到了理由:「事情一直和『死路』、『活路』有關,那盒子……看來和『
活路』有關,既然能導入活路,自然也和凶險無關。」

    當我說完這番話時,已經進入了易家,只見易琳父母擠在一角的一張安樂椅上,一
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見了我們,彈起來,我忙道:「事情還不是很有頭緒,你們別急著
發問。」

    兩人一聽,神情失望沮喪之至,重又頹然坐下,易母且飲泣起來。

九、鬼吵架

    我揮了揮手:「我只覺得事情紊亂之至,真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先得理出一個頭緒
來。

    白素一舉手:「我先說,我一直在易琳的房間中,但甚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也舉了舉手:「我有發現。」

    我把我在舊貨店中,感到了聲音以及想到的可能,簡略說了一遍。

    然後,我們一起望向藍絲——我們都認為藍絲雖然不是一開始就參與這件事,但她
是個關鍵性的重要人物,不單是為了她有超卓的異能,而且也由於她和消失了的溫寶裕
的親密關係。

    藍絲以手抵額,過了一會,才道:「表姐夫感到的聲音,來自附在舊貨店古物上的
陰魂。」

    這一點,正是我不明白之處,藍絲一上來就說這一點,深得我心。

    藍絲揮了揮手:「古物經歷了許多年代,曾和各種人等發生關係,其中有的和古物
有關係的人死了,由於種種原因,靈魂附在古物之上,這種情形,並不算是十分特別。


    我同意:「是,只要肯定靈魂的存在,這種情形並不特別。」

    白素道:「靈魂附在物體上的原因有許多種,或是出於生前對這物品特別的依戀,
或是生前由這物品而喪生等等,這種現象,不算罕有。」

    在這一方面,我們三人的意見,可說一致。

    後來,和不少人提及,大家也都同意。有人甚至說,收藏古物,目的之一,就是可
能有機會和古人的英靈溝通云云,也可說是駭人聽聞。

    藍絲又道:「那舊貨店中古物極多,所以,也有不止一個靈魂存在,我一進店門,
就可以知道了,那可以說是我經歷過的,第二個……遊魂最多的一處所在。」

    雖然我此際仍因其事而思緒極亂,但是仍不禁大是好奇:「第一多的所在是何處?


    藍絲道:「是小寶那大屋中的藏劍室。」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大屋之中,有一個藏劍室,有幾百柄古劍,每一柄都曾
殺過人,當然有極多的陰魂附在其上了。

    藍絲又道:「在舊貨店中的那些靈魂好像……好像是……十分著急於和人溝通,所
以我一進店門,那感覺強烈之極。」

    我道:「何止是你,我也感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們向我指出,店主人在騙人。」

    白素壓低了聲音:「易琳感到的聲音,照說也應該是店中古物上的陰魂所傳出來的
信息。」

    白素所說的,正和我在店中所想的一樣,我立時同意,並且補充:「那些靈魂傳遞
出來的信息,一定強烈之至,不然,易琳不會接收得到。」

    白素道:「我認為易琳的接收能力特別強,只怕比藍絲還強。」

    藍絲吸了一口氣:「也許。因為我接收到的訊號,我還不是十分理解。」

    我道:「你且詳細說說,我們一起參詳。」

    藍絲點了點頭——我們在作如此討論的時候,並沒有避開易父易母,可是他們一片
迷惘,全然不明白我們在說些甚麼。

    我們已可以肯定,易琳有過人的感應力,尤其是在接收靈魂所發出的信息方面,能
力特別高超。這種能力,顯然是來自她本身生命的一種突變,與遺傳無關,因為她的父
母,在這一方面,顯然十分遲純。

    藍絲開始敘述她一進入舊貨店之中的情形。她一推門進來,就感到了有許多人在叫
嚷——這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情形,她如同突然之間,進入了一個有許多人在激烈爭吵的
場所。

    可是,她看到的,卻只是我和店主人,而且,那一剎間,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

    這種情形,就算臨到我的身上,我也要定神想一想,才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藍絲卻不必,幾乎就在那一剎間,她敏銳之極的感覺,已經令她判斷出發生了
甚麼事。

    她知道,有一群靈魂在爭吵。

    她感到的聲音,全是那群靈魂發出來的,和她腦部主管聽覺的部分發生了作用,所
以她就「聽」到了。

    在爭吵的靈魂,未必是吵給她聽的,他們只是自顧自地在爭吵,但由於藍絲的感覺
特別靈敏,所以接收到了。

    我相信,我聽到的「他騙人」之類的話,也不是靈魂向我說的,而是我的感覺也堪
稱靈敏,所以旁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之故。

    易琳的情形,也可能如此。

    藍絲聽到的,肯定是一場爭吵,七嘴八舌,雜亂無章,一時之間,也聽不出在吵些
甚麼。

    但藍絲可以肯定,那是有靈魂在,所以她立即向店主人發出警告。

    店主人當然也曾接收過靈魂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大事不妙,這才乖乖就範。

    藍絲的記憶力十分好,她把聽到的爭吵語句,盡量記了下來。

    她不是很明白爭吵的內容,那是名副其實的鬼吵架。直到她向我們敘述時,把聽到
的內容說了出來,我們三人加以研究,才假設出了一個梗概來。

    藍絲在敘述的時候,還是很紊亂,我再加以複述,自然要整理一番。

    據藍絲所說,她感到在爭吵的陰魂,至少有五六個之多,有的暴躁,有的陰柔,有
的比較心平氣和,有的則怨氣沖天,等等不一。

    靈魂的活動,是人的活動的持續,人的性格行為,本來就由靈魂來決定的,所以對
藍絲所說的這種情形,我很能理解。

    藍絲睜大了眼睛,現出迷惘的神情:「他們在爭的是,都在責怪一個……人——我
猜也是一個靈魂,責問他為甚麼放著活路遲遲不走,令他們錯失了機會。」

    當藍絲說到這裏時,我和白素忍不住失聲問道:「甚麼?甚麼活路?」

    藍絲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有一個很是暴躁的聲音,咬牙切齒,恨聲不絕,
一直在叫:『明知有活路,為甚麼不走?為甚麼不走?』」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藍絲繼續說下去。

    藍絲吸了一口氣:「另有一個聲音,感覺上很是陰森,那聲音道:『你自己不走也
罷了,為甚麼不讓我們走?現在卻來告訴我們,已錯失了機會。你究竟是甚麼居心?』
這聲音聽了,令人全身發寒。」

    她頓了一頓,我和白素仍然眉心打結,藍絲說下去:「還有一個比較心平氣和:『
我們都是在死路上走到了盡頭的,旦凡有活路可走,再沒有不走的道理。這道理何在,
倒要請教。』」

    我悶哼了一聲:「這人說話,雖然客氣,可是卻是『綿裏針』,厲害得很,他還是
在責問,為甚麼不走活路,要逼問出一個道理來。」

    白素發問:「甚麼叫『在死路上走到盡頭的』?」

    我呆了一呆,也感到這話很是費解。因為「死路」就是死路——一踏上,就死了,
還有甚麼可能前進,又如何「走到盡頭」?

    我向藍絲望去,藍絲道:「我聽到的確是如此,一字不易。」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們曾討論過,任何人一出生,人生之路,就是通向死亡之路
,人人都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這個結果。」

    我點頭,在乍聽到易琳感到有呼喚她走活路的奇異經歷時,我們有過這樣的分析。

    白素道:「那麼,是不是可以理解『死路走到了盡頭』,就是死亡的意思——這些
在爭吵的,全是已死了的人。」

    我感到有一股寒意,說不出的不自在,所以用力抖了抖身子:「當然可以,這些在
爭吵的全是陰魂,他們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白素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太怪了,難道已死的人還有甚麼活路可走?」

    我道:「通常的理解是,轉世投生,生命重新開始,這是活路了。」

    白素卻不同意,她一字一頓:「那種情形,不是活路,只是開始了另一條死路。」

    她說了之後,過了一會,才又道:「所以,在這場爭吵中的活路,一定另有所指。


    白素的話,雖然不是很明白,但也不易反駁,我問:「何所指?」

    白素皺著眉:「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沈萬三是知道的——他在金漆記述中肯
定了這一點。而且,和那盒子有關,或者說,那盒子可以提供活路——不論是人是鬼,
都可受惠。」

    白素所用的詞彙,聽來古怪礙耳之至,但倒也很能簡單明暸地說明問題。

    藍絲疑惑地問:「長生不老?」

    白素道:「對鬼魂來說,還有甚麼長生不老。」

    我道:「若是和死亡相對,那麼,永恆的存在,就是活路了。」

    鬼魂雖然沒有長生不老,但一樣追求永恆存在,對我的說法,白素略想了一想,就
點頭道:「可能如此,具體內容,無法知道——假設有一種形式,可以使靈魂的存在狀
態起改變,變得很好,很理想,甚至永恆,那麼,對靈魂來說,就是一條活路了。」

