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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前世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前世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這個故事,其實應該正名為《前世遺傳)。但由於以前已有一個故事叫《遺傳》,
所以就叫《前世》算了。

    前世、今生、來世,這樣的輪迴,可以化出無數不同的故事來,以後若有所想及,
還會再選用這個題材。

衛斯理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三藩市
                                                  清早極冷,中午很熱,怪天氣

一、不見客的主人

    這個故事,發生在若干年之前,請留意此點。

    許多年來,在我記述的故事之中,有不少涉及到人的前世。前世、今生、來世,自
古以來,一直是人類在思索,而又未曾有確實證據可以詳細說明的疑惑。牽涉的範圍極
廣──靈魂、輪迴、記憶在在都和生命的奧秘有關,堪稱是人類的最大神秘。

    在我記述的故事之中,曾從不同的角度去探討,又以各種各樣的設想去假想,各位
熟知我故事的朋友,自然可以知道,只怕在我之前,並無他人在文字上以如此多樣化的
形式去探索這個生命大奧秘的究竟。

    結果如何呢?

    結果,還是在想像和假設的階段。

    在以往所作的努力之中,並沒有一個故事正式以「前世」為名,如今的這個故事,
既然名為「前世」,講的自然是有關人前世之事。

    這個故事之所以打正旗號,是由於發生的事,和以前的種種假設,有些分別,獨特
而詭異,確然是人的前世和今生的糾纏。除了詭異之外,甚至還很恐怖,若說每一個人
都有前世的話,更值得令人深思。

    好了,閒話表過,開始說故事。

    故事開始在一個寒夜,我又恰好在一個寒帶地區,大雪紛飛──至於我何以會在那
個滴水成冰的地方,後文自當細表,那和本故事大有關連。

    我當時所在的環境,是一個山區,大雪自早上開始,下了整整一天,天地之間,除
了白色之外,別無其他,而且,連聲音也像是被蓋住了,靜得出奇。

    在山坳中,有一座規模中等的莊院,我就在那座莊院之內。那莊院所在的山坳,極
其隱秘,要通過一道很窄的峽谷,才能到達。那峽谷有幾條通道,寬度都不超過兩公尺
。莊院的主人,就在那幾條通道,設置了堅固的鋼閘,當真是一夫當關,萬人莫入。

    除了這些通道之外,四面高山環繞。那山和中國的山水不同,全是巍峨的岩石,山
勢突兀崇峻,不是普通人所能翻越。

    莊院是很典型的古代歐洲式,四面是高牆,當中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就地取材,鋪
著青石板,顯得冷漠無情。院子三面是房舍,兩層高,據主人說,共有三十四間房間,
自然也有各種各樣的廳堂等等。

    我到了那座莊院之後,初安排住在東翼二樓的一間大套房之中,房間很大,陳設粗
獷簡單,一點也說不上豪華,但是設備齊全,暖氣設備很好──並不現代化,是燒木取
暖的那種。一進院子,就可以看到一角堆積如山的一段一段的木棍子,都是山區的杉木
,燒起來,松油會發出「劈啪」的爆裂聲,迸出火花,還會有一股伴隨著暖洋洋感覺而
來的香味,是取暖的上佳材料,看見有那麼多的木段,給人安全感,不會再懼怕嚴寒。

    我比較詳細地描寫這些,目的是想說,這裏,在感覺上如同世外桃源一樣,一切生
活上必需的物質,應有盡有。其平靜寧謐,無以尚之,確然是一個隱居的好地方。

    莊院的主人,確然也稱得上是一位隱士。

    這主人的真正身份,我不是很明白,本來,這不是我做事的作風,我不可能不明白
一個人的身份,便到他的莊院作客。

    但如今的情形,確然如此,這其間自然有特別的原因在,我自會在後文說明。

    從莊院的規模和主人的談吐舉止看來,我可以憑推理能力估計他的身份,我估計他
是歐洲某國的一個貴族,可能更是曾執掌實權的那種,隨著王國的崩潰,而離開了權位
的。

    歐洲有的是這樣的貴族,有的窮途潦倒,生活不堪,有的卻依然坐擁巨資,花天酒
地。那莊主人顯然是經濟極度寬裕,但是他卻避世隱居,也算是很特別的情形。

    好了,現在該說說我是何以會破例來到這裡的。其實情形也很簡單,那天下午,我
接到一個電話,一聽那口蒼老的、標準的牛津口音英語,我就叫了起來:「爵士,我以
為你已變成靈魂了。」

    電話那頭傳來呵呵的笑聲:「真是,每天我都以為自己會變靈魂,可是身體卻還在
。」

    在這樣不尋常的對話,當然是由於對方是一個不尋常的人。對了,熟悉我故事的朋
友,一定知道那「爵士」就是普索利爵士。

    普索利一生醉心於靈學研究,創辦了靈學研究學會,廣泛蒐集各種有關靈魂存在的
證據,成績卓然。我和他相交多年,所以可以這樣對話。

    我又問:「你今年貴庚──」

    普索利爵士輕嘆:「九十三歲了,衛,是老得應該變靈魂了﹗」

    我安慰他:「不必性急,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我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給我的,所以就等他繼續說下去,他乾咳了幾聲,才
道:「衛,我向你作一個請求,希望你不要拒絕,我是一個快變成靈魂的老人了﹗」

    由於他最後這一句話,我一時之間想岔了,以為他要託我在他變成靈魂之後,做些
甚麼事,研究靈學正是我的一大興趣,所以我一口答應:「行,絕無問題,你只管說。


    普索利反倒頓了一頓,才道:「我請你到一處地方去,在那裏,有一樁奇事在等著
我們。」

    我怔了一怔,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普索利不等我再有反應,便說出了那莊院的所
在,我一聽是在如此之北的地方,更想設辭拒絕。

    普索利又道:「那莊院主人姓牛頓,我看是假姓,牛頓先生不但請了我,還請了另
外一些人──」

    接著,他唸出了五六個人名來,我一聽,全是知名的靈學專家、降靈師、通靈者等
等。這樣的一批人聚集在一起,不必說,一定又是舉行召靈行動了。

    召靈會之類的行動,屬於「靈學初階」,我對靈學的接觸,早已超越了這個階段,
所以我更沒有興趣。而且,在普索利的話中,我找到了很好的推辭理由,我先打了一個
呵欠,雖然不禮貌,但也很實在地表示了我的不感興趣,勝過許多言語。

    我道:「爵士,你忽略了一件事,那位牛頓先生並沒有請我。」

    普索利道:「他極想邀請你,可是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所以我自告奮勇出馬代勞。


    我支吾著,要想推辭。普索利已道:「我已在世不久了,你就當是來見我最後一面
吧,難道你忍心拒絕?」

    聽得他這樣說,我當然只有答應了。因為我和他雖然都相信有靈魂的存在,到大家
都變成靈魂時,一定還有機會相聚,但那畢竟是另一種存在形式了,幾乎一切全是不可
知之數,自然趁如今大家還有身體,還是人的時候,相聚一次的好。

    普索利叮囑我︰「請立即動身,要是遲了,遇上了大風雪,旅途不會那麼愉快。」

    我答應了,轉頭和白素一說,白素笑道︰「真有人情味,連去做甚麼都不知道。」

    我一攤手︰「就當是去看一個老朋友,有何不可?」

    白素自然沒有異議,所以我就來到了這個莊院。

    卻說我到了離莊院最近的一個小機場,已有一架小型直升機在等著我,駕駛者是一
個金髮小伙子,極高瘦,一見我就道︰「牛頓先生千萬致意,他實在是足不出戶,不然
一定親來迎接。普索利爵士是上午到的,他老人家精神極好,因為牛頓先生沒來機場接
他,罵了三句粗話。並且說,衛先生你至少要因此罵六句,要我千萬不可回嘴。」

    我悶哼了一聲︰「爵士錯了,我一句也不罵。」

    小伙子忙道︰「牛頓先生一定感激莫名,他會在莊院恭候大駕。」

    我笑了一下,心想這個叫牛頓的傢伙,若是沒有特別的理由,而如此慢客的話,那
麼他必然會自食其果,我只當是來會見老朋友普索利好了。

    那小伙子駕著直升機,升空之後,不多久,向下望去,就全是延綿崎嶇的山嶺,偶
然可以看到一些村落城鎮,也是十分稀疏。

    大約飛行了四十分鐘左右,就看到了那座莊院,我首先看到莊院中間的空地上,有
幾個人站著,其中一個人正雙手向天空揮舞著。

    這個人的一隻手,執著手杖,那手杖的一端,是一個迎著陽光會發亮的銀球。一看
到這手杖,自然知道這揮舞雙手的人,就是普索利爵士了。

    直升機降落,普索利叫嚷著,步履有點艱難地急急走來,他畢竟已是一個很老的老
人了。我連忙奔過去,兩人相擁了好一陣子,互相拍著對方的背部,很是感慨——光陰
如箭,自從上次和他相會,至今又過了許多年,在這許多年之中,又發生了太多事,都
是在當時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最令人感慨的,自然是我們共同的朋友陳長青——那塊內有靈魂的木炭,首先是他
發現了報上的怪廣告來找我的,如今陳長青卻不知魂歸何處,自然令人傷感。

    我們急急地交換著彼此的傷感,倒把另外幾個人冷落了。

    直到話舊告一段落,普索利才一一向我介紹另外那幾個人。

    那幾個人全是靈學專家,有一兩位我也曾聽說過,等他介紹完畢,我不覺愕然,因
為主人牛頓先生竟然不在其內。

    雖然有陌生人在,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要我不發話,卻與我的脾性不合。

    我衝普索利一瞪眼,他倒知我脾氣,不等我開口,就一疊連聲道︰「稍安,稍安,
毋躁,毋躁!」

    我哼了一聲︰「是怎麼一回事,總得有個交代!」

    本來,我還怕有陌生人在,我發作起來,有點不好意思。誰知我話一出口,響應之
聲四起︰「是啊,總該有個交代,不然,算甚麼!」

    從來自各人的反應,我可以肯定兩件事。其一,這些人都是普索利約來的,情形和
我一樣。其二,他們也都未曾見過此屋主人牛頓先生,所以我的話,才能引起名人的共
鳴。

    普索利嘆了一聲︰「各位,既來之,則安之!」

    我冷笑一聲︰「主人躲起來不見人,客人哪能安得下來。」

    普索利一頓手中的手杖︰「我邀各位來的時候,已經說明有一件極其特別的事要各
位參與,既然是特別的事,自然也要有與眾不同的開始,不然,就變成普通的事了,對
不對?」

    對於普索利這樣的強詞奪理,各人都又好氣又好笑,我道︰「好,那主人為甚麼躲
起來不見人,你把原因說出來聽聽。」

    普索利道︰「真正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還在等一個人,等那個人到了,
自然會露面——他千辛萬苦的請了諸位前來,就是有難題要各位相助,若非真有苦衷,
萬無慢客之理。」

    正說著,一個穿著管家服裝的人,走了進來,他手提著一隻盒子,來到了跟前,道
︰「請衛斯理先生接受牛頓先生的歡迎。」

    說著,他捧起了那隻盒子來。我悶哼了一聲:「原來牛頓先生在這盒子之中。」

    那盒子的大小如兩包香煙,當然不可能有一個人在裏面。管家還沒有回答,那盒子
竟傳出了一個聽來又是疲倦,又是苦澀的聲音︰「可以這樣說,衛斯理先生,可以這樣
說。」

    那盒子原來是一個通訊儀,我仍然表示我的不滿︰「我聽不懂你的話,牛頓先生!


    盒子傳來一下嘆息聲︰「再等一兩天,等我要等的人到了,閣下自會明白,請原諒
我……自閉太久了,要見……人,需要克服許多心理上的恐懼和障礙,請原諒,我實在
需要幫助!」

    這一番話,說來懇切之至。而且,說那是一個自閉症患者最剖心的自白,也無不可


    我又望向普索利,他攤了攤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自閉症,但知道他至少有三
十年未曾見過任何人,所以,要他和我們相見,確如他所言,需要有一個對他來說,很
是困難的過程。」

    有兩個人叫了起來︰「天!這是嚴重之至的症狀!」

    這時,自那盒子中傳來了一下幽幽的嘆息,接著,牛頓先生又道︰「各位若能體諒
一個身患重病者的苦衷,真是感謝不盡!」

    我沒有說甚麼,其他幾個人都忙不迭道︰「當然,那不算甚麼。」

    我之所以不出聲,是因為我感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雖然不知道牛頓先生在玩甚麼
花樣,可是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除了既來之則安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於是,我就在這個莊院之中,一耽就是三天。

    這三天,倒可以說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清靜日子,莊院中的藏書頗豐,而且大多
數都是靈學方面的書。普索利爵士道︰「這裏可以說是收藏量最豐富的靈學圖書館了。


    這英國老頭又討好我︰「當然,再豐富的書籍中所記載的,也及不上衛斯理的一次
經歷。」

    我呸了一聲︰「別肉麻了!」

    當然,藏書之中,有我所未見的,所以單是看書,也不寂寞。而且,同來的幾個人
也不討厭,圍爐喝酒閒談,也是人生一樂。

    牛頓先生一直沒有露面,但是每天都有三次通過那盒子向我們問候,每次都語音懇
切地道歉,並且說︰「我們等的那人應該到了,唉,怎麼還不到,怎麼還不到來啊!」

    聽起來,他比我們還要焦急,我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為難他了。

    而且,從第二天起,我們幾個人就發展出一種新的趣味遊戲,就是竟猜牛頓先生邀
我們來是為了甚麼事,和我們在等待的是甚麼樣的人。

    於是,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假設,有的人提出的假設,匪夷所思,足以令人嘻哈絕倒
。用這種遊戲來消磨時間,倒也頗有趣。

    由於聚集在此的人,都和靈學有關,所以我們的假設,也都猜測事情一定和靈魂有
關,但是具體的情形如何,卻不得而知。

    至於我們在等的是甚麼人,倒是意見一致,大家都認為在等的,一定是一個在靈學
方面很有研究的大師,或是一個出色的靈媒——這方面的人,數目有限,我們甚至列出
了三五個人來,各自在不同的人身上下了賭注,看誰可以勝出。

    第三天晚上,大雪在停了一個下午之後,又紛紛揚揚的飄下來,雪夜圍爐,喝著酒
,天南地北,大家雖然都在情緒上有些不耐煩,但不至於到了不可忍耐的程度。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陣「軋軋」的機器聲,在靜寂的雪夜中聽來,格外刺耳。

    那是直升機的聲音,各人都立時想到,我們等待的人終於來了。

    大家都站了起來,這時,我們都在二樓的一個小客廳中,可以望到莊院中間的空地
,直升機將在那裏降落。我一個箭步走過去,拉開了窗簾,雪花紛揚之中,已看到直升
機正在下降,把地下的積雪,掃得盤旋飛舞,蔚為奇觀。

    不一會,直升機停下,首先下機的是那個駕機的小伙子,接著,小伙子小心地扶著
一個人下來。那人全身都被一件連頭罩住的大黑袍罩著,只看出他的身形,很是矮小,
卻看不出他的面目。

    駕駛員扶著那人走了幾步,我就已經肯定︰「是一位女性,上了年紀的女性。」

    有兩個人面露懷疑的神色,就被普索利狠狠的瞪了一眼,彷彿在說︰「衛斯理的推
理,你都有懷疑?」

    在大雪紛飛之中,駕駛員和來人進了建築物,也就在這時,廳堂一角的擴音器有了
聲音——牛頓先生每天就是通過它向我們問候的,這時,當然還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
聽來有點發抖,他道︰「各位,我們等的人來了。」

    各人都不約而同的悶哼了一聲,牛頓先生又道︰「可是我暫時還不能和各位見面。


    我冷冷地道︰「別考驗我們的耐性。」

    牛頓先生忙道︰「千萬別誤會,我和來人之間,會有一段對話,請各位留意傾聽,
因為這是事情的起源,請各位再忍耐一會,事情一定能令各位感興趣的。」

    普索利爵士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在擴音器中,可以隱約聽到牛頓先生在喘氣
,像是他的心情緊張之至。

    過了一會,聽到了開門聲和一個年老女人的聲音,很是不滿和恐懼;「這……是甚
麼地方?」

    接著,便是牛頓先生的聲音︰「放心,方琴女士,沒有人會傷害你,你會得到應有
的豐厚報酬,只要你肯充分合作。」

    那被稱為方琴女士的老婦人,答應了一聲,接著,牛頓就問了一個大大出乎我們意
料之外的問題︰「方琴女士,你認識我嗎?」

    老婦人的回答,更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她道︰「不認識,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


    聽到了這樣的對話,我們幾個人不禁面面相覷,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又全然無法
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我們們只好用心地聽下去——牛頓先生既然懇請我們聽他和方琴女士的對話
,必然有他的道理。

    牛頓又問︰「在你的記憶之中,是不是對我有印象,或許你曾聽甚麼人說起過我這
樣的一個人?」

    在這個問題之後,是好一陣子的沉默,想來是老婦人正努力在記憶之中,搜索牛頓
先生的印象。

    約莫一分鐘之後,才聽得她回答︰「沒有,一點印象也沒有。」

    牛頓先生並不氣餒,仍在追問︰「或許我現在太老了,跟你腦中的印象不同,這兩
張是我早年的相片,請你看了,再仔細想一想。」

    這時,不但我們好奇,連老婦人也忍不住問︰「牛頓先生,你花了那麼大的代價,
把我從那麼遠請了來,就是為問這樣的問題?」

    牛頓先生的語調顯得有點急躁︰「你先回答了這個問題再說,我還有別的話要問你
。」

    接下來,又是一陣子的沉默,方琴女士的回答仍然是︰「對不起,我沒有印象——
我沒有見過你。」

    牛頓嘆了一聲︰「那我只好說一些往事,來喚醒你的記憶了。」

    方琴訝然︰「往事?誰的往事?」

    牛頓道︰「你的——你曾在一家醫院的婦產部門服務多年,是不是?」

    方琴女士的聲音中,充滿了自豪︰「是的,聖十字醫院,我從護士學校畢業之後,
就在婦產科服務,一共三十七年,以最高榮譽退休。」

    牛頓道︰「真了不起,你在三十七年的工作之中,一定照顧過許多初生嬰兒了。」

    方琴道︰「當然,太多了。」

    牛頓道︰「多到記不清?」

    方琴道:「自然記不清。」

二、產科護士的奇遇

    我們聽到這裏,更是奇訝莫名,牛頓請來的,原來是一家醫院的婦產科護士。不管
這個護士的工作多麼出色,資格多老,但我們都看不出來跟我們有甚麼關係——牛頓的
問題,甚至使人覺得無聊。

    可是牛頓還在繼續問︰「可是,其中必然有一個極其特別的嬰兒,是令你終生難忘
的,是不是?」

    這個問題,我們聽來仍覺十分無聊,可是,方琴女士必然有極其激烈的反應,因為
我們立即聽到她發出了一下遏抑的、極其吃驚的、生自喉嚨的怪聲。

    接著,她便呻吟起來,聲音甚至有點嗚咽,喃喃地道︰「魔鬼,魔鬼,那是魔鬼!


    老婦人用這種聲音說話,聽來令人極感可怖,我們都聽到牛頓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
。方琴女士的聲音更尖銳︰「我實在不願再提起這件事,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一個
噩夢!」

    牛頓吸了一口氣︰「不,不是夢,那是你的真實經歷,請你把這個經歷告訴我,一
切細節全部不要保留,全說出來。」

    方琴女士一等牛頓說完,便忽然尖叫起來,我們再也想不到一個老婦人竟然能發出
這樣尖銳的聲音,所以都嚇了一跳。

    她叫道︰「你——你就是那個人,你不是甚麼牛頓先生,你的名字是弗林埃蒙頓!


    我們在傾聽著的各人,立時互相望了一眼,但連普索利也是一臉茫然,顯然我們對
於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也無從猜測。

    牛頓先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現在,你甚麼都記起來了。」

    方琴女士卻只是不斷地喘氣,顯然,她「記起來」的事,對她來說很是恐怖,足以
令得她一時之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過了一會,她才道︰「你真是……那個弗林?」

    牛頓道︰「是的。」

    方琴女士的聲音有點發顫︰「那麼,你收到過……多年之前……」

    牛頓道︰「正確地說,是三十年之前。」

    方琴女士的語聲更加斷續:「是……三十年前我寄給你的東西,你收到了?」

    牛頓先生道︰「當然收到了,就是你寄給我的那些東西,徹底改變了我的後半生。
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甚麼人寄給我的,後來,我抽絲剝繭地去查,才查到你的
身上來。」

    方琴女士連聲道︰「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是他要我這麼做的,是他……他…
…」

    她說到後來,語音之中,更是充滿了恐懼。

    我們一眾在聽著對話的人,聽到這裏,仍然莫名其妙,不知就裏。

    普索利叫了起來︰「不!這傢伙葫蘆裏又賣甚麼藥?」

    我反倒比較沉得住氣︰「聽下去,就會明白。」

    這時,牛頓先生反倒在安慰方琴女士︰「你鎮定些,來,喝一小口酒,會對你有幫
助。你把當年的事,詳細說一遍,相信你一定記得每一個細節。」

    方琴女士道︰「我是到死也不會忘記的,我記得,那是午夜,也像今天那樣,大雪
紛飛,我和另一個護士值夜班。到巡視初生嬰兒房的時候,那護士年輕,耐不住疲倦,
睡著了,我不忍心叫醒她,就獨自去巡視,初生嬰兒房中,一共有七個初生嬰兒,我進
去的時候,看到每一個嬰兒都睡得很沉,所以我轉了一轉,就準備離開。就在我走到門
口,還沒有推開門時,就聽到了……異聲。」

    方琴女士說到這裏時,略頓了一頓,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由於各人都屏氣靜息地在
傾聽,所以她的這下吸氣聲,竟有聽來刺耳的效果。

    牛頓並沒有追問,過了一會,方琴繼續說下去︰「那是有一個人說話,可是……可
是語氣怪極了,我從來也未曾聽過這樣的……人聲……」

    牛頓道︰「請你說得具體一些。」

    方琴女士又喘了幾聲,才道︰「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小孩子的聲音
更小孩子,那是……那是……那是……」

    她連說了三聲「那是」,仍然未能說出具體的情形來。普索利向我望來,我已約略
設想到了當時的情形,我壓低了聲音說︰「她聽到了嬰兒的語聲。」

    我此言一出,各人的反應不一,普索利大點其頭,其他兩人駭然,三人搖頭。

    但是牛頓先生接下來的話,已證明了我的推測。他道︰「你覺得難以形容,因為那
是嬰兒發出的語聲,是不是?」

    方琴女士發出了一下呻吟聲︰「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牛頓先生道︰「這個當然,誰也沒有聽過嬰兒說話,自然不能一下子就明白發生了
甚麼事。」

    這時,那大搖其頭的三個人,也變成了點頭,神情之間,大是欽佩。

    方琴女士續道︰「我聽到有人在叫我︰『護士長,護士長』。我陡然站定,心中奇
怪之至,伸手揉了揉耳朵,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因為我可以肯定,除了我之外,再也沒
有人在。」

    牛頓先生道︰「你錯了,除了你之外,還有許多嬰兒在。」

    方琴女士語帶哭音:「可是,嬰兒是不會說話的啊!」

    牛頓問了一句︰「在嬰兒房中的嬰兒,都只出生了幾天?」

    方琴道︰「從一天到九天——滿十天的,就由產婦自己照顧,搬到產婦房去了。」

    牛頓停了片刻,才道︰「請繼續。」

    方琴女士道︰「我轉過身來,當時,我心中感到怪異之至,可是我看到的情形,更
令我震驚。我看到有一個嬰兒正在向我招手,而且他的口中正吐出聲音,在叫我︰『護
士長,請你過來,我有話說。』我卻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當時,我除了發出一些沒
有意義的聲音之外,就只知道呼喚上帝了!可是那嬰兒還在叫我,向我招手,而且我看
得很清楚,他要是能夠直起身來的話,一定會坐起來,他掙扎得如此努力,以致臉變得
血紅。我記得那是一個男嬰,是八天前出世的,他竟然會說話,會叫我過去,真是……
太可怕了!」

    當時的情形,對方琴女士來說,確然太可怕了!

    她僵立著,看著那男嬰,由於嬰兒才出生八天,頸骨還未能支撐起頭部重量——比
起小馬出生不到一小時,就能自己站立起來,人的初生生命,太柔弱了。

    但是那男嬰卻努力使他的目光投向方琴,而且,嘴唇掀動,一再自他口中發出語聲
來︰「護士長,請你過來,護士長,請你過來!」

    嬰兒的話,聲音極細,但是這種奇異之極的現象,卻對方琴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力量
。方琴雖然腳步浮動,但她仍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了嬰兒的床前,和嬰兒四
目相對。

    方琴可以極強烈地感到,嬰兒雙眼之中那種殷切的期望。

    嬰兒吁了一口氣,道︰「我終於等到只是你一個人來了,我和你的對話,少一個人
聽到比較好。」

    方琴雖然仍感到一陣陣的暈眩,但是她竟然和嬰兒對答起來,她道︰「當然,只怕
別人經不起嚇。」

    嬰兒道︰「我也知道……我說話會令人害怕,但是你若是明白了其中原因,那就不
算甚麼了。」

    方琴苦笑︰「不算甚麼?」

    嬰兒道︰「是的,我才死了不久,我的意思是,我的前一世死了不久,現在是我的
新一世。」

    方琴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你是甚麼人?是……會轉世的活佛?」

    嬰兒答道︰「不,我不是甚麼活佛,我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極普通的女孩子,我只
不過十九歲,我死於很冷血卑鄙的謀殺!」

    當方琴女士敘述她的奇遇到這裏時,我們都聽到了一下很是古怪的聲響,顯然是牛
頓先生發出來的。這種情形,又使我立即產生了聯想,使我有理由相信,當年,牛頓先
生和那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之間,有著相當程度的糾葛在。

    我的料想,再聽下去,便知是事實。

    方琴女士吃了一驚︰「那你……你……」

    嬰兒續道︰「我在臨死時,甚麼也不想,只想報仇!我是一個弱質女子,我這一世
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我聽說人有前世今生來生,所以我在想一點:若我有來生,我一定
要是一個強有力的男子,到我滿了三十歲那年,我就要找我的仇人報仇,要他的遭遇,
比我被他害死時更慘!」

    嬰兒說話時咬牙切齒,現出極度怨恨之情,這種神情,是絕不應該在嬰兒臉上出現
的,所以看起來,也格外怵目驚心。

    方琴近乎呻吟︰「你……把這一切告訴我幹甚麼?你是一個嬰兒,如果給人知道了
你會說話,你絕無法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成長,求求你,別再說話了……」

    方琴這時,思緒紊亂之至,她只覺得如今的情形,不正常之至,所以她只好求那嬰
兒別再說話,好讓她把一切全當是幻覺。

    嬰兒道︰「我把話對你說完,我就不再說話了,除了你之外,我不會再讓別人知道
這一切——對了,可是我要你把這一切,全部寫信告訴一個叫弗林埃蒙頓的人,這個人
的地址是——」

    嬰兒甚至道︰「你別手足無措,請你把他的地址記下來,別記錯了。我要他知道,
他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殺了人,別以為沒人知道,我這個被害人,沒有忘記這一切。我要
他知道,我已再世為人;我要他知道,我一定會找他報仇,我要他從現在起,就日夜提
心吊膽,等待我十倍殘酷的報仇!」

    嬰兒一口氣說下來,說得氣促不已。作為育嬰護士,方琴自然而然在他的胸口輕輕
搓揉著,但接著又感到事情怪異莫名,趕緊縮回手來。

    嬰兒居然知道方琴的好意(當然,主宰嬰兒腦部的,是一個才冤死不久的十九歲女
子),向方琴現出一個笑容來。方琴的喉間,不由自地發出古怪的聲響,她吸了好幾口
氣,才道︰「我一定照你的話去做,只是……你……你千萬不要再說話,不然,人人都
會把你當作魔鬼,只怕連你的父母也不會例外!」

    方琴的勸告,當真是肺腑之言——出生才八天的嬰兒會說話,這無論如何,都是很
妖異的事。

    嬰兒很懂事地道︰「是,我不再說話。」

    說著,他就閉上了眼睛,看起來,和普通的嬰孩,一點分別也沒有。

    方琴仍然佇立了相當久,一直盯著那嬰兒看,直到雙眼生疼,她才揉了揉眼,肯定
了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是幻覺,這才慢慢的退了出去。等她回到休息室時,她才發覺自己
全身已被汗水濕透了!

