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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仰望半月的夜空 作者:橋本紡(已完成)

仰望半月的夜空08(完)作者:橋本紡

雨(後篇)

 1

  文化祭第二天。秘密拍賣會場設于西校舍三樓的理化准備室,那裏原本是攝影社的展示會場,如今在不知不覺中卻被人貼上以醜字寫成的「女生禁入」標示,入口還有攝影社男社員站崗監視。理化准備室……不,是拍賣會場簡直就像個熱氣彌漫的箱子,穿著黑色制服的衆多熱血男兒擠沙丁魚似地全塞在狹小的准備室中,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上事先配發的那本多達十三頁的黑白印刷目錄。那本目錄也真夠扯,雖然號稱是「目錄」,但前兩頁卻密密麻麻寫滿攝影社長的慷慨陳辭。文中對于近來攝影狀況,也就是數字相機的普及以及傳統相機的衰退憂心忡仲,不久又將批判矛頭指向促成這種狀況的社會情勢,護罵右翼、痛斥左翼、詛咒衰退的鄉下、怨恨繁榮的都市,最後的總結是以某國民電視台晚間七點新聞的氣象預報姊姊引人遐想作爲結論,實在是篇支離破碎的文章。
  必須特別一提的是,印刷出的參考圖樣尺寸迷你到長、寬只有約兩公分,而且畫質非常粗糙,根本看不出構圖。更扯的是,照片下方的補充信息就只有英文人名的開頭字母,這樣不就沒辦法知道是誰的、又是什麽樣的照片了嗎?但是正由于看不清楚,所以妄想反而更能引發另一串妄想,因此這群熱血男兒在持續膨脹的性欲驅使之下,張開鼻孔、緊握雙手,拚命想看到從那些粗糙的圖像中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東西。
  不久後,當時間超過預定時刻約七分鍾時,攝影社長站上准備室中央的桌子,誇張地張開雙臂,突然展開演說。
  首先,要向齊聚一堂的各位朋友致上謝意,接下來所提供的照片爲本攝影社狗仔隊半年以來持續收集到的珍品。誠如各位所知,本校約有五百名女生,其中近一半已爲本社的囊中之物。而且我們所拍攝的並不僅止于一般普通姿態,那珍貴的一瞬間——相信各位齊衆于此的睿智朋友應該都非常了解本人言下之意,那極度珍貴的一瞬間都已被撷取在底片當中。當然,照片這種東西要洗多少就有多少,但是我們不做這種沒品的事情。每一格負片都只沖洗出一張照片,得標者可以一並得到負片以及照片,因此那將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負片和照片。也希望這樣的考慮能讓作品得到應有的適當價格。吾友啊,齊聚于此的勇者啊,請回報我們的勞苦吧。我們是在校門的陰暗處、在茂密的樹叢中、在校園滾動的鐵桶裏,時而忍受夏季烈日灼身、時而承受冬季寒風刺骨,一邊扛著三百公厘望遠鏡頭的重量,才總算得到這些美女的倩影,以及隨著照片鼓動的性欲。也唯有在那樣的時刻,我們的靈魂才能夠融爲一體——
  起初還乖乖聽講的熱血男兒,當演說超過三分鍾後變得愈來愈焦躁難耐。「吵死了,少在那邊啰唆個沒完」,某人叫嚷。「滾下來啦」、「我們又不是來聽你演講的」、「對啊、對啊」、「反正你們一定會用賺來的錢去買什麽很貴的酒吧」、「好啦,快開始啦」、「讓我們買啦」。「下台、下台」的合唱逐漸高漲,不久終于變成整齊統一的口號,呼聲響遍會場。卷起的手冊齊飛,紛紛砸向攝影社長,他就在雙眼浮現血絲的熱血男兒的噓聲中,連滾帶爬地沖下台。緊接著上台——呃,不過就是張桌子罷了——的是攝影副社長。目睹社長慘狀的副社長,很明智地不再以身涉險,立刻把東西秀出來。
  第一件拍賣物件是一年三班的高木美惠,她是女子網球社的希望,一百六十一公分的身高,苗條的身軀沒有絲毫贅肉。副社長舉起的10×12照片,完美捕捉那個高木美惠的胸部,從角度推測,應該是在東校舍三樓架設望遠攝影機,瞄准網球場所拍下的。話說回來,不愧爲第一拍賣物件,還真是精彩絕倫,不論是曝光或焦距都很完美。只不過,放大的照片中幾乎看不到臉,能確認的僅止于脖子和下巴,另外就是鎖骨以及胸部。她的V領制服領口稍微敞開,從中隱約可見胸部。「黑色的耶,」某人恍惚地呢喃:「真的,是黑的。」「好猛,黑色的。」「長相清純乖巧,竟然穿黑色胸罩。」「你看,那蕾絲,怎麽說,很讓人想入非非。」「我還以爲高木是清純派,沒想到竟然是黑的。」「笨蛋,都什麽時代了,別再用『清純派』這種字眼了。」「不過,黑色還真猛。」「嗯,黑色好猛。」熱血男兒在高舉的照片前七嘴八舌地鼓噪,攝影副社長在逐漸高漲的聲音中宣布,底價從三百圓起跳。某人立刻喊出三百,三百一十、三百二十、三百三十——熱血男兒的熱情以一發不可收拾的氣勢一路沸騰。
  二年四班,朝永愛子,那是在樓梯間想撿筆的那一瞬問。因爲蹲下身去,裙子也隨之往上縮,從背後拍攝的照片可說是極度遊走于尺度邊緣,這其中包含各種含意,總之就是遊走于尺度邊緣。因爲有三個人纏鬥不休,最後的得標價格超過兩幹圓。

  一年二班,佐伯由佳,是個男孩子氣的美女,這張一改之前風格,影中人表情爽朗,就只是在笑而已。但是,桌球社的制服卻濕答答,大概是被誰潑水,又或許是被什麽飲料弄濕的吧。藍色蕾絲透過緊貼在身上的制服隱約浮現,開始喊價就已經突破一千圓。

  三年三班,村上玲子,學習偏差值七十三,運動萬能,學生會副會長,活像是畫中所描繪的那種資優生,而且還容貌端莊秀麗,可說是得天獨厚的特例。但是,照片亮出來時卻無法炒熱氣氛,或許是照片似乎缺乏某種能夠撩撥性欲的要素,得標價格未能達到四位數。

  白熱化的拍賣持續進行,社長坐在桌底下數著不斷湧入的現金,已經是笑得合不攏嘴。這麽一來,等于確保今年有足夠經費購買相紙了。另外,也買下高價的正片吧。不、不,應該買全新的望遠鏡頭吧?或是要把那台用得差不多的放大機換新的?此時仿佛是要搖撼妄想正持續膨脹的他,現場突然響起一陣歡呼,粗魯的聲音搖撼著准備室的牆面、地板,和他自己。
  終于上場了嗎——
  呵、呵、呵他邊笑邊從桌底下爬出來,同時望向台上。果不其然,副社長自豪地高舉一張照片,雖然已經是看過好幾次的照片,社長的目光仍被那張照片深深吸引。
  那是秋庭裏香。
  那張在拍賣會最高潮的熱烈氣氛中秀出來的珍品轟動全場,有人忙著確認錢包還有多少錢,有人使勁把千元鈔票握得皺巴巴,還有人提議要合作共同集資。和他們興奮的樣子對照之下,副社長秀出的照片卻平凡到了極點。就只是走在走廊上的樣子而已,裙子沒有翻起來,相機也沒有拉近胸部。不過,這興奮的樣子是怎麽回事?或許是秋庭裏香的某種特質正驅使著他們吧。
  「最低起標價格——一千圓。」
  起標價格頭一次,而且也是唯二次超越四位數。但是,就在副社長的聲音完全消失在空間中之前,二午五班的榊原信吾就已經大叫:「一千圓!」三年一班的西原武也大叫:「一千兩百圓,二年級小鬼少攪局。」一年五班的石橋清治大叫:「一千五百五十圓,這個月預定要買的書全部放棄後的總財産。我是不會輸給你的,學長。」那個好像叫什麽十和田幸雄的竟然隨即叫道:「兩千圓。」大概是想一口氣喊高價格,把對手抛開的作戰策略吧,但他太天真了。緊接著又有聲音大叫兩千一百五十圓、兩千兩百、兩千兩百五十、兩千三百……價格以五十圓的差距節節高升,終于到了第十七人,由一年四班的都築功喊出三幹圓大關的紀錄。
  這是個輕而易舉便打破之前最高得標金額記錄的瞬間,但那不過是場恐怖纏鬥的開端罷了。
  三島純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火速喊出五千圓,價格一下子暴漲兩千圓。粗嘎的叫嚷淹沒整個會場,僅僅五秒後,溝口潤一便宣布出價五千五百圓。當價格漲破五千圓的瞬間,不知不覺中每次喊價已經變成以五百圓爲單位。雖然現在已不再是高中生能輕松給付的價格,然而情緒亢奮的熱血男兒的好勝心以及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價格漲到六幹圓、六幹五百圓,沒一會兒功夫就漲到七千圓。當三年二班的木元義一喊出「七千圓」這個數字時,一年二班的大岡幸惠和她的數名女性友人誤闖拍賣會場,也就是理化准備室。都怪那些負責守衛的攝影社員怠怱職守,竟也出神地觀看拍賣情況。于是高舉著的秋庭裏香照片、大聲喊價的男學生、如漩渦般打轉的興奮等景象,讓大岡幸惠那些女生當下立刻了解會場中正在進行什麽樣的活動。就在她們很受不了地想說男生還真是白癡,這麽容易騙啊?一邊正想要離開會場時,大岡幸惠卻怱然在大叫的男學生群中,發現不過三天前才來跟自己告白的高橋泰西。如果真要勉強幫高橋泰西說句公道話,那就是他喜歡的始終是大岡幸惠,換句話說秋庭裏香就像是電視上的偶像一般的存在,不過就是內心的憧憬罷了。但是,大岡幸惠當然不可能了解男人這種純情,對著慌慌張張跑過來想解釋的高橋泰西,揮手就賞他一個巴掌,讓他的面頰染上一陣火紅。就這樣,他被甩了,還真是幹脆迅速。
  惡心,別靠近我!

  大岡幸惠的話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寬容,高橋泰西當場被擊倒,包圍在他四周的男生異口同聲地出言表示同情,說什麽「太過分了,女生還真恐怖,有必要說成這樣嗎」,相反地女生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邊走出准備室。倒在那邊好一會兒的十六歲遊泳社員高橋泰西,突然一起身,沒讓人看見他拭去滿臉滂沱熱淚的舉動,便直接喊出新的數字——也就是八千圓,他的所有財産。周遭男生全都發出「哇」的驚歎聲:「幹得好,一年級小鬼」、「這樣才是男子漢」。當大家都以爲終于要塵埃落定的瞬間,直到最後關頭才出手的是三年一班,已自棒球社退隱的芝野真澄。他僅在短暫的瞬間想起今年秋天即將上市的美少女電玩,那是傳說中的劇作家耗時三年完成的新作,而且還是限定販賣三千套的珍貴電玩。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不論如何都想弄到手,一旦轉賣絕對可以賣到好幾倍的價錢。當然,他不會轉賣,他打算走過各種不同劇情後,很寶貝地保存下來,甚至都已經決心將來和誰結婚時,都要把這套電玩當作入贅「嫁妝」。然而,如今他的眼前是秋庭裏香的照片。
  猶豫再三後,芝野真澄才這麽脫口而出,八千五百圓,放棄美少女電玩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所謂的人生就是這麽一回事,爲了得到某種東西,就必須失去某種東西。局勢演變至此,終于開始呈現出消耗戰的迹象。八千六百圓,高橋泰西不肯放棄,計算上個月零用錢余額後一邊追加預算。前棒球社芝野真澄立刻提出八千七百圓的價錢。高橋泰西確認過錢包中的數目,喊出其中總額八千八百七十三圓,但是前棒球社芝野真澄卻露出冷笑,實在非常壞心地喊出八千八百七十四圓。高橋泰西臉上流露出懊惱的神情,對背後朋友哭訴,嚷著要借錢,卻被曉以大義一番。「你表現得很好、真的表現得很好喔」、「你已經努力過啦」。「嗚、嗚」,高橋泰西呻吟。「幹得好」、「你真的很努力耶,一年級小鬼」、「你是最棒的啦」,響起的掌聲及口哨聲,贊揚失敗者的爽朗熱血男兒。然後,在羨慕、憎恨以及反感的情感漩渦中,映著秋庭裏香的照片即將落入前棒球社芝野真澄手中的那一瞬間……
  「一萬圓啦啊啊啊啊啊!混蛋——!」
  有人大聲嘶吼。
  是戎崎裕一。
  順道一提,已經快哭出來了。

  2

  A、E、I、U、E、O、A、O,社員進行發音練習的認真聲音響徹音樂教室,KA、KE、KI、KU、KE、KO、KA、KO,距離正式開演僅剩三小時,社員臉上也差不多開始陸續顯露緊張神色。雖然每個人表情都還挺從容的,也會玩耍嬉鬧、開開玩笑,不過氣氛果然和平時不同。時而聲音過大,時而聲音過小,有時笑得太誇張,相反地有時則完全笑不出來。不論經曆過多少舞台經驗,仍然無法習慣這種正式開演前的氣氛,畢竟是要站上舞台,演出不是自己的另一個某人,扯開嗓門,或哭或喜,和他人相互擁抱或打架。這是在這種所謂「戲劇」的制度之下,所公然允許的非日常生活,也就是要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
  但是,這裏卻有一個人完全沒有緊張的感覺。
  「所以說嘛,真美呢……」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
  柿崎奈奈將臉轉向聲音來源,輕歎口氣,真美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講手機。聽她那撒嬌的聲音有時哽咽,還摻雜仿佛低聲下氣的請托之感,對方大概是要分手的男友吧。她也沒打算要偷聽,不過真美的聲音很大,一字一句全都傳進自己耳中。分手的理由似乎是在對方那個男生身上,因爲他喜歡上真美以外的其它女生了,真美因爲這樣被甩了、被抛棄了。這對自尊心強烈的真美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狀態。
  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來……
  真美真誠傾訴的聲音聽來還相當堅定,在那聲音的推波助瀾之下,大多數男生肯定都會心頭一揪,感動不已。真不愧是話劇社的人啊。
  回首真美過去的戀愛史,她恐怕已經不再喜歡對方那個男生了。只不過因爲被甩、被抛棄,自尊受到傷害,所以才想重新奪回那個男生。她甚至可以斷言,如果那個男生回頭,真美三天之內就會把他給甩了吧。這不是複仇,而是捍衛本身尊嚴的行爲。簡而言之,真美就是這種女人。
  真受不了耶,她邊想,才剛剛再度歎氣時,副社長相馬千佳走過來。
  「我們那位寶貝公主是怎麽回事呀?」
  她裝男聲是因爲千佳的角色是大臣,劇本設定是比國王還有能力,實質管理國家運作。她到底是想諷刺什麽呀?
  奈奈誇張地雙手一攤。
  「誠如所見,她如今可謂鬼迷心竅了。」
  「喔~~」
  「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大臣?」
  「本人職務是治理國家,勸谏公主則必須仰賴身爲父皇的國王了。」
  國王?是指我這導演嗎?
  千佳還真是個壞心眼兒的女人耶。

  ﹡

  「你是白癡喔你。」
  我假裝沒聽見山西的數落。如今,走在走廊上的我,手上正拿著裏香的照片,那是在秘密拍賣會上標到的東西。
  「那些什麽照片,你不是已經照了一大堆了嗎?」
  山西啰哩啰唆地唠叨個沒完。
  我聽著聽著也開始火大,不禁反駁:
  「是沒錯,可是就因爲這樣,我才不喜歡讓這張照片被其它人買走。」
  「你的心情我也了解,可是一萬圓耶!一萬!」
  「……那又怎樣。」
  「有一萬圓的話,大概什麽都買得起了吧!這樣很浪費耶!」
  唔,他說得沒錯。
  管他是電玩、書或是底片都買得到,另外也可以當作昂貴望遠鏡頭的購買基金,的確花這一萬圓實在有夠心痛。
  可是呢,仔細想想。
  自己可以忍受這張照片被哪個家夥貼在房間裏嗎?
  不可能的吧?無法忍受吧?就算得標價格超過十萬圓,我也一定會拚命把東西買到手吧。
  或許是察覺到我這樣的心思,山西彷佛難以苟同地歎一口氣。
  「有什麽關系,就照片而已,給其它什麽人又怎樣。」
  「絕對不行。」
  「可是,那是照片耶?又不是裏香本人。」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受不了耶,山西大聲說:
  「難怪人家會說因嫉妒而發狂的男人最恐怖了!」
  「你說什麽!」
  兩人已經稍微打了起來。讓他嘗嘗腋下鎖頭功的厲害,我使勁緊勒山西脖子,山西一邊發出呻吟,朝我右側腹部的肝髒打下去。可惡,這家夥明知我的肝以前出過問題,還故意打肝。
  「放開!叫你放開啦!住手!」
  「你才是!」
  「頭斷掉的話怎麽辦!」
  「肝炎複發的話你要負責!」
  「笨戎崎!」
  「臭山西!」
  山西在焦躁之余,突然一只手伸向我的腹部,另一手隨之纏上我的左腳,接著直接彎下腰去。他該不會是想要就這樣使出原爆固定式吧!?會死人的,這招弄不好的話會死人的。我將重心往前移,抵抗山西的企圖,哪有那麽簡單被你摔出去啊。
  「你們在做什麽啊——!」
  突然一陣怒吼之後,啪答啪答的腳步聲隨之沖過來,我和山西頓時就被分開來,或者該說是被彈開來。臀部重重摔到地面上後,擡起頭想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只見鬼大佛就站在面前。國語教師,近本覺正四十三歲。
  「你們在做什麽!戎崎!山西!」
  「對不起!我們只是玩一下而已!」
  「站起來——!立正站好——!」
  「是!」
  「喔!」
  我和山西保持立正姿勢,如果再惹惱鬼大佛就大事不妙了,順帶一提,昨天才被命令做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
  視聽教室的攻防戰,非常理所當然地以我們的戰敗劃下旬點。男教師隊的挽臂聯隊攻擊終于破門而入,把死守到最後一刻的我和山西撞得趴到地上。不過呢,那也算是我們的勝利,畢竟當時視聽教室的屏幕正在播放美麗的俄羅斯電影,棘手的東西也全被偷渡出去了。
  審問相當嚴厲,而我們當然是裝傻到底。
  「老師,怎麽啦?」
  是的,我還爽朗地這麽說。
  「我們只是在看電影啊?」
  你看,我說著望向屏幕。老掉牙的黑白電影中,一個身材纖瘦的少年正在唱歌,少年所吟唱出的高音樂曲真的好美。鬼大佛露出懊惱的神情,一邊指示男教師隊員徹底搜查,但是搜出來的全都只是俄羅斯電影而已。
  「爲什麽不立刻把門打開?」
  「我們嚇了一跳,沒發現是老師。」
  「不可以說謊!」
  「沒有啊,是真的。」
  雖然鬼大佛逐一質問學生,但是我們在所謂「友情與保身雙贏」的強烈牽絆連結之下,個個守口如瓶。
  結果,鬼大佛也只能懊惱離去。
  我和山西只不過稍微打鬧一番就換來一陣怒罵,大概也是因爲昨天的余怒未消吧。這樣是很沒天理沒錯,不過對于這種程度的對待姑且一笑置之吧。
  當我心底正湧現勝利者的寬容時,鬼大佛龐大的身軀倏地挨近。
  「戎崎,我可沒忘記昨天的事情。」
  他以仿佛要舔遍我全臉的極近距離這麽說,還真是魄力十足。
  我畢竟受不了,忙把臉往後縮。
  「您……您是指俄羅斯電影放映會嗎?」
  「還想裝傻?」
  「什麽意思啊,裝傻?你知道老師在說什麽嗎?」
  我轉向山西。
  當然,山西也是極度誇張地裝傻充楞。
  「不知道啊,什麽?老師,您是什麽意思啊?」
  「你們這些小子還挺有種的嘛!」
  鬼大佛的臉上顯露焦躁,平常已經瞇得很細的雙眼,現在瞇得更細了,各種情緒在他眼中燃燒。雖然那驚人的魄力讓人幾乎嚇得發抖,不過我和山西仍憑借僅存的從容嘻嘻哈哈傻笑。
  「可別以爲事情就這麽算了。」
  鬼大佛抛下一句老掉牙的台詞後離去。我和山西望著他的背影,互相對望了一眼,接著便笑了出來。
  鮮少有機會能把鬼大佛整得這麽灰頭土臉的。
  「戎崎,不覺得餓了嗎?」
  「嗯,對耶。」
  「那到模擬小吃攤去吃點東西吧。」

  ﹡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小小的偶然堆砌而成。向世古口司拜師學料理的竹內惠那,後來決心要開個人小攤,而且還很拚。那是間提供手工意大利面的正統意大利料理小攤,世古口司也幫忙構思菜單。但是,竹內惠那卻突然因爲頭痛向學校請假,當然也就沒辦法開什麽小攤,走投無路的竹內惠那只好打電話給世古口司,以噙著淚水的聲音拜托他,希望他把小攤接下來做。
  「如果是世古口學長,就可以放心交給你了。」
  既然對方都以噙淚的聲音拜托,怎麽可能拒絕。就這樣,他就在聚集于中庭的「小攤村」一角,開起「世古口餐廳」。
  只要是女生,一提到料理人世古口的手藝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小攤才開店沒多久,立刻形成長串人龍,光是世古口司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最後只好請因爲放心不下,陪著一起過來的水谷美雪幫忙。
  也就是說,兩個人的店。

  水谷美雪拚命工作。
  「可不可以請妳幫我下兩人份的意大利寬面,水谷?」
  「好。」
  「海鮮炖飯和起司培根意大利面煮好啰。」
  「好。」
  她將兩盤料理遞給客人後,同時結帳收了錢。然後邊望著世古口作菜的情況,邊聽下一位客人點菜。
  「有人點海鮮炖飯喔。」
  「知道了,海鮮炖飯。」
  「還有,意大利寬面煮好啰。」
  「嗯,我知道了。」
  起初雖然因爲不了解工作順序而感到困惑,不過逐漸習慣後,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種節奏。接受點菜、煮面條、將世古口做好的意大利面遞給客人,算帳。不能太急躁、同時也不能太慢條斯理,必須好好地配合呼吸動作才行。
  兩個人簡直就像真的在開店做生意一樣……
  辛苦是辛苦,但是好開心。只要是和世古口一起做什麽就會讓人好開心。把他做好的料理送出去也很開心,聽客人稱贊料理「好好吃」時更開心。
  像這樣也不錯呢,她想。以後總有一天,就會像這樣和世古口一起經營一家店,現在這麽想可能像是白日夢,可是十年或十五年後,說不定真的會實現。
  好不容易,客人不再上門時已經將近下午兩點。
  「休息吧,水谷。」
  世古口的聲音有些疲憊。
  「嗯,說得也是。」
  她點頭,自己的聲音果然也顯露疲憊。
  兩人在狹窄的小攤中,並肩坐在圓凳上。由于世古口身軀龐大,兩人只好緊緊靠在一起。
  雖然不好意思,也覺得很高興。
  「很累人喔,世古口。」
  「對啊,還好水谷在這邊,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會礙手礙腳的嗎?」
  「哪會,妳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如果水谷不在的話,就不能這麽順利了。」
  嘿嘿嘿,兩人相視而笑。
  雖然不好意思,也覺得很高興。
  兩人擁有一家店的白日夢,也逐漸讓人感到不再那麽遙不可及。兩人一起工作、做料理,守護店鋪。
  應該會很開心吧,一定的。
  「喔,打烊啦。」
  不久後,戎崎裕一來了,山西保也在一起。
  「還在營業呀。」
  世古口立刻起身,緊挨在一起的肩膀離自己而去,雖然感到落寞,可是有時候好喜歡看著世古口爲了做料理而站起來的身影。
  「歡迎光臨。」
  水谷美雪一起身,刻意試著以店員的口吻說:
  「相問要點些什麽呢?」
  戎崎裕一狐疑地盯著她。即便遲鈍,後來似乎也搞清楚怎麽一回事,于是假裝有點猶豫,一邊以顧客的口吻說:
  「有沒有推薦的菜色啊?」
  他還刻意裝出苦惱的神情。
  她得意洋洋地試著說:
  「本店的料理都很好吃喔,因爲主廚的手藝很好。」
  「喔?是嗎?」
  「嗯,不管哪一道都很好吃喔。」
  世古口很老實地害臊起來,只見他滿臉通紅地呢喃什麽:「沒有啦,哪會啊,我還差一大截呢……」他懂兩人是在開玩笑嗎?還是不懂呢?那反應實在太像是世古口的風格,惹得所有人當場都笑了出來。
  「那就茄汁蛤脷意大利面。」
  「我也要點那個。」
  兩人點了相同的菜。
  她姑且在點菜單上記下來,拉開嗓門說:
  「客人點菜,麻煩你了!茄汁蛤蜊意大利面兩份!」
  「茄汁蛤蜊意大利面兩份!」
  兩人互相重複固定的台詞後,世古口隨即手腳利落地開始作菜,戎崎裕一在一旁斜眼看著他那樣子,這才好不容易恢複普通口吻開口說:
  「美雪,妳來幫忙店裏的生意喔?」
  「嗯。」
  「好像做得很開心嘛。」
  「是挺開心的。」
  最基礎的西紅柿紅醬已經事先做好,所以茄汁蛤蜊意大利面沒兩三下就完成了。世古口一甩鍋,面條和醬汁剎時融爲一體,他以面杓將料理移到盤中,淋上特純頂級橄榄油就完成了。
  「喔,好吃。」
  「好厲害,味道很正統。」
  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像餓犬般狼吞虎咽,將面大口大口塞進嘴裏。說真的還真希望他們能好好品嘗料理的美味。
  「喂,小裕。」
  「幹嘛?這真的很好吃。」
  「裏香呢?」
  「不知道,被一個叫做柿崎的女生叫去,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司,你的手藝是不是又進步啦?」
  「咦?有嗎?」
  「嗯,這比車站前那家店還好吃。是吧,山西也這麽覺得吧?」
  「是呀、是呀。」
  「你啊,吃的時候也稍微品嘗一下味道嘛!」
  「啊呦,幹嘛啦,笨戎崎。別搖,我這樣很難吃耶。」
  「吃完要不要來杯冰紅茶?免費招待喔。」
  「喔,賺到了。」
  「不愧是司,真慷慨!」
  三個男生似乎很開心地鬧成一團,看著他們總覺得有點羨慕,男生爲什麽可以像這樣打打鬧鬧的呢?和女生之間的交往模式還真有點不一樣。
  話說回來……
  裏香是打算作什麽呢?
  被話劇社的柿崎叫去,應該是爲了上次那件事吧。

  3

  暫時先秘密行動。現在也只有告知社員劇本有所變更而已,真美如果真的不能用,就打算派她上場。她心底大概就是這樣的盤算,柿崎奈奈因此把秋庭裏香叫到目前充當大道具放置場的體育館用具倉庫。跳箱或體操墊之類的東西問,塞滿城堡、樹木、橋等布景。把這些布景隨處擺到台上,就能創造出一個舞台。
  「不好意思,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柿崎奈奈覺得很抱歉地說:
  「而且說到底也只是候補演員,不一定能上場的。」
  秋庭裏香仰望城堡的布景,那是最大的舞台裝置,高將近三公尺。話說回來,真的是好長的頭發,一旦站上舞台,光是這頭長發就夠光彩奪目了吧。
  「不要緊,我明白。」
  看著回過頭來的她,柿崎奈奈隨即否定自己方才的想法,不只是黑發呀,不論是容貌、姿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光彩奪目,具有了不起的存在感。即便被委托這麽一個爲難的差事,又被叫到這種地方來,卻沒有顯露絲毫動搖。她那堂堂正正的凜然姿態,似乎此時此刻已經站上了舞台。
  真美根本就難以匹敵……
  當然,真美她也有兩把刷子,即便找遍附近高中話劇社,擁有真美這種等級演技的社員還真沒幾個。不過,就算是那個真美,大概也遠遠不及秋庭裏香。她具備某種決定性差異的特質。至于那所謂的某種特質到底是什麽,柿崎奈奈自己也搞不清楚。

  插圖020

  「那麽,台詞方面……」
  「今晚你伫立窗邊,只要能讓我窺見你的身影,僅僅如此或許就能讓我領略幸福的滋味。從世界的這一端到另一端,所綜合起來的所有幸福,全都能夠隨之握人手中吧。」
  秋庭裏香說出的是變更後的台詞。
  雖然台詞經大幅削減後,公主已經幾乎不需要說話,不過公主好歹都是主角,多少還是有一點台詞。她是在昨天傍晚把劇本交給她的,所以背台詞的時間只有區區一個晚上。如果不習慣的話,背台詞是相當吃力的,這種事情需要獨特的記憶力,該說是需要訣竅嗎?她本來也覺得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大概沒辦法背熟吧,所以也都打算要用提詞海報了。但是,秋庭裏香剛剛所說的台詞完美無瑕,一字不差。
  她有些驚訝。
  「妳該不會全都記下來了吧?」
  「記下來了。」
  「每一幕的連接也都記下來了?」
  「記下來了。」
  「演技說明呢?」
  「舞台、演出附注說明裏有寫的全都記下來了。」
  「全部?」
  「嗯,記下來了。」
  爲了測試,她試著念出第二幕下臣的台詞,秋庭裏香也准確說出對應台詞。而且,不只是念台詞,還以語句段落、抑揚頓挫,精彩表現出公主的情感。
  太完美了,不對,大概已經超越自己一直以來所想象的完美。
  「真驚人……」
  她不禁如此呢喃,但是秋庭裏香沒有害臊,也沒有洋洋得意,只是沈穩地站在那裏。
  導演的血液爲之騷動。
  好想訓練這女孩的演技,然後把她推上舞台,讓她吐出台詞,那大概會是最棒的舞台吧。不會錯的,只要有這女孩在,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唉,爲什麽沒能早點發現這女孩呢,這個無與倫比的寶物。
  柿崎奈奈壓抑著滿心興奮說:
  「我們就大概來排一遍吧。戲裏每一幕都有主軸訴求,我希望妳能依此來發揮演技。」
  說不定……柿崎奈奈腦中浮現某個想法,這女孩說不定比我還了解公主吧。
  所謂的演技,不僅止于高聲念台詞,也不是大哭大叫,而是在了解出場人物的心以及存在後,將之傳達給觀衆。所以演戲最重要的是,演出者必須了解出場人物。
  我知道了,秋庭裏香點頭。
  那我們開始吧,柿崎奈奈說。