    我道:「那和成仙也就相類似了。」

    討論到這裏,三個人都靜了下來,因為,靈魂成仙,那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也難
以想像。

    白素來回走了幾步:「這樣看來,易琳聽到的呼喚,並不是針對她而發的,是有幾
個靈魂不斷在發出信息,要走活路,易琳只是無意中收到而已。」

    我點頭:「可以作如此推測。」

    我又道:「可惡的沈萬三,他明知那盒子和活路的一切,卻不在文中記述明白。」

    白素道:「這不能怪他,一只聚寶盆,已令他家破人亡了,先是充軍到了雲南,再
死於非命。若他洩露了那盒子的秘密,不是又要被皇帝搶去了嗎?」

    我忽然像是想到了甚麼,先叫了一聲:「等一等!」

    接著,我急速走了幾步:「沈萬三說,有了寶盒,死也不怕,死了之後,也有活路
可走。」

    白素點頭道:「照金漆記述來看,確是如此。」

    我道:「那麼,沈萬三的靈魂,就必然會和那寶盒發生關係!」

    白素同意:「理論上來說,確是如此——」

    她說到這裏,向藍絲望去:「在那些爭吵的靈魂之中,可有一個聽起來像是沈萬三
的——他是一個大富翁,後來被皇帝害死的。」

    藍絲一直在降頭師的教育下長大,連漢字也識得不是很多,當然在此之前,也不曾
聽過「沈萬三」這個人的名字,所以白素這樣問她,她只是神情惘然,搖了搖頭。

    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些甚麼,那情形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絲一閃即逝的光明
一樣,雖然不能抓到甚麼,便卻也給人希望。

    我忙又問:「你所說,那些靈魂都在責問同一個問題,他們必然有一個責問對象的
,是不是?」

    藍絲道:「應該是。」

    我疾聲問:「這個被責問的是誰,他難道一直都沒有回應指責?」

    藍絲道:「當我聽到眾多……靈魂在爭吵時,我也有同樣的疑問。當時的情形很奇
特,由於我的感應太靈敏了,所以在感覺上,我感到所有的責問像是衝著我而來的,所
以我就自然而然地想給他們回應。」

    我立時想起,當時,我也接收了一些信息,但感覺不如藍絲強烈,所以沒有她那種
感覺。

    我也記得,藍絲確然曾有過想和甚麼信息溝通的行動。

    藍絲當時的感受如此強烈,一如有幾個人在她的身邊爭吵一般,她也恍惚覺得自己
成了被責問的中心。事實上,她卻一點也不明白那些在責問的靈魂,所責問的是甚麼問
題。

    她運用她的思想去回答:「你們在說些甚麼啊,我一點也不明白,和我有關麼?」

    藍絲的腦活動能力之強,異乎尋常。凡是有這種超卓能力的人,和靈魂的溝通也容
易——靈魂本來就是一組腦活動能量的組合存在。

    當藍絲發出了這樣的詢問之後,她耳際忽然靜了下來。

    接著,那粗魯的聲音響起:「這是誰?我們之間,又有了新來的?」

    陰柔的那個道:「不是,是一個外來者,唔,這來者不簡單,大有通靈之能。」

    藍絲忙著回應:「我有一個親人,神秘失蹤,不知何故,尚請指教。」

    她一接到溫寶裕失蹤之訊就趕來,卻一直一點感應都沒有,這對於她這個大降頭師
來說,是前所未有,而且不可思議之至。那等於是她自小浸淫的降頭術,出現了一個大
缺口,令得她全然無所適從,她心中實在徬徨無依,至於極點——比普通沒有異能的人
遇到這種情形,所受的打擊更大。

    她全然不知道在溫寶裕身上發生了甚麼事,以致她會一點也感應不到溫寶裕的存在
。所以,這時,她一和幾個靈魂發生了感應,便急不可待地提出了問題,那等於是她向
陰魂發出了求救的訊號。

    在她想來,人力所無法理解的事,陰魂是存在於另一類空間之中,在幽冥世界之中
,或者對神秘事件會有更深的理解。

    卻不料她發出了這樣的訊號之後,那暴躁的聲音立時道:「去……去!我們自顧不
暇,誰理會你的甚麼親人?」

    藍絲發急:「我那親人的事,和那只……盒子有關。」

    她以為這樣一說,一定能引起那些靈魂的關注,誰知道結果意外之至,她立時聽到
了幾個靈魂一起問:「甚麼盒子?」

    從這些靈魂的責問來看,他們竟然不知道有那只盒子的存在。

    這真令她感到意外之極。

    在她一感到這裏有不少靈魂,以非常的方法存在時,她自然而然想到和那盒子有關
,再進而聯想到跟溫寶裕和易琳的失蹤有關。

    如今,她得到的回應,竟是那些靈魂不知道有那只盒子!

    這令得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就在這時,她又感到那幾個靈魂,又在紛紛向一個目標發出責問。

    責問的口氣,大有不同,但是內容卻一致,問的都是:「甚麼盒子?」

    再加上責問:「你為甚麼瞞著我們?你還有甚麼瞞著人的?」

    七嘴八舌的責問聲,不但憤怒,而且語氣焦急。可是卻始終沒有被責問者的回音。

    藍絲這時也定過神來,發出信息:「你們且聽我一言,我知道一些事,和……活路
有關!」

    那時,白素已對她說了易琳的事,她剛才又聽到靈魂們一再提及活路,所以才這樣
說的,其實她也不知道甚麼是活路。

    果然,這一說,大有作用,立時就有回應,她感到的回應是有人在叫:「玄字號六
十八號!六十七號被人取走了,只怕就是那盒子,是不是?那六十八號又是甚麼?你說
!你說!」

    這最後兩聲「你說」,顯然不是在責問藍絲,而是另有其「人」。

    藍絲抓住了這個機會,向店主人提出了威嚇。我相信,那些鬼魂在不斷的吵架過程
中,必然也為店主人接收到了若干訊號,所以他也深知店中鬧鬼,也一直為此不安,這
才在藍絲的威嚇之下,乖乖就範。

    等到那塊板出現之後,藍絲又感到了一陣雜亂無章的聲音,卻一句也聽不分明,接
下來,就變成了一片靜寂,再也感覺不到甚麼了。

    藍絲可以肯定的只是:「另有一個主要的靈魂,一直未曾出聲,那個靈魂也就是眾
多靈魂責問的對象。眾多靈魂所責問的事,是何以不走活路,明知有活路可走而不去走
。」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可以說是複雜到了極點,仿佛已有了不少頭緒,但事實上
,卻仍是一無所獲。

    我和白素望向藍絲,看她有甚麼辦法,因為只有她能和那些靈魂作有限度的溝通。
現在,我們至少知道,那些靈魂在爭吵的事,和易琳、溫寶裕的失蹤,大有關係。

    問題是,藍絲有沒有能力繼續和這幾個靈魂,作進一步的交談。

    藍絲也是一片惘然,反問我們:「我應該怎麼做?」

    白素道:「設法和他們聯絡——要給他們好處,例如,可以幫助他們找到活路。」

    我向白素望去,眼色之中,詢問她是不是對於甚麼是活路已經有了概念,白素卻搖
了搖頭。

    我不禁苦笑,白素的這個辦法,是要用自己也不知道的「好處」,去引鬼上鉤。用
這種方法,騙人尚且不易,何況是騙鬼。

    白素卻道:「他們如此急切想尋覓活路,看來這是唯一引他們交談之法。」

    藍絲道:「好,我試一試。」

    我已試過和靈魂溝通,但至今為止,人和靈魂之間的溝通,人始終只是處於被動的
地位。也就是說,靈魂要主動找人容易,人找靈魂困難。

    像我的經歷,就算這靈魂親密如陳長青,也沒有必然可以和他接觸的方法。

    我不能肯定藍絲在她降頭術的天地之中,是不是另有妙法。

    這時,我所見到的情形是,藍絲席地盤腿而坐,左手用一個很是怪異的姿勢彎向外
,手心向上,右手按在膝上,卻雙眼睜得極大,盯住了放在她面前的那塊板。

    我和白素退開了些,留意她的動靜。只見她時而皺眉,時而有怒容,時而無可奈何


    過了一會,她向我們道:「這板上有一個陰魂在,但是他不肯和我接觸,我可以感
到他在這板上,可是他拒絕和我溝通。」

    我伸手向空抓了一抓,問她是不是有辦法把那附在鐵板上的鬼魂抓出來,藍絲苦笑
地搖了搖頭。

    我沉聲道:「他不肯和你聯絡,他可以接收到你發出的信息?」

    藍絲道:「應該可以。」

    我道:「那告訴他,我知道不少人都有對付陰魂的能力,我甚至曾來去陰間,他要
是不合作,我會有辦法對付他的!」

    藍絲聽了,是不是立即轉告了那附在鐵板上的鬼魂,還不得而知時,我就突然感到
了有聲音在我耳際響起,而且,白素和藍絲也有訝異的神情。

十、得寶過程

    不必藍絲轉告,那鬼魂已直接聽到了我的話,而且有了反應。

    不但有了反應,而且那反應,我、白素和藍絲都可以感得到。

    這真是太好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之間的溝通,簡直暢順之至。

    我所聽到的聲音是:「你不必惡言相向,我絕不會怕你。」

    藍絲和白素的神情,使我知道她們也聽到了同樣的話。但是接下來我聽到的話,卻
令我大是洩氣,我聽到的是:「寶盒何在?」

    這正是我要問他的問題,他竟然問起我來!