    方琴女士說到這裏,牛頓先生就問︰「你就照他所說,寄了信給我?」

    牛頓先生的這一問,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卻有幾個人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因為直
到這時,他們才知道牛頓先生,就是那個「十九歲的女孩」所指控的卑鄙殘酷的殺人兇
手,也就是那個嬰兒長大之後,要報仇的對象。

    這一問,令得整件事開始明朗化了,同時,也解答了牛頓何以要改換姓名,何以多
年來一直要過著如此隱閉生活之謎。

    我多少也可以知道他邀請我們這些人前來之目的——後來,牛頓把目的說了出來,
果然和我所料想的並沒有差別。

    當下,方琴道︰「是的,但是我沒有立刻做——我當晚就把一切寫了下來,可是我
一直在想,是寄還是不寄。到了第二天,嬰兒該離開嬰兒房了,我抱著他,把他放在他
母親床邊的小床上時,他的小手緊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瞪著我,我在他耳邊低聲道︰『
放心,我這就去寄,你放心。』他聽得我這樣說,才鬆開了手。」

    方琴略頓了一頓︰「當天,我就把寫好的一切,照他所說的地址,寄出了。」

    牛頓聲音苦澀︰「他算是托對了人——不過有一點,你好像忘了。」

    方琴道︰「我忘了甚麼?我隔了幾天就辭了職,退休了,我好好地返鄉間隱居,是
你把我找出來的。」

    牛頓先生道︰「若不是我答應用最好的條件照顧你的親人,你不會肯來吧!」

    方琴女士道︰「是的。」

    牛頓道︰「那你就應該把一切都告訴我——你忘了告訴我,當年那嬰兒,如今己是
三十歲的青年人了,他叫甚麼名字?」

    方琴並沒有立時回答,在沉寂之中,氣氛變得很是緊張。雖然只是一番對話,可是
內容駭人,聽來有驚心動魄之感。

    這一番對話的內容,不但牽涉到了過去未來,前世今生,而且還有冤死的人命和即
將出現的報仇,一切組成了一個大漩渦,不知在急速的旋轉之中,會把事情捲到何處去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方琴道︰「那嬰孩當時還小,他父母沒給他取名字。」

    牛頓悶哼一聲,顯然表示不信方琴的話,他又問︰「那麼,他的父母叫甚麼名字?


    這一次,方琴乾脆回答︰「不記得了——我老了,一些瑣碎的事,都不記得了。」

    牛頓先生突然暴躁起來︰「瑣碎的事?女士,事關人命,有人要找我報仇,殺我,
那絕不是瑣碎的事,你一定得記起來!」

    方琴的聲音很平靜︰「埃蒙頓先生,如果你曾在多年之前,害死了別人,你已經多
活了這麼多年了。」

    方琴的話很殘酷,但也很合理,我們都自然而然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牛頓的回答,卻出乎意料之外,他哽著嗓子叫︰「我沒有害過人!」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出奇的沉默。

    過了足有三分鐘之久,才又聽到了牛頓的喘氣聲,他再次叫︰「我沒有殺過人!」

    方琴女士發出了一下用意不明的古怪聲響,然後道︰「你有沒殺過人?」

    牛頓道︰「沒有!沒有!沒有!」

    他斷然他說了三聲「沒有」,聽來理直氣壯之至。

    方琴女士又發出了一下那種古怪的聲響——聽來有點像是冷笑,至少也是嗤之以鼻
。她道︰「你沒有殺人,那……那……麼,一切全是我……我在說謊,根本沒有……沒
有甚麼嬰兒說話的事。」

    牛頓先生厲聲道︰「那你為甚麼寄那封信給我?」

    方琴也提高了聲音︰「算是我在幻覺的主使之下,做出了那種無意識的事,若你因
此受了損失的話,你只管向我索償好了!」

    事情在突然之間,又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令我們這幾個旁聽者面面相覷,不知道會
有甚麼發展。

    牛頓先生忽然軟了下來︰「不!你不必故意那麼說,當年你的經歷,絕非幻覺,若
不是真的有人告訴你,你不可能知道阿佳的死,也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
死得如此之慘。」

    方琴道︰「我可不知道甚麼人叫阿佳。」

    牛頓道︰「就是……那個男嬰的前世。阿佳從十六歲起,就是出色的美人,她的肌
膚如同百合花,容顏如同天上的雲彩,整個人如同一大團浮動的香霧,她死的那年才十
九歲,正如同朝霞一般……」

    牛頓先生說到後來,變成了喃喃自語,顯然他正沉醉在往事之中。

    方琴女士卻冷冷地道︰「是你殺死了她,使得朝霞幻滅了。」

    牛頓道︰「我沒有!」

    方琴女士的聲音更冷︰「她說的,她轉了一世,可是由於死得太冤,所以完全記得
前世的事,她告訴我,殺她的人是弗林埃蒙頓,除非你不是那個弗林埃蒙頓,不然,就
是你殺了她!」

    牛頓幾乎在哀嗚︰「不是我,她確然被人害死的,可是不是我,她弄錯了!」

    方琴再冷笑︰「笑話,別人會弄錯,死者本人,怎麼會弄錯?」

    牛頓急速地喘著氣︰「如果你現在忽然被人砍下了頭,你臨死之前,只看到我,而
且,看到我手上揮著一柄刀,那刀上又有血,你會怎麼想?」

    方琴沒有回答,牛頓的假設問題,太荒謬,也太可怕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是正常的反應。

    牛頓追問︰「你會以為是我殺了你的,對不對?」

    方琴的聲音有點猶豫︰「有……有此可能。」

    牛頓聲音苦澀︰「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阿佳以為我殺了她,要是真是我殺了她,
我不怕她來報仇,殺人償命,罪有應得。可是不是我殺人,她卻要找我來報仇,那我豈
不是冤枉之至。」

    方琴顯然還是不相信牛頓的自辯,她道︰「那你等她來報仇的時候,對她說明白好
了。」

    牛頓氣急敗壞的道︰「到她開始行動時,就來不及了,我可能連一點辯白的機會都
沒有,就做了枉死鬼。」

    他連喘了幾口氣︰「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她,對她說明這一切,我沒有殺過她!」

    方琴女士反問︰「那麼,兇手是誰?」

    牛頓的喘氣聲更急,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道,要命的
是就是我不知道。」

    方琴並沒有說話,只是發出了三下冷笑聲,表示她對牛頓的不信任。

    普索利爵士在這時,輕輕用時踫了我一下,他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心中也十分疑
惑,因為牛頓的話,存在著不可解釋的矛盾。

    他剛才說,那個叫阿佳的女孩子,在臨死之前,看到他手上拿著刀,而且刀上還沾
著血,所以才認定他是殺人兇手。

    又照他的說法,阿佳死得極慘,似乎是被人用刀砍下了頭而死的。

    人頭被砍下,死亡自然隨之而來,就算還能有一剎間的清醒,只怕至多也只有能叫
出「好快刀」三個字的時間,不會有更久。

    (<好快刀>是《聊齋志異》中著名的故事。)

    (蒲松齡先生著述的《聊齋志異》一書,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短篇小說集,凡識字的
,都應該至少看十遍。)

    那也就是說,兇手行兇時,牛頓應該在場,他應該看到行兇的過程,自然也應該知
道兇手是誰。

    可是,他卻說不知道。

    這真是沒有理由之至——更怪的是,他的這句話,應該是實話,他竭力否認自己是
兇手,這只有指出真兇是誰才能證明,所以他沒有理由說謊,他是真的不知兇手是誰。

    這其中的矛盾,又怎麼解釋呢?

    所以,普索利問我的意見時,我也一片惘然,我只是搖了搖頭,作為回答。而且,
我也不明白牛頓找我們來的目的,是要我們保護他麼?

三、飛來橫財

    聽起來,嬰兒當年那句「三十年之後報仇」的話,已快實現了,因為時間已過去了
三十年。牛頓找方琴來,是想先找到這個如今已三十歲的青年,只是,就算方琴說出了
名字,人海茫茫,牛頓怎樣找人。

    這時,又聽得牛頓在問︰「請告訴我,那嬰兒叫甚麼名字?」

    方琴嘆了一聲;「真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嬰兒的母親說,要等他的父親來了
,才取名字,可是一直到她抱著孩子出院,那位父親也沒有出現。」

    牛頓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那麼,那位母親……叫甚麼名字?」

    方琴嘆了一聲︰「叫玫玲‧森太太,她的丈夫姓森,我只知道那麼多了!」

    牛頓嘆著氣︰「地址呢,應該有記錄!」

    方琴冷冷地道︰「埃蒙頓先生,我想你當年收到了我的信之後,一定已經到醫院查
過了,怎麼到今天還來問我這些問題?」

    看來,方琴年紀雖大,但是頭腦很清醒,她對牛頓的責問也正是我心中的疑惑。

    牛頓發出了兩下乾咳聲,並沒有回答這個責問。

    方琴女士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才道︰「你有沒有殺過人,只有你自己知道。如果你
沒有,你大可心安理得地做人,不必怕人來報仇。」

    牛頓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們這些聽眾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說這「我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方琴女士又道︰「謝謝你對我家人慷慨的資助,我能告訴你的,已經全都說了。」

    牛頓過了好一會才有反應︰「你發誓你剛才說的全都是真話。」

    牛頓顯然是為了要我們相信,才要求方琴發誓的,他實在多此一舉,方琴絕不可能
捏造出這個故事來,因為阿佳被殺的地點,一定離醫院很遠,她不可能知道在遙遠的地
方,有一個十九歲的少女被殘酷地殺害——後來,牛頓先生對往事的敘述,更證明了這
一點。

    方琴依言起了誓,然後道︰「如果方便,我這就想告辭了。」

    牛頓道︰「何不住上幾天?」

    方琴說得很是坦率:「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和你住在同一間屋子之中。」

    說來說去,她還是以為牛頓是一個殺人兇手。

    牛頓苦笑道︰「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接著,便聽到腳步聲,過了一會,便看到那小伙子陪著方琴,走向直升機。等到直
升機的聲音漸漸遠去時,才又聽到了牛頓先生的聲音︰「各位,令你們久等了。」

    聲音自我們的身後發出,我們都正向著院子看,目送直升機的離去,竟沒有發覺多
了一個人。

    我首先轉過身來,就看到了一個身形極瘦小的人,出乎意料之外,他的年紀並不老
,只是五十歲左右,臉容憔悴愁苦之至,這已使他看來老了些,他的實際年齡,可能不
到五十歲。

    他的衣著很是隨便,和這樣豪華的莊院主人身份,不是很相配。若不是他一開口,
等於表明了他就是牛頓先生,而且我們也熟悉他的聲音,否則我們一定把他當作是莊院
中的僕人了。

    普索利第一個叫了起來︰「好哇,耽擱了我們那麼多天,就叫我們聽那番對話?」

    牛頓先向他一鞠躬,然後,來到每一個人的身前,都深深的一鞠躬,表示他的歉意


    他道︰「我一定要這樣做,若是由我一個人來說,你們不會相信我。」

    由於他的態度很是誠懇,再加上我們對這件怪事,都想有進一步的了解,所以我們
都原諒了他,普索利道︰「你找我們來的目的是——」

    牛頓坐了下來,他個子極瘦小,卻偏選了一張很大的安樂椅,以致坐下去之後,像
是整個人都埋進了椅子中,看不見了。

    他道︰「各位已在對話之中,知道事情的經過了。現在的情形是,有一個三十歲的
青年,滿懷著他前世被殺的仇恨,要來找我報仇,而我全然不知道他是甚麼樣子。」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又是恐懼,又是激憤,雙手緊握著拳。

    我問︰「你這樣隱名埋姓的躲藏著過日子,已經有多久了?」

    牛頓嘆了一聲——這樣的生活絕不好過,就在他這一聲嘆息之中,表露無遺,他道
︰「三十年了!」

    我再問︰「自從你收到那封信之後,你就開始逃避?」

    牛頓卻搖頭︰「不,不是,自從阿佳死了之後,我就離開了傷心地,那封信寄到我
原來的住處,轉了很久,我才收到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沒有殺人,但是我必須躲避。」

    各人都向他投以疑問的眼光,他又道︰「我埋了阿佳的屍體,獨自遠行,絕不為人
知。世上除了我和那個兇手之外,沒有人知道阿佳已死,她一直被當作是失蹤。」

    我更是奇怪︰「你為何要這樣做?」

    普索利也問︰「當時的情形,究竟如何?」

    牛頓再嘆了一聲︰「說來話長,三十多年前,我突然得了一筆數目大得不可思議的
遺產,本來,我只是倫敦一家小商行的簿記員,忽然一下子竟成了擁有過億英鎊財產的
富翁。」

    普索利悶哼一聲︰「有這樣的好事?留遺產給你的是甚麼人?」

    牛頓反問︰「有關係麼?」

    普索利一呆,不知道如何發作才好,我已道︰「有!你請我們來,顯然是尋求我們
的幫助,我們就有權知道想知道的一切。當然,你也可以不說。」

    普索利大是高興︰「對,雪就算不停,我們還是可以離開的。」

    牛頓先生的臉色,難看之至,但是他對於我們的搶白,卻無可奈何。

    氣氛很難堪,過了一會,牛頓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他道︰「我原來的名字是弗林,
我姓埃蒙頓。」

    我們都不出聲,他繼續道︰「絕未曾料到,埃蒙頓這個姓氏,在歐洲歷史上有過赫
赫的名聲。」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瘦小的身軀挺得很直,大有不可一世的氣派。

    我們之中的一個禿頂中年人,卻潑他的冷水︰「也沒有甚麼名聲,好像就是匈牙利
有一個貴族姓這個姓,在奧匈帝國時期,有一個公爵出了一陣子風頭,但很快就被歷史
淹沒了。」

    這位禿頂先生顯然知識淵博,他說的一切,我聞所未聞,也根本不知道歐洲歷史上
曾有埃蒙頓公爵其人。

    牛頓望了那禿頂中年人好一會,才道︰「就是那個很快被歷史淹沒了的人,他有眼
光,早就抽身退出政壇,帶去了巨額財富,在瑞士的湖光山色之中,一直活到一百零七
歲才去世,我便是他在世上的唯一親人。算起來,他和我的祖父是堂兄弟,我的財產就
是這樣來的,各位可滿意了?」

    他雖然把他得到遺產的過程,說了出來,但悻然之色溢於詞表,以示他心中的不滿
。我想了一想,道︰「牛頓先生,我預期我們之間會有相當時間的合作,如果雙方之間
存在著敵意,那不是一件好事,你能不能對我們開誠布公,一起共事?」

    牛頓先生忙道︰「太好了——我剛才態度不好,我鄭重道歉。」

    各人都說了幾句客氣的話,這樣一來,氣氛自然好了許多,牛頓又嘆了一聲︰「飛
來的橫財,並不能帶來幸福的生活,我自是最能體會這一點了,要不是有了這筆橫財,
我至今一定仍在當簿記員,過著平平穩穩的生活,不會有怪異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搖了搖頭︰「有橫財,當然比沒有好,看你如何運用而已。」

    牛頓忽然激動起來︰「可是,如果不是我得了遺產,我絕無可能認識阿佳,那改變
了我的命運,使我跳進入惡運的深淵之中。」

    我們都沒有反應,靜等他把話說下去,因為阿佳這個女孩子,在他的故事之中,佔
有極重要的地位,他是得了遺產之後,才有機會認識阿佳的,難怪他要從得到遺產說起
了。

    牛頓又道︰「公爵的遺產極多,有一部分是不動產,位於歐洲各地的古堡莊院,陷
入鐵幕的,產權自然已不再擁有,但還有很多產業。我一處一處的去巡視,想想那些財
產全是我的,在那段時間之中,我的確很快樂,等到阿佳出現,我更以為幸福的生活,
達到了頂峰。」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大大的吁了一口氣:「我本來生活平淡,個子矮小,有強
烈的自卑感,見了異性,連頭也抬不起來。除了在電影電視之外,也根本沒有機會見到
真正的美女。當阿佳第一次站在離我不到一公尺,我伸手就可以踫到她,美女對我來說
,不再是夢,而是事實的時候,我幾乎窒息了!」

    他一口氣說下來,仍然有著當年驚艷的神情。

    我和普索利異口同聲︰「請長話短說。」

    那禿頂中年人更道︰「我們要聽殘酷謀殺、厲鬼報仇之類的故事,對愛情故事,沒
有興趣。」

    那禿頂中年人出言尖刻,而且對牛頓極不留情,未知他是否和牛頓有甚麼過節,普
索利在介紹他的時候,只說他是靈學專家,名字我也沒有記住。

    果然,禿頂中年人的話,令得牛頓的臉,發了好一陣子青。

    他終於再開口︰「好了,詳細過程我不說了。我在德國的一個農莊中遇到阿佳,當
時,她是一間農科大學派到農莊來實習的七個大學生之一,我身為農莊主人,自然和她
有很多接觸的機會——我不認為她愛上了我,但是我一見她就著了迷,在愛念之餘,也
想得到她的身體。」

    他說到這裏時,直視著那禿頂中年人,等候著他的譏諷。

    卻不料這次禿頂中年人並沒有非議牛頓,還點頭道︰「這很正常,所謂戀愛,本來
就是男女雙方為了達到性交之目的而諸多的作態。」

    他把文人騷客千古歌頌的愛情,用那麼直接的觀點去看,頗令人吃驚。

    牛頓悶哼一聲:「本來,我在農莊中,只準備逗留三天,可是由於見了阿佳,我就
多留了很多天,而且,一開始,就表明了我的願望——我個人的條件差,可是我有大量
可供運用的金錢,對出身並不富裕的女孩子來說,有極大的誘惑力。」

    牛頓再望向禿頂中年人,得到的反應是︰「那也不算不道德,各人是自願的,合乎
社會的需求規律。」

    牛頓吸了一口氣︰「第五天,當我和阿佳在我調來的私人直升機上,相擁接吻之後
,阿佳嘆了幾聲,對我道︰「好,我賣給你!」她說得如此直接,叫我吃了一驚,我竭
力辯稱我愛她,願意娶她為妻,她笑得很甜,說︰『別難過,我是自願的,真正的心甘
情願,我相信要是錯過了你,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牛頓再吸了一口氣︰「聽得她這樣說,我一口氣對她作了許多承諾,全是財產上的
,阿佳只提出了一個要求︰把我的承諾先兌現。」

    禿頂中年人問︰「那是你財產的幾分之幾?」

    牛頓道︰「大約三分之一,或許更多,很多珠寶是無法估價的。」

    我悶哼一聲,牛頓用這樣驚人的金錢,來表示他的「愛」,一個十九歲的少女,想
要抗拒,確實很難,金錢畢竟太誘人了。

    牛頓續道︰「我們約定,二十天之後在法國見,我會在這二十天之內,把一切財產
轉移的手續辦妥當。她答應,當天就可以得到她,這……看來是一樁交易,但是我真的
很喜歡她,我只不過用了一種直接的、有效的方法來表達而已。」

    禿頂中年人道︰「沒有必要辯護,且說下去。」

    牛頓道︰「二十天之後我們見面的所在,是在科西嘉島上,她在看了所有財產的轉
移證明,和一大批要她雙臂環抱才能捧起來的珠寶後,高興得如同在夢境中一樣,抱住
我吻了又吻,親了又親。那地方是島上的一個小莊院,我事先支開了所有人,她在高興
過後,告訴我︰『我到這裏來,世上無人知道,我要忽然之間,搖身一變,變成富有的
人,使人人吃驚、羨慕。』我完全看得出,她是真的感到快樂。」

    說到這裏,牛頓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我們在島上與世隔絕的情形下,過了三天
……不,只有兩天,第三天晚上,事情就發生了。」

    他終於說到正題了,我們都不出聲,以免打斷他的敘述,他舔了舔嘴唇,普索利遞
了一杯酒給他。

    牛頓道︰「那一天晚飯後,她忽然興致勃勃地道︰『明天,我要調一百萬法郎到我
的巴黎銀行戶口去,我要到巴黎購物去。』我道︰『那太容易了,你只要按照我給你的
程序去做,一千萬法郎也沒有問題,』她跳了起來,先擁抱我,那時,我們和一般的新
婚夫婦並無不同,親熱無間,然後她道︰『現在就做。』我就把電話遞給她。」

    說此到處,牛頓才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牛頓抹了抹嘴唇︰「總要讓我把事情發生時的環境,介紹一下吧!」

    我道︰「好,如果你認為那是必要的話。」

    牛頓道︰「那是在一個書房之中——」

    他說著,走近一個櫃子,打開櫃門,按下了幾個掣鈕,對面牆上,立時有了投影,
那是一具錄影投射機產生的作用,可見他早有準備。

    他道︰「請看,就是這個書房。」

    我們定眼看去,投射的畫面,很是清晰,看到的是一問寬大的書房,純歐洲古典式
,靠牆的都是很高的書架,放滿了書,左首是窗連門,都下著厚重的窗簾,我們看到,
窗簾多半是電動的。當拉開時,門窗外是一個花園,可以看到花園裏栽滿了玫瑰花,還
有一個噴泉。

    書房的門,是兩扇合攏的雕花像木門,很有氣派。

    書房中間有一組沙發,還有兩張安樂椅,在壁燈之旁,燈火熊熊,爐前有厚厚的長
毛地毯。

    在錄影的時候,鏡頭轉來轉去,所以整個書房都可以看得很詳細。

    一切看來都很正常。

    牛頓緩緩地道︰「這就是事情發生時的情形,應該是一模一樣的。」

    禿頂中年人很是挑剔,立時道︰「甚麼叫『應該是』?」

    牛頓道︰「那是憑我的記憶,有一些細節,不是有特別的事發生,是不會特別留心
的,例如窗簾是否全部拉起、門是半開著還是全關著等等,這些細節,可能和當時有所
不同。」

    牛頓的解釋很合理,他又道︰「當時,我們在說這番話——阿佳說她要調錢進她在
巴黎銀行的戶口時,我坐在這張安樂椅上,她則坐在地毯上,雙臂靠在我的腿上,她是
仰著頭和我說話的,俏麗的臉上,流轉著滿溢幸福的光彩,連我也感到無比的甜密,我
道︰『好,你還沒有試過如何調動你在瑞士銀行中的巨額存款,照我教給你的方法試一
試,或許我騙你呢!』我一邊說,一面把電話遞給她,電話就在那張小几上,只要我略
欠一欠身,便觸手可及。」

    牛頓向安樂椅之旁的一張小几,指了一指,那上面確然有一具電話在。

    牛頓又道︰「阿佳在接過電話的時候,也笑道︰『你要是騙我,我殺了你。』我笑
道︰『我要是騙你,還輪到你來殺我麼?當然是我先殺了你』。阿佳膩聲道︰『你捨得
殺我嗎?』我當時由於贏得了美人,心中實在太高興了,所以說出來的話,也就狂妄得
很。」

    幾個人一起問︰「你說了甚麼?」

    牛頓道︰「我順手抽起一柄刀來,你們看,就是……這一柄。」

    他向投射的畫面指了一指——不是他指出來,我們都沒有留意到那裏有一柄刀。那
刀可能是古董,屬於中亞一帶的人所佩帶的新月形彎刀,連著精美的皮鞘和烏木架子,
放在安樂椅旁,作為裝飾之用的。

    我知道這種刀,若不是純裝飾品,而真是一柄刀的話,是鋒利無比的,一刀斜砍,
臂力若是夠強,把一株酒碗粗細的樹,砍成兩截,不是難事。

    這時,畫面上也可以看到,牛頓的一隻手抽出了那柄彎刀來,果然,寒光閃閃,很
是鋒利。

    普索利問︰「你竟然執刀在手,天,你究竟說了甚麼?」

    牛頓面肉抽搐︰「我說……我這樣說︰『有甚麼叫作不捨得,我已經得到你了,為
了不被你發覺我是把你騙上手的,我就先殺了你。』阿佳哈哈地笑,神情誘人,她道︰
『好,那我就先弄清楚,你是不是騙我。』」

    牛頓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我迅速地轉念,牛頓所述的這種情形,在一雙熱戀的男女之間,頗為尋常,所謂「
打情罵俏」者是。

    我看見各人的反應,知道大家所想的,並無出入。所以,仍然不明白慘案是如何發
生的。

    牛頓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又喝了一杯酒,才續道︰「我替阿佳安排了一筆巨款在
瑞士銀行,她可以隨意調動,調動的方法之一是通過電話。銀行方面有一個二十四小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接聽的電話,打這個電話,說出密碼,銀行方面就會依據你
的吩咐行事。」

    各人之中,有兩個大概不知道有這種專為大量存款,銀行非但不付利息,還要向存
款人收取一定費用的服務方法,所以很是奇訝。其中一個道︰「要是密碼被他人知悉,
豈非危險之至?」

    牛頓道︰「一來,密碼的組成,相當複雜——先是六個字母、六個數字,再來六個
字母、六個數字,組合隨意,並沒有亂說一個就撞中的可能。其次,聲音有音波波場記
錄,若不相同,銀行不會受理。」

    那兩位先生仍然很是好奇,牛頓道︰「這一切,我都對阿佳說了,阿佳記性好,把
密碼念得極熟,她聲音的音波波場記錄,也在銀行存了案。我估計這第一次她利用電話
調款成功,必然會雀躍三丈,而且,一定會給我更好的回報。再加,我也真喜歡看見她
高興的樣子,所以,一時之間,忘了收刀入鞘,只是盯著她看,期待著她歡呼著投進我
的懷中。」