  ﹡

  不愧是以悠久曆史自豪的學校,有許多來賓莅臨山上祭,其中大部分都在感歎學校的沒落。校長只覺得顔面無光,但是總不可能說什麽「我走馬上任時已經沒落到想救也救不回來的地步了」,所以也只能對畢業校友的挖苦擠出和藹笑容。
  總之,爲了那些所謂的來賓,停車場規定禁止一般人使用,還豎立告示牌寫著「禁止使用停車場」。但是,有輛黑色跑車完全無視告示牌的存在,硬是開進停車場。不知道是神經太大條,還是單純是個笨蛋,車主還先把告示牌移走,把車開進停車場後又再次把告示牌放回原位。
  坐在車上的是個男人,頂著一頭與今時今日格格不入的卷發。雖然品味差到極點,全身上下卻全是高級品,手腕有只法蘭克穆勒的手表閃閃發光,他正是地方上少數有力企業的小開。
  「來,請。」
  在那個笨小開的引導下,步出車門的是個裙子短到不能再短的女人,大幅敞開的胸前挂著一條鑲鑽的項鏈,那是一旁的笨小開送的禮物。不管是L V名牌包、白金腳煉或是TIFFANY項煉,全都是那男人送的東西。只不過,唯獨那只符合左手無名指尺寸的戒指還沒收,雖然對方曾經想送,不過察覺到的女人巧妙拒絕了……不,是持續回避。
  他不僅有錢、有頭有臉地也很吃得開,當作玩玩的對象再好不過,不過她可沒打算和這種鄉巴佬結婚。
  「這學校,之前我念的時候還是一間名校,現在水平都趺得一場胡塗了。」
  男人很了不起地說。
  哇,這樣喔,女人很誇張地流露欽佩神情,以甜膩膩的聲音說:
  「好厲害喔,慎治的腦筋好好喔。」
  「那也沒什麽啦。」
  的確,那根本就沒什麽。以男人的年齡推算,當他就讀時,這間學校早已經不再是名校,大概算是差一點三流或是二流的學校。自己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種事情怎麽會不知道。
  會說出這種立刻就會被拆穿的謊,死撐著這樣膚淺的虛榮,應該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吧。唉,實際上本來就是個笨蛋了。
  雖然心底這麽想,她還是挽住男人的手臂。
  「好了,走吧。」
  「我老爸也會以來賓身分過來,等一下再幫你們介紹。」
  「咦,怎麽辦,人家覺得好煩惱喔。」
  「不要緊,之前不是見過一次面了?我老爸對妳也覺得很滿意,用不著緊張啦。」
  她不是在煩惱那個,是根本就不想見那種低俗的笨老爸,還會用色瞇瞇的眼神盯著自己呢。
  差不多該分手了吧。
  下次再來撒撒嬌,纏著他買鑽石耳環,等到東西買到手後就立刻分手吧。

  ﹡

  今天谷崎亞希子雙眼有些充血。平常就已經人手不足,偏偏值早班的久保田明美又昏倒了,
  看來應該是貧血。拜她之賜,工作量是平常的兩倍。一整天都是打不完的點滴,還得幫忙那些只有自尊很高的阿呆醫師,一邊還要全數擊退色瞇瞇患者的偷摸攻擊,總之忙得昏天暗地。
  「吉田先生,量體溫……」
  屋漏偏逢連夜雨,吉田先生突然就是一陣嘔吐,覺得惡心也要早點說嘛,那樣也可以拿盆子來啊。
  清理嘔吐物當然也是護士的工作。
  變得更忙了。
  頭昏眼花。
  她一邊承受各種事情,又擦、又丟、又洗,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氣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今天是值白天班,再一個半小時就下班了,沒辦法也只能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抽空休息。她全身疲憊,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她一邊啜飲泥水般的咖啡,走向休息室。
  「身體覺得怎麽樣?」
  「啊,谷崎小姐。」
  橫躺在沙發上的久保田明美想要起身。
  亞希子當然要她別起來。
  「好好躺著。」
  「對不起。」
  「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嗯,好一點了。」
  「來量量血壓吧。」
  「可是,谷崎小姐應該是在休息時間吧。」
  「沒關系啦。」
  血壓數值收縮壓八十九、舒張壓五十七,很明顯是低血壓,如此看來會昏倒也不足爲奇。
  「妳今天應該不可能繼續工作了,先回去比較好喔。」
  「我不可以做出那麽自私的事情。」
  爲了讓她明白要好好休息,亞希子刻意以嚴厲的口吻說:
  「死撐到最後,反而給周遭的人添麻煩不就沒意思了嗎?認真負責是妳的優點沒錯,可是所有一切都想處理到完美周到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也只有像夏目那種人才做得到啦!」
  「夏目醫師真的很厲害呢!」
  「那家夥比較特別,像他那種人少之又少。」
  前天夜裏,三名因工廠意外受重傷的患者被送進醫院,值班的夏目隨即展現處理問題的高超本事。他一眼望去隨即完成檢傷分類,緊接著簡直像機械似地進行縫合或摘除玻璃碎片等。所謂的「檢傷分類」是分辨患者傷勢,決定治療的優先級,其實並沒有太多醫師能夠流暢且完美地完成檢傷分類,因爲在某些狀況下,也有可能必須放棄治療,也就是對患者見死不救。實際上,前天夜裏就有一個人救不回來。夏目沒有絲毫猶豫或迷惑,放棄了那個人,然後傾全力救治另兩人的生命。結果,兩人獲救、一人死亡。如果是其它醫師……或許三個人都救不回來吧。
  「我爲什麽沒辦法活得像夏目醫師一樣呢?」
  亞希子從明美的呢喃中察覺到什麽。
  「妳該不會是喜歡夏目吧?」
  沈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實在難以理解,那個任性男人到底是哪裏好啊?醫師在醫院中算是特權性的存在,所以很多護士都對醫師懷抱憧憬,如果能結婚更是像釣到了金龜婿。話雖如此,明美應該不是那種事事算計的女人,而是更認真,或者該說是笨拙吧。
  她坐到圓凳上試著問:
  「那家夥是哪裏好啊?」
  「他不是很溫柔嗎?」
  呃,溫柔?夏目?
  「而且也很認真。」
  她說認真?哪裏認真呀?
  即便看的東西相同,不同的人來看似乎也會引發截然不同的觀感。又或許明美的觀感才是正確的……不,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她甚至可以如此斷言。明美的雙眸蒙上一層陰影。
  唉,戀愛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話劇社的學妹昨晚來找我商量,聽說主演的女生好像沒辦法用,問我應該怎麽辦。他們都是我在暑假擔任校友返校指導活動時,照顧過的學生。」
  「喔。」
  「我提供各種建議後,突然覺得好懷念。然後把自己以前在話劇社的劇本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天亮了。」
  「熬通宵?」
  「對啊。」
  「所以身體才會不舒服吧?」
  「或許吧!真沒想到才一晚沒睡就昏倒。」
  明美將手腕放到臉上,然後沈默不語。她想明美是不是在哭,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又不是什麽嚴重到需要哭的事情。
  「任何人都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嘛!」
  「是。」
  「以後記得要好好睡覺就是了。」
  「是。」
  唉,好想抽煙喔,又不能在這邊抽。
  「妳以前是真的很喜歡演戲吧。」
  「之前是真的很喜歡,也只有演戲能讓我像那樣子地全心投入。現在應該已經沒什麽能讓我那麽沈迷了吧!」
  「妳該不會覺得,高中是妳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吧?」
  這次還是沈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唉,這也是情有可原。學生時代總會讓人特別感到回味無窮,十幾歲是光輝的季節——曾有個外國演員這麽說過。不過,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受到家庭、父母的束縛,對于未來感到膽怯,被那些難以盡如人意的交友關系搞得昏頭轉向,即便是十幾歲那時候,應該也不是只有快樂的事情而已。光輝或許的確存在,但是也會有同等的陰影存在,不是嗎?
  自己也是在年事稍長後,才察覺到這一點的。
  自己以前也曾想回到十幾歲那時候,不過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就不會再那麽想了。
  現在比較好。
  自己照顧自己,不論是艱辛或痛苦全靠自己承受,一邊活下去的現在比那時候好多了。
  明美總有一天也會察覺吧,察覺到這一點。
  「唉,其實變成大人也不錯,雖然由我來說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就是了。好了,差不多該回去工作啰。」
  休息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那個,谷崎小姐……」
  「嗯?」
  「謝謝妳。」
  她是在謝什麽呢?幫她量血壓?還是跟她聊天?谷崎亞希子搞不太清楚狀況,不過還是誇張地笑了。
  「等我下班再送妳回家,妳就再多睡一個小時吧。」
  「那怎麽好意思……真的可以嗎……?」
  「嗯,趁機會去兜兜風也不錯呀!」


  4

  夏目吾郎正在睡覺。夜班讓他疲憊不堪、工作讓他疲憊不堪、人生讓他疲憊不堪,他因此陷入深沈睡眠。他連回公寓的力氣都沒有,如今躺在醫院的值班休息室,縮在那張又窄聽說還有跳蚤的床鋪被窩中。他的雙眼緊閉、嘴巴緊閉,鼾聲如雷,不久嘴巴張開呢喃些什麽。然而,那聲音終究無法傳達給任何人,絕對沒有辦法。

  ﹡

  大學附屬醫院中的競爭極度激烈,腦袋也好身體也罷,都必須徹底運用才行,有時爲了自己還必須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而且,這種事也已經做過好幾次。可是,只要對這種事有絲毫猶豫,就無法步步高升。
  有時也會害怕這個逐漸變得汙穢不堪的自己。
  「好了、好了,吾郎。」
  每當這個時候,安慰自己的就是小夜子。
  「這不是吾郎的錯嘛。」
  「不對,是我的錯。」
  「才沒這回事呢。」
  「我很明白,是我的錯。」
  有個叫做宮田的年輕研修醫生被踢到外地醫院去了,始作俑者就是我。因爲助教拜托我幫忙策劃,人家當然沒有明講,只是有次上完廁所後,助教就走到身邊。明明其它還有很多空位,他卻故意定到我身邊來。
  「要是宮田能到岐阜的R醫院去,實在讓人感激不盡呢。」
  助教沒頭沒尾地突然這麽輕聲呢喃。
  「我想你應該明白的,宮田也是。」
  實在是個討厭的家夥。
  如果想要我使出什麽無聊的小手段,開門見山說清楚不就結了。不過,正因爲那家夥在這方面向來都是做得不著痕迹,所以才能爬上助教的位置吧。
  即便一肚子火,我還是乖乖照辦。因爲根本就沒有其它選擇。
  我開始把重症患者一股腦地全塞給宮田,宮田並不是精神強韌的那種人,他是情感纖細的學者性格,本來打算長期待在大學附屬醫院中持續做研究,要說是醫師,還不如說是研究學者比較適當吧。我刻意將那些在鮮血以及痛苦中掙紮的病患,指派給那樣的宮田負責,理所當然地患者的哀嚎、鮮血、疼痛以及家屬的淚水逐漸將宮田逼入絕境。
  「夏目醫師。」
  有一次,宮田在走廊上叫住我。
  「爲什麽?」
  「嗯?什麽事?」
  「爲什麽都只把末期患者指派給我負責?」
  碰巧而已,我擺明就是睜眼說瞎話。
  「你只是碰巧被分派到那樣的病患。」
  「可是……」
  「這裏可是大學附屬醫院,負責的都是些棘手病患應該也很正常吧。患者去世的確很難受,不過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呀。」
  自己也很明白這擺明是在睜眼說瞎話,仍一邊這麽說。
  站在面前的宮田,雙頰明顯凹了下去,整個人應該是一下子暴瘦吧,大概是因爲連夜的治療,又或是因爲無法挽回患者生命的心力交瘁。宮田光是一周內,手上就有三名患者不治身亡。
  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差一點點就會被鬥垮了吧,我想。
  「夏目醫師,我……」
  「唉,你就別太在意了。我會盡量想辦法讓你負責輕症病患的,只不過這裏畢竟是大學附屬醫院,只要人在這裏,還是有些層面是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的。」
  我才讓他負責少數幾個輕症病患後,又開始把末期患者全塞給宮田。患者飽嘗痛苦、拚命掙紮、有時吐露詛咒,仍舊陸續撒手人寰。宮田的雙頰越陷越深,不久後就自動請調R醫院。
  夏目做得真漂亮,助教這麽對我說:
  「只要有你在,工作起來也輕松多了。」
  「謝謝您。」
  我深深點頭致意。
  「能受到您的誇獎是我的榮幸。」
  助教對于醫局內的派系鬥爭幾乎擁有完全的掌控權,由于深獲現任教授器重,一旦教授卸任,應該就會直接扶正。這也就是所謂的「趨炎附勢」,本來就只能如此,不是嗎?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兩個選擇而已,看你是要爲了贏而努力,還是疏于努力而失敗。
  我完全沒打算要輸。
  與其嘴巴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同時存有介乎善惡之間模糊地帶的惡意,還不如心底全被染成漆黑一片更顯得潔淨。對于那些明明本身都有分,嘴上卻說什麽「宮田還真是可憐呀」、「夏日醫師也真是的,應該可以不用做得那麽絕」的虛僞同事,我甚至覺得反胃想吐。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忘記宮田的臉龐。逐漸凹陷的雙頰時常在腦海中浮現。
  『爲什麽啊,小夜子。既然決定要髒到底,就希望連心底都變得一片漆黑,我可是真心那麽想的。可是,如果我對妳抱怨那些事情,光是這樣我就比那些充滿僞善的同事更肮髒了。』
  我在心中抱怨個沒完。小夜子抱膝定定凝視我,似乎能將我心中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我果然是很軟弱的,好想跟妳訴苦,讓自己感覺幹淨一點。還是沒辦法徹底變強啊。真徹歉,小夜子,竟然跟妳說這些事情。唉,我是認真想變成漆黑一片的,想要變成能夠面帶笑容地舍棄某人的那種人。』
  不久後,小夜子不發一語地起身離去,只剩我獨自一人被留在沒有點燈的客廳中。我們居件的老舊公寓窗戶裝的是毛玻璃,是有類似雪結晶花紋的毛玻璃。那些毛玻璃沐浴在傍晚的光輝中閃閃發亮,太陽再過一會兒就要西沈,到時候就會變冷吧。差不多該點暖爐了。
  好不容易,小夜子回來了。
  「來,吾郎。」
  她遞給我的是一杯裝有熱牛奶的馬克杯。
  「很好喝喔。」
  「喔,謝啦。正好最近胃在痛。」
  「你喝喝看。」
  在她的催促下所喝下的熱牛奶,帶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味道。
  「這味道很特別。」
  「是洋槐的蜂蜜,我加了些增加甜味。」
  「咦,蜂蜜啊。」
  「蜂蜜很有意思喔,每一種蜂蜜的味道都完全不同耶。蘋果花的蜂蜜就有蘋果的香味,七葉樹的蜂蜜就很濃厚,油菜花的蜂蜜就很清爽呢。」
  「好好喝,真的好好喝。」
  我慢慢喝完整杯熱牛奶,夕陽一旦西斜,下沈的速度就會變得特別快,沒多久房裏就變得漆黑一片。唯有小夜子幫忙點起的暖爐紅色火焰,微微照耀房間。不論是我、還是我手裏拿的馬克杯,以及抱著膝蓋的小夜子,所有的一切都染上火焰的紅色。
  「吾郎。」
  「嗯。」
  「不要緊的,不管什麽事想說就說吧。」
  小夜子這麽一說完便挽住我的手臂,然後將小小的頭靠在我肩上,柔軟的頭發搔得我的面頰直發癢。
  「不管被染成多黑都沒關系,盡管把所有一切都說出來吧。」
  就算真是那樣,我也會原諒吾郎的。不論變得多肮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都沒關系。
  燃燒的暖爐散發紅色光芒。
  熱牛奶還冒著熱氣。
  含一口在嘴裏,洋槐蜂蜜的甜味就在口中蔓延開來。
  小夜子在這兒。
  就在身邊。
  「嗯,知道了。」
  要這麽說出口已經耗盡全身精力。不論變得多肮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就只有小夜子一個人會陪在自己身邊,了解自己。既然如此,無所謂,就變肮髒吧,變成討厭的人吧。
  小夜子,對不起……
  我選擇在心底呢喃那些終究無法說出口的話語。就這樣,我連小夜子也一並利用了,爲了讓心裏感覺更輕松而對她撒嬌。正因爲如此,不論變得多肮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唯獨那份愛慕她的心情絕不能失去,唯獨那樣的心情必須頑強守護。
  那是我唯一的免罪符。

  ﹡

  夏目吾郎還在深沈的睡夢中,一翻身,緊抱住棉被。他的臉埋到枕頭裏,雙唇微微掀動,同時發出聲音。聽他呢喃的人已經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值班休息室中只剩他孤單一人,不論任何時候部是孤單一人。

  5

  山西有夠陰沈。
  從剛剛開始就不發一語,我說要到二班的鬼屋去,他搖頭,這我可以接受。男扮女仆吃茶店還是搖頭,這我也沒話說。可是,我問說迷你裙吃茶店怎麽樣,這也不行,這樣就太奇怪了。
  山西有夠陰沈。
  低著頭,走路有氣無力,雙手有時還插在褲袋中,簡直像個鬧脾氣的小朋友。
  我起初還小心翼翼地哄他,不過焦躁情緒也隨之逐漸累積。
  「少在那邊擺臭臉啦!」
  我說著從他屁股踹下去。
  「痛、痛、痛。」
  他大聲呻吟,可是也沒打算使出摔角招式回敬我,往這邊看了一下立刻又陷入沈默。
  山西有夠陰沈。
  不過呢,這家夥本性陰沈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因爲本性陰沈,有時候就會像這樣一聲不吭,偶爾也會變得不跟別人打交道吧。
  他就是這種人,我明白。
  話雖如此,還是會放在心上。該怎麽辦才好呢?曆經一番苦惱後,我開始試著回想山西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陰沈的。到司的店裏那時候還很有精神,和平常滿嘴淨說些無聊事情的山西沒兩樣。司請喝紅茶那時候,也和平常沒兩樣。
  「我看你就來開間店怎麽樣啊?」
  我對司說。
  因爲做料裏的司看起來真的好快樂。
  嗯,司點頭。
  「以後總有一天想要擁有自己的店。」
  「喔,很有幹勁嘛。」
  「叔叔說要介紹我到東京一家有名老店去,他問我要不要到那邊去工作看看。那樣的話,我的夢想還是希望有一天能擁有一家自己的店。」
  喔,我悶哼。
  「好厲害喔,很具體嘛。」
  「嘿、嘿、嘿。」
  「一定要生意興隆,然後上電視喔,當個什麽N H K料理節目講師之類的。」
  「那是不可能的啦!」
  「哪會啊,很難說。」
  真的很難說,因爲司就是擁有某些特質。一旦確立目標就能心無旁骛地去拚,或者該說是會努力堅持到底吧,而且本人幾乎沒有「自己正在努力」的自覺,就只是全心投入、埋頭苦幹。
  像他那樣的人,不論多高都爬得上去。
  我和山西就不可能了,我們對于各種事情都自作聰明地想太多,所以常會因此停下腳步,藉以確認自己現在身在何方。而司,即便在那期間仍舊持續不停地往前走,專注追求自己的理想。然後,幾天、幾年或是幾十年之後,司早已大幅領先我們走到好前面去了。
  過去,我也曾爲此覺得難受。
  羨慕司羨慕得不得了。
  但是如今,自從下定決心要和裏香一起生活下去,就可以坦率地將那種情緒咽下去。
  我已經有裏香,最棒的東西已經被我拿到手。
  所以,再也不會羨慕司了。
  「你知道我老爸是做土木建築的吧。」
  山西終于開口。
  啊,我姑且點頭。
  即便是這種笨蛋,山西也算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老爸經營一家大規模的土木建築公司,叔叔在這個城鎮的議會當議員。
  山西是獨子,也就是繼承人。
  「那什麽人民稅金,花得可凶了,三不五時蓋那些毫無意義的道路。只要一在家,就會聽到類似的事情,宮商勾結什麽的,做那種事情就像小偷吧。或者該說是挖國家的稅金嗎。」
  「嗯,算是吧。」
  「可是,我就是靠那些事情才有飯吃的。我的制服、書包、計算機、CD或是漫畫,全都是靠老爸去做那種事賺錢買的,我要靠那些偷來的錢才能活。然後呢,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些小偷,就算很明白是小偷,可是也很明白不那樣活不下去。如果有人間我,那樣的運作模式消失不見或持續下去比較好,我說得出口的大概也只有『持續下去比較好』吧。」
  好羨慕世古口喔,山西說。因爲那家夥光憑自己的力量過活,而且還朝著夢想勇往直前,好厲害,世古口,真的好厲害。
  山西不久後便陷入沈默,我也沒開口,兩人只管在喧鬧的校園內前進。一堆女生高聲喧嘩著與我們擦身而過,老師或許也在慶典氣氛的感染下放松心情,不但沒有責怪學生沒說敬語,反而還害臊地聊些有沒有戀人什麽的。穿布偶裝實在難過,完全看不到前面還是只猴子,有個家夥邊走邊這樣碎碎念。那個人身後不遠處還有個全身穿緊身衣的男生邊追邊發傳單,緊身衣男大聲喊叫著,可是他連頭部罩在面罩下,根本聽不見他在喊什麽。我不經意地撿起傳單,同時開口:
  「司比較特別。」
  「嗯。」
  我明白,山西低喃。
  的確,就連山西也很明白吧。不過明白歸明白,但也不可能因此就能把那情緒毫無抵抗地直接咽下去。實在很難有那樣的頓悟,司擁有確切目標並朝著目標邁進的身影,更讓山西察覺本身的愚蠢與悲慘吧。
  我自己過去也曾數度重複咀嚼這樣的苦惱,所以很明白山西的心情。
  但是,我沒打算安慰他。
  也沒打算鼓勵他。
  我和山西的關系並不是那麽一回事,互相拳打腳踢、冷嘲熱諷……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的。
  激勵鼓舞之類讓人覺得不好意思的事情,我才做不來。
  好了,該怎麽來取笑他呢?我思考這些事情。先說「少爲了無聊事情煩東煩西啦」,然後來個飛身踢擊吧。或是用眼鏡蛇纏身固定呢?也可以連續使出三澤光晴的肘擊。
  來大鬧一場,來大吼大叫,就那麽把一切都抹煞掉吧。
  畢竟。
  那又不是認真談談,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我突然間想起早八百年前的往事,小學三年級時因爲學生人數減少,市內好幾個學校遭到合並。我和山西所就讀的學校也因此廢校,春季起就開始到附近其它小學上課。那年春假,我們偷偷潛進預定拆毀的母校中,把音樂教室中的黑膠唱片全都搬出來,至于那時候爲什麽要那麽做,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和山西一起在校園中扔擲堆積如山的唱片,向右、向左,隨心所欲地盡情扔擲。只見老舊的唱片一圈圈打轉地從眼前飛過,然後摔落在已經被棄置的操場上。就這樣,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無數無數個黑點形成如同斑點的圖案。那些唱片中灌了什麽樣的歌曲呢?灌了誰的歌聲呢?我們當時到底是想扔些什麽呢?又或者是想破壞些什麽呢?
  啊,爲什麽會想起這樣的事情呢?
  都怪山西。
  都是因爲這家夥古裏古怪的。
  唉,算了,首先就來個飛身踢擊,之後的事情之後再來想。如果用飛身踢擊把他踹倒,山西會生氣吧。
  來大鬧一場,來大吼大叫,就那麽把一切都抹煞掉吧。
  「啊……」
  但是,這些想法並未實現。
  在走廊上前進的我們前方有一對情侶,不是學生,是一般參觀民衆,男的全身穿得有夠沒品味,女的裙子穿得有夠短。我伸手想要抓住山西手臂,哪裏都好,總之只要進入附近教室就好,管他是男扮女仆吃茶店,或是鬼屋都沒關系,一定要在那女的察覺到我之前躲起來才行。
  然而,她發現我了。
  現在已經不能躲藏或逃跑,我和山西維持相同步調持續前進。那男的硬是把女人的肩膀拉近,女人雖然像是任人擺布地挨著男人,不過神情卻相當理智冷靜。她看到我的臉,然後流露出更爲厭惡的表情。
  兩人逐漸接近。
  臉龐已經清晰可見。
  雖然已經是老早之前的事了,記憶卻格外鮮明地浮現腦海。
  PEUGEOT的副駕駛座、裙襬下的纖細雙腿、她的聲音、柔軟的肌膚、炙熱的氣息、任人擺布的自己、橄榄綠的高領上衣、左右各五朵花、落在手肘附近搖搖晃晃的內衣肩帶、亞希子小姐的怒吼聲、挨揍、雙頰火熱、內心火熱、等待的夏目顯得格外平靜。
  我和那時候的那個人——美沙子擦身而過。
  被男人手臂環抱著的她,突然一改之前那副厭惡的神情,微笑隨之緩緩浮現。誘惑般,又或者是嘲弄般的笑容。
  就這樣,我將她抛在背後徑自離去。
  我一邊感受美沙子整個人所散發出的氣息逐漸遠去,同時將各種情緒埋藏到心底深處。就這樣,讓所有一切就此結束吧,她已經是個陌生人,不管在某處重逢也要視而不見,即便對方出聲攀談也不回應。
  內心騷亂難平。
  想大叫。
  想放聲大叫,將所有一切徹底抹去。
  一回神,雙手正緊抓著剛剛撿起的傳單,薄薄的紙張已經變得皺巴巴,邊緣還有點破損。我不自覺地將傳單攤開,撫平皺痕,讀著上頭所寫的字。招募參加者,歡迎當天現場報名——
  「喂,山西。」
  「怎樣?」
  「走吧!」
  「走?走去哪?」
  「這個啦!這個!」

  6

  「真美不見了啦!」
  千佳這麽說著進來時,我們剛排練完。主角都不見了,千佳卻完全沒有慌張之感,反而一臉不耐煩。
  「怎麽辦,社長?」
  依舊是那副把責任全塞給她的語氣。
  柿崎奈奈坐到附近的墊子上。
  「真美跑掉啰?」
  「大概吧,她剛剛不是一直都在講電話嗎?然後,我才在想說終于挂電話了,結果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可能跑去她男朋友那邊了啦,如果在這種時間不見蹤影,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對啊!」
  距離開演只剩一小時多一點。
  「那怎麽辦?」
  「該怎麽辦呢?」
  莫名地笑了出來。
  千佳看到那抹笑容,露出狐疑的表情。
  「妳是在打什麽主意啊?」
  「沒什麽。」
  千佳的表情更顯狐疑,看著她那張臉覺得樂在其中的自己是不是很壞心眼兒呀。可是,就早會讓人發笑嘛,因爲事情正如之前一直期望的,水到渠成了嘛。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場話劇竟能遇到這種突發狀況真是太棒了,是的,太棒了。沒錯,今天的演出絕對會是最棒的舞台。
  「秋庭同學。」
  奈奈呼喚著站在一小段距離之外的秋庭裏香。
  千佳此時才察覺她的存在。
  「啊,她在這呀?」
  「嗯,剛剛在排練。」
  「排練?那,妳是認真的啰?」
  「這有什麽辦法。」
  飾演主角的真美跑掉了,在開演前的緊要關頭派出候補演員的確是危險的賭注,不過如今已經沒有其它選擇了。
  沒辦法,這是不得已的。
  「千佳也來幫一下忙,第三幕有場公主和大臣對立的戲吧。」
  「嗯。」
  「試著排排看那場戲。」
  「咦,妳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秋庭同學她……」
  「不要緊,先試試看吧。」
  相馬千佳勉爲其難地姑且試試看,不管再怎麽說都是不可能的,簡直亂來。然而,那樣的心情卻在一秒內産生變化。
  這女孩……!
  光是雙眉稍稍往上挑,周遭便彌漫憤怒的氣息,只要一微笑,即便明白那是演技,也會不自覺跟著開心起來,光是駝起背部的動作,就能表現出悲傷。「拿手」或「不拿手」等詞彙都無法加以形容。到底是哪裏不一樣,該說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嗎?
  千佳驚訝不已,一邊望向社長柿崎奈奈,看到她在笑。
  「很厲害吧?」
  「好厲害。」
  她點頭,野心隨之萌芽,好想和她站在同一個舞台上……
  「妳覺得真美她會回來嗎?」
  「不會回來了啦,一定的。」
  「那也沒辦法啰。」
  「對啊,沒辦法。」
  都是逃跑的真美不好。

  ﹡

  校園的一角,家政教室斜前方,人山人海地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其中大多數都是邋遢的粗魯男生,他們雙拳在空中揮舞,不知道大聲地嚷些什麽。人潮正中央有個閃耀著潔白光芒的摔角擂台,不久後三年五班的田口洋介站上擂台正中央。他身上穿著黑白直條紋的意大利球隊尤文圖斯(Juventus)仿冒制服充場面,不過靠著底下那件長袖襯衫露出來的領子,看起來也勉強像個摔角裁判。如果再搭配一條緊到不行的合身褲就完美無缺了。三年五班的田口洋介頭上戴著一頂精美的禿頭假發。
  「本日的——第一回合比賽——!」
  聚集的男生對于田口……不,是冒牌山本小鐵(注:日本名摔角手,退休後擔任摔角裁判及解說員)的聲音報以粗魯的歡呼,有人大喊:「殺呀」、「殺給他死啊」,有人嘴裏說:「賠率一比三、一比三」,一邊拿著桶子在人群中緩慢移動,還有人說:「聽說有在招募出場比賽的人耶,我看我也去試試好了。」
  「紅隊!日出之源的守護神,神武六千年的化身!王尊神宮!」
  一個從出場花道上跑過來,步伐踉嗆的男子嘴裏大叫:「喝!」手攀住最上方圍繩的同時縱身一跳,繪有鳥居的披風完整展開。緊接著,落到擂台上的至尊神宮舉起雙臂,向觀衆宣示本身的存在,但是觀衆對于得意洋洋的至尊神宮卻是一陣叫罵。
  「你這家夥,鳥居怎麽畫成紅色的啊!」
  「伊勢神宮的鳥居是原木色的吧!」
  「冒牌貨!」
  「無知!」
  「不要臉!」
  「滾下來!滾下擂台!」
  「讓五十鈴川沖走,一路流到海裏去吧!」
  光是這一個錯誤,就讓原本一副娃娃臉的至尊神宮,瞬間化身爲反派摔角手。感受到周遭氣氛的至尊神宮,開始對著團團包圍摔角台的觀衆破口大罵、豎起中指,甚至還開始動粗踢人。
  「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在這樣的口號中,至尊神宮露出可憎的笑容,一邊在播台上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不久後田口洋介……不,是冒牌山本小鐵指向藍隊那邊。
  「藍隊!伊勢之祖!真正的太陽神!猿田彥大神(注:位于伊勢神宮附近的猿田彥神社所供奉之主神,相傳在伊勢當地曾被視爲太陽神崇拜,長相酷似猿猴。另有一說可能爲日本古代有力豪族族長)!」
  在出場花道上現身的是個覆面男,或者應該說是全身穿著猴子布偶裝,可能是無法保持清楚視野,猿田彥大神沒兩三下就摔落花道,重複上演兩次仰仗觀衆把他推上台去的醜態後,好不容易才站上擂台。感覺上雖然漏洞百出,不過這在學生摔角比賽中是家常便飯。
  總而言之,如今擂台上雙雄對峙。
  伴隨著觀衆所喊出的男人味十足的聲音,開賽鈴聲終于響起。