    藍絲一聲嬌叱:「正要問你,如何反倒問起我們來?」

    那靈魂可能脾氣甚大,也可能心情不好,被藍絲一問,竟然又沒有了音訊。

    藍絲又說了一些威嚇的話,可是並沒有作用。白素向藍絲使了一個眼色,道:「我
們大家都需要找到那只寶盒,我先把我們為甚麼要把那寶盒找出來的原因告訴你,因為
那盒子關係著兩個人的失蹤——」

    白素也真有耐心,她接著把易琳和溫寶裕兩人失蹤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道:「
最奇的是,那盒子也失蹤了,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你能有點頭緒嗎?」

    白素說得很是懇切,對人來說,這樣懇切的語調,自然有用;但對鬼來說,是不是
會起作用,實在絕不可測。在白素說完了之後,我們都屏氣靜息以待,過了好一會,我
以為沒有希望了,這才聽得一聲長嘆,接著,就是那聲音說話。

    那聲音聽來不勝感慨之至:「唉!那寶盒……真是神妙不可測,至於極點。我也早
知寶盒之神妙,所以這才蹉跎了那麼多年,不敢輕易嘗試!」

    這一段話,聽來有點令人難明,我正想問,白素陡地吸了一口氣:「你明知通過這
寶盒可以走向活路,但是由於無法徹底理解這寶盒的奇妙之處,所以你不敢嘗試,是不
是?」

    又過了一會,那聲音才回答道:「是。」

    我對於白素在那一段話中,就得出了這個推斷,很是佩服。

    如今和我們作溝通的靈魂,身份也大致可以確定了,他就是受那幾個靈魂責問的那
一個。

    在被一眾靈魂責問時,他一直沒反應。

    我也可以在這個推斷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的推論——這個靈魂可能是寶盒的主人,
他知道那寶盒能夠通向活路,或起到活路的作用,可是他卻也不知道進一步的詳情。

    他附在那塊板上,和舊貨店其它附在古物上的靈魂,日長月久,互相溝通時,說出
了寶盒、活路這些事來。那幾個靈魂,是屈死冤死的也好,是自然死亡的也好,總之都
是「在死路上走到了盡頭」的。生命形式,通過了死亡,變成了靈魂形式的存在。想來
這種形式的存在,不是很愜意,所以嚮往活路,但這個靈魂卻有顧忌,不敢嘗試,這才
引起了不斷的爭吵。

    正由於他們不斷地爭吵,有進發出的信息相當強烈,偶然地被易琳接收到,所以才
生出了易琳到舊貨店去買盒子一事,再衍生出易琳和溫寶裕的失蹤事件。

    也就是說,那盒子始終是大關鍵,一切事,都由它而衍生出來的。

    我正想把自己想到的說出來,白素已向我點了點頭,這表示她也想到了許多,同時
,她道:「你也未免太不敢嘗試了。」

    那聲音聽來苦澀:「全然不可測的事,怎敢輕試。萬一連魂魄也不保,那又當如何
?」

    看來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很是了解。

    我知道白素想到的和我一樣,疾聲問:「你自己不敢試也罷了,你的同伴之中,盡
多心急想試的,何不讓他們去試一試?」

    那聲音「哼」了一聲:「他們知道甚麼,一聽活路,就大喜若狂,又怎知活路是何
所指。」

    我們三人齊聲問:「何所指?」

    這「活路」一詞,自然是關鍵中的關鍵,我們都急於想知道答案。

    那聲音卻不再傳出,我們三人互望,確定了我們都未曾感到那靈魂再有信息發生。
我吸了一口氣,心想這鬼很是奸詐,看來不要向他口出惡言,才能從他那裏得到進一步
的資料。

    我剛想開口,白素輕輕踫了我一下,示意由她來應付,我才把想說的話收了回來。

    只聽得白素道:「你不肯說,這也難怪你,你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那聲音陡然道:「你說甚麼?」

    這時,不但那聲音這樣問,連我也想問白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白素笑道:「我說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沒聽過這句話麼?你得了
聚寶盆,發了大財,卻不知收斂,到處張揚炫耀,終於招致了殺身之禍——」

    在白素說到這裏時,我聽到那聲音發出了一下淒楚的呻吟聲。

    我早在聽到白素說到「你得了聚寶盆」這際,就自然而然揚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
一下。

    我責備自己:早該想到了!

    那靈魂,自然是沈萬三的靈魂!

    和我們在溝通的,正是當年的沈萬三,聚寶盆的主人,也是那寶盆的主人,那塊板
上的金漆記述,就是他留下來的。他在被明太祖害死了之後,靈魂就附在那塊板上(奇
怪何以不附在寶盒之上),一直到現在。

    他是寶盆的主人,自然知道寶盆的秘密,但也不是全面了解,所以,他才「不敢輕
易嘗試」。

    事情愈來愈明白了,我不禁有點手舞足蹈,大聲道:「沈員外,你好。」

    雖然我有許多許多怪異的經歷,但是向一個明朝洪武年間富甲天下的著名人物打招
呼,也是一樁又怪又有趣的事,所以我的聲音中,充滿了愉快。

    可是那聲音卻乾澀之至,毫無高興的成份:「一點也不好!」

    我「哈哈」一笑:「那能怪誰,你放著有活路,卻不敢去走。」

    那聲音——沈萬三的靈魂(以下簡稱沈魂)惱怒道:「你知道活路是甚麼!」

    我心情大好:「就是不知道,這才問你。」

    沈魂沒好氣:「我也不知道。」

    我追問:「你不可能全然不知,只是知得不周全,對不對?你不妨說出來,和我們
參詳一下。」

    我這樣說了之後,沈魂又有一會沒有反應,我又道:「你也該知道,我們三個是平
常人,你現在的身份,也已為我們所知。最主要的是,那寶盆如今下落不明,就算你把
一切說出來,也不會有任何損失,那情況和當年你被人知道了你有聚寶盆大不相同。」

    這一番話,頗有說服力,所以沈魂有了反應,他長嘆一聲:「說來話長。」

    我大樂:「不怕,只管慢慢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卻不料這句話引來了沈魂強烈的反應,他冷笑了一聲:「有的是時間?嘿嘿,人生
下來,就向死亡奔馳,這死路歷程,彈指即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之間,被沈魂的話堵得出不也聲。

    更重要的是,沈魂的話,和我們以前的一些假設,很是吻合。

    在溫寶裕還未失蹤之前,我們討論死路的意義,就曾想到過,人生之路,就是死亡
之路。如今沈魂也是這樣說。

    當然,沈魂已經歷過死亡,他對於人生之路就是通向死亡之路,當然有更深刻的體
會,這就像暮年之人,對於一生光陰彈指即過有體會,青春少年卻是難以想像時光飛逝
之快速。

    我沉聲道:「是,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了,請你長話短說——生命實在極其短促,
不可浪費一分一刻。」

    對於我立即「認錯」,沈魂似乎很是欣賞,居然出口讚賞:「孺子可教也。」

    我道:「請再說你的事。」

    他又靜了好一會,才嘆道:「真不知從何說起!」

    白素道:「先說你是如何得到那寶盒和聚寶盆的。」

    他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發出了一陣欷虛之聲。我怕他不知如何開頭,所以提醒他
:「關於你的事,傳說多,正式記載少,你是一代傳奇人物,就這樣湮沒在無稽的傳說
之中,多可惜。要是你和我們詳細說了,我們可以幫你立傳,使你這個傳奇人物,青史
留名。」

    有道「三代以下,無不好名者」,我這一番話倒是大大打動了他的心,他的聲音顯
得興奮:「現在,人家是怎麼說我的?」

    我道:「說你救了一群青蛙,那群青蛙報恩,給了你聚寶盆。」

    有關沈萬三如何得聚寶盆的傳說很多,但屬於正式記載的卻不多,只有《挑燈集異
》中,有比較具體的記載,我曾在記述《聚寶盆》這個故事時引用過,好在字數不多,
不妨再引用一次——這一次,這記載是否事實,還能得到沈萬三自己親口證實,真是一
大樂事。

    記載如此說:

    「明初沈萬三微時,見漁翁持青蛙百餘,將事銼剞,以鏹買之,縱於池中。嗣後喧
鳴達旦,聒耳不能寐,晨往驅之,見蛙俱環踞一瓦盆。異之,持歸以為浣手器。萬三妻
偶遺一銀記於盆中,銀記盈滿,不可數計。以錢銀試之亦如是,由是財雄天下。」

