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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原形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原形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世上所有人,在人前多是一個樣子,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又是甚麼呢?

    人人都有一個原形,只是有些迫不得已,原形現露了:有些一生不露而已。

    露,不露,其實都無關緊要——假作真時真亦假,何必去追求真、偽,所以倒不必
向任何人追問他的原形是甚麼。

    白素的處理方法,正確之至。

                                                                        倪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重陽與黃霑登高次日——登高也者,乃爬上了屋頂補漏也

一、失戀的大發明家

    曾在記述的某一個故事之中,提出過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在哪一個故事中提出的,
不記得了,也懶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問題。

    再附帶說一句,對於必然會有結果,但是卻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
有興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個故事之中提出了這個問題的——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
來卻繁瑣得很。這是「死功夫」,做起來沒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結果為何的事,每分
每秒都有新的變數,那才引人入勝。

    那個問題是:一件東西,包括有生命或是無生命的,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是這樣
子的;若在完全沒有人看到它時——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視線之下,或不在任何監視的情
形之下,它是甚麼樣子的呢?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確切的答案,因為問題的前提是「絕對沒有任何人或儀器看
到它」。所以,在那種情形之下,它是甚麼樣子,也就沒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給人看到
的樣子(極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變成了甚麼樣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時候,樣子不同了,那麼,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它的原形和這個
故事,也算是有關係,所以一開始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來,也不算是空話了。

    說空話是人類的行為之一,甚至被歸入「文學」類。有的空話,聽來看去,偉大之
至:可是聽不來看不來,還是空話,人類亦樂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說回這個問題,深究起來,其實極是複雜,不但東西在絕對無人看到時是甚麼樣
子,沒有確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時是甚麼樣子的,也一樣有不同的答案。

    舉例來說,一只白色的杯子,許多人看起來,都是同樣的一只杯子。但由於人能看
到東西,是一連串極複雜的生物、物理作用運作的結果,在這一連串的運作之中,只要
有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結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過多酒精的刺激,視覺神經的正常運作,出了問題,這個人看出來的杯
子形狀,就有了歪曲,變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別的藥物之後,人的視覺神經的運作,也會出問題,白色
的杯子,看出來就會變成五色繽紛,絢麗莫名。

    哪一種才是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狀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難確定,是不是?

    好了,該說故事了。

    故事開始,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相遇。

    當他們相遇的時候,男人當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樣,但是為了敘述故事
的方便,還是先一人給他們一個名字好——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這都是很普通
的名字,而且筆劃簡單,合乎容易的原則。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說,一個人偶然地發生了一件事,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運程,像是早上出門
,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現兩種不同的結果。

    我也常說,一個人一生的歷程(命運),是早已設定了的。

    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這「偶然」也看作是一種預先的設定,就一點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時分,帶著幾分酒意,自酒吧中腳步蹣跚地
走出來時,正下著大雨。

    他進酒吧時,也下著雨,所以他是帶著雨傘進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點打了
上來,他才發覺雨傘留在酒吧中,忘了帶出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決定,一是轉身回去取傘;一是免麻煩,衝過馬
路去就是。他的車子,就在對面。

    這兩個決定,不論他採取了哪一個,只怕他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和何可人相識的
機會了。

    可是,當時,他並不採取上述的兩個決定,而是先仰起了頭,讓雨點打在臉上,貪
圓那一時的涼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然而,已足夠讓事情發生了。

    在街角處,突然轉出了一輛小貨車來,那小貨車雖然破舊,可是卻駛得飛快,而且
,駕駛者顯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頭上,會有一個傻瓜站在那裏仰著臉淋雨,不
看車輛。

    那小貨車上,堆了滿滿的竹籠,每一只竹籠中,是二十隻準備運到市場去的活雞。
何可人點過數,總共是五百六十隻。

    對了,駕貨車的司機,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個人;丁真也在大雨聲中,聽到了舊貨車疾駛
過來的吱吱咯咯聲之際,何可人已響起了車號,踩下了煞車。

    可是,一切全都遲了,貨車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後關頭,扭轉駕駛盤,她也無法
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舊貨車因為急速地轉向一邊而傾側,在它翻倒之前,約有幾
十公尺是側著車身,只靠左邊的兩只輪子著地衝向前的。

    這種情形,最好的汽車特技員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卻於無意之中得之。

    車子撞向馬路的一邊,撞中了一家店鋪的門面,幸而店鋪上了鐵門,否則,貨車只
怕會直衝進去。

    車子在發出隆然巨響之後翻側,車上的竹籠一起翻滾下來,五百六十隻雞,有一大
半破籠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飛,場面混亂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傷,昏在駕駛室中。

    丁真則躺在街上,顯然也受了傷。

    過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報警,警車和消息靈通的記者幾乎同時趕到。

    當記者來到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一樁大新聞,只當是普通的車禍。

    當然,那是一樁普通的車禍,但由於被撞倒的丁真,身分顯赫,所以,就成了一樁
大新聞。

    同樣是撞倒了一個人,被撞的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在報上所佔的篇幅,自然不引人
注意。但丁真做為一個出色的發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團聘請,為該集團主持研究室。
報上前一陣子才連篇累牘地介紹過他的威名如何而來的成功史,和他得過國際上重要獎
項之多,可破任何人紀錄的事蹟。那樣一個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聞了。

    各位想來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終於能成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陶氏集團,總裁
就是陶啟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尋常。

    所以,事情發展下去,和我也有了關連。

    丁真雖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紀不大,才三十歲出頭。由於他發明了不少
東西,單是享有專利權,已使他本身成為一個大富翁。這一點,本地報章也突出報導過
,所以他撞了車,就更成為大新聞。

    到丁真被運雞車撞倒那一晚為止,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是陶啟泉為了歡迎他而舉行
的盛大酒會,把他介紹給各界人士。

    這類盛大的酒會,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到了,陶啟泉介紹了丁真,握了手,我
看到陶啟泉又把丁真帶到別人面前,就走了。

    事後,溫寶裕像是對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說了好幾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
間,只覺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氣——一個男人三十歲出頭,有五六
個博士銜頭,有大發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額財富,也就很符合「氣自華」的條件了。

    所以,當撞車事件發生第二天,報上的新聞,出現「大發明家因失戀而大醉,被貨
車撞倒」的標題時,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連丁真這樣的人物,也會失
戀,他愛的是甚麼樣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個甚麼樣的男人。」

    白素向報紙瞥了一眼:「愛情豈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說錯了。」

    由於我感到像丁真這樣條件的男人,不應該有「失戀」這回事,所以我很仔細地看
了這段新聞。

    新聞記載了撞車的經過,說丁真在救傷車來到之前,已經可以站起身,只是輕傷。
他承認全然是自己不對,不該在大雨之中站在馬路上。他辯稱,由於失戀,喝了過多的
酒,反應遲鈍;貨車司機亦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橫屍街頭了云云。

    新聞只提到了貨車司機姓何,傷勢較丁真重,兩人一起被送入醫院。

    記者的興趣和我一樣,想在丁真失戀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甚麼來,只好又把
丁真的威風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後,自然不滿,咕噥了一句:「甚麼消息都沒有!」

    白素斜睨著我:「你想要甚麼消息?」

    我道:「像丁真這樣的人物,失戀,總有一個獨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戀要有甚麼獨特的理由?任何人都會失戀。丁真有甚麼特別?原振俠
醫生夠特別了吧!他失戀還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醫師,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嘆。

    白素忽然笑了起來:「要是這位出色的大發明家,愛上的是一個外星女人,那麼,
他的失戀,倒也可以成為衛斯理的故事。」

    我悶哼了一聲:「你也太小看衛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談戀愛,多麼老土,也
沒有甚麼變化,曲折離奇,不夠資格成為衛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補充了一句:「當然,任何一個戀愛故事都
可以驚天動地。」

    白素仍然不說甚麼。

    各位讀友,這個故事的開頭,並不突兀驚人,就算丁真失戀的原因,真是愛上了外
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個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間,又發展出一段新的戀情來,也是照例
地老土。

    然而,這個故事,終究成為衛斯理故事之一,當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處。

    突兀之處是在於,故事向另一個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開
始敘述之際,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詳細,只是再也難以想得到,故事竟會從這個方
向發展開去而已。

    卻說當時,我還想再對白素說甚麼,樓梯上,便是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卻沒有說甚麼,但是都知道:溫寶裕來了。

    果然,溫寶裕出現在書房門口,他並不進來,神情猶豫,看來有點恍惚。這傢伙,
思想上天馬行空,老作白日夢,也不知道他這時又在想甚麼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擾他


    過了一會,他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一開口就道:「不對,
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並不答腔。

    溫寶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極。」

    他這樣說的時候,抬頭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樣。

    我實在忍不住,對著他,大喝了一聲。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嚇得整個
人彈了起來,喘著氣道:「幹甚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我悶哼:「看來你死不了,變白癡倒有可能。」

    溫寶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陳長青上了身。」

    陳長青的靈魂,曾和我們有過幾次接觸:溫寶裕這時的神情舉止,以及他那種疑神
疑鬼的樣子,像極了陳長青,所以我才這樣說他。

    溫寶裕一聽,竟然傷感起來:「要是他肯顯靈,那倒好了。」

    接著他幽幽一聲長嘆:「唉!英魂何處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甚麼事有古怪,可得一聞否?」

    溫寶裕先點了點頭,這才道:「我剛才到醫院去,探望受了傷的丁真。」

    他指了指報紙:「我也是看了報紙之後,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從那次酒會之後,溫寶裕和丁真有過幾次交往,很談得來。那麼,在報上
得知丁真受傷,去看看他,也是極尋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醫院
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問:「在醫院中,遇著了甚麼事?」

    溫寶裕先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才道:「丁真的傷並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貨車撞
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對,貨車司機並沒有甚麼不是之處。所以當他知道貨車司機受了傷
,而且傷勢甚重之後,立即去看那個司機。」

    溫寶裕已開始了敘述,我也就不去打岔,聽他說下去,他喜歡凡事「從頭說起」,
並且在說的時候,不斷加上他自己的意見和評語,我對於他的這種敘述故事方式,也早
已習慣了。

    像丁真這樣的情形,當他知道由於自己的不正常行為,使得一個貨車司機不但翻了
車,損失了貨物,還受了傷之際,他想去向那個無辜的司機道歉陪罪,這正是君子所為
——若是小人,自然只想到逃避自己的責任,責備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時間就想到這樣做,這也使我對他有了好的印象。

    卻說丁真的傷不重,他只是被車子的一邊擦撞倒地,倒地時扭傷了左腳,左腳踝腫
起,但是並未曾傷及骨骼,那不算是甚麼嚴重的傷痛。

    由於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所以記者圍住了他,直到天明。醫院方面,也對他另
眼相看。他早就問起了那個貨車司機,醫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機在手術室。所以他只好
等。

    等那司機從手術室出來,又由於麻醉藥藥性持續,不適宜見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對,急於向對方表示歉意,所以拐了枴杖,在護士的陪
同下,到司機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還有幾個記者。

    他在前去對方的病房之時,才知道那貨車司機,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應,是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歉疚之意更甚。

    這時候,一個記者告訴他:「貨車司機叫何可人,二十四歲。」

    護士則告訴他:「這司機右邊腿骨斷折,右胸兩根肋骨斷折,不算是重傷,無生命
危險。」

    在醫護人員的眼中,斷了三根骨頭,當然不算甚麼,但丁真自己的足踝還在熱辣辣
地作痛,自然知道斷骨雖不致命,卻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聲嘆氣,自責再三,在病房門口,不肯離去,一直到天亮。

    護士不斷進出病房,向丁真說及何可人的情形,終於告訴他:「她已經醒過來了,
不過神志還不是十分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從病房外的長凳上站了起來,也就在那一霎間,溫寶裕狂奔了過來。

    溫寶裕隔老遠就叫:「丁博士,你怎麼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這裏來了。」

    丁真看到溫寶裕,感到由衷的高興,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溫寶裕,握住了溫寶裕的手
,連聲道:「你來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這一句話,頗令人摸不著頭腦,但丁真立時解釋了事故發生時的情形,溫寶裕搖頭
:「你也真是,這不是道歉可以了結的事。」

    丁真道:「我願意負責補償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見記者的時候,已經說了不少,所以報上登載了事發經過,溫寶裕也
知道事情發生的情形。他聽得丁真如此說,就伸手在丁真的肩頭上,用力拍了幾下,表
示支持,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來,一個才施了手術,麻醉藥藥性方退的傷者,是不能有那麼多人一湧而入病房
內。但是丁真的身分異特,陶啟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醫院高層作了拜託,連警方也
有支援人員到場。所以,連記者等人,至少有十來人湧進了病房去,醫護人員雖然有不
以為然的神情,但是卻也沒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溫寶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傷者,也就是那位貨車司機何可人,就是陡
然一呆。

    當溫寶格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哼了一聲:「別告訴我,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個絕
色美人。」

    我這樣說,當然是基於大都市的一種生存規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絕色美女從事的
工作,是駕駛運輸家禽到市場去的貨車,可能性太少了。

    溫寶裕揚了揚眉,想了一想:「怎麼說呢。」

    我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溫寶裕又想了一想,看起來,這位何可人女士是甚麼樣子的,竟然很難形容。

    他一開口,仍然沒有直接說,反倒問我:「你說,紅綾算不算美女?」

    他這一問,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來:「你可問對人了。問別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
,問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溫寶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樣,女性的美,有很多種。」

    白素也感到了興趣:「這何可人是哪一種?」

    溫寶裕道:「屬於……屬於……可以說,她是屬於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滿
活力朝氣,充滿勁力動感的那一種。」

    溫寶裕用了一連串的形容詞來形容,這真叫人詫異,因為他見到何可人的時候,何
可人才經過了手術,情形極差,尚且可以給他那樣的印象。因此可知,這位何小姐的外
型,是如何出眾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運動員?」

    溫寶裕道:「有點像,總之,我很難形容——你總會見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斷。


    我問:「為什麼我總會見到她?」

    溫寶裕道:「因為事情有古怪,你聽下去就知道。」

    不錯,他一上來就說事情有古怪,只是說到現在,還未曾說到而已,我只好耐心聽
下去。

    溫寶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何可人之時,何可人其實還未曾完全醒過來。半
閉著雙眼,一條腿打了石膏,胸口也紮了繃帶,以致雙臂裸露在外。這時,不但丁真和
溫寶裕見了一怔,其他人也是一樣反應,以致一時之間,靜到了極處。

    在病床上的何可人,確然大有吸引力之處。她膚色黑裏透紅,細緻光滑,圓臉秀麗
,五官爽朗動人,有一種叫人一看就心曠神怡的風致。

二、五百六十隻母雞

    在眾人的寂靜之中,何可人睜開眼來,她有一雙很動人的眼睛,明亮而熱情,雖然
這時眼神迷惘,但是看來更動人。

    這時,一個醫生排眾而前,在丁真和溫寶裕之中,擠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
,覺得怎樣?」

    何可人眨了眨眼,說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話,她道:「那人……怎麼樣了?」

    一個警官也擠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問題:「那人沒事——幸虧你及時扭轉車子,
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這裏,可以說沒有受甚麼傷,倒是你——」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問自己的傷勢怎麼樣,在她可愛的臉龐上,現出
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掙扎著坐起來,她的聲音,聽來也焦急莫名:「那些雞……
怎麼樣?」

    各人都呆了一呆——事情發生之後,雞隻滿街亂飛,確然亂了好一陣子,但是救人
要緊,誰會去關懷那一車子雞隻。

    所以,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這一個問題。

    丁真首先有反應,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賠償,一切損失我會加倍償
還。」

    丁真這麼說,自然,所有人都以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幾百隻雞,實在不算是甚麼
大事。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發出
了一下怪叫聲,這一下叫聲,突兀之至,令得人人為之一怔。接著,她已揚起手來,緊
緊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極大,因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為
用力,而牽動了斷肋骨的傷口,以致現出痛楚的神情。臉上,在這時沁出了細小的汗珠
來。

    她用力扯著丁真,以致令得丁真的臉向下,對準了她,兩人鼻尖之間的距離大約只
有十公分。所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還可以看到她鼻孔翕張,氣息極
粗。這一切,都證明她的心中,著急之極。

    丁真心中負疚,所以並不掙扎,只是急道:「你別著急,我賠,我加倍賠。」

    這時,溫寶裕也開始幫腔,他道:「賠,一定賠,加三倍,加十倍,連車子一起賠
。」

    丁真也道:「是,連車子一起賠。」

    由於事情發生得突然,連在一旁的醫護人員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才好。

    只見何可人本來秀麗的臉龐上,這時不但佈滿了汗珠,而且額上青筋綻起。牠的另
一隻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致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來,她叫著:「別理車子,雞
……雞……那些雞。」

    她簡直叫得聲色俱厲,而且聲音聽來,撕心裂肺。丁真急得無法可施,反握住了她
的手,也叫了起來:「是的,那些雞,你說怎麼辦,只要你說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
百倍賠。」

    何可人的聲音更可怕:「不要你賠。」

    她說了這四個字之後,是一陣急速的喘氣,接著,她說的話,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複了一句:「不要你賠——你……替我把那些雞一起找回來,一起找回來,
一隻也不能少。」

    說了「一隻也不能少」之後,她又喘了一口氣,道:「一共是五百六十隻。」

    這時候,溫寶裕的神志很清醒,一聽何可人如此說,就是一怔,心想:好傢伙,五
百多隻雞,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要一隻也不少的找回來,這可比甚麼都難。

    他向醫生看了一眼,想問醫生,傷者是不是撞壞了腦子,才會不要「百倍賠償」,
卻要把走散了的雞找回來。

    但是他還沒有問出口,已聽得丁真一疊聲地答應:「好……好……全找回來,五百
六十隻,一隻也不能少,全部找回來。」

    據丁真後來說,他當時雖然思緒混亂之至,但是也不至於連要做到這一點,很是困
難都想不到。他之所以滿口答應,是由於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到
了使他認為,如果他不立刻答應的話,何可人就會昏死過去,或是口噴鮮血,立時身亡


    丁真由於和何可人正面相對,且隔得極近,所以才有這樣的感覺。據溫寶裕所說,
雖然不至於如此嚴重,可是當時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應不可。

    溫寶裕說到這裏,停了口,向我望來。

    我道:「這就是你說的『古怪』?」

    溫寶裕自然聽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來:「那還不夠古怪。」

    我道:「這位姑娘,一定以養雞為業,她辛苦養大的雞,送到市場去,卻中途出了
事,當然著急,那是她的生計,怎能不緊張?」

    溫寶裕叫了起來:「可是已有人答應了十倍百倍地賠給她。」

    這一點倒是很難解釋,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對自己養大的雞有感情,但是還沒
有說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說甚麼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這一說難以成立——雞送
到市場,是要來出售宰殺的,哪有甚麼感情可言。

    所以我改口道:「或許,她根本不相信你們這兩個油頭小光棍的話。」

    溫寶裕「哼」地一聲:「且聽我說下去。」

    我做了一個手勢,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來之後,先問被她撞倒的人,再問她的
雞,足可證明她的精神狀況,十分正常。

    當時,丁真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也很感動,他的這種感動的情緒,自他緊握著
何可人的雙手之中,表達了出來。

    任何女性,對於異性的這種「身體語言」,都極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著氣,一面
想掙脫丁真的雙手,但是她未能成功——她畢竟身子虛弱,剛才一陣激動,已使她無力
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著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這時,何可人已鬆開了丁真的衣襟,直
視著他,目光焦急,充滿了對丁真的付託、期望以及請求,她的聲音,也有點發顫:「
你答應了的,把那些雞全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熱,一秒鐘也不考慮,就道:「是,全找回來,一
隻也不少。」

    何可人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她剛才付託給丁真的,是尋找她失散了的兒女
一樣,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諾。所以,雖然那時還一隻都沒有找回來,牠的
神態已安詳了許多。

    這種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雞不可。

    在場的醫護人員,見擾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請出去吧!」

    何可人道:「這位先生——」

    丁真忙報了姓名,何可人對丁真的名字,也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道:「丁先
生,拜託你了。」

    溫寶裕這時在一旁多了一句——這小子,有時真是該死。

    他竟然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雞來,我們有一個朋友,叫衛斯
理,神通廣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

    這幾句話,溫寶裕在第一次向我敘述經過時,也心知不妥,所以隱瞞了沒有說,我
是後來才知道他把事情攬到了我身上來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學校開幕剪綵,他保證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雞,
衛斯理淪落到了這種地步。天下有情人,該同聲一哭。

    何可人可能連誰是衛斯理也不知道,所以她對溫寶裕的話,沒有特別反應。

    倒是在一旁的一個警官,十分「識貨」,一聽之下,立時道:「有衛斯理出馬,沒
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一干人等退出了病房,那警官首先道:「丁先生,五百六十隻雞,要每一隻都找回
來,不是易事。」

    丁真這時也想到了這一問題,問道:「已經找回了多少?」

    警官道:「我去問問。」

    丁真、溫寶裕和一些記者,回到了丁真的病房。這時來探訪丁真的人漸多,都是些
大人物,警方的高層人員也來了。送花籃來的更多,房間放不下,放出了走廊,多到不
可勝數。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見一斑。

    丁真吩咐,把好看的幾個,換上字條,送到何可人的病房去。

    大約半小時後,那警察回來了,道:「一共是五百六十隻嗎?竹籠一共是二十八個
,全在;有十七只竹籠並沒有打開,雞也全在;還有十一只竹籠在翻車時打開了,但也
不是所有在籠中的雞都走了出來——」

    溫寶裕轉述那警方的報告,我聽得不耐煩起來,剛想打岔,白素伸過手來,在我嘴
邊掩了一下,我這才忍住了沒有出聲。

    可是,我不耐煩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溫寶裕立時覺察,忙道:「你且聽下去。」

    那警官真是盡責,他續道:「走失的一共是一百八十三隻,到四十分鐘前為止,已
捉回來一百七十一隻,還有十二隻沒找回來。」

    丁真著急道:「那得快點找,一隻也不能少。」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一個高級警官也在,也忙道:「那得快點找,一隻也不能少。


    那警官面有難色:「只怕不好找了。只差十二隻,有甚麼大不了!」

    溫寶裕在一旁,覺得好笑:「沒有為了十二隻雞就浪費警力之理。」

    丁真道:「可是我答應了人家的啊!」

    溫寶裕確是滑頭,立時有了辦法:「隨便到哪個市場去買十二隻來補上就是!」

    他還說了一句笑話:「記得,不要多買了一隻,多了一隻出來,會變成衛斯理故事
。」

    我以前有一個故事叫「多了一個」,他自以為如此說,很是幽默,說了之後,還哈
哈笑了起來。可是別人都沒有跟著笑,他自覺無趣,這才住了聲。

    溫寶裕的辦法,當然簡單可行,但是那警官卻搖頭道:「不行,行不通。」

    溫寶裕「哼」地一聲:「我不相信那何姑娘能把五百六十隻全認得出來!」

    那警官道:「不但她認得出,我也認得出。」

    這話一出,所有的人都向那警官望去,不知他何以出此狂言。

    那警官道:「我隨便抓了一隻來,請丁先生過目。」

    他再這樣一說,自然人人知道這五百六十隻雞,確然有不同之處了。

    那警官叫了一聲:「警員,帶那隻雞進來。」

    隨著他的叫喚,一個年輕的警員提著一隻雞,走了進來。

    雞是準備運往市場出售做食用的,這個地域的人,只吃母雞,不吃公雞,所以,那
是一隻母雞。

    那實在是一隻普通之極的母雞。那警官接過來,母雞在他手中掙扎著,看來他並不
是很善於令一隻母雞安靜下來,因此,顯得有點手忙腳亂。

    溫寶裕首先冷笑一聲:「你如何可以認出牠來?」

    那警官並不出聲,只是伸手,把那母雞的右翼拉長,這才道:「請看。」

    各人都向那母雞的右翼看去,這才看到,翼尖上有很是異特之處。

    這「異特之處」,其實也不是太異特,可是一看之下,倒也人人可以知道那警員並
沒誇口——那五百六十隻雞,牠的確每一隻都可以認得出來。

    說穿了很簡單,在翼尖之上,有著編號的標誌。那是一種塑膠製的標籤,要用特殊
的設備釘上去,一般只用在服裝之類的貨品上,可是這時,卻釘在雞的翼尖部分。

    而且,一定是在雞還很小叫時候便釘上去的,因為這時,標誌的一部分已被皮肉包
沒,只露了一大半在外。但在那圓形的小牌子上,還可以看得清楚刻在上面的號碼,這
一隻雞上的號碼是:「一五九」。