  ﹡

  「幹嘛啦!?谷崎。」
  突然被吵醒的夏目不爽到了極點,即便是夏目這種美男子,剛睡醒的尊容照樣不堪入目。雙眼只開了一半,頭發亂七八糟,襯衫從頭皺到尾,不知道爲什麽只脫了右邊襪子。
  「你一直到今晚夜班都沒事吧?」
  谷崎亞希子說完便打開車門,接著把副駕駛座放倒,喏一聲指向後車座。
  「妳管我有事還是沒事,讓我睡覺就是了。」
  「好啦好啦!」
  「怎樣啦……別推,喂!叫妳別推。」
  趁他睡覺發動奇襲這招,搞不好還挺管用的,這個夏目竟然就乖乖坐進後車座,好了,這樣就OK了。
  她繞到車子前方,坐進駕駛座。
  瞄了一眼照後鏡,可以看到坐在後座的兩人,明美坐在右側座位,縮成小小的一團,可能是因爲傾慕的夏目就坐在身邊覺得緊張吧。另一方面,左側的夏目似乎也沒注意到那副樣子的明美,沒規沒炬地在座位上任意伸展四肢,仍是睡眼惺忪、一頭亂發、右腳沒穿襪子。
  喏,她將襪子丟了過去。
  「這掉在走廊上,襪子好歹也要穿上嘛!」
  「喔,喔。」
  他慌慌張張穿襪子的樣子,居然像個大叔。她看准他彎身的那一瞬間,毫無預警地突然發動車子,一時失去平衡的夏目整個人就往明美身上倒。明美擋住夏目的身軀,面頰染上陀紅。
  「谷崎!起步慢一點啦!」
  「谷……谷崎小姐!那個……!」
  聽到兩人慌亂的聲音,她便「啊哈哈」地大笑。
  「啊,抱歉、抱歉,我就是這麽粗手粗腳的。」
  一看照後鏡確認,明美仍舊滿臉通紅。嗯,就算是送妳的小禮物吧,這樣不錯吧。
  她不時提醒自己要粗魯一點,于是把車開得像是雲霄飛車,害得夏目和明美的肩膀不時撞在一起。夏目還數度扶住東倒西歪的明美,雖然夏目本身沒有意識到,不過明美從頭到尾都很清楚。只見明美藉由照後鏡,對她露出抱怨似的眼神,感覺上像是:「這樣讓人不知所措」,可是也不光是不知所措而已吧,應該也有點開心喔。
  她很明白,所以又是一個緊急煞車。
  「喂,谷崎。」
  夏目不經意地伸手抱住明美搖搖晃晃的肩膀,發出抗議的聲音:
  「開慢一點!妳到底是在急什麽東西啊!」
  「再不快一點的話,戲就要開演了。對吧,明美?」
  「戲?咦?高中的?」
  「難得有機會可以跷班,那樣也不錯吧。只是去看看話劇而已,放輕松,就當喘口氣啦,喘口氣。」
  「早……這怎麽行……跷班竟然沒有直接回家未免……」
  「別那麽正經八百的,是我批准的啦!」
  「喂,什麽戲啊?」
  她對感到訝異的夏目大致說明事情經過,包括裕一和裏香就讀的學校舉辦文化祭,在那裏有話劇上演,明美的學弟妹會登台演出。
  「妳就爲了這種事把我吵醒?」
  夏目從頭到尾聽完後,以不爽的聲音說。大概是自然演變的結果,又或者是也懂得細心關照人家,他從剛剛就一直用右手扶著明美的左肩。
  陷入緊張的明美看起來還真可愛。
  「裏香或那個臭小鬼應該不會出來演吧。」
  「大概不會吧,那些孩子又不是話劇社的。」
  「那就跟我沒關系吧,掉頭啦,谷崎,我還想睡覺。」
  「好啦、好啦,都已經到這裏了嘛!」
  「妳這家夥,幹嘛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給我裝傻,就叫妳掉頭。啊,不要自己隨便加速啦。」
  碰地一聲座位傳來一陣沖擊。
  「搞什麽啊!你剛剛踢我座位喔!」
  「那又怎樣!」
  「你敢再對我的寶貝車怎麽樣,就要你好看!」
  「啊?妳這家夥,是存心跟我吵喔!」
  「吵就吵,誰怕誰呀!」
  兩人開始隔著座位,一前一後地互相叫罵。他砰砰砰地猛踹座位,于是她在空蕩蕩的道路上就來個緊急煞車,重心往前傾的夏目,一張臉直接撞上座位。搞什麽啊,他的抱怨都還來不及論完,又突然加速,猛踩油門。夏目這一次則往後摔到後方座位。呼、呼、呼,只要方向盤握在我的手上,你根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那……那個,夏目醫師。」
  在這樣的騷亂中,明美忽然開口:
  「很……很好玩的喔,話劇。」
  「啊?話劇?」
  感覺上似乎是此時才終于察覺到明美的存在,夏目將臉轉向明美。當然,他之前也應該知道明美就坐在身旁——也都一直扶著明美的身軀——該說是此時才好好地意識到她的存在嗎?
  是的,明美點頭。
  「我想應該是值得一看的。」
  對于明美認真的話語,就連夏目也不得不點頭。
  「是……是喔。」
  亞希子面露微笑地凝視兩人的模樣,真有妳的耶,明美,大概是鼓起渾身勇氣,才敢開口跟夏目說話的吧。所以,那聲音才會顯得大聲了點、強烈了點、一點都不自然……同時也變成了最真實的話語。
  「那個什麽話劇的,有意思嗎?」
  「是的。」
  「我對那方面不太懂就是了。」
  爲了想要守護對話僵硬的兩人,還有那樣的瞬問,她這次小心翼翼地操縱方向盤。穩穩地開吧,盡可能穩穩地開吧。

  7

  比賽和設定腳本不同,獲得勝利的是猿田彥大神,他已經將刻意誇張掙紮的至尊神宮狠狠壓進摔角墊中。等到裁判倒數完畢,猿田彥大神搖搖晃晃起身,全身穿著猴子布偶裝果然很吃力,他的腳步都已經東倒西歪;另一方面,戰敗的至尊神宮那具孱弱的裸體仍舊陷在摔角墊中。將擂台團團包圍的男生連續呼叫「猿田彥大神」這個名字。四眼田雞實況轉播訪問小卷爆炸頭解說,對于剛剛那場比賽,雅先生您覺得如何呢?哇,那真是一場精彩的比賽,或許可以說是爲長達六千年淵源的纏鬥劃上了休止符。喔,那是什麽意思呢?伊勢神宮之前就已經有猿田彥神社了吧。啊,有耶。是的,那座神社呢,有人說是猿田彥供奉大和諸神的象征,不過也有傳說實際上猿田彥才是伊勢本地的地神。原來如此,是這樣的呀,因爲伊勢的豪族臣服于進攻的大和朝廷(注:日本三至六世紀以大和大王等有力氏族所組成的統治政權)軍隊,才會變成那樣的呀。這麽說來,猿田彥大神擊敗至尊神宮就是報答先祖在天之靈的勝利啰,也可以這麽說吧。太了不起了,不愧是伊勢,擁有曆史的城鎮。六千年後得以撫慰先祖在天之靈的猿田彥大神,已經因爲太過感激而淚流滿面,表面上雖然看不太出來,不過一定是在哭泣吧。他從花道上摔下來了,那是因爲淚眼朦胧造成視線不清,請各位助他一臂之力,請大家對猿田彥大神報以掌聲吧。好了,接下來衆所矚目的第二回合比賽即將展開。這一回合的參賽者並非山高摔角愛好會成員,而是臨時參賽的一般觀衆。好了,紅隊是誰呢?喔,是覆面男,這也讓人感到相當懷念,是「毀滅者」(注:The Destroyer一曾活躍于日本摔角界的美籍摔角選手,素有「白面具魔王」之稱)。而且身材魁梧,真是不得了的肉體美,本校竟有如此的猛將。那也不是柔道社的山崎吧。應該不是吧,體格大了一號。那麽,到底會是誰呢?該不會是鬼……不……不可能吧!可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想不出其它人了……原……原來如此! 的確,那副背影還真是一模一樣!該不會真是鬼……很難說,很難說喔,是個覆面男嘛。是啊。脫下面罩之前謎底都不會揭曉。啊,藍隊的對戰選手出現了。兩個人,這邊有兩個人。所以是要進行多對少的讓步賽啰,這邊還外加一名助手呢。啊,助手是山西保,三年級第二學期創下學習偏差值三十八超低記錄的無敵猛者,山西保。啊呀,場內開始出現「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山西保也高舉雙手回應場內歡呼!真不愧是偏差值三十八!表現出無與倫比的蠢蛋精神!來了,在那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中,藍隊有兩人入場了,那兩人都戴著面罩。其中一個是馬斯卡拉斯,雅先生。是的,面罩上那個M記號肯定是馬斯卡拉斯不會錯的。不愧是馬斯卡拉斯,那個面罩真是太棒了。金光閃閃的呢。話說回來,雅先生,另外那個體型比較龐大的是誰呢?那個面罩平常比較少見耶。會不會是斯裴魯-梭拉魯呢?你說什麽!是那個傳說中的覆面男嗎?據說一手栽培出馬斯卡拉斯的那個傳奇人物?嗯,我想是的。比賽出現了不得了的發展,第二回合即將上演覆面男之間的面罩剝除賽!啊呀,擔任助手的山西保被毀滅者狠很甩了一巴掌!山西保!比賽開始前就已經被打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全國的各位觀衆,聽得到嗎?這震耳欲聾的「偏差值三十八」歡呼聲!

  插圖040

  ﹡

  「我問你,裕一。」
  司在身旁低喃的聲音聽來格外大聲。
  「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問我,我問誰呀?總之心裏只想態意妄爲,什麽都行,很想大鬧一場。爲了心底的疙瘩,這心底逐漸消除的疙瘩……不,是始終想要消除的疙瘩,很想大聲叫嚷。
  我之所以會約司,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發展。
  但是,啊。
  我說你啊,我說著仰望司。
  「我是突然約你的,你爲什麽會有那個面罩?」
  「咦?」
  司大吃一驚,樣子相當刻意……
  「無意間帶著的吧!」
  「無意間?」
  有人會無意間隨身帶著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到處跑嗎?說到底,爲什麽是斯裴魯-梭拉魯?事到如今還想用障眼法掩飾嗎?司的興趣還是一樣這麽冷門,哪像我不過就是大家熟知的馬斯卡拉斯。
  跑去挑釁對手的山西,沒兩三下就被打趴,夾著尾巴逃回來。
  「嗚、嗚……戎崎、世古口……去幫我報仇啦……」
  竟然還哭了。
  我和司立刻說:
  「我是馬斯卡拉斯。」
  「我……我是斯裴魯-梭拉魯。」
  面頰腫脹的山西狐疑地反問:
  「你們爲什麽看起來這麽高興啊?」
  哪有、哪有,我們哪有高興啊。
  就在我們做這些無聊的事情的同時,選手介紹似乎已經結束,開賽鈴聲響起。一擡頭,毀滅者正往我們這邊沖過來,哇,已經來啰。但是,這家夥是誰啊?身軀怎麽會這麽龐大呢?全身上下都是隆起的肌肉耶,他絕對不是學生,肯定是個大人。這家夥該不會是鬼……
  毀滅者的目標好像是司,我立刻就被撞飛出去。
  「嗚喔!」
  還真是所謂的「不堪一擊」。
  我趴在擂台上,看著司和……不,是斯裴魯-梭拉魯和毀滅者在眼前展開大戰。雙手交纏的兩人正在較量氣力,兩人同樣肌肉隆起,全身逐漸漲紅。起初雖然是毀滅者占優勢,不久後斯裴魯-梭拉魯也開始反擊。
  毀滅者的手腕被往上扳,臉部隨之扭曲,即便隔著一層面罩,隱約仍感覺得到他的面部變化。隨後,毀滅者的雙膝跪到擂台上,似乎相當痛苦地搖頭。
  還差一點點!加油啊,司,不,是斯裴魯-梭拉魯!
  然而,毀滅者的手一抽離,就突然街上前去擒抱住斯裴魯-梭拉魯的身軀,斯裴魯-梭拉魯彷佛大樹被砍倒一般隨之倒下。毀滅者接下來的攻擊相當精采,只見他以龐大的身軀將斯裴魯-梭拉魯壓得死死的,然後藉由肩膀以及手臂緊勒住斯裴魯-梭拉魯的脖子。這是袈裟固定?使出柔道的技巧,所以果然是鬼……
  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山西對我大叫:
  「你在幹嘛啦!戎崎……不,馬斯卡拉斯!快去幫忙!你們不是同伴嗎!」
  「喔!」
  我忘了,既然是多對少的讓步賽,我也可以加入的。
  「喝呀!」
  雖然一瞬間在腦海中浮現國語成績,但我還是沖上去對毀滅者背部使出踹擊。重複兩、三次後,那穩固的袈裟固定終究逐漸松開,斯裴魯-梭拉魯也得以脫困。
  「格拉西亞斯!」
  走到我身邊的斯裴魯。梭拉魯對我道謝。
  「耶!阿米哥!」
  「喔!阿米哥!」
  「歇紐麗達!」
  「探戈!」
  「撒路莎!」
  我們在不懂語意的情況下,一股腦地說出自己知道的所有西班牙文,然後相視而笑。是的,這樣才是好夥伴嘛。
  因憤怒而全身漲紅的毀滅者,在高聲吶喊的同時沖過來,相當驚人的壓迫感,光是那樣的魄力甚至足以讓人發出慘叫。你讓開比較好,斯裴魯-梭拉魯將我推到一邊,與毀滅者正面對決。兩個男人間炙熱的肉搏戰,讓全場爲之沸騰,這次還是毀滅者主動出招。我才想他怎麽蹲了下去,下一秒鍾只見他抓住靳裴魯-梭拉魯右手,一轉身便以壓低的身軀扛起斯裴魯-梭拉魯的龐大身體,讓他的雙腳騰空。就算是斯裴魯-梭拉魯,被這記漂亮的過肩摔摔到地上後,也會爬不起來吧。啊,會輸,會輸得一蹋塗地嗎?
  但是,真不愧是路加的始祖,光輝燦爛的黃金太陽——斯裴魯-梭拉魯,他的身軀在半空中一翻轉,隨即完美著地,而且還直接沖向毀滅者。接下來的攻防同樣相當激烈,不論再怎麽被摔,斯裴魯-梭拉魯都能在空中輕快舞動,一一化解毀滅者的攻擊。終于,毀滅者臉上開始顯露疲態,招式也不像起初一般強而有力。斯裴魯-梭拉魯僅在一瞬間,對著茫然觀戰的我使了一下眼色。什麽?什麽意思?角柱?原來如此,我懂了!
  我一邊用眼角余光留意正持續激烈搏鬥的斯裴魯-梭拉魯和毀滅者,一邊爬上附近的角柱。將擂台團團包圍的男生發出「嗚喔喔喔~~!」的吶喊,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只有正全心投入戰鬥的毀滅者。
  「要去了喔喔喔喔;」
  我大叫。
  斯裴魯-梭拉魯在此同時對毀滅者使出背後緊勒式,然後將毀滅者轉向我這邊來。察覺事態演變的毀滅者拚命掙紮,企圖脫離背後緊勒式的控制,卻爲時已晚。
  我,馬斯卡拉斯那時候已經縱身一躍。
  「太陽光線式體落!」
  那正是師傅所傳授的太陽光線式體落。

  ﹡

  唉呀,雅先生,真是精彩絕倫的一場拚搏呀。的確精彩絕倫。讓人覺得看到墨西哥式摔角的精髓。是呀,特別是最後的太陽光線式體落!真是精彩絕倫呀!嗯,精彩絕倫!啊,獲勝的馬斯卡拉斯以及斯裴魯-梭拉魯意氣風發地走在擂台上,兩人牽手高舉!兩人看來似乎是在哭,不過大概是我誤會了吧!精彩絕倫!阿米哥! 格拉西亞斯!歇諾魯!歇紐麗達!撒路莎!啊,兩名優勝者將助手山西保擡起來了!各位,聽到了嗎!這「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山西保!哭了!看來似乎相當開心,又或是相當懊惱地哭了!咦,什麽,雅先生?咦?面罩?啊,對了。這是場面罩剝除賽,勝者必須剝除敗者的面罩,毀滅者的真實身分公諸于世的時刻終于來臨。但是,這樣好嗎,我們是不是即將開啓一扇禁忌之門呢?實在擔心我們的國語成績,不過還是必須嚴肅接受比賽結果才行。「剝除面罩」的呼聲!現場響起「剝除面罩」的呼聲!真的很擔心大家的國語成績呀!留級,會留級嗎!目標鎖定推薦甄試的三年級學生或許應該火速離開現場!校內評鑒報告的數字是非常重要的!平均評鑒需要四以上的人請立即回避!啊,怎麽了!有群人突然沖進來了!這不是男性教職員隊伍嗎?有數體育的島村!橄榄球社顧問加藤!教物理的田島!教英語的仁志田!所有人一把抱起毀滅者,一溜煙地跑掉了!這樣的話就無法得知毀滅者的真實身分了!爲什麽老師們會出手搭救毀滅者!這真是個謎!我們完全摸不著頭緒!這到底是爲什麽啊!即便如此,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我們的校內評鑒報告得救了!謝謝馬斯卡拉斯!謝謝斯裴魯-梭拉魯!謝謝毀滅者!謝謝男性教職員隊伍! 啊,全場氣氛沸騰呀!
  8

  一回到休息室——其實是田徑社的社團教室罷了——我和司將手高舉,互相擊掌,一邊稱贊彼此「幹得好」。
  「好厲害啊,裕一的太陽光線式體落。」
  「還好啦!」
  嘿、嘿、嘿,不自覺地笑出來,以我的程度而言算是完美演出了。
  「真服了你敢那樣跳下來,不怕嗎?」
  「那時候都已經渾然忘我了嘛!」
  腦袋僅在一瞬間閃現美沙子帶著笑容擦身而過的臉龐,我想把那副情景抹去,心底某處就是想做些什麽,于是雙腳在角柱上一蹬。也不是說這樣就能夠完全抹去,但是至少讓整顆心輕松了點,大概可以像這樣逐漸淡忘吧。
  那樣也好,或許,也只能那樣了。
  「你才厲害咧。」
  所以,我發出更大的聲音,一邊笑。
  「你和那個毀滅者不僅勢均力敵,甚至更勝一籌!」
  「那家夥很強。」
  「嗯,真的很強,很厲害。」
  話說回來,山西慘白著臉插話:
  「那個叫什麽毀滅者的果然是鬼……」
  因爲末段聲音變小,聽不見他在講什麽,不,是決定當作不曉得。我和司一邊感受肚子底部的騷亂不安,視線有好一會兒持續在空間中徘徊。國語成績不要緊吧?
  「算了!反正,是我們贏啦!」
  「是……是啊!」
  「贏了就好!管他什麽國語成績!」
  「戎崎,你說國語成績……所以果然是鬼……」
  「贏了!贏了耶!」
  「是……是啊!」
  正當我自暴自棄地大笑時,門突然被打開,我還以爲是誰呢,原來是美雪。她雙眼往上吊一邊走近,同時把放在附近的上衣扔過來。
  「這個,快點穿上!」
  「怎……怎麽了嘛?」
  「要去保健室!」
  「咦,保健室?」
  我這麽問,但是美雪沒有回答,只是一臉嚴肅地凝視我。我的胃部突然揪在一起,慌慌張張地穿上衣眼。
  「走吧,美雪。」

  「咦,裕一,你來啦!」
  裏香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她將被子拉到臉龐附近的模樣,和我在醫院期間看過好幾次的一模一樣。我突然間有種錯覺,開始以爲學校的保健室就是醫院,裏香還沒出院,我也一樣還在醫院裏,亞希子小姐怒氣沖沖地亂罵一通,夏目壞心眼兒地專搞破壞,然後多田先生就只會偷摸護士小姐的屁股……
  不對。
  這裏不是醫院。
  是我和裏香就讀學校的保健室。
  「要不要緊?」
  我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嗯,裏香颔首。
  「我只是因爲有點累,在休息。」
  「那就好。」
  「沒想到排戲還真累人呢!」
  「排戲?」
  裏香的病根本就還沒完全痊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複發,每一天的生活處處受限。她絕對不可能去上體育課,就連跑步都不行,而且只要稍微勉強自己,身體就可能撐不住,然後就要像這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受人照料。
  「我要在話劇裏登台表演。」
  「怎麽會是妳?」
  「聽說演主角的女生跑掉了。那個角色幾乎都只是站在舞台上而已,她們就拜托我代打。」
  「妳現在這種情況,要不要緊啊?」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因爲等一下要登台,現在就像是事先休息一下而已。」
  別去了,我其實想要這麽說。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她勉強自己的身體,但是裏香不可能會聽我的話。一旦決定,裏香就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她就是這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任性女。我能做的也只有像這樣陪在她身邊而已,然後頂多就是替她擔心。
  「妳不要太逞強。」
  「我知道。」
  「真的知道嗎?」
  我才以低沈的聲音這麽說,裏香就露出鬧別扭的臉。
  「就說我知道了。」
  或許是識趣吧,美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就不見了,保健室中只剩下我和裏香。從窗戶射進的秋陽在地板上閃閃波動,那是因爲風從微敞的窗戶溜進來,窗簾也隨風晃動。我和裏香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搖曳的光線以及窗簾。
  裕一,裏香呢喃。
  「嗯,怎麽了。」
  裏香看著我,她爲什麽叫我的名字呢?雖然不太明白,我還是起身凝視她的臉龐。我的手放上她的額頭,撥起她的浏海,裏香的額頭真的很可愛。
  在這裏接吻的話,裏香會生氣吧。
  雖然不確定,可是哪管得了這麽多啊。

  咚、咚……

  就差那麽一點點,就在兩人的唇辦即將相遇的那一瞬間,不知是誰敲了門。我匆忙起身,裏香則把臉藏到被子裏,我很想知道裏香此刻是什麽表情,可是根本就沒有那種多余時間去確認。
  「請進。」
  一回答,美雪就開門。
  「小裕班上同學跑來說,希望你回去看店耶。」
  「看店?」
  啊,對了,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班上開的吃茶店又輪到我看店了。呋,被這種無聊的事情打擾真是糟糕透頂了。
  知道了,我點頭。
  「妳幫我跟他們說我馬上過去。」
  門被關上,室內再度僅剩我和裏香獨處。但是,那珍貴的瞬間已結束,現在得去看店了。
  「話劇幾點開演?」
  「四點啊。」
  「我會去看的,在哪裏?」
  「體育館。」
  四點,體育館,我打定主意絕對不能忘記。看完店再過去,剛好趕得上開演吧。
  「那,待會兒見。」
  我正想離開保健室,裏香卻流露出似乎相當不安的眼神,大概是希望我待在她身邊吧。我苦思再三,最後又坐回圓凳。
  「你不去嗎,裕一?」
  「我再多待一下。」
  「時間,沒關系嗎?」
  「其實是不行,不過不要緊。」
  我說出十分暧昧的話來,實際上根本就不行,現在已經完全遲到了,或許會被導師罵。不過,那又怎麽樣呢?
  「我跟妳說,裏香。」
  「什麽?」
  「妳希望我陪在妳身邊的時候呢,就說『請再多待在我身邊一下子』。只要是妳說的話,我幾乎都會聽的。」
  裏香保持沈默。
  「知道了嗎?」
  裏香還是不回答,只是專注地凝視我。那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起來不是想哭、想發怒或是想笑。敗給她了,不論她顯露出哪種情緒,我這邊也可以隨之改變不同的應對態度呀。我在無計可施之下,也陷入沈默。
  時間緩緩流逝,大概過了約五分鍾,我才終于起身。說真的不走不行了。
  「那我走啰。」
  「不行。」
  「咦?」
  「給我多待一下子。」
  突然被交付實行。而且還不是拜托,是命令。總覺得和我原先所期望的有一點不同……
  「我說裏香啊。」
  「怎樣啦……」
  「好像應該要加個請字吧。」
  我試著婉轉訂正。
  但是,裏香才不吃這一套。
  「你坐那邊行了。」
  「行了?」
  「不坐?那要站著嗎?」
  「真拿妳沒辦法,只能一下子喔。」
  爲了盡其所能地表現威嚴以及抵抗,我說出這句話後又坐到圓凳上。唉,算了,不過就是被導師痛罵一頓而已,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9

  抵達學校時將近四點,就快到開演時間了。三人將車停到學校附近的收費停車場後,走進校園。突然從外頭進入節慶般的熱鬧喧囂,一時之間很難融入那樣的氣氛,總覺得似乎格格不入。所謂的節慶活動,要真正投入才好玩。不論是以第三者自居,或純粹只是當個旁觀者,部只會覺得落寞而已。
  「還真熱鬧啊!」
  現在已經完全清醒的夏目在校園內東張西望。
  「這是久保田的母校嗎?」
  「嗯,是的。」
  「這學校感覺上挺不錯的。」
  「還好啦,只不過這學校曆史悠久,所以有種很獨特的味道吧。」
  「啊,我懂,妳說的那種感覺。」
  谷崎亞希子刻意走在兩人前方,同時聽著夏目以及明美並肩前進時的對話,她這個人好歹也多少懂得體貼別人。
  夏目不久後就會到美國,雖然他本人仍堅持還沒決定,不過應該會去吧。亞希子認爲他最好去,夏目不是應該埋沒在這種鄉下地方的男人,最好有能力到哪裏就到哪裏去。
  所以啰,明美,有機會就盡量聊吧。
  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日後也都會成爲回憶吧。
  「喂,谷崎,幹嘛走那麽前面啊?」
  「學姊,這邊。」
  「啊,抱歉、抱歉。」
  她慌張地走回來,夏目則滿臉驚愕地看向她。呋,出乎意料地還真敏銳呢,說不定被他發現自己刻意想讓他和明美獨處了。
  她雖然想超前,卻被明美留住。
  「谷崎小姐,妳喜歡學校嗎?」
  「才不呢,我討厭學校。」
  「還真是斬釘截鐵呢!」
  她嗤嗤發笑。明美到學校之後,似乎開朗了些,感覺像是整顆心因爲懷念而變得雀躍。
  「妳以前喜歡學校喔?」
  「喜歡。」
  「我以前也喜歡。」
  夏日加入對話。
  「畢竟我那時候的成績很優秀。」
  「喔,這樣啊,反正我是個只會拿紅字的笨蛋啦!」
  「紅字喔,我好像連一次都沒拿過耶,久保田應該也沒拿過吧!」
  「是……」
  「一般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什麽紅宇根本就拿不到嘛!」
  唔,氣死人了,這男人是怎樣啊,是在報複剛剛的事嗎?報複喔?雖然想一腳把他踹倒的欲望高漲,可是在這邊打成一團畢竟不象話。
  她像個成年人般地暫時忍下這口氣。
  「明美,妳在笑什麽?」
  「學姊和夏目醫師感情真好。」
  「啥?」
  「妳說什麽?」
  兩人對于這出乎意料的話同時發出聲音。
  「可是,看起來就是這樣呀!」
  「妳眼睛不好吧?」
  「我看妳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好喔,下次就讓我來幫妳檢查視力吧?」
  「還是配一副眼鏡比較好耶?」
  「對,我看妳需要一副眼鏡。」
  怪了,明美嘲弄般地呢喃。
  「我的視力一直都是2.0呀!」
  就在大家聊著這些無聊的事情時,體育館逐漸出現在眼前。

  ﹡

  結果,真美並沒有回來,太棒了,實在太棒了。現在正在和那個男朋友卿卿我我,還是正在大吵大鬧呢?總之,她人現在不在這,就只好讓候補演員代打了。
  柿崎奈奈站在布幕垂下的舞台上,城堡或樹木的布景都已經設置妥當,現在只等開演。看看手表,三點五十五分,再過五分鍾就要開幕了。高中生活最後的舞台,雖然一路波折不斷,接下來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怎麽了?奈奈。」
  千佳走過來,她穿著大臣的戲服,頭上遺戴著白色假發,還真是氣派十足的大臣扮相。
  嗯,她說著環視舞台。
  「終于要走到最後一步了呢!」
  「要退隱了嘛!」
  「演話劇真的很有趣,雖然也會碰到麻煩就是了。」
  「對啊!」
  「學姊不知道會不會來看。」
  「學姊?」
  「我有跟久保田學姊說,就是暑假那時候來指導我們的校友啊。她那時候好熱心,又教我們好多東西,所以我跟她說希望她能來看。」
  「啊,如果能來就好了。」
  穿著戲服的同伴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大概是希望盡可能融入演出的氣氛吧,奈奈很喜歡開演前的這一瞬間。
  內心騷動難安,不安以及期待等各種情緒翻攪奔騰。
  「久保田學姊是護士喔。」
  「這我知道。」
  「我們呢,大概也會像她那樣子慢慢踏入社會。就算去念大學,總有一天也會畢業。」
  「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還用妳說啊!」
  千佳似乎很受不了地笑了。
  她也跟著笑了,自己現在或許有些多愁善感吧。
  「要爲觀衆演出一部好戲喔,千佳。」
  「當然啦!」
  不久後,二年級的社員來了。
  「秋庭同學裝扮好了。」
  「是嗎,請她過來。」
  當秋庭裏香現身的瞬間,舞台上不論任何一個人都倒抽一口氣,就連輕聲進行發音練習的人也在同時屏息噤聲。
  她簡直像是沐浴在一團光芒之中。
  在幽暗的舞台上,莫名地就只有秋庭裏香所站之處看起來格外光亮。
  「好厲害……」
  千佳嘴裏不禁溜出這句話。
  秋庭裏香靜靜地朝這邊走來,每個人的視線都緊追著她的身影。她今天是頭一次穿上公主的戲服,可是卻很適合她,簡直就像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不論走路方式或是整個人的感覺都完美無瑕。
  終于走到眼前的秋庭裏香,微微屈膝,雙手抓住裙襬,優雅地向自己致意。
  「相多指教。」
  整個人散發高雅尊貴的氣質。
  柿崎奈奈見到那身影的瞬間,就已經確定演出的成功。

  ﹡

  「戎崎同學!請將炒面和三明治送到五號桌去!然後把咖啡送到七號桌!」
  「等一下!我一次拿不了這麽多!」
  忙得不可開交,我雙手拿著盤子或瓶罐等,在店內——其實是教室——走來走去。也不知道爲什麽,光顧的人潮從剛剛就沒停過,由于采買出錯等原因,後來超過規定時間仍然繼續營業,結果客人就從其它地方不斷湧進來。
  我將炒面和三明治放到五號桌上,又把咖啡送到七號桌去。
  「現在幾點了!」
  「三點五十八分!」
  「真的假的!」
  裏香演出的舞台要開始了!我脫下圍裙正想跑出教室,卻立刻被導師逮個正著。
  「站住,戎崎!既然遲到了,就好好做到最後!」
  「我有要緊事!」
  「虧你還比其它同學年長,不能這麽任性,戎崎!你更應該以身作則,做全班的好榜樣!」
  「拜托饒了我吧!」
  即便我苦苦哀求,導師仍再度把圍裙塞給我。可惡,既然如此一定得趕快把客人全趕跑,盡快結束營業才行。還有多少人啊?還要等多少人吃完才能關門呀?
  「戎崎同學,伊勢烏龍面煮好了!」
  「送哪邊?」
  「三號桌!」
  我拿著碗公跑到三號桌。難得有裏香演出的舞台,是的,有裏香隆重登台演出的舞台,我說什麽都絕對不能錯過。

  ﹡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場內座位坐不滿一半,會特地跑來觀賞話劇社演出的好奇觀衆僅止于此。而且其中還有一大半是演出學生的親朋好友,純粹的觀衆頂多就大概十個人吧。亞希子原本覺得自己也不是看戲的那塊料,打算坐在最後一排看就好,但是明美卻毫不遲疑直接往中間的座位前進,然後在那邊坐下去。平常都是個乖乖牌的她,很難得地完全不在意周遭情況,由此可知她有多麽熱中投入了。亞希子和夏目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決定陪明美坐下。
  「妳少給我多管閑事。」
  夏目戳她的頭說。
  「什麽啦,什麽閑事啊?」
  「妳自己最清楚。」
  「你是指明美?」
  唔,夏目低喃。
  「我根本就沒打算和久保田交往,也不想跟任何人交往。」
  「這我也明白啦!」
  「那妳幹嘛還……」
  「明美她自己也很明白你對她沒意思,就算是這樣也想體驗一下心跳加速的感覺啊!當作以後的回憶也好,有時候只是遠遠凝視自己喜歡的人就會覺得很幸福吧!」
  夏目胡亂搔頭,一頭亂發變得更亂了,好好一個帥哥就這麽毀了。
  「我搞不太懂。」
  「這就是所謂的『女人心、海底針』,你不懂也是正常的啦!」
  「有這種道理?」
  「嗯,反正你只要和平常一樣就好了。悠哉悠哉地當個和平常一樣的討厭家夥就OK啰,刻意裝出溫柔體貼的樣子反而惡心。」
  「妳很讓人火大耶!」
  即便如此,從他的聲音卻聽不出真正的怒氣,這也代表夏目的確對此不知所措吧。畢竟是「女人心」,被這些男人摸得一清二楚的話怎麽受得了嘛。
  他們三人排排坐,一邊望著舞台。
  「要開始啰。」
  明美說著臉上散發光輝。
  不久後綢緞布幕升起,眼前出現沐浴于閃耀光芒中的舞台,台上擺放著城堡、森林以及橋梁等布景。舞台中央,站著一個穿著紅色禮服的少女。
  咦,夏目發出聲音。
  「那不是裏香嗎?」
  「嗯。」
  她用力點頭,的確,站在那裏的的確是裏香。