    我對這一段記載的印象,很是深刻,大致還可以記得,所以當時就背了出來。

    背完之後,我問道:「如何?事實確是如此?」

    沈魂的回答是:「約有三成可靠。」

    我大喜:「傳說有三成是事實,已經很不錯了,真實的情形如何?」

    沈魂支吾了一陣:「其實,整件事雖是我的經歷,但是我仍然模模糊糊,如在夢中
一般,莫非當真是人生若夢,夢如人生?」

    他又感慨起來,我想問他,是不是由於如此,所以他一直不明白活路何所指,也不
敢去嘗試。

    不過白素先我說了:「你就照實說好了。」

    沈魂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也不怨甚麼人。那日清早,我出門營生,沿河而
行,那河有三道橋,先過哪一道橋,絕無所謂。往日,多過第二道或第三道,那日,卻
偏過了第一道橋,這才遇上的。」

    他那樣開始敘述,連我也感慨起來,因為人生無常,一個看來是微不足道的決定,
往往可以影響人的一生,這一切,卻又像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定了的。

    我常說,一個人離家外出,走左邊或是走右邊,往往可以決定以後的一生,沈萬三
一開始敘述所說的話,也就是這意思。

    我沉著地問:「過了第一道橋,你遇到了甚麼呢?」

    沈魂道:「在第一道橋的對面,有人在賣蛙——若是我不過第一道橋,就遇不上,
那就萬事俱休了。」

    我不理會他的感嘆,追問道:「真是有漁翁在賣青蛙?」

    一個漁翁在橋頭賣青蛙,這是日常生活中極尋常的事,我也難以想像事情是怎樣發
展下去的,更不明白何以當時沈萬三會心血來潮,救了這批青蛙。他那時並未發財,心
地再好,也難在市場之中,把所有待宰的小生物全買下來放生。

    所以,其間必有曲折,那是可以肯定的。

    果然,我一問之下,他的回答大是遲疑,先道:「這賣蛙的……並非漁翁,賣的…
…也難說……是青蛙!」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道:「那賣蛙的,只是一個浮浪子弟,常日三
瓦兩舍,不務正業,諒他也沒有這份耐性去捉蛙,況且——」

    我嘆了一聲:「正如你所說,生命短促,所以,請你還是摘要來說。」

    白素瞪了我一眼:「由得沈員外怎麼說,他說得詳細,必有道理!」

    我心中不服,想說「誰賣蛙不是一樣」,但白素既然如此說了,我也就忍住了不出
聲。

    沈魂連聲道:「是!是!就是怪在那浮浪子弟在賣蛙,所以我看多了兩眼,才看出
了怪處來。那一簍子蛙,約有好幾十隻,看來像是蛙,可是卻又……直到現在我仍然很
難說那……是不是蛙,或許那……是蛙仙,所以和尋常的蛙有所不同。」

    他解說了半晌,我總算有些明白了,他見到的那一簍青蛙,和尋常的青蛙,頗不相
同,可是卻又說不上那是甚麼來。

    由此可知,那是一簍幾十隻「類似青蛙物體」。

    白素很是用心:「那蛙有多大?」

    沈魂道:「較常蛙為大,約有四個常蛙大小,當時圍觀者甚多,就有人七嘴八舌,
說這蛙好大,不知吃不吃得。」

    白素又問:「那裝蛙的簍子,是尋常的竹簍?」

    沈魂道:「不是,其色黝黑,像是鐵絲簍,但是又不重。一簍子連蛙,我提在手上
,也覺甚輕,那簍子的孔又細又密……我總思疑那是蛙仙。」

    我悶哼一聲:「或許是蛙精。」

    白素更正我的話:「是外形和青蛙相當接近的一種生物。」

    我聽得白素如此說,心中陡地一動。

    我一向思想天馬行空,會忽然一下子奔馳開去。這時,我忽然想到,我在《原形》
這個故事中,曾對精怪有一定的設想,設想甚麼精甚麼精,全是甚麼的生命形式有了變
化之故。

    但這個設想卻無法解釋何以非生物也會成精,例如掃帚就常常成精,本無生命,何
來生命形式的轉換。

    這時,我說那是「蛙精」,白素則說是「類似青蛙的一種生物」,她的說法,解釋
了這個問題。應該有一種情形是,甚麼精就是類似甚麼的一種生物——掃帚精,是類似
掃帚形狀的一種生物。

    這種生物,自然不是地球上所有,多半能力超卓,所以自然而然成了精怪。

    這可以說是我無意之中的一大發現,此際,當然表過就算。

    那簍「青蛙」後來給了沈萬三很大的好處,所以他才懷疑那是「蛙仙」,實際上,
是白素的說法最可接受:類似青蛙的生物。

    我忙道:「請說下去。」

    沈魂道:「那浮浪子弟聽得人議論是不是能吃,壞他買賣,撩拳掐臂,就要和人敵
對。我那時望著那簍青蛙,只見透過簍孔,內裏的蛙,目光灼灼,個個都望定了我,而
且……而且耳際似聞得求救之聲,隱約聽到的是……嘓嘓,救我們,嘓嘓,救我們。那
分明是群蛙在向我呼救。」

    聽到這裏,我、白素和藍絲三人,不禁都「啊」地一聲,我也已經明白白素的全部
設想了。

    那群外形和地球上青蛙相似的生物,在發出求救信息,沈萬三接收到了這信息。

    沈魂續道:「當時我心中奇絕,就問那浮浪子弟這蛙是從何處來的。那浮浪子弟先
不肯說,是我說了,他若實說,我便買了他的,他這才說是在一個池塘邊上拾到的,連
簍子一起拾來的。」

    白素又問:「拾到時就是整簍子?」

    沈魂回答:「這可沒問,那浮浪子弟行為不端,我已深悔多言,如何還敢追問。傾
囊所有,就買了這簍子蛙,到了池塘之邊——」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在一路之上,你就沒有再聽到青蛙向你說甚麼?」

    沈魂道:「你這人……真特別……怎知蛙仙向我說話來著?」

    我道:「他們既然向你求救,你救了他們,他們自然要感恩。」

    沈魂嘆了一聲:「我也不知是不是他們在向我說話……有一半是我自己想的。我提
著簍子,來到池塘邊上,心想打開簍子放生,可是卻打不開,這時,才聽到有人在說:
『不必打開,整簍浸入水中即可。』我大是奇怪,四顧無人,簍中群蛙則目光灼灼,我
自問:『莫非簍中之蛙,乃是蛙仙?若是蛙仙,我救了他們,蛙仙必有酬謝。』」

    他說到這裏,又嘆了一聲,嘆息聲中,頗有自責之意。

    我想,在這樣的情形下,沈萬三有這樣的想法,倒也不足為怪,可說是人之常情。

    沈魂續道:「我正這樣想,就又聽到有人問:『你要何等酬謝?』我只當是自己心
神恍惚,所以順口答道:『世間之樂,無過於作富家翁,願富甲天下,則神仙不啻矣!
』唉,當時我確是作如此想,蛙仙也曾以言語點醒我,可是我卻執迷不悟!」

    他說著,又感嘆起來。

    我們三人屏氣靜息地聽他說著,這是沈萬三能成為天下首富的經過,神秘莫測,奇
詭莫名,能夠聽當事人親口道來,也算是奇遇之至。

    他嘆了幾聲,我幾次想問,都被白素阻止。過了一會,他才道:「我自己思忖了之
後,就又有人道:『天下首富,有何難哉,只不過到了那進步,未必是福,你可要想清
楚。』我心中哈哈大笑:『這何需想,能成天下首富,何樂不可為,甚麼叫未必是福,
只怕不能。』我想著,便把簍子浸入水中,只見簍子才入水,便裂成兩半,簍中……青
蛙紛紛跳出……」

    他說到此處,語氣猶豫之至,白素問道:「這時,你該看清楚了,那確是青蛙?」

    沈魂的語氣更是遲疑:「應該是……若不是,又是甚麼?」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雪亮,都知道那一簍子內,確然全是外形和青蛙極類似
的生物。

    沈魂又道:「這時,我又聽得有聲音道:『明日清晨,你再來此處,當能如你所願
。』其時,群蛙均已沒入水中。我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回去跟妻子說了,她說:『明
早姑且去看看,又有何妨。』所以第二天起了一個早,又到了池塘邊上。」

    在這時候,我已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這概念,自然是根據沈萬三靈魂的敘述而
形成的。

    沈萬三接到了形如青蛙生物的求救訊號,便救了那些「青蛙」,那些「青蛙」就完
成了沈萬三「富甲天下」的願望,用的方法是給了沈萬三一只聚寶盆。

    那聚寶盆,實際上是一具太陽能金屬複製儀,時至今日,地球人連邊也摸不著,當
然不是地球上的物事。由此可以推論,那青蛙形的生物,也不是地球上的生物。

    地球上的青蛙,在形體結構上,是一個典型,生物學的解剖上,常用牠來做例子。
若說某一個星體上的生物,形狀看起來很類似地球上的青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事。

    (西方的「青蛙王子」傳說,是不是也源於此?)