    牛頓舔了舔嘴唇,聲音變得沙啞︰「阿佳撥了號碼,一有人接聽,我也隱約聽到電
話那邊是一個男聲,回應是︰『瑞士銀行,密碼戶口專責處理員等候閣下的指示,請說
出閣下的密碼。』阿佳喜孜孜地把二十四個由字母和數字組成的密碼,說了出來。電話
那邊,並沒有立即回應,阿佳等了一會,用奇訝的眼光向我望來,我向她示意略等一等
,別心急。她就一直望著我,等著,等了幾十秒,她的神情越來越疑惑,我也覺出事情
有點不對頭了。電話那邊傳來了聲音,聲音大得我也聽得見,那銀行職員以極不客氣的
口吻責斥︰『小姐,根本沒有你所稱的密碼,如果你想用這種拙劣的伎倆來騙取金錢,
勸你別做夢了!如果你再打電話來騷擾,我們會通過國際刑警緝拿你歸案!』阿佳還未
聽完,俏臉已然通紅。」

    牛頓略停了一停,在他的喉際,發出一陣「咕咕」的聲響來。

四、慘死的過程

    牛頓說得很是詳細,我們也聽得很用心。牛頓續道︰「我也大怒,這銀行職員太混
賬了,我叫道︰『等我來教訓他!』我一面叫,一面揮著手,伸手過去接電話。」

    我道︰「你一隻手揮著,另一隻手去接電話,而揮著的那隻手上還握著刀。」

    牛頓︰「是的。」

    我示意他再說下去——快到事情的中心了,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才打斷他的話
頭的。

    牛頓道︰「那才,我已留意到阿佳望著我的眼神有異,她一定覺得受了欺騙,所以
感到了一種被侮辱和被欺騙了之後的憤怒,這種憤怒,很快就會爆發出來。我知道如果
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事情弄清楚的話,可能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所以我幾乎是撲向
前去的,阿佳的憤怒已開始發作,她把手中的電話,用力向我摔了過來。我本能地閃避
,由於事情來得太急,我在閃避的時候,失去了重心,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牛頓說到這裏,已是滿面大汗,汗珠甚至順著他瘦削的臉,一直流了下來,落在地
毯上。

    他的流汗,當然不是由於熱,而是由於他的心情。

    大家都沒有催他,由得他大口的喘著氣,普索利又給了他一杯酒,他一口吞下,卻
嗆得咳了好一會。

    他總算又可以開始說話了,一邊說,他的臉色一邊在變,直變到了死灰色。

    他說的是︰「我跌倒在地上,當然立刻想撐起身子來,可是也就在這時,我感到有
一盆熱水潑向我,潑得我一頭一臉。我還以為是阿佳的怒意大發,所以伸手向臉上抹,
一面還在叫︰『阿佳,你聽我說……』才叫了一句,就看到阿佳在我的眼前,雙目圓睜
,目光之中所顯露出來的仇恨和怨毒,令我剎那之間,整個人如浸入了冰水之中,劇烈
發抖。我以為阿佳也跌倒了,就想去扶她起來,怎知雙手伸出去,才看到自己手上、臂
上全是血,連手上的那柄刀上也沾滿了血,而且,我想去扶阿佳起來,卻扶了一個空,
阿佳……阿佳……她的身子……不見了,只有她的頭在……地上……」

    牛頓掙扎著說到這裏,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雙眼睜得極大,望著我們,樣子可怕
之極。

    我看各人的神情也都駭然,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意——牛頓所述的這種情景,確實太
可怕了。

    大家都不出聲,牛頓的身子,抖得劇烈,也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牛頓才道︰「我不知我呆了多久,我想避開阿佳的那種目光,可是我
全身僵硬,一動也不能動,然後,我覺得有重物壓到了我的身上,我全身震動,那……
壓在我身上的,竟是阿佳……的……身子,她的雙手還能動,像是想抓住甚麼,終於雙
手緊緊地捏住了拳,捏得指節骨……格格作響……」

    他說到這裏,面肉抽搐,指著自己的耳朵︰「從那時起,這種……可怕的聲響,就
一直縈繞在我的身邊,白天黑夜,清醒或睡眠,一直在……一直在……就是現在,它也
一直在我的耳際格格格地響,格格格地響……」

    他聲嘶力竭的說著,雙手突然掩住了耳朵,霍然站了起來,先是團團亂轉,接著,
奔到牆前,把頭一下又一下地向牆上撞去,情狀駭人之至。

    普索利叫道︰「衛!」

    他知道,牛頓的身形雖然瘦削,但是如今處在這樣的瘋狂狀態之中,也會力大無比
,那就只有我才可以制服得了他。

    我應聲而起,一個箭步走到了他的身後,伸手一掌就向他頭頂之上,拍了下去。

    人體的頭頂之上,有一個人身穴道的總匯,稱作「百會穴」,這種穴道是人身的一
大要害,是致命的所在。但凡事都有一正一反,致命的穴道,也可以救命,失心瘋到了
嚴重的地步時,也只有刺激這致命的穴道,才可以令情形有所改善。

    自然,這一擊的力道,要拿捏得恰到好處,不然,一掌下去,人沒有救轉,反到一
命鳴呼了。

    只聽得「拍」地一聲響,牛頓的身子,本來在逐漸蜷縮——這是人在極度痛苦的情
形下的自然反應。經我一拍之後,他的身子陡然向上一挺,雙眼仍然睜得極大,可是,
神情漸漸由痛苦變為不可置信,接著,他眨著眼,放下掩耳的雙手,喉核上下急速移動
,說不出話來。

    我向他微笑︰「可是那糾纏了你三十年之久的格格聲,已不再存在了?」

    牛頓喜極而位,淚如泉湧,連連點頭,口中發出鳴咽之聲,過了好一會,才說出了
一個「是」字來。

    普索利冷笑︰「誰叫你請我們來,卻躲起來不見人,不然,可以少受幾天罪。」

    牛頓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再吸氣,這才道︰「我絕未曾想到衛先生會
有那麼大的本事……唉,要是方琴不來,我說了我的事,你們也不會相信!」

    他一面說,一面側著頭,作仔細傾聽之狀,看他的情形,是生怕那格格聲又回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放心,你因為刺激過度,才會一直產生這種幻覺,那是神經
錯亂的一種,現在霍然而癒,不會再有了。」

    牛頓又向我鞠躬,又向我拱手,口中連連稱謝,普索利道︰「你說下去啊!」

    牛頓道︰「當時的情形,真是可怕之極,我實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可是阿佳卻
在剎那之間,身首異處,人頭落地了,她的雙眼仍然睜得極大,眼中的怨恨仍未消失。
我知道她一定誤會是我殺了她,一切和剛才的戲言又相配合,我想分辯,可是一句話也
說不出來。我全身僵硬,一直到天亮,才稍稍能移動一下身子,掙扎著站了起來。」

    我又問了一句︰「那時,你手中還是握住了那柄刀?」

    牛頓道︰「是的,我的手指也僵硬了,要用另一隻手扳開握住刀的手指,刀才落地
。」

    我道︰「那柄刀呢?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牛頓道︰「不在了,甚麼都不在了!」

    幾個人一起追問︰「甚麼意思?」

    牛頓喘了幾下︰「等到我神智漸漸恢復之後,我才意識到可怕之極的事已發生了。
阿佳竟然就這樣死於非命,而我的處境,大是不妙,莊院中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人家一
定會以為我是殺了她的。根本上,我也可以感到,連阿佳也以為把她的頭砍下來的人是
我,我固然對阿佳的死傷心,但也要為自己設想一下。」

    他這樣說,當時他會怎樣做,便再也明白不過了。

    其中一個人怒道︰「你若是毀屍滅跡,就會讓真兇永遠逍遙法外。」

    禿頂中年人更不客氣︰「如果真有真兇的話。」

    那是直指殺人的根本就是牛頓了!

    牛頓張大了口,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過了一會,才總算聽清楚了他說的話︰「
我……連我也沒有看清是誰殺人,旁人……會怎麼想?我沒有別的路可走,阿佳說她到
這裏來,並沒有任何人知曉,所以我……等到了天黑,就放了一把火……那火……燒了
兩天兩夜,甚麼也沒有剩下,阿佳的屍體也化為灰燼了。那柄刀……那柄刀自然也沒有
了。」

    大家都不出聲,顯然是一時之間,難以判斷牛頓的行為是對是錯,若照正確的方法
,他自然應該報警調查,但正如他所顧慮的,報了警之後,他的嫌疑最大,被判罪名成
立的可能,超過九成。

    普索利先開口︰「就是因為你心中有鬼,所以你一收到方琴的信,立刻就躲起來了
。」

    牛頓大聲道︰「不是,就是因為我心中沒有鬼,所以我在收到了方琴的信之後,另
外有想法。」

    普索利「哦」地一聲︰「倒要洗耳恭聽。」

    牛頓道︰「阿佳死得極慘這件事,由於那把火一燒,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
我,另一個是殺手。」

    各人都「啊」地一聲——如果事情真如牛頓所述,阿佳不是他殺的,那麼,他在收
到了方琴的信之後,有這樣的反應,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的想法是︰兇手殺了人,還不甘休,又編了這樣的一個故事,目的是想令他恐懼
、害怕,說不定還要向他勒索。

    普索利立即道︰「你以為這封信是……那個……兇手寫的?」

    牛頓點了點頭︰「是,我是那樣想的,我又驚又怒,展開了調查,很快就查到了方
琴護士長。而且,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派人暗中監視她的一切行動,希望可以從她那
裏找出兇手來。」

    禿頂中年人叫了起來︰「三十年不斷?」

    牛頓道︰「三十年不斷,監視者水準很高,方琴女士一直不知道她的生活,受著嚴
密的監視。」

    禿頂中年人又叫︰「太可怕了!」

    牛頓道︰「若是經歷過阿佳慘死的情狀,世上已沒有甚麼更可怕的事了。」

    各人都不出聲,監視他人達三十年之久,當然不是甚麼高尚的行為,但如果目的是
想找出兇手來,那似乎也無可厚非。

    牛頓又道︰「我分析每一個和她有交往的人,她的生活很簡單,接觸的人也不多,
但沒有一個有嫌疑。我想,那兇手一定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我要和他比耐性,於是,
我一年一年地等待著兇手的出現,但到了今年,三十年過去了,我終於放棄,我相信了
她信中所說的一切。我請普索利爵士特邀各位前來,是因為我……需要幫助。」

    禿頂中年人道︰「你是怕三十年時間一到,報仇者就會出現吧!」

    牛頓並不諱言︰「是的,既然相信了方琴信中所寫的是事實,就要相信報仇的事會
發生。我是冤枉的,不應被當作報仇的對象。」

    一時之間,各人都不出聲,普索利道︰「你似乎弄錯了一點,我們都是靈學家,我
們可以從靈學的觀點上,肯定生命形式之中,真有靈魂轉世這回事,也有記得前世事的
例子。至於嬰兒一出世,就會說話的記載,也不是絕無僅有。但我們不是護衛員,無法
保護你不被人傷害。」

    另一個接著道︰「我們也不是大偵探,無法幫你找出當年的真兇來。」

    牛頓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向我望來,目光且停在我的身上︰「各位或許不是,但衛
斯理先生是,他一定能幫助我找出兇手,我……不止一遍的詳讀他記述的經歷。」

    我皺著眉——我一直以為我出現在這裏,是一種偶然,但如今牛頓這樣說,證明那
是他處心積慮安排的必然結果。

    我立時向普索利望去,普索利已叫了起來︰「好哇!你向我提起衛君的名字時,好
像是隨便提起的,原來你早有預謀。」

    牛頓苦笑︰「我知道極難請到他,只有通過你和他的交情才能成事……我想,衛君
,這是你興趣範圍內的事,你不會見怪吧!」

    我冷冷地道︰「我有沒有興趣,也不能改變你那種老謀深算的事實。」

    牛頓語帶哭音︰「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啊!」

    我用力揮了揮手,表示我既然來了,也就不必再追究這個問題了。

    我問︰「那麼多年了,阿佳難道沒有親人關心她的去向下落?」

    牛頓道︰「有的,我曾去了解過,阿佳的家在德國的萊比錫,她父母在事情發生後
的一個月,才覺察到她的失蹤,因為阿佳十分好動,經常離開家很久也不通音訊。但這
次太久了,於是他們報警,卻全然無法調查出她的行蹤來,她沒有騙我,她到科西嘉來
,全無人知。」

    我再問︰「你剛才的敘述十分詳盡,你肯定沒有遺漏之處?」

    牛頓道︰「沒有——要是照衛君你的推理,可以找出真兇來,那實在太好了。」

    我不理會他的奢望,向各人看了一眼︰「我知道有一個關於利刃的故事,先向大家
說一說。」

    由於剛才牛頓的敘述,很是引人入勝,而且迷離詭異,令人震懾,所以大家都很希
望聽我的推測,以解謎團,我卻忽然要說故事,各人都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我補充道︰「這個故事,可能——有可能對發生的神秘事件有幫助。」

    普索利最支持我,他連聲道︰「請說,請說。」

    我道︰「在一間古董店內,有一位顧客堅持要購買一柄古劍,那劍極鋒利,是店主
人自己的珍藏,店主人不願出讓,遂告訴顧客,劍太鋒利了,是不祥之物。顧客不信,
奪過劍來,想看看究竟有多鋒利,拔劍出鞘,店主人過來阻攔,劍鋒過處,就把店主人
的頭切了下來。」

    我用最簡單的方法,說了這件事,說完之後,大家都不出聲。

    我又道︰「在那件事發生時,牛頓先生手中一直握著一柄鋒利的阿拉伯刀。」

    牛頓顫聲道︰「你的意思是,我在不經意的情形下,切下了……阿佳的頭?」

    我正是這個意思,所以點了點頭。

    牛頓嘶叫了起來︰「不可能,絕不可能,怎麼可能,你這……算是甚麼推理!」

    我道︰「推理的過程,就是確認各種可能性的過程,你說不可能的理由是甚麼?」

    牛頓叫道︰「何必要有理由?我不可能切下了一個人頭來而不知道的!」

    我望向各人,普索利皺著眉;「這個說法,我也認為不能成立。」

    我道︰「好,不成立。那麼,人頭是不會自己掉下來的,一定另外有一個人握著一
柄極鋒利的刀,何以牛頓卻沒有看到?」

    那禿頂中年人忽然道︰「或許是一個隱形人,用的是一柄隱形刀。」

    牛頓的臉一陣紅一陣青︰「當時,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要是有人早躲著,我也覺
察不到。事後,我身子僵呆了許久,他要離去,也容易之至。」

    我道︰「你的說法若成立,那就是兇手預謀殺人,動機何在?」

    牛頓沮喪之至︰「我不知道……我事後調查過……我認為年輕的阿佳,唯一被殺的
可能,是她以前的戀人,由於阿佳和我在一起而發狂行兇。」

    幾個人一起問︰「結果怎樣?」

    這的確是阿佳被殺的最大原因了。

    牛頓道︰「調查的結果是,阿佳的確有一個很親密的男友,但是事發之際,那男子
沒有離開德國,而是在萊比錫一間神學院中求學,除非他買兇殺人……這男子,後來不
知所終了。」

    禿頂中年人冷笑︰「你沒有一直監視他?」

    牛頓倒坦白︰「我一直監視了他五年,覺得他實在不像兇手,所以就放棄了。」

    禿頂中年人再冷笑︰「何以你會良心發現?」

    各人都覺得禿頂中年人的言詞,有點過分了,所以一起向他望去,普索利想說話,
但被我一揮手制止了。因為我早就覺得這禿頂中年人,對牛頓大有敵意,說不定其間有
甚麼糾葛在,還是讓它發展下去的好。

    牛頓並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他嘆了一聲︰「這男子並不知阿佳死了,只當她是失
了蹤。他一定極愛阿佳,所以在半年之後,就開始到全世界範圍內尋找阿佳,他的經濟
情況並不好,在印度和香港時,他甚至要做苦力來維持生活,一直找了五年,他才在意
大利失去了蹤跡。我也沒有再追查下去,因為他若是知道阿佳死了,一定不能忍受那樣
大的痛苦。他足足找了五年!」

    我問︰「從此你不知他到了何處?」

    牛頓道︰「不知道。」

    我陡然伸手向禿頂中年人一指︰「你知道!」

    禿頂中年人雙手掩住了臉,我這一問,雖然突兀,但一看禿頂中年人的反應,人人
都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所以也都等著他的回答。

    那禿頂中年人先是雙手掩著臉,一動不動,幾乎叫人以為他已經僵硬了。可是過了
不多久,他陡然狂呼一聲,一躍而起,撲向牛頓,而且,十指如鉤,緊緊掐住了牛頓先
生的脖子。

    那禿頂中年人的來勢如此兇猛,誰都沒有提防。牛頓的脖子,一被掐中,雙眼鼓出
,可知禿頂中年人用力之重。各人都紛紛叫了起來,我一步向前,用手指在禿頂中年人
的左右手肘上,輕輕一彈,他的雙手,就鬆了開來,而且雙臂軟軟下垂,再也抬不起來


    牛頓發出一陣怪聲,連跌帶爬的避了開去,他一直滾到了牆角,才叫了起來︰「你
……你……是阿佳!你是阿佳!」

    看來,牛頓一腦子都是阿佳會來找他報仇的想法,所以陡然遇襲,便自然而然想到
,那是阿佳報仇來了。

    我當然知道不是,因為那禿頂中年人怎麼看,也不會是三十歲的人。

    我倒對他的身份有了猜測,我道︰「他當然不是阿佳,他是阿佳當年的戀人,也就
是曾被你跟蹤了五年,後來不知所終的那位。」

    牛頓瞪大了眼,以極恐怖的神情,望向禿頂中年人。禿頂中年人又發出了一聲狂吼
,又待向前撲去,但另外兩個人死死的將他抱住,他一面淚如泉湧,一面破口大罵︰「
你這個下地獄一千次的賊,你用金錢引誘阿佳,又把她殺害,不必等她前來,我就要殺
你為她報仇!」

    牛頓也嘶叫︰「我沒有殺她,我沒有殺她!」

    普索利嘆道︰「可是你用金錢引誘她!」

    牛頓哀叫︰「這世上,誰不用金錢引誘他人,她是完全自願的,我絲毫未曾強迫過
她。」

    一時之間,混亂到了極點,我來到禿頂中年人身前,冷冷地道︰「你在修道院中多
年,怎麼行事還如此魯莽。」

    禿頂中年人怒道︰「你怎知道我的過去?」

    我道︰「除非你棲身在修道院之中,不然,牛頓的人怎會找不到你。」

    禿頂中年人喘著氣︰「我不魯莽,我要殺了他,替阿佳殺了他!」

    他說得如此認真,而且他剛才的行動,確然是殺人行徑,這就更令人相信他說得出
做得到。普索利一聲大喝︰「約克,殺人是要償命的!」

    我直到普索利叫出他的名字,才想起在介紹之時,普索利確然如此叫他的,只不過
這名字太普通,所以聽過幾次,沒有印象。

    一聽得這個普通的名字,牛頓又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他自然知道,阿佳當年的戀
人,確實就是這個名字。在這時候,他當然也想到,如果沒有他的出現,那麼,阿佳自
然也不會慘死,過著平凡的生活。

    約克(那禿頂中年人)厲聲道︰「我當然知道,阿佳如今是是三十歲的大好青年,
不能因為殺他這個賊子而償命,但阿佳又一定要報仇,所以由我來下手好了,反正我是
死過一次的人了……阿佳突然音訊全無的那一年,我……已經死了!」

    他說得悲慘莫名,可見他對阿佳確然一片深情,那是絕對假不了的。

    牛頓有氣無力地道︰「當阿佳知道我不是兇手之後,她不會殺我的。」

五、打到銀行去的電話

    約克厲聲道︰「你這種故事,騙不了我,更騙不了她!她怎會不知道自己是死在誰
的手中!別忘了,她雖轉世,但她仍有前生的記憶!」

    我道︰「你的說法太武斷了,要是她的前世不知道是誰殺她的,那麼轉了世之後,
一定也不知道。」

    約克雙眼瞪得極大,望定了我︰「別忘了在她前世死後,今生生前,有一段時間,
她是以靈魂的形式存在的!」

    我知道約克提出這一點來的目的是甚麼,所以我反間︰「那又如何?」

    約克悶哼︰「那又如何?當她以靈魂的形式存在之際,她還有甚麼是不知道的。」

    我嘆了一聲——一般人確實如此認為生命的形式,由人轉成靈魂之後,生前不知道
的,就一下子甚麼都知道了。

    這種想法,自然想當然之至,靈魂是人的記憶組,無形無跡。當生命以「活著」的
方式存在之時,記憶組通過身體的活動,不斷增加。一旦離開了身體,靈魂並沒有再增
加記憶的能力。

    說一個淺白一點的例子,一個人若生前是一個糊塗的人,那麼死後,也必然是隻糊
塗鬼。

    若是再世為人,保留了前世的記憶,又有了身體,自然記憶增強。但由於不可知的
情形,絕大多數人在再度有了身體之後,會把前世的記憶,抹得一乾二淨。

    這一切,全是我多年來和靈魂接觸溝通,一點一滴聚積得來的心得,得來匪易,非
同小可,連普索利爵士這樣的大權威,也佩服無比。

    約克在資格方面,顯然這不夠,所以才會有這種膚淺的想法。

    我搖頭道︰「事情不如你所想——如果她生前以為是牛頓殺她的,她就會一直以為
如此。」

    約克還想爭辯,普索利已然喝道︰「別和衛斯理爭,他見過的靈魂,比你見過的人
還多!」

    普索利此語,倒不算誇張,我曾幾度進入不同的「陰間」,見到在陰間中的靈魂之
多,不可勝數。

    約克還是不服氣,可是,他顯然對普索利十分忌憚,所以連禿頂也漲紅了,卻不敢
再出聲。

    我望著他︰「我們討論一個比較實際的問題——你可知道如今是一個三十歲有為青
年的呵佳身在何處?情形如何?」

    我這一問,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因為這是一個最關鍵性的問題了!

    約克苦笑︰「我不知道,我在來此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已轉世,也不知道她已慘死
。」

    我道︰「沒有人知道阿佳現在的情形,而牛頓又隱名埋姓,匿居在此,普通人絕對
找不到。一時之間,倒亦不怕阿佳忽然出現來報仇。」

    約克盯著牛頓,彷彿在說︰「報仇者就在這裏!」

    我道︰「讓我們探索三十年前慘事發生當晚的情況,有一個極關鍵性的問題要深入
研究的,不知大家可曾留意到?」

    一個高個子應聲道︰「是,那個阿佳打到瑞士銀行去的電話,是怎麼一回事?」

    「不錯,我指的就是這個問題——那是一切不幸事件的關鍵,如果不是那個電話,
就算以後的情形不變,阿佳仍然人頭落地,她也不會以為牛頓欺騙了她,自然也不會以
為牛頓是兇手了。

    「據牛頓說,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照說,銀行方面,一接到電話,就應該立刻照
阿佳的意思辦事,怎麼會讓阿佳踫了一個大釘子呢?

    「阿佳踫了釘子,而且挨了銀行的罵,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牛頓在騙她。而她則
在這個念頭最盛的時候,突然死亡!

    「所以,不論她是處於靈魂狀態也好,處於轉世之後的情形也好,始終最盛的都是
這個念頭;牛頓騙了她!從這個念頭開始,她自然也就認定是牛頓殺了她!

    「所以,這個電話重要之至。」

    一時之間,人人都向牛頓望去,牛頓現出的神情,複雜之至,在憤怒之中,又帶著
茫然,他無助地揮著手,喘了好一會,才道︰「我當時被阿佳的慘死,打擊得魂不守舍
,腦中一片空白,耳際只聽到阿佳捏手指的格格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約克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頭︰「那你還知道為了保護自己而放火毀屍?」

    牛頓苦笑︰「我想,那只好算是下意識的行為。」

    普索利道︰「別打擾他。」

    牛頓道︰「一直到我離開了科西嘉,我才想起來,那電話是怎麼一回事?若不是電
話出了錯,阿佳就不會對我懷疑。我親自到瑞士見銀行的主管,主管一聽到我的投訴,
立時徹查——」

    他說到這裏,大大的吸了一口氣︰「查下來的結果是,阿佳打電話去的那晚,值夜
班的一個女職員,主管立即把她叫進了辦公室,並且翻查了當晚的電腦記錄——那是絕
對的秘密,那女職員道︰『當晚,我只接到了杜拜王子的一個指示,除此之外,並沒有
別的電話來過。』我道︰『不,有人打過來,接聽的是一個男人。』主管搖頭︰『只有
一個人值班,不可能是男人,要三天之前和三天之後,才有男職員當值。』」

    牛頓吁了一口氣︰「我一聽到就傻了,我道︰『那是怎麼的一回事?』主管道︰『
銀行方面並無差錯,出現錯誤的情況,只可能有兩種︰一是你撥錯了號碼,二是電話在
接駁之中,弄錯了號碼。』我道︰『這……怎麼可能?我聽到……電話一接通,就有男
人的聲音,說是銀行。』主管道︰『是你打的電話?這個戶口,應該由一個女子的聲音
來下指令的。』主管用很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我唯恐事情敗露,就匆匆走了!」

    普索利道︰「你沒有再查下去?」

    牛頓道︰「有!」

    他說了一個字之後,停了片刻,才道︰「由於我在銀行的存款不少,所以再查,銀
行也很客氣,但是結果和上次一樣,銀行方面,並無出錯……但是我又不信阿佳會撥錯
號碼,電話公司說電話的接駁,全是自動化的,出錯的機會是零,那……真不知道發生
了甚麼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想了幾千幾萬遍,可就是想不通。」

    我舉起手來︰「如果有人預謀要殺阿佳,早就伺伏在莊院中的話,有無可能?」

    牛頓道︰「太有可能了,十個人也有可能。」

    我道︰「那就可以作出簡單的假設,那人在電話線路上做了手腳,不論你撥的是甚
麼號碼,都會接到他那裏去。」

    這本來是技術上極簡單的事,我一提出來,各人都有同意之色。

    我的這個假設,對於牛頓來說,也是有利的。因為若是早已有人藏匿在莊院之中,
那自然意謀不軌,大有可能是兇手,對牛頓洗脫嫌疑,大有幫助。

    可是,在各人都有同感時,牛頓卻搖頭︰「不,我認為不可能。」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記得很清楚,電話一接通,那邊的男聲就先說是銀行。」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牛頓先生,即使在三十年之前,竊聽設備也已十分先進。若
是有人能在電話線路上做了手腳,那麼他自然也能布下竊聽裝置。」

    牛頓陡然一震,雙手無目的地揮動了多次︰「你的意思是……我和阿佳的對話……
全被人偷聽去了?」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這個可能,在這個可能之下,那人就知道你們會打電話到哪
裏去。」

    雖然我只是作了一個假設,但牛頓卻已然像遭到了雷殛一樣,張大了嘴,半晌說不
出話來。

    我強調了一下︰「那只不過是我的假設。」

    牛頓喃喃地道︰「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這……這個人……是誰?他為甚麼要那
樣做?他為甚麼要我過著悲慘的生活?」

    大家都不出聲,因為這個問題,除了他自己之外,並沒有別人可以回答。

    牛頓面肉抽搐︰「我沒有仇人,我本來是一個再平凡不過……又瘦小的弱者,不會
有也不敢有敵人,後來我變成了富翁,我從來不吝嗇,總是盡力去幫助別人,更加沒有
敵人,要說……有的話……那只有一個……只有一個……可能,只有一個可能……」

    他斷斷續續的說到這裏,陡然抬起頭,向約克望去,他面肉扭曲,神情可怖,目光
更是凌厲之至。被他這樣望著的人,都不免吃驚,約克也不例外,疾聲道︰「你心中在
想些甚麼?」

    牛頓直言不諱︰「我在想,只有一個人會是我的敵人,因為我搶走了他的戀人,他
也恨阿佳,因為阿佳變心了。」

    那是直指約克了,約克居然並不否認︰「是的,我恨極了你,也恨阿佳,但那全是
知道你幹了這樣的髒事之後的事,在今夜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曾有甚麼事發生過。」

    牛頓剛才還像是繃緊了弦的弓,這時一下子洩了氣︰「對,你不會是兇手,你根本
不知在阿佳的身上,發生了甚麼變化。」

    普索利忽然問了一句︰「約克,在阿佳遇害之後她的靈魂有沒有和你接觸過?」

    普索利這一問,很有道理——阿佳到慘死之前,仍認定是牛頓殺了她,那麼,一縷
冤魂,如果要找人傾訴的話,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以前的戀人了。

    約克吸了一口氣︰「沒有……或許……她覺得愧對我,不敢見我。」

    那高個子忽然冒出一句話來︰「這個等她來了,問她好了。」

    本來氣氛就已經夠怪的了,一聽到這句話,更令人感到怪異莫名。

    一來,「她」已經變成了「他」,這其間,前世今生,陰陽阻隔,人鬼殊途,都已
發生了難以明白究竟的變化,是生命的大奧秘,沒有甚麼比這種變化更令人感到悚然的
了。

    二來,「她」若是來了,那就是找牛頓報仇來了,會發生甚麼事,雖難預料,但決
不會是愉快的,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牛頓先叫了起來︰「她……她……」

    他只叫了一個「她」字,便難以為繼,看來,他本來是想叫「她不會來」的,但又
矛盾複雜——人來了,會找他報仇,可是事情又不能不了斷;他又自認清白,那更沒有
不讓她來之理,所以就說不下去了。

    我感到那高個子的這句話,很是突兀——事實上,這幾個由普索利邀來的靈學家,
個個都很古怪(人家看我,自然也是一個怪人),於是我問他︰「你以為她一定會來?