結果,我做到一半就扔下看店的工作逃跑。趁導師一不注意,從依然人潮洶湧的店內飛奔而出,雖然聽到半途發現的導師大喊:「喂,戎崎!我會讓你再留級一次喔!」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現在哪管得了那麽多啊,再留級一次也無所謂,反正本人正有此意,這完全不會困擾我。
  ……我心裏想著這些事情,在走廊上狂奔,一次跳下兩階階梯,沖過連接走廊,好不容易終于抵達體育館。一看手表,已經超過四點半,雖然不清楚這部戲多長,可是搞不好都已經演超過一半了。一推開沈重的門扉,裏香的身影頓時躍入眼簾。
  我馬上就看呆了。
  伫立于被光芒所包圍的舞台上,裏香看來格外光彩奪目,雖然只是站在那裏而已,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閃耀著光芒。長長秀發尾端很可愛地卷了起來,每當裏香移動身軀時,那些卷卷的頭發就隨之輕輕擺動。
  站在舞台上的裏香簡直是個住在遙遠世界中的真正公主,就像是不論把手伸得多長,都觸碰不到的高嶺之花。而自己一定只是一介平民,像這樣窺視公主說不定還會被懲罰。
  不,不對。
  不是這樣的。
  那個女孩是我的。
  保健室中的情景再度浮現腦海,還差一點點就可以接吻了,而兩顆心已經緊緊交會。
  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當我腳步踉艙地往舞台走去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臂,我想是誰呢,原來是亞希子小姐。
  我嚇了一跳。
  「妳怎麽會在這裏啊?」
  我慌張詢問。
  亞希子小姐很誇張地聳聳肩。
  「這個嘛,我自己也搞不懂。」
  「戎崎,你還是一樣呆頭呆腦的。」
  以含著笑意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來的,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人。我瞇著雙眼凝視那家夥。
  「頭發,亂七八糟的。」
  「啊,是喔。」
  「你這個樣子怎麽覺得好像是剛起床?」
  「實際上也是。」
  「最起碼頭發還是整理一下比較好。」
  「沒關系,頭發就算像這樣亂七八糟,也比你帥氣體面多了。」
  唔,雖然他說得沒錯,可是實在不甘心。
  「你知道嗎?」
  「啊,什麽事?」
  「聽說這部戲最後有接吻場面喔!」
  「真……真的嗎?」
  我一問,坐在夏目身邊那個看來很文靜的女人對我說:
  「有喔!」
  「那是在很後面的結局部分就是了,那個……」
  「怎麽辦?」
  夏目不懷好意地好笑。
  「你要在這邊看她跟其它男生接吻嗎?」
  「…………」
  「唉,這也沒辦法,畢竟你又不是演員。」
  「…………」
  「聽說好像是很熱情的接吻,就是那種熱吻吧。這種戲爲求逼真,都會真的親下去。」
  「…………」
  「來,戎崎,坐這邊。我們一起來看裏香的接吻場面吧。」
  夏目始終不懷好意地好笑,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個討厭鬼。我或許有猶豫個一、兩秒吧,然後將手伸向夏目的手臂,隨即硬是把他拉出座位。夏目嘴裏直嚷:「你這個小鬼想幹嘛啦!」我還是拉著他直往後台走去。
  「夏目……醫師。」
  「幹嘛啦!?臭小鬼。喂!很痛!放開!叫你放開!」
  「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麽啦!?」
  「你好歹也是個醫師,應該有權力基于醫師的立場,對病人下達活動禁令吧?」



  「說是接吻,不過也只是假裝而已呀。」
  久保田明美在兩人離去後的座位上說。她剛剛正想告訴少年這件事,不知道爲什麽卻被谷崎亞希子制止。
  谷崎亞希子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而且看起來還特別開心。
  「沒關系,只管看好戲。」
  「看什麽好戲?」
  「夏目醫師似乎也在打同樣的主意呢!」
  「夏目醫師也?」
  谷崎亞希子又笑了,這次看起來更開心。
  「這部戲應該會變得很精彩吧!」

  ﹡

  二年一班的田村博好很緊張,那一刻總算要來了,他首度擔綱演出第一男主角,光是那樣就已經夠讓人緊張的了,結果竟然還有跟那個秋庭裏香接吻的場面。
  舉凡和龍搏鬥、和巫師之間的相互鬥智等場面部已經順利演完,最後就剩下那一場戲了。
  緊張歸緊張,卻也感到很開心。
  「和秋庭同學接吻啊……」
  他不自覺地如此呢喃。
  雖然只是假裝的,不過確實會和她互相擁抱、手臂交纏、臉龐靠近,光是如此就夠讓人心跳加速。自從她入學以來,他始終注視著她的身影,他也知道她有個叫做戎崎的男朋友,可是純粹站在賞心悅目的角度應該沒關系吧。
  當他正准備換上最後一幕的戲服時,有個成年男子進入更衣架所區隔出的空間,那個人不知道爲什麽穿著白袍。
  咳、咳,男人很刻意地清清喉嚨。
  「有什麽事嗎?」
  是來賓嗎?還是愛唠叨的校友呢?如果是校友,應對進退還是必須注意禮貌才行。
  他正這麽想時,男人高聲說:
  「啊,不行!」
  「什……什麽事?」
  「你臉上不是有長濕疹嗎?那個紅色濕疹說不定就是法禮歐-菲魯多-納科斯症的症狀喔。」
  「咦,濕疹?真的嗎?」
  「是啊,很嚴重,這實在很嚴重。我是個醫師,你知道市立若葉醫院嗎?」
  「知道,那個,我曾經去那邊看過感冒。」
  「那時候說不定就是我幫你看診的,來,我幫你診療一下發疹狀況。嗯,我看還是去檢查一下可能比較好喔,可能會有傳染性。」
  田村博好本來也覺得對方是在騙人的,但是靠過來的男人身上的白袍,的確散發出消毒水的味道,他也隨之感到不安。
  「傳……傳染性嗎?」
  「要避免跟別人接觸比較好。」
  「可是,演出……」
  「那沒關系,還有候補演員。」
  「候補演員?」

  ﹡

  世古口司以及水谷美雪從角落的座位眺望舞台,這出戲還真有意思,雖然演出仍屬業余演技,不過劇情高潮疊起,最重要的是,裏香的存在牢牢吸引觀衆的目光。
  舞台上的裏香幾乎都沒說話,只在中途回憶的場面說過極爲少數的台詞,其它時間都只是沈默地站在舞台上。
  即便如此,悲傷場面中的裏香看起來是那麽地悲傷。
  仰望天空的側臉彌漫悲傷的氛圍。
  就算少了言語,裏香的,不,是公主的心情仍舊強烈地傳達出來,甚至讓人感到心痛。
  「好厲害。」
  世古口司呢喃。
  「裏香的演技好棒。」
  「當然棒啰!」
  水谷美雪很受不了似地這麽說。
  「咦?這話怎麽說?」
  「裏香她那個人,一直以來始終都像在演戲一樣啊。醫院裏不是都只有大人嗎?所以據說長期住院的小孩久而久之就會學著用動作或講話來操弄大人。那就像是在演戲一樣,所以裏香在住院期間等于一直都在演戲啊!」
  「是裏香這麽跟妳說的嗎?」
  「嗯,她說要裝哭輕而易舉,如果裝哭可以逃過很痛的檢查,要她怎麽哭都沒問題。」
  思考了好一會兒,世古口司問:
  「難道說裏香她,個性糟到不行?」
  水谷美雪相當驚愕。
  「世古口同學,你現在才知道啊?」

  ﹡

  「安排好了。」
  夏目吾郎說著回到座位。
  一臉好笑。
  谷崎亞希子也帶著同樣的笑容問他:
  「進行得還順利嗎?」
  「完美妥當。」
  「你這家夥還真是個壞東西耶,幹得好。」
  「彼此彼此。」
  兩人說完一起笑了出來,久保田明美見狀不可思議地問:
  「怎麽回事啊?准備什麽?」
  夏目吾郎和谷崎亞希子互相張望,彼此推托硬要對方先開口,結果最後由谷崎亞希子回答:
  「嗯,妳馬上就會知道了。」

  ﹡

  精彩絕倫的舞台,從配角乃至于燈光負責,今天的張力就是不同,所有人都很進入狀況。所謂的舞台演出很不可思議,並不是說好好練習就能完美演出,不論平常重複練習過多少次,不論劇本如何,演技本身都是即興的,所有參與成員的意識都將決定舞台的優劣。
  秋庭裏香伫立于此,她的悲傷、痛苦,那些情緒再再攪動站在舞台上的演員的心。
  不論任何人都比平常發出更響亮的聲音。
  動作也好大。
  而且,那樣的聲音動作絕對不能以誇張形容,而是真心誠意的訴求。
  這樣的氣氛也感染到台下觀衆,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半途離席。不僅如此,無意問進場窺探的學生一旦看到舞台,就會立刻就座,目不轉睛地直望台上。
  一般在文化祭,戲劇表演的台下觀衆都是稀稀落落,如今卻幾乎座無虛席。
  「奈奈,麻煩給我毛巾。」
  演完自己戲份的千佳退到後台。
  她將拿在手上的毛巾遞出去。
  「來。」
  「謝謝。」
  千佳輕輕按壓額頭冒出來的汗,因爲臉上還化著舞台妝,她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妝擦掉。呼,她的嘴裏冒出炙熱的氣息。
  「就快到最高潮了呢!」
  「嗯。」
  「這次的舞台應該很棒吧?」
  「真的耶,是最棒的。」
  兩人都非常興奮,雖然有時也會被糟糕的舞台搞得煩躁難耐,不過正因爲有這樣的瞬間,才能打死不退地堅持至今。
  「千佳,差不多該去換裝啰!」
  「啊,對耶!」
  「妳穿燕尾服一定也很好看。」
  千佳誇張地攤開雙手,做出滑稽的動作後離去。現在這時候,更衣那邊一定亂成一團。
  畢竟是最後一幕了嘛。

  10

  「聽好,戎崎,別猶豫。大膽走過去就是了,大膽一點。」
  夏目這麽提醒。
  我在幽暗中前進,因爲這邊沒有光線照明,什麽東西都看不清楚。話說回來,爲什麽要穿什麽燕尾服啊,劇情設定是在辦舞會嗎?夏目什麽都沒跟我說,我也搞不清楚。
  「反正一出場就會明白了。」
  夏目是這麽說的,不過是不是真的呀。
  好不容易,眼前隱約看到人影,對方手上拿著卷起的劇本,所以是演員沒錯。
  四周一片幽暗,看不清楚長相。
  「馬上就是最高潮啰,要好好地讓整出戲精彩落幕喔!」
  由于不能被人發現自己是頂替出場,我姑且默默地點頭。
  「要開始了,還有五秒,燈光一亮就立刻出場。」
  我又點頭。
  「好了,燈光亮了!去吧!」
  我踏入眼前的光亮之中,因爲燈光過于刺眼,雙眼什麽都看不見。舞台比想象中還要熱,就在我頻頻眨眼的同時,脖子已經滲出汗來。可惡,強烈的光線迎面而來,啊呦,看不到,看不到啊,現在到底是什麽情形啊?

  ﹡

  咦?是小裕!水谷美雪發出驚訝的聲音。裕一!世古口司也叫道。谷崎亞希子和夏目吾郎滿臉好笑。搞不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久保田明美,看到剛剛那名少年出現在舞台上大吃一驚。演王子的應該不是他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現在要開始演出的是一場婚禮耶。

  ﹡

  以柿崎奈奈爲首的話劇社所有成員,一時之間都啞口無言,因爲穿著王子戲服的戎崎裕一突然在最後一幕的婚禮上現身。你在做什麽啊……柿崎奈奈雖然想這麽大喊,卻硬是強忍下來。現在出聲的話,難得的精彩舞台就會頓時化爲泡影。現在也只能祈求一切進行順利了。進行順利?什麽東西順利?

  ﹡

  我數度眨眼,雙眼在逐漸適應後,這才終于看清楚整個舞台。布景不知道什麽時候全都換了,這裏變成好像是城堡的大廳。幾乎所有的演員都齊聚一堂,男生穿著燕尾服,女生穿著美麗的禮服。他們全都一樣瞪大眼睛,似乎對于我的突然現身感到訝異。唉,那也是當然的吧,話說回來,爲什麽是大廳呀。夏目那笨蛋說我一出場就會知道,我現在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是要和對手決鬥嗎?還是要把巫師給解決掉呢?
  但是,我明白了。
  因爲音樂突然流瀉而出,曲子呢,簡單來說就是那首結婚進行曲。隨著那首耳熟能詳的高昂樂曲,大廳中央的一扇門開啓,所有燈光同時集中于該處。接著,裏香沐浴于燈光中現身,她穿著潔白的禮服,罩著面紗,長到垂地的裙襬由兩名侍從撩著。然後,裏香的雙手捧著一束玫瑰做成的捧花。她真的是美若天仙,簡直就像是個新娘子。
  「咦——?」
  我此時才終于察覺。白色禮服、面紗、捧花,不是新娘子還會是什麽?終于知道爲什麽這裏所有人都穿燕尾服或禮服了,也就是說在舉行婚禮啊,裏香是新娘,那新郎應該也在這裏。
  大家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想起母親不知道何時說過,她受邀去參加堂弟的婚禮時,煩惱該穿什麽出席,我一說「穿那件白色和服不就好了」,母親愣了一下隨即教我,在婚禮中穿白色的就只有新郎新娘而已。
  我如今身穿純白燕尾服,在場也沒有其它人穿白色的了,簡而言之,換句話說,那就是,嗯,就是那麽一回事吧。
  我一臉愕然地望向觀衆,夏目和亞希子捧腹笑成一團。
  被騙了……
  夏目明明說這一幕沒什麽大不了的,只要出場做做樣子就行了。
  啊,好像隱約有感覺到那麽一點征兆。
  「聽好啰,戎崎,你只需要一句魔法之語。」
  莫名其妙!什麽嘛!什麽魔法之語啊!雖然疑惑過,我還是一步步走到眼前這樣的局面。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即便不想明白也明白了。
  我想要逃,眼神卻突然間和裏香對上。穿著潔白禮服的裏香一看到我,大吃一驚地雙眼圓睜,然後笑了,是的,很開心地笑了。
  我魂不附體地往前走去。
  在裏香的吸引下走了過去。
  我事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身體當時爲什麽會那樣移動,一定是注定好的吧,是的,所有一切早已經注定好了。
  就在我往前邁出腳步的瞬間,舞台上所有人都開始拍手,大家看起來似乎都很困惑,不過好像還是要把戲繼續演下去。裏香同時走向我,我們在舞台中央彼此凝視,掌聲不絕于耳,舞台充滿光芒。
  裏香面紗後的雙眼感覺上似乎有些濕濡。
  裏香真的、真的好美。
  比世上的任何事物都還要美麗。
  掌聲終于停歇,寂靜隨之降臨,所有人的視線都停駐在我和裏香身上,輪到我們演出了。
  裏香向我伸出手。
  我當然伸手握住。
  然後,我說出這句打從心底湧現的話語:
  「請嫁給我吧!」
  是的,我念出這句魔法之語。
  裏香低下頭,有好一會兒動也不動,從我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她的面紗,裏香現在是什麽表情呢?
  好不容易拾起頭來的裏香開心地笑了。

  插圖061

  「好。」
  裏香說。
  「好。」
  她還說了兩次。
  周遭的大臣或隨從立刻發出驚訝的聲音。
  「公主又找回她的聲音了。」
  「可以說話了。」
  「公主的聲音又回來了。」
  我也搞不清楚劇本設定是怎樣,不過那無所謂。將手交給我,微笑的裏香就是我的一切。

  ﹡

  柿崎奈奈當場癱坐下去,當她發現王子一角被換成戎崎裕一時,本來覺得自己的心髒大概會被嚇停,心情隨之蕩到谷底。學生時代最後的舞台,久保田學姊特地來捧場的舞台,全都要一敗塗地了。但是,舞台演出順利迎接大團圓。而且,看看秋庭裏香那開心的臉龐,光是那張笑臉,似乎就已經讓一切滿載但順,不是嗎?演員雖然困惑卻也感到欣喜,觀衆甚至不曾察覺舞台有出狀況吧。好了,舞台馬上就可以結束了,當王子准備親吻公主時舞台布幕就會降下。大家,要盡情鼓掌喔,差不多要開始播放終場音樂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咦?戎崎裕一想要做什麽?他掀起面紗了?等一下!太快了!咦?不會吧?

  ﹡

  「夏目醫師!你沒跟他說接吻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嗎?」
  久保田明美大吃一驚。
  「裕一該不會真的想要親下去吧?在大家面前?」
  夏目吾郎滿臉好笑,雙臂在胸前交疊。
  「婚禮還是得用接吻收場才行吧?」
  「接吻當然是不能少的啦!」
  表示同意的是谷崎亞希子。
  兩人真的是很開心地笑了。

  ﹡

  一掀起面紗,裏香猛眨眼睛,雖然看來很驚訝,不過一定是因爲光線太刺眼了吧。嗯,算了,總之得照夏目所說的必須接吻才行,聽說接吻後,這出戲才終于能夠順利落幕。啊呦,話說回來還真不好意思,要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接吻啊。不過,比起別人代勞要好多了。畢竟,裏香可是我的,我哪受得了別人碰她一根手指頭。
  「裏香。」
  我輕聲說完把臉湊近,自己的嘴唇慢慢靠近裏香的嘴唇,基于禮貌,我中途就閉上眼睛。
  一陣沖擊隨後降臨。

  ﹡

  演出一塌糊塗。都已經到了最後一刻的大團圓,怎麽可能會有公主一巴掌就從王子臉上打下去呢!?就在那時候,感人肺腑的巨作立刻變成一部喜劇,體育館也因爲猛烈的爆笑聲而膨脹。每個人都大聲狂笑,其中笑得特別大聲的是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和隔壁一個看來個性剛強的女人。一個體格龐大的男學生和一個看來文靜柔順的女學生也在笑。望著果然也笑個不停的久保田明美,柿崎奈奈也笑了。學生時代最後的舞台大大成功,只不過,是以喜劇的形式收場就是了。

  11

  文化祭就這麽結束了,對于裏香而言,這是生平第一場文化祭。我的手上留下兩張照片,一張是標到手的偷拍裏香的照片,另一張是演完戲大家一起拍的團體照。團體照是夏目用我的相機幫忙照的,照片中穿著白色燕尾服的我,和穿著白紗的裏香站在正中央。其中有亞希子小姐,有山西,還有司和美雪。最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是,照片中的我面頰紅腫,不過不仔細看其實看不出來,所以也無所謂啦!那張照片還拍到許許多多白色的小顆粒,那是大家所扔擲的米粒,也就是所謂的「撒生米」,那是一種祝福婚禮的儀式,幸福以及繁盛之雨。
  「喂,裕一。」
  我不自覺地面露笑容,一邊盯著照片時,裏香叫我的名字。我和裏香正在五十鈴川河畔,深水染上綠色,夏天時周遭總是回蕩著孩子熱鬧的戲水聲,時值秋天的如今則是一派甯靜。我將臉轉向右邊,內宮的宇治橋映入眼簾,看得到一、兩個參拜香客。
  站在沙洲上的裏香走到水邊,偶爾用纖細的手指觸碰河水,做那種事情有什麽好玩的?不過,像這樣看著隨便晃來晃去的裏香也滿好玩的就是了。
  「口渴了,去幫我買果汁。」
  「我說妳啊,買瓶果汁而已,自己去。」
  「什麽?你不去?」
  「知道了、知道了,給我一百二十圓。」
  「幫我出。」
  「喂,叫我去幫妳買,還要我請妳!」
  「好了、好了,別生氣嘛。」
  「妳別以爲笑一笑就可以混過去喔。不然,一起去買,那樣總行了吧!」
  「呋,真拿你沒辦法耶。」
  受不了耶,這個任性女。
  我把走過來的裏香一把拉近,這邊的話就沒人會看見了。啊,從宇治橋上說不定會看到。算了,沒關系啦,反正又不是在舞台上,裏香這次應該不會扁人了吧。可是畢竟是裏香,實在沒辦法斷言。手裏環抱的裏香的腰感覺好纖細,長發搔弄著指甲。
  我一邊祈禱不會挨揍,一邊閉上眼睛,將臉湊向裏香。
蜻蜓

 1

  本人澤木勇二郎終于抵達伊勢之地,神州日本之祖,舉世敬畏之天照大神坐鎮之處。吾深知,如今首要之務須向祖國之母的大神致敬,于是乎甫抵一座饒富趣味之建築物——宇治山田車站後,隨即直奔伊勢神宮。吾人腳步邁入宏偉絕美神域瞬間,身軀不由顫抖,通體沈浸于雙眸噙淚情懷之中。
  嗚呼,神國萬歲!
  諸神萬歲!
  大神萬歲!
  王于本身任務,事實上簡潔明了,即爲懲罰與吾人結下仇恨之大敵。勇二郎蒙上宮大人托付重任,決心誓死一戰,斷不辜負上官大人期待。啓程前往伊勢之前,吾于靖國神社(注:位于東京,主要祭祀爲國捐軀亡靈)前伏首,未了又參拜過伊勢神宮,如今心中了無遺憾。勇二郎一介勇夫,將憑此肉身深入敵營,轟轟烈烈地對可憎仇敵迎頭痛擊,盡其所能大鬧敵方,除此之外別無報答君恩之法。堂堂男子漢生平所願,唯此足矣。
  話說駛向伊勢火車之上,坐在身旁之老頭……不,是一位老者似乎正在食用某種看似美味絕倫之食物。吾當時正巧饑腸辘辘,腹部咕地一聲高鳴,即便此事令人實在羞愧至無地自容,不過畢竟是身體自然反應,盼請見諒。吾詢問老者所食何物,老者答日:「松坂名産的牛肉。」定神一看,豈非看似美味絕倫之牛肉是也?腹部不禁再度高鳴。但是兄長,雖說伊勢之人皆爲居住于祖國之母腳下居民,實則心腸狡詐。老者就在對于美食垂涎三尺之吾人眼前,持續大口吃肉,一片都不願分享。迫于無奈,此舉實非本意(絕非情不自禁貿然出手),勇二郎對于老者略施小懲,教導他明白爲人道理。勇二郎即將爲祖國鞠躬盡瘁:心腸狡詐之老者此後也將爲此痛哭流涕,與吾分享一片牛肉必將深感喜悅。不,如今回想往事,當時使出一記鐵拳之時,老者早已淚流不止。嗚呼,兄長,驽鈍勇二郎如今終于恍然大悟,那也就是所謂的喜悅之淚呀。吾深深、深深體悟,本身所爲如此美好,此等舉止亦是平日深受兄長熏陶之結果啊。
  兄長萬歲!
  勇二郎亦萬歲!
  老者之淚亦萬歲!
  即便如此,此老頭……不,老者亦屬頑強不屈之輩,即便勇二郎也感到些許棘手,對方必定也是個叫得出名號之人物。
  兄長,出征時間即將來臨,頭號目標便是名爲「滿腹亭」之店家。據傳,該店所謂「炸雞丼」之食物實在美味,卻因其不穩定之調味,導致數字臣民淚流。吾意欲順利吃下炸雞丼,讓該名恣意妄爲之店主淚如泉湧。在此出征前夕,自當留下辭世遺言,即便心中盤算應能輕松得勝,然戰爭過程之突發變量恐難預料。此強韌軀體,只消一發流彈即刻灰飛湮滅,哀哉,正所謂戰火無情。什麽?請勿挂心操煩,爲國捐軀本爲心所向往,畢竟此肉身早已奉獻給靖國,無須挂心操煩。若無法平安歸來,請赴靖國神社參拜,流下喜悅之淚,同時贊歎:「幹得好呀,勇二郎。」
  辭世遺言——縱然化身安息靖國英魂、矢言爲國捐軀永世不悔

  2

  我那天去補習班,也就是所謂的「夏季講習課程」。雖然學校也半斤八兩,但補習班似乎是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地方,而且和學校不同的是,我去上的補習班會放任學生睡覺,感覺上就像是只要那些有拚勁的學生跟上來就行了。
  要睡就睡吧,補習班裏的氣氛仿佛就是這樣。
  就這樣,我今天當然睡死了,前一天才在朋友司的家中熬夜進行電玩大會,總之就是睡眠不足,昏沈沈的腦袋始終回蕩著賽車電玩的引擎聲響。
  我直到上完課才清醒,而叫醒我的是講師岸田麻理子老師。
  「我說啊,可不可以醒一醒呀,戎崎同學?」
  她以帶點鼻音的可愛聲音這麽說,我此時才終于睜開雙眼。
  「早啊,戎崎同學。」
  「嗯,我……」
  我睡眼惺忪地環顧四周,花了將近十秒,才終于發現這裏不是首都高速公路,也不是大阪環狀公路,更不是名古屋高速公路。
  書桌。
  黑板。
  粉筆粉粉的氣味。
  講師。
  毫無疑問的,這裏是補習班的教室。
  「看你那張臉好像睡得又香又甜耶。」
  「……早。」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睡得實在太沈,醒來後,一時之間甚至都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唉,理所當然這裏是補習班,而在眼前鼓著腮幫子的是麻理子老師。
  麻理子老師正就讀于本地大學的教育學系。
  所以說,來這間補習當講師是打工性質。
  「今天呢,是古文課,上的是更級日記(注:藤原孝標次女所作,日本公元七九四至一  一八五年平安時期的著名女流日記文學之一)喔。更級日記的開頭,戎崎你說得出來嗎?」
  「這個嘛……」
  怎麽可能說得出來。
  我剛剛睡死了,完全沒聽到上課內容。當然,麻理子老師應該也明白這點,既然如此還這麽問我,大概是故意想要整我吧。
  我決定乖乖道歉。
  「對不起。」
  我把頭低到彷佛都快碰到桌面上,一邊道歉。
  一擡頭,麻理子老師果然還是鼓著腮幫子。話說回來,說麻理子老師是大學生簡直像在騙人,光從外表根本就不覺得她的年齡超過高中生。只要讓她裝扮得稍微可愛一點,一不小心看起來甚至像國中生,總之就是一張娃娃臉。



  今天她的頭發綁成左右兩撮,看起來感覺年紀更小了。
  「戎崎同學,你是二年級吧?」
  「算是啦!」
  「那差不多也該鎖定志願學校了吧?」
  「嗯,說得也是。」
  「已經決定怎麽辦了嗎?」
  「沒有,可能之後再說吧……」
  「你沒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這個嘛……」
  「你作過夢嗎?」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
  「我剛剛就一直在作很棒的夢啊!我開著GTR(注:日産的一款跑車)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狂飄,而且是用破紀錄的高速,什麽隱藏車款巴Black Countach(注:林寶堅尼的一款跑車)也不是我的對手……」
  「不是那種夢,是夢想的夢!」
  她以毫不修飾的強烈語調說:
  「對于將來的那種夢想!」
  我知道啊,廢話。
  所以才故意裝傻充楞,拜托眼睛睜大點,看清楚其中的微妙之處。但麻理子老師不但看不清楚,反而以認真的眼神直盯著我。麻理子老師還真像是典型的補習班老師,挺認真的。
  甚至有點認真過頭了。
  「戎崎同學,我看你沒有夢想吧?」
  看我沈默不語,麻理子老師用歎息似的語氣說:
  「所以才會這麽吊兒啷當的吧!」
  「唔……」
  「我說你啊,只要肯做,就不可能做不到吧?可是你卻完全沒想過、也沒有任何目標吧?」
  真受不了,把那些東西毫不留情地一股腦全說出來,叫我怎麽反應啊。不可能發脾氣,但是也不可能乖乖點頭說「是、您教訓的是」。而且說到底,光聽人家連珠炮地什麽「夢想」、「目標」說個沒完,就覺得不好意思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全教室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要不要找點目標來努力看看?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幫你的。朝某個目標前進,並不像你想象得那麽糟喔。」
  「嗯,的確。」
  我仿佛事不關己地呢喃,麻理子老師這次是真的歎了口氣。
  即便如此,她還是繼續問:
  「那你的興趣是什麽?有沒有喜歡做什麽?」
  喔,這人還真堅持耶。
  哪像一般大人,每次看我一副隨便聽聽就算了的樣子,多半沒多久就會知難而退。
  「興趣……頂多就是打電動吧。」
  「那想不想努力做個電玩創作者?」
  「不了,我想電動還是玩一玩就夠了。」
  「可能創作也會很好玩啊。」
  「我對那方面最不拿手了,而且我本來就是文科的。」
  「那要不要試著寫劇本呢?」
  「劇……劇本喔。」
  「畫畫也行啊。」
  麻理子老師相當熱心地逐一列舉各種職業,然後滔滔不絕說什麽爲了將來必須努力用功,現在辛苦一點,學到以後的東西部是自己的,唉,反正就是那些老生常談卻又不無道理的話。而我呢,就只會嘻嘻哈哈傻笑,到後來連嘴角肌肉都已經發疼了。麻理子老師竟然是在大概十分鍾後才終于放棄。
  「戎崎同學還真倔強耶!」
  她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一邊搖頭。
  我仍舊挂著敷衍的笑容。
  「哈,哈哈哈。」
  「不過,你不可能永遠都這個樣子的。」
  麻理子老師威脅似地說:
  「你最後絕對會被逼得無路可退,所謂的現實可是跑得很快的喔!」

  「現實啊~」
  終于從麻理子老師那邊解脫後,我漫步在鐵軌旁的狹小道路上,往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夏天因爲氣候異常等因素熱不太起來,每天都是像梅雨季一般的天氣。不過,今天很難得地頭上頂著一片很有夏天感覺的朗朗晴空。可能是因爲不習慣炎熱,整顆頭有點恍恍惚惚,身體彷佛變成炙熱的團塊,就連吐出的氣息都好熱。停下腳步一仰望天空,汗珠便從脖子附近滾落。
  「這個嘛,可能真的很快吧。」
  不論再怎麽拚命跑,現實總有一天都會追上我,不論雙腿拾得多高,雙手多麽用力揮動,拚盡全身上下最後一點一滴的力量,結果都是一樣。
  麻理子老師所言的確是事實。
  像我也只活了十七個年頭,不懂的事情還真是多如牛毛,而現實的殘酷正是我所不明白的事情之一。話雖如此,我當然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是不是事實至少還分得出來。
  事實是,現實的確很快。
  比我們都還要快。
  話雖如此,即便明白總有一天肯定會被逮到,但是我覺得能逃一天是一天也是一種選擇。
  像這樣大概就叫做「延期給付(moratorium)」吧。
  就在我腦袋裏想東想西的同時,來到一座跨越鐵軌的巨大天橋,我慢慢爬上階梯,每次移動腳步就感受到一股飄蕩于周遭的悶熱熱氣,全身汗如雨下。一回家就先吃個冰淇淋吧,應該還剩一個才對,希望別被老媽先吃掉才好。
  爬完階梯後,眼前是一條筆直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
  然後,就在融成一片漆黑的柏油路那頭,是一團團湧起的龐大積雨雲。
  今年頭一個像夏季的日子。
  「夏天總算到了……」
  我仿佛要直沖進積雨雲一般,滿身大汗地走在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上。
  隔天——
  我把麻理子老師問我的事情,照本宣科地試著問司:
  「你作過夢嗎?」
  司的臉皺起來。
  「夢……夢?」
  「對,夢。」
  「我昨天晚上就作到一個很棒的,好像拿著一把好大的劍,在像洞窟一樣的地方戰鬥,那些敵人看起來實在很恐怖……」
  司微妙地閃避我的視線,迅速說出這些話。看吧,這果然是一般的正常反應。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問了。」
  「怎麽了,裕一。」
  「沒有啦,就補習班的老師熱心地要命……」
  我們如今相隔一張廉價桌子而坐,地點是在車站後面的滿腹亭。滿腹亭店如其名,總之就是份量十足,而且價格低廉,所以是我們學生的用餐首選。店內不論牆壁、地板或天花板全都油膩膩的,天花板還吊著一個同樣沾滿油漬,早已褪色的未來制貓型機械人的造型氣球(附頭頂裝置式螺旋翼),一旁大概有十張肮髒捕蠅紙搖曳擺動,店家一旁是堆積如山的報紙或雜志之類的東西,不知道爲什麽上頭還放著一顆髒兮兮的排球……就算是表面應酬話,也稱不上是間稱頭的店。雖然不想點明,但是對我們而言只要便宜、量多、味道好,其它的根本就不成問題。
  但是,事實上也不能說完全沒問題就是了。
  「那還真讓人受不了。」
  從我這聽完來龍去脈後,司衷心感到同情。
  「不過,講起來算是很好的老師吧。」
  「嗯,說得也是,可是一直碎碎念什麽夢想啊、目標啊,也實在是……」
  「裕一,你真的沒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嗯,我低吟。
  「沒有。」
  「完全沒有?」
  「沒有,說真的。你有嗎?」
  「也稱不上夢想啦,可是我想要試試地球科學方面的工作,還有當個蛋糕師傅也不錯。」
  世古口司簡而言之就是個怪咖,明明有副摔角選手般的身材,興趣卻是做蛋糕。而且還是個無可救藥的超級天文迷,他的學生制服口袋裏常常放著計算軌道用的函數計算器。
  「那你以後升學就是要走這方面嗎?」
  「還沒完全決定,其實我本來是想往地球科學發展,可是念地球科學出來也找不到工作吧。我查了很多資料,聽說只有一小撮人能當上研究學者,如果真是那樣,好像還是以蛋糕師傅爲目標才活得下去吧。」
  「喔。」
  我說完,頓時啞口無言,我沒料到會從司嘴裏聽到這麽具體的事情。怎麽會這樣,這家夥連將來靠什麽謀生都考慮到了喔。的確,所謂的決定出路就是這麽一回事吧,畢竟我們都是高中生,感覺上一畢業就必須選擇要就業、念專科或大學,不管選擇哪條路,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專業性……這和從國中升高中基本上完全不同。
  人生的寬度、可能性,都已經被大幅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
  司看起來雖然呆呆的,一方面可能因爲那張臉天生長得像大佛,另外也可能是因爲個性溫柔善良吧。不過,真正的司其實是個很會打算的可靠家夥,他那雙細,細的眼睛似乎已經專注地看准了那所謂的將來。
  (敗給他了……)
  每次、每次,總是這樣。
  就連非常了解司的我,也會完全忘卻那潛藏于最底層的事實,然後一回神,距離已經被拉開一大段。
  司他不論任何時候都是走在我前頭。
  而我就只有被人抛在後面的份。
  (真是敗給他了……)
  剛開始體認到這個事實的打擊似乎真的很大,一時之間說不出半句話來,而拯救我脫離困境的正是滿腹亭的大嬸。
  「來,久等了!」

  砰!