    那也就是說,牠是一五九號,一看便知,混淆不得。

    這一下,連溫寶裕也無話可說了。

    因為,就算找來一模一樣的塑膠標籤,釘上雞翼去,那也無法冒充,因為現釘上去
的,和在牠小時候釘上去的,大是不同。

    自然,也可以找些小雞來,釘上同樣的標籤,等牠長大,但是那至少需要三四個月
,時間上配合不來了。

    所以,一時之間,人人都覺得這事情雖然滑稽,有點跡近兒戲,可是卻也棘手之至
,真的難以辦得到。

    溫寶裕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嘿,雞在馬路上亂走,說不定有叫車子輾死的,哪
裏又真能一隻不少地找回來。我看這位姑娘是存心在為難人。」

    他總算對何可人的印象不壞,所以並沒有說何可人是別有用心,出難題給人,目的
是大敲一筆。

    丁真對溫寶裕的話,考慮了一會,很是認真地道:「我去問問她。」

    溫寶裕道:「我和你一起去。」

    這時,這種特別的情形,已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各記者更是摩拳擦掌,準備大大
報導一番,所以也一起跟了去。但除了丁真之外,其他人,連溫寶裕在內,都被醫護人
員擋在房門之外。

    丁真進了房,各人守在門外,不一會,就聽到了何可人的尖叫聲:「死了?活要見
活雞,死了,我也要見死雞!」

    在這樣叫了之後,丁真又說了一句甚麼,聽不清楚,何可人又失聲叫:「你騙不了
我,我這五百六十隻雞,每一隻都有編號的。」

    在叫了之後,她的聲音聽來很是疲倦,但仍然透著異常的焦急。

    她道:「快……要快些把牠們全捉回來,不能拖,一兩天,最多……兩天……」

    溫寶裕料到何可人這時的樣子,一定很是可怕,因為又聽到了丁真一連串的答應聲
:「是……是……」

    接著,丁真便走了出來,滿頭是汗。神情狼狽之至,一如鬥敗公雞。

    溫寶裕說到此處,又停了一停,向我望來。

    我知道他想問甚麼,事實上,我也覺得這位何可人小姐,她的行為也未免太偏執了


    除非她另有理由,不然,她的這種要求,簡直是不合情理之至。

    我反問:「丁真準備怎麼樣?」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他請求在場的兩位高級警官幫忙,並且出賞格,每隻一萬元
,把那十二隻雞找回來。」

    我悶哼了一聲:「好傢伙,這件事,至少可以成為一個月的城市話題。」

    白素卻道:「真有趣,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主角竟然是那一車子雞。


    我道:「那可能只是何可人的故意為難。」

    白素搖頭:「不,何可人不可能預知會有車禍,她早已把那些雞用特殊的方法編了
號,必然有一隻也不能少的理由。」

    白素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溫寶裕道:「是不是古怪之至?」

    我道:「在你離開醫院的時候,事情發展的情形如何?」

    溫寶裕道:「又找到了三隻,還差九隻。」

    我笑了起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怕真的可以全捉回來。」

    溫寶裕忽然怔了一怔:「全捉了回來,那又會怎麼樣?」

    我道:「還會怎麼樣,事情就此結束了。」

    溫寶裕大搖其頭,神情大是不滿,我感到好笑:「怎麼,你以為在這件事中,可以
發展出甚麼樣的故事來?」

    溫寶裕想了一會,才道:「不知道,可以是任何故事,也可以沒有故事。」

    我忽然童心大發:「要故事不就此結束,也很容易,有一個辦法——」

    我話還未說完,白素已知道我要說甚麼了,搶著道:「不好!」

    我揚眉:「為甚麼?只有這樣,才可以知道何可人的目的,要是真的全部找回來,
就沒有戲唱了。」

    白素道:「人家已經受了傷,再去捉弄人家,太不應該了。而且,她那麼緊張,必
有理由,你何必非去探索不可?」

    我攤了攤手:「我不堅持。」

    溫寶裕大聲道:「你們在說甚麼啊?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

    白素立時道:「聽不懂就算了。」

    溫寶裕也沒有再問,轉了一個身,當他轉到了面向我之際,向我眨了眨眼,大是鬼
頭鬼腦。

    我一看到他這樣的神情,心中就暗罵了一聲「小滑頭」。他顯然已經想到了我的辦
法是甚麼,可是怕白素阻止,所以才假裝不明白。

    我的這個辦法,實在很簡單——有那麼多的賞格,把走散了的雞全找回來,不是難
事。要這「戲」繼續「唱」下去,只消先設法找到一隻雞,藏起來,那麼,便不是「一
隻不少」,那就可以看這個何可人,還有甚麼花樣可以玩出來了。

    在那時候,我對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那自然是由於她的要求,偏執到了不近人
情之故。

    溫寶裕顯然對我的這種辦法,心領神會,他沒耽了多久,就道:「我再到醫院去看
看,有新消息,隨時前來報告。」

    他揚長而去,白素悶哼了一聲:「天下無是生非者,唯衛斯理而已。」

    我暗笑:「我可在家裏,哪裏也沒有去。」

    白素冷笑:「自有人替你的餿主意奔走——我會在適當時候揭穿之。」

    原來溫寶裕鬼頭鬼腦向我打眼色,並未能瞞得過白素的注意。

    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對此反應若斯,只好道:「那就叫小寶別那麼做好了。」

    白素嘆了一聲:「只怕阻止不了。」

    我為自己開脫:「那就不能全怪我的主意,小寶自己也會想到。」

    白素蹙著眉,我問:「你想到了甚麼?」

    白素道:「這事情是有點怪……我想到了湖南廣州一帶的排教和祝由科,他們在施
法術之際,多有借雞隻來行事的。」

    我道:「是,我也想到了一下。但是那些法術,所用到的都是公雞——公雞血,和
法術有一定的關係。但這次五百六十隻,全是母雞。」

三、還差一隻

    白素笑了起來:「或許是我們自己經歷的怪事多了,所以疑神疑鬼,本來是沒有甚
麼事的,也以為是甚麼古怪大事了。」

    我伸了一個懶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白素又支頭想了一會,但是沒有說甚麼。

    當時,我以為這件事不會有甚麼大不了的發展,卻不料白素雖然口中那樣說,實際
上,她卻感到這件事大有不尋常之處(她的直覺)。所以她比我還留意,她竟然並沒有
和我商量,就自行到醫院去了。

    後來,白素對我解釋:「我沒有告訴你,自己一個人行動,一來,是為了連我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動目的是甚麼。我或許是想去看丁真,又或許是想去看一下何可人,
又或許是想了解一下事情進一步的發展,自己也沒有確切目的,自然不敢約你一起去。
二來,這事的趣味性不夠驚天動地,涉及的不過是一男一女和一群雞,似乎不值得驚動
衛斯理的大駕,是不是?」

    當她對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又發生了許多事,所以我聽了之後,沒好氣地道:
「是啊!要天崩地裂了,才能令我注意。」

    這是後話。卻說當時,過了一會,就不見白素的蹤影,我試圖和溫寶裕聯絡,卻見
紅綾帶著她的那頭神鷹,一陣風似,捲出門去。

    我只叫一聲:「紅綾,哪裏去?」

    紅綾人已出了門,答了我一句,說了等於沒說:「有事!」

    我隱約感到紅綾的行動有點古怪,可是一時之間,也難以將之和甚麼事聯繫起來,
所以也就算了。

    到了下午時分,陶啟泉忽然來了電話,道:「衛,我機構中有一個人,遇上了一些
麻煩事,想請你幫忙。」

    雖然我和陶啟泉極熟,而且他在許多事情上幫了我不少忙,但是一聽了這樣的要求
,我仍然提抗議,道:「貴機構有好幾萬人,此例一開,如何得了?」

    陶啟泉笑罵:「你這人,一點也不肯吃虧!這個人不同,他的腦袋對人類進步,大
有貢獻,可以不令他為瑣事煩惱,算是有價值。」

    我心中陡地一怔:「丁真,那個大發明家?」

    陶啟泉道:「對了,你願意幫助他?」

    我苦笑:「你可知道他遇上了甚麼困難?」

    陶啟泉笞得好:「不知道,但是甚麼困難都難不倒你,是不是?」

    我想告訴他「不是」,可是我話還沒有出口,他已經道:「我叫他立刻來見你,你
可別拒他於門外。」

    我嘆了一聲,他已掛了電話。我皺著眉,走下樓去,不到三分鐘,門鈴聲大作,我
打開門,就看到了一個青年人站在門前。

    這青年人還支著一根枴杖,面目英俊,而且,眉宇之間,有一股英氣,整個人也氣
度不凡。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就有這種自然的光彩,絕無鬼頭鬼腦的猥瑣之狀,令人一
看就心曠神怡。

    我大聲道:「丁真先生?歡迎歡迎。」

    丁真也叫了我一聲,和我用力握手。我把他迎進了屋中,等他坐下之後,我指著他
的足踝,道:「我有極好的治傷筋的藥,你回去一周,三天包好。」

    丁真又站起來道了謝,道:「我有一件麻煩事,這事……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他的神情,為難之至,我道:「很容易,就從還差十二隻雞沒抓回來說起好了!」

    丁真睜大眼望著我,一時之間,錯愕得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一言釋疑:「以前的事,溫寶裕已向我說了。」

    丁真「哦」的一聲,伸手在頭上拍打了一下,又想了一想,才道:「那位何可人小
姐,一定要把所有小雞全抓回來,到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還差一隻。僅僅只有一隻,還
沒有下落。」

    我道:「成績很不錯啊,真是不容易之極了!」

    丁真道:「是啊,所有的人都那麼說。」

    我又道:「只差一隻,那位何姑娘,不必如此認真了吧?」

    丁真苦笑:「我也以為如此。只差一隻,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我是當作喜訊般去
告訴她的,她的精神,看來好了許多——」

    我做了一個手勢,打斷了她的話:「她的精神狀態不好,是不是會使她在精神上產
生一種偏執狂的傾向?」

    丁真呆了一呆:「我不是心理學家,不能肯定,但是她的……偏執……卻……沒有
改善。」

    我道:「甚麼,真是少一隻也不行?」

    丁真苦笑,嘆了一聲:「事情是我不好,我應該補償。我已把這最後一隻雞的賞格
,提高到了十萬元,真希望能找回來。」

    我感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要是找不回來,那會怎麼樣?」

    丁真一片惘然:「我不知道。」

    我笑道:「那麼,何姑娘不會要你填命吧?」

    丁真陡然一震,我這樣說,當然是開玩笑,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欣賞,反倒臉色煞白


    我快道:「你把她的情形,詳細對我說說。」

    丁真答應了一聲,我看他的神情大是惶惑,就給了他一杯酒。

    丁真連喝了幾口,才嘆了一聲,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又抬起頭來,道:「她是
不是故意在為難我?」

    我再道:「你把經過的情形告訴我。」

    丁真又嘆了一聲,可以聽得出,他的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丁真在知道了只剩下一隻雞沒有被抓回來之後,認為那是天大的喜訊,所以迫不及
待,就要去向何可人報喜,當他來到了何可人的病房門口時,連門也沒敲,就推門而入
。一進門,就看到何可人躺在床上,可是雙眼卻睜得很大,直視著天花板,神情惘然。

    何可人有一雙極動人的大眼睛,這時,她的這種神情,更令得她那雙大眼睛中,充
滿了迷惑。猶如一頭迷了路的小鹿,更是動人,也更是惹人憐愛。

    所以,丁真進房之後,走了一步,便沒有再向前走,只是恣意欣賞著何可人那種神
情。

    何可人一動也不動,甚至隔好久才眨一下眼,她顯然是在為甚麼事出神;而且,那
事,一定給她帶來極度的困擾,這一點,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出來。

    過了好久,丁真忍不住了,先開口:「你……心中有甚麼為難事?」

    他把這句話連說了三遍,床上的何可人才如夢初醒一樣,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向
他望來,雙眼之中的迷惘更甚。丁真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伸出手來,想去輕撫她,可
是還沒有碰到她的臉頰,就感到自己要是這樣做,太過冒失,所以手便在半空,不知如
何才好。

    這時,何可人看來比他更鎮定,不如他那樣失魂落魄,她現出焦急的神情來,間:
「那些雞……怎麼樣了?」

    丁真脫口道:「全找回來了。」

    他這時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倒絕不是存心想騙人。而是在他的意識之中,只
差一隻未曾找回來,也等於和全找回來一樣,所以才會這樣說的。

    何可人一聽得他那樣說,立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俏險之上
,也立時現出很是安詳的神情。

    她先是閉上了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道:「求你一件事。」

    丁真這時也知道自己「全找回來了」這句話,可能造成了某種誤會,應該修正一下
,可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如何改口才好。

    他聽得何可人那樣說,只好點了點頭。

    何可人道:「那些雞,全有編號,你把牠們順號放在竹籠中,每籠二十隻……」

    說到這裏,她像是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所以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來,甜甜地
笑了一下,才道:「然後,拿來讓我過目。」

    丁真當然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一些——把二十八只大竹籠,每只竹籠都裝滿了雞
,抬進醫院來,這只怕是人類的醫院史上,從來也未曾發生過的事。

    丁真略微遲疑了一下,就道:「沒有問題,只不過,只不過……」

    他猶豫著未曾說下去,何可人睜大了眼,帶點天真地問:「只不過甚麼啊?」

    丁真抱歉地一笑:「只不過……不能算是全捉回來了,還有一隻——」

    他的話才說到這裏,就徒然住了口,因為剎那之間,何可人的神情,變得可怕之至
。一個人的神情,竟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之內,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情景,
十分駭人。

    只見何可人的臉上,一下子變成了毫無血色。她膚色黝黑,本來黑裏透紅,健康悅
目,所以這突然的轉變,那一片死灰色的臉容,更是駭人。

    而且,她的身子,也劇烈地發起抖來。

    她抖得如此厲害,以致用來吊起她打了石膏的腿的金屬架子,也隨之抖動,發出了
錚錚的聲響,宛若一場八級地震。

    同時,她企圖伸手指向丁真,可是她的手卻抬不起來,臂骨咯咯有聲;自她的喉際
,更加發出了一陣難以形容的怪聲。

    一時之間,丁真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他雙手無目的地揮動,全然不知該如何才好


    過了好一會,兩人才同時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叫聲之中都充滿了驚恐。

    何可人先說出話來:「你……這……你……騙我?」

    丁真則急於分辯:「只差一隻,我不是騙你,只差一隻,一定會找回來的。」

    何可人尖叫:「一隻也不行,少了的那一隻,一定就是那一隻。」

    當時的情形,丁真來找我的時候,詳細敘述給我聽。當他說到何可人尖叫時,他也
逼尖了喉嚨,以求真實。我一聽到這裏,就立刻覺得這句話大有問題,忙道:「且慢,
你再說一遍。」

    丁真呆了一呆,把當時何可人尖叫著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道:「這句話很難理解,你懂它的意思?」

    丁真又呆了一呆:「我沒有仔細想……沒有想過,她的意思是……少了那一隻……
有特別的意義?」

    我也很是疑惑,也沒有甚麼確定的想法,只是覺得這句話很特別,若不是另有含意
,就是何可人在情急之下的語無倫次。

    我問:「你如何回應她?」

    丁真又喝了一口酒。

    丁真當時的反應,很是直接:「就是差了一隻,不管是哪一隻,總要把牠找回來。


    何可人雙手震動,這一次,丁真雙手伸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何可人陡然吸了一
口氣,卻已漸漸鎮定了下來,她也用力反握著丁真的手,道:「丁先生,要快,已過另
一天了,在一天之內,一定要把牠找回來。」

    丁真也自慌亂之中,定過神來,柔聲道:「應該可以找得回來的,何姑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何可人已急速地道:「別問為甚麼,總之,一定要找牠回來。


    她說了之後,鬆開雙手,轉過臉去,表示這個問題再無討論的餘地。

    丁真本來想問她,何以對一隻雞,如此緊張,但這時,他已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何可人又道:「請你告訴我……還沒有找回來的那隻,編號是幾號?」

    丁真道:「我不知道——這很容易,我這就去查。」

    丁真出了病房,才連嘆了幾口大氣。

    他立刻要求警方做這件事,一小時之後,有了結果,他再去看何可人。

    他進了病房,就道:「是三六五號。」

    何可人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凝思,像是想起那隻編號三六五的母雞是甚麼樣子的,
這自然是徒勞無功的事,所以她只是道:「原來是牠。」

    接著,她又道:「得快點找牠回來。」

    丁真答應著,離開了病房,就見到了溫寶裕。

    溫寶裕向他做一個詢問的神色,丁真苦笑,把何可人聽到只少了一隻雞之後的反應
,告訴了溫寶裕。

    溫寶裕聽了,也呆了半晌,這才道:「沒有別的辦法,看來,你得去找一次衛斯理
了!」

    就是這樣,丁真前來找我的。

    卻說當時,丁真是在出了病房之後,才見到溫寶裕匆匆走來的。若是溫寶裕早來半
分鐘,丁真還沒有出病房,那麼,溫寶裕一定直闖進病房去——如果是這樣,那麼,以
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可能有改變。

    因為,病房之中,另有一個人在,這個人丁真不認識,也根本未曾留意,所以當他
和何可人有那麼一段對話之際,他根本未曾覺察還有人在。何可人也未曾對那人留意。

    可是,若果溫寶裕進了病房,卻一下子就可以認出那個人來。那麼,以後事態的發
展,當然會有所不同了。

    這個在病房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白素。

    白素穿了一件醫生的白袍,早丁真一步,進了病房。在醫院和病房之中,有醫護人
員進出,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了,所以丁真進來時,根本沒有留意,只是一心喜沖沖地向
何可人報告「喜訊」。

    所以,丁真和何可人之間的這一幕,白素親身目擊。

    當然,在丁真走了之後,白素和何可人之間,也發生了一些事。發生的事,對這個
故事來說,相當重要,下面會儘快敘述。

    且說丁真對我說了經過,望著我,等我的指點。我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想,
問題其實很簡單,這位何小姐,一定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偏執狂,只消告訴丁真別再去
理睬她就可以了。

    可是,我卻不能如此說。因為看丁真的情形,這位大發明家,對這位養雞何小姐,
絕不是只為了心中的歉疚那麼簡單,他當然是對何可人已有了感情,這才如此出口答應
替她找回失雞的。

    要是我直接說了,他非但不會接受,而且,還會大大責怪我。

    同時,我心中也很不以為然——這位大發明家,不是才因為失戀而借酒澆愁,這才
出事的嗎?怎麼一下子又那麼快對另一個異性產生感情了呢?

    在這沒出聲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中,丁真已迫不及待地問了三次:「衛先生,你看
怎麼辦?」

    我冷冷地道:「怎麼辦?全在你自己了。」

    丁真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忙道:「一定,我一定會把那最後一隻找回來。」

    我再冷笑:「那樣最好,就大團圓結局了——可是,找不回來呢?」

    丁真著急:「衛先生,我就是為了這個問題才來找你的啊!」

    我搖頭:「我不能解決,你自己才能。」

    丁真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神情頗為迷惘地望著我,我委婉地道:「你不覺得,何姑
娘堅持要把所有的雞一隻不少地找回來,是小題大做,無理要求嗎?」

    丁真回答得很是認真:「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她的神情,每次都這樣駭人,這…
…證明她一定有理由,只是我不知道。」

    我道:「那你就該去問她。」

    丁真的神情大是猶豫——這使我頗為冒火,又不是叫他去上刀山下油鍋,只是叫他
去問一問,他就現出這種樣子來,真是窩囊之至。

    我悶哼一聲:「如果問一問也那麼困難,那麼,沒有人可以幫你了!」

    丁真支吾了一會,才道:「衛先生,你不能設想一下她的理由?」

    我立刻回絕:「對不起,我沒有那樣豐富的想像力,就算有,也沒有那個閒工夫。


    丁真聽我口氣不善,一時無語,我索性又道:「要是你想找精神醫生或是類似人士
,我倒可以介紹幾個給你去見他們。」

    丁真苦笑,嘆了一聲,他總算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又搖了搖頭,倒是說了一句心裏
話。他道:「不知怎的,明知她的要求是無理取鬧,可是看到她那焦切害怕的樣子,總
覺得自己要盡一切心力,讓她安心,這才能令我自己也安心。」

    我揮了揮手,也懶得開口了。

    這時,我想到,這最後一隻雞,要是真落到了溫寶裕手中,扣了起來,以觀察會有
甚麼事發生,還是勸溫寶裕趕快罷手的好。不然,丁真知道了,只怕會找他拚命。

    丁真坐立不安,自言自語:「要是出了十萬元獎金,還找不回來,那是真的找不回
來了。」

    我不知道溫寶裕有沒有得手,就問他:「你見到溫寶裕的時候,他有說甚麼沒有?


    丁真搖了搖頭,看他這失魂落魂的樣子,我心想,就算溫寶裕對他說了些甚麼,他
也是聽而不聞的了。

    我道:「你現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去問何小姐,那一隻編號三六五的雞,要是找
不回來,會怎麼樣。」

    我連說了三遍,丁真才聽明白了我在說甚麼,他又是嘆幾聲,依然答不出一個「好
」字來。這等不爽利的人,確然罕見,我想,他以前的女朋友,只要稍微性子急一些,
他確然非失戀不可。

    我想到這裏,就轉換了話題:「丁君,你以前的那位戀人,令你失戀的那位,性子
很急?」

    丁真愕然:「你怎麼知道?在研究所中,她有一個外號,叫『霹靂火』。」

    一個女子,外號如此,性子之急,可想而知。我見自己料中了,不禁呵呵而笑,丁
真顯然不知道我笑甚麼。我又道:「那隻雞,要是警方找不到,重賞之下也找不到,那
麼我也一樣找不到,我能給你的意見,已經再三說過了,你照著辦吧!」

    丁真苦笑,起身告辭,我在他走了之後,長長吁了一口氣——和這樣的人相處,如
同全身黏滿了漿糊一樣,不自在至於極點。

    我那時,並不知道在醫院裏發生了甚麼事。在醫院裏,確然有事發生了。

    溫寶裕在支使了丁真去找我之後,也匆匆離去,並沒有進病房去,他始終未曾見到
在病房中的白素。

    白素聽到了丁真和溫寶裕在門外的對話,她的判斷是,溫寶裕尚未得手,只是想要
丁真來見我。

    白素這才開口叫了何可人一聲。

    她剛才目擊何可人和丁真的對話,對於何可人的言行,也感到疑惑之至。

    因為她看出,何可人是真的極其急切地想把「所有的雞一隻不少」地找回來。

    她那時的想法和我一樣,這個看來健康美麗的女子,心理狀態極不正常,因為一個
正常人,絕不會如此偏執一隻雞的得失。所以,她要從心理上去攻破這一點,使何可人
放棄堅持。

四、能屈能伸

    白素叫了何可人一聲,何可人向她望去,略現出驚訝的神情來,白素直截地道:「
那一隻雞,找不回來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的也好,我要看到牠。」

    白素搖搖頭:「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處,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動了一下,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可是她顯然智慧甚高,當即反問白素:
「你怎麼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識判斷——警方盡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萬元的賞格,要是仍找
不到,那麼,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搖頭:「不,丁先生說一定可以找回來的。」

    她對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頗令白素意外,白素只好道:「要是找不回來了,會怎麼
樣?」

    這句話,正是我要去問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致,認為這問題具關
鍵性。

    何可人睜大了眼,盯著白素,剎那之間,她的神情充滿了疚意。

    這一點,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來,何可人所說的話,卻又令得白素莫名
其妙。

    白素在醫院的這番經歷,是她在離開了醫院,見到了我之後,立即對我說的,一面
說,一面也曾進行過討論。所以我在轉述的時候,也可以把我們當時的討論夾在一起說


    當時,何可人冷笑一聲:「找回來了!我把牠斬成八塊,也不會給牠跑掉。」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更是咬牙切齒,滿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為在何可人俏麗的臉龐上,這時所現出來的恨意,很是駭人
,絕對出自內心,不是造作。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臉容,變得帶有八分猙獰,可怕
得很。

    白素在這種情形下,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她絕無法設想為何走失了一隻雞,
心中便會那麼恨。

    她只是道:「你要有心理準備才好,只少了一隻,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何可人盯著白素,語音冰冷:「為甚麼你一再說找不回來?」

    白素道:「我只是想知道,找不回來,究竟會怎麼樣?」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白素向病床走去,她才一來到床邊,床上的何可人,陡然撐起身子,右手疾伸,五
指就向白素的臉上抓來。

    何可人的這一下子行動,突兀之極,白素當然不會給她抓著。可是據白素說,若是
換了常人,非給她抓得臉上皮破肉綻不可。

    當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極了白素,手腕被抓,
五指仍然在伸屈,看來可怖之至。

    這何可人的性子,當真強悍之至,她正在傷中,一發不中,由於出力太大,她自己
的傷處,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際,她咬牙切齒,另一隻手又來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敵無數,可是明明對方和她強弱懸殊,卻還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樣
,這樣的對手,她倒也沒有遇到過。