    整個事實是,一群外星生物,不知為何在地球落了難,危急之際,沈萬三救了他們


十一、寶盒之家

    那群外星人,為了答謝,才把聚寶盆給了沈萬三,使他「富甲天下」。

    在這段過程之中,有兩點很值得注意。其一,是那些外星人發出的求救訊號,只有
沈萬三收到,其他人收不到,那浮浪子弟也沒有收到。這自然是因為每一個人腦部的活
動能力不同,所以接受訊號的能力也有強弱之分,像在古物店中不斷爭吵的鬼魂所發出
的訊號,也不是人人收得到。

    易琳收到的,可能反而比店主人還要多,這才生出事來的。

    其二,那些蛙狀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行為相當了解,他們竟知道「富甲天下」雖然
是地球上許多許多人的願望,但是這個事實和「福」之間,並不能毫無保留地劃上等號


    所以,他們一聽到沈萬三的願望,立刻就指出了這一點。

    可惜,他們指出的這一點,一萬個地球人之中,一萬個都不會接受,說了也是白說


    沈魂繼續說下去,果然證明了這一點。

    沈魂繼續道:「我走到池塘邊,就看到了好幾十只青蛙一起聚在一只盆子上,向我
望著,我還沒有開口,就聽到了聲音:『你要富甲天下,這盆可以滿足你,此盆放金滿
是金,放銀滿是銀——』我聽到這裏,失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寶盆。』我得到回答:
『不是天下有此寶盆,而是天上有此寶盆。』」

    我一拍桌子:「你知不知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沈魂道:「我想過,是說……寶盆是仙家寶物,出自九天之上。」

    我道:「可以這樣說。」

    沈魂頓了片刻,又道:「這時,群蛙跳開,我連忙捧盆在手,卻又聽得有聲音道:
『富甲天下,未必是福,你真想清楚了?』此際,我已知遇上了蛙仙,就跪了下來,答
道:『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我再不後悔!』我聽到了幾下嘆息聲,又有人道:『這樣
吧,你畢竟救了我們,我們不忍看你遭難,再給你一樣物事。』說著,從塘水中,就浮
出了一件物事來。」

    我失聲道:「那寶盒?」

    沈魂道:「是,那塊板托著寶盒,浮上水面,到了塘邊。我並不貪心,忙道:『寶
盆之賜,於願已足,不敢奢望。』那聲音卻道:『當你死路走完,此盒有活路可供你行
,只是不知你是否肯行,也未知你屆時有否此機緣,可以及時走上活路。』在這幾句話
之後,又有許多聲音在道:『可惜!可惜!』接著,群蛙一起入水,再無動靜。我持盆
以歸……以後的事,和傳說所記,也就在大同小異了。」

    我立時想到,沈魂的敘述,雖然離事實近,但仍然有不盡不實之處。

    他沒有說出來的地方,一定是有關那盒子和「活路」這一方面。

    因為,就他所述的來看,他後來遭了皇帝的嫉忌,獲罪,充軍,一下子從「天下首
富」的地位上跌了下來,情況慘絕,終於被迫死,那是不折不扣在死路之上走到了盡頭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若是有活路可走,如何還會有猶豫?

    長久以來,他仍然不敢去走活路,只是把靈魂附在那塊板上。雖然我不知道靈魂確
切的存在情況,但想來這種依附物件的情形,不會太好過。

    這其間,自然另有曲折了。

    所以,我搖頭道:「不然,你未曾說明,何以你放著活路不走,卻要附在那板上做
……孤魂野鬼。」

    沈魂被我問得好一會沒反應,我暗暗頓足,以為他無以為應,再也不和我們溝通了
。等了好久,才又聽到了他的聲音,竟是長嘆一聲,接著道:「是,我還瞞了一些沒有
說!」

    這樣說了之後,他又停了好一會,才道:「在他說『可惜』之前,另有一番告誡,
告訴我:『活路和死路一樣,一走上,就沒回頭,一定要走到底。』當時我心急成為富
翁,也沒去細想,只是隨便問了一句:『那活路走到盡頭,卻是何等光景?』也不知是
眾多蛙仙之中,哪一個回答了我:『哈哈!對你來說,可能苦不堪言,你要小心思量才
好。』我在死路走到盡頭之後,真是苦盡苦絕,若活路也是一樣,我怎甘心再受一次苦
,是以一直猶豫不決,不敢……上路。」

    白素皺著眉:「若你決定上路,該當如何?」

    沈魂又停了片刻,看來他頗不願把這一段事和盤托出,要追問一次,他才回答一點
。他過了一會,才道:「蛙仙說了,只要我心意一決,那寶盒自然會有……神通,送我
上路。」

    我聽了之後,苦笑了一下,這話聽了之後,等於沒有聽一樣。整件事,還是模糊之
至。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不對!不對!你要說明白些,先說你出事之後,那盒子怎麼
了。」

    沈魂道:「我身亡之後,亡魂無所依,只想到我還有一只寶盒,蛙仙曾說,此盒可
助我走上活路。其時,我也深知蛙仙當日要我再三考慮,是否真要富甲天下之意。在虛
無飄渺之間,我已魂附板上,其時,寶盒及板早已流落在不知何人之手了,直到後來,
一盒一板才歸入了舊物店之中。」

    沈魂的這一番話,聽來實在了許多——他出事之後,封屋抄家,一切財產,自然四
散,那一盒一板看來並不起眼,他到手之後,也從來未對人說起過,所以流落了出來,
輾轉到了舊物店之中。

    他的靈魂,居然會在「虛無飄渺」間附到了那塊板上,那自然是這盒子所起的作用
,也就是那些「蛙仙」早佈置下的力量,準備救他的。

    可是他卻由於受創太深,害怕了,不敢再嘗試,所以一直拖了下來。

    靈魂對時間的觀念,可能和我們不同,在他來說,只是猶豫不決一會,但在人間已
是好幾百年過去了。

    我再追問:「和你爭吵的那些……陰魂,又是怎麼一回事?」

    沈魂長嘆一聲:「不散的陰魂,各有各的冤屈,他們附在不同的物件上,我和他們
說起自身的遭遇,他們一直希望可以超出生天,以為蛙仙所說的活路,就是……就是…
…」

    他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詞才好,我提示了他一下:「就是可
以再世為人?」

    他道:「也不盡然,再世為人,也沒有甚麼好,無非是踏上另一條死路而已!」

    我駭然:「那他們想的是甚麼,難道還想成仙?」

    沈魂嘆道:「他們正是如此想,但是我可不那麼想。一來,蛙仙曾一再告誡過我;
二來,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富人,結局也悲慘之至,若是妄想成仙,只怕上天不成,反倒
又墮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所以我自己不敢試,也不讓他們去試,這才一直爭吵不已。」

    他說到這裏,可以說已把一切都說得很明白了。

    我們當然是聽到了一個奇異之極的故事,可是等到故事聽完,我們卻也發現,他所
敘述的一切,對於我們尋找失了蹤的易琳和溫寶裕,一點幫助也沒有。

    因為不但是我們,連沈萬三的靈魂,也一點都不知道兩人是何以失蹤的,也不知道
那寶盒到了何處。

    三人之中,最焦急的自然還是藍絲,她的鼻頭之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來。白素握
住她的手,同時道:「若是你要……走活路,只消想著要走就行,是不是?」

    沈魂過了一回才答:「是,蛙仙是這麼說。」

    白素說得十分緩慢:「我們要請求你的幫助,你這就去走活路。」

    沈魂叫了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情景,通往何處,我不走,我要走,早去
了!」

    白素沉聲:「有兩個人不見了,大有可能和寶盒和活路有關,你去,在……那裏把
他們找回來。」

    事實上,白素也絕不知道「那邊」的情形如何,所以說來也大是含糊。

    沈魂立時回應:「我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

    我心中一動:「我們如何去?」

    沈魂支吾了一陣,才道:「思念著要去,就可以去,這是蛙仙說的。」

    白素疾聲道:「可還有其他的訣竅?」

    沈魂不語,我們三人齊聲喝道:「說!」

    這情形分明是表示,他仍然有極重要的關鍵隱瞞著未曾說。

    我和藍絲已然大有怒容。

    白素揮了揮手,示意我們且慢發作,她道:「你說出來,我們去,若是能把失蹤的
兩人找出來,自然也可以探明甚麼是活路,這對你大有幫助,也可令你下定決心,走還
是不走,也不要枉費了當年蛙仙替你安排的一片苦心。你看如何?」

    白素的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之至。沈魂發出了一陣沉吟聲,我道:「你還有甚
麼顧忌?」