  隨著那粗魯的聲響,一個碗公被放在我們的桌上,散發出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那叫做「炸雞丼」,是這裏才吃得到的著名料理。簡單說來,不過就是把剛炸好的炸雞塊與雞蛋混合後,倒在白飯上的食物,可是卻是人問美味。
  「好,來吃吧!」
  我把那些麻煩事全扔掉,拿起免洗筷,隨即把炸雞丼扒進嘴裏。就在那時,我嗆到了。
  「嗚……」
  被……被擺了一道。
  「哇,今天中獎啰……」
  司那雙細眼瞪得老大一邊問。我沈默點頭,嘴裏和喉嚨陣陣刺痛,那全都是胡椒搞得鬼。不知道爲什麽,這家滿腹亭的炸雞丼會撒很多胡椒,而且量每次不同,偶爾還會多到嚇人。胡椒份量的多寡似乎和大嬸的心情成比例,大嬸心情好時,好像就會莫名其妙地激烈揮動胡椒瓶。
  「最……最高等級的。」
  我評估嘴中的痛楚,一邊呢喃。
  「今天的大嬸拚勁十足。」
  司垂頭喪氣地凝視自己的炸雞丼。
  「那今天就慢慢吃吧!」
  「是啊!」
  「我們是已經習慣了,但是不知道那個人要不要緊?」
  「那個人?」
  「嗯,你看。」
  順著司憂慮的眼神望去,那邊有個老爺爺。他坐在櫃台位置,一碗炸雞丼就那麽「凍」在面前,全身汗如雨下,拿筷子的右手還頻頻顫抖。看起來似乎和我們陷入同樣狀況,話說回來那種老人家吃這種炸雞丼,簡直像在揮霍所剩無幾的壽命一般。畢竟只點普通碗,裝在裏頭的白飯就已經堆積如山,可是那個老爺爺好像是點大碗的,而且還是叫那種特大碗的。特大碗所用的碗公尺寸,大到甚至讓人猶豫該不該用「碗公」這樣的詞彙,真說起來的話還比較接近臉盆。因爲那碗不是陶器而是塑料制品,所以搞不好真的是臉盆呢。那種份量,再加上這樣的辣度……光想象就覺得恐怖。大概是外地遊客,搞不清楚狀況就隨便點了吧。
  「一不小心說不定還會心髒麻痹耶!」
  我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說。
  司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希望不要真的發生那種事就好了。」
  「我看壽命至少會短個五年。」
  我們邊說著這些無聊話,同時開始小心翼翼地吃起自己的炸雞丼。和老爺爺面前放的那東西比起來,這簡直像兒童餐。但是,也夠吃力了,而且爲什麽要放胡椒啊?怎麽覺得這道料理根本就不需要放胡淑啊……

  3

  如今戰況風雲告急,呼嘯狂風又急又猛,湧起烏雲猶如山嶺。而本人澤木勇二郎之肉體正遭受那疾風狂吹、烏雲包圍。在此情況之下,兄長,不得不向您提出遺憾之報告。即便遺憾之至,畢竟誠如兄長所知,所謂「戰鬥」時也運也,即便懷抱必勝決心投入戰鬥,也可能出現迫于戰況不得不撤退……不,是轉進之事態。然而,本人澤木勇二郎,身爲化作英靈兄長之弟在此重申,此次行動爲轉進,絕非一敗塗地。實則爲翌日之勇躍,正如勇二郎之名,爲下一回勇躍而蟄伏。不知如此說明能否領略,換言之即如猛然屈膝,盼請如此想象,兄長。此膝一旦伸展之時,吾強韌肉體所蓄積之氣力便能一口氣釋放,屆時便能展現猶如飛龍在天之姿。
  那麽,且讓本人說明戰況來龍去脈。
  當日,勇二郎憑借冷靜判斷力,壓抑勇往直前、抖擻奮戰之澎湃心情,走向恣意妄爲之輩囂張跋扈之滿腹亭。該處實爲狹小髒汙之店,只消勇二郎稍一逞凶鬥狠,便能讓整間店頃刻崩毀,店主俯首悲泣。當自己邁入店中,該處竟然伫立一位惹人憐愛之小姑娘,看來似爲店主之孫,將小姑娘誘進戰場著實卑劣!正當吾義憤萌起……不,此乃筆誤也,是燃起之時(注:日文漢字中「萌」與「燃」讀音相同,故有此言),該名少女竟主動對自己說:
  「老爺爺,肚子餓了嗎?」
  啊呀,小姑娘說著同時露出惹人憐愛之笑容,勇二郎見狀不由自主兩次、三次頻頻颔首,甚而主動連續呼叫「肚子餓了」。然而,兄長,勇二郎此時已完全正中敵方圈套,敵方競利用如此小姑娘欺敵,果然是與神國結下深仇大恨之大敵。
  言歸正傳……
  愚昧以至深陷敵人圈套而不自知之勇二郎迅速就座,隨後對一位年齡看來約莫五十,身材略微發福之女店主大叫:
  「給我大碗的!越大越好!」
  聽勇二郎一喊,店主這不就前來詢問了嗎?
  「是要特大碗的嗎?」
  說句心裏話,吾人此時已隱約感到不妥。
  但是,剛剛那位小姑娘一手拿水就伫立身旁,不可思議地是少女起先已然送過水,換言之此爲第二杯。本以爲她可能是要送去給其它什麽人,然而環顧四周,不就只有附近座位坐著兩個尚未能稱爲成年人之毛頭小子嗎?果不其然,小姑娘將第二杯水置于吾人面前,她竟不辭辛勞特地爲吾人送來兩杯水……
  此時,勇二郎如此回想。
  (原來如此,全因之前連續大呼「肚子餓了」,致使她猜想吾人食量必定不小,故而特地端來兩杯水,這位小姑娘是多麽細心啊。)
  嗚呼哀哉,事到如今,實爲本身愚昧深感憤慨。
  因爲,勇二郎已經完全正中敵人圈套。
  當時尚無此體認之勇二郎,感動于小姑娘之體貼善良,再次大呼:
  「給我特大碗!」
  勇二郎三分鍾之後便感受到異常,店主不知何故竟以洗臉盆盛飯,而且還氣勢十足地持續添飯。總不會將那種東西端出來吧……勇二郎稍顯狼狽神色時,小姑娘不是就伫立于身旁嗎?她手上竟然又端著一杯水!就這樣,第三杯水排列于吾人面前,即便勇二郎爲魁梧巨漢,如此三杯水也未免過于……
  就在勇二郎手足無措之際,耳邊響起碰地一聲,簡直宛若地鳴之音:心生疑惑之下向前望去,洗臉盆竟置于該處!白飯堆積如山!炸雞塊堆積如山!雞蛋堆積如山!
  女店主露出討好笑容,同時腼腼地說:
  「請用。」
  此情此景,豈有不吃之理?男子漢偶有懷抱敗北覺悟,仍須拚死決戰之情事。比方說不論敵方之航空母艦多麽巨大,敵方戰艦多麽駭人,都必須懷抱炸彈沖向前去。于是乎,勇二郎滿面笑容對女店主說道:
  「唉呀,看起來真是美味呀!」
  那真是、那真是語氣溫和又爽朗。吾人接著開始食用,吃了又吃、吃了又吃,但是不論再怎麽吃,都完全沒有減少。畢竟眼前看來像是足足有一升的米。況且不知何故,此稱爲炸雞丼之食物被死命灑上南蠻異國渡來之黑胡椒,吃進第一口舌頭麻痹,吃進第二口嘴唇麻痹,吃進第三口喉嚨麻痹,吃進第四口胃部麻痹。本人勇二郎身高五尺八吋,體重二十七貫(注:日舊制重量單位,一貫約等于三。七五公斤。此二十七貫約爲一百公斤),就是對辣束手無策,敵人刻意瞄准如此弱點,實在卑劣!
  猛然回神,吾人早已淚眼迷蒙……
  兄長,再次鄭重說明,此次終究僅止于轉進,並非撤退。他日與仇敵相逢之時,必定將其重創王體無完膚。
  目前姑且重新振奮精神,也爲了找回自我,勇二郎決定以下一個標的爲目標。該處外觀看來像是一間單純之隨意燒店,其中卻似乎潛藏圖謀不軌之徒。本人勇二郎計劃進攻該處,徹底擊潰那些恣意妄爲之輩。

  4

  然後,今天麻理子老師照樣是熱血沸騰。
  「戎崎同學。」
  她一上完課就叫我。
  「有沒有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夢想?」
  我猶豫著該怎麽回答,頓時爲之語塞,腦袋不斷閃現「YUME、YUME」(注:日文漢字「夢」,讀音爲「YUME」),以及念成「YUMEYUME」,漢字寫成「努マ」等無關緊要的事。
  畢竟這個時候才剛睡醒,腦袋還不太靈光。
  只見熱血麻理子老師用她那張可愛的臉龐瞪視著我,鼓起的臉頰看起來好柔軟,真的就像個國中生。
  七秒後,我說:
  「這個嘛,有試著找過了。哈、哈哈哈。」
  睡眼惺忪的雙眼浮現淺淺笑意。
  唔,這當然是騙人的,在麻理子老師問我之前,早已把那什麽夢想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麻理子老師將教科書抱在胸前,走到我面前。
  「戎崎同學你騙人。」
  老師,說話也不用這麽斬釘截鐵的嘛……
  「其實你根,本就沒想過吧?」
  「哪……哪有啊!」
  「真的嗎?」
  「這個嘛……」
  「真的嗎?」
  她用大如銅鈴的雙眼直勾勾地凝視我,讓我再度語塞。該怎麽說呢,熱血麻理子老師真的十分熱血,正因爲她的熱血程度也只能以熱血形容,讓人毫無開玩笑或裝傻蒙混過去的空間。
  「那雙眼睛,什麽都看不到吧?」
  「咦……?」
  看不到?看不到什麽?
  「不對,你是不想去看吧?」
  「…………」
  「不過,說得也是啦,你還只有十七歲嘛。十七歲的男生其實就像只蟲,吃飽睡、睡飽追女孩子,就只會那些事情而已,和蟲一樣呢!」
  麻理子老師已經是自顧自地滔滔不絕。
  「不可能會有那種想象力去思考未來嘛。因爲想象是需要經驗的,十七歲什麽經驗都還膚淺得很,果然和蟲沒兩樣。不對,搞不好比蟲還要糟呢!」
  我似乎被批得很慘。
  雖然覺得應該要發頓脾氣才對,可是我畢竟天性呆頭呆腦,被講成這樣也不會生氣。
  不僅如此——
  (蟲啊,感覺上好像還滿像的耶。)
  腦袋甚至還出現這樣的念頭。
  麻理子老師看到我這副表情,深深歎口氣。
  「不行,沒救了。」
  她仿佛自書自語般地咕哝。
  「作戰失敗,我對這方面最不拿手了。」
  「啊?什麽作戰?」
  「你想想嘛,像你們這種年紀的孩子,偶爾光是發頓脾氣也似乎夠格稱得上是個男人,不是嗎?算是『焦慮的世代』吧?」
  「大概吧,也可以這麽說。」
  「所以,我本來想試著惹你生氣的。惹你生氣,然後把那樣的能量導向正確的方向去,那可是高等的技巧喔。明白嗎?前不久,研討會的老師就說過,教育不能只是溫柔地循循善誘,我就想說來實踐看看。可是,戎崎同學你一點都不會生氣嘛!」
  「原……原來如此。」
  難不成,我根本就被當作傻瓜?又或者看起來只是個很好用的實驗對象而已?
  「那還真是遺憾。」
  我彷佛事不關己地這麽說。
  「遺憾?你該不會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吧?」
  麻理子老師的雙眼頓時瞇起來。
  「爲什麽要用那種口氣說話?」
  「哪種……?」
  「什麽嘛!別用那種懶散的眼神看我啦!對啦,反正我就是不適合當老師啦!」
  「不……不是的,我有把妳放在眼裏啊……眼神懶散那是因爲剛睡醒……那個,就是說……」
  「夠了!你要像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裏,就隨便你啊!」
  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麽狀況,不過麻理子老師似乎真的生氣了,話說回來,感覺上我們之中真有誰想生氣的話,那個人也應該是我才對吧。
  所謂的女人,套句老生常談的一句話,對于男人而言還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呀。
  「你這大笨蛋!」
  這麽大叫的熱血麻理子老師,熱血地拔腿狂奔,熱血地啪唰一聲開門,熱血地跑掉了。
  留下我一個人。
  在撒滿金黃色夕陽光芒的教室中,只剩下我一個人。

  「好熱。」
  我呢喃著,一如往常走在鐵軌旁的道路上。區區三節車廂組成的肮髒列車駛過身旁,一邊發出喀答喀答聲響,同時揚起漫天褐色沙塵,奔馳于鐵軌上。在遲來的盛夏太陽照耀下,四周彌漫摻雜油臭以及灰塵的氣味。那列肮髒列車駛去的前方是不同的城鎮,鐵軌延伸至遙遠的彼方,只要我想,天涯海角我都能去,唉,不過這其實也很難的。
  「敗給她了,麻理子老師。」
  我到底做了什麽啊?
  不對,正因爲什麽都沒做,麻理子老師才會生氣的吧?話說回來,會認真對小孩子動怒的大人還真少見。
  其實,外表像個國中生的麻理子老師火起來一點都不恐怖。
  可是,還是很恐怖吧。
  光是把人家給惹毛這件事,就讓人沒來由地覺得恐怖。
  「根本就不用氣成那樣啊!」
  麻理子老師的聲音再度在腦海中響起。
  「戎崎同學!」
  熱血麻理子老師真的很熱血地呼喊我的名字。
  平常也很少會被人家這樣熱血沸騰地連續呼喊名字,唉,麻理子老師總是這麽熱血沸騰,她那個人天性就是這樣,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不過,一個大人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我……煩當然覺得煩,但同時也覺得挺開心的。
  唉,那大概也只是感覺罷了。
  我走向橫跨鐵軌的天橋,天橋的階梯不是混凝土而是柏油,所以運動鞋底每次擡離階梯,就會覺得好像有點被黏住似的。遲到得一塌糊塗的夏天,好不容易終于降臨。
  我揮汗如雨,一邊爬到階梯最上頭後,那裏今天還是積雨雲,雲層頂端以驚人氣勢直往天際湧去,在我望著雲層的期間,仍舊不斷改變形狀。我的腳步往積雨雲邁進,一步、兩步持續走去,就這樣當我終于走到天橋正中央時,我靠在發燙的鐵制扶手上,凝視在下方延伸的鐵軌。鐵軌稍稍偏左,毫無止境、毫無止境地往前延伸。
  我能走到那前方去嗎……?
  我常思考這個問題,不論是上課中、下課後,或是深夜裏。然後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個問題,胸口某處就會焦慮難安,先是一陣燥熱,接著轉爲冰冷。我猛然察覺,如今自己也因爲那樣的燥熱以及緊接著隨之而來的冰冷,感到畏懼。
  有只蟬掉在腳邊。
  是只很大的油蟬。
  牠吱吱、吱吱地鳴叫,卻似乎已經沒有力氣飛翔。
  「結束了呢……」
  是的。
  這家夥短暫的夏天已經徹底結束了。

  我一說完麻理子老師的事情,司愕然地說:
  「真夠你受的。」
  「是吧?敗給她了。」
  「可是,她怎麽會問到這種地步呢?那個人對其他學生也是這種感覺嗎?」
  「這個嘛,該怎麽說……」
  我試著回想補習班中的情況。
  「不會耶,嗯,她只會對我一個人說那麽多有的沒有的。」
  「爲什麽只針對裕一你一個人?」
  「可能是,迷上我了吧!」
  我將雙臂抱在胸前,試著這麽說,司卻完全沒有要搭理我的意思,只管一圈圈地攪拌裝著面糊和高麗菜的大碗。
  「喂喂,我剛剛講了蠢話,你要頂回來才行啊。」
  「啊?你剛剛說了什麽?」
  司笑容滿面,總覺得整個人開心得不得了,興趣是做蛋糕的司很喜歡做這種事,也很擅長。
  我們如今在一家隨意燒店。
  這家店大概位于逐漸沒落的商店街正中央,由一個隨時上天堂報到都不足爲奇的老婆婆打理店務。我和司真的是打從小學開始就常來光顧,那時候的老婆婆也是個隨時上天堂報到都不足爲奇的老婆婆。
  這個老婆婆該不會是個女巫,年歲或許都不會隨時間增長呢。
  「差不多了吧!」
  司將手伸向鐵板確認溫度。
  就在這個時候……
  隨時上天堂報到都不足爲奇的龜婆婆突然現身說:
  「再等一下,還要一分鍾。」
  也不是說外表看起來像烏龜,可是她的名字還真叫「KAME」(注:日文中與「龜」同音),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須和田KAME。
  「來,讓我看看面糊。」
  不等司回答,龜婆婆便從司手中拿起大碗,將大碗斜舉,定神凝視碗內,一邊唔地出聲低吟。而司則是背脊挺直,全身散發緊張的氣氛。
  「不錯耶!」
  好不容易,天降神喻。
  「真……真的嗎?」
  司進出雀躍的聲音。
  龜婆婆認真點頭。
  「材料充分攪拌均勻,空氣也都有好好地攪拌進去,這麽一來應該就能煎得很蓬松,小司你很有天分喔!」
  「謝謝!」
  司那家夥真的很開心地笑了。
  平常就已經夠細的眼睛,現在都瞇成一條線了。
  每次來這家店,就得忙上這麽一次,反正龜婆婆對于煎烤手法就是啰唆得不得了,管你是有頭有臉的顧客或是初次上門的顧客,必定實施徹底指導。然後在不知不覺中,老婆婆對于司的指導似乎又特別嚴格。
  對其他家夥大概會說「嗯,好了」的情況,換成司就會變成「你是想把面糊搞糟喔!?」
  也就是說,對于有潛力的對象總會特別嚴格。
  而那個龜婆婆對我的態度又怎麽樣呢?
  「哼……」
  每次一看到我攪拌的面糊,就只會用鼻子哼聲而已。
  看來似乎對我完全不抱任何期望。
  要說我會因爲這樣灰心喪志嘛,當然不會啰,因爲我以後又不是說想要開隨意燒店。而且像我這種成績或運動都表現平庸的人,幾乎也沒被任何人懷抱期望過。
  也就說,我早已習慣不被期望了。
  「好了,來煎吧!」
  當我這麽說的時候,有個新顧客走進店裏。
  「歡迎光臨!」
  龜婆婆高聲叫道,搖搖擺擺地走向客人。
  司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還想問她一些關于煎烤的方法呢!」
  「這樣也好啊,這是隨意燒嘛,就隨意來燒一燒吧!」
  我說著將面糊攤到鐵板上。
  「她還會過來,到時候再問就好了。」
  「說得也是。」
  司也將自己的面糊在鐵板上攤開,身軀大得不得了的司,雙手當然也是大得不得了。但是,他那巨大的手指卻十分靈巧地移動,將面糊攤得很漂亮,司他的確具有做蛋糕或料裏的才華吧。
  (才華啊……)
  我一邊凝視滋滋作響的面糊,一邊思考。我有什麽呢?有所謂的才華嗎?有像司一樣的光芒嗎?至少,目前都還沒發現,不對,不是還沒發現,是本來就什麽都沒有吧。
  這世上也不可能有那麽多擁有驚人才華的人,正因爲如此,「才華」才能夠稱之爲「才華」。大多數人都只能平穩、無聊地過生活,隨著年歲增長,最後死去。
  我再明白也不過了,當然。
  但是,要去想自己說不定就是那種庸俗的人,又另當別論了。沮喪嘛,倒也不至于,我對自己的期望還沒那麽高。只不過,也不可能覺得開心,嗯,完全開心不起來。
  我的眼神瞥向認真盯著隨意燒的司。
  才十七歲而已,這家夥就已經發現自己比一般人優秀的特長,而且朝著那條道路邁進,即便是現在也一樣持續不停地勇往直前。
  那只蟬浮現腦海。
  在天橋上唧唧、唧唧地嗚叫,逐漸死去的蟬。
  那家夥應該已經死掉了吧?牠在這世上短暫的日子裏過得快樂嗎?
  我正想著這些事情時,司說:
  「啊,又來了。」
  我循著司的視線望去,看到剛剛那名顧客。
  顧客面前當然也有鐵板,而龜婆婆正將雙手按在鐵板上,雙手被煎烤得滋滋聲響,就連這邊都聽得到。
  龜婆婆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雙手正被煎烤,還在指導正確的煎烤方式。
  「聽好啰,大概要攤到這樣的大小。」
  我皺起臉龐說:
  「哇,又使出這一招啰。」
  「這已經是種儀式了吧。」
  是的,是種儀式。光顧這家店的顧客首先都會被這招打敗,畢竟眼前是加熱到冒煙的鐵板,不可能不燙。但是龜婆婆卻將雙手按在鐵板上,指導煎烤方式。
  鐵板在眼前燒著,龜婆婆還把手按在上頭,手被煎烤後又發出滋滋聲響,即便如此龜婆婆看起來卻似乎完全不在意……顧客想當然耳,一定會大驚失色。
  唉,就像一開始先虛張聲勢,給對方下馬威一樣。
  我最先被這招嚇到是在七歲那時候。
  從此之後,我在龜婆婆面前就完全擡不起頭來了。
  (那個婆婆個性真的很糟糕……)
  我在心底呢喃後,一口咬下剛煎好的隨意燒。
  「裕一。」
  司也咬下自己的隨意燒,然後說: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看過那個人啊?」
  「咦?什麽那個人?那個客人喔?」
  「總覺得對他有印象。」
  「啊,聽你這麽一講我才覺得,在哪裏看過?」

  5

  說到滿腹亭的大嬸,本名櫻井香苗,今年將滿五十三歲,她父親在戰後的一團混亂中從黑市一手創立滿腹亭,由她和夫婿在二十七歲時共同繼承,自從那個夫婿在她三十二歲時死于肺病後,就獨自撐起這家店,此後將父親所研發出的炸雞丼作爲店內招牌菜,使滿腹亭發展成爲今時今日小有名氣的店家。香苗對于電子領域的東西一竅不通,不過如果查查網絡上的留言板,就會發現只要討論到伊勢相關話題,大家就一定會提起「滿腹亭」。鍵入那些留言的都是些在伊勢土生土長,後來前往都會區的人,對于他們而言,下課後或假日時填飽他們肚皮的廉價定食店——滿腹亭,是青春的一頁,同時也是伊勢的象征,換句話說是種與故鄉直接連結的代表。時至今日,聽聞滿腹亭大名的外縣市民衆,特地開車來吃炸雞丼也不再是什麽新聞了。但是,香苗壓根沒有那種野心想讓滿腹亭成爲一家鄉有名的店。她只是想繼續守護這家從父親手中接下來的店,充滿與丈夫短暫幸福回憶的店。如今,父親及丈夫都在照片中,從廚房一隅守護著自己……
  身爲這家深受大衆愛戴的滿腹亭店主,香苗坐在吧台的椅子上喝冰水,呼,隱含熱氣的氣息從她嘴裏逸出。時間是下午三點,店內一個客人都沒有,不過約三十分鍾前店內還擠滿來吃午餐的客人,讓她忙得不可開交。工作人員就只有丈夫所留下的獨生子一人,光靠自己和兒子打理店務實在累人,不過其中也存在唯有如此才能夠品嘗到的樂趣。例如,像這樣的休息時間,忙碌工作之後的休息真的很棒。
  「我問妳喔,這個要怎麽折啊?」
  腳邊傳出這樣的聲音,循聲一看,那是她的另一種樂趣,臨時「雇用」的店員雪菜,年紀七歲,兒子的女兒,也就是香苗的孫子。正在放暑假的雪菜似乎閑得發慌,自己說要到店裏幫忙,所以決定以時薪七十圓「雇用」她。雖然說是個店員,僅僅七歲的年齡,會做的頂多就是端水而已。不過,單是端水這差事也是頻頻出錯,常常三番兩次端水給同一位客人,但是這家店的客人最棒的地方就在于,面對雪菜像這樣端出來的水都不會發怒,反而會一口氣喝光先前端出來的水,然後煞有其事地繼續喝雪菜新端出來的那杯水。香苗只要回想起那樣的情景,嘴角就會浮現笑意,這些顧客還真是惠我良多呢。
  「奶奶,妳有沒有在聽啊?」
  雪菜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
  「啊,不好意思,妳剛說什麽?」
  「這個要怎麽折啊?」
  她一看,雪菜手上拿著紅色色紙和一只漂亮的紙鶴。
  「喔,紙鶴啊,妳怎麽會有的?」
  「是那個爺爺給我的。」
  「爺爺?」
  循著雪菜視線望去,一個巨大身影占據在入口處。
  「啊呀,世古口先生!別站在那種地方,快點進來呀!」
  香苗的聲音愉悅暸亮。
  「現在不是休息時間嗎?」
  那身影屈身往店內窺探。
  「沒關系、沒關系,反正我也只是在發呆而已。」
  「真是過意不去呀,休息時間還上門叨擾。」
  這麽說著一邊走進店內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個「魁梧巨漢」,以正常姿勢站立時,頭頂幾乎會碰到店內天花板,身軀寬度大概有一個塌塌米寬,從那寬闊肩部垂下的兩條臂膀,簡直就像兩根原木粗大。他身上穿著一件花樣黯淡,所謂「阿伯級」的上衣,而那件衣服正緊緊綁在身上,上頭的鈕扣似乎隨時都會發出慘叫彈開飛散。只不過,這男人已經頭發花白,嘴唇上方那撮整齊的小胡子也是白色的,雖然沒好好問過他的年齡,不過聽說和父親同窗,所以恐怕也有七十八、九歲了吧。話雖如此,那鋼鐵般的肉體感覺上似乎完全沒有隨著高齡而衰老。
  那個魁梧巨漢——世古口三郎坐到香苗身旁,那流暢的動作根本看不出他已經是個年過七十的老年人。
  「世古口先生,吃點東西吧!」
  「啊,我說香苗啊,妳就別忙了。」
  「您這說的是什麽話嘛,太見外啰!」
  香苗一起身,隨即走進廚房,將事先備妥的雞肉裹上面衣以高溫油炸,她定神觀察,算准表面油泡變小的時機,一口氣撈起炸雞,然後迅速扔進高湯醬汁中,緊接著放入打散的蛋液。
  接下來是決勝關鍵。
  炸雞面衣的酥脆感,還有雞蛋的柔嫩感,能夠將那些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機只有短短數秒,太快的話雞蛋還太軟,太晚的話就會喪失面衣的酥脆口感。香苗稍微將視線移開鍋子,往右後方望去,在那裏的是父親和丈夫的照片,因爲油汙而顯得肮髒的照片中,兩人正在微笑,讓她覺得他們似乎是在說「相信自己吧」。香苗有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點頭呢,不論如何當她的臉龐再度轉回鍋子時,臉上蘊含自然湧現的自信,而那樣的香苗,雙眼不久後便開始閃耀光芒,那是屬于專業料理人雙眼的光輝。她以敏捷的動作,那動作和稍稍開始發福的身軀完全不搭調就是了,一邊伸手拿起胡椒瓶激烈搖晃後,將鍋子離火,再一股腦將其中料理倒到碗公裏的白飯上。就在那一瞬間,白飯和雞蛋以及炸雞融爲一體,産生熱騰騰的香甜氣味。香苗緊張地將那至高無上的料理——炸雞丼放到世古口三郎的面前。
  「來,請用。」
  彷佛理所當然似地被端出去的是,臉盆大小的特大炸雞丼。
  世古口三郎同樣是理所當然似地「唔」一聲點點頭。
  「喔,看起來真好吃。」
  香苗剛剛正忙著清掃店面的兒子,二十八歲的櫻井太郎屏息凝視兩人的互動,外人可能無法察覺,不過店內如今正彌漫緊張氣氛。女兒雪菜嘴裏嚷著「我問你喔」跑過來撒嬌,太郎只是沈默地將那小小的身軀摟近腿邊。雪菜她什麽都不懂,一頭霧水地凝視緊張的父親。
  世古口三郎拿起免洗筷,被他一拿到手上,一般免洗筷看起來簡直就像牙簽。他啪擦一聲分開免洗筷,三郎皺起臉龐,因爲免洗筷沒能整整齊齊地從正中央分開。年齡七十八、一路走過與美國的戰爭、與進駐軍隊的黑市交易、與黑道勾結的土木建築業者之間的利益糾紛……等各種苦難,深刻品嘗人生酸甜苦辣的三郎,至今還是搞不太清楚分開免洗筷的方法。
  重新整理心情後,三郎右手拿著分得歪歪的免洗筷,左手端著碗公,屈身以巨大的鼻腔深深吸進炸雞丼的氣味。香苗以及太郎見狀屏息以待,而雪菜只是茫然想著那個紙鶴要怎麽折呢。接著,三郎將筷子插進碗公,就那樣直接將炸雞和雞蛋以及白飯一並扒進嘴裏。咀嚼、再咀嚼,然後再度咀嚼,店內的緊張隨著他嘴巴的動作逐漸高漲,就連和香苗擁有類似的傻大姊個性的雪菜都感覺到情況非比尋常,圓滾滾的雙眼也瞪得老大。
  約莫七秒後。
  「唔,好吃。」
  三郎的鼻子似乎很滿足地噴出大量氣息。
  「和妳父親的味道一模一樣,香苗。」
  當他這麽一說,店內的緊張徹底溶解消逝。
  畢竟這位長輩,是唯一從香苗的父親那一代開始就持續光顧滿腹亭的人,時至今日,知道父親味道的人也只剩下這位世古口三郎了。對于唯一所願就是守護父親味道的香苗而言,他的舌頭就等同于神喻。
  香苗不自覺地笑了。
  「來,快吃吧!」
  「嗯,這醬汁真棒。」
  「是嗎?」
  「嗯,和妳父親的味道一模一樣。」
  「你看,也有放很多肉吧!」
  「嗯,真是柔軟。」
  太郎在店外將女兒高高抱起,雪菜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可是還是覺得很開心,如果可以把紙鶴好好折出來,大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吧,她腦袋裏一邊想著這些事情。
  「吃飽了。」
  把炸雞丼吃到一粒米都不剩的世古口三郎,這麽說完後,將臉盆大小的碗公放到櫃台上。
  「很好吃喔,香苗。」
  「您太客氣了,只是粗茶淡飯。」
  嘴裏雖然這麽說,香苗臉上卻閃耀著光輝。
  「話說回來,世古口先生,『神』今年也到這裏來了。」
  「喔,是嗎,我也是要來跟妳提這件事的。」
  「啊呀,世古口先生也遇上了嗎?」
  「這個傷就是最好的證據了,我在電車上吃便當的時候,對方突然就一拳揮過來呢!」
  世古口三郎臉頰上貼著一張很大的OK繃。
  「『神』他還是老樣子呢!」
  「還真是一點部沒變。」
  「今年的夏天也到了呀!」
  「夏天來了耶!」
  「是個炎熱的夏天。」
  「真的。」
  「都已經五十八年了。」
  「有這麽久了嗎?」
  兩人一邊進行簡直像是癡呆老人的對話,莫名地卻似乎很開心。