    是以,一時之間,她大是駭然,一鬆手,身子向後退出,同時疾聲道:「你幹甚麼
,我決不是你的敵人,你快躺下來!」

    何可人竟欲掙扎著來追襲白素,所以白素才會叫她快些躺下來。

    這時,何可人顯然不是為了聽從白素的勸告,而是她實在沒有能力起身,所以離不
開床,但是她仍然將一張床搖得咯咯直響,神情更是可怖。

    當白素講到這一處,說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時,我原諒了丁真——能令白
素也感到恐懼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當下白素又極誠懇地道:「何姑娘,你別誤會,我想幫你,不想與你為敵。」

    何可人這才急速喘著氣,失聲道:「你能幫我甚麼?幫我把那隻雞找回來?」

    白素聽她來來去去都是為了那一隻雞,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問:「那一隻雞,究竟有甚麼重要?」

    她一問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陣發抖,然後,她緊閉了眼睛,可是眼皮卻在不
住地跳動,顯示她的心情極其激動。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聲道:「告訴我,你心中有甚麼秘密?」

    白素不再問何可人那隻雞有甚麼重要,直接問她心中有甚麼秘密。何可人緊抿著嘴
,一言不發。

    白素又道:「或許,你把秘密說了出來,有助於把那隻雞找回來。」

    這句話,令得何可人有了強烈的反應,她睜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會,但是她卻又
哼了一聲:「我不會上你當,我甚麼也不說。」

    她只說了一句話,又閉上了眼睛。接著,不論白素說甚麼,她都不再開口,也不睜
開眼。

    本來,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應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發狂,所以有些話
也不可以說。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當成是友非敵,唯一的辦法,看來就是把那隻雞
找回來——她對丁真的信任,也基於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說甚麼都不會有用,不如先離去再說。

    她先輕嘆了一聲,然後道:「要人家幫助你,你總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人家,不然
,人家如何能幫助你?」

    何可人的反應是幾聲冷笑,白素又等了一會,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醫院門口,遇見了愁眉苦臉,在門口打轉的丁真——丁真不但不
敢走進何可人的病房,連進入醫院,也視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紹了自己,又問他見了我有甚麼結果。

    丁真苦著臉:「衛先生叫我去問何姑娘——」

    他把經過說了,白素忙道:「這問題……不適宜去問她。」

    丁真如釋重負:「是……是……我也是這樣想。」

    白素把剛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說了,丁真當然聽溫寶裕講過我們夫婦兩人的事,所以
他問白素:「衛夫人,你看她心中有甚麼秘密?」

    白素搖頭:「我不知道,她對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問她。」

    丁真慘叫了起來:「甚麼慢慢問她,還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隻雞來,誰知道會發
生甚麼事。」

    白素道:「總可以有點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天,你不妨把賞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萬元。」

    用一百萬元的獎金,目的是為了捉一隻雞回來,那實在是一種不正常的行為。可是
,才經歷過何可人那種瘋狂行為的白素,卻覺得很應該,她連連點頭:「好,你立刻去
宣佈!」

    丁真對我的意見,也不敢太輕視,他又問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問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點頭:「是……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很適宜接受這個問題。」

    丁真嘆了一聲,恰好有一位高級警官走過來,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於與我會面,
就趕了回來。

    所以,在丁真離開之後不多久,還不到一小時,白素就出現了,把她在醫院發生的
事告訴了我。

    她自然要問我的意見,我的回答,直截了當之至:「她是一個神經病人!」

    白素側著頭:「從表面上看,她確是如此。」

    我笑:「從本質看,她是一個動物的保護者。」

    白素不理會我的譏諷:「應該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雞運到市場上去賣,這似乎又說
不通。」

    若是換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討論了,因為我認為何可人這個人,簡直無聊透頂,不
知所謂,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讓她為了一隻雞去發神經好了。

    不過看在白素卻很有興趣的份上,我也只好略微發表一些意見。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並不在乎那隻雞的生死,只是在乎……那雞是不是
找得回來——即使找回來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這種心態,說明了甚麼?」

    我隨口敷衍:「這倒有點像緝捕大盜的賞格:不論生死,只要捉回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她絕對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對我的話,卻又考慮了一會
,甚至點了點頭:「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把那隻雞抓回來,這又是為了甚麼?」

    我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無法作出推測。

    白素又自言自語:「她的行為,如此激動,一般來說,女性只有在面臨執著的感情
時,才會有這樣激烈的表現。」

    我怔了一怔,一則是驚於白素的認真,二則也感到白素的話太過詭異。

    我道:「這是甚麼話,難道她愛上了一隻雞——而且還是母雞?」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責問,仍在自言自語:「她為甚麼肯定是三六五號那一隻呢?她
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說出來。」

    我笑道:「那有兩個辦法,一是把她捉了來,嚴刑拷打,令她吐實。二是我們自己
去調查。」

    白素對我的調侃,並不生氣,反倒睜大了眼望著我:「是『我們去調查』,不是我
一個人去調查。」

    我一時失口,說了一個「我們」,白素這樣追問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從何開始啊?」

    白素笑:「看來你有點不情不願,這樣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豈止「有點」不情不願而已,簡直是大大的不情不願!

    我嘆了一聲:「好,請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隻雞,不會是普通家庭養出來的,一定是養雞場的出品。你先找
到那個養雞場,從而在那裏了解一下何可人這個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當悲苦,因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務;所以,我那一聲「得令
」,也說得有氣無力之至。

    白素卻不肯放鬆:「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沒好氣,拖長了聲音:「喳——老佛爺。」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門口。在門口,一聲長嘆,那自然也是嘆給白素聽
的。

    也就在那一聲長嘆之中,我有了偷懶的辦法,我直赴警察總部,去找特別工作室主
任黃堂——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許多。

    到了黃堂的辦公室外,只見進出的人很多,而黃堂的咆哮聲,自辦公室中傳了出來
,他在罵人:「他奶奶的,甚麼玩意兒,有錢人吃飽了沒事做,愛怎麼就怎麼,可是不
能拿警隊開玩笑,全撤回來,我的命令,全撤回來,一個也不能留。」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粗話。

    我認識黃堂很久了,從來也未曾見過他發那麼大的脾氣。

    這時,只見幾個警官狼狽而出。我趁辦公室門打開之際,向內揮了揮手,只見黃堂
滿面怒容,見了我,有點意外,示意我進去。

    我走進去,輕鬆地道:「惹黃主任生氣的,一定是頭等大事了。」

    黃堂「呸」地一聲:「屁,氣死人了!」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酒,兩只杯子來:「你來得正好,看到你,心腸也開朗一
些。」

    我接過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誰還能給你氣受?」

    黃堂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你且聽聽,世上事真是無奇不有,這世上竟然有人出
十萬元的花紅,找一隻雞。」

    我怔了一怔,心想這倒好,事情都湊到一塊來了。

    黃堂又憤然道:「而且,要動員警務人員去找;這下可好,連休假的警員,也全找
雞去了。」

    他說著,瞪著我道:「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靈通,花紅已經提高到一百萬了。」

    黃堂呆了一呆,恰好一個警官進來,喘著氣報告:「主任,那……傢伙把賞格提高
到了一百萬,很多人不顧命令,我們……都勸不住。」

    黃堂臉色了白,青筋暴脹,我忙道:「由得他們去找,找到了,叫先來報告,有可
能得到比一百萬更多。」

    黃堂盯著我,我又忙道:「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你的!」

    黃堂一下子就明白了:「這……雞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黃堂吸了一口氣,就照我所說的發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離開。我敢說,
他也必然會去參加那找雞的行列。

    黃堂一疊聲道:「說說,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說了一遍,黃堂聽了之後,悶哼了一聲:「我看,不單那個何可人
是神經病,那個發明家也是神經病,你——」

    我不等他批評,說道:「我的意見和你一樣。可是白素十分重視這件事,其中自有
道理。」

    黃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來:「雞送到市場去賈,不過幾十元的
事,有甚麼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動:「是啊——雞送到市場,一定脫不了被斬殺的命運,何可人不在
乎那隻雞死了,只是不要牠活著不見了。」

    黃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為了甚麼,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到養雞場去了解,請你給我一些資料,我直接進行。」

    黃堂先答應了,接著苦笑:「衛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幹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如
今只為了一個養雞女子,這是從何說起?」

    我也感到彆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緊。」

    黃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說,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發掘出一樁古怪
之至的事來,這件事,也有這個機會?」

    我吸了一口氣:「這件事,一開始已經夠古怪的了——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狀況
正常的話,那麼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情況在。」

    經我如此一說,黃堂總算鬆了一口氣。由於不少警務人員紛紛去找那隻懸有重賞的
雞,黃堂大發雷霆,他早已把一切資料調了來,也有何可人的個人資料,他把一份文件
給我,道:「你看。」

    我這才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來,確然是一位美麗可愛,
青春熱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間,有一股英爽之氣,很具巾幗英雄的氣概,頗惹人
喜愛。

    至於她的個人資料,很是簡單。

    她是孤兒,自小在一間教會主持下的孤兒院中長大,也在教會主持下的中學求學。
不過在這一部分,從孤兒院到學校,對她的評語,都不怎麼樣。除說她活潑好動之外,
都說她好生事,太活躍,與人相處不是很融洽,常製造事端等等。

    總之,這樣行為的人,可以統稱為「麻煩份子」。

    我對這些評語,很不以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視為「麻煩份子」。其
實,青少年並沒有做錯甚麼,只不過是行為未能盡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歸入「難以
管教」這一類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這一類人,尤其教會的管教加倍嚴格,所以何可人在「無心向學」
之下,中學沒有畢業,就進入了一個養雞場工作。直到如今,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在
養雞場工作了八年。

    這一段時間中,何可人的生活過得自由自在,想來絕不會有「九時熄燈,不得講話
」等規章制度拘束她了。因為那養雞場只有一個老年場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
一個人身上。

    可以想像,一個女子單獨管理一個養雞場,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顯然
很滿意辛勞的工作,她把養雞場管理得很好,所生產的雞隻,很受市場歡迎,那老場主
也把她當成自己女兒一樣。

    若不是有了丁真這樣的冒失鬼,因為失戀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馬路上,
令得她運雞的車子出了車禍,那麼,何可人就和許多普通人一樣,絕對不會引起甚麼特
別的注意。

    當時,我一面看資料,一面確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後來,白素卻不同意,她道:「
你沒想到她很美麗嗎?在大城市中,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
人不同,不論處在甚麼樣的環境之中,都會冒出頭來,各自精采的。」

    白素說的話,我無法不同意,因為太多這樣的例子了。可惜我沒有生花妙筆,不然
,效法曹雪芹,為這些由於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傳,倒也是可
以流傳千古。

    卻說我看完了資料,黃堂問我:「你準備如何著手?」

    我吸了一口氣:「你密切注意那隻雞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別給丁真和何可人知
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雞場去走一趟。」

    黃堂現出很是同情的神色,點了點頭。

    不但黃堂同情我,連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甚麼事沒做過的衛斯理,到
一個小小的養雞場去,會有甚麼發現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於白素的態度很是執著,而我對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這件事
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養雞場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條勉強可以行車的路通過去。到了門口一看
,卻很令人意外,不見破敗,大是整齊,有一道拱門通進去,拱門之上有招牌,寫著「
何氏雞場」四個字。

    那四個字,居然蒼勁有力。我在門口停了車,推門而入,一面大聲叫「有人嗎」,
一面向內走去,打量四周圍的環境。

    只見雞舍整齊,反倒是要來住人的幾間房子,相當殘舊。我才一走近雞舍,便聽得
雞聲嘈雜,極之震耳,且令人有心驚之感。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雞隻也會發出如此驚
人的聲響,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試著推開一間雞舍的門,只見雞舍中上千隻雞,個
個發出怪聲,簡直如同一群妖魔一般。

    而且,在籠中的雞,一見了我,動作也大是異常,竟然一面發出怪聲,一面爭先恐
後,向前撲來!

五、雞場老人

    看那情勢,若不是有鐵線籠子阻擋著,只怕上千隻躁動的雞,會把我活埋了。

    那種情景,說不上恐怖,可是卻詭異之至。

    我只在門口站了一站,立時退了開去,又大聲叫:「有人嗎?」

    我的叫聲被雞群的嘈雜聲,完全遮掩了,所以我來到那一列房子前,又叫了幾聲。

    這才聽到,自一間屋子中,傳出了一個蒼老而又有氣無力的聲音在反問:「甚麼人
?」

    我循聲走過去,推開門,只見在陳設簡單的屋子中,有一個老人正吃力地掙扎著,
想藉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張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著,不礙事。」

    那老人在問「甚麼人」時,我已聽出他的話中帶有濃重的膠東口音(山東省東部,
膠州灣一帶的方言),所以我也用同樣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聽,一鬆勁,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抬頭向我望來。

    只見他眼眶深陷,雙眼混濁,顴骨高聳,皺紋滿面,雙手之上,更是青筋盤虯。一
望而知,是已臨風燭殘年,行將就木。

    他望著我,喘了一口氣,才道:「你是——」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這裏工作的嗎?」

    老人的身子,陡然發起抖來:「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裏去了,我……自
己行動不便,也一天多沒水沒米進口,那些雞已餓了……」

    他愈說愈是有氣無力,我這才明白何以雞一見人就如此躁動的原因,原來是由於飢
餓。看來,這裏除了何可人一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人打理;要是我不來,非但雞群會
餓死,連這個老人,只怕也難以倖免。

    我知道現在不是多說話的時候,忙道:「你先甚麼也別說,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卻道:「你……勞你駕……也餵餵……雞……可人這孩子怎麼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車翻了,受了傷,在醫院,沒大礙。」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雜糧去餵那些雞。

    我估計,雞場之中,至少有五千隻雞以上。我一生中古怪經歷頗多,甚至曾接近過
上萬隻小蝙蝠的屍體,走向通往陰間之路,可是也未曾面對過幾千隻飢餓的雞隻。

    等我把近二十大包雞糧倒進食槽,退了出來之後,一頭一臉,都沾滿了雞毛,幾乎
使我疑心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雞。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手指在耳中轉動,好把雞群的聒噪聲驅走。

    我要把接下來和那老人的談話,簡化一下,因為那老人的話十分嚕囌——這是一般
老人的通病。

    那老人姓何,照他說來,他本身也可以算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是軍人,且官拜中將
軍長,打內戰,打日本鬼子,再打內戰,大時代的風雲變幻之後,是一個典型的失敗者
,還幸他有遠見,早準備了一個雞場,這才得以有生活的依靠。

    何可人由社會福利機構介紹來,一直在雞場工作,照老人的說法,何可人能幹之至
,雞場的大小事務,全是她一人負責。近幾年來,老人行動不便,便由何可人負責照顧


    所以,老人在這一天多時間內,焦急無比,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老人一再強調,他和何可人可以說情如祖孫,所以很關心何可人的傷勢。當然他在
談話之中,也說了許多他往年的輝煌大事。

    我聽了之後,覺得很不是味道。

    因為何可人在出事之後,只記掛著那五百六十隻雞,發了瘋一樣,要把牠們一隻也
不少地追回來,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雞場之中,還有一個飲食起居都無法自力完成的老
人。

    要不是我來,餓死了幾千隻雞事小,活活餓死了一個老人,卻是人間慘事了。

    這何可人不知是甚麼心腸,若說她忘記了有老人的存在,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當下,我沒有把這個不滿的情緒說出來,在老人殷殷詢問何可人的傷勢之際,心中
暗嘆。

    雞場沒有電話,我又問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發現老人對何可人根本不
是怎麼了解,只說她工作十分勤力,一個人打理一個雞場,何可人幾乎沒有甚麼休息時
間,更別說娛樂了。

    老人一再說何可人十分愛雞,天生是管理雞場的,每次運雞到市場去,她都會難過
好一陣子,捨不得雞給賣到市場去宰殺。

    老人又說,何可人在雞群之中,挑了幾隻出來特別飼養,當寵物一樣,愛惜無比。
那幾隻雞,不必被困在雞舍之中,可以在雞場之中,自由來往,所以,特別肥壯可愛。

    那幾隻雞,何可人寶愛之至。有一次,老人說這樣的雞好吃,想殺一隻來吃,才提
出來,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場。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間唯一的一次衝突,所以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問我,在進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幾隻自由自在在走動的雞,我卻並沒有注
意——就算看到了,在一個雞場中見到幾隻雞,也不會放在心的。

    我答應老人,我一離去,立即設法找人來照顧他和雞場,臨走時,我問了一個問題
:「雞場中所有的雞,是從小就在翼尖上釘上號碼的?」

    老人對我這個問題,瞠目不知所對,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在離去時,經過雞舍,隨
便抓起幾隻雞來看看,翼尖上都沒有號碼標誌。由此可知,那一車子五百六十隻雞,是
雞場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個老人和幾千隻雞外,對事情進展一無幫助。

    在我離開之前,我又到何可人的住所看了一下,倒是很有點值得記述之處。

    何可人住在老人後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觀,也很是殘舊,推門進去,屋子裏收
拾得乾淨之極,陳設也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共是兩間房間,外的一間,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別無他物,椅是一張泛著光的竹
椅,看來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只杯子,還有三大疊書,書也堆放得很是整齊。

    我走近去看了看,書的種類很難,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說筆記,還有一些也大都是記
述一些奇異事件的雜書。

    想不到一個養雞場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勞動之餘,還保持著閱讀的習慣。

    進了裏間,陳設也簡單之至,一床一几而已。床上的被舖,摺得齊整,有一頂發了
黃的蚊帳;在床頭之旁,也堆著好幾疊書。

    我走近去,順手拿起一本來看,卻是《白蛇傳評話》,是把《白蛇傳》這個故事,
說書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這何姑娘的興趣,可真廣泛。

    見沒有甚麼發現,我轉身出了屋子。

    離開了雞場,一面駕車,一面和黃堂聯絡,告訴他雞場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門聯
絡,立即派人來。

    黃堂苦笑:「派人照顧老人,沒有問題;派人去養雞,那只怕全世界都沒有如此的
福利。」

    我也覺得黃堂所說有理,就道:「說得對,我去找大發明家。」

    黃堂這時也想到了,他道:「這位何姑娘,確實古怪,難道她忘記了雞場中有一個
不能照顧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來,黃堂又道:「說來,這老人和她的關係,也非比尋常。」

    我悶哼了一聲:「當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會流落何處。」

    黃堂皺著眉,好一會不說話,我問:「你在想甚麼?」

    黃堂道:「我在想你剛才所說的一切,有甚麼不對頭之處。」

    我沒好氣:「我全是照實說的,會有甚麼不對頭之處?」

    黃堂道:「就是奇怪,我……覺得很不對頭,可是卻又說不出原因來。」

    我知道黃堂並非無中生有之徒,所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黃堂伸手在額角上輕輕敲著:「好像是和我記憶中的一件甚麼事有關連,可是卻又
想不起來了。」

    我只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請立刻告訴我,嗯!」

    黃堂點頭答應——這時,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到那雞場去,經歷平凡之至,在衛斯
理故事之中,簡直不值一提,連記述出來也屬多餘,竟會有意外之至的發展。世事之奇
,真有無法預料者。

    黃堂問:「你去找大發明家?」

    我道:「是,我看這大發明家,對那位何姑娘頗是迷戀,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
他找人去雞場,那再好不過了。」

    黃堂也沒有異議,於是我又到醫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費時間幹甚
麼,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來去去,真是無聊之至。我已決定,就此一次,再不
理會了。

    到了醫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護士抿著嘴笑:「丁先生在何姑娘處。」

    我悶哼了一聲,走向何可人的病房。推門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個妙
人兒,那當然就是何可人了。雖在受傷之後,可是俏臉英爽之氣迫人,一看就會叫人暗
叫:好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這種美,不是豔,也不是媚,另有一股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儘管這時她的濃眉微蹙,大眼茫然無神,但仍不掩其秀麗。

    她雙眼睜得很大,望著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也不知道她在出甚麼神,她的這種神
態,看來很是動人。難怪坐在病床邊的丁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和她一樣,都一動也
不動。

    我曾聽白素和丁真描述過何可人的樣子,此刻一見,才知道這位何姑娘,可以說「
別有繫人心處」,另有一股與別的美女不同的韻味,就算丁真對她迷戀,也不算是情理
之外的事。

    但是她棄一個老人於不顧,這種行為,無論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稱。

    我一想到這一點,就用力咳嗽了幾聲,破壞了靜默的氣氛。

    可是我發出的聲音,對這一男一女來說,卻一點作用也不起,他們仍然一動不動。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頭上,推了一下,丁真這才陡然震動,向我望來。他一見
是我,口唇掀動了幾下,欲語又止,我提高了聲音,喝道:「別向我提那隻雞,有一件
事,你立刻去辦。」

    我這一說話,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過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我,眼
神依然茫然,我衝她瞪了一眼,發出了「哼」地一聲冷笑。

    我的行動,可算突兀,我估計她多少會有一點反應。可是她卻視若無睹,只是望了
我一眼,重又把視線投向天花板去了,倒像是在那天花板上,有甚麼世界可以令她久久
欣賞。

    這時,丁真總算認出我來了,他語音乾澀,問我:「我該去做甚麼事?」

    看他這種沮喪的神情,我倒可以知道,那「最後的一隻雞」還沒有找回來。這時,
我當然不會去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我疾聲道:「那位老人,你立刻派人去,照顧他。不
然,他就要死了!」

    丁真現出極其迷惘的神色來,反問道:「甚麼老人?」

    丁真的反應,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他本來就不知道有一個老人在何氏雞場之中
。可是何可人聽了我的話之後,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在看她的天花板,這就令人
氣憤了——除非她撞車撞昏了頭,不然,如今這種情形,她可說是冷血了!

    所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問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問道:「衛先生說要我去照顧一個老人,是怎麼
一回事?」

    我留意何可人的反應,只見她在聽到了「衛先生」之後,除再向我望來之外,並沒
有甚麼別的行動,等丁真問完,她淡淡地道:「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問衛先生。」

    丁真又向我望來,我已氣往上沖,若不是對方是女性,我才不理會是不是受了傷,
早就一把提起來了。

    我盯著何可人,冷冷地道:「我才從雞場來,你的雞場。」

    我特地在「妳的雞場」上提高了聲音,加重語氣,何可人果然震動了一下,可是她
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摸不著頭腦。

    她失聲道:「啊!牠回去了?」

    我一怔:「誰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隻雞,那隻還沒有找回來的雞,牠回家去了?」

    聽得自牠的口中吐出這樣的話來,至少使我肯定一點:何可人的精神,絕非處於正
常的狀態之中!

    因為她只是牽掛著那隻雞,而不理會那個老人!