    那高個子答得認真︰「應該說,她一定會找到牛頓先生。」

    我喜歡他這種認真的態度,所以我願意和他繼續討論下去,我再問︰「何以見得?


    高個子道︰「她在慘死的那一刻起,就認定了牛頓是仇人,一轉世為人,就念念不
忘要報仇。」

    我道︰「這並不構成她一定可以找到牛頓的理由。」

    高個子道︰「如果只要憑報仇的意念,當然不容易找,但是,當她成為靈魂的那一
剎間,牛頓先生就在她的身邊。」

    不單是我,另外幾個人也曾齊聲問︰「那又如何?」

    高個子神情嚴肅︰「據我的研究心得,靈魂是一種能量形式的存在,這種形式,當
人還有身體的時候,也可以測度出來——就是儀器所能記錄的腦電波,只不過現在只能
記錄到它的存在,卻無法譯出內容。」

    雖然高個子的話,聽來和我們的問題無關,但是也大有意思。

    我也很同意他的說法,知道他是試圖在解釋甚麼,所以並沒有催他。

    他又道︰「既然有腦電波的存在,那就自然可以被接收到——只要有一定的過程,
就一定可以接收到。」

    他的語氣雖然很是肯定,可是詞意卻有點模糊,我道︰「你的意思是,由於阿佳慘
死之際,牛頓就在旁邊,所以,阿佳在變成靈魂狀態的那一剎間,可以捕捉到牛頓腦電
波的……頻率。」

    高個子吁了一口氣︰「對,就是這個意思——在那一刻,在特定的情形下,他們兩
人的腦電波,一定曾互相之間發生作用。這就是為甚麼牛頓一直會聽到阿佳捏手指的聲
響的緣故。對阿佳來說,她一定捕捉到了牛頓腦電波的特徵。」

    他選用了「特徵」,而沒有用「頻率」,其實是一樣的,每一個人的腦電波頻率,
就像人的指紋一樣,絕少雷同,那也就是每一個人的特徵了。

    我們這樣地在討論問題,牛頓聽了,自然感受強烈之至,他又發起抖來。

    高個子接下來的話,給了他更大的刺激︰「人可以改名換姓,甚至可以變更容貌—
—牛頓先生,我相信你經過高明的整容手術。」

    牛頓臉容灰敗,點了點頭。我不禁佩服高個子的觀察力和推斷力,我就未曾想到這
一點,這個牛頓,為了避仇,竟然企圖改變一切!

    高個子陡然提高了聲音︰「可是,無論如何改變,甚至整個身體都換掉,但有一樣
是改變不了的!」

    約克叫了起來︰「腦電波的特徵!」

    高個子點頭︰「是,只要有法子捕捉到這個特徵,哪怕變成了煤中的細菌,躲在一
千公尺深的地方,一樣可以找得到。」

    高個於舉的這個例子,可怕之至,牛頓發出了幾下呻吟聲,身子搖晃著,斷斷續續
地道︰「那麼……她一定會……找到我……」

    高個於道︰「這是我根據歷年來的研究心得作出的預測,還未經證實,要等她來了
,才能證實。」

    這高個子說話,真有點意思,我看到牛頓上氣不接下氣的情形,就安慰他︰「你也
不是她一出現就必死無疑,你可以解釋的。」

    牛頓捶胸︰「我不是怕死,我沒有殺人,我是清白的!」

    約克凜然問︰「那你為甚麼要改變自己?」

    牛頓叫︰「世事是有冤枉的啊!」

    我想了一想,向高個子道︰「閣下的研究心得,很是獨特,總的來說,你認為根據
一個人的腦電波頻率,就可以找出這個人來?」

    高個子道︰「原則上或理論上是這樣的,但具體的情形如何,我也一無所知——我
想,只要阿佳找到了牛頓,就可以證明我的理論了。」

    牛頓在聽了之後,又發出了一下嗚咽聲——這也難怪,對他來說,阿佳找到了他,
那是生死相關的大事,高個子卻認為那是可以證明他理論的喜事,這當然令他啼笑皆非


    高個子這樣的說法,相當客觀,可是,也就不肯定甚麼時候阿佳會找上門來。

    我又問他︰「你其實並不能確定這種情形一定會發生,是不是?」

    高個子卻大搖其頭︰「不是,只要阿佳報仇的意願夠強烈,我相信一定找得到。」

    這時,約克反倒緊張了起來︰「大約會在何時?」

    看他的樣子,像是雖然過去了三十年多時間,但是他對阿佳的愛戀,似乎並未減退


    剎那之間,我忽然有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我的思想方法,一向是忽東忽西,天
馬行空,想到哪裏是哪裏,會突然之間,想到全然和原來題目無關的那一方面去,這時
的情形,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到的是,約克對阿佳的愛戀未變,阿佳又保留了前世的記憶,如果今生阿
佳還是女身,那麼,他們相戀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可是,如今阿佳已成了男兒身,那麼他們重逢,會是甚麼樣的情形呢?

    難道仍相戀?

    雖然有點古怪,但也絕不罕有,這種情形,就是男性同性戀了!

    科學家一直從內分泌、從遺傳方面尋求出現同性戀的原因,到如今為止,只確定了
同性戀是一種先天性的現象,也就是說,同性戀的傾向,是與生俱來的。

    一直沒有人從靈學的觀點去探索,「與生俱來」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是前世的殘存記
憶?

    我忽然想到了這一點,自然在那樣的情形下,沒有深入地想下去,只是把這種想法
放在心裏,準備有機會的時候,向專門研究同性戀的學者提出來,大家參考一下,或許
可以有大突破。

    卻說當時約克問「大約會在何時」,高個子道︰「不知道!」

    他說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但,不論多久,我一定要目睹這個現象的發生
,因為這對我來說,大重要了。我的理論一旦證實,便開闢了廣闊無比的靈學研究天地
。」

    我同意他的說法︰「那你準備——」

    高個子道︰「不是準備,是行動——從現在開始,我不會離開牛頓先生,直到事情
發生。」

    牛頓又驚又怒︰「你有甚麼權利那樣做?」

    高個子道︰「是你要我們來幫助你的,我那麼做,對你大有好處。」

    牛頓哼了一聲,高個子又道︰「你怕她一來,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報仇,連個分辯
的機會都沒有,若是有我常在你的身邊,你至少可以有這個機會。」

    高個子的話,大有道理,牛頓自然也立即明白了這一點。他點頭︰「好,到時希望
你多出一點力。」

    高個子連聲應道︰「當然!當然!」

    看來,他對靈學的沉醉,在這裏的所有人之上,為了有這樣一個證明他理論的機會
,他喜不自勝。

    普索利爵士道︰「阿佳能找到你,只是一個未經證實的理論而已,你為了等她來,
要長年累月的繃緊了神經,只怕等不到她來到,你就支持不住了。」

    這話說中了牛頓的心事,他哭喪著臉︰「我現在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的意思和普索利一樣,所以我立即接下了口︰「那你就不應該等。」

    牛頓倒也立刻明白了我們的言下之意︰「我也心急想找到她,可是多年來,一點音
訊也沒有!」

    我道︰「有兩個方法,可以同時進行。其一,在全世界範圍內,毫無頭緒地找一個
人,那是專業行為,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所以必須委托專業人士進行。」

    牛頓真的對我記述的經歷,知之甚詳,他立時道︰「郭大偵探?」

    我道︰「是,委托他進行,我不敢說他一定可以把人找出來,但可以肯定,要是他
也找不到,這就不會有別人可以找得到。」

    牛頓咬著牙︰「好,衛君,托你代邀。」

    我點頭答應︰「第二個辦法,是你要設法讓她容易找到你。」

    牛頓抿著嘴,不出聲。顯然,對於阿佳的出現,他又是驚怕,又是期待。

六、尋人啟事

    我道︰「這件事,越早了斷越好。怨毒藏在心中,已經三十年了,越下去,怨毒只
有越深,你有沒有想到這一點?絕不能再迴避了。」

    牛頓囁嚅道︰「我不是回避,而是……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

    我沉聲道︰「很簡單,把當年發生的事張揚出來,然後,你公開出現,等她來找你
!」

    牛頓一聽,身子就發起抖來︰「那……那……要是那樣,人人都會以為是我殺了人
。」

    普索利道︰「當年的事,確然只有你們兩人知道——」

    牛頓連忙糾正︰「那兇手也知道。」

    普索利道︰「既然只有三個人知道,那你不妨說得隱晦一點——當事人看了明白,
別人看到莫名其妙的那種,不但可以引阿佳出來,要是連帶能把兇手也引出來,那就更
好了。」

    約克始終不肯放過牛頓,陰森森道︰「如果真有所謂兇手。」

    牛頓一揮手︰「好,我這就進行。」

    事情發展到這裏,我們幾個人互望了一眼,除了高個子是下定決心,自此要寸步不
離跟著牛頓,以證實他對靈學研究的理論之外,其他的人已經無事可為了。

    我們全知道了當年慘事發生的經過,照牛頓的敘述,事情確然怪異,怪異到就算阿
佳出現,也未必能真相大白。

    但是在阿佳出現之前,實在沒有甚麼事可做,我定下的兩個辦法,一個要靠小郭,
另一個要靠牛頓自己。

    普索利也感到了這一點,他道︰「把各位老遠的約了來,總算不虛此行吧!」

    大家的反應不一,最高興的自然是那個高個子,我則瞪了普索利一眼,而且哼了一
聲。普索利知道,對我來說,是太虛此行了。因為除了確定了有一個前世冤死的女子轉
世今生之外,我一無所得。這種事,在我的經歷之中,可以說微不足道之至。

    普索利吐了吐舌頭,不敢說甚麼,其餘幾個人都各自告別離去。我伸了一個懶腰,
站起身來,盤算著雪要是不停,明天也照樣可以離去,反正是賣普索利交情來的,良友
相敘幾天,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穫。

    就在此時,牛頓忽然趨前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衛君,我有一事相求,請你
和普索利爵士到我書房可好?」

    我向普索利望去,只見他也大有請求之色。這時,還在一旁的那高個子,臉色難看
之至,因為牛頓的邀請,並未包括他在內。

    他尷尷尬尬地乾咳了幾聲,反倒是我不好意思,向牛頓道︰「這位先生——」

    牛頓道︰「我們要商量的事,和他無關。」

    主人這樣說,我也自然不好再說甚麼了。在牛頓的帶領下,通過了好幾道門,才進
入牛頓的書房,那就是不久之前,牛頓和方琴會面之處了。

    一路經過的時候,普索利並無所覺,但是我卻已經看出,每一道門都有極嚴密的保
安裝置。在通過這些門的時候,牛頓每次都用手在門上按一下,才把門打開,可知那些
門都要憑他的掌印,才能打開。也就是說,除了他本人之外,別無他法可以正常開們,
由此可知保安之嚴密。

    進入了書房之後,書房約有兩平方公尺,很是寬敞,四面全是書架,表面看來,並
無異樣,但是我敢說,其中一定機關重重。

    而且,除了進出的門之外,一扇窗子也沒有。四面牆中,可能有暗道,但牆壁必然
堅固無比,不是隨便就可鑿得穿的。

    他長年匿居在這樣堅固穩當之處,自然是為了防備阿佳來報仇,這一點,和他一直
堅稱自己無辜,似乎不是很吻合。

    我裝著不經意地問︰「這裏的牆有多厚?」

    牛頓道︰「一公尺——」

    他才說了厚度,就停了下來,苦笑︰「衛君,瞞不過你的法眼。」

    我直截地問︰「你不是無辜的嗎,何以是這樣防備?」

    牛頓嘆道︰「我實在害怕,你們沒有經歷過……沒見到阿佳臨死時的那種恨意,她
把這股恨意帶到了今生,甚至還是嬰兒時,就已經如此強烈地表達出來。她要找我報仇
,一定是有備而來,一見了我……必然會發動猛烈之至的攻擊……我雖然躲在這樣穩固
的地方,可是沒有一夜睡得安穩,睡著了,也必被惡夢驚醒。」

    我不知是同情他好,還是鄙視他好︰「人家說:為人不作虧心事——」

    牛頓叫道︰「可是阿佳認定了是我殺死她的!」

    我嘆了一聲,無意和他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就道︰「你有甚麼事和我商量
?」

    牛頓望了望普索利,又望了望我,支支吾吾,令我大是不耐。

    我喝道︰「有話直說!」

    牛頓忙道︰「是!是!好……請郭大偵探找人的事,要拜託你了。」

    我怒道︰「這我不是早已答應了麼?」

    牛頓道︰「是!是!」

    普索利也不耐煩了︰「你有話就快點說,衛君最恨人說話吞吐!」

    儘管普索利這樣說了,牛頓還是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衛先生,我想……我想…
…你引她出來的辦法……是很好……」

    我道︰「你不知該如何進行?你可以利用全世界範圍內的傳播媒介,擬定一則啟事
,只要阿佳一看到,就知道是你在找她,那就行了。」

    牛頓道︰「這我知道。」

    我沒好氣地望著他︰「那你還有甚麼求我?」

    牛頓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揮拳︰「我想……阿佳先去找你。」

    我先是呆了一呆,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傢伙還是害怕,不敢一下子面對充
滿了報仇意念的阿佳,所以要我去做擋箭牌。

    他的這種想法,當然絕不高尚,可是我轉念一想,對我也沒有損失——阿佳要找的
是他,冤有頭,債有主,阿佳再兇,心中的仇恨再毒,也不會對我下手,就算會,我也
自信可以應付。

    我道︰「你的意思,先讓阿佳來找我?」

    牛頓連連點頭,我道︰「可以,你可把我的聯絡電話公開出來。」

    牛頓也沒想到我會一口答應,霎時之間,那幅感激涕零的樣子,難以描繪。

    當宿無話,第二天,我和普索利先離開,在途中,普索利問我︰「你為甚麼答應牛
頓的要求?」

    我把我當時所想的說了,又補充︰「能夠第一時間和一個再世人會晤,這總不是一
件壞事。」

    普索利拍了拍我的肩頭,表示他對老朋友的關懷︰「你要小心,如今的阿佳是一個
三十歲的青年,這個青年,受著仇恨的折磨和煎熬,懷著前世慘死的怨毒,我相信他的
心理狀態,一定大大異於常人,十分可怕,你要小心這一點。」

    我點頭︰「我會的。甚麼樣的人我都見過了,請不必為我擔心。」

    和普索利分手之後,回家,我便把小郭找了來,恰好溫寶裕也在,再加上白素、紅
綾,我把此行的一切,向他們說了一遍。

    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誰是兇手」這一點上。小郭咬著煙斗(以表示他大偵探
的派頭)搖頭擺腦地道︰「太奇怪了,必然有兇手,但卻又沒有兇手。」

    溫寶裕道︰「我看就是那個牛頓!」

    大家討論了一陣子,自然沒有結果,一致的結論是︰先把阿佳找出來再說。

    小郭一拍心口︰「包在我身上!」

    可以尋找阿佳的線索,少之又少,只知道他在三十年前,出生於當時西德南部一個
小鎮的聖十字醫院,他的父親姓森,連名字也沒有,他的母親叫玫玲,原本姓甚麼也不
知道。

    不過,對擅於找人的郭大偵探來說,或許這些資料已足夠了。

    郭大偵探甚至取笑我︰「你要牛頓在全世界的傳播媒介上刊登尋人啟事,其實大可
不必,在德國長大的人,一定懂德文,只要用德文就可以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沒叫牛頓用西藏文——在全世界的傳媒上用德文刊登啟事,行
不行?」

    不到三天,就在當地的傳播媒介上,有了德文的尋人啟事,可是,出乎意料之外,
啟事竟然有兩份。

    一份顯然是牛頓的所為,因為那上頭有著我的一個聯絡電話。

    另一份我看了一遍,也明白是甚麼人的所為了,是約克,阿佳生前的戀人。

    兩份啟事的內容分別如下。

    牛頓的︰「阿佳,三十年前的事,你一直誤會了我,我是無辜的,我極愛你,在收
到了護士長的信之後,一直生活在不安之中,現極盼你和我聯絡,電話是——阿佳,我
一定會向你說明一切,你的冤枉,也是我的冤枉。打電話時,請說出當年你記得很熟的
密碼。」

    另一個是約克的︰「小阿佳,我親愛的,自從你三十年前失去了音訊後,我傷心欲
絕,如今方知你的悲慘遭遇。無論如何,讓我知道你的下落,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達成
你的願望,讓該得報應者得到應有之報應,不會讓奸人永遠得志,愛你的約克。又,別
的人或許也在找你,但我們曾有山盟海誓,一定請先和我聯絡。」

    約克也留下了電話,甚至地址,地址是位於德國慕尼黑的一家「靈學研究所」。

    幾乎在我看到兩則啟事的同時,我接到了牛頓氣急敗壞的電話,他在電話中嘶叫︰
「你看到了嗎?約克,那個約克,他竟然……竟然……」

    由於他實在太激動了,竟至於說不下去。

    我道︰「你別激動,他沒有道明當年阿佳慘死的情景和轉世為人的事實,已經證明
他是一個很有道德的人,你不能再要求甚麼了。」

    牛頓喘著氣︰「可是他認定了我是兇手,要是阿佳先去找他,兩個人合謀對付我,
那怎麼辦?」

    我道︰「阿佳先去找誰,這事只好由她決定,要是她去找了約克,我相信,以約克
的為人,必然會把你的說法轉告阿佳。」

    牛頓急道︰「那不成,他們……他們……」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十劃還未有一撇,只要阿佳肯出現,甚麼人找到她出來,都
是好事。」

    牛頓又發出了一連串的呻吟聲,我不去理會他︰「你在啟事中要阿佳說出密碼,你
還未曾告訴我密碼是甚麼,叫我如何核對來電。」

    牛頓苦笑︰「我這就說。」

    他把那極其複雜的密碼,告訴了我。我想,當年一心以為自己已擁有了大量財富的
阿佳,忽然在電話中遭到了否定,美夢幻滅,對她的打擊,自然極大。

    這個十九歲的少女,空有一副美貌,其實為人並不足取。首先,她貪婪,在巨額的
財富而前,出賣了自己。雖然說這種情形,在現代社會中,無可厚非,但也絕不能視之
為人格高尚。

    其次,她很愚蠢,她死得如此之慘,人頭落地,可是連自己是怎樣死的都不知道(
我很相信牛頓是清白的,因為事情太離奇,偽造者不可能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捏造情節
來,捏造情節者,都會把事情說得合情合理,極少破綻)。

    而且,她又固執地把前世的經歷,帶到今生來——每一個人都有前世,若是人人都
要算前世的賬的話,這世上的混亂,至少增加一百倍以上。

    所以,我對於今生的阿佳,雖然還不知道人在何方,何時可以見到,但已心有成見
,沒甚麼好感。

    牛頓還在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些甚麼,我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頭︰「一有消息,我立
刻和你聯絡。」

    牛頓長嘆了一聲,我道︰「你身邊的靈學家,不同凡響,你可以多點向他討教,一
定會有好處。」

    牛頓再嘆了一聲,這才沒有了話說。

    白素指著啟事︰「看來這兩個男人對這個阿佳,都還大有情意。」

    我想起我想到過的問題,正好聽聽白素的意見,我道︰「可是今生,那是一個男青
年。」

    白素斜睨我︰「你沒有設想過,同性戀的由來,就有可能是這種情形?」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白素對我,實在太了解了,她竟可以知道我必然從這件事上
,聯想到了這個問題。她自然也知道我為甚麼要笑,她道︰「這個課題,還可以進一步
發揮,現在都在說『遺傳因子』,我認為遺傳可以分兩種,一種是上代的遺傳,一種是
前世的遺傳。」

    我鼓掌稱好;「一有機會,必然聯絡這方面的專家,好好研究。」

    白素道︰「這個阿佳,就是極好的研究對象,我敢說,她前世的記憶不滅,必然大
大影響她今生的生活。」

    我道︰「就算前世的記憶不在,也能影響一個人今生的生活。很多『天才』,我看
全是潛意識之中,前世的記憶在起作用,尤其在藝術方面的才能,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天
才,都可以循這方面去找才能的由來。」

    白素同意了我的話,又道︰「我們不妨來推斷一下,如今那男青年會是甚麼樣的。


    我笑了起來︰「十九歲大姑娘的記憶一直存在,這男青年自然娘娘腔之極,人們常
譏笑娘娘腔的男人『前世是女人』,看來不是隨口說,而是真有此事的。」

    白素半側著頭,想了好一會,才道︰「這個有前世全部記憶的人,很是特別,一般
來說,已確定是轉世的人,例如喇嘛教的活佛,也不能有如此強烈的,在嬰兒時期就有
的記憶。」

    我點頭︰「確然是,轉世的活佛,在孩提時期,如同鴻濛未闢,要等到被確認之後
,這才把前世的記憶慢慢恢復。」

    白素道︰「所以這個例子奇特之極,要是掌握了記憶不滅的規律,那麼,人的生命
形式,就會起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我叫了起來︰「那豈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永恆生命?」

    白素點了點頭,我忽然又大搖其頭;「不妙,大大地不妙,這樣的永恆生命形式,
不是很妙。試想想,叫我帶著今生的記憶,再世為人,一開始還要經過好幾年的嬰兒時
期,那怎受得了。」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的確,人的生命形式,一定要經過嬰兒時期,在這個時期
中,人不能控制身體,身體要在脫離嬰兒時期後,才能隨心運作。在嬰兒時期就有成人
的記憶,那是一種難以想像的景況。

    我嘆了一聲︰「或許,到時人的身體結構,也會起變化。」

    白素道︰「或許,根本沒有『到時』,像阿佳那樣的情形,是極度的例外。」

    我喃喃地道︰「或許……」

    討論自然沒有甚麼結果,後來,我真的把人類的同性戀傾向和前世經歷的關係,向
一些專門研究人類異常性傾向的專家提了出來。自然,有人聽了哈哈大笑,斥為荒謬,
有人覺得有點道理——任何領域中的人,都分成有想像力和沒有想像力兩種,何者可以
在本行上有突破性的成果,自然再也明白不過。

    自那次討論之後,傳播媒介上的啟事,連續登了一個月——約克的只持續了十天,
想來是由於經濟問題,牛頓有錢,可以繼續花下去。

    小郭的行動早已展開,且包括了監視約克在內,為的是如果阿佳找約克,他也可以
知道。

    一個月過去,我這裏音訊全無,約克也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牛頓焦急地和我通了
二三十次話,最令我意外的是,郭大偵探方面,竟然也一點著落都沒有。

    當他來見我的時候,神情頗是沮喪,一言不發,我也不問他經過——他必然是盡了
力而沒有結果,又何必多問。我只是道︰「以情理而論,一個人若是記得前世的一切,
他一定會到前世生活過的所在去憑吊一番,阿佳的家鄉附近,可有甚麼神秘青年出沒過
?有沒有甚麼人去找過阿佳的父母?」

    小郭嘆了一聲︰「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作了詳細的調查,然而並無其事。」

    我道︰「在這種小地方的醫院中待產的,一定不會是從老遠路趕來的,必定是附近
的居民,我看,以醫院為中心,六十到一百公里為半徑,作為調查的範圍,也已經足夠
了。」

    小郭苦笑︰「我調查的範圍,半徑是兩百公里。」

    他略頓了一頓︰「在這範圍內,有七百三十九家姓森的,又不是三百年前的事,只
是三十年前的事而已,可是逐家調查,並不有一家在三十年前有男嬰誕生,所以這個假
定不成立了。」

    我同意小郭的看法︰「那就是外地來的了,這就困難多了。而且,根據當時嬰兒的
父親一直沒有出現的情形看來,嬰兒的父母之間,可能出了問題,那麼,產婦就有再婚
的可能,『森』這個姓,也沒有意義了。」

    小郭道︰「對,但是『玫玲』這個名字,雖然普通,加上曾經姓森,總是一個大線
索,於是,我在歐洲大部分的傳媒上,刊登啟事,尋找『三十年前曾在聖十字醫院誕下
男嬰的玫玲‧森女士』,我訛稱有一筆遺產,屬於該名男嬰的,若是玫玲女士已不在人
間,那麼請當年的嬰兒出面來見我。」

    我皺著眉,不出聲。

    小郭立時道︰「這個辦法不好?」

    我嘆了一聲︰「如果只是玫玲女士看到了啟事,那就很好。若是阿佳同時見到,配
合約克和牛頓的啟事,阿佳會立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小郭道︰「是,我也料到這一點,所以我還加了一點花樣。」

    我微笑,等他把「花樣」說出來,小郭道︰「我還說明,若是任何知道玫玲‧森女
士下落者,通風報信屬實,就可以得到一筆獎金——用金錢來使人做事,總是最有效的
。」

    我道︰「不錯,有多少人來通風報信?」

    小郭伸出了手指︰「三個。」

    我心中暗罵了一聲可惡,原來他並不是一無所穫的,他並不是一上來就告訴我,而
要一點一點的擠出來。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他道︰「是要這樣向你報告,聽起來才有
趣一些。」