  6

  兄長您可知「活路死中求」這句話呢?勇二郎如今正深切思索即便劍豪宮本武藏都相當鍾愛的這句話,此外也有所謂「必死」的說法,從字面解釋意爲「必定要死」。正如兄長您曾幾何時遺留下的話語一般,若無覺悟便難成事,不,正因爲做好面對死亡之覺悟,這才得以成事。若心中一隅對于求生仍存有一絲一毫依戀,那麽任何事都只能半途而廢。不,兄長,懇切期盼切勿因此産生誤解,勇二郎此言絕非抱怨,亦非借口,只是對之前本身覺悟稍嫌不足感到懊惱不已。
  此番迎戰,敵人實在是令人畏懼之對手。
  勇二郎滿腔鬥志,懷抱著且看強敵能變出什麽花樣來之氣魄,二話不說深入敵營。但是店中只有一名老妪,敵人竟敢如此小看本人勇二郎,實在讓人義憤填膺,吾望了一眼牆上沾滿油汙之菜單,如此告知:
  「我要廣島風的。」
  畢竟,廣島接近兄長之前曾居住之江田島,只要一回想起此事,勇二郎胸口便湧現強烈炙熱,尚未深思便如此脫口而出。只因兄長魂魄如今仍長伴吾人左右呀。
  老妪定神凝視勇二郎臉龐,這麽說:
  「很難喔,廣島。」
  原來如此,若非兄長一般之英才,實難進入江田島之上官學校就讀,遑論僅有一副魁梧身材之勇二郎更是不可能。然而,這點卻被素未謀面之老妪一語道破,對本人之侮辱,莫此爲甚!
  但是,老妪更進一步說:
  「看你坐在桌邊,是想自己來啰?」
  想當然耳,吾人如此說道:
  「明知此身恐戰,毫無畏懼大和魂。」
  哼,老妪以鼻子哼聲。
  「就是要試試看啰!」
  好不容易,不可思議的東西被送了出來,盤子上放著堆積如山的高麗菜以及中華面,外加一個容器裝著溶有面粉的水,老妪隨後便在不知所措的勇二郎面前,直接將雙手按在鐵板之上。
  「要將面糊攤到差不多這樣寬喔!」
  這是多麽駭人之老妪呀!即便雙手在滾燙鐵板上發出滋滋聲響,也絲毫不以爲意,簡直像是無關痛癢一般!
  此爲挑戰……果真是挑戰……
  勇二郎當然有所察覺,老妪此舉只爲重挫勇二郎信心。
  豈有認輸之理,大和男兒就在此處,遭受挑戰必定奮勇迎戰,懷抱擊潰敵方之精神。自己也按了上去,如同老妪一般將手按到鐵板之上。
  但是!
  但是!
  但是!
  鐵板竟然果真被燒得滾燙,炙熱自掌心傳來,滾燙氣勢幾乎瞬間直沖腦門。即便企圖極力忍耐,腳底卻頓時如下萬火蟻亂竄,心底持續說服自己「絕不能輸」,猛然回神雙手已自鐵板移開,徒留茫然癱坐于食台旁勇二郎身影……
  兄長,伊勢實爲駭人之處。爲魔窟是也。
  實難料想天照大神光輝腳下,竟存在如此場所。
  事到如今,必須奮起反擊,否則男子漢大丈夫之顔面何存,吾人意欲再度一探滿腹亭。
  吾人已懷抱必死決心。
  爲求明志,在此留下辭世遺言。

  辭世遺言——欲問何謂敷島(日本別稱)大和心,朝日飄香炸雞丼(注:仿日著名古學者本居宣長所做和歌,原文爲「欲問何謂敷島大和心,朝日飄香山櫻花」)

  7

  時光緩緩流逝,同時以季節的形式將此事實展現于我們眼前。遲來的夏天似乎想彌補之前延宕的那些日子,持續使盡渾身解數,讓酷熱氣溫連續數日突破三十三度高溫。話雖如此,一旦夕陽西斜,空氣中又開始飄蕩秋天的氣息,暑假也已經邁入最後尾聲。尚未完成的作業到了這個時候,也差不多開始頻頻在腦海中閃現,我爲了忘記這些煩惱總會全心投入其它事物,結果有時也會陷入作業越積越多的惡性循環中。
  「怎麽辦啊啊啊~~!寫不完呀~~!」
  我看不出一個禮拜,馬上就會發出這樣的慘叫了吧。
  唉,即使明白也完全不會有任何進展的才叫做「作業」,而諸如此類的體驗會爲我們帶來什麽樣的教訓呢……完全無法從中汲取教訓也是必然之理。
  夏季講習的最後一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來臨。
  「大家或許因爲還是二年級,所以還很悠閑從容,但是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用功讀書』這種事情說到底還是得靠日積月累,如果一年後再來著急就太晚啰。一步一步慢慢來也沒關系,總之要請大家事先做好准備。」
  麻理子老師在課程最後,以這番聽來格外有道理的話做爲結論。
  自從惹毛麻理子老師那一天之後,我就沒再和她說過半句話,麻理子老師很明顯在躲我,這麽一來我也覺得尴尬,眼神自然而然也會避免和她接觸。
  雖然覺得心裏總有牽挂,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謝謝老師!」
  這麽說完後,同班僅僅一個月的同學紛紛走出教室。而麻理子老師則站在教室門口,對離開的學生說:
  「加油喔!」
  或是——
  「可別松懈喔!」
  又或是——
  「我看你還是稍微放松一點比較好耶!」
  諸如此類半開玩笑的話語。
  我總不能老是賴在教室裏,後來終于也往出口走去。
  「謝謝老師。」
  我姑且說出這句妥當的話來。
  剛剛還一臉笑瞇瞇的麻理子老師,頓時變得面無表情。
  「辛苦了。」
  就這麽一句話。
  唉,就是這麽一回事……
  走出教室的我,緩緩步下猶如蒸籠般的住商混合大樓階梯,每當下樓梯的腳步稍一用力,階梯上浮起的亞麻油氈就會發出噗嗤一聲的沈悶聲響,這裏隨處可見來補習班上課的學生在煩悶焦躁之余,胡亂寫下的塗鴉。
  「絕對合格。」
  能做到就太好了。
  「絕對落榜。」
  哇……
  「米諾克斯最棒!」
  米諾克斯?
  「我們到底爲什麽會淪落到升學考試這種毫無意義的狀況中呢?這是種陰謀,是政府執政黨企圖逐步腐蝕我們的『青年收編計劃』的一環。我們必須團結一致、共同鬥爭、堅決粉碎日帝資本家這樣的詭計。」
  三十七分。
  「被女人甩了,好難過。」
  活該、活該倒黴。
  「活該、活該倒黴。」
  這種東西也不用寫出來嘛。
  意識漫無目的地飄遊,緩緩流逝,然後最後什麽都不剩。什麽都不剩才好,根本就無所謂,和這些塗鴉一樣。察覺自己莫名其妙地沮喪失意。不過是和補習班老師發生龃龉罷了,反正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算得了什麽啊!

  我走在鐵軌旁,髒兮兮的列車一如往常地揚起摻雜塵埃以及油臭的氣味,一邊在鐵軌上奔馳。一旁不知名的花朵搖曳生姿,灑落的陽光看來幾乎像是黃色,遠去的列車背影融入在酷熱下隱約浮動的景物中,感覺似夢似幻,在那前方有個陌生的世界,如同只存在于電視中……
  「戎崎同學。」
  聲音來自每次必經的那座天橋前方。
  一回頭,就看到麻理子老師拚命沖向這邊的嬌小身影。
  「呼。」
  她停在我面前,吐了口氣。
  她似乎是從補習班一路跑到這裏,圓圓的額頭上挂著一顆顆閃耀的汗珠。
  我吃驚地問:
  「怎麽了?」
  「我還是無法釋懷。」
  麻理子老師直接了當地說。
  「釋懷……」
  「就這麽放著不管,心裏總是刺刺的,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所以來談談吧,只要聊開了,就一定能夠明白的。」
  熱血麻理子老師果然還是熱血沸騰。

  烈日當頭還站在戶外講話簡直就是找死,所以我想了一會兒,最後便朝滿腹亭走去。滿腹亭在這種時間應該都滿空的,一方面肚子也餓了,最重要的還是我覺得與其要在咖啡廳和她面對面,不如在那種定食店多少也比較自在。
  今天的滿腹亭裏有個像小學生的小女孩。
  「請進。」
  她說著,爲我們送了三次水。
  麻理子老師望著一整排共六杯水,不可思議地說:
  「這是……這家店本來就有的服務嗎?」
  我實在是一頭霧水,也歪著頭。
  「好像只有這次是這樣,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樣。」
  「你常來這裏嗎?」
  「嗯,常來。」
  「喔,還真像男生喜歡的地方,女生很少來這吧。」
  「也對,我都沒看過。」
  「女生呢,喜歡的是整潔漂亮的地方,份量或味道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氣氛如果不太好,就絕對不行。要是把女朋友帶來這種地方,很快就會被甩掉的。」
  這該不會是對于我帶她到這來的抱怨吧……又或是衷心想給我忠告呢……?
  當我正在想這些事情時——
  「歡迎光臨。」
  大嬸的聲音從櫃台那邊響起。
  似乎有新顧客上門。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只想著如何突破眼前困境。
  畢竟,光是要和這個熱血麻理子老師打交道,一不小心說不定就會被燒傷呢。
  「戎崎同學,你覺得我很煩嗎?」
  哇,突然就是一記直球。
  我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決定老實回答:
  「有一點……」
  「我就知道。可是我是因爲擔心戎崎同學,所以才會跟你說這麽多的喔。我每次一看到你,就會覺得不安,總覺得你遇到事情滿腦子總是先顧慮東顧慮西的,雙腳卻動也不動,那樣可是會摔跤撞到頭死掉的耶!」
  「喔……」
  「可是你爲何卻離我越來越遠?我講得越多,那些話就更傳達不出去。之前我當家庭老師教的孩子也是這種感覺,最後只好被迫辭職,所以這一定是我的錯,不是戎崎同學的問題。」
  怎麽搞得、怎麽搞得?爲什麽變成在說這些啊?
  「我呢,一直都想當老師,所以才會去念教育學系。課程也都會乖乖去上,還跑去當家庭老師或補習班老師好爲將來鋪路,努力學習現在孩子的感受,還有相處之道。可是,卻一點都不順利……我是不是不適合當老師啊?是不是不行啊?」
  她雖然使用問句的形式,卻不是在問我。
  笨蛋如我至少也明白。
  然後,麻理子老師陷入沈默。
  我們面前的炸雞丼,在兩人都沒開動的情況下逐漸冷卻。
  (擁有夢想也很累人耶……)
  不一定努力就能達成。
  因爲重要的不是努力,而是正確地努力。
  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面對像這樣喪失自信的大人,雖然一直思索要跟她說什麽才好,卻完全想不到什麽好詞句。不,其實多少也有想到,可是我畢竟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感覺上說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聽起來也會假假的。
  而且,我沒有夢想。
  不論麻理子老師問我多少次,我都答不出來。
  這種人說出的話,能有什麽意義?
  一回神,我也深深低頭,莫名地總覺得很窩囊。麻理子老師啊,麻理子老師就這樣保持熱血沸騰的樣子就好了,那樣子還比較適合妳呢。當然啰,覺得妳那樣子很煩的家夥或許不少,但相對的也會有人覺得開心吧……
  我擡起頭。
  麻理子老師也擡起頭。
  「啊——」
  然後,同時發出聲音。
  剛剛都沒發現,不過店內似乎發生異狀。我們隔著桌子相對而坐,而不遠處的櫃台座位坐著一位老爺爺,那個老爺爺竟然正在和一碗特大炸雞丼奮鬥中。
  當然,那實在不是咽得下去的份量。
  即便如此,老爺爺還是以驚人氣勢持續將白飯、雞蛋和炸雞塞到嘴裏,只見他將筷子插進碗公,一股腦地扒起飯,然後將其送進嘴裏。看他連一半都還沒送進嘴裏,那些飯就已經掉得到處都是,還黏在嘴巴四周。但是,老爺爺似乎完全不以爲意,再度重複相同的動作。
  實在是詭異的光景。
  我和麻理子老師都忘記說話,只管專注盯著眼前情景,老爺爺嚇人的奮鬥沒完沒了地持續進行,吃了又吃、吃了又吃、持續吃個不停。他的筷子從未停過,讓人幾乎難以置信的氣勢。但是對手可是特大炸雞丼,就連那個司想吃完都備感艱辛的一碗,所以不到五分鍾,老爺爺的節奏開始慢了下來。征兆就是他咀嚼的次數增加了,因爲即便塞進嘴裏也吞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發現這樣下去不可能吃完,老爺爺還是勉爲其難地將飯塞進嘴裏,大概想一鼓作氣吧。但是,這樣也不能改變東西吞不下去的事實,只是讓一張嘴逐漸被塞滿膨脹罷了。
  會吐出來的……!
  不只是我,在店內的所有人應該都這麽想。但是,老爺爺用雙手捂住嘴巴,勉強自己的下巴不斷活動,最後終于吞了下去。然後,又再度將白飯、炸雞和雞蛋塞進嘴裏。
  「喂,喂,戎崎同學。」
  麻理子老師語帶沙啞。
  「不覺得滿厲害的嗎?」
  「是……是啊。」
  「這樣吃不會突然暴斃嗎?」
  「我也不知道,啊……」
  「怎麽了?」
  「我之前看過那個老爺爺,應該是在這裏和隨意燒店沒錯……」
  啊~麻理子老師一瞬間發出慘叫。老爺爺似乎到了極限,只見他臉部漲紅,是真的、真的完全漲紅。他的表情因爲痛苦而扭曲,手部頻頻顫動,筷子從指尖滑落,臀部也從椅子浮起……
  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全都迅雷不及掩耳,快到甚至是事後才終于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才看到大嬸以驚人氣勢迅速從櫃台沖出來,旋即便使出強勁力道,以手掌猛拍老爺爺背部。在那同時,哽在老爺爺喉嚨裏的炸雞塊咻地一聲,和假牙一齊飛出來。
  然後,老爺爺就倒了下去。
  之後聽麻理子老師說才知道,她當下還以爲老爺爺一命嗚呼了。
  我那時候也是這麽想的。
  我和麻理子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都已經起身,而且伫立于原地動也不動。
  「呼,不要緊。」
  但是,大嬸將手撫上老爺爺胸口後,這麽說:
  「今年也是好端端地活著呢!」
  「今年也是?」
  這並非思考過後說出口的問句,只是像只鹦鹉重複人家說過的話語罷了。
  大嬸點頭。
  「唉,太好了、太好了。」
  大嬸看起來非常開心。
  此時,麻理子老師跟我說:
  「喂,戎崎同學。」
  「什麽事?」
  「你看這個。」
  那是一本手冊。
  似乎是從老爺爺口袋裏掉出來的。
  那是舊得不能再舊的老古董,皮革封面已經破破爛爛,原本的黑色也完全褪色,變成灰色。
  麻理子老師凝視翻開的頁面。
  我也湊近窺視。
  一大堆感覺很奇怪的詞句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頁面上,用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漢字,看起來好像是古代人寫的。不僅第一人稱用「吾人」,還隨處可見「玉碎」、「報國」等用詞,這個老爺爺是右翼份子嗎?
  唉,那還好(不,其實也不好啦),更大的問題是內容,該怎麽說呢,該說是誇大妄想,還是詭異呢,總之就是支離破碎。
  說什麽要吃炸雞丼,報效國家?
  什麽東西啊!?
  麻理子老師的反應有夠老實,只見她以手捧頭一邊說:
  「這……是個怪人吧!」
  我點頭。
  「好像是。」
  這個老爺爺的腦子肯定接收到什麽奇怪的電波……
  我才在這麽想時,店裏的大嬸似乎很生氣地說:
  「別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這個人可是『神』喔!」
  「神?」
  「他每年都會來這裏一次,已經連續五十八年了。」
  「所謂的『神』是……?」
  完全不了解,怎麽可能有什麽神嘛!
  「怎麽會有這種蠢事……」
  正當我這麽呢喃時,手臂被麻理子老師抓住。
  (不是啦,戎崎同學,不是那個意思啦!)
  (咦……那……?)
  (這位老爺爺好像的確是和普通人不一樣,大家有時候就會把這種人稱爲『神』你想想嘛,那種人有時不是會稍微比我們天真無邪嗎?這樣懂嗎?)
  (大……大概吧。)
  這麽說起來,之前看過這樣的電影。
  好像是說有個住在一個小村莊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個瘋子,不但說話講不通,還會把農地弄得亂七八糟,破壞物品,不過卻深受村民愛護。像是祭典之類的場合中,還會爲那個人設立祭壇,奉獻祭品。
  麻理子老師所說的,大概就是類似的情況吧。
  「這個人呢,叫做勇二郎先生,到戰前爲止都一直住在伊勢。他哥哥不幸戰死,就是那種『神風特攻隊』的隊員。」
  大嬸有些落寞地說:
  「勇二郎先生從那之後就開始變得瘋瘋癫顛的,他之前和哥哥很親,所以打擊很大吧。他平常都很正常,可是只要一到這樣的季節,就會把至今所有事情全都忘掉,記憶也會回到昭和二十年(注:西元一九四五年)……十九歲那時候呢!啊呀,世古口先生……」
  「啊,有趕上嗎?」
  慢條斯理走進店裏來的,竟然是司的祖父。
  「情況怎麽樣,香苗?」
  「和往年一樣呢,勇二郎先生幾乎什麽事都不記得了,今年也是被炸雞塊給哽到了。」
  「香苗,我看妳對于拍背這回事也已經駕輕就熟了吧!」
  「完全是駕輕就熟了呢,然後,我剛剛也跟這些孩子說了勇二郎先生的事情。」
  「喔,是嗎?阿勇的哥哥和我是同屆同學,叫做慎一,是那種成績好到可以進帝大的學生。一個城鎮好不容易才會出少數幾個能進帝大的人材,那也等于保證前途一片光明。畢竟確定可以入學的時候,市長還特地打電報來祝賀呢!」
  司的祖父引以爲傲地述說,不過聲音卻突然轉爲低沈。
  「但是,他後來竟然自願跑去從軍,簡直愚昧至極。唉,不過正因爲是那種個性的人,才會自願跑去從軍吧。你們可別說出去喔,修造……啊,就是這家店的上一任店主,我、修造和慎一從小玩到大,還曾經一起追過這位香苗小姐的母親呢……」
  「唉呀,過去曾有過這樣的事呀!」
  大嬸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都已經是陳年往事啰!」
  司的祖父同樣豪爽地哈哈大笑。
  「我說裕一,你知道戰爭嗎?」
  雖然這世上現在還是有無數戰爭,可是即便是我這種笨蛋也知道司的祖父並不是指這個。
  「唔,您是說太平洋戰爭嗎?」
  「嗯,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不過那些事情就算你們不知道也無所謂吧。來,那本手冊借我看看。」
  「啊,是。」
  麻理子老師感覺上有些慌亂地遞出手冊,司的祖父一接下就啪啦趴啦地開始翻閱,一邊發出「喔~」的聲音後,攤開一張夾在手冊最後一頁的破爛紙張。
  「這是慎一的字迹。」
  紙上寫的是和剛剛類似的文體,不過字迹卻不太一樣。
  我和麻理子老師臉湊在一起,閱讀那篇文章。
  「這是……遺書嗎?」
  麻理子老師呢喃般地說。
  司的祖父點點頭。
  「當時,大家在出征前都會留下這種東西。」
  麻理子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數度眨眼。
  「這樣啊……」
  聲音末了轉爲沙啞。
  我讀完後,望向倒在那邊的老爺爺,雖然比不上司的祖父,體格也相當結實硬朗。但是,當他渾身無力倒在那裏的此時此刻,早已打回原形,變成和實際年齡相符合的樣子。不但整張臉皺巴巴,到處都是老人斑,手部關節簡直像是木根,雙手指尖也都有些變形。一定是長年在類似工廠的地方工作吧,我有個當機械工人的叔父也有這樣的手。
  那封遺書還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中是位穿軍服的青年。
  那個年輕人,五十年前駕著小飛機沖撞敵艦的年輕人,滿臉稚氣地笑著。
  (真是敗給他了……)
  我望著髒汙的造型人偶氣球,這麽想。

  8

  天橋下的列車發出喀當喀當聲響,一邊往前駛去,傍晚的空氣混合著油臭以及塵埃的氣味。即便夕陽西沈,天空還是藍藍的,只剩東邊天空稍微有些發白。白天炙人的炎熱仍留存于空氣以及大地中,那樣的熱氣讓人頻頻冒汗。
  「戰爭啊——」
  近在身旁的麻理子老師呢喃般地說:
  「戎崎同學,你覺得有真實感嗎?」
  我整張臉靠在扶手上直接搖頭。
  「那種事情,哪會有什麽真實感。」
  鐵制扶手整天曝曬在太陽之下,靠在上頭的下巴因此覺得有點燙。
  麻理子老師再度呢喃般地說:
  「還真的沒有呢!」
  「真的沒有。」
  「可是,以前的人就是懷著那種想法去打戰的。總覺得好像很厲害,又好像很蠢。」
  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像那樣子自尋死路,雖然厲害卻也很蠢。的確,爲了什麽去以身相殉的行爲或許很美,不過正因此也同時存在滑稽的一面。或許,那種事情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吧。
  我試著回想那封執拗、美麗同時滑稽的遺書。

  炎熱暑氣與日俱增,雙親大人別來無恙?數度接獲來信卻未能回信,實在抱歉。如今總算能夠回信說明,實因本隊已決定出擊,在反複密集訓練的情況下無法收取來信。慎一方才一口氣讀完在此期間累積之來信,如今才得以提筆回信。不過,這也成爲慎一的最後一封信,不久後將于靖國迎接二十歲的夏天,因爲自己將以光榮之特攻隊身分出擊。
  父親大人,慎一將遵從囑咐爲君爲國鞠躬盡瘁,敬請爲此感到欣喜。母親大人,慎一已遵從囑咐,向來敬賭博、酒類以及女色而遠之。酒類的話,方才長官大人讓慎一喝過,其實也不是多好喝。是否要多喝一點,才能領略個中美味呢?至于賭博以及女色,似乎此生已經無緣一窺究竟了。勇二郎,請牢記我們一起捕抓甲蟲的往事。
  敵人已經逼近眼前,自己若不投身戰役,不論國家、父親、母親還有勇二郎也將一並毀滅,此身若能代爲一死,心中了無遺憾。慎一胸懷見敵必殺之精神,必定撞沈敵方空母。
  明年春天,靖國將綻放無數櫻花,于綻放之櫻花中,有一朵便是本人慎一。若逢櫻花綻放之際,即便勞煩也盼務必前來靖國,慎一孤身一人深感寂寥,只求得見父親大人及母親大人慈顔。
  永別了,父親大人。
  永別了,母親大人。
  永別了,勇二郎。
  要做個好孩子,承歡父親大人及母親大人膝下。
  昭和二十年七月十四日 慎一

  真是敗給他了。
  叫人怎麽辦才好呢?
  不能把他當作笑話,也無法因此覺得感動。不對,幹脆大笑出聲或許還比較好吧。
  不過,果然遺是有人覺得感動。
  「唉,不過,我會加油的喔。」
  麻理子老師沒頭沒腦地如此宣言。
  「嗯,我會加油的。」
  「加油是……是指當老師那回事嗎?」
  「看過剛剛那封遺書後,就開始覺得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哇,不愧是熱血的麻理子老師……
  我的話,該怎麽說,就不那麽覺得。而是更爲複雜,或者該說是微妙的情緒,也許比較接近迷惑吧。
  我很明白有人會産生像麻理子老師一樣的想法。
  可以理解。
  不過,總有種和那想法不同的感覺,可是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裏或怎樣的不同,也無法以言語形容就是了。說不定是因爲早已失去純真的現代年輕人……也就是我,正竭盡所能地想要逃離各種事情吧。
  總之,我並不像麻理子老師一樣那麽想。
  ……正當我滿腦子想著這些時;!
  「喂,這算是種廉價的憂傷嗎?」
  聽到麻理子老師這麽問,嚇了我一跳。
  「即使是,也沒什麽不好的。」
  「是嗎?」
  「或許吧,只要可以因此産生拚勁,怎麽樣都好吧!」
  我說出這番最爲適當的答案,麻理子老師還是很開心地笑了。
  「說得也是。謝謝你,戎崎同學。」
  麻理子老師的臉龐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中,閃耀著紅色的光芒,看著麻理子老師那樣的神情,也開始覺得或許就這樣也好。是的,只要可以因此産生拚勁,怎麽樣都好吧……
  那時候,我們眼前飛過一只色彩模糊的蜻蜓,我們持續凝望那只蜻蜓,蜻蜓彷佛失去可以去的地方,有那麽好一會兒就在我們身邊一圈圈地飛翔。
  「就快到秋天了耶。」
  聽我一呢喃。
  「對啊。」
  麻理子老師點頭。
  「夏天結束了呢。」
  才看到蜻蜓流暢地劃過天空,不久後便朝斜陽的方向飛去,那滲著紅光的身影,看來隱約像架飛機。像架只儲存單程燃油,始終漫無目的飛翔的飛機,同時也有點像掉落在地面的蟬。
  「戎崎同學,你有夢嗎?」
  麻理子老師刻意作弄似地,同時信心十足地問。
  「我想交個女朋友。」
  我苦笑著回答,一半玩笑,一半認真。不,是六成認真……大概是七成吧。
  麻理子老師非常一本正經地問我:
  「你有喜歡的女生啰?」
  「……不是啦,沒有。」
  「那是有目標啰?像是有可能當自己女朋友的女生之類的?」
  「……不是啦,也沒有。」
  麻理子老師的雙眼瞇得好,細,簡直像司的眼睛一樣。
  「總覺得有點不純潔耶。」
  「有什麽關系嘛,不純潔就不純潔。」
  反正十七歲的少年就像是每天把不純潔穿在身上到處走一樣。
  「最好是可愛的女生,要那種可愛到不行的。」
  「個性呢?」
  「只要長得可愛,不管什麽個性都可以原諒。」
  「任性得不得了也行?」
  「當然。」
  「現在是這麽說,如果真讓你碰到,搞不好會後悔喔!」
  「不會,我還是會原諒她,如果可愛的話。」
  「戎崎同學,你果然很不純潔耶!」
  麻理子老師說著,可愛的雙頰又鼓了起來。
  還真是個熱血沸騰的人呢。
  說我不純潔?
  誰管妳啊。
  對吧?
  來盡情談場快樂的戀愛吧,手牽著手在城鎮中散步吧,然後也來接吻或什麽的吧。
  我暗地裏,不純潔地想著這些事。
  在蜻蜓遨翔的天空之下……
市立若葉醫院淫書騷動始末記

 市立若葉醫院事務局極機密數據三十八號
  淫書騷動始末記
  嚴禁攜出嚴禁閱覽

  曾撼動市立若葉醫院之大事件的經過始末記錄于此。此事件原本理應埋藏于若葉醫院的黑暗曆史之中,然而爲了在悠遠曆史洪流緩緩流過後,幫助後世更加賢明之衆人進一步深思,並作爲曆史之反省,特此提筆,流傳後世。此外,本文件將以事務局文件櫃保管,嚴格且慎重秘密藏于機密文件用小型保險箱中,禁止攜出以及閱覽。