    我盯著她,可是卻發現她的神情之中,一點也沒有作偽或掩飾的成分,反倒是很急
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電轉,心想:在遭到了翻車的意外之後,她的精神狀態有異,倒也可以理解
,甚至暫時性的失憶,也大有可能。

    所以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那隻雞有沒回去,我不知道——雞場中有上千隻雞
,我也無法在其中認出特定的一隻來。」

    聽得我這樣說,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著,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醫院裏,那麼多雞沒有人餵,餓得發慌,我去餵牠們的時候,牠們
幾乎想衝出來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揚眉,有訝然之色:「怎麼會呢?」

    我大是惱怒:「你以為那些雞可以多少天不必進食?」

    何可人像是根本沒有聽出我話中的責備,居然笑了一下:「我當然沒有忘了我那些
寶貝,不過,自動餵飼器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會不斷把飼料餵給牠們,我離開還不到四
十八小時。我正準備一等那隻雞找到了,我就回去——你為甚麼要去餵牠們?」

    她倒反而責問起我來了,我真是啼笑皆非,這種情形,我始料未及,所以竟不知道
如何應對才好。

    丁真這時也道:「可人對我說了雞場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工人,在她未能操作之
前,去雞場幫忙。」

    聽丁真的話,竟也有點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許不必請工人,那老人就可
以負責工作。」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努力在想,雞場中有「自動餵飼設備」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雞場殘舊,雖然管理不錯,但是絕不現代化,若是有這類設
備,我一定可以知道。而且,事實是,那幾千隻雞在我去的時候,由於飢餓,幾乎暴動
了,哪裏有甚麼自動餵飼設備: 何可人這樣說,真不知是甚麼意思。

    這時,當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問道:「甚麼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沒向你提及那行動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時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問道:「甚麼老人?」

    我倒抽了一口氣:「雞場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雞場工作的,你忘記
他了?他無法照顧自己,七十二小時,他要餓死了,或許,你也為他準備了自動餵食設
備?」

    我一口氣說下來,只見何可人的神色變得怪異之至,她幾次想要撐起身子來,又幾
次想要開口,但卻未曾出聲。等我說完,她才尖著聲問丁真:「這人……就是衛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聲道:「正是區區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異之極,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隻手
,丁真忙把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這時,病房的門推開,一個警官喘著氣,闖了進來,大呼小叫:「衛斯理!衛
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黃主任有電話來,十萬火急,請你立刻去聽!」

    我沒好氣:「甚麼事?」

    那警官道:「黃主任說,半秒也不能延誤,請你快去通話,請!」

    我雖然等著何可人的回話,但是黃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甚麼事。

    所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滿意的答覆」,何可人陡然叫
了起來:「你說老人,何伯……是甚麼意思?」

    我道:「你該知道是甚麼意思,你出來多久,他就餓了多久。」

    那警官見我還在說話,竟急到來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也沒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幾步,才聽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發出了一下怪異之至的叫聲。

    我跟著警官到了一輛警車旁,只見黃堂自警車之中探出頭來,叫我:「衛斯理!」

    我一看是黃堂自己來了,並不是他有電話來,就怔了一怔:「你在搞甚麼名堂,鬼
頭鬼腦的!」

    黃堂又叫了我一聲:「衛斯理!」

    他連叫我兩聲,卻又不說別的甚麼,這已經奇怪之至了。我正想發作,卻見他望定
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難以言宣,像是我的臉上有著甚麼五色繽紛的圖案一樣。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怎麼啦?」

    黃堂再叫了我一聲,這才問:「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沒有?」

    他不但神情緊張,而且說到後來,聲音竟然在微微發顫,此情此景,真是怪異之至


    我沒好氣:「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來了。」

    黃堂竟然「嘓」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她……聽了之後,反應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氣,哼了一聲:「她竟然反問我甚麼老人。」

    黃堂第三度叫我:「衛斯理!」

    我忍無可忍,氣往上沖:「有話請說,有屁請放,別像招魂一樣,不斷地叫我。」

    黃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應該在雞場中見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瞪著他,他搖著頭,神情更是怪得難以形容:「該如何說才好呢?」

六、見鬼

    我認識黃堂很久了,知道他不是行事顛三倒四的人,如今情狀如此古怪,那使我可
以肯定,必然有些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我定下神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黃堂吸了一口氣:「你來向我說在雞場中的情形,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頭,可是
一時之間,又想不起是甚麼事。等你走了之後,我才突然想起,三年之前,有一件案子
曾到過我的部門——」

    他講到這裏,我心中已是疑惑之極,黃堂的部門是「特別工作室」,專處理「疑難
雜症」,那和我的雞場之行,又有甚麼關係呢?

    我望著他,他續道:「三年之前,何氏雞場出了命案,雞場主人,何正漢,七十二
歲,原本是軍人,死得離奇。我的部門,曾插手調查。」

    他說到這裏,望定了我。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我在雞場中見到的何姓老人
,就是三年前離奇死亡的何正漢?」

    我的問題,可以說夠古怪的了——由於黃堂的神情如此異特,我才這樣問的,其中
也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成分在內。

    可是黃堂聽了,居然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是,就是他!」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黃堂大是駭然,說起話來也有點結巴,他道:「我,我可……不敢那麼說……那…
…是你自己說的!」

    我看他緊張成那樣,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然不會是那樣!天下有的是曾當過
軍人的老漢,總不成死了一個就不會有第二個了。」

    我這樣說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三年前的命案是一回事,我在雞場之中,見到了一
個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黃堂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的神態,仍然怪異之至,他岔開話題,又問:
「那……何姑娘,她怎麼說?」

    我有點惱怒:「我也告訴你了,她竟然反問我『甚麼老人?』」

    黃堂「嘓」地一聲,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你是不是要看看當年命案的……檔案
?」

    我沒好氣:「有必要麼?」

    黃堂堅持:「應該有點幫助。」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黃堂這樣說有甚麼用意,就道:「好,拿來!」

    黃堂立時向我遞過一只厚重的文件夾來,我打開,就先看到了一疊照片,只看了一
眼,我就陡然一呆。

    那是一張死人上半身的照片,黃堂說曾有過命案,那當然是命案發生之後拍的了。
令我發呆的原因是,這死者,赫然就是我在雞場中見過的那老人!

    雖然一活一死,容貌多少有點差異,但是兩者同是一人,殆無可疑。

    在那一霎間,我的臉色一定變得難看之至,所以黃堂在間我的時候,聲音大是有異
,他顫聲道:「就……是他?你說的老人……就是他?」

    我勉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氣:「這是三年前命案的死者?」

    黃堂點了點頭。

    我再吸了一口氣:「可是,我剛才在雞場見到的,就是他。」

    黃堂道:「不可能,除非你是——」

    他說到這裏,就住了口,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駭然地望著我。

    我知道他想說甚麼,他想說我「活見鬼」!

    我剛才自己也說過這三個字,但那是在開玩笑的情形下說的。同樣是一句話,在開
玩笑的情形下說,和真正認真的說,感覺大不相同。因為這句話並不普通,它是「活見
鬼」!

    我搖頭:「這不必爭,只要再到農場去,就可以明白究竟。」

    黃堂道:「若要快一點知道,可以去問何可人。」

    我有點惱怒:「我正在問她,是你硬把我拉出來的,為甚麼你不進來找我?」

    黃堂的回答,又是一個意外,他道:「因為當年命案發生之後,何可人曾被當作主
要的嫌疑來調查,但終於因證據不足,無法起訴。」

    我呆了好一會,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但我還是很快有了決定:「問她
去。」

    黃堂道:「怎麼問?」

    我又呆了一呆,一面向內走去,一面道:「該怎麼問,就怎麼問。」

    黃堂跟在我的後面,兩人一起推開病房門,只見房中情形,和我剛才來的時候一樣
,仍是何可人望著天花板,丁真望著何可人。

    我重重關上門,大聲叫:「何姑娘!」

    何可人淡然向我望來,倒是丁真嚇了一大跳。

    我說的還是那句話:「我才從何氏雞場來。」

    何可人的反應很冷淡:「你剛才說過了。」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目光轉移,望向我身後的黃堂。當她一看到黃堂的時候,剎那
之間,現出了怪異之至的神情,可是一閃即過。

    我忙向黃堂看去,只見黃堂望著何可人的眼神,也頗為奇特——只有有經驗的警務
人員,望著一個明知是犯了罪,可是卻又無法證明的人時,才會有這種眼光。

    一般來說,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之下,有罪者會因為心虛而避開去。

    可是這時,何可人卻和黃堂對視著,絕無規避之意。而且,還是她先開口,「黃主
任,我們又見面了。」

    黃堂也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三年過去了。」

    他們雖然只講了兩句話,但是我也可以知道,三年前,在雞場命案發生之後,何正
漢老人被殺的案件,黃堂作過調查,並且和何可人見過面。

    那就說明,三年之前,真的有一個叫何正漢的老人,在雞場死亡。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不禁在心中暗暗自責:怎麼啦,當然曾有過這件兇案,那
個叫何王漢的老人,也早已死亡。我在雞場中遇見的那個姓何的老人,我並不知他的名
字,雖然三年前的死者,照片看來和我遇到過的那個老人很相似,但人有相似,也算是
一個巧合,並不說明別的甚麼。

    我那時的思緒,相當紊亂,由於事情有我難以估計的怪異,所以想甚麼都不是很抓
得住中心。

    何可人說了一句之後,又道:「那隻雞……還沒有找回來,我想不到這事竟會勞主
任的大駕。」

    何可人在這樣說的時候,很是冷靜鎮定,也可以看出,她和黃堂這次見面,並不是
愉快的回憶。

    我心中的反感,又增了一分,因為她來來去去,都是提那隻沒找回來的雞,仍然不
提到在雞場之中,那行動不便的老人。

    黃堂冷冷地道:「衛斯理是我的朋友,我是陪他來證明一些事的。」

    何可人竟像是對黃堂所說的話,全然無動於衷,又轉回頭去望天花板。

    我哼了一聲:「何姑娘,有些事是要你來證實的。」

    何可人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也「哼」了一聲。

    丁真在一旁道:「她受了傷,有甚麼事非要問她不可?」

    我大喝一聲:「閉上你的鳥嘴!沒有你這蠢人的事。」

    給我一喝,丁真滿面通紅,何可人大是愛憐地望向他,又冷冷向我望來:「我根本
不認識你,有甚麼可以給你證明的?」

    丁真給何可人這一望,立時如沐春風,神采大是不同。我又道:「我才從你的雞場
來。」

    何可人冷笑:「這蠢人一直在誇說衛先生你的神通如何廣大,可是這句話,你已說
了三遍了。」

    我心中暗自惱怒,可是除了用這句話作開始之外,我想不到還有甚麼話好說。

    何可人諷刺我,我只好忍下來,道:「在雞場,我幫你餵了雞——」

    何可人道:「你也說過了,我也答過了。」

    我提高了聲音:「我還弄了食物給一個餓了兩天,行動不便的老人,那老人姓何,
是雞場的主人,你當年去雞場工作,是他收留你的。」

    我一面說,一面狠狠地瞪著她,何可人向黃堂道:「黃主任,這人……」

    她沒有說出我怎麼樣,可是不說出來,也擺明了她在說我是神經病。

    黃堂嘆了一聲,我又道:「那何老人,我見過的,是三年前的死者的甚麼人?」

    我這樣問,基於兩點:一、我確實在雞場見了一個何姓老人,與之談話,並煮食給
他吃。二、又同何可人表明,我知道三年之前何正漢的死亡事件。

    何可人對我的態度,一直是冷漠和不屑,直到聽得我如此問,她才驚訝之極,反問
道:「你說甚麼?」

    我道:「是你要我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的:那個何姓老人是甚麼人?」

    何可人皺著眉:「我不知道你在說哪一個姓何的老人。」

    我沉聲道:「在雞場的那個——」

    我接著把那何姓老人所住房子的方向位置,說了出來。

    我一路說,何可人的臉色一路變,等我說完,她臉色死灰,又驚又怒,不問我,卻
向黃堂道:「黃主任,這是甚麼意思?你至今還認為我是殺人兇手,所以才約了人編一
個無聊的故事來嚇我?」

    黃堂高舉雙手:「不關我事,幾個小時之前,衛先生確曾到過雞場,見過一個行動
不方便的何姓老人,並且和他談話——」

    我道:「至少談了大半小時。」

    丁真則在一旁緊張地叫了起來:「殺人兇手?甚麼殺人兇手?」

    不過沒有人理會這位大發明家,何可人喘了幾口氣:「沒有,我的雞場沒有這個人
——」

    她指著我:「你說的那屋子,以前是何老伯住的,何老伯死了之後,一直空著,你
……你……」

    看樣子,她也想說「你見鬼了」,但是她總算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我還想說甚麼,但黃堂在我的身後,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在這裏
和何可人爭,是沒有意義的事。雞場又不是南極,去看一次,很是容易。

    所以我只是悶哼了一聲,轉身向外就走,丁真叫:「衛先生——」

    我覺得這個大發明家的行為,類同白癡,所以也懶得理會他。

    一出了病房,我沉聲道:「她為甚麼耍賴得一乾二淨,甚麼都不承認?」

    黃堂道:「我看她也不是抵賴——」

    我火向上沖,厲聲道:「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是我活見鬼了!」

    黃堂卻道:「我們立刻去,一到就可有分曉。」

    他話中竟大有不相信我在雞場這段經歷之意,我揚起手來,想給他一拳,但他和我
熟了,頗能知我心意,我還沒有出手,他就一個箭步,跳了開去。

    我一直用凌厲的眼光瞪著他,一直到他討饒:「你再這樣望著我,我無法駕車了。


    我這才悶哼一聲,把責備他的目光收了回來——車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由他駕車
,在上車前,他甚至曾暗示我的精神狀態有問題,可能不適宜駕車,這才令我火上添油
的。

    不一會,車子就到了何氏雞場的門口,和我剛才來的時候一樣,那塊招牌——

    那塊招牌!

    那塊招牌上寫的還是「何氏雞場」四字,可是剛才來時,招牌上油漆剝落,很是殘
舊;但現在看來,卻相當新淨,一點也不舊。

    各位看倌,接下來發生的事,在很多小說中出現過,就算在衛斯理故事之中,也不
新鮮,在有關氣體人的那個故事之中,就有過類似的剎那之間,環境起了根本性變化的
情形。

    但聽人敘述這種情節是一回事,自己親身經歷這種情形,又是一回事。

    我一看到招牌變了樣,打開車門,跳了出去,奔向門口,門也變得不同了,而且上
著很堅固的鎖。

    我大叫一聲:「不是這裏,你來錯地方了。」

    黃堂來到了我的身邊,才道:「就是這個地址。」

    我搖頭:「那就是我上次找錯了地方,恰好另有一個何氏雞場——」

    我說了一半,就陡然住了口。

    因為那是絕無可能的事;那只不過是我在極度驚詫之時,沒有話找話說的想法。

    要弄開那鎖,自然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其時卻思緒紊亂,哪有心思。我聳身攀越
圍欄,跳了進去。黃堂也學著我,追了上來,他大聲道:「衛斯理,鎮定一點,你經歷
過那麼多怪事,這只不過是……小事一樁。」

    我悶哼了一聲,真的,是小事一樁,一開始的時候,我還認為要我參與這樣的小事
,真是一種侮辱;卻再也料不到,會有這種異峰突起的變化出現。

    我向內衝,兩排房舍依舊,雞舍卻新了許多,且不聞雞隻的騷動聲,取而代之是一
種「軋軋」的聲響。我先奔到雞舍之前,推門一看,只見雞舍之內,整潔得很,食槽之
中,有管子緩緩瀉下食物來——自動餵飼設備!

    我上次來的時候,若是有這樣設備,我斷無看不到之理。

    而且,我根本曾拖下每包重五十公斤的飼料,傾倒入食槽之中,這一切都不可能是
我在作夢。

    我陡然轉過身來,由於黃堂一直緊跟在我的後面,所以我一轉身,幾乎和他鼻尖對
鼻尖相碰。

    他又想開口說甚麼,我一揮手:「你別開口,我要好好想一想,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

    黃堂點了點頭,我又道:「我的意思是,把這件事的性質,分一分類。」

    黃堂又點了點頭,我向他說了我上次來到雞舍的情形,黃堂的神情,也怪異之至。

    我向外面那排房舍指了一指:「那何姓老人的屋子,就在那裏。」

    我們腳步沉重地走過去,推開門,陳設一模一樣,可是床上無人。而且,也不像是
才有人住過的樣子。不過雖是空屋,卻又打掃得甚是乾淨,顯然空屋也有人不時打掃之
故。

    我吸了一口氣,在屋中呆立了一會,又向黃堂講了我在這裏和何姓老人談話的經過


    黃堂神情更是怪異,又不住點著頭。

    我又向外走去,進了何可人的住所。

    何可人的屋子之中,變化相當大,有了電視機等音響設備,書也多了許多。

    我走近去,看到有兩盒「白蛇傳」的錄影帶,一盒是長篇電視劇,一盒是京劇。

    我一面搖頭一面道:「這位何姑娘,對《白蛇傳》像是特別有興趣。上次我來的時
候,一本《白蛇傳評話》正放在床頭。」

    黃堂指著書架:「這一本?」

    他已在書架上找到了那本書,取了出來,向我揚了一揚。我道:「就是這本。」

    接著,我就道:「我沒有來錯地方。但是兩次前來的時間,只隔了幾小時,一切的
變化,卻像是已隔了好幾年。」

    黃堂沉聲道:「兩個可能。」

    我示意他說下去,他道:「一個可能是,上次當你來到這裏時,有一股力量影響你
的腦部活動,使你的腦部受了誤導,看到了,聽到了,或自以為做了根本沒有做過的事
情。」

    我點了點頭,黃堂的分析很有理。人的一切感覺,皆由腦部活動決定,若是腦部活
動受了誤導,就會產生各種不同的感覺——我之所以不用「不真實的感覺」這個詞,是
因為我認為,感覺沒有甚麼「真實」或「不真實」之分,一切全是腦部活動的結果。腦
部有這樣的活動,就有這樣的感覺,有那樣的活動,就有那樣的感覺。感覺就是感覺,
無分真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

    這種想法,自生以來就有,也被不少哲人大大發揮過,但卻未曾和腦部的生理活動
聯繫在一起。

    腦部的活動,確然可以被外來力量所影響,而產生種種感覺。一些藥物可以達到這
種情形,還有更多來歷不明的力量,也可以造成這種情形。

    關於腦部活動受外來力量的影響,而衍生出來的故事,我過去有一個故事「茫點」
,曾經十分詳細地記述過。

    所以,我可以接受黃堂的這一個分析。

    我不由自主抬頭四面看了一下——自然,即使有這種力量存在,我也是看不見的,
那只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而已。

    我道:「第二個可能呢?」

    黃堂道:「第二個可能是,你上次來的時候,無意之中,通過了時光隧道,回到了
三年多之前,那也會產生了這種情形。」

    我也正想到了這個可能,所以由衷地鼓掌:「還有第三個可能嗎?」

    黃堂搖頭道:「有是有,可是……不想說。」

    我一攤手:「無非是想說我活見鬼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見鬼,但說無妨。」

    黃堂吸了一口氣:「但人鬼殊途,你要是見鬼見得如此實在,這……著實駭人聽聞
。」

    我踱了幾個圈,除了這三個可能之外,我也想不出再有甚麼可能來。

    黃堂又嘰咕了一句:「那何正漢死得怪……死了之後,也有可能作怪。」

    冤死的人,鬼魂特別容易作怪,這本是鬼傳說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聽了之後,心中不禁一動。黃堂曾把當年的兇案資料交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一看
到了資料中的照片,就和黃堂發生了爭執,對於兇案的經過並不知道。

    黃堂如此說,可知兇案大有蹊蹺,而且,何可人又會被當作疑兇——當我說在雞場
見到何姓老人時,她還以為我是和黃堂串通了,編了個故事去嚇她的。可知其中必然還
有許多曲折在。

    我就問:「三年前的兇案,有甚麼怪異之處?」

    黃堂道:「怪在兇手使用的兇器,和死者致死的原因。」

    我道:「肯定是被殺?」

    黃堂有點駭然:「你以為兇案和如今的事有關連?」

    我苦笑:「誰知道——最初,不過是要找一隻走失了的雞,已經由此而發生了怪事
,我自然要盡一切可能去追查真相。」

七、死得離奇

    黃堂道:「說得是——我也很想能找出兇手來,資料全在,你可以仔細看,我一時
也說不明白。」

    我點了點頭:「我們分工,你去留意何可人,我看她大有古怪——那隻走失的三六
五號的雞,要是找不回來,看她會怎麼樣。」

    黃堂一直表示極喜歡和我合作,所以聞言,大是興奮,大聲答應。

    我們走出去,看到有幾隻母雞跟在一隻大公雞之後,那大公雞大得異乎尋常,幾乎
高到人的腰際。顧盼之間,神氣活現。

    黃堂指著那公雞道:「考一考你,知道這公雞是甚麼名堂?」

    經黃堂這一問,我再仔細打量那頭公雞,覺得牠確然有不同凡響之處。當我向牠走
近去的時候,牠非但不避開,反而額上羽毛起伏,大有戰鬥的格局,看來更加神氣得很
,雄駿異常。

    我道:「我對雞的品種沒有研究,這公雞是甚麼名堂?」

    黃堂道:「這雞的名稱是『九斤黃』,原產地是中國江蘇省的一個叫浦東的地方,
聽說是在上海附近。」

    我笑道:「多承指教。想不到你對雞的品種,如此有研究,只不過你的地理常識差
了點,那浦東不是小地方,和上海隔江相對,有好幾道大橋連通,大大有名。」

    黃堂揮了揮手:「我也是三年前調查兇案,才知道這公雞是異種。」

    我大奇:「查兇殺案,和了解雞的品種,會有甚麼關係?」

    黃堂苦笑:「萬事皆有牽連——你回去看資料,就會明白了。」

    我們一直在談論那公雞,那雞也像是知道我們在談論牠一樣,站在原地不動,一群
十來隻母雞,圍著牠咯咯亂叫。

    而且,牠還側著頭,用牠那亮如點漆的眼睛,看著我們,頂上的雞冠高聳,其紅若
血。

    我看得有趣,伸手,想去牠的額上摸一下,手才伸出去,黃堂就叫:「小心!」

    一時之間,我還不明白黃堂叫我小心甚麼,那雞的頭一側,竟避過了我的手,向我
的手背直啄了下來。那雞的雞喙艷黃,看來鋒利無比。我忙一縮手,總算及時避了開去


    我反應快,順著那一避之勢,五指伸屈,已然向雞頭直抓了過去。

    這一下變勢,乃是中國武術小擒拿手中的一式「翻雲覆雨」,就算對方是一個武林
高手,也未必避得過去,何況只是一隻公雞!

    果然,我一出手,五指一緊,便已捏住了雞頸,手臂一振,把雞直提了起來。

    那雞雖然名叫「九斤黃」,但想來其後曾經品種改良,體重又有增加,一提在手中
,便知份量,怕有十五六斤重。

    我才一將雞提了起來,準備順手摔出去,又聽得黃堂叫道:「小心!」

    又是隨著他的叫聲,那雞雙翼張開,向我臉上搧來,同時,雙爪齊出,抓向我的臉
,不但攻勢快疾,而且,很是有力。

    若不是我一提起牠,就想把牠摔出去,早就有了發力的準備的話,等到牠攻來再發
力,只怕已來不及,已給牠抓中不可。

    這時,牠抓過來,我發力,恰好在千鈞一髮之際,手臂一振,已把牠摔了出去,撤
下了漫天的雞毛。那公雞咯咯怪叫,自半空之中撲向地,立時站定,略抖了一抖身子,
立時引頸高啼,啼聲嘹亮之至。

    牠並不逃走,啼了兩聲,仍然凝視著我。

    在那一霎間,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曾和不少高手交過手,也曾和一隻三千年老貓拚過生死,卻再也想不到,有一日
會和一隻公雞過招,而且一招之下,不分勝負。

    我也凝立著不動,和那公雞對峙著,黃堂這才氣咻咻道:「這雞大是古怪,是年老
成了精的,別再惹牠。」

    我盯著那公雞:「要是連一隻雞都不敢惹,那還有甚麼可幹的?」

    黃堂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說根本沒有必要去惹牠。」

    黃堂一早就大喝要我「小心」,這時又如此說,我心中一動,問:「是不是你曾惹
過牠,吃過苦頭?」

    我雖然在和黃堂說話,但是仍然盯著那隻雞,絕不放鬆。因為我感到這隻公雞在和
我過了一招之後,並不肯就此干休,隨時可以撲起來向我進攻,以報我剛才「一抓之仇
」!

    黃堂喘了幾口氣:「我倒沒有,但是有幾個警員,見牠神高馬大,想抓住牠看看;
又有的看中了牠的尾翎,非但沒能抓到牠,還被抓得……受了傷,其中一個,且眇了一
目!」

    我聽了黃堂的話,不禁有心驚肉跳之感,失聲道:「那還容牠活著?」

    黃堂道:「警員老想去抓牠,此是侵犯私人財物,是警員的不對。當時,何可人護
著牠,說是誰要是殺了牠的雞,非把事情鬧大不可,所以只好吃了個啞巴虧。當時,我
就覺得這雞場充滿了妖氣。」

    我再吸了一口氣,此時,那雞離我約有三公尺遠近,看來神定氣閒,大有高手風範
。我心念電轉,心想,牠有雙爪一喙,我只有雙手。除非是想把牠打死,不然,想活捉
牠,頗有困難。因為我很難在同時,用雙手抓住牠的一喙雙爪,只要牠有一喙一爪可以
活動,即使我抓住了牠,在近距離,牠就可以向我攻擊。

    自然,若要殺死牠,那就容易得多了。

    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且看我活捉牠!」

    黃堂道:「你跟一隻雞嘔甚麼氣,我們有事在身,別節外生枝了。」

    我道:「你不是說牠積年成精了嗎?我倒要看看牠有如何厲害!」

    我一面說,一面已抽出了腰間的皮帶來。

    為了對付一隻雞,我衛斯理居然要出動武器,真是勝之不武之極了。可是這雞一直
盯著我的目光,極其妖異,使我覺得牠兇心甚盛,非給牠吃點苦頭不可。

    黃堂道:「你要小心,這雞不但傷人,還可能殺過人。」

    我一怔:「此言何意?」

    黃堂道:「何正漢老人死於喉間受傷,氣管斷裂,可是法醫一直不能肯定兇手是用
甚麼兇器成兇的,我看了傷口之後——」

    他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我只感到了一股寒意冒上來,失聲道:「你以為是給雞
啄死的?」

    黃堂道:「是,可是我連提都不敢提。」

    這一點,我倒可以了解。黃堂是赫赫的特別工作室主任,要是追查命案,說死者是
被雞啄死的,只怕立刻會被人說他是神經病!