    沈魂道:「我只怕那……活路真的對我大大有利,若叫你們去了,就此封了路,豈
不是壞了我的好事。」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這傢伙怎麼如此畏首畏尾,又其蠢如豕,難怪聚寶盆落在他
的手上,反為他惹來了大禍;也難怪那寶盒在他手中,一直沒有發揮作用。可知一個人
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真是一點也不錯。聚寶盆若不是落在他這樣一個窩囊的人
之手,得寶者的結局,只怕也大不相同。

    白素好言相勸:「既是活路,哪有如此容易封死之理。」

    沈魂還在支支吾吾,我喝道:「藍絲,把你降頭術中,對付孤魂野鬼的法術,使將
出來!」

    藍絲立時答應了一聲:「是。」

    她說著,雙手捧起了那塊板來,我只看到藍絲舉起了板來,沒見她有任何動作,就
已感到了沈魂惶急之至的聲音在叫:「我說了!我說了!」

    藍絲目射精光,望定了那塊板,我隱約感到了沈魂發出的感到驚恐的聲響。後來,
我對藍絲說:「降頭術對付靈魂竟如此有效,一下子就把沈萬三的靈魂嚇成了那樣。」

    藍絲苦笑:「真是莫名其妙,當時,其實我甚麼也沒有做。」

    我大奇:「甚麼也沒做?」

    藍絲道:「是啊,我一拿起那塊板來,心中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他就已經投降
了。」

    我恍然,明白了沈萬三其人性格一定懦弱之至,決非一個成功人士,所以皇帝要對
付他,他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一經威嚇,立刻投降,任人魚肉。而且,他還很沒有決
斷力,以致一直不敢去試一試蛙仙所說的活路。

    那些蛙仙當年被他所救,純屬偶然,只怕還有幾分是由於他受了那浮浪子弟的威嚇
,才把那簍子「蛙」買了下來的。

    這聚寶盆和寶盒,落在像他這樣沒有用的人手中,也可以說是氣數。若不然,落到
了英雄能幹者之手,只怕連歷史都可以改寫。

    卻說當時,沈魂既然急叫,藍絲也就把高舉起來的那塊板,緩緩放了下來。

    沈魂道:「這板,是那寶盒的家。」

    這句話,聽來突兀,我、白素和藍絲都大是不解。

    附帶說一句,這時,易琳父母早已被我們的言行舉止,弄昏了頭,而且恐懼莫名,
白素早把他們關進了他們的房間之中,而且嚴重警告:不管聽到甚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他們倒也聽話。

    所以,我們和沈魂之間的對話,也少了一旁不斷發出的驚呼聲。

    那板是寶盒的「家」,這句話不好理解。我們還沒有再問,沈魂已作解釋:「蛙仙
說,這寶盒神通廣大,能大能小,來去無蹤,會騰挪變化——」

    他說到這裏,我悶哼一聲:「這不成了活物了?」

    白素卻很能接受沈魂的說法:「通靈的寶物,頗多有這種能耐的。」

    我不服:「試舉例以說明之。」

    白素道:「孫悟空的兵器金箍棒,本是定海神針,在龍宮之中,可以作柱,但一縮
小,就可以放在身中,迎風一晃,便有碗口粗細。」

    我叫了起來:「那算甚麼啊,小說家言,也能作得準的麼?」

    白素瞪了我一眼:「幾百年前的小說家,尚且有這樣的想像力,你反倒沒有?」

    我苦笑,搖了搖頭,這不知是甚麼邏輯。

    沈魂介入我們的爭論:「不錯,蛙仙說了的,那寶盒早已通靈。」

    我沒好氣:「你少嚕嗦,趁早把蛙仙還說了些甚麼,和盤托出!」

    沈魂忙道:「蛙仙說了,不論那寶盒如何變化,去了何處,總要回家的,若有事相
求,可以令它回來。」

    我疾聲問:「如何使它回家來?」

    沈魂道:「蛙仙說了,要有一見寶盒,就願走活路者,潛心默想,它就會回來。」

    沈魂在這樣說的時候,竟大有驚恐之意,我起初不明白有甚麼可害怕的,但繼而一
想,就明白了,問他:「若是求了他回家來,又反悔不想走活路了,那會有甚麼後果?


    他一直不敢走活路,所以也不敢求寶盒回家,怕有後果。

    沈魂道:「我也不知……蛙仙只說,若到時反悔,寶盒會發怒。」

    我皺著眉——我見過那寶盆的照片,只是一只盒子,可是此際,聽來卻又千真萬確
是一個活物。

    從他可以來去自如這一方面來看,他又像是一個交通工具——我寧願是一個交通工
具,因為外形如盒子的交通工具,總容易接受一些。雖然說生物也可以是任何形狀,尤
其是外星生物,但是一個外形一如一只盒子的生物,總太古怪了些。

    它還會發怒,不知道發怒的時候是甚麼樣子,會發生甚麼事。他離開時,門窗都關
著,牆上也沒有洞,難道他有穿牆過壁的能力?

    一時之間,各種古怪雜沓的想法,擠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聽了沈魂在發問:「你
們之中,誰起意使寶盒回家來?」

    沈魂這一問,不但把我的思緒自雜七雜八的胡思亂想之中拉了回來,也不禁使我一
怔:對啊,誰起意使那寶盒回家來呢?

    誰起意都可以,照蛙仙所說,只要一起意「走活路」,寶盒就會回家來。

    可是卻也不能說了不算,不能把寶盒請回來之後,卻又反悔,說又不想走活路了。
要是那樣,寶盒會發怒。

    寶盒發怒會有甚麼後果,不可測。

    沈魂一直在猶豫不決,不敢走活路,他自然也不會起意,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剎
那之間,我們都是一樣的心思:走活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那一剎間,我們也有一定程度的猶豫,也體會到了沈魂一直難以決斷,確然有他
的苦衷。

    還未曾等我們再決定,藍絲已道:「當然是我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過考慮,她說「當然」,那是因為事情和溫寶裕的下落有關,
她和溫寶裕是早已有了白頭之約的。

    沈魂道:「好,那就由你獨自……起念。」

    我忙道:「為甚麼?我們不能旁觀嗎?」

    沈魂道:「不能,蛙仙曾一再吩咐,只能獨自進行。」

    我冷笑:「我不信你也不在一旁察看情形。」

    沈魂的聲音,聽來十分無奈:「我無形無體,如何察看?」

    我怔了一怔,我不是靈魂,自然無法知道靈魂的存在情形,我向白素望去,一面搖
頭:「要是結果連藍絲也不見了,豈非更麻煩。」

    在這方面,白素比我勇氣還高:「若是這樣,我們仍可嘗試。」

    藍絲道:「我會設法……不論在甚麼情形之下,都和你們聯絡。」

    我喃喃地道:「但望你能!」

    白素已拉了我一下,沈魂忽然道:「借衛兄衣袖一用。」

    我乍一聽,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然後立即明白了,他是要離開那塊板,附
在我的衣袖之上。我等了片刻,一點感覺也沒有,只聽得沈魂又道:「姑娘……寶盒…
…那活路的情形如何,若有所知,千萬請轉告!」

    藍絲爽快地答允:「好!」

    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看著藍絲捧著那塊板,走進了易琳的房間之中,把門關上


    這時,我的感覺異樣之至,不單是因為有一個鬼魂附在我的衣袖之上,而且這個鬼
魂生前,還是曾一度富甲天下的沈萬三。更由於我全然無法想像藍絲進了房間之後,會
有些甚麼事發生,那盒子是以甚麼方式「回家」來。

    白素也屏住了氣息,我壓低聲音問:「沈員外,房內發生甚麼事,你不能知道。」

    沈魂回答:「我不敢忤逆蛙仙之意。」

    白素也壓低了聲音:「可以問藍絲。」

    我一句話在喉嚨打了一個轉,沒說出來,這句話是「要是藍絲也不見了,找誰問去
?」

    這時,我們和藍絲雖然只是一門之隔,可是卻像是處身於不同的世界一樣,我在門
前踱來踱去,問了十七八次:「那盒子究竟是甚麼東西?」

    白素居然每一次都回答,她的回答大多數是「說不上來」、「可以是任何東西」。

    也有的時候,她的回答比較具體一些,例如:「那是一個交通工具,可以發出能量
,把人分解成為分子運送到遠處去,譬如說,送上活路。」

    我搖著頭,仍然發出同樣的老問題,白素又不嫌其煩地補充:「他本身能大能小,
小到如一粒芝麻,就算仍在房間之中,你也找不到他。」

    我沒好氣:「你何不說他小到如一粒微塵?」

    白素道:「有何不同?大、小本來只是一個概念,在人看來,汪洋大海,大至極點
,但是在整個宇宙來說,地球上的那些水,算是甚麼?或許以為整個宇宙大至極點了吧
,又焉知天外沒有天,整個宇宙,也不過是一粟之微。」