    我道︰「別再玩花樣了,直說吧!」

    小郭吸了一口氣︰「三個都是中年婦女,三人之中,有兩個相識,她們都聲稱是玫
玲‧森的朋友,都知道玫玲‧森確然在三十年前生下一名男嬰,其中有一個,還曾見過
那名男嬰,這三個都來自柏林。」

    他頓了一頓︰「由此可以推斷,玫玲女士是住在柏林的,要在大都市中找一個人,
最困難了,因為都市人人情冷漠,誰也不知誰的來龍去脈。」

七、王子

    我道︰「這也是好處,人可以在大都市之中,徹底的隱沒。」

    小郭用力一揮手︰「這三個人都說玫玲為人孤僻之至,絕不愛說話,她們雖然是她
的朋友,可是對她的一切,全無所知,也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孩子的父親。但見過男嬰的
那個女人說,孩子的父親,可能是亞洲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女人見過嬰兒的父親。但立即又想到,在嬰兒的身上,也可以
看出人種的特徵來。小郭當然已請那女人說出了嬰兒的樣子,有了人像專家的描繪畫了
,所以我直截地道︰「拿出來看看,亞洲人也有幾等人樣,尼泊爾人和阿拉伯人就大不
相同。」

    小郭笑了一下︰「果然瞞不過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報他說話藏頭露尾之仇。他取出了一個文件夾來,打開,
是幾張描繪圖,繪的是一個大約幾個月大的嬰兒。

    我一看之下,就呆了一呆,脫口先問︰「那位玫玲女士是何等樣像的人?」

    小郭道︰「金髮碧眼,標準的白種美人。」

    小郭自然也有了玫玲女士的畫像,我先不急著要來看,只是仔細端詳著那嬰兒的畫
像。

    我之所以一看就吃驚,是因為畫中的嬰兒,那亞洲人的特徵,太突出鮮明了,而且
,一看就可以確定他是哪一部分的亞洲人。

    小郭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這嬰兒要是長大了,只怕十分之中,沒有一分像歐
洲人,父系的遺傳,竟然如此之強。」

    小郭道︰「是,這種情形,很是罕見,我問過人了,不是沒有,但極少見。你看,
這嬰兒是哪裏人?肯定是東南亞洲?」

    我道︰「範圍還可以縮窄一些,我看是印支半島,你看他有寬額厚唇。」

    小郭道︰「還有膚色,那女人特別強調說,嬰兒的膚色和中國人日本人不同,是一
種接近泥土的色調,她當時就曾驚呼,連禮貌也顧不得了,脫口就問︰『這孩子的父親
是甚麼?』」

    我心中一動,忙道︰「玫玲女士如何回答?」

    因為母親都鐘愛自己的子女,那女人的這一問,明顯有侮辱的意味,那麼,作為母
親的,一定會為孩子辯護,那就有可能在她的話中,得到一些有關嬰兒父親的線索。

    小郭攤了攤手︰「那女人說,玫玲顯然由於她的不禮貌而生氣了,她大聲的回答說
︰『孩子的父親是皇帝!』那女人自知踫了釘子,也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我聽了之後,皺著眉不出聲。

    小郭揚眉︰「怎麼啦,你不會真的以為那嬰兒的父親是皇帝吧?」

    我無目的地揮著手,思緒很亂,盯著嬰兒的畫像看,我又道︰「玫玲女士的畫像呢
?」

    小郭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一直在「藏奸」,但這時,他總算看出我一定想到了甚
麼,所以極快地又取出了幾幅畫像來。

    我一看,畫中人長髮披肩,美艷無比,是一個標準的西方美人。

    小郭補充道︰「那三個女人都說,玫玲女士的真人比這畫像美多了,她們都說畫家
畫不出一個真正的美女來。」

    我看了一會,道︰「小郭,你不覺得奇怪嗎?」

    小郭說︰「你是說,一個這樣的美女,和一個亞洲人生了孩子?」

    我點頭︰「事情和種族歧視無關。事實是,如此出色的一個美女,在西方自由社會
之中,前途可以說是璀燦無比。亞洲人在歐洲的表現並不出色,中南半島上的人,大都
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何以能有這樣的一個美女對他垂青?」

    小郭沉吟了一下︰「我也想過了,但男女之間的情愛,很難用常理來測度。」

    我搖頭︰「不,就算是一對外形看來極不相稱的男女,只要他們走在一起,就必然
有內在的理由,只不過不為外人所知而已。」

    小郭想了一想︰「這玫玲女士,看來也不象是蕩婦淫娃啊!」

    我笑了起來︰「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那男的必然有甚麼可以吸引美女之處。


    小郭揚眉︰「他是巨富。」

    我道︰「這是可能之一。」

    小郭駭然︰「總不成他真是皇帝!」

    我一點也不感意外︰「這是可能之二。」

    討論到這裏,我和小郭都靜了下來。我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怎麼可能呢?

    但是稍冷靜下來之後,就會覺得︰這怎麼不可能呢?

    雖然「皇帝」這玩意兒,好像總和古代、歷史等名詞聯在一起,但是事實上,皇帝
在世界上並未絕跡,歐洲有,亞洲更多。

    在亞洲的許多小國(甚至大國如日本)中,皇帝還是名正言順的一種尊位,雖然在
歷史的漩渦之中打轉,但還未完全被歷史淹沒。

    那麼,亞洲某小國的皇帝,跟一位歐洲美女發生了一段情,也不是絕無可能之事。

    如果說,外形年齡絕不相稱的巨富,就可以憑金錢的力量,使美女婉轉投懷的話,
那麼,皇帝對美女的誘惑,不是更深一層嗎?

    一時之間,我和小郭想到的都一樣,過了好一會,小郭才開口︰「天!真不可思議
!」

    我道︰「不是太不可思議,中南半島上的國家,長期受歐洲強國的殖民統治,皇室
貴族的子弟,大都在歐洲留學,遇上歐洲美女,也不稀奇。」

    小郭搖著手︰「我不是說沒有這個可能,而是那地區的幾個國家,早已沒有皇帝了
啊!」

    我糾正他︰「不是沒有皇帝,而是絕少『在位的皇帝』了。並不是完全沒有,泰國
皇帝不是還在位嗎?」

    小郭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會是泰皇?」

    我道︰「不知道。更可能的是已經不在位的皇帝,雖不在位了,但皇帝仍然是皇帝
。」

    小郭一擊桌︰「我再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要循這個方向去查!」

    我道︰「那三個女人有沒有說甚麼時候不見了玫玲女士蹤影的?」

    小郭道︰「有,她們說,大約是在孩子一歲左右時,她就突然消失了。」

    我問小郭︰「你看她到甚麼地方去的可能性最大?」

    小郭先是張大了口,接著,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她,她帶著孩子……去找父親了
。」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小郭喃喃自語︰「錫金的國王,倒是娶了一個西方美
女為后,但那是美國人,實在沒有聽說過別的亞洲皇帝……那……姓『森』自然也不是
真姓了。」

    我點頭︰「當然,但我相信,也不是憑空捏造,一定是真正姓或姓的一部分。」

    小郭站了起來,來回走著,口中仍然念念有詞。這次,他念的是幾個人的名字,那
些人全是幾個國家的貴族。

    接著,他又道︰「只聽說過甚麼王子、甚麼親王,沒有聽說有甚麼國王和皇帝。」

    我笑道︰「你也真傻,要是沒有國王或皇帝,哪來的王子和親王?」

    小郭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真是……沒有聽說,只是因為他們早已死了,或
是神秘失蹤,或是引退了,可他們確曾存在過。」

    我道︰「正是,那個嬰孩的父親如果是皇帝,那麼,嬰孩的身分,就是王子。」

    小郭大有不屑之色︰「王子這個身分有甚麼用?」

    我也有同感——印支半島,是近幾十年來局勢最為混亂之處,亂到了美國派大軍介
入南北越戰爭的地步,幾乎類同世界大戰,規模比韓戰還大,而且,遺禍無窮。至今,
這地方還和戰禍、死亡、落後、貧窮等等一發可怕的現象,緊緊接合在一起。

    在那種情勢之下,雖然也有幾個甚麼親王天子之類,在搖晃充撐著場面,但是實際
上,誰擁有軍隊,誰就有強權,王子云云,值不了甚麼錢。

    不但這個嬰兒的王子身分沒有甚麼用,就算嬰兒的父親有更高的身分,在那種亂世
之中,若不能掌握強權,其處境也只有比平常人更壞。

    想到了「亂世」,我腦海中立刻浮現了一幅又一幅發生在人類歷史之中最悲慘的畫
面,所有的畫面,都以大量的死亡作為基調︰逃亡、大屠殺、戰爭、疾病。在那一帶,
有著人類歷史上最兇殘、最卑鄙無恥、最肆無忌憚的殺戮,慘死的人數以百萬計,沒有
一個家庭能保持完整,那一切,全是由少數的一些「人」,打著堂皇動聽的旗號做出來
的。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一個王子會有甚麼樣的遭遇呢?

    我約莫算了一算,假設嬰兒是在一歲左右的時候,玫玲女士帶著他去找父親,到了
印支半島,那麼,這嬰兒成長的三十年,恰好就是那三十年連續不斷的大動亂,他就在
那種亂世中成長。

    自然,在那種亂世之中,千千萬萬的嬰兒,根本沒有成長的機會,就夭折了。如果
那嬰兒也早已死了,那又是甚麼樣的情景?冤死的阿佳會不會又投胎轉世,是不是還記
得那一次人頭落地的冤死?

    一時之間,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思維混亂之極,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小郭看我在發呆,他也在發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太亂了,無法想。」

    我也有同感,「嗯」了一聲。小郭又道︰「甚麼玫玲女士,甚麼有王子身分的嬰兒
,可能早已在極度的紊亂之中,化為塵土了。」

    我道︰「當然有這可能,但是,你不是準備放棄尋找了吧?」

    小郭一挺胸︰「當然不放棄,不論怎樣,都要找出一個結果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豪氣干雲,可是說了之後,又難免吸氣,嘆了一聲︰「在那個地
方找人,真是大難了。一個國家,本來有四百萬人口,有記錄的死亡,約一百萬人,可
是只剩下了兩百萬,在不明狀況下不見了的人,也有一百萬,這是人類歷史上不可忍受
的恥辱。」

    我看著他,他越來越是憤慨︰「至今為止,還有數以千計曾介入戰爭的美國軍人,
被列入「失蹤」的名單,那裏是地獄,是不屬於地球的另類空間,在那裏,某些屠夫的
行為,也絕不是正常的人類行為!」

    我等他發作完了,才道︰「偉論完了?這種空話,說來何用?」

    小郭坦率地道︰「我就是因為不知道如何著手才好,所以只好說空話。」

    我道︰「真要進行,只要找到一個人,就可以事半而功倍。」

    小郭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我道︰「你也應該知道這個人,他和原振俠醫生有過交
往,他——」

    小郭聽到這裏,已直跳了起來,叫︰「青龍,這個人是青龍!」

    我點了點頭。

    關於青龍這個人,在原振俠醫生的故事中,出現過幾次,他是一個傳奇人物,身分
複雜,行蹤飄忽,能夠在那種環境下生存下來的人,誰的身上都有車載斗量的傳奇故事


    青龍這個傳奇人物,對中南半島那一帶的情形,太熟悉了。

    小郭高興完了之後,又苦笑︰「到哪裏找他去?」

    我道︰「聽說他在深山隱居,他和各方面的人物,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略用手段
,應該並不難找。找到了他,許多問題都可以有答案,至少可以知道,那嬰兒的父親是
何等樣的人。」

    小郭有疑惑︰「怎麼會?」

    我道︰「青龍這個人,身分很神秘,原振俠和他是生死之交,但也不甚了解,我還
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聽人說起他有皇族血統,由於看不起皇族中人勾心鬥角地爭權
,所以才身入江湖,但是他始終和高層勢力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那嬰兒的父親,只要是
印支三國中的皇族,青龍就必然會知道來龍去脈。」

    小郭得了我的提醒,大喜過望︰「我這就設法找他。」

    我很是鄭重地叮囑他︰「這個人脾氣極怪——」

    我才說了一句,小郭就道︰「你自己的脾氣也夠怪了。」

    我見他大有不以為然的態度,就正色道︰「你可千萬別兒戲,這人的脾氣怪,行事
異於常理,而且,他長期生活在那種環境之中,對生命的看法,也就異常,殺戮生命對
他來說,不算是甚麼。他比我可難服侍多了,你不要弄不好,為了不相干的事,把小命
送了出去。」

    小郭見我說得如此嚴重,也就正色道︰「我有數的了,找不找到他,還成疑問呢!


    我倒是實話實說︰「你郭大偵探出馬要找的人,只怕還不至於找不到吧!」

    小郭居然當仁不讓,笑著道︰「說得也是。」

    我再提醒他︰「他和各國的情報機構,都有一定的聯絡,你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小郭答應了一聲,忽然笑了起來︰「本來是想解決阿佳被殺案的,卻變成了尋人遊
戲。」

    我道︰「兩件事大有關連——對了,你對阿佳的離奇被殺,有甚麼看法?」

    小郭伸手搔頭︰「確是離奇之至,真是難以想像,不可思議。但有一點,我的看法
和你一樣,那個牛頓沒有殺人。」

    我「嗯」了一聲,小郭道︰「他完全沒有殺人的理由。阿佳先以為牛頓騙她,這才
進而以為自己是死在牛頓之手,可是事實上,牛頓絕沒有騙阿佳。」

    我點頭,小郭的分析很有理。小郭又道︰「這位阿佳,只怕也是美得不可方物,不
然,約克、牛頓兩個男人,也不會對她念念不忘。」

    我笑︰「哪有那麼多美女,只怕是情人眼裏出西施而已。」

    小郭訝道︰「你沒有見過她的相片?那個牛頓沒有拿她的相片給你們看?」

    小郭這樣問了,我也覺得牛頓很怪,他並沒有給阿佳的相片我們看。雖然好像沒有
必要,但阿佳是如此有關鍵性的一個人物,多叫我們認識她一些,也屬應該。

    我一面想,一面向小郭作了一個「等一等」的手勢,已拿起電話來。

    電話一接通,牛頓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顫聲問︰「有消息了?」

    我道︰「還沒有,正在進展中,有兩件事必須弄個明白。」

    牛頓喘了幾口氣,我道︰「第一件事,方琴女士沒向你說起那嬰兒是甚麼模樣的嗎
?」

    牛頓一時之間,沒有回答,像是這個問題太突兀了。過了一會,他才道︰「沒有—
—嬰兒會有甚麼樣子?即使是一個會說話的嬰兒,仍然是嬰兒。」

    我沉聲道︰「你立刻去問方琴,叫她詳細回憶那嬰兒的模樣。還有第二件事,你只
形容了一下阿佳的美麗,有她的相片沒有?」

    牛頓的聲音又發顫︰「有……但不多……」

    我道︰「挑最清楚的寄幾張來,兩件事,我都要最快收到資料。」

    牛頓答應了一聲,小郭道︰「方琴是故意不說,還是沒有留意?」

    我搖頭︰「兩者都要可能,更有可能的是嬰兒不讓方琴說——他要報仇,自然不想
牛頓知道他外形上的特徵,一旦知道,就容易防範了。」

    小郭現出怪異的神情——一個嬰兒竟也可以如此工於心計,實在叫人駭然。

    我補充︰「那只是我的假設。」

    我的假設,在兩天之後,就得到了證實,牛頓打電話來,聲音怪異莫名︰「方琴說
了那嬰兒的模樣,起先她不肯說,我威脅要取消對她的資助,她才說了。她說,那是嬰
兒告誡她,叫她千萬不能說的……」

    我已不耐煩,喝道︰「那嬰兒究竟是甚麼模樣?」

    牛頓道︰「扁鼻,厚唇,小眼,深膚色,是一個有東南亞一帶土人特徵的亞洲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證明在那三個女人,小郭找到的三個女人中,曾見過嬰
兒的那個所給的資料是可靠的。

    牛頓又道︰「真想不到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婦人,會產下這樣的一個嬰兒——事情真
算是有進展,至少,現在我知道她是甚麼樣的了。」

    我冷冷地道︰「人長大了,容貌是會變的。」

    牛頓道︰「容貌會變,但是人種的特徵不會變。」

    我道︰「好了,阿佳的照片——」

    牛頓道︰「我已用最快的方法寄出,你應該很快就可以收到。」

    我總覺得牛頓這個人很是可厭,若不是這件事真是如此地稀奇古怪,我一句話也不
願和他說,所以我道︰「再聯絡吧!」

    牛頓卻還不識趣︰「一個亞洲人,怎麼能使一個美女替她生孩子呢?」

    他的話中,有著明顯的歧視在,我不客氣地道︰「像你這樣瘦小乾枯,其貌不揚的
人,也有阿佳這種沒腦的美女投懷,或許那亞洲人比你更有錢,甚至可能是一個國王,
有甚麼好奇怪的。」

    牛頓被我搶白了一頓,一聲也不出,我可以想像到他臉色發青的樣子。我大聲喝︰
「還有問題嗎?」

    牛頓怔道︰「沒有了!沒有了!」

    我放下了電話,想起自己的假設正確,也很得意,嬰兒懂得如此囑咐方琴,自然是
吃了虧,長了智。由此可見,人的智慧,可以是前世今生累積起來的。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牛頓寄來的郵件,在拆封的時候,我心中突然感到很緊張,至
於為甚麼緊張,我也說不上來。

    我只是隱約感到,在玫玲女士和阿佳之間,應有著某種程度上的聯繫。

    自然,我所指的「某種程度上的聯繫」,不是指阿佳今生成了玫玲的兒子——這種
關係是表面的,人人可以看得到。

    我隱約覺得的聯繫是內在的,隱秘的,而且我覺得,那一定是一個關鍵性的所在。

    我拆開了郵件,牛頓把照片包得很好,那表示他很重視這些照片,他把照片夾在兩
張硬紙之間,一掀開了硬紙,照片一映入眼簾,我就一震,立即拿起了電話來,和小郭
聯絡。

    因為一看到了阿佳的照片,我就知道我隱約的模糊的感覺,已漸漸變成實在,可以
摸得著抓得住了。

    但是小郭卻不在,留言說是出遠差去了。我心想。難道小郭不向我道別,就出發去
找青龍了?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麼一定是有突發事件,以致他連向我道別的時間都沒
有。

八、妓女

    雖然很難想像如何會有這等情形,但聯絡不上小郭,我只好放下電話,就繼續仔細
看阿佳的照片,一面看,一面不住吸著氣——那是心中驚訝的自然反應。

    在照片之中的阿佳,明眸皓齒,明艷無比,有一張是牛頓和她的合照,相形之下,
更顯得牛頓的猥瑣。雖然說金錢的魔力大,但是這樣明媚的一個少女,也會出賣自己,
真叫人難以想像。

    令我感到震驚的,當然不是阿佳的艷麗,而是不論從面部的輪廓,還是從五官來看
,阿佳和玫玲女士,面貌相同之處,竟有八九成以上——那還是我對人的面貌差別有專
門本領,才能看出她們之間的些微不同之處,若是由大意一點的人來看,阿佳和玫玲活
脫脫就是一個人。

    我向牛頓要阿佳的相片,本來就是期望有所發現,但是卻也未曾料到有這樣的發現


    一時之間,我的思緒紊亂之至,又找不到小郭商量,正在此時,白素走了進來。

    白素一眼看到了阿佳的照片,「咦」地一聲,脫口便道︰「小郭真本事,找到玫玲
女士的照片了。」

    我道︰「你仔細看看。」

    我一面說,一面把玫玲的畫像取了出來,和照片並列在一起。

    白素一揚眉︰「不同……那是兩個人,還是由於畫像不夠逼真?」

    我道︰「是兩個人,照片上的是阿佳。」

    白素「啊」地一聲,剎那之間,她疑雲滿面,顯然也因之聯想到了許多問題。

    她先問我︰「你先想到了甚麼?」

    我道︰「雙胞胎。」

    說了之後,我又和她一起搖頭,因為這一說法不成立,玫玲的年齡,應該比阿佳大
兩三歲。

    我又道︰「姐妹。」

    白素道︰「那得問問約克——其實,是甚麼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兩人十分
相似。」

    我吸了一口氣︰「兩個相似的人之間,會有著甚麼聯繫呢?還有,阿佳投胎成為玫
玲的兒子,是不是由於阿佳和玫玲的相似?」

    白素苦笑︰「只怕靈魂投胎,並沒有選擇權。」

    我道︰「好,投胎是偶然的,那麼,兩者相似,其間就一定有必然的關係。」

    白素舉起手來:「她們都是德國人。」

    我想了一想,是,她們都是德國人,但德國人有幾千萬,這種必然的關係,在整件
事之中,又起著甚麼作用呢?

    白素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她道︰「我們對於這兩個人所知太少了,若是對她們的事
知多一點的話,一定可以找出更多相同之處來。」

    我道︰「現在至少已找到了兩點︰一,她們的容貌驚人的相似;二,她們都是德國
人——」

    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我們為甚麼要致力發現她們之間的相同之處
?」

    白素搖頭︰「我也說不上來,阿佳轉世投胎成了玫玲的兒子,是不是因為她們有很
多相同之處,才起了奇妙的互相吸引作用?」

    我道︰「不,轉世投胎的靈魂,不見得有選擇能力。」

    白素遲疑了一下︰「我的意思不是選擇,而是一種自然的吸引,例如水向低流那樣
,靈魂會自然歸向和自己生前相同的人。」

    我道︰「這個設想,倒可以接受。奇怪的是,我總感到玫玲和阿佳有越多相同之處
,就越是整件事的關鍵所在——可是那只是感覺,我捕捉不到實在。」

    白素道︰「了解玫玲比較難,還是讓小郭去努力。我們可以先從牛頓那裏,多得一
些阿佳的資料,她是一家農學院的學生,可以找小郭去作深入調查。」

    我嘆了一聲︰「小郭留言說有遠行,若是他去找青龍,只怕一時回不來。」

    白素悠然︰「那就由我來進行。」

    我向她打了一躬︰「若有娘子親自出馬,何愁大事不成。」

    白素笑︰「我也不會到德國去,只是請那裏的朋友幫忙。」

    我道︰「我再去問牛頓。」

    和牛頓通電話的結果,叫人有點啼笑皆非,原來牛頓所知的,並不比我多,他對阿
佳的來龍去脈,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他的話,卻也有理。他說,誰會做那麼殺風景的
事,去追查一個美女的背景,活色生香的人在你面前,還去理會那些資料幹甚麼?

    我道︰「你曾說她是一家農學院的學生,是哪家農學院?」

    牛頓道︰「好像是在科隆。」

    白素在一旁道︰「農學院是冷門學校,不難找。」

    我道︰「你難道沒有在阿佳死後,探索她的過去,以追尋她的死因?」

    牛頓一時之間,沒有立刻回答,我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不是你殺人,你一定致力
於尋找真兇,那麼,也就一定會從調查她的背景著手。」

    牛頓的聲音,聽來很苦澀︰「是,我調查過。」

    我沒有責問他為甚麼上次大家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提到這一點,我只是直接地
問︰「結果如何——說詳細一點!」

    牛頓又停了半晌,才道︰「有必要麼?」

    我怒道︰「當然有必要,你以為我那麼有空,沒有必要,我和你通話幹甚麼!」

    牛頓又呆了片刻,在這當口,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牛頓如此吞吞
吐吐,顯然是有難言之隱,這卻又是為何?

    正當我要催他說時,他已嘆了一聲︰「調查的結果,不是很愉快。」

    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哀傷,這使我對他的不滿程度減少了若干。

    我只是道︰「請你照實說,因為可能極重要。」

    牛頓再嘆了一聲︰「她……雖然只有十九歲,可是生活……很……放浪,約克只不
過是她在鄉下時就認識的男友。她……很濫交,甚至在柏林和漢堡都……做過……妓女
……她……她……」

    牛頓把阿佳的過去,說來顯得很困難。他說的話,也很令我感到意外。

    我自然可以了解牛頓的心情——自他邂逅阿佳起,阿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
絕未想到過阿佳會是這樣的一個俏佳人,所以,這一切是阿佳離奇死亡之後,他經過了
調查才知道的。

    可想而知,這對他的打擊,是何等巨大,他心目中美的化身,愛的對象,卻原來是
一個在風塵中打滾的妓女。這個打擊,代表了他幻想的毀滅,一切美好的想像,突然之
間,都變得醜惡無比。

    另一方面的打擊,是他在金錢上的損失——本來只要化三五百馬克就可以達到目的
,可是他卻付出了萬倍以上,那種被欺騙的打擊,對一個本來就有自卑感的人來說,也
就格外沉重。

    難怪他不願意說出來了。

    我立即又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我立即問他︰「這一切,是慘事發生後你做了調查才
知道的?」

    牛頓道︰「是。」

    他停了片刻,又反問;「你為甚麼這樣問?」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先作了調查,恨她騙了我,所以才殺了她
?」

    這正是我所想的,所以我道︰「正是此意。」

    牛頓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悲哀,他道︰「你錯了,如果不是慘事發
生,她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絕不會去調查她以前的生活。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當然可以看得出我對她的一往情深,她也不會向我透露她的過去,以免惹起我們的傷心
,我們會一直沉浸在快樂幸福之中。」

    我再釘了一句︰「若是你偶然知道了呢?」

    牛頓的聲音變得很疲倦︰「我說過不會,那就是不會。事實上,在知道了這些事實
之後,我懊喪得要死。」

    我聽出他不願意多說,但突然之間,有了意外的發現,我自然不會放過,我道︰「
懊喪還懊喪,你還是作了深入的調查,是不是?」

    牛頓又不出聲,我道︰「一個女孩子會去做妓女,總有成千上萬的理由,但既然做
了妓女,就必然處身於一個複雜無比的環境之中——這個環境之複雜,超乎正常人的想
像之外,在這個環境之中,甚麼事都會發生。阿佳的死,大有可能和她的這一段經歷有
極大的關連,你必須告訴我。」

    本來,知道了這段事實,我自己也可以進行調查,但是,畢竟時間過去了三十年。
別說三十年,就算只是三十天,也可以令得人事全非,要調查,自然困難之至。就算當
時牛頓的調查不全面,不徹底,也比我現在再去做好得多。

    牛頓發出了幾下抽噎聲,才道︰「她初次當……妓女那年,只有十四歲。」

    牛頓說到這裏,一口氣噎住了出不了聲。我也暗嘆了一聲,一個在照片上看來,如
此清純美麗的少女,竟然是賣淫行業中的老手。

    牛頓又道︰「她一直跟著一個皮條客,名字叫魯魯,是漢堡的淫業大亨,手下有不
少風華絕代的少女。我在得到的初步調查結果之後,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那是事實,
所以我曾親自去見過那個外號『花街之虎』的淫媒魯魯。」

    他說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才又道︰「我和魯魯見面的對話,我暗中錄了音,我放
錄音帶給你聽如何?」

    我忙道︰「好,但我要問當時的情形如何。」

    牛頓道︰「我包下了漢堡最豪華的酒店全層,包括了總統套房,又雇了十個保鑣,
做足了神秘豪富的一切派頭,放話出去,要找一流的妓女,要漢堡有名的淫媒排隊來見
我,這樣,才把花街之虎引到了我的面前。」

    我冷冷地道︰「有錢真好。」

    牛頓道︰「魯魯的派頭也不少,他帶來了八個美女,甚麼人種都有。我看了之後搖
頭,然後每人給了一筆錢,打發走了,魯魯瞪著死魚眼,望了我好半晌,才說話。」

    接下來,便是牛頓放給我聽的,他和淫媒花街之虎之間的對話。

    我先聽到一個粗嘎的聲音,先罵了三五句粗話,才道︰「你想要甚麼樣的少女。他
媽的,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可請不動如今的瑪莉蓮夢露!」

    言下之意,是如今的夢露已大紅大紫,他請不動了,要是早兩年,夢露還沒有紅,
他一樣可以請到。

    牛頓說話了︰「聽說你手下有一個叫作『小水仙』的,好像並不在剛才的八個之內
。」

    魯魯一聽,就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又講了一句粗話︰「你果然識貨,小水仙,嗯,
小水仙,那確然是人見人愛的美人兒……」

    我聽到這兒,問了一句︰「這小水仙是——」

    牛頓語帶哭音︰「那……那是阿佳當妓女時候的名字,我當時證實了這一點,心如
刀割。」

    在錄音帶中,聽到魯魯的聲音︰「人是出色的美人,可是價碼也特別高。」

    可以聽得出,牛頓的聲音,緊張之至,甚至忍不住有點發顫︰「你能把她召來嗎?