    我沉聲道:「你也不來和我商量一下。」

    黃堂苦笑:「這等小事,怎敢來勞你的大駕。」

    我怒視他一眼:「那你既然有懷疑,至少也應該抓住牠,看看是不是和傷口吻合,
以證明自己的設想!」

    黃堂也有點惱怒:「這種想法,想過就算了,如何能來真的!」

    我冷笑:「別推搪了,你根本抓不住牠。」

    黃堂也有了怒意:「好,看你的了,古人說殺雞焉用牛刀,現在是『抓雞要看衛斯
理』!」

    我一聲斷喝:「就看我的!」

    說著,我以皮帶作鞭,直上直下,一下就向那公雞揮擊了過去。

    「唰」地一聲過處,那公雞一躍而起,閃避了過去。

    畜生畢竟是畜生,我要的就是牠這一避!

    這一來,牠雙腳離地,我就可以下手了。當下,我手腕一轉,皮帶已向牠雙足纏去
——只要一纏中,一抖一拉,再伸手抓住牠的脖子,牠再兇,也難以逞惡了。

    我出手極快,可是忽略了一點。

    我忽略了雞本來是飛禽,雖然被蓄養年久,飛行本領已經退化了許多,但是牠畢竟
是會飛的!

    就在我皮帶揮出之時,只聽得那公雞「喔喔喔」一聲長啼,雙翅展開,騰空而起,
飛起了五公尺高下的空中。只見牠在半空之中,益見巨大,彩尾飄飄,頸毛抖動,好看
之極。就算是傳說中的鳳凰,飛在空中,也至多不過如此而已。

    牠一騰空,我這一擊,自然落空。

    像這樣的公雞,騰空飛翔的景象,並不多見,所以一時之間,我也不再出手,只是
盯著牠看。

    牠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又騰高了五六公尺左右,這才斜斜落下地,卻不再向我攻擊
,而是遠遠地落了開去,落地之後,又是一聲長啼。

    我只感到,牠一定在這一聲長啼之中,想表達些甚麼,但我當然無法了解牠的意思


    牠既然有那麼高強的飛翔能力,我再要抓牠,自然不是易事,除非令牠受傷,但我
又不想如此做。

    正當我在躊躇間,黃堂道:「你不感到,牠不想和你再打下去!」

    我奇道:「何以見得?」

    黃堂道:「牠剛才在半空之中,並未向你凌空下擊,只是飛了開去。」

    這時,那一群母雞又已向牠圍了過去,牠昂首闊步,帶著母雞們離去,竟不再理會
我。

    我呆了片刻,在剎那之間,我體會到了黃堂剛才所說,「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妖氣」
是甚麼意思,確然真有這樣的感覺!

    我和黃堂看著那群雞進去,這才離開了雞場。一上了車,黃堂又把那一夾子資料給
了我。

    我手按在夾子上,遲疑道:「你會懷疑到那雞啄死人,也真是匪夷所思之至了。」

    黃堂道:「現在看來,不單那隻公雞有問題,連別的雞也有問題。」

    我駭然:「有何根據?」

    黃堂道:「何可人堅持要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就大有古怪。」

    我點頭:「是,何可人知道一切。」

    黃堂也道:「是,可是她不肯說。」

    我伸手在夾子上敲了一下:「她不說,我們自己查!」

    黃堂大是高興:「有你參加,說不定三年前的疑案也能破了。」

    我苦笑:「別期望太多,別忘記,我連一隻雞都對付不了。」

    黃堂忽然大生感慨:「人本來只有在對付自己同類的時候,最有辦法;對付其他生
物,即使小如蚊子也束手無策,比起歷史上的人類大屠殺來,遜色多矣。

    我也不禁默然半晌,才道:「你去密切留意何可人的動態——我估計,那隻三六五
號的雞,多半找不到了,且看她有甚麼劇烈反應。我去看資料,同時也和白素商量一下
。」

    黃堂沒有異議,在醫院門口我們分手,我駕自己的車回家,白素卻不在。

    我到雞場去,全是由於白素的堅持,這時她卻又不知去忙甚麼了。

    我定了定神,就開始看三年前,在何氏雞場發生的那件命案。

    花了約莫兩小時左右,才把所有資料看完,當然也明白了何以一樁命案,會到了黃
堂這個特別工作室主任手中的原因。

    命案確然有特異之處。

    首先,是死者陳屍的地點。

    死者被發現時,是在雞場附近的一個排水渠的建築工地上。

    那工地上堆著大量巨大的水泥躉柱,每一個都有兩公尺高,一公尺見方,自然其重
無比。

    每五個或六個水泥柱堆在一起,每堆之間,留有十分狹窄的空隙,人要側著身才能
擠進去,身子稍胖一點,只怕也難以通過。

    在那工地上,總共有數十堆這樣的水泥柱,所以,也形成了一個極窄的「迷宮」。
平時,工人都是在水泥柱的頂上走來走去,從來沒有人擠進柱堆中的通道過。

    何正漢的屍體,就在這一大堆水泥柱的中心部分被發現。

    由於屍體被發現的地點如此特別,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死者何正漢一定是自己擠進
去的。

    資料中有水泥堆的照片,也有自上而下拍攝的,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水泥柱堆中窄窄
的「通道」,只有三十公分闊左右。

    不論從哪一邊進去,要到達陳屍之所,至少要側著身子,擠著行進五十公尺左右。
何正漢行動不便,看來至少要四十分鐘的時間。

    於是有了疑問之一,他費那麼大的勁,擠到水泥柱堆的中心部分去,是幹甚麼去了


    警方肯定發現屍體之處,正是兇殺現場,是由於若是他死在他處,根本沒有可能把
他的屍體搬進那麼狹窄的通道,到達陳屍地點。

    人死了之後,身子變得僵硬,還會有些微發脹,所以屍體被發現之後,要大費周章
把水泥柱移開,足足兩天之後,才能把屍體弄了出來。

    起初,在屍體還未搬出來之前,派了一個身形瘦削的警方人員,擠進去看過,肯定
人已死了,但是卻未曾發現死因。所以,最早的猜測是,何正漢不知是由於甚麼原因,
擠進了窄縫,卻由於行動不便,擠在裏面,出不來了。所以,是餓死在裏面,或是焦急
之下,心臟病發死在裏面的。因為事先,警方曾接獲過何正漢的失蹤報告。

    報告何王漢失蹤的人,是雞場的經理,和何正漢一起經營雞場的何可人。

    何可人是在一次出市區到市場送雞之後回來,發現何正漢不在雞場之中,由於何正
漢久已行動不便,根本不可能離開,所以何可人立即報警,警方也立即受理,作了調查


    調查並沒有結果,雞場之中,絕無劫掠過的跡象,就是老人不見了。

    在調查失蹤的過程中,警方已深入地了解了何正漢和何可人之間的關係,資料上全
記錄了下來。

    我在看這部分資料的時候,心中一直有一團寒意在打著轉。

    因為那何姓老人,跟在床上一面吃著我為他煮的麵,一面嘮嘮叨叨跟我說話的,一
模一樣。

    由此可知,我見到的那何姓老人,正是三年前離奇死去的何正漢!

    (活見鬼!)

    也有一些資料,是我所不知道的,重要的一點是,在何正漢死前一年,他已立了遺
囑:在他死後,他的一切全歸何可人所有。

    處於偏僻郊區的一個雞場,本來也值不了多少錢,但是對於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女來
說,卻是可以安身立命之所,重要之至。

    所以,即使是在調查失蹤期間,警方也對何可人有所懷疑。

    由於雞場只有他們兩人,何可人的話,也就是唯一的資料了。

    屍體是失蹤五天之後被工地的工人發現的。

    好不容易,把屍體移出來之後,立時發現何正漢老人不是餓死的——死因一看就明
,在他的咽喉處和太陽穴處,有兩個明顯的傷口。

    咽喉處的那個傷口,穿透了氣管;太陽穴上的那個,更不必說了,那是致命的所在


    法醫檢驗的結果是,傷口由一個尖利的錐形物體所造成,兩處傷口的深度,都是三
公分。咽喉處的那個傷口較深些,太陽穴的那個穿了頭骨,簡直是匪夷所思。

    大家都知道,人的頭骨堅硬無比,醫學上,為了要解開人的頭骨,不知經歷過多少
的研究。

    當然,若是用利器硬要在頭骨上穿一個洞,也可以做得到,但必須要有很大的力道
,譬如說,一根鑿子,再加上一柄鎚,用力在頭骨上敲進去就可以達成。

    但是,在陳屍地點的那個空間之中,根本沒有供兇手發力的空間,人擠在裏面,連
轉個身都難,如何揚起手來發力傷人。

    當然,若有一柄手槍,要在人的頭骨上開一個孔,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可是檢查的
結果,那個小孔是利器所形成的,絕非子彈孔。

    就是因為這一點,所以案子才轉到了黃堂主持的特別工作室來。

    黃堂的調查堪稱全面。他又找來了法醫,重新檢驗,仍然確定傷口是由「某種利器
」所造成。而且估計,要在人的頭骨上,造成這樣深度的一個傷口,至少要有一百公斤
左右的撞擊力,才能達成。

    就算是一個壯漢,揮動大鐵鎚要發出一百公斤力道,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是在一
個根本無法發力的狹窄空間之中。

    於是,黃堂又設想,何正漢是在他處被謀命,再移屍到水泥柱去的。

    可是經過了嚴密的環境調查,發覺無此可能,因為堆放水泥柱的空地上,並沒有任
何搬運屍體的痕跡留下來。相反地,找到的幾個腳印都是何正漢的,可知何正漢是自己
走進去的。

    死人當然不會走路,也由此可以證明,何正漢是在水泥柱的窄縫被殺的。

    除了腳印之外,還有何正漢使用的手杖,點在地上留下來的痕跡。

    從那些痕跡看來,何正漢當時並不是以正常的步伐向前走。

    他是相當急促地在趕路——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有甚麼必要急急地趕著,擠進水
泥柱中的窄縫中去呢?

    那根手杖一直握在何正漢的手中,握得很緊,屍體移出來之後,要費一番工夫,才
能從他的手中取下來。

    所謂手杖,是自己用樹枝製造的,很是普通,可是在手杖前半端,卻有好幾處新近
才砸傷的痕跡,像是用手杖敲擊在甚麼硬物上造成的。

    這一點,也很快地查明,因為在那堆水泥柱的外緣,有一堆水泥柱上,沾有手杖的
木屑——由此可知,黃堂的工作,做得如何仔細。

    這個發現,可以知道,何正漢在來到水泥堆前時,曾舉起手杖來,猛烈地敲擊著水
泥柱。以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能令手杖的木質受損,那一定是傾了他的全力。

    他為甚麼要那麼做呢?

    黃堂提出了問題,但是沒有答案。

    然後,資料之中,就提到了何可人。

    由於有何王漢的這份遺囑,所以何可人有了嫌疑,但何可人有充分不在現場的證據
——何正漢失蹤那天,她一整天都在市區,而且,現場也根本沒有她的腳印。對於何可
人,黃堂有一點私人意見。

八、入魔

    黃堂的私人意見,並不算是正式的檔案,只是他以現任特別工作室主任的身分,對
案件的看法,並沒有甚麼作用,但卻可以供後來對這案件有興趣的人參考。

    他的私人意見,分為兩點。

    其一,他認為這件案子,不可解釋的因素太多,但若撇開所有不了解的因素不提,
視那些全是障眼的迷霧,只把它當普通案件來看,那麼,嫌疑最大的,還是何可人,因
為只有她有動機殺死何正漢。

    其二,黃堂對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他一再說明,何可人給警方的口供,雖說
沒有說謊,但只是冰山一角。以他的辦案經驗來看,還有許多事何可人絕口不提,隱瞞
著。所以,他以為何可人雖然年輕貌美,但卻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

    對於黃堂的第二點意見,我也有同感。目前的情形就是如此,何可人堅持要找回所
有的雞隻,彷彿少了一隻,就會大禍臨頭。但究竟是甚麼原因,她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行徑可惡得很。

    黃堂又在私人意見中表示,那許多不可解釋的現象,可以提供豐富的想像力,例如
行兇是人類以外的某種生物等等。

    我知道他在寫下一些意見時,已經想到了「雞殺人」的可能性。

    但是由於這種想法實在太怪誕,所以即使是在私人意見之中,他也不敢隨便明寫出
來,唯恐給人家作笑柄。

    我看了他這個意見,倒覺得黃堂的說法並不可笑,反而很值得進一步去探討,死者
的傷口,確實可以是雞啄所造成的。

    問題是,一隻公雞,就算是「九斤黃」,體型龐大,但要一下子在人的頭骨上開一
個孔,致人於死,也未免叫人難以接受。

    我此時的困惑,比黃堂當時更甚百倍,因為不但這個案子是一團迷霧,我還見到了
案中的死者,與之交談,還煮了麵給他吃。

    這是奇上加奇,奇到了難以設想的地步!

    這一天,餘下來的時間中,我就一直在這奇上加奇的事上動腦筋,可是不得要領。

    一直到了午夜時分,白素、紅綾居然都未回來,連溫寶裕也沒有消息。

    我並不為他們擔心,只是難以想像他們幹甚麼去了。看看時間漸近午夜,我想到,
何可人定下的找那最後一隻雞的時限已經到了,黃堂那裏怎麼也沒有消息?

    正想著,電話鈴響起,我一接聽,正是黃堂打來的,他語音急促:「何可人堅持要
出院,現在,丁真正在和醫院交涉。」

    我沉聲問:「理由是甚麼?」

    黃堂道:「沒有理由,她吵得天翻地覆。我想,真正的理由是,限期到了,那三六
五號的雞,還沒有找回來!」

    我又問:「丁真的意思是——」

    黃堂道:「丁真同意她出院,醫院不同意。」

    我想了一想,一般在這樣的情形下,若是病人堅決要走,醫院最後也必然無可奈何


    所以我道:「她一走,就跟蹤,二十四小時,密切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黃堂的聲音大是遲疑,他問:「目的是甚麼?」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位姑娘的行為,很是異特,所以要監視,你別
因目的不明而忽視,要動用最好的人和最先進的儀器。」

    由於我說得很是嚴重,黃堂也不敢怠慢,連聲答應,道:「我會用最好的設備和人
員,設法拖延何可人返回雞場,以便我可以先去佈置。」

    我忙道:「這樣最好。」

    當時,我也只不過是對黃堂的部署順口讚許而已。那時,真想不到黃堂的佈置,竟
會如此精密,令得監視工作進行得無懈可擊,當然對解開整個謎團,起了相當重大的作
用。

    事後,每當我提起這點,由衷地表示他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之中,(不到一小時),
作出這樣的佈置,真是了不起之際,他就回答:「當然,衛斯理下了進攻令,我這當小
卒的,能不拚了命打衝鋒嗎?」

    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當時,我放下了電話,心中在想,何可人不顧自己的傷勢,堅持要回雞場去,
不知是為了甚麼?她腿骨斷折,若是手術之後的護理不善,很可能由於骨骼生長不好,
而形成跛腳,那對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性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她竟連這一點都不顧,那是為了甚麼?

    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電話卻又響了起來,接道,對方還沒有出聲,我就有這個
直覺,知道那是白素打來的,所以我立時問:「你到哪裏去了?」

    果然是白素,她道:「我在小寶的大屋,有一些有趣的事,你快來。」

    我道:「我這裏發生的事更有趣,且怪異莫名。」

    白素道:「好,來了一起說。」

    在這兩句話之間,我聽到電話中有一些古怪的聲音傳來,可是,一時之間,又分辨
不出那是甚麼聲音,白素已掛上了電話。

    我一秒鐘也不耽擱,立時飛車前往。一進了大屋的大廳,我就知道剛才在電話中聽
到的,難以辨認的是甚麼聲音了。那是一隻母雞發出的聲音,那隻母雞在不斷地急急走
著,一面走,一面就發出那種聲響。

    白素正盯著那隻母雞看,不單有白素,還有溫寶裕和紅綾。

    那母雞的行為很古怪,牠不住地在左衝右突,像是想衝出一個牢籠,可是在牠的四
周,卻又沒有甚麼東西攔阻著牠。

    我正在疑惑間,紅綾先叫了一聲:「爸!」

    隨著她這一叫,我看明白了那隻母雞何以不斷如此惶急不安地不住走動的原因了。

    原來,紅綾的那頭鷹,正居高臨下,停在頭頂的一根構樑之上。

    鷹是雞的大敵,何況那鷹又是非同凡響的神鷹,所以牠根本不必有任何動作,只要
轉動目光銳利的眼睛,望到哪裏,那雞就逃到哪裏,但逃來逃去,都逃不出神鷹目光注
視的範圍。

    神鷹的目光,所能籠罩之處,等於是一只無形的大牢籠。

    這情形,一如令狐沖根本不必動手,只須目光注視,便令得武當派的兩大高手不住
左閃右避,騰挪跳躍,如大禍臨頭一樣。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道:「用一隻神鷹來欺負一隻母雞,太不公平了吧!」

    紅綾道:「爸,這母雞狡猾極了!」

    我向紅綾望去,示意她進一步解釋「狡猾」的意義。紅綾道:「若不是神鷹,根本
找不到牠,也抓牠不住。」

    這時,我已留意到了那母雞的一邊翼尖上,有一個小小的標誌牌,我「呵」地一聲
:「這是編號三百六十五的那隻,是你們抓了來?」

    溫寶裕道:「我這主意不錯吧,叫神鷹出馬,去找一隻走失了的雞,那是萬無一失
的事。」

    我道:「是在哪裏找到的?」

    紅綾道:「在附近的一個山洞裏,這雞藏得極好,可是到底給神鷹抓了出來。」

    我道:「先讓牠安靜下來,這樣不停地動,只怕牠會力竭而死——至今為止,我們
還不知道這……這些雞有甚麼古怪。」

    溫寶裕和紅綾齊聲問:「會有甚麼古怪?」

    白素則問:「雞場之行如何?」

    我只回答白素的問題,道:「雞場之行,見到了一個三年前被謀殺的人。」

    這句話一出,溫寶裕和紅綾也一起靜了下來。

    我把我的經歷說了一遍,溫寶裕一面聽,一面大呼小叫,發表意見。

    他的意見,倒和黃堂所說的差不多,說一定是雞場有一股力量,影響了我腦部的活
動。

    被外來的力量影響腦部活動,從而有了根本不存在的經歷,這種事,白素曾經歷過
,她也傾向於這個可能,溫寶裕更發揮想像力:「飛禽的糞便,會使人產生幻覺。蝙蝠
的糞便,就有這能力,甚至會使人發瘋。」

    我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沒有發瘋,蝙蝠也不是飛禽!」

    溫寶裕無話可說,知道自己舉錯了例子。

    我道:「由於這隻雞沒找回來,何可人堅持要回雞場去,會發生甚麼事,由黃堂負
責監視。」

    這時,也不知那神鷹用了甚麼方法,那母雞不再慌張地撲來撲去,伏在地上不動。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不等我開口,就知道我要問甚麼,她道:「我仔細看過了,看
不出這隻雞有甚麼特別之處來。」

    就在這時,我突如其來地,想起了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提到過的問題,脫口道:「
你看著牠的時候,牠是一隻雞,誰知道沒有人看到牠時,牠是甚麼?」

    溫寶裕駭然:「會是甚麼?」

    我攤了攤手:「我只是有這樣的一個問題,並不代表我有答案。」

    我一面說,一面向那隻母雞走過去,蹲下身子來,盯著牠看。

    母雞卻在這時閉上了眼睛——這令得我心中一動,白素在旁道:「看起來像是牠不
屑和人對望。」

    我陡然道:「是不屑和人對望,還是不敢和人對望?」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由於我和那隻大公雞,曾在雞場之中,有過對望的經歷
。當時,和一隻雞對望,說起來是很無聊的事,但其實我卻一點也不輕鬆,反倒有妖異
之感。

    由於曾和公雞對望,所以此時母雞閉上了眼,我產生了牠不敢和人對望的感覺,因
為我確知在雞的眼神中,也會有一些甚麼表達的。那公雞在和我對望之際,就有著明顯
的敵意。

    白素沉聲道:「牠怕被人看穿心意?」

    我道:「或許是。」

    在我和白素作出如此怪異的對話之際,紅綾睜大了眼,好奇之至。溫寶裕則不斷打
自己的頭,表示對我們的話不能接受。

    白素皺著眉:「不知道有甚麼方法,使牠至少可以睜開眼來。」

    紅綾道:「叫神鷹命令牠!」

    我和白素一起搖頭:「不行。那樣,在牠的眼中,只會看到恐懼,看不到其他。」

    溫寶裕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們——」

    我和白素都不理會他,我嘆道:「要是公冶長在就好了——歷史上,能通鳥語的人
,好像只有他一個!」

    我這樣說的時候,斜睨向紅綾。紅綾一拍胸口:「神鷹說甚麼,我就聽得懂。」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笑道:「要是鳥類也有共通的語言,那就好了!」

    我苦笑:「你說甚麼『也有』,連人類都沒有共通的語言,何況鳥類。」

    白素揚眉:「人類未必比鳥類進步,至少鳥類會飛,人類就不會。」

    在我和白素說話期間,紅綾已向神鷹發出了一些古怪的聲音,神鷹也回以同樣古怪
的聲音,顯然他們是在彼此交換意見。

    紅綾對我們道:「神鷹說,牠只聽得懂雞隻逃命時叫的話,以及母雞下了蛋之後告
訴別人的話。」

    我不禁失笑:「那我也會聽!」

    紅綾道:「不過神鷹說,就算牠不會聽,他知道母雞會聽他的話。」

    我不禁大奇:「有這等事?」

    我的奇怪,並不在於「鷹的語言」、「雞的語言」這一方面——任何生物皆有自己
的語言,甚至螞蟻也有;有些生物的語言,甚至已進步到不必發出聲音,只是一種無聲
的交流溝通。甚至連植物,也各自有它們自己獨特的語言,鷹和雞,自然會有語言。

    我所奇怪的是,神鷹不是普通的鷹,牠曾追隨曠世奇人天工大王,見多識廣,足可
當那個「神」字而無愧。

    自然,那也不能要求牠懂得所有鳥類語言,牠不識雞語,不足為怪。可是,那隻母
雞,只不過是一隻雞場中養大的雞,自從蛋中孵化以來,只怕未曾離開過雞場,牠有甚
麼能耐?就算牠是一個天生的語言天才,牠又有甚麼機會學會鷹的語言?

    這時,不但我心中大奇,連白素和溫寶裕也想到了這一點。

    我們都望向紅綾,望她作進一步的解釋。

    紅綾忙道:「我不知道,是神鷹說的,神鷹告訴我,這母雞極狡猾,不是好東西,
該把牠送到市場去宰了,不應該留著!」

    當我聽到一半時,我已開始留意那母雞,只見牠曾迅速地睜開眼又閉上有兩三次,
這算甚麼?是表示牠的害怕?牠又何以會害怕?牠是聽懂了紅綾的話。

    這母雞,不但聽懂鷹的語言,而且,還聽得懂人的語言!