    我苦笑:「聽來很偉大,可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那盒子究竟是甚麼?」

    白素極有耐性:「說不上來,可以是走上活路的導行儀。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夠通
過他,由死路到活路,對人類有大大的好處,只可惜沈員外不敢下定決心去上路,以致
至今仍然成為遊魂。」

    沈魂對白素的議論,頗有反應,哼了一聲:「我吃過一次虧,怎能不學聰明些。」

    我好奇:「說真的,你究竟怕甚麼?」

    沈魂長嘆:「說真的,我獲罪於人間的皇帝,身受極慘。更怕獲罪於陰間的閻王—
—試想,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人的生死,由閻王操縱,硬要去走活路,
豈非和閻王挑戰,閻王焉有不大為震怒之理。我怕吃罪不起。」

十二、十六字境界

    沈魂忽然之間,有了這樣的一番剖白,我聽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想笑,可是繼而
一想,卻也笑不出來。沈萬三獲罪於人間的皇帝,已吃足了苦頭,若是再得罪了陰間的
皇帝,在他想來,上刀山,下油鍋,那更是無究無盡的苦楚,以他懦弱的性格而言,自
然理樂敢向閻王的權威作出挑戰。

    我道:「很好,你終於把心中的話全部掏出來了,且看藍絲走了活路之後,結果如
何,你再決定是不是也走活路不遲。」

    我這幾句話,卻是愈說愈是氣餒,因為藍絲毅然去「走活路」,結果如何,全不可
測。

    這一夜,自然難以闔眼,看來天色將明。藍絲進易琳的房間,已有幾個小時,卻一
點動靜也沒有。

    我大是不耐,幾次要去敲門,卻為白素所阻。等到天色大明,易琳父母恓恓惶惶出
來,東張西望。連白素也忍不住了,向我揚了揚眉,我立時推開了房門——在未曾推開
門之前,我已料到,最大的可能,是藍絲也神秘失蹤了。

    雖然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是當門一推開,看到房間空無一個之時,胸口仍如同
遭到了重錘一擊一樣。我定了定神,聲音乾澀,叫道:「藍絲,你是躲在衣櫃裏和我們
玩麼?」

    我當然知道自己所叫的絕不是事實,但這時,我除了像傻瓜一樣說些傻話之外,實
在不知還有甚麼可做的了。

    白素卻盯著那塊板看,她一步一步走近去,又俯身把放在地上的那塊板,取了起來
,仔細看著。

    我嘆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發揮我的觀察力:「藍絲曾在這塊板前,盤腿坐了
相當久。」

    白素同意我的說法,因為在長毛地毯上,有過經重壓的痕跡。

    我道:「藍絲,她也失蹤了。」

    白素搖頭:「對我們來說,她失蹤了,對她來說,她是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我立時道:「上了活路。」

    這時,我聽到沈魂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我並沒有理會他,因為我知道我應該做些
甚麼。

    我已經下了決定,只是還未曾想到應如何與白素說,白素已經道:「去找藍絲,去
找他們。」

    那也是我所決定要做的事。

    我不容她再向下說,就急急道:「我去。」

    白素望著我,這一刻已沒有考慮,就道:「好。」

    她在說了一個「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你先去。」

    白素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先去,就算一去不回頭,她也可以來找我,反正那塊
板是寶盒的「家」。有那樣的作用在,只要下了走活路的決心,都可以進入一個神秘的
境界。

    我張開雙臂,和白素輕擁了一下,白素走出房間去,我聽得沈魂在喟嘆:「你們真
是勇者。」

    我想譏諷他幾句,但轉念一想,人各有性格不同,何必浪費精神。

    白素出了房門,把門關上,我在那塊板的面前,坐了下來,盯著它看。

    同時,我勉力鎮定心神,不斷地想著,我要走活路……我要走活路。

    雖然我勉力地摒除雜念,可是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仍然不免想到,活路是甚麼呢
?若是每一個人走的都是死路,那麼,甚麼力量可以改變這種狀況?如果自有生命以來
,每一個生命都在死路上前進,所有生命都已安於這種情形,是不是能夠適應一個大改
變?

    我又想到,那一群青蛙狀的生物,不知是哪裏來的?他們是在一種甚麼樣的情形之
下落了難,才被沈萬三所救的,又會到哪裏去——沈萬三多半也曾想到這一點,所以增
加了他的猶豫。

    我雜七雜八地想著,每當想得岔開去時,我就集中精神,只想我要走活路,這盒快
回家來,引我走向活路,我必不後悔。

    漸漸地,我雜念漸少,思想更集中。我一直盯著那塊板在看,也在不知不覺之間,
產生了一種近乎幻覺的感覺,且覺得那塊板愈來愈大,起初,大得像一幅地毯,又不斷
擴展。結果,眼前黑色的一片,竟大如一個球場,再接著,我觸目所及,全是一片黑色
,竟像是已置身在一個黑色的海洋之中。

    這時,我腦部的活動,還保持著清醒,我清楚地知道:來了,來了!怪事快要發生
了!

    這樣想著,突然之間,眼前大放光明,亮得睜不開眼來。那大團光亮,竟不知自何
而來,一下子就佔據了一切。我的身子,也產生了一種飄飄蕩蕩的感覺,我想看清楚身
處的情形,可是光線實在太強,根本無法看得清四周的情形。

    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感覺上,我的身體被一種力量在移動,很難說是向上、向下或
是向前,總之,是在不停的移動。

    那種飄浮的感覺持續了一陣,我就感到在四面八方的壓力,壓力愈來愈重,我不但
身子被壓得無法動彈,而且連呼吸也大是困難。但是最難忍受的,還是心跳——心跳加
重,每跳一下,就像是有一個大鐵錘,自內而外,在搥擊胸膛一般。

    身體上的這種異象,令得思想上發生了極度的恐懼。我勉力鎮定,告訴自己,空間
轉移,那一定是空間轉移,一切異象,都是空間轉移過程中的必然現象,很快會過去的
,會很快過去的。

    在困厄的情況下,告訴自己,這種困厄很快會過去,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

    壓力愈來愈重,終於到了一下子我要閉過氣去的地步,眼前一黑,我以為已經昏過
去了,但倏忽之間,壓力全消,神清氣爽,通體舒泰。

    我自然而然大大鬆了一口氣,心想:空間轉移已經完成,我被轉移到甚麼地方來了
呢?難道我已從必然的生命歷程——死路上,被轉移到了活路上?

    這活路上,又是甚麼樣的一種情景呢?為甚麼一片黑暗?難道所謂活路,竟是一片
漆黑?

    這時,我的思緒紊亂之至,我伸展四肢,都可以活動,也可以站起來,我甚至跳動
了幾下。四周極靜,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沉住了氣,發聲問:「請問,我現在的處境如何?」

    在如此奇詭的情形之下,我除了這樣發問之外,實在沒有別的事可為,雖然這樣做
,看來像是傻瓜一樣,但也無可奈何。

    卻不料我一問之下,立即有了反應,一個聲音響起,回答了我的問題:「你現在是
在活路的起端,你是不是決定向前走?」

    這個回答,可以說是簡單明了之至,可是我聽了之後,卻又是猶豫,難以回答。

    因為,一來,我不是有意來「走活路」的,我的目的只是來找上路的人;可是,我
來的時候,卻又真心誠意的表示願意走活路。

    照沈魂的說法,是不能後悔,一反悔,那盒子會發怒,我也不知後果如何。

    二來,我也根本不知向前走活路,走下去會有甚麼結果,這都需要考慮。

    如今的環境,又是如此奇詭,實在無法使人作周詳的考慮,更難以決定。

    我支吾了片刻,心想,那聲音的語氣聽來很是親切友善,可能容易商量,所以我先
試探著問:「請問,這……活……路……走下去,是甚麼樣的情況?」

    那聲音忽然發出了一陣「咯咯」的笑聲,笑得人有點手足無措,接著,那聲音道:
「你和他們一樣,根本沒有走活路的打算,是不是?」

    他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心思,這倒反而好辦了,我坦然承認:「是,我是來找他們
的——我不知道你們是甚麼人,但你們的出現,已經打亂了我們正常的生活,請還我們
平靜。」

    那聲音立即道:「你們的『正常生活』,那是一條死路啊!」

    我知道這時我不能再猶豫,一定要堅持,不然,情形可能有變。

    所以我立時道:「在你們的觀點來看,或許如此,但這既然是我們的生命方式,也
就是我們唯一的生命之路,既是唯一的路,也就無所謂活路或死路。」

    我這一番話,說來流利之至,也道出了我對自身生命形式的看法。

    我聽到了一些竊竊私語之聲,那聲音又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
得——」

    他把每一句話都重複一遍,聽來像是不勝感慨之至,接著又道:「難道你們之中,
沒有一個看得開放得下的?」

    我大奇:「這與看得開放得下有何關聯?」

    那聲音道:「看得開就放得下,一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這道理再簡單不過,可
是你們既然不知有死路活路之分,當然也無法明白這一點了。」