    魯魯道︰「能,為甚麼不能。」

    我心想,這回花街之虎只怕要變成花街之貓了,因為牛頓再也清楚不過,阿佳已經
慘死了,哪裏還有甚麼小水仙,這淫媒當然是準備另外找一個貌美的妓女來冒名頂替了


    果然正是如此,接下來的錄音,斷斷續續,顯然是牛頓在控制著,有必要的時候才
錄。

    聽到的錄音,內容大同小異,一共三次,都是魯魯先開口︰「小水仙來了!」

    接著,便是一個女郎嗲聲嗲氣的聲音,和牛頓冷冷地道︰「這不是小水仙。」

    魯魯打著「哈哈」:「好,大老板不喜歡,換一個。」

    一直到了第三次,魯魯有點忍不住了︰「你是來找麻煩,還是來找姑娘的?」

    牛頓沉聲道︰「我要見小水仙!」

    魯魯又罵了幾句,才道︰「你認識她?為甚麼你那樣肯定來的不是她?」

    牛頓道︰「有人給我看過她的照片。」

    魯魯道︰「你他媽的把她的照片給我看看,是老的小水仙,還是新的小水仙!」

    牛頓問道︰「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牛頓問這一句話的同時,我也脫口便問︰「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在一旁的白素,也立時秀眉緊蹩,顯然她也覺得這一句話中,大有蹊蹺。

    牛頓沒有回答我,魯魯也沒有回答牛頓,魯魯只是道︰「你把照片給我看便行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想來是牛頓把照片給了魯魯。然後,是魯魯的聲音:「不錯,
這是小水仙。老實告訴你吧,不久之前,她來向我告別,說是有一個瘟生,人是難看得
不能再難看,錢也多得不能再多,把她當成了淑女,她不再幹妓女了。我是看著她出道
的,自然恭賀她一番,要她別忘了老朋友,她興高采烈地走了,自此,我再也沒見到她
。」

    當時牛頓聽到了這番話之後,心中的難過,可想而知,所以好一會沒有聲音,只聽
得魯魯在問︰「你怎麼了?要不要找醫生?」

    牛頓掙扎著道︰「不……用……不必……」

    魯魯人並不笨,忽然道︰「你就是她說的那個瘟生?」

    牛頓氣若游絲︰「當然不是……要是……我何必來找她。」

    牛頓的話,聽來言之成理,魯魯感嘆︰「這女子,天生是做妓女的種,人客一親香
澤之後,就對她念念不忘,多的是回頭客。對了,我這裏還有她的一卷錄影帶,是她和
三個水手大戰三百回合的情形,你要不要買?」

    牛頓的聲音,聽來怪異之至︰「要……要……要……」

    在他連說了三聲「要」之後,好一會沒有聲音,才又聽得牛頓在電話中道︰「完了
。」

    我忙道︰「甚麼叫『完了』,應該還有下文。」

    牛頓道︰「還有甚麼下文,我買了錄音帶……看了十分之一,我就吐了血,那是…
…真的吐血……我已經證實了阿佳真的是……那樣,可是我還是不願意接受事實,從此
,我的生活就進入了自欺欺人的幻境……是你迫著我……要我把這些說出來的。」

    我道︰「對不起,還要你回憶一下往事,那淫媒曾問你一句甚麼的話︰『要老的小
水仙,還是新的?』你沒有追問他那是甚麼意思?」

    牛頓道︰「我好像問了,但是他並沒有回答。」

    我怒道︰「那麼重要的話,你怎麼不追問?」

    牛頓提高了了聲音︰「那有甚麼重要?當時我心如刀割,誰還會留意這種事!」

    我喝道︰「你這糊塗蟲,淫媒的話,分明證明了小水仙有兩個——新的和舊的!」

    牛頓道︰「那又怎樣?天下間叫水仙或小水仙的妓女,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那是
一個普通之極,引人遐思的女人名字。只有阿佳,這名字才是獨一無二的!」

    我心中想,阿佳這個名字才普通得很,但是我也承認牛頓的說法有理,像「小水仙
」這類嬌嗲的稱呼,被妓女選用,是很普通的事。

    本來,在老的小水仙和新的小水仙上,我像是捕捉到了甚麼,可是若沒有進一步的
資料,仍然如同在水中撈月一樣,甚麼也抓得不實在。

    我追問︰「你就沒有問一句有關那個也叫小水仙的妓女的事?」

    牛頓道︰「沒有——為甚麼我要問?別說我那時傷心欲絕,就算不,我也沒有必要
問,我又不是去嫖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又問︰「你和那個淫媒,以後再沒有聯絡?」

    牛頓不耐煩了,大聲回答︰「沒有!」

    我悶哼了一聲︰「牛頓先生,要解開三十年前的謎團,就難免要翻三十年前的舊帳
。」

    牛頓道︰「我認為快些找到阿佳,還重要得多!」

    我不客氣地斥責他︰「知道越多三十年前事情的真相,就越容易找到她!」

    牛頓無話可說,很委曲地道︰「我已經盡量合作了——那是我最不願提起,想也不
再去想的往事,可是卻對你說了!」

    我苦笑︰「這段往事,對你有好處。」

    牛頓的聲音變得很尖︰「好處?」

    我道︰「是的,阿佳生前向你隱瞞了她當妓女的事實。現在,如果她突然出現在你
面前,要對你不利,你可以挑出這個事實來,那至少可以為你爭取到一定的時間,使事
情有轉機。」

    我很為牛頓設想,可是他卻道︰「不!我絕不會去揭穿她,就算她自己告訴我,我
也會斥她胡說,她在我心中,永遠是純潔的女神。」

    我不加譏諷,只平淡地道:「很偉大,我們再聯絡吧!」

    中止了和牛頓的通話後,我望向白素︰「我總覺得那淫媒的那句話,一定有著關鍵
性的作用。」

    白素道︰「正如牛頓所說,小水仙是一個很普通的妓女名字。」

    我道︰「設想一下,原本有一個叫小水仙的妓女,後來,這個妓女不在了,又來了
一個新的女孩,投身淫業,淫媒又叫她小水仙。有甚麼原因使淫媒這樣做?」

    白素道︰「何必問我,你已有了設想。」

    我道︰「是,我的推斷是,這個新來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和原來的妓女小水仙,
有頗多相似之處,所以才也叫她小水仙。不然,甚麼名字都可以用,何必因襲前人的名
字呢?」

    白素道︰「有理,可是你認為相似之處是甚麼?」

    我應聲道︰「當然是容貌。」

    白素望著我,不出聲。我在說了一句之後,也不出聲,只是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為我自己想到的「大膽假設」壯膽。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你究竟想說甚麼?」

    我道︰「其實你也猜到了,我的推測是,那個舊的小水仙就是玫玲。」

    白素道︰「我是知道你想到了這一點,也知道你如此想的根據,只有一點︰玫玲和
阿佳相似。」

    我承認︰「是的,人和人之間容貌相似的雖然多,可是要像到叫人分不清誰是誰的
程度,除了雙生子之外,機會並不是太多,而有三個人都相似的機會更少。所以,可以
把玫玲代入舊小水仙的位置。」

    白素吸了一口氣︰「別忘記兩個小水仙用了同一個名字,是由於容貌相似這一點,
也只不過是出於你的假設。更有可能是兩個人根本不像,只是淫媒覺得這個名字叫得響
亮,可以吸引客人。」

    我承認白素的說法有理。

九、淫媒

    我道︰「所以,最基本的,就是先弄清楚這一點。」

    白素又是可嘆,又是可笑︰「你以為還會有人記得三十年前花街柳巷的事?」

    我道︰「只要當時的人還活著,我說就有人會記得,七八十年前的風月韻事,還老
是有人拿出來津津樂道。」

    白素道︰「好,我問你,證實了之後,又怎麼樣?」

    我道︰「這就可以進一步證明玫玲和舊小水仙同是一個人。」

    白素又道︰「那又怎麼樣?」

    我一揚手︰「我們不是在研究阿佳和玫玲之間的相同之處麼?現已找到了兩點︰一
,她們容貌相似;二,她們都是德國人,如果我的推測屬實,那麼,又多了兩點︰三,
她們都當過妓女;四,她們都用過同一個名字。」

    白素再問︰「那又怎麼樣?」

    我笑道︰「你這叫打破沙鍋問到底,我也不知道再下去會怎樣,但是發掘到的事實
資料漸漸增加,就總會有水落石出之日。」

    白素道︰「理論上是如此。」

    我又道︰「假如玫玲女士是舊的小水仙,也可以解決一些疑團。」

    白素「嗯」了一聲︰「是,例如她何以不是附近的人,卻跑到小地方的醫院去待產
。」

    我道︰「再例如何以孩子的父親一直沒有出現。」

    白素道︰「又例如,孩子的父親是其貌不揚的亞洲人——我沒有歧視之意,但事實
上,金髮美麗的德國女子,喜歡亞洲人的事例並不多,我們曾假設那亞洲人有顯赫的身
份,不過是以嫖客的身分,和她相識的。」

    看來,白素已逐漸同意了我的假設,那使我很高興。可是我又立即道︰「不對,妓
女絕少懷孕,她們視懷孕為瘟疫。」

    白素道︰「一切假設都需要證實,不然,就算假設到有了結論,也仍是假設。」

    我道︰「對,去證實。」

    我再聯絡小郭,仍然是留言,我找小郭的一個得力助手,這助手也幫我處理過一些
事。他道︰「郭先生走得匆忙,他甚麼也沒有交待。」

    我道︰「我有一件事要找你幫忙,我要找一個人,這個人號稱花街之虎,是德國漢
堡花街上著名的淫媒。」

    那助手道︰「有這樣的資料,找人太容易了。」

    我道︰「不容易,因為資料是三十年之前的。」

    那助手「啊」了一聲,我道︰「請你轉托德國的貴同行進行,若找不到這個叫魯魯
的淫媒本人——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若找以前和他有關係的人也可以,例如他的手
下,他旗下的妓女、熟知淫業的警方人士等等,總之,以他為中心,一切的人都行。有
了消息,立刻通知我。」

    那助手一一答應,只提出了一個要求︰「這花街之虎是何模樣的,可不可以提供一
些資料?」

    我道︰「可以,我去問一個三十年前曾見過他的人,然後立刻告訴你。」

    我要問的那個人,自然是牛頓。

    牛頓一聽我又要問魯魯的事,大是不耐煩(他不知道我正在搜尋阿佳和玫玲之間的
共通點),他道︰「你怎麼對一個淫媒這樣有興趣?」

    我不理他︰「告訴我,他的樣子是怎樣的?」

    牛頓道︰「他身高和我差不多,容貌猥瑣如鼠,小眼扁鼻厚唇——」

    我大奇︰「是亞洲人?」

    牛頓道︰「顯然是,可是我並不知是哪一部分的亞洲人,他皮膚黝黑,雙手……的
指節極大,說話時,一直喜歡拗手指,據說,曾經是軍官,很是兇狠。」

    我道︰「你見他的時候,他有多大年紀?」

    牛頓道︰「三十歲吧,或許還不到。」

    這令我很意外︰「那麼年輕!」

    牛頓「哼」了一聲︰「做淫媒,可不需要十年寒窗!」

    這傢伙的態度,竟如此惡劣,我也不客氣︰「我所做的一切,全部和你有關,所以
你要是給我臉色看,只怕有朝一日,你會跪在我在前求我原諒你。」

    牛頓發出了幾下難明之極的聲音,這才道歉︰「對不起,我是……想起了阿佳的往
事,心中就難過……衝撞了你,對不起。」

    我憤然摔下了電話,隨即把這些資料交給了那助手。我向白素道︰「雖然過去了三
十年,但那傢伙也不過六十歲,一定可以記起當年的事,說不定,他現在還在從事老本
行。」

    白素笑道︰「衛斯理萬里尋淫媒,這倒是很好的故事回目。」

    我也笑︰「把衛斯理換成白素,更聳人聽聞。」

    白素饗我以老大白眼,我哈哈大笑了起來。

    到了第三天,那助手就來電話︰「衛先生,你要我的那個人,是淫業中的傳奇人物
,他以帶了一批越南女子進軍淫業而起家,好勇鬥狠,武藝高強,槍法如神,機智非凡
,很快就成了一霸,前幾年才退休,但仍然在幕後操縱,人面廣,勢力大,財力更是雄
厚。英雄不問出處,他已經是一個大亨了,要見他,只怕不易。他在漢堡,擁有豪華住
宅。」

    我笑了起來︰「若然德國警察總監想見他,他見還是不見?」

    那助手一怔︰「那自然又當別論。」

    在那兩天中,我早已把我在德國的關係,過濾了一遍,找出了幾個有用的幫手,我
提到的總監是其中之一,他本是國際刑警十大傑出幹探之一,在我和國際刑警合作的幾
件事中,都曾和他合作過,雖然他一直升官,並沒有聯絡,但這種大事,他必然樂於相
助。

    我決定直接前往漢堡,到了之後,再和總監聯絡。那助手道︰「我們在德國的聯絡
人叫曼達,我會吩咐他來接待你。」

    我道了謝,也知道了小郭仍然去如黃鶴,一點消息也沒有。

    三十小時之後,我已到達漢堡,在機場接我的,是一個金髮小子,年輕又機靈,一
見我就用中國話大叫︰「衛先生,你好,我是曼達。」

    機靈的人,總討人喜歡,這曼達小子,顯然化了不少功夫了解我,所以和他談話,
也很是有趣,他首先道︰「要找那花街之虎可不容易,他不但架子大,而且防衛很嚴,
住的地方,警衛森嚴,根本不見人。」

    我先說了警察總監的名字,然後道︰「請他出面代邀,不知會不會成功?」

    小伙子以不可置信的神情望著我,忽然道︰「能不能帶我去?」

    我照實道︰「不能,我不想因為這種額外的要求而壞了事。」

    小伙子大是失望,我也只好抱歉。

    到了酒店,和總監聯絡,畢竟是舊相識,半點問題也沒有,他道︰「好,叫他來見
你。」

    我忙道︰「也別欺人太甚,我去見他。」

    總監想了一想,折衷道︰「好,叫他派車來接你。」

    事情進行得很快,當天下午,一輛大車子駛到酒店門口,三個高大的美女跳下車來
,我知道必有異樣的排場,但也想不到會是這樣。

    我在萬眾矚目下上了車,三個美女坐在我的對面,奉酒陪笑,殷勤之至。

    我看看她們,全都是綺年玉貌,在花街之虎手下辦事,身分自然高貴不到哪裏去。
紅顏薄命,古今中外皆然,我也感嘆不了那麼多了。

    車行之際,我又想到在德國隱居的鐵大將軍,心想既然來了,應該和他敘敘舊。

    車行約一小時,駛進了一道又一道鐵門,一共三道。道路平坦寬敞,可以看到道路
兩旁,有不少牽著德國狼狗的警衛在巡邏。

    我心想,這不算甚麼,我到過一個盜墓大王的豪宅,那個外號叫病毒的埃及人,訓
練獵豹來當警衛,比起狼狗來,氣派自然大是不同。

    在道路盡頭的建築物,自然輝煌之至,進去之後,也不必細述其富麗堂皇。出人意
表的是,我被引進了一個小客廳中,那小客廳的外面,是一片竹林,清幽無比。客廳中
的家俬陳列,也全是竹製的,有幾件用竹刻成的藝術品,一望而知,是明代的作品,更
見高雅,但想起主人的身分,我不禁搖頭。

    就在我大搖其頭間,一個身形矮小的老人,穿著綢衫,一望而知是他的民族服飾,
走了進來。

    其人真是貌不驚人,但卻也不能說他猥瑣,一雙小眼如豆,但很是有神。

    他一開口,更是聲若洪鐘,聽起來,和三十年前的錄音,並無不同。

    他先伸出手來,這手,牛頓看不出名堂,我一看,就知道他曾在黑砂掌之類的功夫
上,下過苦功。一和他握手,掌心其硬如鐵,更證明了這一點。我就道︰「閣下的掌上
功夫頗是了得,我認識一位武藝前輩,外號雷動九天,畢生專研鐵砂掌,成就驚人。」

    魯魯立時改容︰「那是……我見過他老人家一次,那一次……那一次……」

    他說到這裏,大是感慨︰「那一次,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我早已報銷了,哪能活到
現在。」

    我笑道︰「那必定是閣下大有門道,不然,雷老也不會愛才。」

    對方受了恭維,更是高興,嘆道︰「雷老一身武藝,也不免與世長辭。」

    我笑道︰「人哪有不死的。」

    他一面感嘆,一面稱是。

    此人的談吐,竟大是不俗,可稱為雙面性格之至。

    這傢伙眉眼甚精,也看出了我大感意外的神情,笑道︰「衛先生,我是在江湖上翻
滾討生活的,自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是我佩服的仁人君子,我自然不會無禮
。」

    我笑了起來︰「太過譽了,你知道我?」

    魯魯一場眉︰「久聞大名——印支半島上,有一位奇俠,算起來,可以說是我的堂
叔。不過由於我自己沒有出息,所以不敢提他的大名。」

    本來,叫我對一個淫媒有好感,那是難以想像的事,可是越交談下去,我越覺得這
個人另有一種豪氣,這種豪氣,別說是市井中人,就算成了豪富大亨,也未必會有,所
以頗令我刮目相看。

    他提及了印支半島上的奇俠,我心中不禁一動,失聲道︰「青龍?」

    魯魯點頭︰「衛先生果然醒目。」

    我望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青龍這個人很是神秘,來歷不明,有一說,說
他是一國的皇族近支,因為不屑於權力鬥爭,所以避世。

    對這個說法,我也很相信,魯魯說青龍可以算是他的「堂叔」,堂叔姪是一種很親
的血緣關係,那麼,魯魯也是皇族的一員了。

    魯魯望著我,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些甚麼,長嘆一聲︰「辱沒祖宗的事,別再提了!


    一個皇族成員,卻一輩子在幹淫業,自然辱沒祖先之至。可是我轉念一想,若是他
去建立功勳,視人命如草芥,踏著同胞的鮮血,登上統治者的寶座,自然輝煌之至,但
比較起來,何者道德,何者不道德,似乎難以界定。

    當然,我不會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只是含糊過去,我道︰「不遠萬里而來,想請教
一些三十年前的事。」

    魯魯陡然震動了一下︰「三十年前……我只要還記得,一定奉告。」

    他的這種反應,很是奇特,尤其是在震動之後,立即努力恢復平靜,更是令人起疑
。我把我說的話,想了一遍,更可以肯定,必然是「三十年前」這句話,引起了他的震
動。

    也由此可知,三十年前,必然有些不平凡的事發生過,令他印象深刻。

    我心念電轉,但不動聲息。

    我道︰「當年,曾有一個藝名『小水仙』的女孩在你旗下服務。」

    我留意觀察,只見他外表若無其事,但是左眼眼皮卻不由自主的跳動了幾下,若不
是他先有震動,我留上了心,也不會覺察。

    他道︰「小水仙?這種名字的女孩,在我旗下,有過好幾十個。」

    我道︰「總不會同時有兩個吧!」

    魯魯道︰「通常都是走了一個,又來一個。」

    我道︰「那就好,我問的是其中兩個,她們的本名,一個叫阿佳,在阿佳之前的那
個叫甚麼?」

    魯魯閉上眼睛,作思索狀,可是他閉著眼睛時,眼皮仍在劇烈跳動,只怕連他自己
都不知道這小小的地方出賣了他。

    我敢肯定,他一定一下子就記起來了,可是等了一會,他卻道︰「三十年前的事,
我記不得了,阿佳,我……真是記不得了。」

    我早已料到他會那麼說,所以已把阿佳的照片取在手中,遞向他︰「或許這些照片
,可以有助你的記憶。」

    他雙眼盯著照片,剎那之間,目光中所流露的神情,複雜之至。

    我直接指出︰「既然有青龍的這層關係在,我希望我們之間,坦誠相對。」

    魯魯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盯著照片,好一會,他才道︰「我記起來了,不錯,這
是小水仙,她原來的名字是阿佳……後來,這女孩不知所終,曾有一個豪客來找過她,
卻失望而去。」

    那「豪客」自然就是牛頓了。

    我本來忽然好奇心起,想問他何以這樣的女孩會甘心自願的去當妓女,但一轉念間
,也就明白那無非是為了一個錢字而已,老套之至,何必追問。

    而且,這時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我問的是︰「在她來之前不久,也有一個叫小
水仙的?」

    魯魯有點遲疑︰「或許是……這名字很普遍,應該是有的吧!」

    我道︰「一定有,因為那豪客指名要找小水仙的時候,你曾問他要找的是舊的小水
仙,還是新的小水仙。」

    魯魯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深處,隱藏著奸詐,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

    他一面笑,一面拍著自己的頭︰「那多半是太久了,我無法記得每一件事。」

    我揚了揚眉,取出了玫玲的畫像來︰「或許,這可以提醒你的記憶。」

    他定定地盯著畫像看,眼皮跳動,我也不去催他,過了一會,他才道︰「是,我記
起來了,這小水仙……方走不久,阿佳就來了。我初見阿佳,還以為是小水仙回來了,
她們極相似,尤其是亞洲人看起來,更分不清楚,就像歐美人分不清亞洲人一樣,所以
,我也就替她取了小水仙這個名字。」

    魯魯的話,聽來天衣無縫,很是自然,但是我還是捕捉到了一點破綻。

    我疾聲問︰「那舊的小水仙到何處去了?你是知道她不會回來了,便找人頂替她的
名字?」

    魯魯淡然一笑︰「這些女孩子,來來去去,誰也不知道她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不然,怎麼叫江湖飄泊呢?就算名字相同,也不算甚麼,在漢堡叫露露的妓女,沒有一
千,也有八百。」

    我吸了一口氣,知道要對付他不是易事,我盡量使自己語氣平和︰「請你把有關舊
小水仙的一切,詳細告訴我。」

    魯魯叫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已是三十年前的事,而且,我根本就不留意她們的
生活。」

    我道︰「不,這一個有點特別,你一定對她有特別的印象。」

    魯魯反問我︰「例如——」

    他越是這樣吞吞吐吐,就越是使我感到其中必然有巨大的隱秘在。

    我嘆了一聲︰「我想弄清楚一些事——這些事已過去了三十年,就算在當年是十分
重要,但現在你說出來,也不要緊了!」

    魯魯瞪了我半晌,才道︰「你認為如此?」

    我訝異︰「難道不是如此?」

    他突然的顯得很是疲倦,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忽然取過一隻竹筒來,打開,酒香
四溢。對這種酒香,我絕不陌生,紅綾最嗜這種土酒,魯魯的故鄉,離苗疆也不是太遠
,所以有著共通點。

    他連喝了三口酒,我在這時說了一句他故鄉的諺語︰「隨著時間的逝去,世上再也
沒有重要的事。」

    魯魯笑了一聲,把竹筒遞給我︰「可惜時間過得太慢了!」

    我一面喝酒,一面心中一動︰「你是說,三十年還不夠久,其中還有些人和當年的
事有關,故說不得?」

    魯魯緊抿著嘴,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看他一副態度堅決的模樣,就道︰「你如果不肯說,我只好去找青龍了。」

    魯魯忽然笑了起來,他雖然在笑,可是聲音乾澀之至,一面笑,一面還念念有辭︰
「青龍,青龍,他當然知道他自己做了甚麼!哈哈!哈哈!」

    他的態度怪異莫名,我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只好隨便問︰「他……青龍做了甚麼?


    魯魯道︰「青龍一生,豐功偉績,不知做過多少大事,他甚麼事都做過了,好事壞
事也分不清,你要找他,請吧!」

    我說要去找青龍,本來是略有威脅之意在的,因為青龍神通廣大,誰都要買他的賬
。誰知道卻引來了魯魯的一陣牢騷,而且看來他也沒有懼怕的意思,這不禁令我有點下
不了台。

    但這種尷尬的情形,也有一個好處——為了掩飾尷尬,一些平時要考慮一下才說出
來的話,這時就會衝口而出,說了再算。

    我就在那樣的情形下,大聲道︰「小水仙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你扯皮條的結果?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並沒想到過這句話說了,會有甚麼結果。我的用意,只是
要打擊一下魯魯的氣焰而已。

    卻不料這句話一出口,原本坐著的魯魯,陡地跳了起來,勢子極猛,連他坐著的椅
子,也一下子被帶得向後跌了出去。

    他跳了起來之後,看情形是要向我撲過來,我在那一剎間,真想翻身避開去,可是
一轉念間,我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示弱,所以我仍然定定地坐著,而且冷冷地向
他直望。

    我和他本就相距不遠,他一跳起身,身子向前傾,伸手已然可以踫到我,但突然之
間,他身子一挺,直直地站定,也盯著我看。

    我不知道這一句話,刺痛了他甚麼,但是我卻可以肯定,這句話令他有這樣的反應
,其間必然還有我參不透的原因在。

    我說了一句︰「好身手!」

    我心中只是急速地在轉念,該如何繼續發揮無意中說的這一句話的效用。

十、替死鬼

    魯魯站定之後,臉色難看之極,雙眼的眼皮,跳動得很異樣——這可能是他心中緊
張的自然反應,連他自己都未必知道。

    (後來,我告訴了他有這個自然反應,魯魯先是一愣,接著便破口大罵,隨即道︰
「難怪我和這幫人賭錢,從來沒有贏過,原來我有這個毛病!真他媽的,這幫人,算起
來全是靠我拉扯大的好兄弟!」)

    (會有這樣戲劇性的後果,真是始料不及。)

    他眼中漸漸有兇光閃動,很是可怕,我仍然冷冷地盯著他,他這才道︰「你知道了
多少?」

    我打蛇隨棍上︰「夠多的了,不過還要在你的口中,證實一下。」

    這時,我心中已朦朧地感到事情的關鍵所在了——關鍵在於玫玲的男人,那嬰兒的
父親。

    玫玲曾說孩子的父親是國王,看來,並不是信口胡說——即使不是國王,也必然大
有來頭。

    一個大有來頭的人,嫖了玫玲,玫玲居然因此有了孕,這便是令魯魯緊張的原因。

    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更有把握了。

    心中一有把握,自然也在神情上顯露了出來,可是,魯魯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令
我莫名其妙,瞠目結舌,全然不明所以。

    他先是苦笑一下,然後道︰「真是,三十年前的事,都有人來查問。不過,我在這
件事上,問心無愧,我沒有做錯甚麼。」

    這幾句「開場白」,已然聽得我莫名其妙,這其間,又有甚麼「錯事」了?就算玫
玲是他介紹給那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是淫媒,那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又有甚麼對與錯


    我心知他必然有更多的話要說,所以仍然維持著冷冷的目光,望定了他,一般來說
,心虛的人,在這種眼光下,會更加心虛。

    他說自己「沒有做錯甚麼」,這正是心中有鬼的人常說的話。

    果然,他幾次想避開我的目光,都未能成功,他焦躁起來︰「不是我的錯!」

    我冷然道︰「說來聽聽。」

    魯魯喘了幾口氣︰「我早已警告過她不知多少次了,千萬別玩火,玩火一定焚身,
千萬別自以為是,可是她硬是不肯聽,美麗的女人愚蠢起來,無藥可救,最無藥可救之
處,在於她以為她的美貌,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幫她逢凶化吉。」

    這一番話,我更是摸不著頭腦了,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玫玲而言。玫玲玩火
?她在玩甚麼火?而且聽來,像是玫玲玩了火,已經焚身了,這又是怎麼的一回事?