    我一想到這一點,走過去,一伸手,抓住了那母雞的雙翅,把牠提了起來——用手
抓住雞隻的雙翅近身體部分,這是標準的抓雞方法。

    在我出手的時候,我已準備牠反抗——在經過了雞場之中,和那公雞的一役之後,
我再也不敢對區區一隻雞有任何輕視。

    我一提起牠來,那母雞卻一點反抗也沒有,反常的是牠雙腳並不縮起,反倒軟軟地
垂了下來。牠仍然閉著眼,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你是豁出去,不怕死了?」

    溫寶裕忙道:「你別叫自己入了魔,牠只不過是一隻雞。」

    我聽了之後,心中一凜——此時,我簡直已把那母雞當作是人,才會這樣對牠說話
的。

    我自己不覺得怎樣,可是旁觀者卻已感到我的行為「入魔」了。

    我吸了一口氣,仍然盯著那隻母雞,對溫寶裕道:「不是入魔,對付異常的事,就
要用異常的辦法!」

    這時,被我提在手中的母雞,一動也不動,閉眼垂腳,看來像死了一樣。

    我又道:「你看到了沒有,牠在裝死。」

    紅綾、白素、溫寶裕一起圍了過來,白素沉聲道:「這母雞的情形,如同很多年前
,我們遇到過的那隻老貓。」

    對於白素這個問題,我也想到過了——在衛斯理故事之中,《老貓》是一個很普遍
為人知的,所以不必再作介紹了。

    我搖頭:「情形只怕不同,我不以為牠的體內,有一個外星人的靈魂侵佔著!」

    我一面說,一面抖動了兩下,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提在手中的雞隻,一定會掙
扎幾下,發出叫聲的。可是此際,在我手中的那隻,仍然一動不動。

    我向各人望了一眼,各人也都詫異之至,紅綾道:「神鷹早說過,這母雞狡猾之至
。」

    我悶哼:「真的,一日之間,叫我遇見了兩隻怪雞,公雞兇猛無比,母雞狡猾異常
——」

    由於這種事實在太怪,所以我話說到了一半,竟然無以為繼,難以說下去。

    這次,輪到溫寶裕自己入魔了,他道:「小說筆記之中,頗多異物成精的,有沒有
雞成精的?」

    白素居然並不駁斥小寶的這種想法,道:「《聊齋誌異》之中,有一些鳥類成精的
記述,鸚鵡、秦吉了等等,不過沒說有雞。」

    這時,我腦中很是紊亂,忽然想到,我在雞場要對付那公雞之時,黃堂曾說那公雞
是「積年成了精的」。黃堂這樣說,自然只是說那公雞不好對付,不是說那公雞真的「
成了精」。

    「成精」,在傳說中,有一個特定的公式,不論是甚麼生物,甚至不是生物,都有
可能成精——「掃把精」如此著名,掃把就不是生物。

    成精有一個特定的過程,或吸收日月精華,或積年累月,或受了高人點化等等,但
是所有的記載都含糊不清,沒有說出一個最重要的重點:為甚麼世上那麼多狐狸,絕大
多數都沒有成精,只有少數成了精,可以在大顯神通之餘,被人尊崇為狐仙呢?

    固然,成精要經歷一個過程,但是最早的契因,又是甚麼?

    從來沒有人提及過這一點,也從來沒有人探討過這一點。

    在成了精之後,不論原來的形體是甚麼,公式化的,一律可以化為人形,以人的外
形進行活動。人類除非有照妖鏡之類的法寶,又或者是有特異功能的高人,不然,無法
覺察。

    在人的面前,成了精的一切,以人的形態活動;在人看不見的情形之下,成了精的
東西,有時會現出他原來的形體來。

    我思緒雜亂地想到了此處,突然又想到了故事一開始時就提到的那個問題來了。

    我不禁苦笑,因為這問題不會有答案。

    成了精的物體,現出原來的形體,這種情形稱作「現原形」或「現身」——這個詞
,早被廣泛地應用在語言和文字之中,通常都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這時,溫寶裕提出了這問題,白素又應和,我把雞提高了些:「你們的意思是這雞
成了精?」

    白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突兀地道:「你且放牠下來。」

    我道:「怕牠逃了。」

    白素道:「不妨,有神鷹看著,逃不了。」

    我點了點頭,故意把手再提高了些,才鬆手。

    那雞直跌向地,落在地上,才抖了抖身子,仍然伏著一動不動。

    如果雞隻也有身體語言,那麼牠分明是在說:「我豁出去了,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
辦吧!」

    紅綾和溫寶裕齊聲道:「真有點怪!」

    剛才,我把牠提起來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牠翼尖上釘上去的標誌有著號碼,
正是三六五號。我在想,何可人特地把這五百六十隻雞,釘上號碼,不知是有甚麼用意


    總之,這件事發展到如今,每一個情節,表面看來,都是平平無奇,普通之至。可
是深一層探索,卻又是撲朔迷離,全不可解。

    紅綾已經有點不耐煩起來:「我們總不能一直看守著牠啊!」

    我知道紅綾口中的「我們」,是指她和神鷹而言,並非指她和我們等人。我還沒有
回應,溫寶裕已經找出了一綑繩子來,我道:「只怕綁不住牠,得去找一個鐵籠!」

    溫寶裕道:「有鐵籠,我去拿!」

    他一陣風也似,捲了出去。

九、監視

    溫寶裕的巨宅,是陳長青留給他的,規模極大,上下五層,還有地窖,裏面甚麼都
有,有鐵籠,也不足為奇。

    我仍然盯著那母雞看,牠仍然一動不動。我思緒紊亂,不免又有「入魔」之想:「
這怪雞,要是真的成了精,幻化人形,不知會是甚麼樣的?」

    白素笑道:「當然是一個美女——大多數的妖精都是美女,要不然,妖精怎麼在某
些女人的語言之中,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詞了呢?」

    我又道:「何可人她——」

    我只說了一半,就被我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所以住了口。

    白素也怔了一怔,這才道:「你的意思是,何可人她,她……她……」

    白素也無以為繼,因為這種事,平時在生活中都不會出現,自然用語言也較難表達


    我卻已明白了她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用力點頭。

    白素吸了一口氣:「她……發現了那些雞全成了精?」

    我自己也感到那太荒誕了,所以反問:「你看有這個可能嗎?所以她才把牠們都編
了號,把牠們送到市場去宰殺,又不讓其中有一隻漏網!」

    白素在思考我提出的這一點假設,這時那母雞忽然站了起來,又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發出了一串古怪的聲響,聽來竟然有點像是冷笑。

    不管怎樣,那母雞這時的動作,是對我和白素對話的反應,應無疑問。

    白素也注意到了這情形,兩人互望,都有駭然之色,我道:「牠如能懂得鷹的語言
,那麼,也就有可能懂人的語言。」

    白素立即同意了我的說法,她已在向那母雞問:「你懂我們的話,是不是?你表示
一下,懂我們的話,相信對你本身有好處。」

    同樣的話,白素連說了三遍,可是那母雞十分可惡,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回憶起當年我和白素一起對付那隻老貓的往事,就冷冷地道:「別理牠了,等牠
自己考慮,牠要不作表示,一宰了之。殺雞拔毛,又不是甚麼新鮮事,每天被殺的雞成
千上萬,誰在乎牠這一隻!」

    我這話,在恐嚇程度上也夠高的了,可是那雞仍是一動不動。

    一個人不肯說話,或者還可以有辦法,可是一隻雞不肯有反應,有甚麼辦法?

    我用足尖輕輕踢了牠一下,牠順著我踢的勢子,滾動了一下,就像是一堆爛泥。

    這時,溫寶裕已提了一只鐵籠子來,也不知那原來是幹甚麼用的,此時用來關雞倒
綽綽有餘。溫寶裕還拿來了一碗水、一碗米,把那隻母雞提了一起放進籠內。

    然後,他站起來問我:「放在哪裏?」

    我心中一動,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就向外走去。溫寶裕很是機靈,跟在我的後面,
出了大廳,我還轉過了一個走廊的彎角,才道:「你可有自動監視設備?」

    溫寶裕怔了一怔:「有!監視誰?」

    我道:「就是那隻母雞,置牠於二十四小時的監視之下,要有不斷的錄影。」

    溫寶裕大奇:「不能給紅綾母女知道?」

    因為我要他出來,才對他說這幾句話,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我道:「不是!不要給那母雞知道。」

    溫寶裕不但現出了古怪之極的神色,連喉間也發出了古怪的咕咕聲,他那時的情形
,看起來就真的像是一隻怪雞。

    我不等他開口,就道:「不要問我為甚麼,因為我也不知道,照我的話去做。」

    溫寶裕吞了一口口水,還是問了一句:「那……母雞會是甚麼?」

    我攤了攤手,轉身走了開去,溫寶裕仍然跟在我的後面。一進大廳,白素就向我望
去,我就點了點頭——白素自然知道我去佈置甚麼,紅綾就未必明白。

    溫寶裕提起籠子來向外走去。那神鷹忽然居高臨下,飛了下來,在鐵籠上停了一停
,才再飛向紅綾,停在她的肩上,又發出了一陣聲響。

    紅綾道:「神鷹說,那母雞狡猾,小心別讓牠逃走了,只怕難以再抓回來。」

    溫寶裕答應著,我向神鷹看去,問:「牠一再說那母雞狡猾,可有進一步的說明?


    紅綾搖頭:「我也問過了,沒有,神鷹說這雞和普通的雞不同。」

    我心中想,這鷹,雖然還不至於幻化人形,可是和成精的程度,也相去不遠了。

    而且,牠和雞是同類,互相之間,自然更易了解,這使我感到自己的佈置,不算是
甚麼空穴來風,自然更不能算是入魔。

    紅綾見自己不用看管那母雞了,感到輕鬆自在。我看見她在跳跳蹦蹦,她一跳,肩
上的鷹就展開雙翅,以求平衡。

    我心中一動:「說不定還有勞煩神鷹之處啦!」

    紅綾有點緊張:「要叫牠去幹甚麼?」

    我道:「放心,對牠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這時,我想到的是雞場的那隻大公雞,若是由神鷹去對付牠,只怕大公雞再兇猛,
也要俯首就擒了,但此際我還想不出有甚麼要去對付那大公雞的理由,所以暫時不說出
來。

    紅綾只是怕我派神鷹去冒險,聽得我那樣說,也沒有再放在心上。

    不一會,溫寶裕回來,做了一個「一切妥當的手勢」,我們也告別離去。

    回家途中,我和白素都不說話——通常,遇到了事情發生,我們都會好好討論。但
是討論也要先有設想,但這件事,我和白素都難以作出任何設想來,試問作何討論?自
然只好不出聲,各自思索。

    紅綾一直望著車外——神鷹不在車廂中,只是隨著車子在飛,紅綾就是在看牠。

    白素首先開口:「你想要神鷹去對付那隻公雞?」

    我道:「應該說,如果我再到雞場去,又會面對那隻公雞,我希望和神鷹在一起,
那麼,比較容易對付。」

    紅綾笑了起來:「豈止容易對付,簡直是三隻指頭捏田螺,手到拿來。」

    她近來在溫寶裕處學會了不少粗言俚語,使用起來,倒也得心應手。

    白素點了點頭:「是需要這樣——你想,你上次在雞場,見到了那何姓老人——」

    我忙道:「那是不知甚麼力量使我見到他的。實際上,沒有那個人,那個人早已死
了。」

    白素皺著眉:「見到他是幻覺,可是你做的那些事,也是幻覺?」

    我呆了一呆:「甚麼意思?」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那些你做過的事,只是你以為做過了,還是真的做過?」

    我不禁呆住了,則聲不得。

    上次在雞場中,我曾把大包的飼料拆了開來餵雞,也曾煮了麵,做了不少事,對我
來說,在感覺上,全是「真」的做了。

    可是,事實上,我「真」的做了嗎?還是那一切,也全是我的幻覺?

    如果那一切,全是我的幻覺,那麼,在我感到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時候,我真的在幹
甚麼?如果一旁有人看到我,當時我是甚麼樣情形?是呆坐著不動,還是真的有所動作
,可是手上卻一無所有?

    這種怪異的情形,實在令人頗感寒意,白素又道:「不能肯定?」

    我苦笑:「完全不能!」

    白素嘆了一聲:「我的意思是,那甚麼力量若是能支配你的行動,那太可怖了!」

    我陡然吃了一驚,以致車子也不正常地跳動了一下。白素所說的情形,不是不可能
出現,也確然可怕之至,我自言自語:「是甚麼力量,竟然能令我產生……這樣的幻覺
?」

    白素沉聲道:「所以,一定要去弄清楚。」

    我點頭,問紅綾:「你要不要先回去?」

    紅綾笑:「剛才不是說要神鷹助陣嗎?我怎能不趁這熱鬧?」

    我揚了揚手,表示同意,轉了一個彎,直赴郊區。

    我一面駕車,一面在思索,略有所得,我道:「許多難解的事,其實只是一件。」

    白素「嗯」了一聲,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道:「在那雞場之中,有一種古怪的力量在作怪。」

    紅綾聽了,「咭」地一聲,笑了出來,我道:「怎麼,我說得不對?」

    紅綾忙道:「對,不過說了等於沒說。」

    這世界,反駁父親的,往往便是親愛的女兒。我道:「甚麼說了等於沒說?確定了
方向,只要把這股力量找出來,就可以解決問題。」

    白素倒同意我的見解:「這股力量,不但能使人產生幻覺,而且,還可能殺過人!


    紅綾大聲道:「我不同意『產生幻覺』這個說法!」

    我也顧不得正在駕車了,轉頭向她望去,白素也正在望向她。

    紅綾道:「要一個人產生幻覺並不困難;但是,產生的幻覺,也全是這個人腦部原
來記憶的組合變化。不可能像爸那樣,見過從來未見過的人。」

    她說了之後,忙又更正:「可能見過從來未見過的人,那是記憶中見過的人的組合
變化而成,可是不會在幻覺中見到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

    紅綾的話,聽來有點複雜,但也不難理解。

    我道:「那麼,我的情形是——」

    紅綾道:「是一組特定的『事實』,輸入了腦部所形成的。」

    我呆了一呆:「你是說,有人設定了一定的情節、會發生的事等等,輸入了我的腦
部,使我產生有那些事發生過的記憶。」

    紅綾道:「大致的情形如此。」

    我又問:「甚麼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

    紅綾道:「很多,好的催眠師也能做到這一點——那人明明坐在那裏一動也沒有動
過,可是一個催眠大師卻可以使她以為自己已神遊萬里。」

    白素對紅綾的說法,也感到好奇之至:「可以使人產生任何……經歷?」

    紅綾道:「應該如此。人之所以會有種種經歷的記憶,全是基於腦部活動,譬如說
,一個人登上過阿爾卑斯山,他的記憶之中,就有了這段經歷。但如果他看過登山的紀
錄片,他也知道登山是怎麼一回事,只不過那記憶是看紀錄片得來的。如果把他看紀錄
片的記憶刪除,那麼,他只有登山的記憶,就會以為自己曾登過山。」

    紅綾不厭其煩地舉例,說完之後,又道:「我只是舉例說明,人可以把沒有發生過
的事,當作是自己曾經有過的經歷,只要使他的腦部,產生有這樣的事的記憶就可以了
。」

    我和白素都吸了一口氣,我們都知道,紅綾在和她媽媽的媽媽接觸之中,學會了不
少知識,她那樣分析,自然可以接受。

    可是,問題是,甚麼人在運用這種力量?

    而且,使我有了和何姓老人的這一段經歷,又有甚麼作用呢?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紅綾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就發生的現象提出
分析——黃堂的兩個假設,都沒抓到中心。」

    我不禁搔頭:「要是何姓老人的陰魂不息,那麼他應該告訴我誰是殺他的兇手,可
是他卻又甚麼都沒說。」

    紅綾道:「最好到了雞場之後,有力量影響我的腦部活動,或許可以抓住它。」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這時,車子轉了一個彎之後,遇到了一個警方所設的路障,我
得下車,一個警官走近來,看到了我,大是驚奇:「衛先生,黃主任正打鑼在我你呢!


    他一面說,一面已啟動了通訊儀,向黃堂報告。我曾要黃堂到雞場去監視何可人的
行動,卻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大陣仗。

    那警官報告完畢之後,向我道:「黃主任請你去相會,請!」

    他向左首一條小路指了一指,示意我駕車駛進去,駛進了那小路不多久,車輪輾過
荒草,發出異樣的聲音,那地方荒僻之極。

    不一會,就看到前面停著一輛中型警車,黃堂正在車前,揮動雙手。

    我駛近去,大聲問:「你在這裏幹甚麼?」

    黃堂答道:「奉你的命令,監視何可人的行動啊!」

    我道:「這裏離雞場——」

    他搶著回答:「一點三公里,是最理想的監視地點。」

    我還想說甚麼,白素已經碰了我一下:「儀器。」

    我「哦」地一聲,因為我實在未曾想到黃堂會做如此周全的佈置。我下車向前走去
,白素和我一起,紅綾下了車之後,抬頭向天看,發出了一下尖嘯聲,立刻就有一股風
撲下,那鷹也已飛到了。

    黃堂吁了一口氣:「可找到你了!」

    我忙問:「有甚麼發現?」

    黃堂道:「難說得很,總之很怪異。你先來看看現在的情形,等一會,再讓你看早
些時的錄影。」

    我駭然:「你究竟動用了甚麼儀器?」

    黃堂道:「我在雞場中,裝置了九支微波傳遞訊息的攝影機,監視處共有九點,相
信夠了。」

    我本來想笑黃堂太小題大做了,可是繼而想到種種事情之怪異,也就不覺得太過了


    登上了警車,只見車中有一組儀器,一個警官正在操作。那組儀器的主要組成部分
,是九幅對角線約有三十公分的電視螢光幕,正顯示雞場中的九處被監視點的情形。

    我看了幾眼,已辨出了有雞舍、有何姓老人的住所等所在。

    自然,主要的監視點,是何可人的住所,有從三個不同角度的監視。

    這時,我看到的情景,乍一看,很是平常,但看多幾眼,卻又感到有一股難以形容
的,說不上來的令人感到不自在。

    看到的畫面是,何可人半躺在床上,其時已是凌晨二時,可是何可人並沒有睡,俏
臉之上,頗有怒容,正在發脾氣。她發脾氣的對象,卻是那舉世聞名,早在十多年前,
名字已上了世界名人錄的大發明家丁真。

    她在對丁真道:「你怎麼還不去睡?」

    丁真的回答是:「我不想睡。」

    何可人道:「你不想睡!我可想睡了!」

    丁真道:「你管你睡好了。」

    何可人道:「你這樣睜大眼,守在我的床前,我怎麼能睡得著?」

    看到這裏,黃堂插了一句:「一字不易,同樣的對白,他們已說了十次以上。」

    我道:「這丁真也真怪,就算你喜歡人家,也不能整晚不睡,瞪著人家看。」

    黃堂點頭:「何可人說得對,在那樣的情形下,誰睡得著。」

    何可人改為軟言相求:「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明天一早再見好不好,隔鄰有空屋,
你就過去休息吧!」

    丁真卻也苦苦哀求:「就讓我在這裏陪你有甚麼不好?這裏荒山野地,你一個女孩
子,也虧你在這裏生活,太孤寂了。」

    何可人想發作又忍著:「不孤寂,有那麼多雞陪我。」

    丁真嘆了一聲:「唉,雞怎能了解你的心事!」

    我咕噥了一句:「肉麻庸俗,兼而有之。」

    何可人在床上撐了撐身子,丁真忙過去扶她,何可人喝道:「你快走開!不然,我
真惱了!」

    丁真被何可人一喝,連連後退,返到了門口,背靠著門,可是並不離去。

    黃堂在一旁說明:「這種情形,也出現五次了。」

    白素道:「看來何可人對異性防範得很嚴。」

    黃堂道:「此時此際,何可人必然已知道了丁真的身分,還有甚麼好防範的。」

    黃堂此言一出,我就知道必惹白素反感,果然,白素悶哼一聲:「知道了身分又怎
麼樣?難道憑丁真的身分,就可以來一個梅龍鎮遊龍戲鳳了?」

    黃堂苦笑了一下,沒有說甚麼,我忙打圓場:「你監視了多久?沒有別的發展?」

    黃堂道:「接近兩小時,除了他們剛回來的時候有點不同之處,一直都是如此。」

    我道:「那也沒有甚麼奇怪的,你為甚麼急著找我?」

    黃堂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你沒注意到屋中有不該有的東西?」

    我呆了一呆,這房間我到過兩次,堪稱熟悉。尤其第二次去,和黃堂一起,還曾仔
細留意過。不過,剛才確然未曾特別留意。

    這時,經黃堂一提,我正待看仔細一點時,紅綾已然道:「房間裏,有一隻大公雞
!」

    她說的時候,我也看到了,房間中有一隻大公雞!

    我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大公雞就是曾和我交過手的那隻。說出來有點荒謬,但我的
確是從牠那種異樣的眼神之中認出來的。

    這裏是雞場,雞場主人的房間之中有一隻公雞,雖然古怪,但也還說得過去。可是
,這隻公雞所處的位置,卻不應該是一隻正常的雞所在之處。

    牠蹲在蚊帳的頂上!

    準確點說,牠是在帳子的一角之上。

    床上的蚊帳是方形的那種,四角要由竹竿來支撐。這公雞的體重,估計有六七公斤
,若是牠停在帳子的中心,帳頂會承受不住牠的體重而下陷,所以牠揀了帳子的一角,
那裏有竹竿支持,牠的身子就不致下墜。

    那公雞停在帳上不動,只是不時轉動一下牠的頭部,但是卻一直側著頭,盯著丁真
看,從牠的眼神看來,大有敵意。

    一看到了這樣的眼神,我就吃了一驚:「丁真知不知道有一隻公雞在?」

    黃堂道:「可能不知道,他扶著何可人進來之後,視線似乎未曾離開過何可人,那
雞又沒有動過,所以他可能不知道。」

    白素問道:「那雞,在他們進來之前就已經在屋子之中了?」

    黃堂道:「是,就是這個位置。」

    我皺著眉:「怪極,何可人急著要出院,回來之後,卻又甚麼都不做。」

    黃堂道:「只是表示要休息,要丁真離去,而丁真則不肯。」

十、異樣神情

    我吸了一口氣:「丁真的處境,相當危險,這公雞要是臨空下擊,我看丁真未必躲
得過去。」

    黃堂立時應道:「正是,我一見了這等情形,就想起了何正漢老人!」

    我本來就有一股寒意,一聽黃堂這樣講,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何正漢老人陳屍之處,十分特別,那裏又是行兇的現場。狹窄的地方,很難想像兇
手如何發力以利器傷人。但如果是一隻雞凌空下擊——

    我向黃堂看去,黃堂神色異樣,點了點頭——他也知道我在想甚麼。

    我沉聲道:「要不要去警告丁真,他在危險中?」

    白素道:「不必,有何可人在,不應該會有事發生。」

    白素說得很是肯定,我不禁詫異:「有甚麼根據?」

    白素道:「看來這公雞和何可人的關係,非比尋常,何可人若不想丁真有危險,就
不會有。」

    我聽了之後,略想了一想,全身寒毛都有倒豎之感,失聲道:「那你的意思是,何
可人和那公雞之間……和那公雞之間,有著……有著……」

    我平時也可以算是口齒伶俐的人,可是由於此際想到的事,實在太過於異常出格,
所以竟也結結巴巴起來。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我結巴了片刻,才道:「他們之間,存在著可以溝通的……關係?」

    白素瞪了我一眼:「這有甚麼大驚小怪,紅綾和神鷹之間,不是也有這種關係?」

    我伸手在頭上拍了一下:「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可是我總覺得何可人和公雞之間
的……關係……有說不出來的妖異和曖昧!」

    白素可以明白我的意思,緩緩點了點頭。

    這時,監視到的情形,又有了發化,只見何可人閉上眼,對丁真不瞅不睬。丁真搔
耳撓腮,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心癢難熬的表情,可是卻漸漸在向床前移近。

    等到他到了床沿,我就注意到,在帳子一角上的那公雞,向下伸長了頸,一副不懷
好意,準備偷襲的樣子。

    我輕輕推了一下白素,白素仍然很鎮定。

    何可人也就在此時,倏然睜開眼來,尖聲道:「你有完沒完,走不走?」

    這一喝,把丁真嚇得運退了三步,口中唯唯,也聽不清他在說甚麼。

    只見何可人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繼續在斥責:「難怪你會失戀,原來你這個人這
樣討厭,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像你這樣的男人,你給我滾!」

    這話說得很重了,何可人一面說,丁真的身子一路後退,返到了門口。

    何可人用盡了全身氣力在叫,叫聲連我們聽了,也覺得耳鼓發震,她叫的是:「滾
!滾!滾!」

    這一連串的「滾」字,當真有雷霆萬鈞之力,丁真大叫一聲,打開門,就退了出去
,把門關上。

    丁真一出房間,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另一組的監視設備,立時把他攝入了鏡頭。只
見他背靠門站著喘氣,接著,走開了幾步,雙手抱著頭,蹲了下來。

    看情形,這裏要是有酒吧的話,他又會去買醉,然後在大雨中站在馬路中心了。

    在房間之中,只見何可人喘了幾口氣,抬頭向帳角望去——這證明她是早知那公雞
蹲在帳角的。

    一霎間之前,她在怒斥丁真之時,還是怒容滿面,甚至臉上肌肉扭曲。可是此際,
卻完全換了一副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略帶三分嬌嗔,卻又有兩成怨恨,眼波流
轉,如傾如訴。

    我看了之後,全身皆起肉痱子,失聲道:「這算是甚麼表情?」

    黃堂沉聲道:「一般來說,妓女向恩客賣弄風情,會用這種表情——她就只差齒咬
下唇了——」

    正說著,只見何可人上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就真的輕輕咬住了下唇。

    我叫道:「不得了,這人和這雞之間……這人……和這雞之間……」

    我叫了兩次,可是這人和這雞之間究竟怎麼了,我還是說不上來。

    白素沉聲道:「看下去……」

    後來我問她:「你說『看下去』的時候,期望會看到甚麼?」

    白素道:「很模糊,沒有甚麼特別的概念,總感到我們看下去,應該可以有新發現
。」

    白素那樣說,和我當時的想法也一樣。

    我忽然加了這一小段,大家當然也可以明白,在看下去的時候,有了意外。

    是的,確然有了意外。

    那時,只見何可人眼波流轉,那神態,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個人對著一隻雞所應有
的,她低聲地道:「還不下來。」

    那公雞雙翅略振,自帳角上撲了下來,站在床前。牠身形高大,在床邊一站,比床
高出許多,也可以和何可人面對面。

    何可人那時揚起手來,不知道想有甚麼動作,那公雞已飛快地在牠的手背之上,輕
啄了一下。

    這還罷了,接下來的情景,更叫我、白素、紅綾和黃堂等人,看得目定口呆!