  ﹡

  那一天,多田吉藏一如往常地熱情又充滿活力。年齡七十三,身體雖然已經完全衰老,內心卻保持在十多歲的青春年華。
  「啊~啊啊啊啊!多田先生,你摸我屁股!」
  正因爲如此,年輕護士的慘叫聲——今天依舊——響徹醫院內部。
  呵、呵、呵,多田吉藏笑了。
  「啊呀,真是過意不去啊,小春菜。人只要一上了年紀,妳看,手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自己動起來呢!都是風濕這個毛病害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實在過意不去呀!」
  「啊,那就沒辦法了。風濕,會痛嗎?」
  吉岡春菜,二十一歲,是剛取得護士執照,到這裏上班的菜鳥。對于醫院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病人到底有多任性,全都還一無所知。她的心靈潔白澄澈,雙眼燃燒著理想的火光,當然也想象不到眼前的老人根本就是精心瞄准後,才伸出鹹豬手襲臀。
  「好痛喔!」
  多田吉藏十分刻意地咕哝著。
  「如果有人能幫我揉揉,就可以好過一點啰!」
  「我來幫你揉。」
  「不用、不用,小春菜也很忙吧!」
  「我來幫你揉吧,來,這邊怎麽樣?」
  「喔,爽啊……不、不、不,是疼痛慢慢消失了呢!」
  還是年輕美眉好,如果是像谷崎亞希子那種中堅階層,輕則敷衍了事,嚴重時還會猛然從頭上拍過來。唉,不過那樣也有那樣的樂趣就是了。
  「多田先生,你要長命百歲喔!」
  這話還真值得贊揚啊!多田吉藏似乎很滿足地笑了。
  「是啊,如果能再幫我多揉一下子,就可以長命百歲啰!」
  「我來幫你按按肩膀吧?」
  「好啊,那也好。」
  年輕女孩的手溫柔地爲自己按摩肩部,極樂世界、至高幸福,所謂的人間天堂就是指這個吧。多田吉藏陶醉地閉上雙眼,一邊想,還不能死呢,人啊,一旦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因爲所謂的「極樂世界」就在這個人世間。
  「喔,那裏好舒服喔!」
  「這裏嗎?」
  「唔,天堂啊。」

  ﹡

  隔壁病房居住著一個姓多田的老爺爺,說他是「居住」還真是名副其實,畢竟聽說已經在醫院待了快十年。所以與其說「住院」,不如用「居住」這樣的表現比較貼切。那間病房的房門如今正開著,從走廊上可以看到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的身影,多田先生背後站著一位年輕護士,正溫柔地爲他按摩衰老的背部。看到這樣無我奉獻的女孩身影,其它人可能會覺得感動萬分,但是對我而言卻有不一樣的解讀。
  「又來這一套。」
  我站在走廊上這麽呢喃。
  「多田先生,你還真厲害。」
  半是愕然,半是感佩……啊,可能還有一點點羨慕吧。我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真厲害。
  「嗯,怎麽啦?」
  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裏。
  她是個外表看起來十分盛氣淩人的護士,實際上也很盛氣淩人,或許該說是恐怖得要命。之前被她逮到偷溜出醫院的時候,不僅被罰跪在寒冷走廊上一個小時,腦袋瓜子還被拖鞋(鞋底)啪唏啪唏地打了大概二十下。
  唉,不過不是壞人就是了。有時候也對我很好呢。
  「妳看,那個。」
  我說著,指向多田先生。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轉爲低沈:
  「又來這一套,色老頭。」
  「每次只要有年輕護士進來,多田先生就一定會使出這一招耶!」
  「受不了,還真有他的。每次這樣搞,都不會膩的喔!」
  「大概不會膩吧!」
  「春菜還是個菜鳥,所以才會被騙,以爲多田先生是個正經的老爺爺。受不了耶,真是的。」
  亞希子小姐搔著頭,迅速走進多田先生的病房。
  「喂,色老頭。」
  那個……亞希子小姐,那雖然是再正確不過的稱呼,但是一位護士竟然叫患者「色老頭」應該不妥吧……
  但是,多田先生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這些,反而很開朗地笑了。
  「喔,亞希子親親呀!」
  只是或許,我覺得多田先生是喜歡亞希子小姐的,不是啦,當然不是傾慕、愛情的那種「喜歡」,感覺上就像是投緣吧。他只要一看到亞希子小姐,總會真的像是很開心地顯露笑容嘛。
  「老頭子,不要每次都給我搞這種鬧劇啦!」
  「妳這是在說什麽呢?」
  「呋,還裝傻。」
  「老頭子我都不知道妳在說什麽呢!」
  兩人之間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重複上演的戲碼,說讓人會心一笑嘛,倒也有那種感覺……不過,我看根本就沒這種事吧。
  「學姊,怎麽了?」
  菜鳥護士不可思議地問。
  亞希子皺著一張臉說:
  「我跟妳說,春菜,妳對住院患者好是沒問題啦,嗯,我還希望妳別忘記這樣的心情呢。可是,這世上就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例如說會裝病的色老頭、老是偷摸人家屁股的色老頭、或是暗地私藏的A書堆積如山的色老頭……」
  「妳……妳這是在胡說些什麽呢,亞希子親親。」
  就連多田先生也開始慌了手腳。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此時閃耀出光輝。
  「春菜,妳看這個!這就是大人的汙穢喔!」
  亞希子一邊大叫,隨即從床底下拖出紙箱。
  從我所站之處,也能清楚看見塞在裏頭的東西,那是大量的,簡直就是滿溢而出的A書。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是構圖「強烈」的洋書,金發大姊姊擺出不堪入目的姿態。喔,好猛啊,但是更猛的不僅如此。亞希子小姐又陸續拖出好幾個紙箱,不論哪一個紙箱部塞滿A書,數量到底有多少呢?我不自覺地伸長脖子,定神凝視書籍封面,那就是傳說中的多田收藏啊。太猛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到底有多少本呀?我看不止一、兩百本吧,一千本?兩千本?不,更多吧。

  插圖104

  菜鳥護士發出慘叫聲。
  「啊啊啊啊!多田先生……多田先生太肮髒了!」
  然後,狂奔逃離。
  多田先生對著她的背影伸出手。
  「啊啊啊,小春菜呀……我的小妖精……」
  亞希子小姐露出稍顯驚愕的神情。
  「不愧是出身女校,免疫力完全是零嘛。」
  「春菜小姐是出身女校的喔?」
  唔,我其實根本就不想問這些事,只是假裝跟亞希子小姐攀談,借機進入病房罷了。走近一看,多田收藏還真是壯觀,虧他能收集到這麽多。
  哇,太猛了。說真的好掹喔。
  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其中的一、兩本帶走……
  不經意擡頭,視線與亞希子小姐對上,她以細到不能再細的雙眼看著我。哇,一邊咂舌。
  「喂,色小鬼!誰說可以進來的啊?給我出去!」
  「啊!妳也不用踢人嘛!好痛、好痛、好痛!」
  「給我出去!受不了耶,所以說男人全都是這副德行!」
  「拜托不要踢我啦!」
  即便我如此大喊,最後還是被踹出病房。
  嗚,好想再多看一眼喔,多田收藏……

  ﹡

  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天,一再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不論是老人偷摸菜鳥護士的屁股、前太妹護士踹倒少年,或是少年大呼小叫,那些事情本身都只是平凡的現實。來臨、過去,然後再度來臨……那些毫無終點的重複正是所謂的日常生活吧。但是,大規模的戰亂、混亂,抑或是渾沌,也大多源自于平凡的現實。一發槍聲,有時就能夠奪走數百萬人的生命。,蝴蝶振翅,有時就能夠成爲巨大台風的起源。,男孩小小的勇氣,有時就能夠徹底改變一個女孩的人生。幸運與不幸、光與影、希望與絕望,決定兩者的分界其實僅在些微之差。總之——這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的一幕,正是不久後嚴重撼動市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的開端。

  ﹡

  「院長,我要辭職!」
  菜鳥護士春菜沖進院長室。
  「我不想再和那麽淫穢的患者打交道!」
  含淚泣訴的聲音甚至帶有幾分悲壯。
  「淫穢?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出聲應答的院長,名字叫做東條鋼藏,三重縣醫學界權威。其父爲戰時的軍醫總監海軍省醫務局長,換言之是位晉升至軍醫最高位的人物,個性嚴格公正、光明正大、泰然磊落、思慮澄澈、百病不侵……據說直到九十五歲辭世前一天都還持續爲患者看病的明治男兒。附帶一提,其父綽號「棒一根」,果真就仿佛是個背後插了一根硬梆梆棒子似的人物。鋼藏完全遺傳其父性格,不論是在醫學界抑或是醫院內,都被視爲徹頭徹尾的耿直死硬派。
  春菜一五一十地告知鋼藏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曆,說著說著大概是情緒益發激動,雙眸甚至浮現閃耀淚光。她激動的聲音確實傳進鋼藏耳朵深處,震撼鼓膜。
  「原來如此。」
  鋼藏靜靜颔首。
  「這樣下去不行。」
  「是的,神聖的醫院將會徹底被汙染!不,是已經受到汙染了!」
  「我的醫院正遭受汙染。」
  如此低喃的鋼藏,鏡片進射出光芒。

  ﹡

  「叫我扔掉嗎?」
  多田吉藏問。
  是的,年輕醫師點頭。
  「這是院長的意思,那個……院長的判斷是你的收藏就風紀上而言不妥,那個……也就是,他請你把東西扔掉。」
  「到底是爲什麽啊?」
  多田吉藏的病房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沈重氣氛,多田吉藏這個人一路漫長艱辛的人生畢竟不是白活的,區區小事根本無法讓他動搖,動搖的反倒是年齡就像是他孫子輩的年輕醫師。
  「所以說,要拜托你把東西扔掉。」
  「我不要。」
  「可是,院長他……」
  「老頭子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不是啦,就跟你說……」
  「老頭子我說過不要了。」
  對于醫師而言,院長就是絕對的支配者。不論是自己的未來、往後的晉升,有時候甚至連婚姻大事都掌握在院長手中。醫學界本來就定個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這些人心裏壓根兒沒有一絲一毫反抗上頭的意思。然而,說到底這都只是適用于醫師身上的邏輯,對于身爲一名住院患者的多田吉藏而言,一點關系都沒有。
  「總之,請你扔掉就是了。」
  懼于院長權威的年輕醫師,爲了掩飾自己那樣的畏懼,刻意以強硬口吻說:
  「你如果不主動扔掉,我們就會代爲處理。」
  他往前踏出一步,那一步必然爲病房帶來緊張,但是多田老人仍舊不爲所動。他只是沈默不語,而那樣的沈默明確宣示本身否定的意志,同時凝視年輕醫師。
  正當那個時候,第三者的聲音響起,撼動病房內充滿緊張感的氣氛。
  「給我等一下,你,可是在理解何謂『人權』的情況下,說出剛剛那番話來的?」
  該怎麽說呢,那番話說得铿锵有力,不論是用字遣詞或是聲音,感覺上都特別有棱有角。
  「啊,小林先生。」
  年輕醫師嚇了一跳,這麽呢喃。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穿著老土條紋的兩截式睡衣的壯年男性,雖然是在住院中,頭發卻整整齊齊地梳成三七分線,藏在銀框眼鏡後頭的雙眼進射出銳利光芒。這人的名字叫做小林喜多二,是住在多田吉藏隔壁病房的糖尿病患者。
  「什……什麽啊?」
  面對突然現身的第三者,醫師顯得有些膽怯。
  趁對方心生動搖之際,小林毫不留情地追擊。
  「你聽好了,那些東西再怎麽說都是個人私有物品,此外任何權力對于那樣的興趣都無權置喙。不然的話,那就是檢查、是壓制。自由與和平正是受到現行和平憲法明令保障的權利,你,去念念憲法前言,如果你了解那部分所闡述的思想,不論如何都不會說出那些話才對。我們堅決拒絕你們的要求,不,是脅迫。」
  他那迅速且滔滔不絕的語調逐漸激動起來。
  年輕醫師無法承受壓力,不自覺地後退。
  「什麽脅迫……有那麽誇張嗎……:?」
  自己也只是來轉達院長的命令而已呀。
  但是,小林仍毫不留情地繼續說:
  「這不是誇張,你自己應該認清事實,醫院當局,也就是權威所提出的要求,常常都是一種脅迫。好了,滾回去,給我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現在就要大聲說出我們的心聲!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呼喊口號的聲音響徹病房。

  ﹡

  這實在是曆史的不幸。院長東條鋼藏對于軍醫父親的尊敬、憧憬、懷念之情不斷加深的結果,開始將戰時體制化的日本視爲某種理想國。他愛讀的書籍是宮本武藏所著《五輪書》(注:宮本晚年所著兵法書,亦論及人生哲學,時至今日仍深受現代讀者歡迎)。定期訂閱的雜志中當然包括軍事雜志《丸》、《航空迷》,《曆史群像》出太平洋戰爭特集時也一定購買。自家書房中,以二戰零式戰機爲首,其它諸如九六式艦上戰鬥機、九六式艦上攻擊機、九七式艦上攻擊機、九九式艦上轟炸機,還有烈風、天山、流星等二戰期間軍機的三十分之一縮小模型,全都展開雄壯雙翼陳列于架上。他對于言論發表的欲望同樣極度旺盛,屢屢寫下「應對國家懷抱崇敬之心」的相關文章,投稿評論性雜志或報紙。另一方面,小林喜多二目前雖擔任補習班講師,約三十年前在大學卻位居全共鬥(注:一九六八年,日本東京大學以及日本大學因校務資金流向不明以及不當處罰學生等問題引發學生抗議,最後演變成反政府、反體制的全國性大規模學潮。當時校園中的學運組織稱爲「全學共鬥會議」簡稱「全共鬥」,期間又以一九六九年抗議學生占據東大安田講堂,與警視廳派出的鎮暴機動隊對峙的「東大安田講堂事件」或稱「東大安田講堂攻防戰」最具代表性)議長之位,他從早到晚總是沈迷閱讀馬克斯,對于列甯則是又愛又恨。順道一提,他喜歡的詞句包括「總括檢討」以及「這反有理」,在安田講堂與機動部隊的那場決戰中,他是撐到最後遺留在講堂,持續對著機動部隊揮舞木材的真正鬥士。他將木材一邊揮上揮下,所發出的「放馬過來!放馬過來!」的叫聲,就連日後轉向成爲保守黨政治人物的齊藤某某,都在》我青春歲月的全共鬥——那段錯誤的一切過往(勇春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一書中,如此描述:「手持木材的小林就像是鬼,那發自靈魂深處的呼喊,即便在事隔二十多年後的今時今日,仍回蕩于我的耳中,簡直像在苛責我的變節一般。有時,甚至在熟睡的夜裏,都會被那駭人的聲音驚醒。」
  水和油、光和影、右和左,對立排斥之物總是莫名地相互牽引,並引發更強烈的對立排斥。
  這是曆史的不幸,同時也是必然之理。

  ﹡

  「我們~堅決抗議~醫院當局的~不當介入~我們徹底要求~醫院立刻撤回那種要求~同時道歉~」
  透過擴音器放大的聲音響徹醫院。
  我愕然伫立原地。
  我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怎樣,總之一醒來就發現我病房正前方出現一道以床鋪、點滴架和輪椅等素材所搭起的路障,而且路障上還挂著寫有「堅決對抗」、「粉碎」、「人民站起來吧」等字樣的旗幟。紅布加上白字,光看就覺得刺眼,而且那些有棱有角的字體顯眼是顯眼,卻很難讀,旗幟倒是立即映入眼簾,可是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搞不懂上頭寫些什麽。
  拿著擴音器的正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病房的小林先生。
  小林先生莫明其妙地戴著一頂白色頭盔,頭盔上和旗幟一樣以有棱有角的字體寫著「貫徹鬥爭!」臉上還莫名其妙地罩著一條類似毛巾的東西。唉,就算特地做那種事,還是能一眼看出那人就是小林先生,還有小林先生身上穿的是破舊不堪的兩截式睡衣。
  院方相關人員驚愕地伫立于那道路障前。
  「我們,有權戰鬥,也有權捍衛,醫院當局竟漠視那樣的權力,實在應該好好反省,」
  唉,吵死人了……怎麽會鬧成這樣啊……
  此時,小林先生注意到我。
  「喔,戎崎,早安。」
  語氣頓時轉爲悠閑和緩。
  我一頭霧水試著問:
  「請問,您這是在做什麽呢?」
  「鬥爭,鬥爭啊。」
  「鬥……鬥爭?」
  「戎崎呀,我們不鬥爭是不行的,否則政府那種東西沒多久就會開始壓榨我們這些人民。你明白嗎,戎崎,毛主席不是也說過嗎?造反有理啊。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反抗是有理由的。」
  「喔。」
  「今後肩負日本未來的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世代,請你務必一起加入我們的戰線。」
  他說的「戰線」到底是什麽東東啊?是指這道路障嗎?
  「請問……」
  「嗯?」
  「我想去上廁所,可以跨越路障嗎?」
  「那可不行,這麽一來不就失去『封鎖』的意義了嗎?」
  「可……可是!都快尿出來了耶!」
  畢竟我才剛睡醒,一再累積的東西真的就快漏出來了。啊,話說回來,這路障是要怎麽過啊,哇,堆得還真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看那些桌子、點滴架之類的全都緊密交疊,只是推一下是絕對不會倒的,簡直就像是拼圖。
  「真……真的快尿出來了啦!」
  在我大叫的同時,其它某人也大叫:
  「這位先生,請立刻停止這種荒唐的行爲!聽好了,你是住院病患!住院病患只要聽從我們的指示就好!快把那些汙穢的書籍交出來,乖乖回到床上去!區區一個住院病患,竟然敢……」
  咦,那個人不是院長嗎?話說回來,聲音好宏亮喔,簡直都能搖撼整間醫院了。
  或許是因爲越講越激動,院長的詞句越來越盛氣淩人,簡直像是只把患者當成沒用的小蟲一般。就連凡事無所謂的我也開始覺得火大,院長的確是很了不起沒錯,可是也沒那麽了不起吧。人家不是常說「醫者仁心」嗎,從那些詞句中完全感受不到半點兒「仁心」的不只是我,在場所有人一邊聽:心中焦躁也逐漸升高。
  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不妙吧,一旁的年輕醫師終于出言制止:
  「院……院長,您說得太過火了!」
  可是,唉,爲時已晚。
  不只是我,聽到騷動聚集過來的所有患者全都滿臉怒容地瞪視院長。
  那種話聽了怎麽會覺得舒服嘛,什麽區區住院患者啦,只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啦,這擺明就是完全不把患者放在眼裏。是覺得身爲醫師的自己很了不起,患者根本就是矮自己一截啰?
  「他說什麽把汙穢的書籍扔掉,那是怎麽一回事?」
  在一片尴尬的沈默之中,一名住院患者問小林先生,因爲對方在路障另一邊,所以感覺上像在大聲吼叫。
  「他們要求把多田先生的收藏處理掉呢!」
  他也沒有扯著嗓門說話,不過畢竟使用擴音器,那句話頓時響徹院內。
  就在那時候,莫名地感到整間醫院似乎爲之撼動。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就是了。
  事實上,近處的男性患者全都爲之動搖,一時之間還慌了手腳,甚至還有大概三個人聞百張大嘴巴,完全合不起來。
  不久後,四處開始傳出竊竊私語。
  「騙人的吧……竟然要把多田先生的收藏扔掉……」
  「怎麽這樣啊……那明明就是我們的希望寄托呀……」
  「根本就是亂來……」
  「醫院是打算殺了我們嗎……」
  聲音逐漸高漲。
  「什麽嘛,這要怎麽說啊……」
  「壓迫……」
  「沒錯,這就是壓迫……」
  「是壓迫……太過分了……」
  「啊……這是言論壓迫……」

  ﹡

  所謂的醫院是個無聊到爆的地方。在那樣的地方中,男性住院患者視爲心靈慰藉、綠洲、樂園、未竟夢想一般憧憬的正是多田收藏,那是光輝璀璨的傳說。將多田收藏當作廢棄物處理掉,換言之等同于抹殺他們的娛樂自由思想信條,不論任何人都對于院方的暴政感到怒火中燒。

  ﹡

  周遭四處的聲音同時高漲。
  「戰鬥吧!」
  「讓我們共同捍衛多田收藏!」
  「沒錯!戰鬥吧!」
  其中有些出自本身的覺醒,有些則不然。
  「一同捍衛我們的自由!」
  「怎麽可以把我們的夢想就這麽拱手交出去!」
  「放手一搏才是武士!」
  「喔~!」
  「一同捍衛吧!戰鬥吧!」
  所謂的男人,是一種很容易熱血沸騰的生物。小時候互相爭奪公園攀爬架,長大一點爭奪社團主導權,再長大一點就爭奪公司霸權,像這樣不斷重複血債血償的鬥爭。只要有三個男人,就會形成派系,那個按鈕也會隨之被按下,使勁確實地按下。
  長久以來曾在無數鬥爭中打滾的小林不可能錯過這樣的征兆,只見他把擴音器就定位,以緩慢卻出自丹田的聲音說: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那聲音彷佛催眠術,吸收那群已然氣瘋的男人發自靈魂的叫聲。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男人們持續大叫,雙眼布滿血絲,高舉拳頭,瞪視院長,持續大叫。

  ﹡

  眼前情勢莫名其妙地逐步發展,不知不覺中每個患者已經團結一心,叫嚷聲簡直像漩渦一般充塞醫院,就連隔壁醫院大樓也能聽到聲音。
  但是我,此時卻泫然欲泣地呢喃:
  「那……那個,廁所……要尿出來了……」
  怎樣都好,總之拜托讓我去上廁所吧。
  只見小林先生微微一笑,然後遞出某種東西。
  「就用這個吧!」
  那是尿壺。
  啊?真的假的?

  ﹡

  鬥爭之幕就此揭開。四處飛散的煽惑傳單,連續二十四小時響徹醫院的煽惑演說,在各重要關卡築起的路障,鬥爭、決然、聯合、貫徹、糾彈……那樣的詞彙充斥院中,當然也少不了激烈的戰鬥,但是因此也産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手相連之感,緊緊包圍所有男人。大家在路障中手持木材,懷抱著滿溢的熱切信念,與同伴討論何謂正義與真實,重新找回在郁悶社會中忘卻的生存價值。他們大鳴大放,身軀因此大爲顫抖,同時也獲得大大的滿足。那裏甚至是某種理想國,他們以多田收藏爲核心價值,緊密連結。
  但是,院方不久後也展開反擊。與互相暢談夢想的鬥士不同,權力當局所采用的是極度現實的手段。許多老年患者都非常喜愛甜食,于是院方開始針對該族群大量投入像赤福或七越甜包這類豆沙制品。
  也就是實彈攻擊。

  ﹡

  吉村老人已經做好奮戰到底的心理准備。他本身其實並不在乎什麽多田收藏……唔,可惜當然是可惜啦……不過,他反倒是因爲聽到院長那番失禮至極的發言,憤慨之下才會加入戰線。
  那個吉村老人爲了內急而離開路障,指導階層那些人雖然通令內急時就用目前保有的簡易廁所(尿壺&水桶),但是老朽的身軀中已不再存有那樣的狂熱,所以也只有在內急的時候,會到路障外頭去。
  「請問,吉村先生,您的身體覺得怎麽樣呢?」
  當他上完廁所走出去時,被護士叫住。
  「啊,勉強過得去啦!」
  此時,他還有點警戒,再怎麽說護士也是拿醫院薪水的人。
  但是,看她定神凝視自己的雙眸,似乎真心在爲自己擔心,就在那一瞬間,吉村老人稍微卸下心防。啊,自己怎麽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竟然懷疑這種天真無邪的女孩,心靈可是會越來越寂寥的,人類還真是狹隘,盡管活到這把年紀,卻始終無法頓悟。
  吉村老人呼呼笑出聲,同時說:
  「真是過意不去呀,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會。」
  她的臉龐浮現陰霾。
  「畢竟吉村先生是懷抱信念,投入這樣的事情的。」
  「也說不上什麽『信念』那麽誇張啦!」
  「先別說這個了,要吃點赤福嗎?」
  「可以嗎?」
  他說這話時有點快,因爲在飲食限制之下,醫師都告誡他別吃甜食。即便進入路障,他也都乖乖遵照指示,現在卻聽到護士這麽說:
  「可以啊,吉村先生您也夠辛苦了。」
  「真是過意不去呀!」
  吉村老人貪婪地吃著對方遞出的赤福,他在此刻形同墜入圈套。五分鍾後,他便接受護士的勸說,承諾離開路障。

  ﹡

  這就是院方毫無夢想、理想、主義或主張,僅止于算計現實與效果的精彩作戰,所謂的武器,也就是美色與食欲。光憑這招,首先就有三名鬥士脫離戰線,而院方還准備繼續加強攻勢。

  ﹡

  在院長室中有兩個男人,一位當然是院長鋼藏,還有一位是擔任他參謀的年輕醫師。
  「院長,讓我們祭出王牌吧!」
  年輕醫師說。
  那句話洋溢著能幹菁英的過度自負與傲慢,簡直像是指揮大東亞戰爭的大本營參謀一般。
  鋼藏脖子一歪——最近逐漸發福,脖子都已經慢慢不見了。
  「王牌?」
  「是的,朔日麻糬已經到手了。」

  ﹡

  赤福本店每月只賣一次的朔日麻糬,由于數量極爲稀少,就連伊勢居民也都鮮少有機會吃到。過去是僅在八月才會推出的商品,後來在居民的熱烈要求之下,才變成在每月一日,也就是朔日販賣一定數量的當季日式點心,是種甚至幾天前就要到場排隊的超紅商品,也是終極兵器。

  ﹡

  「冢田先生~要不要吃朔日麻糬呀?」
  護士甜滋滋的聲音,誘惑敵方要不要吃甜滋滋的東西。
  「好了,別再窩在那種地方了嘛!」
  對于內心開始動搖的鬥士而言,那聽來仿佛是仙女的誘惑。
  「很好吃的呦,朔日麻糬。」
  的確是很好吃吧,很難得吧,很想吃吧。
  于是又有三人敗下陣來。

  ﹡

  「唔,就連滝川也被瓦解了嗎?」
  小林先生雙臂抱在胸前咕哝,表情頗爲認真,雖然那張臉已經完全是中年阿伯疲乏的臉龐,雙眼的光輝卻宛如年輕小夥子。
  「果然,倉促成軍的鬥士實在軟弱,你有什麽點子呢?書記。」
  「咦?我嗎?」
  聽他好像是在對我說話,讓我嚇了一跳。
  什麽?書記?
  小林先生簡直像說教似地對我說: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當書記怎麽成呢?」
  「喔,那書記是要記些什麽呢?」
  我這麽一問,小林先生傷腦筋地笑了。
  「戎崎,你還是不懂耶。所謂的書記呢,嗯,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職稱,代表一個組織裏的第二把交椅喔。」
  「咦咦!」
  爲……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也只是提供病房……不對,根本就是被強行占用病房而已,我會像這樣和小林先生在一起,純粹只是因爲這裏是我的病房呀。
  「你可得好好輔佐我才行。」
  輔佐?輔佐什麽東西啊?
  「話說回來,情況實在嚴峻。事到如今,我說書記同志啊!」
  「什麽書記同志……那也是在叫我嗎?」
  小林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現在也只能用那一招了。」
  「哪一招啊?」
  我不自覺地反射性詢問。
  小林先生的眼鏡頓時射出銳利的光芒。
  「公開部分多田收藏。」

  ﹡

  在市立若葉醫院中,多田收藏簡直就是真正的傳說,在多田先生長期住院期間不斷收集的結果,已經超過數千本,而且持續增殖中。其中還包含許多如今很難拿到手的稀有書籍、禁止出版書籍,論其規模、密度以及涵蓋領域之廣泛,多田收藏都是無人能出其左右,甚至已經獲得某種神格性。只要一聽到多田收藏這樣的名號,男性住院患者任誰都會感到妄想無限膨脹、性欲頓時爆發。那樣的多田收藏即將被公開,此舉勢必撼動居住于此神地之上的熱血男兒心靈。

  ﹡

  「你聽說了嗎?」
  在已經離開路障,或正想離開路障的人們之間,那個傳言瞬間蔓延,話語像彈跳似地從右至左,交錯飛散。
  「喔,喔,聽說了。」
  「一千本……不,聽說有兩千本耶。」
  「兩千……」
  「以前說過的那本也有耶,就是現在已經當演員的那個女孩子的……」
  「真的假的!我都是聽人家說的,真的有啊!」
  「好像有耶,因爲有人真的親眼看過啊。」
  「哇,真的好想看看。」
  「聽說看得到耶。」
  「真的嗎?」
  「好……好想看!」
  「我也是!」
  「我也是!」
  「老頭子我也是!」
  在被放置在極致的狀態下,驅使人們采取行動的正是性欲,那才是真正活著,那才是真正燃燒靈魂。亘古以來,多少詩人、武人因爲那樣的性欲而喪失生命,他們認爲那才是自己的真心渴盼,爲此持續戰鬥。即便是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極東島國上的地方都市中,人們果然還是一樣爲此燃燒靈魂。
  「現在已經不是吃什麽麻糬的時候了!」
  「沒錯、沒錯!」
  「回去吧,回到路障內!」
  「回去捍衛我們的自由!」

  ﹡

  驅使人們行動的力量到底是什麽?雖然人們在食、衣、住等方面被滿足時就會萌生幸福感,但是所謂「生命的本質」是將本身生命,與下一代生生不息地代代連結。根據科學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說法,所謂的生物原本只是自私的基因用來讓自己增殖的承載物罷了。換句話說,繁衍後代才是生物存在的理由,也就是法文所說的了「raisondetre」,沒人能夠抵擋那樣的沖動也是必然之理。在此必須特別一提的就是,至今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青年住院患者,也隨著多田收藏的公開陸續加入戰線。雖說是住院患者,不過年輕力壯小夥子的體力及精力,對于鬥爭戰線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

  「今天~集結于此的諸位學生……不,是病人們!我們~一同來宣誓~將堅決~奮戰到底~!我們~堅決反對~高壓統治的醫院當局~不當介入~!我們要~嚴正譴責~官方……不,是醫院當局扭曲的權力意識~以及彈劾資産階級意識~!諸位~堅守~戰鬥行列!團結一心~才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我們要懷抱鋼鐵一般的意志~堅決奮戰~!」
  小林先生的聲音回蕩四周。
  「來,讓我們一同齊呼!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聲音響徹醫院。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院長鋼藏苦澀地望著眼前,這副建築物仿佛都爲之搖撼的光景。事態終于演變成如今這副田地,現在已有九成男性住院患者都窩進路障中,其中甚至包括高齡九十三,平常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老人家。當鋼藏聽到報告說,那個老人家不知道爲什麽就突然站起來,自己跑到路障裏面去時,還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之前不論怎麽治療,都無法讓年老體衰的他站起來,人生最後的盡頭很明顯地已然逼近眼前。到底是什麽讓那個老人站起來,同時引導他走進路障的呢?這算是醫療醫學的慘敗吧?父親和自己努力追求的理想慘敗了嗎?那樣的恐懼在鋼藏心底翻攪,讓他感到痛苦,甚至帶來讓胃部收縮般的焦慮。
  「不行了,院長!不論是赤福或七越甜包,都沒辦法再吸引他們過來吃了!」
  年輕醫師泫然欲泣地說。
  鋼藏煩躁難安地大叫:
  「朔日麻糬!朔日麻糬呢?」
  「不行了!他們連看都不看啊!」
  「唔……」
  患者的口號聲仿佛在嘲笑這兩人,持續回蕩于院內。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

  但是,本來也可說是當事人的多田吉藏,卻從未出現在路障內。說到底,他一次都沒踏入路障之中,對他而言,事情鬧得這麽大反而傷腦筋,還有其它更應該奮力追求的東西才對吧。
  「小春菜、小春菜,老頭子我背好痛啊!」
  因此,他今天仍舊非常勇敢地無病呻吟。
  「不關我的事!到那邊去!」
  手法都已經被看破了,人家當然是冷漠以對。
  但是,不會因此放棄的才是多田吉藏。
  「老頭子我是真的背痛呀,如果能幫忙揉揉,我會很高興的。」
  「我很忙的!」
  「嗚!」
  多田吉藏用手壓住胸口呻吟,整張臉因痛苦而扭曲。
  經驗尚淺的春菜沒兩三下就上當了。
  「你怎麽了,多田先生?」
  「胸……胸口……」
  「你不要緊吧?多田先生!」
  「可以幫我揉揉背嗎?」
  「揉背是吧!這樣可以嗎?」
  「喔,舒服多了。」
  多田吉藏快樂似神仙地說,極樂世界就是這樣啊,在那路障中可有這雙溫柔柔軟的手呢?