    一時之間,我思想雜亂之至。這時,我已可以肯定,在經過了空間轉移之後,我此
際對話的是某一類外星人,就是多年之前,沈萬三打救了的那種蛙形生物。他們的語氣
之中,一副悲天憫人之外,還有難以掩飾的輕視,這一點很令我不快。

    就算他們的生命形式遠比地球人高級,但地球人現階段的生命形式,也值得尊重,
不能被輕視。

    所以我道:「也沒有甚麼可講——當年,你們被人裝在簍子裏販賣,若不是沈萬三
救了你們,只怕也是死路一條,不知被人清燉還是紅燒,還不如我們呢!」

    此言一出,我又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聲音,仍是那聲音道:「那次事故,是一個意外
,恰好沈萬三接收到了我們的訊號;若不是他,也一定還有別人接收到,我們未為此擔
心過。他現在怎麼樣了,何以他不來?」

    聽到聲音的發問,竟像是不知道人間的時間已過去了五六百年,以為沈萬三還在人
世一樣,我道:「沈萬三早就死了,他的靈魂,不明白活路何所指,所以遲遲不敢前來
。」

    那聲音嘆道:「有說『至死不悟』的,怎麼連死了仍然不悟。」

    我道:「那不能怪他,那不是他的生命形式範圍之內的事,他不理解,那是常情。


    那聲音連連嘆息,像是遇到了絕不了解的怪事。

    我又道:「我也一樣,我來了,但我的目的是找以前來的三個人,我相信他們也該
轉移來了,我希望能把他們帶回去。」

    那聲音道:「要是他們不願回去走死路呢?」

    我一字一頓:「那我希望能聽到他們作出選擇。」

    那聲音和其他不少聲音,又是一陣欷歔聲,這才道:「他們都不願意走活路……真
是想引你們走活路都難啊。」

    我道:「我已說過,甚麼是活路,我們根本不知道,當然不會上路。」

    那聲音道:「先你來的那個知道,可是她也一樣不願意走。」

    我怔了一怔,先我來的那人是藍絲,她又怎知道活路是怎麼一回事。

    一時之間,我也無法追究,只是道:「能讓我們見面,能一起送我們回去嗎?」

    那聲音道:「可以。」

    他的聲音才一入耳,我就聽到溫寶裕在叫:「喂!我已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地球人
,走的路,就是人的路,不論那是甚麼路,我只有走,你們別拉拉扯扯好不好。」

    我叫道:「小寶!」

    可是才叫了一聲,四面八方,突然之間,又全是光亮照耀,那種壓力又再產生。我
心知轉移又已開始,只是不知是我一個人,還是連小寶他們一起,心中又是焦急。

    這一次,過程快得多,突然之間,身上一鬆,光亮也消失。

    在強光消失,視線恢複的那一剎間,我只看到那塊板就在我面前,有一只盒子正落
向板上,和板踫在一起。兩者正迅速變小,轉眼之間,變得其小若塵,一眨眼間,就再
也看不到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藍絲和溫寶裕一起發出的叫聲:「不見了,它不見了。」

    也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白素出現在門口。

    這時,我真有點手忙腳亂,因為那盒子一落到那塊板上,就迅速變小,消失的過程
,不但快到極點,而且也奇詭之至,造成很大的震撼,所以我只聞溫、藍二人之聲,連
他們在哪裏也沒來得及看。

    若不是白素一推開門,就叫了我一聲,我也不知道來的是誰。

    等到我聽到了白素的叫聲,視線移開了剛才那盒子消失之處,才看到了白素,也看
到了溫寶裕和藍絲。他們兩人緊靠在一起,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他們的目光,仍然停
留在剛才那盒子的所在。

    幾乎在同時,我也看到了易琳,她也注視著那處,站定著,神情惘然。

    白素急步走過來,我們握住了手,白素問:「怎麼樣?」

    我道:「我們全回來了。」

    這一點,其實是不用說的,人全在房間中了,大家都可以看得到。這時候,易父易
母也衝了進來,大叫著,兩個人一起把易琳擁在懷中,叫道:「阿女,你到哪裏去了,
嚇死我們了。」

    我輕輕一拉白素,退了出來,藍絲和溫寶裕也走了出來,我先問:「沈萬三的靈魂
呢?」

    白素道:「不知道——他附在那板上,現在,那板也不見了,他只怕也……走了…
…」

    溫寶裕還不知道「沈萬三的靈魂」是怎麼一回事,大感興趣,連連追問。

    他需要了解的事甚多,白素走過去,對易琳說了幾句話,易琳點頭答應,我們四人
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我已弄清楚,藍絲的情形幾乎和我一樣。不同的是,她在一團光亮之中,
和溫寶裕相會,而光亮中傳出的聲音的對話,內容和我一樣。

    溫寶裕的情形,略有不同。他是在房間之中,不住地在思索易琳聽到的呼喚是甚麼
意思時,變化突然而來,以後過程,也和我們一樣。

    我們都一致同意,經過了一個空間轉移的過程之後,我們到了另一個空間,那個空
間,就是那種蛙形外星生物所存在的空間。

    在那個特定的空間中,如果我們願意,只要放得下原有的生命形式,就可以走上活
路,不必再在必然的死路上走,走向死路。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擺脫原有的生命形式。

    不過,走上活路之後,是甚麼樣的一種生命形式,我們一無所知。

    溫寶裕道:「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甚麼地方。」

    對於溫寶裕的這一個問題,易琳給了很是肯定的回答。易琳是應白素告別時的邀請
,很快和我們會合,來作討論的。

    易琳的回答是:「我們在那只盒子之中。」

    易琳的遭遇,和我們又有所不同,她偶然地聽到了鬼魂的爭吵,得到了那只盒子,
又聽到了不斷要她走活路的召喚,終於令她心動,表示了一下願意走活路的意願,就經
歷了轉移。

    然後,是在光亮籠罩下的對話,她知道自己有了奇遇,而且,她思想比較單純,一
時間也沒有想到「走活路」等於是改變生命形式,所以,表示了樂意接受。

    那些蛙形生物,似乎很樂意助人「走活路」,但是也不勉強,要人多作考慮——他
們給沈萬三聚寶盆時,也曾請他一再考慮是不是真要富甲天下。由此可知,他們的作事
方式,極尊重他人的意願。

    所以,易琳聽到那聲音道:「你再仔細想一想。」

    易琳回答:「讓我知道在活路上是怎麼一個情形,我才能想。」

    那聲音道:「隨心所欲,永無死亡,完全解脫,徹底自在。」

    當易琳敘述著,說出那十六個字時,我心中怦怦亂跳。若是有一種生命形式,到達
了那十六個字的境界,那實在是無可再高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與之相比,當真是太
不足道了。

    我心中又想,若是我在那環境之中,聽到了這十六個字誘惑,只怕我會下定決心,
改變生命方式了。

    易琳當時卻對這十六字個並沒有像我這樣的震撼,她畢竟年輕,未曾經歷過憂患,
也不會強烈地覺得自己的生命形式有甚麼不好,所以她又問道:「就此可得?」

    那聲音道:「當然你要放下。」

    易琳問:「放下甚麼?」

    那聲音道:「放下你現有的一切。」

    易琳默然,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在外星人的眼中,像易琳這樣
一個平凡的地球女孩子,實在甚麼也不擁有,只是在死路上蹣跚前進的可憐蟲——在外
星人的眼中,就算是地球上的帝王將相,富商巨賈,也不外是在死路上步向死亡的可憐
蟲。但是,在易琳或任何地球人心目之中,任何人擁有的一切,就是一切,哪能說放下
就放下。

    所以易琳默然。

    對方也極之善解人意,當時就發出了一陣嘆息聲:「算了,不放下,不能上活路,
你還是回去吧!」

    易琳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損失了甚麼,只是問:「我現在在哪裏?」

    那聲音道:「在寶盒中。」

    易琳大奇:「寶盒之小,我怎能——」

    那聲音笑了起來:「現在,寶盒更小如微塵,然而你若能放得下,小若微塵和大如
宇宙,也就絕無分別,你放不下,卻也難明。」

    易琳說到這裏,神情迷惘:「我確然不明所以。」

    溫寶裕道:「納須彌於芥子!三千大千世界,原可以小若微塵,只看你心中如何想
。」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不錯,那十六個字,聽來極其誘人,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但
要你放下了才能得到,你放得下麼。」

    溫寶裕側著頭,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長嘆一聲,道:「放不下。」

    藍絲吁了一口氣,嗔道:「你若是連我也想放下,我才不饒你。」

    溫寶裕又長嘆一聲,大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概。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各自微笑
,當然,那十六字雖然誘人,但我們也一樣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活路對我們來說,也就只是遙遠不可及的一條路。

    普通人就當它不存在好了,讓真正放得下的人去走吧——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不知
道有幾個人是走得進這十六個字所說的境界的。

    我數不出。

    你若知道,請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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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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