    只見那公雞頭一昂,蠟黃發光的雞喙,斜斜向上,又騰身飛了起來。

    突然之間,畫面之上甚麼也看不到,只看到了一隻雞喙。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是
那公雞飛了起來,用喙去啄窺伺監視設備的鏡頭。

    雖然只是一剎那間,那公雞又落了下來。我們又看到了何可人也斜眼向上,現出似
笑非笑的神情,揮了揮手,那公雞就走到屋內,引頸伸動幾下,也伏了下來,何可人則
閉上了眼睛。

    這一切變化,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可是我們所感到的震撼,少說也維持了兩分
鐘之久。

    黃堂竟然脫口罵了一句粗話,才道:「牠……發現了有監視設備!」

    紅綾則道:「牠還告訴了何可人!」

    我道:「是,牠的用意是叫何可人小心,不可以任意做甚麼說甚麼。」

    白素沉聲道:「他們原來準備做甚麼、說甚麼?」

    我向黃堂望去,黃堂忙道:「佈置監視設備的,全是久經訓練的專家!」

    我嘆了一聲:「不怪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一隻雞在作反監視。」

    紅綾怒道:「把那隻該死的雞抓來,叫神鷹去!」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繼而一想,把牠抓了來又怎麼樣呢?沒有可能在一隻雞的
身上,逼出甚麼來的。

    白素低聲道:「在雞身上逼不出甚麼來,在人的身上,卻是可以逼出來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雞和何可人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若是抓住了雞,以之要
脅何可人,何可人會有可能說出些甚麼來。

    同時,我也想到了另一點,我道:「不能積怨,要示恩,少不免弄些狡獪。」

    紅綾心直,不知何意,我道:「要在何可人不知情的情形下,弄走那隻雞,等何可
人發現牠失蹤了,再由我們出面去幫她『找回來』。在這個過程之中,要何可人說出她
心中的秘密來。」

    紅綾揚眉:「騙人?」

    我笑:「是的,騙人!」

    紅綾側著頭,過了一會,方點頭,表示同意。

    白素道:「別以為容易進行,看來她和那雞寸步不離,如何分開他們才好?」

    黃堂道:「利用丁真!」

    他說了之後,又道:「這事,交給我來辦好了。」

    多半是他也感到此計雖然大妙,可是也欠光明正大,所以才全攬在自己的身上。

    紅綾卻道:「我和你合作——神鷹只聽我的話。」

    在這時候,九幅畫面上所見到的情形,全是靜止的。何可人看來也睡著了,她的臉
上,有一絲很是詭異的笑容顯露。

    那隻公雞一動也不動地伏著,也閉上了眼睛。

    在門外,丁真也找到一處地方,半躺了下來,看來也已倦極而睡,其餘各畫面之中
,也皆不見異象。

    我哼了一聲:「為了要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何可人發了多大的瘋,可是現在肯定
還欠一隻,她不知道落在我們手中,卻倒忽然又像沒事人一樣了。」

    白素搖頭:「不,她採取了行動。」

    我和黃堂都愕然:「甚麼行動?」

    白素道:「她堅持要由醫院回雞場來,這就是她採取的行動!」

    我冷笑:「那隻三六五號關在籠子裏,她回到雞場來,那母雞就能逃走?」

    白素很是平靜:「我想她之所以要所有走散了的母雞全抓回來,目的是要那些母雞
,沒有一隻能回雞場。當她知道還有一隻沒找到時,她就要回來,守著,看那隻是不是
逃回雞場了。」

    黃堂不明:「為甚麼,她和那些母雞有仇?」

    白素對於黃堂的這個問題,居然並不輕視,反倒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黃堂惘然,我倒是朦朦朧朧地想到了一些甚麼,紅綾卻像是全明白了,
吁了一口氣。

    我不禁大奇——有甚麼事,是紅綾能先我明白的,真是大不了解。

    後來,白素解釋道:「紅綾的目光、胸襟都和我們不同,她的基礎教育,來自『成
了仙』的她的外婆,所以她有宇宙胸懷,和我們只有地球胸懷大不相同。許多觀念,在
地球胸懷而言,荒誕而不可思議,自然而然加以否定。可是在宇宙胸懷而言,卻是理所
當然,簡單之至。」

    我們不明白:「你未曾說到問題中心點。」

    白素道:「譬如這件事你不能理解,她能,就是由於她的知識領域是宇宙性的,所
以明白甚麼樣的生命都同樣存在,有對等地位的道理——佛說:眾生平等。你卻以為人
才是生命。」

    我仍是不服:「那你呢?你何以就先我而覺察到了這一點?」

    白素笑道:「這,你羨慕也沒有用,這是憑我女性特具的直覺。」

    這是後來的討論,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而且特別需要指出,一些所謂「哪有這種
事」、「不可能」、「太荒謬了」,以至看來有權威的「不科學」等等的說法,只不過
是持這種說法的人,知識領域太過狹窄而已,豈有他哉。

    卻說當時,我心中雖是疑惑,卻也只是想了一想就算,我道:「難道她在這裏,等
那母雞逃來?」

    白素「啊」地一聲:「這倒提醒我了——放那隻母雞回來,或許會出現一些混亂,
讓我們有所發現。」

    黃堂不明所以:「那隻母雞——」

    我把情形對他講了一遍,他道:「此計大妙,看看這些人雞之間,究竟有甚麼古怪
。」

    我道:「那麼,是不是遲一步對付那隻公雞?」

    白素和紅綾也都同意,我嘆了一口氣:「為了對付那兩隻雞,我們竟用了那麼多的
心計!」

    白素道:「既然那公雞可以識破監視裝置,也就值得用心計。」

    我忽然想起:「既然對方知道了有監視設備,也就不會在監視設置之下,有甚麼異
動。」

    說到這裏,我忽然舉了一個例子:「就像是所有成了精的妖孽,都不會在眾目睽睽
之下,現出原形來。」

    白素聽了之後,反應也很特別,她突然問了一個聽來像是毫不相干的問題,她問:
「你說何可人……她像是對《白蛇傳》特別有興趣。」

    我呆了一呆:「是,我有這個印象,你這樣問,是想到了——」

    我頓了一頓,白素道:「《白蛇傳》的女主角,是白蛇精和青蛇精,牠們幻化了人
形在人間活動,其中白蛇還和一個人談戀愛——」

    我揮手:「豈止談戀愛,還成了婚配。」

    白素道:「後來,白蛇不慎服了雄黃酒,在端午節那天,現出了原形,是一條大白
蛇,嚇壞了她的丈夫許仙。」

    我接口:「那全是那個法海和尚多事。若不是法海搬弄是非,許仙不知道妻子是蛇
精,日子過得何等美滿。蛇精又不會害她丈夫,後來,還為了丈夫去盜仙草,證明她的
愛情偉大堅貞。」

    《白蛇傳》的故事,在中國民間家傳戶曉,無人不知。白素這時忽然提了出來,我
也隱隱知道她必有所喻。

    我道:「不過,《白蛇傳》的故事,和眼前的事,怕扯不上有聯繫。」

    白素道:「何以扯不上?」

    我道:「現在的情形,就算何可人和那公雞之間……有點不正常……」

    我才講了一句,白素就道:「這就是了,人和雞,與人和蛇,基本上是一樣的。」

    黃堂聽到這裏,才叫了起來:「甚麼啊?你們在說甚麼啊?這人……和雞,你們是
說,何可人和公雞之間,有,有……愛情關係?」

    我和白素沒有直接回答,白素道:「至少,他們之間的關係很不正常。」

    還是用《白蛇傳》的故事,比較容易說明,我道:「不同,那公雞並未曾幻化人形
,也無所謂有原形,牠本來就是一隻雞。」

    黃堂駭然:「這……這是心理變態現象的一種,稱之為戀物狂!」

    我當然早已想到過這一點,所以我才認為目前的情形,和《白蛇傳》不同。《白蛇
傳》中,是蛇精幻成了人,許仙不知情,這才談起戀愛來的。

    如今的情形,何可人面對的,明明是一隻公雞。如果她對那公雞有戀情,那就是可
怕的,嚴重的心理變態,屬於戀物狂的一種。

    戀物狂到嚴重的程度時,確然很是可怕,心理變態者不但可能愛上任何生物,甚至
可以愛上任何物體,更甚至連死屍都可以成為戀愛的對象!

    何可人的行為,即使從最寬容的角度來看,也不可以說是正常。現在發現了她和那
隻公雞之間,情形如此曖昧,她是一個嚴重的心理變態者,似乎可以肯定了。

    黃堂的話,對我來說,很起當頭棒喝的作用,我忙道:「正是!」

    我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重重地頓了一下足。

    這件事,從頭開始到現在,雖然只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可是傷的腦筋卻不少,不
知作了多少設想,卻偏偏沒有向最簡單的方面去想——何可人是一個瘋子,是一個失心
瘋!

    在一切恍恍惚惚,像是有不少奇特的事隱藏在背後,這本是極引人入勝,值得不斷
探索的事。但是,如果那一切,只是一個心理變態的瘋子所為,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這實在是很令人沮喪的發現。

    黃堂也咕噥了一句:「無趣之至!」

    對於我們兩人的強烈反應,白素並不表示意見,我望向她,她卻望向紅綾。

    我心中疑惑,知道她必有用意,難道紅綾有甚麼不同的意見?

    紅綾見我們向她望去,就道:「等一會兒,我已派神鷹到雞場去了,等牠回來之後
,聽聽牠的意見。」

    那鷹本來在車中,自車窗中鑽進鑽出,也不知甚麼時候被紅綾派走的。

    白素道:「我們現在處在一個很是尷尬的處境之中,由於監視設置已被對方發現,
所以我們不可能在監視設備中得到甚麼。沒有了監視設備,我們更加得不到甚麼,也就
是說,無法得知真相了。」

    我點頭:「在這種情形下,派神鷹去監視,應該是最佳辦法了。」

    黃堂在白素提到如此先進的監視設備,由於被那公雞發現而失效時,神情憤然,這
時他道:「那鷹就算見到了甚麼秘密,只牠知道,我們又怎能得知?」

    我別想告訴他,紅綾和神鷹之間可以溝通,紅綾自己已開了口。

    紅綾的話,比我想說的話實在得多,她道:「我和神鷹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溝通,當
然,溝通的程度有限,不能像鷹一樣和牠交談,例如牠告訴我那隻母雞很狡猾,我就不
知道狡猾在何處,或許是牠沒說,或許是牠說了我也沒聽懂。」

    紅綾最後的結論是:就算這樣,也比我們全被蒙在鼓裏的好。

    紅綾的結論,我們大家都同意。黃堂道:「如果那只是一個瘋子的異常行徑,也就
沒有甚麼值得繼續追查下去的了!」

    我搖頭:「至少三年前的神秘命案,也許有一個水落石出的總結。」

    白素道:「我始終覺得事情不止如此簡單,疑點極多,沒有一個可接受的解釋,『
瘋子的異行』也不能解釋全部。」

    黃堂吸了一口氣:「好,明天一早,我就把所有監視設置全部撤回,一切讓神鷹擔
當。」

    正說話間,只見車窗外黑影一閃,那鷹已穿了進來,抖動羽毛,一如征人遠歸。

    紅綾忙發出一陣聽來很尖利的聲響,神鷹也回以同樣的聲響,聽起來一樣,我們自
然莫名其妙。

    紅綾用心聽著,隔了一會,她才道:「神鷹剛才到了那屋子的頂上。」

    她說著,向畫面上何可人的房間指了一指,何可人正在熟睡,那公雞也沒有動。

    我性急,就問:「那牠能看到些甚麼?」

    我心想,除非牠能在屋頂弄破一個洞,不然,牠也根本無從監視。

    可是紅綾卻道:「牠不必看到甚麼,牠的感覺很敏銳,牠可以感到甚麼。」

    我還想再問,白素已經以眼色阻止了我。

    紅綾續道:「牠感到在那屋子裏,也就是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畫面上,有兩個極可
怕的敵人。」

    我們都呆了一呆。

    要知道以神鷹的能耐而言,成為牠的敵人,已經非同小可,更何況令牠也感到「可
怕」的敵人。

    我疾聲道:「兩個敵人,還很可怕,在哪裏,我怎麼看不到,是隱形的?」

    這一連串問題,問得紅綾睜大了眼,白素沉聲道:「問神鷹,是不是房間中的那一
人一雞。」

    我怔了一怔——是的,一人一雞,也可以合為「兩個敵人」,可是,那又何可怕之
有呢?

    那公雞還可以說很兇猛,但那鷹要是連一隻雞都對付不了,還算甚麼神鷹?至於何
可人,更不應在神鷹的眼中列為可怕。

十一、變妖精的定律

    我指著畫面,請神鷹指證一下,牠認為可怕的敵人,是不是我們看到的一人一雞。

    紅綾現出大大不以為然的神情:「牠看東西的方式,和我們不同,牠有天然的強烈
感應力,尤其在對敵人的感覺方面——其實,除了人之外,所有的生物都有這種感應力
,那是生物的生存本能。」

    紅綾說到這裏,指著螢幕畫面:「在我們看來,這上面有些東西,但是對鷹來說,
卻一點意義也沒有,牠必須接近實物,才能有感應。」

    我鍥而不捨:「那麼,請問牠,牠所說的『兩個兇惡的敵人』是甚麼?是不是一人
一雞?」

    紅綾皺著眉,和神鷹互相之間,發出了一陣怪聲,然後才道:「不知道,牠說不知
道。牠只知道牠在屋頂上,屋頂下有兩個可怕的敵人,和牠的距離極近,只不過隔著一
個屋頂。那兩個可怕的敵人,其中有一個更是可怕,牠說若是與之為敵,失敗了,就連
逃走的機會都不會有。」

    紅綾說得極其認真,而且,憂形於色。

    因為,下面既然有敵人,神鷹就大有與他們對陣的機會。若是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
,那豈非是要死在敵人之手?

    別說紅綾和神鷹形影不離,就是我們,也不捨得。

    所以,紅綾的憂心,大有道理,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眉心打結,並不出聲。

    她一聽說有兩個可怕的敵人,就說是屋內的一人一雞。

    但這時,她也顯然並不認為何可人和那公雞,可以令得神鷹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
就算他們合力,也難以做到這一點——老實說,就算我和白素合力,要對付神鷹,也必
然難佔上風。

    可是此際看神鷹時,竟然大有害怕的神情,可知所說非虛。

    那麼,這兩個可怕的敵人,難道在監視鏡頭之外?

    我向黃堂望去,黃堂搖了搖頭,我道:「會不會體積很小?」

    黃堂不出聲,操作儀器,只見畫面之上,何可人的臉部迅速放大,甚至連寒毛都可
以看到。

    然後,三組鏡頭,就滿房間掃移。在掃到那公雞時,看得更是清楚之極,只見那公
雞的眼睛,似開非開,似閉非閉,竟然令人感到很是陰森。

    如此這樣約半小時,除非是在床下面之類的隱蔽處,不然,屋中就算有兩隻蒼蠅,
也看到了。

    黃堂攤了攤手,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苦笑:「隱形怪物?」

    白素道:「我們在這裏猜,沒有用,要神鷹把那兩個『敵人』引出來!」

    紅綾立即向神鷹表達了這個意思,剎那之間,只見牠表現得很是不安,自紅綾的肩
上下來,出了車窗,在地上來回跳去。

    紅綾也很著急:「牠要是不肯,別勉強牠。」

    我道:「這當然,但不妨告訴牠,我們只是要牠引那兩個敵人出來,我們會對付。


    黃堂道:「我可以動用強大的火力。」

    我本來想說:「如果那敵人是甚麼超級怪物,只怕手提機槍也沒有甚麼用處,」但
又怕傷了黃堂的自尊心。

    過了好一會,神鷹才又自窗中穿進來,發出了一下聲響。紅綾道:「牠答應了。」

    我又重申:「請牠放心,不會令牠受傷害。」

    紅綾道:「說也沒用,牠也不會想自己有傷害。」

    紅綾一面說,一面輕撫著神鷹,神鷹在開始時,大有駭然之色,但是漸漸地,恢復
了英氣迫人的神態,雖是禽鳥,但大有人性。

    黃堂道:「我們若有行動,先得分開那傻乎乎的大發明家。」

    我道:「是——那也很容易,就告訴他那三六五號母雞有了下落,叫他去拿。為了
討好何可人,他自然會立刻就去,我吩咐溫寶裕,盡量拖住他。」

    黃堂笑:「此計甚妙。」

    紅綾伸了一個懶腰:「找個地方睡一會!」

    對她來說,那太容易了,草叢中樹梢上,甚麼荒山野嶺之外,她都可以睡得酣暢。

    她帶著神鷹,離開了車廂,白素仍專注著監視所得畫面,我和黃堂去閒談。

    時間在感覺上過得甚慢,離天亮還有一個多小時。黃堂感嘆:「要是當時把那隻公
雞趕開,不讓牠知道我們正放了監視裝置,這一夜監視下來,肯定可以看到很多東西。


    白素忽然應了一句:「你期待看到甚麼?」

    黃堂攤了攤手,說不上來。

    白素又道:「其實我們收穫也不算少了!」

    我和黃堂訝然:「這怎麼說?」

    白素道:「至少給我們看到了一隻公雞,竟然知道有人安裝監視設備。」

    黃堂道:「此事確然如此——」

    白素又道:「想想,別說是一隻雞,就算是一個人,普通人看到安裝的過程,也未
必料定那必然就是監視裝置吧!」

    黃堂道:「那雞的智力——」

    我又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已經不是一隻雞的智力範圍之內的事了。」

    黃堂盯著我半晌,在車廂中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的神情,看來怪異之至。他道:「
那你是說,我們見到的不是一隻雞?」

    我一字一頓:「我們見到的是一隻雞,可是牠實在是甚麼,我們卻見不到。」

    黃堂道:「這太奇了,難道又有甚麼外星人進入了這雞的腦子?」

    我也曾想到這一點,也不覺得黃堂這樣說有譏諷之意,不過我覺得眼前的情形,和
以往的經歷,有相異之處,不能同一而語。

    所以,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能確定,暫時只能說,這公雞……有通靈的能力
,有人……甚至比人更高的智力,我看牠的智力,在神鷹之上。」

    我這樣說了之後,吸了一口氣:「我要找一個朋友,了解一些情形。」

    說著,我指著車上的通訊設備,黃堂道:「全世界都可以通話。」

    我按下了一連串的號碼,我要找的那位朋友,是一個禽類學專家,他的研究,另闢
途徑,包羅萬象。凡是禽類,他都有興趣,而且更著重於禽類的行為。不多久之前,我
的住所被一種受過訓練的猛禽「海冬青」監視,我們利用神鷹驅逐。可是結果,一舉一
動仍然被人所知。後來就是他告訴我,海冬青雄的看來剛猛,雌的身體甚小,看來毫不
起眼,更是兇悍無比,是禽鳥類中,最是機靈兇惡的危險份子。

    他也曾對紅綾的神鷹作過評語,他的評語是:「這鷹,只怕世上不超過十隻,不可
以說是一個品種,那是兩種猛禽雜交的結果。照說沒有生存的機會,但居然活了下來,
這是異數。我早年曾見過一次,也曾對牠的來源,牠的雙親,進行過研究。」

    這位朋友的禽類知識豐富,世上無人能及,此時,我雖然不知他所在之處是甚麼時
間,但迫不得只好吵他一吵了。

    就這樣打電話給他,找到他的機會,大約只有十分之一。我運氣好,電話一通,就
聽了一個濃重的鼻音,報出了姓名,那是他的習慣。

    我忙也報了姓名,他訝道:「真難得!」

    我開門見山:「有事請教:我女兒的那頭神鷹,你有印象?」

    他道:「深刻之至。」

    我道:「牠的大敵是甚麼,我的意思是,有甚麼是會令牠感到害怕的?」

    那位朋友「唔」了一聲:「好問題。這問題你去問外星人也答不上來。」

    我知道自己問對了人:「請告訴我。」

    他只說了幾句話,我就大是嘆服。他道:「這種鷹,稱之為神鷹,絕不為過。牠最
怕的是一種蟲子,這種蟲子有劇毒,一吞下去就死,可是美味無比,對這種鷹來說,有
強烈無比的誘惑力,明知會死,也非吞了牠不可,那是牠最怕的!」

    我之所以大為嘆服,是由於這幾句話,聽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卻是實情,因為藍絲
上次在一見這頭神鷹之際,就拿出了一隻蟲子來,神鷹一見,身子就發抖。藍絲訓練了
牠,令牠以後可以抵抗那誘惑,替牠免去了日後可能發生的災劫。

    當時,我還曾感嘆,別說禽類,連人有時也明知走這一步,必然是死路,但由於誘
惑力太大,難以抗拒,而去就死的。

    這種事,冷門之極,那位朋友居然一下子就道出,可知他真有才學,非同小可。

    我忙道:「是,第二件呢?」

    他大是奇怪:「怎麼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你一聽就相信了?」

    我把藍絲訓練這鷹的經過告訴了他,聽得他歡呼連連:「真是一大收穫。」

    接著他道:「第二,這鷹怕另一種鷹,你可曾聽說過羊鷹?」

    我道:「聽說過,羊鷹極大,可以在沙漠之中,輕而易舉地抓起五七十斤重,疾馳
中的黃羊。」

    他道:「羊鷹之中,有一種最大的,學名就叫大羊鷹。大羊鷹雙翅橫展,可以達到
八公尺,牠的爪,能夠抓裂牛皮:牠的喙,長達十五公分,堅硬無比,乃大無窮。大羊
鷹在一九二三年之後,就沒有被發現的紀錄,可以說已絕種了,但是我卻相信,還有極
少數生存。」

    他一口氣說下來,我心中也暗暗吃驚,盼望神鷹不要遇上大羊鷹,不然,牠再神勇
,畢竟大小懸殊,當然凶多吉少。

    那位朋友的話,白素和黃堂也都聽得到,所以當他說出神鷹所怕的第三樣時,黃堂
大有訝異之色。

    那位朋友說的是:「第三樣,牠怕的是一種蛇!」

    黃堂忍不住道:「鷹怕蛇幹甚麼?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爬,就算怕牠,遠遠
避開就是。」

    黃堂的話,那位朋友也聽到了,他冷冷地道:「在一旁插口的是甚麼人?好像對生
物界的事,不是知道得很多。」

    我忙向黃堂傳了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口,黃堂不服,咕噥了一句:「是沒有
道理麼?」

    在這時候,我自然沒有空去教訓黃堂,但是心中仍不免責備了他一句:「不懂就別
開口!」

    鷹和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來互不相干,但是在自然界中,確實是死敵。這
個仇恨是如何結下來的,也難以深究,大抵是鷹要啄食蛇,而蛇又會吞鷹蛋之故。

    而且,在鷹和蛇的生死相拚之中,也不一定是可以翱翔在空的鷹佔上風,鷹一旦叫
蛇纏上了,也是麻煩事。

    不但在自然界的生活中,情形如此,即使在神話傳說之中,鷹和蛇,都變成了神,
鷹神和蛇神,也仍然是死對頭。在亞洲不少國家的古老傳說之中,都有鷹神和蛇神生死
相拚的故事,很是慘然。

    所以我向那位朋友道:「鷹和蛇確是天敵——是所有的蛇呢,還是特定的一種?」

    那位朋友道:「是特定的一種,那種蛇,叫納塔——古老傳說中的蛇神,就是這種
蛇變的,在神話故事中,牠有七個頭,曾保護過釋迦牟尼——他當然只有一個頭。」

    我吸了一口氣:「神鷹應該是蛇的剋星,何以竟會怕這種蛇?」

    那位朋友道:「納塔的鱗片,又硬又滑,用刀砍斧鑿,也未必會受損。身子又細又
長,能以尾尖文地,暴起迎敵,而且,劇毒無比。專食鷹卵,鷹為了保護下一代,無法
不和牠爭鬥。」

    我明白了,這種叫納塔的蛇,鷹本來是可以避免和牠相遇的,但是蛇要吞蛋,鷹又
豈能袖手旁觀?必然與之起衝突,於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的冤家對頭,就非碰
面不可了。