    霎時之間,我的思緒亂成一團,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魯魯苦笑︰「她真是太天真了,沒有領教過一些人的手段,哼,殺了她,還不如捏
死了一隻螞蟻,捏死了一隻螞蟻,還會雙手合什呢!」

    他的故國,佛教是國教,所以魯魯說到此處,雙手自然合什。

    當時,我所想以的是︰啊,玫玲被人殺死了,她下落不明,是因為被殺了,並非失
蹤。我接著又想到的是︰玫玲若是被殺了,那麼孩子呢?那孩子失去了母親,流落何方


    我正在想著,魯魯繼續往下說,這次,他先捏尖了喉嚨,學著女人的聲音道︰「『
不會的,他絕不會,也不敢殺我,因為我已懷了他的孩子!』呸!呸!笨女人,你肚裏
的孩子,是婊子的兒子,那更是你必死的原因。我已警告了你十次以上,你不聽,自遭
惡果,你安息吧!」

    魯魯由於情緒激動,這一段話,像是他在對玫玲說的。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
你拿孩子去威脅他,那是自找死路,自求速死。孩子,哼,能見天日才怪!」

    我一面聽,一面心念電轉,盡快地分析著。

    玫玲死了,那是沒有疑問的,殺死她的是「他」,這個「他」,就是玫玲口中的皇
帝,是大有來頭的人物,她和「他」有了孩子,於是玫玲一心以為那是自己飛黃騰達的
大好機會,以為「他」會顧惜孩子,可是結果卻惹來了殺身之禍。

    這一切,都是從魯魯的說話中,整理出來的。

    可是,不對頭的是,聽魯魯的話,那孩子像是根本沒有出世的機會,玫玲還在懷孕
時期,就已遭到了殺身之禍。

    那怎麼會呢?玫玲不但生下了孩子,而且,這孩子是阿佳的托身,一出生就有前世
的記憶,會說話,以後,又有人在柏林見過他們兩母子,那也絕不會是假的,怎麼會這
樣的呢?

    這時,魯魯說完了一番話之後,對著竹筒,大口地喝著酒,我則在思索著何以會有
這種想不通的情形。

    一時之間,靜了下來,只有魯魯吞酒的聲音。我正想開口發問,可是陡然之際,腦
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在那一剎間,我是真正地被我所想到的意念震動,劇烈無比的震動,我一下子跳了
起來,和剛才魯魯的情形一樣,也把竹椅翻在地上。

    魯魯抬頭向我望來,我疾聲問︰「他自己下手殺了玫玲?」

    一時之間,我想到的,令得事情變得複雜之至,我不知有多少個問題要問,但是第
一個問題,我卻問了這個,因為唯有這個問題有了肯定的答案,我的設想,才能成立。

    魯魯斜眼看著我,神情頗是不屑,像是我何以會問出這樣幼稚的問題來。

    他「哼」地一聲冷笑︰「自己下手?他何必自己下手,大內高手之中,甚麼樣的奇
才異能之士都有,有殺人的專才。區區不才,當年也曾是其中之一,不過像我這種人,
本領只能算是末等。青龍夠神通廣大了吧,當年也差點被當作爭權的對象,而遭了毒手
,他能死裏逃生,算是一個奇蹟,要不然,他怎會心灰意冷,寧願浪跡江湖,也不要王
位上的榮華富貴。」

    我問的那個問題,目的只是想肯定殺玫玲的,是另有其人,而不是想知是否孩子的
父親親自下手。

    魯魯已經回答了我這個問題,難得的是,他還說了許多資料出來。

    我吸了一口氣,再問︰「有關小水仙的資料,是你提供給殺手的吧。」

    魯魯眼皮大跳,他雖然沒有開口,但我知道已給我一下子說中了。

    過了一會,他才苦笑道︰「我能不提供嗎?我還要命不要?」

    我一字一頓︰「小水仙懷孕了,那男人是皇帝?國王?」

    魯魯狠狠地道︰「那笨女人不是很弄得清楚,叫是叫親王,但其實一樣,反正是一
國之君就是。」

    我長嘆一聲,用力一拳,打在竹几上,發出了一下很是古怪的聲音,我叫道︰「殺
錯人了!」

    魯魯望著我,一時之間,他不明白那句話是甚麼意思。

    我自然要向他說明,可是一時之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事情實在太複雜了。

    我要先行整理一下,才能說出來。

    事情的開始,實在是和牛頓、阿佳二人,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但後來竟然形成了
兩人之間的大慘劇,真是無辜之極,冤枉之至。

    事情一開始,只不過是一個地位顯赫的亞洲小國的國君,嫖了一個妓女而已。這種
小國,在國際政治舞台上,雖然沒有甚麼地位,但是由於落後閉塞,所以國君也就可以
為所欲為,宛如生活在古代,和現代文明大大脫節。

    這個妓女,不知怎地,知道了這個嫖客的獨特身分——多半是魯魯特意吩咐的,於
是,這個叫玫玲的蠢女人就異想天開,心想,若是能和皇帝生一個孩子,自己豈不是當
不上皇后,也可以弄一個妃子當當嗎?所以,她便刻意使自己受孕,果然成功了。

    一旦有了孕,她就以為奇貨可居了。當然,魯魯看出她的愚行,必遭殺身之禍,但
一再勸阻均無效,後來果然有大內高手,殺人專家出來殺人。

    殺手向魯魯拿資料,那時,玫玲已經離開,倒霉的阿佳頂替了小水仙的名字在當妓
女,兩人容貌相似,於是,阿佳被當作了目標,遭盯上了。

    我想阿佳被殺手盯上,已不止一天兩天,但阿佳卻一直不知道死神已在她的頭上打
轉,正找尋著下手的機會。

    一直到了阿佳赴牛頓之約,到了科西嘉島上的莊院,那是最好的下手地方,於是,
殺人專家出手,小水仙(阿佳)人頭落地,進了枉死城。

    另一個小水仙(玫玲)卻早躲到了一個小鎮上,而且在鎮上的醫院裏,把孩子生了
下來。

    陰差陽錯的是,阿佳冤死的靈魂,竟然進入了孩子的身體。

    真是夠複雜的了——雖然後來事情的發展,還有更複雜的地方。

    我喘了一口氣,重複道︰「那殺手,殺錯了人!」

    一時之間,魯魯像看著一頭怪物一樣地看著我,一面搖頭︰「不會,怎麼會?那是
最好的殺手,從來也未曾失手,他有超過三百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人方法,是殺人的機
器!」

    雖然我還有許多疑問,簡直亂成一片,但是一聽得他這樣說,我心中陡然一動,立
即問︰「他能不能使人在霎時之間人頭落地?」

    魯魯答得極快︰「當然能——」

    他說了這三個字後,陡然停了下來,望著我。我道︰「不管內容多麼駭人聽聞,請
說,請詳細說。」

    因為那是事情最重要的關鍵,這個關鍵一弄清楚,我的許多假設就都可以成立,整
件事也可以從迷霧中走出來了。

    所以,我實在需要知道事實的真相,以致不惜用了兩個「請」字。

    魯魯吞了一口口水︰「這飛刀斬人頭是他拿手好戲,他有一柄鋒利無比的彎刀,連
著一根細鏈子,那鏈子是用一種蜘蛛絲搓成的,又細又韌,收發之間,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經過多年苦練,一下子把刀發出去,電光火石之間,就能把兩丈以外的人頭割下來
,死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我聽到這裏,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牛頓所說的三十年前發生的事,全是真的


    那殺手顯然早已盯上了阿佳,在等待下手的機會,他先在電話中做了手腳,截聽了
打出去的電話,故意製造混亂,然後一下子發出飛刀,阿佳就在剎那之間,人頭落地了


    阿佳真的是死了還不知是怎麼死的。殺手躲在暗處,無聲無息地殺了人,阿佳只知
道自己死了,就自然認定牛頓是兇手了。

    阿佳真的死得冤枉之至,她做了玫玲的替死鬼,一個本來和她絕不相干的人的替死
鬼。

    魯魯還在詳細他說︰「殺手的這門絕技,不知殺過多少人,根本防不勝防。你想想
,他來向我拿小水仙的資料,我敢不給嗎?我可不想不知甚麼時候腦袋離開身體,飛了
開去,變成了無頭怪屍。」

    我嘆了一聲,這種陰錯陽差的事,現在來怪任何人都沒有用了,說是巧合,自然是
巧合,不幸之極的巧合。

    魯魯還在道︰「他說,他這個絕技來自中國,要是在彎刀上加一個鉤子,一下子把
人頭割下來之後,還能把人頭鉤走,那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血滴子』。不過加了一
個鉤子之後,由於重量和形狀的改變,要練成得心應手,便困難十倍,而且鉤了死人的
人頭來,他也沒有用處,所以他才沒有去練。」

    我忙作了一個手勢︰「夠了!夠了,夠詳細了!」

    魯魯停了下來,過一會才問我︰「你說殺錯了人,是甚麼意思?他失手了?」

    我道︰「不,他沒有失手,正如你所說,他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小水仙,只不過
他不是殺了懷孕的小水仙,而是殺了另一個小水仙阿佳!」

    魯魯瞪大了眼睛,像是一時之間,弄不清發生了甚麼事,過了一會,才「啊」地一
聲︰「那麼,那個……玫玲……她……她……」

    我接了上去:「在一家小醫院中,她把孩子生了下來,孩子在一歲左右時,還有人
見過他們,你看,這就是孩子的大致模樣。」

    我把小郭調查所得的孩子畫像給魯魯看,他一看,神情如同中了魔一樣,竟至於全
身發顫。

    由於所發生的一切,都奇到不能再奇,所以我對於他的這種異常反應,也沒有太大
的驚訝,我只是問︰「怎麼啦?」

    他抬頭向我望來,不住地搖著頭︰「太像了!大像了!你看這鼻子,這嘴……太像
了。」

    我一聽得他那麼說,再去看那繪像,也不禁為之震動。我看過那嬰兒的繪像不止一
次,也曾仔細端詳過,只是奇訝於這個歐亞混血兒的亞洲人特徵是如此的強烈明顯,並
未想及其他。

    這時,給魯魯一提,才陡地感到嬰兒的繪畫,真是像極了一個人。

    像的自然是那位一國之君,魯魯口中的「親王」。

    雖然只是一個在國際舞台上微不足道的小國,但是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叫人家認識
的機會。而且,嬰兒時期,遺傳的特徵最明顯,也就是說,孩子從出世起,外形最似父
母,到長大了,就會漸漸變得不相似,所以在嬰兒的繪像上,要認出那親王的輪廓來,
是很容易的事。

    魯魯花了不少時間,才鎮定了下來,用充滿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把牛頓和阿佳之間的事簡要他說了說,著重說了慘劇發生的經過。我沒有告訴魯
魯阿佳變了那個嬰兒的事,怕他一時之間,承受不起這種怪事的打擊。

    魯魯頓足︰「這……殺手……太糊塗了,怎麼會弄錯了人……那他們母子兩人……
後來如何?」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不由自主,流露出很是關心的神情來。

    我看在眼裏,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一個成功的殺手,大都精靈之至,弄錯對象的
可能性不大,除非受到了刻意的誤導。

    會不會是魯魯有意要保護玫玲母子二人,所以故意誤導那殺手?

    很有這個可能,只要找到他這樣做的動機,這可能性就更高了。

    但我只是想了一想,並沒有提出來,因為事情已經夠複雜了,暫時還是不要節外生
枝的好。

    我道︰「沒有人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在孩子一歲大的時候,玫玲帶著孩子去找父
親了。」

    魯魯頓足不已,一臉倖然咒罵︰「這蠢女人,賤婊子,又壞又蠢又賤的母狗!」

    他還罵了一連串粗話,自然不必一一複述。

    我沉聲道︰「為甚麼說她蠢,你不是說孩子像極了父親麼?或許她根本沒有考慮自
己的安危,只是為孩子的幸福著想——孩子是可以承襲王位的。」

    魯魯怒道︰「這該死的蠢貨,她難道不知道,就在她生下孩子不久,親王已被推翻
了,下落生死不明,和親王有點關係的親人和大臣,全部遭到了殺害,她還帶著孩子去
找父親?」

    我「啊」地一聲,發生在這小國的事,不是主要的國際新聞,但也有所報道。這個
小國的政權,經常易手,複雜無比,以致演變成誰掌握了武裝部隊,誰就可以殺人放火
,無所不為的局面。近二三十年來,有四分之一的國民,在那種藉口或根本不必藉口的
情況下,遭到了屠殺。親王在爭權中得勝,不多久又被推翻,這件事,也曾經報道過。

    在這種情形下,玫玲還想帶著孩子去求榮華富貴,真是愚笨至於極點了。她唯一可
能不遭殃的機會,是把親王逐下台的新當權者,對她網開一面,可是那新當權者兇狠之
至,親王的許多親信都受到了株連而「自動失蹤」,他又怎麼會放過親王的兒子。

    難怪這麼多年來,玫玲母子二人,音訊全無,當然是送羊入虎口,膏了虎吻了。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阿佳曾誓言成年之後,要找牛頓報仇——正因為如此,我才
和這椿錯綜複雜的事,發生關係。

    但是看情形,阿佳必然早已夭折,齎志而歿了。不知道他若是再投胎,會不會還記
得牛頓的事?還是只記得他母子二人被新當權者殺害的事?不知他會去找甚麼人報仇?

    還是即使他再世為人,也已像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一樣,把前世的事忘了個乾乾淨淨


    想起來,人一出生,不管前世的情形如何,一概不記得,只在今生今世,一切重新
來過,這是何等乾淨俐落的事。若是人人都拖泥帶水,把前世的恩怨糾纏,帶到今生來
,那豈不是世事要比如今紛亂萬倍?

    當然,我只是簡單地想到了這一點,沒想到後來事態的發展,竟證明了就算忘了前
世的事,也不等於可以徹底解脫前世的糾纏,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現象。而且,也超越了
玄學研究、科學探索的範圍,人類的智力,不知要發展到甚麼程度,才能觸及這個問題
的核心。

    這些是後話,暫時表過,容後再論。

    卻說當時,我和魯魯一起想到玫玲母子自殺情境,都不禁苦笑。

    我道︰「玫玲這女人雖然愚笨,可是親王也不是甚麼好東西,以他的能力,照顧她
母子二人,何等容易,何至於要殺人滅跡。」

    魯魯激動起來︰「親王當然不是甚麼好東西,當年,在爭奪權位的過程中,哪裏輪
得到他。他長跪在青龍腳下一整夜,求得青龍出手相助,連我也出盡了力,他才登上了
大寶。誰知一朝得志,便立刻翻臉,幸而我並無大志,早已退出。青龍要不是身手了得
,早就遭了大難,這才令得他老人家心灰意冷,再也不問國家大事。」

    魯魯說來,大是感慨,我對青龍的過去,總算又知道了多些,他曾遭逢這樣的巨變
,傷心人別有懷抱,難怪性子怪了一些。

    本來,和魯魯談話到這裏,已可以宣告結束了,因為玫玲帶著兒子去找父親的結果
,即然可想而知,當然也就沒有了下文。

    我打算離開之後,立刻告訴牛頓,請他不必再擔心有人找他報仇,並且還他清白,
告訴他阿佳的真正死因,事情也就完結了。

    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可是魯魯突然又神色難看,欲語又止。

    我且不開口,等他說話。

    他終於開口了︰「有一件事,我放在心中已很久了,想和你討論一下。」

    我立刻道︰「當年殺手找錯了另一個小水仙,是你故意誤導的,是不是?」

    魯魯想不到我會突然之間,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陡然一震,他沒有否認,但是
也沒有承認,只是道︰「小水仙……玫玲……是一個好女孩。雖然淪落風塵,可是她是
一個好女孩。」

十一、嗜殺狂魔

    魯魯在說到玫玲是「好女孩」之際,感情深厚之至,由此可知,剛才他痛罵玫玲,
實在也是關心她,氣憤她的行為之故。

    這等於承認了他當年為了維護玫玲而誤導殺手,把阿佳當了替死鬼。

    對於一個在以殺戮為習慣的環境中成長的人來說,這種行為,當然不算甚麼。

    我突然感到了一陣無比的厭惡,實在不想再耽下去了,魯魯忽然道︰「我給你看一
些東西。」

    我有點不耐煩,雖然沒有出聲,可是也現於神情。魯魯嘆了一聲︰「衛君,你來找
我,我知無不言,如今有一些事想和你商量,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自己也感到過橋抽板,不是很好意思,就道︰「只管說——我想事情和我無關,
所以才沒有興趣。」

    魯魯道︰「和你告訴我的事,不是全然無關。」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說!」

    魯魯想了一想︰「衛君,你是不是認為玫玲母子二人,必已遭了不幸?」

    我很奇怪他又提出了這個問題來,說道︰「你不是早已肯定了麼?」

    魯魯道︰「我的肯定,是根據形勢來判斷的。新掌權者在奪了親王的大權之後,親
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三個王子,兩人死於戰亂,一個被亂兵處死,當然也是新掌權
者的陰謀,連兩個公主也不放過,據說大公主和親王一起失蹤,小公主遭到了軟禁,不
堪虐待,成了瘋子。這新掌權者如此趕盡殺絕,玫玲母子送上門去,豈有倖理。」

    我道︰「說得是。」

    魯魯又問︰「萬無倖理!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他的態度,很是矛盾,我一時之間也不明其意,只是道︰「若有可能,那就是他們
一到達,見勢頭不對,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那麼,就有可能在混亂之中,逃過一劫
。」

    魯魯皺著眉,想了好一會,默然不語。

    我道︰「你想和我討論甚麼,不妨直說。」

    魯魯道︰「說也說不明白,我去拿一件東西給你看。你要人按摩麼?我這裏有極好
的鬆骨師。」

    他忽然問了我這樣的一個問題,當真是突兀之極,我立刻多謝了他的好意。他急急
地走了出去,我獨自喝著竹筒中的酒,思前想後。

    不多久,他就回來,手中捧著兩冊厚厚的剪貼薄,把簿放在竹几下,壓得竹几發出
了「吱」地一聲。

    他的表情,甚是神秘,我也不知他想玩甚麼花樣。他打開了上面的那本,略翻了一
下,我看到上面全是報紙、雜誌上的剪貼。他不斷地翻著,我看到每一頁上,剪貼的都
是親王的照片,各種場合都有,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大大小小,不計其數。

    魯魯一面翻,一面道︰「這是誰,你認識麼?」

    我沒好氣︰「這就是親王,奪了權,又被人奪權,你曾介紹玫玲給他的那個親王。


    魯魯指著一張側面的大相問我︰「你看他在生理上有甚麼特徵?」

    我看了一下,老實說,親王其貌不揚,我道︰「普通得很,看上幾次,也不見得會
認得出。」

    魯魯翻到這本剪貼簿的後半部,即已全是新奪權者的相片了。

    新奪權者的樣子,簡直猥瑣,他雖然兇狠,鏟除了親王的勢力,可是也不能永世安
樂,大約在不到十年前,另一股勢力崛起,用武力把他趕了下台,他也落得個死在戰亂
之中的收場。

    把新奪權者趕下台的那個軍官,建立了一個人類歷史上最殘暴的政權,他嗜殺成狂
,屠殺民眾,超過一百萬。這個殺人狂,成了新的獨裁者。

    這一兩年,由於強大的鄰國力量干涉和國際上的壓力,這殺人狂已不如早幾年那麼
猖狂,自權力舞台上退了下來,可是仍然掌握了一部分武裝力量,仍然不斷的在殺人,
但比起前幾年來,自然收斂了很多。

    這個殺人狂,簡直不能算是人類,即使人類的本性醜惡,也不應該醜惡殘忍冷血到
了這個殺人狂的地步,若然罵他是禽獸,那簡直是對禽獸的侮辱。

    這樣令人作嘔的一個狂徒,魯魯的第二本剪貼簿之中,竟全是他的相片。

    魯魯才翻了四五頁,我已大聲叫停,手按在心口,免得真的嘔吐大作。

    魯魯居然明白我的感受,他道︰「請稍忍耐一下,這一張照片,你必須要看。」

    他翻到了嗜殺狂魔的一張人頭像,我悶哼了一聲,他又把第一本剪貼簿,翻到了親
王人頭像的那一頁,兩張相片取的角度相仿,都是半側面,可以看到一雙耳朵。

    魯魯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衛君,請看這兩張相片的人,有甚麼可議之處
?」

    我勉為其難地看了看,兩個人的面形都有當地人的特徵——眼前的魯魯也是如此,
我問道︰「甚麼叫作『可議之處』?」

    魯魯道︰「你看他們是不是很相似?」

    我道︰「並不特別——你究竟想說甚麼?」

    魯魯即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我曾和親王極其接近,所以對親王的一切
,知之甚詳,知道在他失蹤之後,其三子二女的全部下落。」

    我駭然而笑︰「甚麼?你想暗示說,這嗜殺狂魔和親王有甚麼關係?」

    魯魯道︰「是,我以為他是親王的兒子。」

    我望著魯魯,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種古怪的想法,這殺人狂魔,在軍隊中自低級軍
官當起,可能是他的嗜殺成性,特別適宜於這種殺戮的環境,所以升得很快,終於有機
會推翻了新掌權者的政權,掌握了獨裁的武裝。

    但是,他在軍隊之中一步一步晉升之時,卻要靠新掌權者的提拔,如果他是親王的
兒子,新掌權者焉有不趕盡殺絕之理。

    所以,我望著他,搖頭,表示不可能。

    魯魯沉聲道︰「請看他們的耳朵。」

    我看了一下,就低呼了一聲。

    人的耳朵,是一個很獨特的器官。耳朵的作用,全在內部,外面那一塊東西,起的
作用不大,但是卻一直生在腦袋的兩側。

    耳朵的形狀,大致相同,但仔細分辨起來,即如同人的指紋一樣,每一個人都有獨
特的形狀,無一相同。所以有些國家的證件相片上,指定要看到整雙耳朵,目的就是以
資識別。

    這時,我一看,這兩人的耳朵形狀,不但出奇地相似,而且,還有同一樣的生理異
徵。在普通人的耳朵中間有一個尖突的軟骨處,他們卻在那裏長著一塊長約一公分的贅
肉。

    這種情形,並不罕見,俗稱「小耳朵」,不少人都有此種特徵。

    但這時,相片上的親王和殺人狂,連那「小耳朵」的形狀,都一模一樣。

    魯魯見我愣住了不出聲,就道︰「這是親王家族男性的特徵,親王的父親有,親王
有,親王的三個兒子全都有。可是青龍卻沒有,只有親王這一系,才有這樣的耳朵特徵
。」

    我緩了一口氣︰「貴國數百萬國民之中,有這種耳朵特徵的,不止親王一系吧?」

    魯魯道︰「是,但是那贅肉的形狀,他們每一個人都一樣,那卻是獨一無二的,贅
肉的形狀像淚滴——一個高僧曾說過,若是讓這一系的人當了國君,國家將浸沒在國民
的眼淚之中,想不到應驗在這個暴君身上。」

    我仍然不作聲,一時之間,思想很亂。

    魯魯又道︰「你看他們的耳朵的整體形狀多麼相似,這也是他們一家的特徵,親王
和他的三個兒子都是如此。」

    我問︰「你不是說,他三個兒子的下落,你都清楚得很嗎?」

    魯魯道︰「是,如果他是親王的兒子,那麼,他是那三個眾所周知之外的一個。據
資料顯示,他十六歲就當了低級軍官,發動政變那年才二十二歲,如今是三十歲。」

    我跳了起來︰「你想說甚麼?」

    魯魯道︰「這暴君就是玫玲的兒子!」

    我想笑,但是還沒有笑出來,魯魯又道︰「當年……當年……唉,要是那殺手沒有
弄錯人,殺了玫玲一個,就等於救了上百萬國民的生命!」

    我終於笑了出來,一面笑,一面搖著手。

    我大聲道︰「或許這狂徒真可能是親王的兒子,但他必然不是玫玲的孩子!」

    魯魯很是驚訝︰「你為何這樣肯定?」

    我吸了一口氣︰「玫玲的孩子,雖然是男兒身,可是卻是一名女子。」

    魯魯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我道︰「對不起,關於那孩子,我有一些事未曾告訴你
。」

    魯魯咕噥了一句,表示不滿,我道︰「我實在以為事情和你無關——我只想弄清楚
阿佳被殺的原因,所以沒有必要說,現在,我知道事情有助於解決你心中的疑團,所以
我準備告訴你了。」

    魯魯道︰「請快說!」

    於是我便把孩子一出生就會說話,竟然是阿佳的投胎等事,一一告知。

    魯魯聽得目定口呆——他倒並不是不相信,他當然也是信奉佛教,故很容易接受輪
迴這種事,他的驚愕,是來自阿佳投胎後,竟成了玫玲的兒子!

    阿佳無辜成了玫玲的替死鬼,也可以說,是間接因為玫玲而遇害。她死後,再世為
人,成了玫玲的兒子,這其間不是有甚麼因果在嗎?