    那位朋友聽我好一會沒有反應,就道:「不過,納塔很少見到,連是不是已經絕種
,也難以肯定。這種蛇,在印度、泰國一被發現,就被人奉為神明,是要向牠頂禮膜拜
。」

    最後,他的結論是:「照說,只要是生物,都有天敵。神鷹忌憚的那三種,和牠本
身一樣,都是稀有之極的生物,照說相遇的機會,微之又微。可是大自然的安排,就是
這樣微妙。牠們相遇的機會,不根據或然率來決定,而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種力量會安
排牠們相遇。究竟那是甚麼力量,人類對之,一無所知。」

    我感嘆:「或許這也和人一樣——不是冤家不聚頭吧!」

    那位朋友連連道:「正是!正是!」

    我忙道:「那神鷹有沒有甚麼理由,怕一隻雞——一隻是『九斤黃』品種的大公雞
!」

    他哈哈笑了起來:「那你等於是問我猴子會不會怕一只桃子——一見到就拿來吃了
,哪有時間去怕。」

    我又解釋:「這雞極大,非比尋常,而且,有著極其奇特的智力。」

    他感到興趣:「到甚麼程度,你詳細說說。」

    我把那公雞的情形說了,當真說得很詳細。

    那位朋友的反應,愈來愈是驚訝:「你說的那隻雞,是人扮的?」

    我苦笑:「當然不是,真是一隻雞!」

    他道:「那就只有兩個可能——」

    我以為他有了結論,大喜道:「請說!」

    他道:「第一個可能是『不可能』。第二個可能是,這已是玄學範疇內的事,不是
科學範圍的,所以我一無所知。」

    我聽得他提及「玄學上的事」,也不禁思緒紊亂,他說他對玄學上的事一無所知,
我呢?我又怎麼樣?玄學上的事,我有種種設想,千百種,但真的要說有所知,卻也是
一無所知。

    他問了兩次:「還有甚麼問題?」

    我道:「以你對禽類的知識來看,有甚麼事發生在那公雞身上。」

    他也想了片刻,才道:「照你形容的情形來看,那根本不是一隻公雞,所以也不在
禽類學的研究範圍之內,我無可奉告。」

    我嚷起來:「可是牠明明是一隻公雞啊!」

    那位朋友道:「可能牠有著和公雞一模一樣的外形,但是決定一種生物是甚麼,並
不由外形來決定,而是因行為來決定的——牠外形是一隻公雞,可是內在的、真正的牠
是甚麼,誰知道?」

    這話,聽來已經很玄了,我苦笑:「你的意思是,牠是不是甚麼東西化成了公雞的
形狀?」

    這一次,輪到他嚷叫了起來:「我絕未如此說過,我只是說,不知道牠真正是甚麼
。」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他又問:「還有甚麼問題?」

    我向白素和黃堂望了一眼,他倆都搖了搖頭,我就道:「暫時沒有了,如果以後還
有,少不得來麻煩你。」

    他連聲道:「隨時歡迎。」

    我中止了通話,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道:「那公雞不是公雞!」

    黃堂搖頭:「你這話,比白馬非馬更難懂。」

    我感到有點無可奈何:「那是說,這公雞原來不知是甚麼。」

    白素道:「不論牠原來是甚麼,如果牠能有幻化成一隻公雞的能力,牠為甚麼不幻
成一個人?在地球上,做公雞有甚麼好,怎比得上做人的活動空間大?」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

    白素道:「公雞還是公雞,牠本來就是一隻公雞,外形上還沒有來到可以幻化其他
生物的能力,可是已經達到了擺脫公雞固有的智力程度。」

    我望了她半晌,才道:「也就是說,一隻公雞,如果得到了一個機會,可以修煉成
精,那麼,這隻公雞是在半途中,還未成精變人,卻已不再是普通的公雞。」

    白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思緒也十分亂,大抵如此!」

    黃堂被我們的對話,弄得有點神經兮兮,以致說話也顯得結結巴巴:「甚麼……成
精?當真有異物……成了妖精的事?」

    我悶哼一聲:「你說眼前這公雞不是成了精,你如何解釋牠的行為?」

    黃堂震動了一下:「那得趁牠尚未成氣候,就把牠宰了。」

    我冷冷地道:「只怕你已很難宰了牠。」

    黃堂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笑了起來:「真要送牠上西天,還不是輕而易舉。」

    那當然,我也不信如果黃堂用一把自動步槍去對付那公雞,會對付不了牠。

    白素忽然嘆了一聲:「傳說之中,妖精若是作惡多端,輪到要被伏誅時,總會苦苦
哀求,被哀求者,也每每會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念汝修為不易……』之類的話,這
公雞就算快要成精了,牠可曾做過甚麼傷天害理的事?」

    白素那樣說,是在為那公雞求情了。

    黃堂深深吸了一口氣:「牠,是殺害何正漢的疑兇!」

    白素一笑:「有宰了疑兇的道理嗎?」

    黃堂大搖其頭:「還未成形,已經殺人,要是牠變了人還會有甚麼好事做出來,這
叫防患未然。」

    我用力一揮手:「這是怎麼啦,真的肯定那公雞是一個快成氣候的妖精?不然,爭
甚麼呢?」

    白素反問我:「若那公雞不是快成精,你怎麼解釋這些現象?你怎麼反倒忘了你自
己的理論?你的理論是:事態只有一個可能時,不論這個可能是多麼荒誕不經,也就是
唯一的可能。」

    我嘆了一聲:「我不是不以為那公雞是『快成精』,而是我無法明白『成精』是一
種甚麼樣的情形。」

    黃堂眨著眼,答不上來,白素徐徐道:「最簡單的說法,可以說成是:生物的一種
變化,這種變化先由內在開始,變得使牠具有高超的智力,接著,這種變化由內向外擴
展,使形態也起改變,而且這種外型的改變,可以隨心所欲。」

    我道:「好,這可以說是『妖精定律』。不過我有一些更正,不一定是生物才能成
精,非生物也可以。掃把精就是掃把變的,掃把本來沒有智力。由此可知,『成精』的
最開始,智力是突然而來,並不是在原有的智力上發展出來的。所以,『成精』不錯是
一種變化,但這種變化,開始時是一種突變。」

    我們這時在討論的課題雖然怪誕——竟把「成精」這種現象,用現代言語製造出一
個「定律」來,但是我們的態度,卻都很認真。

    我說完之後,白素連連點頭:「正是如此。至於是甚麼因素引起這種突變,甚至可
以使非生命變得有生命,這就——」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自然是因為無法說下去,因為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黃堂有點膽怯地問了一句:「那公雞正是成精了?」

十二、納塔莎

    我道:「根據我們剛才設定的定律,那公雞已經過了開始的突變,如今正處在變化
階段中。」

    黃堂頓足:「那就是說,我剛才的提議是對的,趁牠修煉尚未完成之際,先把牠消
滅了!」

    白素嘆了一聲:「這一切,畢竟只是我們的假設,我們的行事,還是從實際出發的
好。按計畫進行,先把丁真調開去,讓他到溫寶裕處去取母雞,我們等他一走,就去開
門見山,不必再在暗中監視了!」

    我大聲道:「對!暗中監視,那本來應該是妖精的行為,我們做了,反給妖精識穿
,真沒面子。」

    黃堂並無異議,我們決定天色大明之後行事。我和白素下車,有警官送上熱辣辣的
咖啡,我們捧著,踱到了紅綾酣睡之處,只見那神鷹縮在紅綾的懷中,像是在依靠紅綾
的保護。

    我低聲道:「鷹所怕的一樣東西,我們並無發現,不知躲在何處?」

    白素道:「羊鷹的身體極大,無可躲藏,神鷹已度過一劫,不怕那種小蟲,剩下來
的,只有『納塔』了。」

    此際,已將是破曉時分,天地之間,格外昏暗,看出去一月朦朧。一條蛇,躲在甚
麼地方都可以,只怕除了神鷹之外,誰也找牠不出。

    我們並肩站著,不一會,東方出現了一線曙光,黃堂已在召集部屬,部署行動。等
到天色漸明時,紅綾也醒了過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我們把昨晚的討論對她說了,她搖頭:「我也不知這種『突變』,是甚麼力量造成
的。」

    我道:「我們估計,這裏不會有羊鷹出現,所以請神鷹先在空中進行觀察。」

    紅綾搖頭:「不,以防萬一,我和神鷹可以暫時先不出面。」

    我點頭:「也好。」

    說話之間,天色大明,黃堂已帶一隊警員出發,我們也跟著前往。

    在雞場之外,黃堂和警隊先進去,不一會,就看到一輛警車送丁真離去,我們進了
雞場,紅綾找了一處可以俯視何可人住所之處,停了下來,我和白素逕自向何可人的住
屋走去。

    這時,住屋前很是熱鬧,有許多警員在。才來到屋前,就聽到何可人在怒斥:「你
太胡作非為了,你侵犯了我的生活!」

    黃堂居然不否認:「是,因為我認為有此需要!」

    何可人怒罵:「你是甚麼東西?」

    黃堂反罵:「你又是甚麼東西?」

    這種互相咒罵的話,本來很是普通,可是這時,我和白素聽了,心中都不由自主一
凜,立時停步,互望了一眼,心中有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我們互望時,都感到有話要對對方說,可是又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正在這時,只聽得黃堂一聲怒吼,接著,便是「砰」地一聲響,黃堂自屋中倒撞了
出來,來勢雖快,可是卻看得出很是狼狽。

    緊跟著的是一團紅影,撲了出來,追向黃堂,竟然就是那隻公雞!

    看這情形,是黃堂在向何可人說話期間,那公雞突施偷龑,黃堂不知受傷沒有?

    這時,一退一退之間,黃堂畢竟不是等閒之輩,身子還未站穩,已一腳踢出。

    那公雞身子一騰,避開了黃堂這一腳。

    黃堂未收回腳來,已經拔出了佩槍來,他早有消滅那公雞之心,這時,只怕手下會
不容情。

    也就在這時,只見人影一閃,何可人已經柱杖而出,站在門口,那公雞竟然在空中
撲翅,一個轉折,躲到了何可人的身後。

    這幾下變化,當真是兔起鶻落,迅疾無倫,看得人眼花撩亂。等到何可人一出,本
來掣槍準備射雞的黃堂,手中的槍,變得對準了何可人。

    而且,他顯然是一拔槍,就準備射擊的,所以手指扣在扳機上,已扣上了一半時,
當真是險到了極處。

    剎那之間,由極動變得極靜,何可人冷笑道:「幹甚麼,要殺人嗎?」

    何可人的指責,很是嚴厲,但是黃堂卻絕不退縮,喝道:「你讓開,我要殺這雞!


    何可人冷笑:「這雞是養熟了的,是雞場最寶貴的財產,你有甚麼權利殺牠,殺了
牠,你這個主任賠給我,我也不要!」

    這時,我們才看到,黃堂左手的手背之上,有幾道抓痕,正在隱隱沁血,顯然是那
雞抓出來的。

    我和白素一起走向前,還沒有開口,何可人已咄咄迫人:「衛先生,你看到了,這
警察如此橫行霸道,請你主持公道。」

    我道:「這雞暴起傷人,也不是善類。」

    何可人道:「雞是我養熟了的,性護主人,你沒見剛才他欺人的氣盛,雞又有甚麼
錯了?」

    黃堂緩緩鬆開了手指,何可人連連冷笑:「人間還有法律,少不得法庭上見!」

    白素忽然冷冷地道:「法律,那是人類行為!」

    何可人一揚眉:「正是,難道黃主任不是人類?」

    這何可人很是伶牙俐齒,說起話來,針鋒相對。白素笑了一下:「黃主任是不是人
類,也很難說,我並未見過他的原形,不敢肯定!」

    何可人輕哼了一聲,像是不明白白素的話。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樣,對何可人的「來歷」,已起了疑心。

    說起來,確然駭人聽聞:我們懷疑何可人不是人!這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根據的事,
「莫須有」之至——她不是人,又是甚麼呢?

    可是,我和白素確然又有這樣的懷疑!

    不過,懷疑歸懷疑,「你究竟是不是人」或是「你究竟是甚麼」這樣的問題,還是
難以問得出口。

    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如何應對,何可人也冷著臉,雙方僵在那裏。

    我正想再攻擊何可人的弱點,但還沒有開口,就徒然聽得那公雞一聲長啼,聲音嘹
亮之至,簡直有點震耳欲聾。我們一起向那雞看去,只見牠全身羽毛,幾乎都豎立了起
來,昂首向天,神態威猛之至。

    何可人也抬頭向著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只見在那一霎間,她俏臉煞白,白中泛青
,那種臉色,可怕之至,竟帶有濃厚的死亡氣息!

    她和公雞都向天上看,我們不必看就知道天上有甚麼,因為一下又一下,連接三下
,嘹亮的鷹鳴聲,傳了下來,當然正是神鷹現身了。

    隨著神鷹的鳴叫,那公雞又啼了兩下,兩種禽鳥的叫聲,聽來各擅勝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吃驚,因為就生物相生相剋的習性來說,鷹是雞的
剋星。那公雞見了神鷹,竟敢長啼示敵,因此可知,必然不易對付。

    神鷹要對付普通的雞,當然沒有問題,但那公雞,我們推測牠已然是在「成精途中
」,有了「道行」。不知神鷹的程度如何,是不是能對付得了牠!

    說時遲,那時快,鷹鳴雞啼之聲,兀自在耳際縈迴,只見一團黑影,已凌空撲下。

    此際,我、白素和黃堂所站之處,離何可人和公雞不是太遠,那神鷹下撲之勢,迅
疾無倫,猛惡無比,我們都不由自主,疾身後退。

    身形尚未站穩,卻見紅影飛舞,那公雞竟然向著下撲的神鷹,疾迎了上去。

    一隻公雞,就算牠會飛,飛翔能力也必然無法和鷹相比。可是那公雞騰空而起之勢
,也非同小可,捲起了一股勁風,令地上的砂石四下飛濺。

    公雞騰高約有三四公尺,已在半空之中,和下撲的神鷹相遇。

    兩者之間,動作都快絕無倫,實在沒有法子看得清。只見一團黑影,一團紅影糾纏
在一起,迅速無比地在翻滾,身上羽毛紛紛四散詆落,宛若下了一天的花羽。然後倏忽
之間,紅影向下,黑影向下,陡然分開,鷹鳴雞啼,同時發生。

    那公雞落在地上,神鷹飛上天去。

    在那片刻之間,由於剛才的惡鬥實在驚心動魄,所以我自然而然關心神鷹的安危,
先抬頭向天看去。

    只見神鷹一飛沖天之後,在天空中盤旋,顯然未曾受甚麼傷害。

    我這才低頭去看那頭公雞,只見牠落地之後,抖了抖羽毛,仍然擺出一副戰鬥的姿
態。

    直到此際,在半空中撒落的羽毛,才紛紛飄落在地。雖然是雞毛多,鷹毛少,但是
一鷹一雞,在半空中相鬥,公雞竟然能令神鷹的翎毛,也損失了若干,這也就駭人聽聞
之至了。

    看那公雞的神態,顯然還在準備第二回合的惡鬥。我大是緊張,屏氣靜息。這時,
聽得何可人厲聲問道:「這鷹是你們的?」

    白素很是鎮靜:「是,是小女的好友。」

    何可人臉色鐵青,剎那之間,連聲音也變得難聽之至了,我心中忽然沒來由地想:
丁真若在,見到她如今的情形,愛戀之心,必然大減。

    只聽得她道:「那鷹是你女兒的朋友,這雞是我的朋友,為甚麼你們非對付我和這
雞不可?」

    這個責問,可說是有力之至,真不好應付。

    黃堂這時冷冷地道:「這雞,我懷疑牠殺過人!」

    何可人一聲冷笑:「一個堂堂的高級警官,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誰會相信一隻雞
會殺人!」

    黃堂也一聲冷笑:「若有人指使,那便不同!」

    何可人揚眉:「說來說去,你仍然當我是兇手,看來不能破案,是你的一大心病。


    黃堂還想說甚麼,何可人已經道:「阿大,別和他們多廢話!」

    她的那一聲「阿大」叫的是那隻公雞,她話一說完,就轉身進入了屋子,那公雞緊
跟在她的後面。一人一雞的動作配合得極好,而且行動也快。

    正在其時,神鷹已再度自半空之中,俯衝而下,但何可人和那公雞進了門之後,門
立時關上,神鷹也不再下衝,只在低空盤旋。

    這時,紅綾也奔了過來,神鷹落下來,停在她的肩上,紅綾吸了一口氣:「神鷹說
,牠可以敵得過那隻雞。」

    何可人率雞退避,這已使我們知道神鷹可以敵得過那隻雞。問題是,現在何可人和
雞躲在屋內,我們卻不能把她趕出來。

    當然,我們可以破門而入,可是卻沒有採取如此激烈行動的法理根據。

    紅綾又道:「神鷹又說,牠起先以為那雞可怕,但現在知道,可怕的是雞身邊的…
…那個……那個……」

    我心中一凜:「那個甚麼?何可人?」

    紅綾道:「神鷹只說是雞身邊的那個——」

    她這樣說的時候,又側頭去看了一下鷹,鷹發出了幾下怪聲,紅綾道:「應該是說
那個女人。」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白素,白素雖然一向鎮靜,但這時也不禁神色駭然,她向屋子
揚聲道:「何姑娘,其實事情發展到如今這樣的地步,我想你也知道,不能再靠遮遮掩
掩過日子了。」

    白素的話,是很嚴重的挑戰,何可人應該立刻就有回應才是。

    可是,屋中卻靜得出奇。

    白素又道:「你打算怎麼樣?你可以全身而退,當然也可以奮力一戰。但換了我是
你,一定不會那麼傻,因為情勢對你很是不利。」

    屋中仍是沒有反應。

    我知道白素必然是已經肯定了甚麼,才會如此說的。

    白素又道:「我們談談如何?」

    她問了三遍,才聽得何可人道:「好,你一個人進來,別人都後退,不得騷擾。」

    我和黃堂齊聲叫道:「不可!」

    白素和紅綾卻道:「不妨!」

    我有點惱怒,望向紅綾,紅綾道:「她沒有惡意。」

    我問:「你怎麼知道?」

    她反手拍了一下肩上的鷹:「神鷹說的。」

    我望向鷹,心知動物的感覺有時比人來得靈敏,可是人對人,難道感覺還不如別的
動物?

    我還在遲疑間,白素已走向門口,在門口站了一站,我忙道:「有事,出聲!」

    我們就在屋外,白素進入了屋子之後,如果有意外,一出聲,我們就可以進去——
我總覺得事情有說不出的詭異,屋內只有一人一雞,照說白素絕無對付不了之理,可是
我就是感到不安。

    白素向我揮了揮手,推門而入。

    門關上之後,屋中一點聲音也不傳出。黃堂來回踱步,我心中焦急無比,每隔一會
就大聲喝問,幸好白素每次都有回答:「我很好!」

    這樣過了約有半小時,才看到門打開,白素走出來,何可人拄著拐杖相送。

    一看到了她們,我就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兩人的神情告訴我,她們之間,相處得
很是融洽,絕無敵意。

    白素步出屋來,何可人卻另在門口,向我略點了點頭,重又回到屋內,立即又把門
關上。

    白素不等我們發問,就道:「回去吧,這裏沒有事了!」

    黃堂大是不滿,叫了起來:「衛夫人——」

    白素道:「我會向你解釋,何姑娘已把雞場送給了我,她會離開。」

    別說黃堂莫名其妙,我也摸不著頭腦,黃堂又道:「那命案——」

    白素忽然道:「看,大發明家來了!」

    只見丁真興沖沖地抱著一隻母雞,奔了過來,直趨屋前,叫:「可人……可人……
那母雞找到了!」

    何可人的聲音自屋中傳出來:「隨便放在哪裏,我很疲倦,別吵我。」

    丁真答應著,白素伸了一個懶腰:「我也很疲倦了,我們回去吧!」

    黃堂還想抗議,我在他身邊道:「先回去再說,白素會有解釋的。」

    黃堂雖然老大不情願,也只好一面下令撤退警隊,一面卻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們,等
待解釋。

    回到了我家中,紅綾像是對事情已不感興趣,一轉眼就不見了,我、白素和黃堂三
人,進入書房。白素先斟了三杯酒,黃堂一口喝乾,自己又斟了一杯,瞪著白素,不言
不語。

    白素道:「何可人叫我進去,先告訴我,那何正漢是衣冠禽獸,她初進雞場,以為
他是恩厚長者,可是日子一久,就漸漸露出了原形,威迫利誘,甚至持刀相脅,落迷藥
害人,想要玷污她。」

    黃堂沉聲道:「那也罪不至死,而且,她也不能私下處理。」

    白素忽然說了一句話,令我和黃堂都錯愕之至,她道:「何正漢獸慾不遂,在一次
強迫行動中,把何可人殺死了。」

    我和黃堂都恰好舉杯欲飲,一聽到了這樣的話,手僵在半空之中,難以再有任何行
動。

    白素卻自顧自說了下去:「那公雞目睹一切過程,就啄死了何王漢,為何可人報了
仇。」

    黃堂先吸了一口氣,準備大叫,但在這一霎間,我靈光一閃,先叫了起來:「現在
的何可人,不是原來的何可人,是……是甚麼東西頂了她的身體,在繼續生活?」

    白素點了點頭,黃堂本已張口待叫,但聽得我如此說,便再也叫不出來,厥狀甚是
滑稽。

    我疾聲道:「那是甚麼東西?」

    白素的回答令我氣結,她道:「我沒有問——怎可以直接問人家的原形是甚麼,不
是太沒有禮貌了嗎?」

    我暗暗頓足,白素已經證實了如今的何可人不知是甚麼妖精,她竟還要優雅到講禮
貌。換了我,就算要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一手用拳敲對方的頭頂,也要將之弄出原形
來,至少,也要追出原來是甚麼東西來。

    白素無視我瞪眼吹鬚的神情,繼續道:「她和那隻公雞是一雙情侶,那公雞的道行
還未夠,夠了之後,也可以變成人——」

    我思緒紊亂,大聲道:「等一等,那公雞怎麼變人?是找一個人的身體頂上去,還
是自己幻化人形?」

    白素道:「都可以——牠是可憐何可人死得冤,又很喜歡何可人的身體,所以才頂
替了的。」

    我悶哼一聲:「我們人類,是不是還應該感激她的大恩大德?」

    白素道:「那倒不用,但至少也不必視她為敵。」

    說到這裏,黃堂已一陣風也似向外走去,白素叫道:「黃主任,你這下趕去,他們
早離開了!」

    黃堂要離去,自然是想趕到現場去,被白素一言道破,他站定了身子。

    白素又道:「黃主任,你放心,你有的是機會去雞場,何可人把雞場給了我。本來
我不會接受,可是她說,那雞場十分奇特,有一股奇異的力量,能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
劇烈的變化。她是受了這股力量的吸引,才萬里間關,去到這雞場的。那公雞和若干母
雞,則是在雞場的這個特異的環境之中,起了變化而改變的——那五百六十隻母雞,處
在改變的初期,她不敢保證牠們在改變完成之後都安分守己,不為禍人間,所以把牠們
編了號,全送到市場去——作用和黃主任的想法一樣,趁未成氣候,把牠們宰了!也所
以走失了一隻,她就緊張。」

    黃堂咕噥了一句:「她倒心腸好!」

    我失聲道:「還剩下了一隻——」

    白素道:「何可人說,那隻既然逃過大劫,必有因果,就留下來供我們研究。」

    我駭然:「你……要養一個……妖精!」

    白素悠然道:「等到養成了,誰會知道牠的原形是甚麼?世上幾乎所有人都有不在
人前顯露的原形,你又知道他們原來是甚麼?」

    我不禁為之語塞。

    白素又道:「還有,那雞場的環境異特,造成異特的力量,也待我們去探索,那股
力量不但可以改變生物的生命形式,也可以令時間倒流,你在雞場的怪遭遇,相信就是
恰好趕上了時間倒流的漩渦在運轉之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暫時也接受了這個解釋。

    黃堂喃喃地道:「是,特殊環境容易使生物成精,例如荒廢已久的大宅、花園或是
荒山野嶺,就容易有花木鳥獸成精。」

    看來,黃堂也接受了白素的話。

    我始終耿耿於懷:「你就沒有問,她原來是甚麼?」

    白素笑:「我問她:『你頂替了何可人的身子,也用了她的名字,你原來叫甚麼名
字呢?』她笑著回答:『我叫納塔莎也。』」

    我呆了一呆。

    納塔莎!

    那是斯拉夫語系中普通之極的女性名字,一如漢語系中的秀玲、美娟。那是「納塔
」的陰性變語。

    納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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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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