    我曾懷疑魯魯誤導殺手,故意使殺手殺錯人,魯魯未曾正面否認,現在看他既吃驚
,還大是害怕的表情,怕是恐懼會有甚麼因果報應,發生在他的身上。

    他雙眼發直,眼皮跳動不已,好一會才道︰「這……這……這……唉,這從何說起
?」

    我道︰「一個思想靈魂上實際是女人的人,他的本質行為也就和女人無異,不應該
會是這樣可怕的殺人狂徒吧!」

    魯魯用力伸手拍打著自己的頭,又用力搖著頭,他的這種動作,都沒有甚麼意義,
只不過是思緒狂亂之中的自然反應。

    過了一會,他才問我︰「你剛才說甚麼?」

    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搖頭︰「未必!未必!你沒有聽說過『最毒婦人心』
這句話?」

    我道︰「可是大規模的屠殺——」

    魯魯道︰「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殺的人還少嗎?而且殺人的方法,花樣翻新
,酷刑之多,令人心寒,這又怎麼說?」

    我還能怎樣說。本來,我以為事情已結束了,可是突然之間,又出現了這樣的變化


    魯魯道︰「我本來一直在懷疑這暴君的身分,可是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親王還有兒子
,我又一直以為玫玲母子已經自投羅網死了。可是現在,我想,他們母子,至少是孩子
,不知在甚麼樣的情形下,活了下來長大成人,成了這個現代史上罕見的暴君。」

    我無法反駁魯魯的話,可是我仍然搖頭——要把一個美麗的十九歲少女,和一個嗜
殺狂魔聯繫起來,需要很高的想像力才行,我自認不夠,需要慢慢消化這種設想。

    魯魯吸了一口氣:「我早就想去見一見……他,問問他為甚麼要用那樣的手段,屠
殺自己的同族同種的人。」

    我瞪著魯魯——一個淫媒會有這樣的胸懷,這又是需要消化了才能接受的事。

    在他的臉上,又確然有一種深切的悲哀,這種悲哀,如果不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悲天
憫人的情懷,是很難有諸內而形諸外的。

    我想,人的性格總是矛盾的吧。他從事這種行業,人格必然不會高尚到哪裏去,可
是,他卻有這種想法——當然,他只是這樣想想而已,要是確然付諸實行的話,那才真
是不可思議之至。

    我正在這樣想著,魯魯又道︰「這個人在屠殺別人的時候,心中不知是怎麼想的?


    我以為他是在自己問自己,可是他卻向我望來,顯然是想我回答。

    我怔了一怔,這個問題太大了,一時之間,如何會有答案。

    他又道︰「人類歷史上,有許多大規模的屠殺,都是由幾個人,甚至是一個人的意
願所造成的。別說是殺死數以百萬計人的大屠殺了,就算是單對單的殺戮,殺人者在殺
人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他在發問的時候,仍然望定了我。我嘆了一聲︰「你這個問題太大了——在通常的
情形下,人有良知,都知道奪取他人的生命,是一種罪行,可是,人為了自己的利益,
一直在不顧他人的利益,甚至犧牲他人的大利益,來滿足自己的小利益,很多劫匪為了
搶幾塊錢而殺人的事,絕不新鮮。」

    魯魯喃喃地道︰「單單是為了利益?」

    我道︰「是——當然,這『為了利益』要作廣義的理解,譬如說,親王派人去殺玫
玲,是為了維護他自己的聲譽,不想一個妓女拿他的孩子來威脅他,那是為了他的利益
。阿佳死了之後,要找牛頓報仇,當然是由於心中的仇恨,如果她殺了牛頓,解了仇恨
,那對她來說,也是獲了利。」

    我和魯魯的一問一答,聽來都有點長篇大論,但實際上,卻並沒有解決多少問題。

    不過,魯魯倒是很受了點啟發,他道︰「是的,是由於仇恨……殺人狂要用屠殺這
種行為,來消彌他心中的仇恨。唉,仇恨之火燃燒著他的心,使他的行為,完全超出了
正常人的範疇!」

    他說到這裏,直視著我。我也愕然的望著他——我是真正的愕然,他說的話,和他
的身分,可以說不調和到了極點。

    可是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更令我吃驚,他陡然伸手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霍然起
立,朗聲道︰「我要去見他,一來問他為何要殺那麼多人;二來,把他的身世告訴他,
我要去見他!」

    我仍然望著他,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他現在雖然已不能大規模地
殺人了,但是還一直在小規模殺人,你去見他的目的是甚麼?勸他放下屠刀?」

    魯魯長嘆一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總應該做些甚麼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由衷地道︰「我以前對你相當輕視,但現在絕對沒有這種感覺
了。」

    魯魯對我的贊揚,不置可否,他道︰「還有一點,我當年確有誤導那殺手的成分,
若玫玲母子因此而活下來,那孩子成了殺人魔王,則業因由我而起,在在有必要做些甚
麼!」

    他的說話中,竟然大有佛法的意義,我更加不知說甚麼才好。

    魯魯吸了一口氣︰「我得先和青龍聯繫。」

    看來他是真的準備有所行動,我大聲道︰「若是你去,我和你一起去!」

    魯魯以奇怪的神情望著我,像是問我為甚麼要去。我道︰「如果他真是親王和玫玲
的那個孩子,那麼,他內心的秘密,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留有前世的記憶,他的前
世是一個叫阿佳、枉死了的少女。」

    魯魯糾正我的說法︰「是妓女!」

    他把「少女」改成了「妓女」,一時之間,我竟無法改正過來,一個妓女,自然也
可以是一個少女,但一個少女,無論如何不應該是一個妓女。看來,「少女」和「妓女
」之間,還是大有區別,魯魯不能算是吹毛求疵,只是指出一個事實而已。

    魯魯搖頭︰「雖然他的勢力已不如幾年之前,但是你要見他,必須進入他的勢力範
圍。在那範圍之中,一個人若是『失蹤』了,即使出動到聯合國的力量,也起不到多大
的作用。」

    我道︰「我知道,我有法子保護我自己,你——」

    魯魯揚眉︰「我已決定了,為了殺戮可以終止,我決定冒險。」

    我忽然有了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每逢新一年開始,看到傳播娛樂行業的從業員
,一本正經的立願,祝願世界和平,總忍不住大笑。這時,情形類似,但又不相同,因
為如果魯魯去見殺人狂魔,情況比我更危險,他若沒有別的原因支持他這樣做,我是怎
麼也不相信的。

    果然,在我目光的審視之下,魯魯嘆了一聲︰「他母親……有一點東西留在我這裏
,我要交給他,而且,我可以證明,親王和他母親之間的那一段關係。」

    我再望了他好一會,他攤開雙手,表示甚麼全都說了,我道︰「我們分頭和青龍聯
絡,這件事總要他也參加才好。」

    魯魯道︰「是,若不是當年他悄然引退,親王便不會登場,親王不登場,就不會有
新掌權者,也就不會有現在這個暴君崛起,可以說,青龍也種了若干因在內,他一定要
參與這件事才是!」

    他竟把因果關係推得如此之遠,確令人驚駭,但也沒有法子反駁他。

    我不知道他有甚麼特殊的方法可以和青龍聯絡,我的辦法是先找到小郭,因為他早
就去找青龍了。

    我和魯魯分手後,回到了酒店,出乎意料之外,有白素的留言。

    我和魯魯的見面,大有收獲,也立即和白素聯絡。電話一接通,白素就道︰「小郭
回來,他有重要的事要說,和青龍有關。」

    我大喜︰「好極,我正要找青龍,我也有極大的收穫,再也想不到阿佳竟是這樣死
的!」

    白素並不追問,只是等我告訴她,我把一切簡略他說了,並且說了我和魯魯要去見
那嗜殺狂魔的事。

    白素的語調,聽來很平靜︰「你們的推測,或許可以成立,但是必然有一些事,你
們沒有想到,其中還有很大的變數在。」

    我道︰「請說!」

    白素道︰「試想,如果那狂魔是阿佳,在他勢力最大的時候,他除了關起門來殺人
之外,要把牛頓找出來,殺了報仇,也簡單不過。冤有頭,債有主,何以他不去找牛頓
,卻胡亂殺不相干的人?」

    我怔了一怔,心道︰「是啊!」

    曾有好幾年,那殺人魔王掌握了一國的政權,該國的奇才異能之士頗多,像魯魯所
提到的那個殺手,就會使用如同傳說之中「血滴子」這種兇器,可以在不知不覺中殺人


    那麼,他何以不在這幾年大權在握,為所欲為之際,殺了牛頓報仇呢?

    這其間,又有甚麼變數在?

    我想了一會,才道︰「這要等見了他才知道。」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他如果不是阿佳的今生,你根本沒必要去見他。」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怕我此去大是凶險,所以才這樣婉轉的勸告我。我道︰「我心
中有數,我會先確定了他是不是阿佳的今生,才去見他。」

    白素「嗯」了一聲。我在剎那間,已經想到了辦法。

十二、另類遺傳

    我道︰「我會在事先,先讓他知道當年牛頓在瑞士銀行戶口的那個密碼。阿佳對那
個戶口密碼,一定印象深刻之至,他一見之下,自然會知道我知道他的來歷,若是他不
知道,只怕多半不是阿佳的今生了!」

    白素也同意︰「此法甚妙。」

    和白素通完了話,我立刻和小郭聯絡,劈頭第一句話就問:「青龍怎麼了?」

    小郭的語聲,大是沮喪︰「他派人傳話出來,只肯見你,不肯見我。」

    我道︰「好,我這就去,你再回去那裏等我。」

    小郭甚是乖覺︰「可是事情大有進展?」

    我才對白素說了一遍,不想再說,就道︰「見面再說。」

    才放下電話,轉過身來,電話鈴響,卻是魯魯,他道︰「青龍願意見你,我們這就
動身?」

    我呆了一呆,立時答應︰「好,機場見。」

    放下電話,我想,魯魯和青龍之間,一定有極特殊的聯絡方法。這個人倒可算是心
懷故國——後來,我才知道,他豈止心懷故國,他自去國之後,一直和國內保持聯繫,
用他賺來的錢,資助大量難民。他不單組織他的女同胞做妓女,也組織男同胞抗暴,和
青龍也一直有聯繫,多年來,他在救助同胞上化的金錢,數以億美元計,在任何國際援
助之上。

    由於我一開始就對他心存輕視,後來知道了這些情形,覺得對他很不公平,所以必
須說明。

    幾天之後,我和魯魯到了那個遭了歷史上罕有巨劫之後的城市,看了這城市的淒涼
景象,才明白何以有些名城,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位於這個城市的國家中央銀
行,由於戰亂和廢止舊鈔票,用幾百噸新印好的鈔票,作為殘殺敵人的工具,創人類殺
人史之奇觀。

    小郭在機場迎接我們,魯魯則已和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年人,在交頭接耳,然後
,轉過身來道︰「走吧,一去就可以見到他!」

    小郭不斷眨著眼,在這裏,他這個世界一流的大偵探也只好自嘆不如了。

    見青龍的過程,相當複雜,離開城市,在山路中行進了整整一天,才在一個山洞中
見到了他。

    青龍還是老樣子,和我擁抱之後,開門見山就問︰「那暴君前世是冤死的女子?他
還有著前世的記憶?」

    這情況,當然是魯魯告訴他的,我道︰「應該是,見了他就可明白。」

    青龍道︰「要見他極難,他自知殺戮太多,根本不肯見人。」

    我道︰「派人送一組密碼給他,他看了之後,應該會明白。」

    我把我的計劃說了,青龍道︰「好,我這就派人去。」

    青龍派的,還是那個少年。

    青龍像是很喜歡少年人——他和另一個也有前世記憶的少年,有一段奇情故事,那
少年如今正在法國的科學院中作研究,研究的項目,世人根本未曾聽說過,其經過在原
振俠傳奇中記載過。

    小郭見到由一個少年去擔當這樣的重任,有點不以為然,我連忙輕輕的踫他一下,
不讓他有異議。青龍已向我道︰「請把那密碼告訴小唐。」

    小唐就是那少年,我也記不住那複雜的密碼,取出記錄的紙張來,準備給小唐。青
龍道︰「告訴他就行。」

    我照紙上的密碼,念了一遍,小唐側頭聽著,我知道青龍這樣做,一定是小唐的記
憶力特強,過耳不忘。我還沒有再問小唐要不要再聽一遍,青龍已在吩咐他別的事了。

    青龍取出了一根青銅鑄成的龍形金符來,吩咐道︰「去見你要見的人,這是通行符
,必然可以見到他。見了他之後,就把剛才的密碼念給他聽,他聽了要是沒有反應,就
別理甚麼,只說弄錯了。要是他追問你從何而知,你就要他不能帶任何隨從,跟你來這
裏見我。」

    小唐道︰「明白了。」

    小郭忍不住道︰「密碼記住了?」

    青龍不悅,冷冷地道︰「念一遍《易經》給他聽,他也能記住。」

    小郭踫了一個釘子,不敢再出聲。我見青龍如此安排,也不禁稱奇,那狂魔坐擁軍
隊,以此維持安全,如何肯輕離巢穴。

    我已儘量沒有把疑問掛在臉上,但青龍還是覺察了。他道︰「他知我必然不會害他
,況且,他還有要求我之處,如果那密碼確屬他前世的記憶,他一定會來。」

    我點了點頭,提出了問題︰「他是如何從一個低級軍官,步步高升的?」

    青龍道︰「對於他的來歷,我也早已起疑,尤其他那生理上的特徵再明顯不過。雖
然親王身邊的人已死亡殆盡,但是新掌權者必然知道這個生理特徵,卻竟然一直在扶拔
他,終於養虎成患,也不知是出於甚麼理由。」

    我道︰「照說,新掌權者也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不然,也不能處心積慮,在親王
處奪得政權,如何會如此之不智?」

    青龍大笑︰「精明能幹的人幹起不智之事來,有超乎常理之外的不合情理者。一個
明知行不通的政策,導致幾十萬人餓死,堅持這個政策者,何嘗不精明能幹!」

    我無言可說,青龍道︰「我多方探索,只找到一點線索,新掌權者在極秘密的情形
下,養了一個情婦。據說,那情婦是一個金髮碧眼,極美麗的西方婦人。」

    青龍此言一出,我和魯魯一起失聲叫了起來,我叫的是:「玫玲!」魯魯叫的是「
小水仙!」

    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就準了——玫玲帶著孩子來找親王,自然落在新掌權者的手
中,本來,母子二人,萬無倖理,但是她的美麗救了她,新掌權者迷戀美色,自然行事
不按常理了。

    玫玲只怕也學聰明了,孩子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他能步步高升,自然也是玫玲的
功勞,至於他反噬新掌權者,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了。

    我們都有一個疑問,一起望向青龍。青龍道︰「有關那情婦的事,秘密之至。新掌
權者當權時,沒有人見過她,一直只是傳說。新掌權者一倒台,她就不知所終,只怕死
在亂軍之中了!」

    小郭駭然︰「暴君殺了自己的母親?」

    青龍道︰「可能——別說他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歷史上弒母殺子的君主,也多
得很!」

    人類習慣在語言和文字上,把這種行為稱之為「獸行」,那實在是很冤枉了野獸,
那是相當典型的「人行」。

    青龍加上魯魯,對於這個小國政權轉手,爭權壓利的種種秘聞,一連說了三天,聽
得我仰天長嘆,不知人間何世。在大屠殺時所發生的種種慘聞,更是使人覺得地獄也無
此黑暗——這一切,當然不是憑空臆造,有不少劫後餘生的人可以證明,只是人類善忘
,不多久,就不會再有人記得了,於是,在遺忘之中,歷史又再重演,這是人類歷史上
不斷產生悲劇的原因。

    第三天中午,我們正在山洞中喝酒,青龍突然一躍而起,叫道︰「來了!」

    他的山洞,看來原始簡陋之至,但實際上,有許多尖端科學的設備。他這時知道有
人來了,就是由於他佩帶的微型耳機,聽到三公里之外傳來了異樣急速的車聲。

    他率先向洞口走去,我們忙跟了出去,不多久,就聽到轟耳的引擎聲,一輛軍用吉
普車,正彈跳著飛馳而來。山路絕不平坦,車子的速度,時速至少二百公里,所以車子
就像是發了瘋的野馬一樣,不時跳起七八公尺高,然後又重重地落地。

    我已看到駕駛者穿著軍服,旁邊坐著小唐,在那樣的彈跳之中,他居然沒被拋出車
外,當真難得之至。

    車子直衝到我們跟前,才突然停止,駕駛者自座位上站了起來,目光如鷹,向我們
望來。

    他個子並不高,樣貌也普通,可是他雙眼之中,迸射出來的那股兇光,使人感到如
同面對死亡,他自然就是那個嗜殺狂魔了!

    他果然隻身前來,我不禁心頭狂跳,因為這證明了他確然是阿佳的今生,不可能再
有別的情形。

    他聲音嘶啞,發出了一聲怒吼︰「你們知道了多少是我不知道的事?」

    他可能太氣急敗壞了,所以這句話,聽來很是無頭無腦,但幸好我們都能明白。

    青龍冷冷地道︰「來到我這裏,就要照我的方式行事,你且別急。小唐。」

    小唐應聲下車,就在這時,那狂魔又是一聲大吼,揚開軍裝,挺胸凸肚。

    眼前突然出現的情景,實在是駭人之至,可是我卻實在忍住不哈哈大笑了起來。

    只見那狂徒的左右腰際,都掛著巨大的軍用手槍,腰帶上還掛了七八顆手榴彈,全
身武裝,誇張之至,可是不論怎麼看,都像是小丑,引人發噱,所以我才忍不住大笑了
起來。

    青龍根本連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問小唐:「經過情形如何?」

    想不到我這一笑,也帶引了魯魯和小郭一起大笑了起來。我的笑聲,比任何武器都
有用,這狂徒,本來一心想耀武揚威一番的,但是在我們的笑聲之下,卻變得狼狽無比
,手足無措。

    小唐在回答問題︰「一切照吩咐,他一聽,就來了。」

    青龍這時才向狂徒望去,狂徒的氣焰,收斂了不少,甚至喘著氣,青龍示意我先問
,我走前一步:「我們知道你的一切!」

    狂徒的臉漲得通紅,嘶聲道︰「不!你們不可能知道我的夢!」

    我呆了一呆,無法明白他說甚麼意思。

    我正想說及他的前世,青龍已搶先道︰「你的夢?你夢見甚麼?」

    狂徒四面看看,目光閃爍,青龍喝道︰「你還不省悟,就讓你一直糊塗下去!」

    這是標準的「當頭棒喝」,狂魔立時臉色變白,坐了下來︰「我在夢中一直在背誦
的密碼,忽然有人在我面前說了出來,我……自然非弄清楚不可。」

    我不禁大奇︰「夢中?」

    狂魔此際的樣子很是軟弱︰「是的,自我懂事起,我就不斷做這個夢,一直在背這
個密碼,唯恐忘記。醒來之後,若是記不得了,就會一身冷汗,坐立不安,心中害怕之
極,直到再做夢,再記起來,這才能安心。」

    小郭和魯魯想說甚麼,給我做手勢制止了,我道︰「你全然不知道這密碼是甚麼意
思?」

    他神情惘然︰「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魯魯不理我的一再制止,陡然叫了起來︰「他忘記了!完全忘記了!」

    狂魔大奇「我忘記了甚麼?」

    我思念電轉,先疾聲道︰「沒有甚麼!」

    然後,我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這時,我們其實都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忘記了


    他失去了前世的記憶。

    這是一個頗為典型的例子,我相信普索利爵士知道之後,一定會極其高興。

    情形是,嬰兒——靈魂才投生的身體,前世的記憶還歷歷清楚,可是隨著嬰兒腦部
的成長,前世的記憶就開始消逝,直到只餘下些殘餘的記憶,便成為腦部的「潛意識」
,不時以做夢的方式或其他的方式冒出來,當事人是全然莫名所以的。

    嗜殺狂魔不知道為甚麼常夢見密碼,那全是前生記憶中極重要的片斷。

    人的前世今生,就算在投胎之際,沒有喝下傳說中的「孟婆湯」,也無法保持前世
的記憶。這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前世就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

    但,事實真是如此簡單嗎?顯然不是,前世的經歷,在變成了潛意識之後,一定在
很大程度上,影響這個人今生的性格和行為。

    這可以說是另類遺傳——不是受別人的影響,而是受自身前世的影響。

    這種影響,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壞。我甚至相信,所謂「天才」,也就是一個人前
世的記憶,化為今生的潛意識在起著作用。

    莫札特四歲能作曲,怎麼解釋?

    數學神童,怎麼解釋?

    棋藝神童,怎麼解釋?

    世上真有天才這回事,怎麼解釋?

    這潛意識壞的影響,可大可小。大的可以大到如眼前的這個嗜殺狂魔,他潛意識中
的那股怨毒之氣,驅使他仇恨所有人,把所有人都無緣無故地當成了他的仇人,於是他
就用盡方法,竭盡所能的去殺人。

    我想到的這些,別人一定也想到了,狂魔望著我們,大聲道︰「你們在想甚麼?你
們知道些甚麼?」

    青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先問你,你為甚麼要殺那麼多人?」

    狂魔震動了一下,一挺胸︰「全都該殺!該殺!殺了該殺的人,我心裏就痛快,我
不殺人,人就殺我,為甚麼我要被人殺?所以我要先殺人!」

    這狂魔把他為甚麼要殺人的理由,說得理直氣壯之至,我們一則心悸,一則也明白
那前世的怨毒之氣,是他嗜殺心態的淵源。

    我曾經因這件事,想到過像同性戀這種不尋常的傾向,是不是由前世的「遺傳」而
來,那真正是雞毛蒜皮,小兒科之至。前世的「遺傳」,可以令得一個人,由於記憶中
的那一股怨毒之氣不散,覺得人人都是他的仇人,而做出極可怕的事來。

    像眼前的這個嗜殺狂魔,自然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但是不妨略作觀察,就可以
發覺世上總有一些人,無緣無故充滿了恨,幾乎是先天性地不知道如何去愛人,只感到
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非弄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否則心理上便無法平衡。
而且,心中的那一股怨毒之氣,不論殺多少人,都難以平復。所有的親人朋友,都會一
個一個變成他的仇人。

    我想到這裏,呼吸不由自主的有點急促。青龍的思路,顯然和我極之吻合,我們在
對望了一眼之後,他突然道︰「佛教的宗教儀式中,有超渡亡魂一項。」

    我點了點頭,佛教主輪迴說,自然對於「前世遺傳」,早已有研究,也有了深刻的
認識。所以,才有超渡亡魂這一類的宗教儀式,尤其對於冤死的亡魂,更加以特別的照
顧,通過各種議式,務求化解其兇戾怨毒之氣。這自然是為了避免亡魂挾著這兇戾怨毒
的記憶,經過輪迴之後,在潛意識中形成乖張瘋狂的行為。

    這種戾氣,甚至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極大的禍害,所謂「戾氣所鍾」,就是指這
種聚集的情形了。

    我一字一頓道︰「佛教的儀式,看來疏漏其多——世上不斷有狂魔出現,還是基督
教的方法徹底得多。」

    青龍神情嚴肅,他正在細細咀嚼我的話。

    基督教沒有輪迴說,所有的亡魂,都不轉世,在等待最後的審判,該上天堂的上天
堂,該入地獄的下地獄。沒有轉世,自然也沒有了莫名其妙,無可捉摸,卻又可怕之極
的「前世遺傳」了,豈不是徹底得多。

    青龍苦笑︰「衛君,這……只不過是我們的想像而已!」

    我並不回答,只是向殺人狂魔望去,意思是現成的例子放在面前。

    青龍長嘆一聲︰「我也弄糊塗了!」

    這時狂魔的忍耐力已到了極限,他大吼一聲︰「你們究竟在搞甚麼鬼?快說,我夢
裏的密碼,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我和青龍互望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同時點了點頭——我們是在商量:要不要把事
實說出來。

    點了頭之後,我向青龍作了一個手勢,請他來說,青龍沉聲道︰「事情和你的前世
有關——」

    狂魔先是一怔,接著,轟笑起來︰「前世?我才不會相信你這種鬼話!我今生活得
夠好了,就算有前世,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狂魔的這種反應,頗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青龍淡然道︰「如你不想聽,那就算了
。」

    狂魔用他那陰森狠毒的眼光,在我們各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厲聲道︰「你們這幾
個人,鬼頭鬼腦的,究竟在搞甚麼陰謀?」

    青龍笑了起來︰「以閣下如今的身分地位,只怕已經不會是甚麼大陰謀的對象了吧
!」

    狂魔的臉漲得通紅,怒吼道︰「我會叫全世界為此付出代價!」

    我還在盡最後的努力︰「聽一聽你前世的事,會對你有好處。」

    狂魔轟笑︰「別再囉唆,小心我把你們的今生變成前世,你們就可以互相說說前世
了。哈哈,前世!哈哈,前世!呸!」

    他在大聲「呸」了一下之後,意然連我們何以知道他夢中密碼一事,也不問了,轉
身就向山洞外走去,才到洞口,就看到他雙手一起拔出槍來,向天亂射。

    看來,他心中的怨毒之氣,無時無刻不在尋求渲洩。我不肯放過最後的機會,大叫
道︰「阿佳,牛頓是清白的,你的——」

    我才叫這裏,魯魯和青龍陡然一個自左,一個自右的伸手掩住了我的口。

    狂魔回過頭來,他確然不知道我叫的話是甚麼意思,反倒罵我︰「瘋子!」

    他罵了一聲,跳上吉普車,吉普車又像瘋了一樣,向前衝了出去。

    青龍和魯魯鬆開了手,同時吁了一口氣,不等我問,青龍就道︰「不能讓他知道前
世的事,若是給他知道了他竟做了替死鬼,那豈不是死得更冤?只怕他的狂性還要加十
倍百倍,更不得了!」

    我苦笑了一下,青龍的話,也許有理,諷刺的是,狂魔本身根本不相信有前世這回
事。

    當天,青龍取出了一大罈好酒來,人人喝得大醉,第二天才回程,青龍把這種好酒
,送了我一罈,囑我帶回去給紅綾。

    紅綾很慷慨,把酒拿出來給大家分享,那是在我和普索利爵士聯絡過之後的事了。
我把一切向普索利說了一遍,又托他代告牛頓,向他報仇的危機已不存在,他的確是清
白無辜的,那筆遺產雖然給了他一輩子豐富的物質生活,但是代價並不比「猴子瓜」的
故事低,如果他能選擇,必然會另有決定。

    溫寶裕沒有酒量,才喝了兩口,俊臉就已通紅,他一面搖著頭,一面發表高論,伸
手指著我,大道︰「不通,不通,若是前世的怨毒,在今生的潛意識中發作,像那個狂
魔一樣,那麼,死在狂魔暴政之下的那麼多冤魂,那般怨毒之氣,發作起來,豈非人類
要毀滅?」

    我慢慢的喝著酒,嘆了一聲︰「不錯,人類潛意識中的怨毒仇恨,如果不能化解,
日積月累下去,確然是在朝著全人類毀滅的路走,而且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

    溫寶裕望向小郭,想在小郭處尋求支持。

    小郭一仰脖子,吞下了一大口酒,一字一頓地道︰「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

    大家都不出聲。

    悔改,只怕已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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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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