  ﹡

  正當多田老人忙著哄騙菜鳥護士時,東樓某病房中有個少女這麽問:
  「請問,谷崎小姐,我怎麽覺得最近醫院裏好像鬧烘烘的耶。」
  那是個長發及腰的少女。她以一副非常不可思議的樣子問。
  谷崎亞希子很受不了地說:
  「啊,妳說那個呀,實在是喔,一群蠢貨。還有院長他也真是的。」
  「咦,怎麽回事啊?」
  「有個叫做多田的人偷藏了一堆A書,院長知道以後就要他全都扔掉,說什麽沒辦法忍受把那種東西帶進神聖的醫院來。然後呢,有人堅持那種要求不合理,兩邊因爲這樣就杠起來啦。」
  少女不快地皺起臉龐。
  不是很懂。雖然不明所以,但卻讓人非常不快,總之就是覺得不倫不類。
  「跟白癡沒兩樣。」
  不自覺地這麽脫口而出。
  谷崎亞希子點頭。
  「就是說啊。」
  「那裕一他又在做什麽呢?」
  「嗯,在路障裏頭啊。」
  「也就是說,這……那個……裕一是捍衛A書那邊的……?」
  「嗯,算是吧。聽說還是書記呢,算是第二把交椅吧!」
  「第二把交椅?裕一?」
  一回神,少女以嚇人的低沈聲音呢喃:
  「裕一是第二把交椅?捍衛A書那邊的?」

  ﹡

  「你怎麽啦,書記同志啊?」
  被小林先生這麽一問,我立即環視四周。
  「沒有啦,只是剛剛覺得有股寒意……」
  背後附近就這麽一陣寒意。
  突然襲來。
  自己也搞不懂爲什麽。
  小林先生一臉擔憂地窺探我的臉龐。
  「這樣不行喔,感冒了嗎?在這麽重要的時刻,身爲第二把交椅的你如果倒下去的話,我可就傷腦筋了。還是先把這些吃下去吧!」
  小林先生隨後遞出的是醫院的處方藥。
  我嚇了一跳。
  「咦,這是怎麽搞的?這不是只有醫師才能拿到的藥嗎?」
  「呵、呵、呵,院方之中也有人對于院長的強硬作風感到不滿,就是那個同志幫忙把藥送進來的。你想想嘛,不管是捍衛更裏面路障的石崎先生,或是古澤先生的身體,每天都需要吃藥,爲什麽可以整天窩在這路障裏頭呢?就是因爲我們有幫忙把藥送進來的同志在外頭接應啊!」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小林先生竟然能把觸角仲到那種地方去。
  「你是說問諜啰?」
  「嗯,或許可以那樣的稱呼吧!」
  雖然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只覺得真是個不得了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戰爭。我一邊吞口水環視路障內,突然發現一件事。
  「對了,最近怎麽都沒看到滝口先生啊?」
  「呵、呵。」
  小林先生狂妄地笑了。
  「他之前不是和醫院當局勾結嗎,現在已經肅清了。」
  「肅、肅清……」
  「唉,政治鬥爭總是少不了背叛倒戈這種事的。」
  「背、背叛……」
  我實在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麽,所謂的「肅清」到底是什麽意思啊,雖然想問,卻因爲恐懼而問不出口。不是啦,我是說,反正頂多也只是關在用品倉庫裏而已吧。就在陷入沈默的我的面前,小林先生的臉龐殘暴地扭曲。
  「這可是爲了迎接全新情勢預作准備。的確,這種作法可能會引發部分反感,但是執行階層堅決的決心,反而更能強化這些純真鬥士的團結吧。這可是民主戰鬥運動的實踐,沒錯,正是如此,嗯,會讓人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呢。當時可是邊聽岡林信康(注:生于一九四六年,日本著名反戰民歌手)或瓊拜絲(注:Joan Chandos一生于一九四一年,被譽爲美國的「民歌之後」,後來積極投入反戰社會運動),和鬼之四機(注:意指日本全共鬥學潮時期,鎮暴手法強悍冷酷如鬼的警視廳第四鎮暴機動隊)奮戰呢。如今只要一閉上雙眼還能聽到同伴的聲音,粉碎安保、死守講堂、死守鍾樓、新宿西口廣場的歌聲、堅決封鎖的叫聲……」
  現在已經完全插不上嘴了,只好屏息觀望。
  結果,打斷小林先生追憶的是外部因素。
  「到此爲止了!」
  一陣響徹雲霄的巨大音量響起。

  ﹡

  當情況陷入膠著,擁有壓倒性力量的一方傾其物資,行使武力出擊,可說是曆史必然之理。在大東亞戰爭之中,當日本軍隊抵達遙遠的瓜達加拿島時,美軍已于該處部屬難以想象的強大兵力,以機關槍的交叉火力壓制陸續登陸的日本軍隊。而最後將占據安田講堂的學生驅逐殆盡的,也正是學生鄙視的警官。曆史的必然之理同樣在這間若葉醫院中上演,人類永無止盡的重複、必然之理,輪回之輪,那所謂的「宿命」或許實在過于愚蠢。

  ﹡

  「怎麽回事?」
  往路障那頭窺探的小林先生倒抽一口氣。
  我也跟著窺探。
  「咦?」
  我頓時啞口無言,站在路障那頭的是個魁梧巨漢,身高少說也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堂堂鼓起胸膛的胸圍大概有一公尺,強壯的雙臂從結實的雙肩垂下,巨大的雙足簡直像壓制大地似地踏在地面上。他整個人散發驚人魄力,似乎只要輕揮手臂,任何路障都會隨之傾倒瓦解。但是,他不知道爲什麽戴著面罩,然後穿著學生制服。
  「好了,你。」
  站在這名學生制服&面罩男身旁的院長這麽說:
  「快把那些無聊的路障給拆掉。」
  「是的。」
  一點頭,謎樣的面罩男走近。
  我從路障內一躍而出,身體搶在思考之前徑自行動。
  「你在幹嘛啊,司?」
  我大叫,學生制服&面罩男身軀隨之一震。
  「不……不是,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總覺得他聲音有點害羞,說完「我是」還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出「密魯-馬斯卡拉斯」。
  「我說你啊,可以用『馬斯卡拉斯』的名號的時候,都有點開心吧?」
  「咦……咦!哪……哪有啊!」
  「真受不了你耶,所以就說你是個摔角宅男了嘛!」
  「才……才不是哩!我只是稍微了解這方面的事情而已!」
  學生制服&面罩男猛力揮舞雙臂,慌慌張張地反駁,可是這副模樣根本就是越描越黑嘛。
  我開門見山地把話挑明了說:
  「那,你那個面罩是怎樣啊,那應該是預購限量版的面罩吧?」
  「唔……」
  「那面罩應該不是普通人能拿到手的吧?」
  「你爲什麽會知道這些啊,裕一?」
  「咦,那是……」
  「我看裕一你才是摔角宅男吧?」
  「哪有可能。先別管這個了,你現在又打回原形啰!」
  「啊,糟了!」
  學生制服&面罩男……不,絕對是司就對了……抱頭呻吟,然後立刻又以低沈的聲音堅持:
  「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我歎了口氣。
  「所以我問你嘛,你怎麽會看起來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啊?」
  打斷我們如此無聊對話的果然還是院長。
  「現在是在做什麽,趕緊把路障給拆掉啊。」
  他對司下達這樣的指令。
  司點頭,一邊走向路障這邊。哇,真是魄力驚人,感覺上似乎僅僅定近而已,就足以把路障毀壞殆盡。
  但是,我卻擋在前面。
  「爲什麽,司,你爲什麽要做這種事啊?」
  「我……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就叫你報這個名字時,不要一副很開心的樣于嘛。知道了,知道了啦,就密魯-馬斯卡拉斯吧。密魯-馬斯卡拉斯,你爲什麽要做這種事?該不會……是爲了錢?」
  「唔……」
  魁梧巨漢頓時啞口無言。
  可惡,果然如此。
  「是多少啦,兩萬?三萬?你這家夥,竟然爲了錢出賣靈魂喔?」
  「因爲我很想要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
  被這麽一質問,老實的司……不,唉,姑且稱之爲學生制服&面罩男……幹脆坦承事實。
  我一聽到這話,立刻忘卻當下情況,興奮起來。
  「咦,要賣啰?」
  「嗯,這次限定一百個,賣一萬圓。」
  「真的假的!超級想要!」
  基于某些權利糾紛等因素,就只有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至今一個都沒賣過,如果限定一百個,肯定立刻銷售一空。之後再拿到網絡轉賣,大概可以賣到數萬圓吧,當然真正的粉絲是不可能拿到網絡上去拍賣的。
  「好想要。」
  「嗯,真的很想要。」
  「是喔,一萬圓。」
  「嗯,一萬圓。」
  我們瞪視彼此一邊呢喃,腦中淨是華麗的斯裴魯-梭拉魯,那個光輝燦爛的面罩。
  「夠了!我自己動手!」
  大概是急了,院長沖出去。
  「怎麽可能讓你稱心如意!」
  小林先生也從路障一躍而出。
  我們完全被晾在一邊,只見那兩個當事人狠狠瞪視彼此,和我們不同,看起來非常認真。
  「讓開!」
  「不讓!我們反而要要求你們道歉呢!」
  「你說道歉?也就是要反抗我啰!我可是堂堂一個院長呢!」
  「這反有理!」
  兩人突然間便扭打在一起,哇,行使暴力。本以爲體格占上風的院長輕而易舉就能將小林先生擺平,但是小林先生卻以不得了的蠻力,拿著擴音器猛K院長的頭。「放馬過來~!放馬過來~!」嘴裏還一邊這樣叫著,那樣子簡直就是面目可憎,擁有兩倍體重的院長沒兩三下就被那樣的氣勢完全壓制。啊,可是,院長也很厲害,只見他一把抱住小林先生,使勁將對方瘦弱的軀體往上拾,那是激烈無比的戰鬥,不論哪一方都完全不願認輸。
  「好厲害!」
  學生制服&面罩男呻吟。
  「嗯,好猛喔!」
  我也呻吟。
  那已經逐漸升華成一場任誰都無法插手的至高無上戰役,不論醫院職員或患者,全都看得渾然忘我。
  最後結局會如何呢……?
  就在屏息觀望的我們面前,卻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狀況。持續揮舞擴音器的小林先生,氣勢頓時轉弱,朝天花板高高舉起的擴音器頻頻顫抖,不久後終于從小林先生手中頹然掉落,摔到地板上的擴音器發出「喀、哔」的臨終慘叫。
  「唔、嗚……身體……動不了了……」
  小林先生似乎很痛苦地呢喃。
  院長得意洋洋地大叫:
  「哇哈哈哈,田邊醫師提供給你們的胰島素是假的。怎麽樣啊,血糖值飚高了吧!」
  「田邊那家夥……他一直都在騙我嗎……竟然是個雙面間諜……唔,那個卑鄙小人……」
  眼見勝負已定,小林先生的雙眼已經陷入迷蒙,筋疲力竭地癱在院長手臂之中。
  院長輕蔑地宣布:
  「你高興怎麽說都行,但是成者爲王,真的就是王。正義呢……」
  不過,院長的話語至此戛然而止,我才在想他怎麽忽然臉龐扭曲,緊抱小林先生的雙臂一下子放松。小林先生被一把摔到地面上,院長也在同時倒在一旁。
  「心髒……心髒……」
  院長按住胸口,發出痛苦的聲音。
  年輕醫師沖過去。
  「都因爲院長您太逞強了!您最近血壓一直都很高呢!」
  「唔嗚——」
  但是,院長也只能扭曲著臉龐。
  年輕醫師也將手放到倒在地上的小林先生身上。
  「小林先生,你不要緊吧!」
  「啊嗚——」
  小林先生果然也是很痛苦地呻吟。
  「擔架!把擔架拿來!」
  醫師大叫,在那之後的混亂實在難以筆墨貼切形容。雖然職員及患者合力搬來擔架,但是擔架卻無法承載院長龐大的身軀,才被拾上擔架就從另一邊滾落,而院長在滾落時又順便把已經躺在擔架上的小林先生一起拉下。「王八蛋,去死啦」、「你才是啦」、「喂,真的會出人命的」、「這樣很危險的」、「這反有理」、「八弦一宇(注:出自(日本書紀),意指「合天下爲一家,尊其長爲萬世一系之天皇」,後成爲日本二戰時期「大東亞共榮圈」的中心思想)」、「好了,要再拾一次啰」、「一、二、三」、「又掉下去了,怎麽辦啊」、「兩個,用兩個擔架吧」、「那小林先生要用的怎麽辦呢」、「我背他過去吧」、「不行,那太危險了」、「總之得先把人擡上擔架才行」、「一、二、三」……就這樣,我還搞不懂到底是什麽狀況時,兩人已經被擔架送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
  「喂,司。」
  「咦?什麽?」
  「要不要兩個人合買斯裴魯-梭拉魯的面具?一人出五千圓。」
  「啊,好啊。」
  只不過,在一片吵翻天的唁一嘩中,我和司說的卻是這些事情。

  ﹡

  之後的演變簡直就是亂上加亂的極度混亂,因爲中心人物東條鋼藏以及小林喜多二倒下去後,就完全沒有能夠主持大局的人收拾殘局。這兩人的影響力就是如此強大,若說此次混亂根本是由他們一手造成,也一點都不爲過。以路障施行的封鎖令雖然解除,可是路障本身在接下來的兩周都被放置不管,醫師、護士以及患者也只能穿梭于路障間隙來往通行。這場混亂最後在事件爆發約十天後平息,多田收藏的存在也被默認,因爲既然是要排除多田收藏才會引發那場騷動,事到如今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行了。爲了保住面子,院方的抵抗也僅止于在大廳公布欄,貼上寫著「敗壞風紀的私人物品嚴禁攜入」的薄薄一張紙罷了。多田收藏就這樣在衆人付出慘重犧牲的情況下被保住了。
  這就是震撼市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始末。
  事件差不多到了尾聲,在此暫且補充院長東條鋼藏以及鬥士小林喜多二在同間病房中抗病生活的相關事實。這是因爲沒有其它空病房了。
  「你這個右翼份子!我堅決譴責你那種傲慢的本質!」
  「你這個沒落的左翼份子在那邊說什麽廢話!就是有你們這種毫無責任感的人,才會造就今天這個軟趴趴的日本!」
  「你們這種對于大戰的總清算視而不見的人,才應該負責吧!」
  「閉嘴!共産紅軍!」
  「吵屁啊!新保守主義份子!」
  「八紘一宇!」
  「萬國勞工站起來!」
  「五國協和!」
  「反對修訂安保條約!」
  「爲國誓死殺敵!」
  「無産階級萬歲!」
  兩人躺在床上互相叫罵的光景,是在混亂期經常出現,同時讓人莞爾而笑的一幕。

  ﹡

  然後,我整個人僵硬無法動彈。
  「裕一,聽說你之前在路障裏頭啊?」
  「唔,嗯。」
  目前所在之處是裏香的病房。當我終于獲得解放,連腳步都變得很輕盈地定到裏香病房時,裏香一見到我的臉,不知道爲什麽立刻露出冷笑。是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也……也不是,說真的,真的很累人。」
  我慌慌張張地說。我可沒說謊,因爲是真的很累人嘛,不僅病房被占據,還被逼著做些莫名其妙的傳單。
  「喔,是喔,很累人啊。聽說是爲了捍衛A書?」
  哇,她爲什麽會知道啊?不,那當然會知道的,畢竟是同一間醫院所發生的事情啊。
  「那……那也只是小林先生自己在那邊亂叫而已。」
  「你是當書記吧?書記不就是第二把交椅嗎?」
  「爲……爲什麽連這個也……」
  「好厲害喔,裕一。拚命成那樣只想捍衛A書啊。」
  「沒……沒有啊……」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
  本來想笑一笑蒙混過去,沒想到不管我再怎麽笑,裏香也跟著笑。她的臉雖然在笑,雙眼卻完全沒在笑,實在恐怖得要命。我全身開始抖起來,所以現在能做的遺是只有傻笑,啊呦,該怎麽辦才好,誰能教教我要怎樣才能渡過眼前這道難關呢?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
  就這樣,我們持續笑個沒完。

  ﹡

  這便是撼動私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完整始末,更爲賢明的後生諸位啊,得知我們的愚昧後,切勿嘲笑,也切勿悲歎。人類本是悲哀又愚昧的生物,注定持續不斷犯錯。衷心盼望各位能將此銘記于心,進而構築光輝燦爛的未來。此外,本文件將以事務局文件櫃保管,嚴格且慎重秘密藏于機密文件用小型保險箱中,禁止攜出以及閱覽。
你的夏天、已然離去

 1

  怎麽會這樣啊?
  被逼著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我的個性真要歸類,是屬于保守畏縮,不是那種可以立刻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所以,學校的朋友大概就只有小舞或美紀,特別是和男生說話這種事情,即便到現在第二學期有時候都還會覺得有點恐怖。每次一看到小舞,有時候也會覺得好羨慕,因爲小舞不管是誰都可以很輕松自在地聊起來。之前,因爲和湊中舉辦交流會,和他們學校的學生一起到濱名湖去,當然兩校的老師也都在,感覺上就是一個很普通、很認真的交流會。當天早上,我們本來都待在一個像研習中心的地方,討論什麽「戰爭」、「歧視」或「志工」等主題,不過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老師的心情也跟著放松,下午就變成類似自由活動的時間。因爲是在旅行,我整個人莫名地也輕松起來,自然而然就和大家玩在一起,面對別校男生說起話來也不會那麽緊張。那天真的很開心,整顆心感覺好輕盈,好像和平常的自己判若兩人。
  當我望著一閃一閃反射著光線的湖面時,有個叫做木本的男生對我說:
  「那個發夾很可愛耶。」
  我很喜歡這個發夾。
  是去年結婚的姊姊送我的,它在暗處是一般的深青色,不過由于材質類似琉璃,一照到光線就會變成澄澈的藍,一閃一閃散發光芒。
  木本同學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很想試著和他聊聊。
  可是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就連「謝謝」都說不出口。
  到頭來只能微微一笑,點點頭。
  這樣的對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是像「今天天氣很好耶」或是「妳學校感覺上是什麽樣子呀」之類的話,大概就可以聊很多吧。
  但是,因爲是被贊美。
  雖然不是在贊美我,而是發夾,但是畢竟是被贊美。
  所以,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即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拚命想擠出一些話來,不過此時其它團體碰巧走近,我也失去和木本同學單獨說話的機會。其實是想好好謝謝他的,因爲被他贊美,想說聲「謝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不久後也已經接近傍晚,到了該回去的時間。天空的藍色逐漸淡薄,四周開始起風,影子也越拖越長……讓人感受到一天即將結束的寂寥。
  當我正要坐上巴士時,發現木本同學的身影。
  他不知道爲什麽一個人繞到巴士後面去。
  怎麽回事啊,我雖然這麽想,不過因爲這是個道謝的好機會,于是我鼓起渾身上下所有勇氣,步下才剛踏上的巴士,從他後頭追上去。
  然後……然後就不小心被我撞見了。
  木本同學正在和小舞交換手機電話號碼。
  我嚇了一跳。
  那種事情,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回想起來,木本同學和小舞之間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氣氛,兩人總是在一塊兒,小舞還常把手放在木本同學肩上,不過呢,雖然說是把手放在人家肩膀上,卻完全沒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感覺,而是非常的自然。因爲我沒辦法像那樣子和男生互動,反倒覺得臉紅心跳,而那樣臉紅心跳的自己更顯得可悲。
  所以。
  是的。
  要單獨和一個不太認識的女生見面,對我來說是很沈重的負擔。
  「好討厭喔……」
  這句話不自覺脫口而出。
  從剛剛開始只會不斷重複這句話。
  如果回頭看,我所掉落的那句「好討厭喔」大概已經黏在柏油路面上,綿延十公尺之長了。
  啊,看到醫院了。
  那是間好大的醫院。
  雖然已經可以看到醫院,可是還要辛苦走上多久才能夠抵達呢?
  五分鍾?
  十分鍾?
  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
  「喂,吉野!」
  柿崎老師的聲音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吉野绫子!」
  柿崎老師真是個急性子的人。
  我不過稍微恍神一下,就立刻開始喊全名了。
  我慌慌張張起身。
  「是,是。」
  教室中所有人都在看我,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頭發,有沒有翹起來啊……
  之前也有一次像這樣站起來,立刻惹得大家暗自竊笑,可是我又不懂爲什麽,心裏直發慌,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卻回答得語無倫次。即便如此,我總算還是迅速答完,隨即坐下,而坐在隔壁的小舞果然邊笑邊告訴我:「妳頭發翹翹的喔。」自從那件事之後,當我上課被叫起來時,一定習慣性地先以雙手壓壓頭發。
  所以,頭發大概沒問題吧。
  就算是這種雞毛蒜皮的無聊小事,如果沒有慎重地說服自己就會心神不甯。
  「這個呢,幫我拿去給秋庭裏香。」
  柿崎老師遞出一疊講義,一邊說。
  秋庭……
  因爲是個不熟悉的名字,一時之間還搞不懂老師在說誰。
  「啊,是的。」
  我會意過來的同時也點頭。
  然後,我望向教室最後面,位于門口旁的一張桌子,被晾在那邊整整一學期,誰都沒坐過的座位。教室後面同樣也有個沒人用過的置物櫃,上頭挂著寫有「秋庭裏香」字樣的名牌。但是,全班幾乎沒人看過那個秋庭裏香,據說她身體很差,一直都待在醫院裏,好像是攸關生命安危的疾病,不僅沒來上過課,甚至連學校都沒來過。
  不過,因爲她確實也算是高田國中三年一班的學生,所以柿崎老師每周有好幾次會叫班長岬同學或立花同學,幫忙把上課用的講義送去給她。
  岬同學因爲盲腸炎住院中。
  立花同學之前在社團比賽中——她是壘球社的——鎖骨骨折,所以也請假。
  可是,爲什麽叫我啊?
  我這樣的想法大概顯露在臉上。
  「妳家不是住在幣原醫院附近嗎?所以拜托妳了。」
  我家的確離幣原醫院很近,走路大概十五或二十分鍾吧,雖然感覺上好像有其它人比我住得更近,不過其實也搞不太清楚。都已經到第二學期了,我幾乎不知道總共三十五人的同班同學到底住在哪裏。而且就算有人住得更近,也不可能把這差事硬塞給別人。
  如果是小舞的話,就不一樣了吧。
  「松尾同學家住得更近喔!」
  就像這樣,以有點開玩笑的感覺說,但是小舞說來就完全不會惹人厭,而松尾同學一定也會想說誰叫小舞是個美女呢,真拿她沒辦法耶,然後不自覺地接下這份差事吧。
  我就不可能,這種事情就是做不來,我不像小舞那麽會說話,也跟美女沾不上邊。
  所以,我才會像這樣獨自往醫院走去。
  一到醫院,院內大到讓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要往哪,或是要怎麽走才能到秋庭裏香的病房,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總之,光是大廳就有數十人,而且每個人都是一張臭臉,也是啦,生了病才會到醫院來,心情當然也不可能好到哪裏去。我到服務台問路後,期間又迷了好幾次路,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挂著「秋庭裏香」名牌的病房。
  她是個怎麽樣的女生呢?
  聽說一直都在住院,所以大概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吧,如果生的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更應該是這樣。
  如果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或許連我都可以毫不膽怯地自然交談了。
  一敲門,就聽到裏頭傳來聲音說:
  「請進。」
  我深呼吸一次,然後在打開門的瞬間,立刻有什麽猛烈撞擊腦袋,感覺上就是「砰」的一聲。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麽事情,可是眼角自然捕捉到某個移動物體,那是個熊熊絨毛玩具。
  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剛剛是這個熊熊絨毛玩具掉下來嗎?
  爲什麽?
  我在混亂之余擡起臉龐,隨即與一個女生四日相對。
  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感覺似乎有點驚愕。
  「……請問……」
  我慌慌張張地說,但是接下來要說什麽呢?啊,對了,我有帶講義來呀。
  「那個……我把講義帶來了……」
  秋庭裏香保持沈默。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請假沒來……所以……」
  就我一個人在說話。
  「所以……由我……代替……」
  她爲什麽一句話都不說呢?
  雖然有點火大,可是又覺得無法好好說明事情的自己有夠窩囊,話說到一半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我走到床邊,把講義遞出去。
  「放在那邊就好。」
  秋庭裏香終于開口。
  我看向她以眼神示意的邊桌,那裏堆了好多講義,全都是學校上課用的講義,是岬同學和立花同學之前持續拿過來的。那些講義上什麽都沒寫,就只是疊在那裏而已。
  一定連看都沒看……
  走過漫長的道路、一路揮汗、踏著影子,被影子追趕,掉落無數個「好討厭喔」,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不過那一切的一切簡直毫無意義。好像費盡千辛萬苦來這邊扔講義似的。
  喂,秋庭裏香說:
  「把輪椅推過來。」
  「啊?什麽輪椅?」
  「我想到外頭去。」
  聽到她沒頭沒腦地這麽說,我也搞不清楚狀況,當下也只能呆立于原地,秋庭裏香的臉色似乎因此逐漸轉爲不悅。
  「我一個人沒辦法,所以希望妳帶我去啦。」
  「…………」
  「放輪椅的地方去問一下護士就知道了。」
  怎麽會有這麽任性的女生啊。
  我爲什麽非得幫妳這個忙不可呢?
  我只是幫妳拿講義來的啊。
  但是,這些話我當然說不出口,最後也只有遵照秋庭裏香吩咐走到走廊去,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護士,說明理由後,把輪椅借來。
  和秋庭裏香的散步——話雖如此,我也只是推輪椅而已——一點都不好玩。她一直保持沈默,我也同樣悶不吭聲,在醫院外頭大概走了五分鍾後,秋庭裏香就突然說要回房,然後我又手忙腳亂地把她推回病房。真的,怎麽會有這麽任性的女生啊。可是,我又怎麽會和這種女生打交道呢,或許是因爲沒勇氣說「不」吧。

  我把秋庭裏香送回去後,好不容易才踏上返家歸途,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斜,氣溫甚至有點過涼。夏天時感覺漆黑一片的柏油路面,如今看來反倒顯得稍微發白,之前總覺得會永遠持續下去的炎熱夏天已經完全離去,緊接著被推出場的是秋天。
  我凝視自己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一邊想起秋庭裏香。在實際打照面之前,我壓根沒想過秋庭裏香的事情,畢竟她的座位總是空著,只有在班級名冊上才會看到這個名字,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也不能這麽說,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等同于不存在的存在」。但是,像這樣實際見過本尊後的現在,她的事情便深刻浮現腦海,她有張非常漂亮的臉蛋,長長的頭發,任性到不行……最後的這個「任性」或許讓人印象最爲深刻。
  竟然可以對頭一次見面的人下命令,普通人應該做不到吧,我就絕對不可能,就連小舞也應該做不到吧。小舞一定會更技巧性地,感覺上像是請托似的,讓對方傾聽自己的請求。啊,這麽說來,說秋庭裏香「任性」還不如說她「直率」吧,可是「直率」一詞似乎又過于溢美,似乎也沒有那麽上等,那,該怎麽說呢。任性、直率……強勢……高興怎樣就怎樣……不擅人際……啊,這樣或許比較貼近。秋庭裏香是高興怎樣就怎樣,然後不擅人際,而小舞就是高興怎樣就怎樣,不過卻擅于人際,似乎很像,說起來又截然不同……我正思考這些事情時,有個巨大聲響讓我停下腳步。由于事發突然,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過一會兒才發現那聲音是汽車的喇叭聲。那是一輛白色的大車,喇叭一而再、再而三,就連現在也是一樣沒完沒了地響個不停,好像是要開進停車場,被我擋到了。可是,我走的是人行道,不論再怎麽想我都擁有行人優先權,根本就不需要這麽沒完沒了地按喇叭啊。定神一看,坐在車內的是個有點發福的男人,戴著銀框眼鏡,我們的眼神一對上,他立刻又朝我按喇叭。叭~叭叭~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怕,深深低頭後趕緊讓到一邊去,那輛車隨即發出轟隆隆的引擎聲響,粗暴地沖入停車場。一陣排氣管廢氣迎面襲來,害我咳嗽不止,喉嚨也好痛。胸口深處情緒糟到一個不行,今天還真是衰事連連耶……

  2

  我目擊了一件驚人的事情。
  因爲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還在休息,所以隔天還是由我把講義送去給秋庭裏香。好討厭喔、好討厭喔……我心底果然還是想著相同事情,不過這次沒迷路就直接走到她的病房,抵達時聽到裏頭傳來大人的聲音。
  因爲門是開著的,我探頭一看,裏面站著兩個穿白袍的男人。
  其中一個背脊挺直,五官端正,總而言之長得真的很帥。
  另一個則有點望幅,戴著一副感覺陰沈的銀框眼鏡。
  是那個人。
  開白車的那個人。
  當時猛按喇叭。
  討厭鬼。
  那兩人一起端詳一張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紙張,嚴肅地交談,秋庭裏香則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餐台上放著餐點。
  在我煩惱著到底應不應該進去時,秋庭裏香掉了一只筆。
  咦?故意的?
  感覺上不像是不小心的,而是刻意從邊桌拿起來,扔到地上去的。掉落的筆發出喀當一聲,兩位醫師似乎也馬上察覺到了,稍微發福的那個人嘴裏頻頻抱怨——從這邊聽不清楚他念什麽,不過從語調可以聽得出來——彎身想去撿筆。
  就在那一瞬間。
  秋庭裏香拿起放在餐台上的飯碗,直接就倒了下去。隨著波答波答聲響,白色物體從醫師頭上滴落,啊,是稀飯。那不是不小心的,當然是故意的。秋庭裏香緊接著拿起另一個碗,這次換倒裝在裏頭的味噌湯,湯料是海帶芽,那些東西全都黏在醫師頭上,然後是炖物、撒有柴魚片的冷豆腐,最後連腌制物也不放過。
  「好厲害……」
  我不自覺地如此低喃,我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的,而且還只把甜點的布丁留下來。
  「好厲害……」
  好像不只是我有同感,長得很帥的那位醫師也拚命忍住笑意,雖然姑且擺出怒容,面頰附近卻頻頻抽動,莫名地感覺得出來他覺得很好笑。
  頭上頂著海帶芽的醫師,因爲打擊太大而茫然失神。
  秋庭裏香這個人,好厲害……



  即使如此,秋庭裏香還是很任性。
  等護士清理過髒亂的病房,我好不容易踏進她的病房。
  「那個,講義……」
  「幫我去買書。」
  我話還沒講完就被打斷,真的是突然就冒出來這麽一句話。
  「咦?書?」
  「我沒辦法去買,妳幫我買來。」
  「…………」
  「這本書的續集。」
  秋庭裏香給我看的是《小婦人》。啊,這我知道,姊姊國中時在看這本書,我也跟著姊姊一起看了。姊姊那本是附動畫圖案的版本,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曾經碎碎念,抱怨什麽之前的封面明明比較好,動畫一播竟然就換成這種版本的,有夠過分的耶,然後好像連續幾年都還是一樣沒完沒了地爲這件事情生氣。
  「錢那邊有。」
  她的手指指著邊桌。
  「最上面一層抽屜。」
  一開抽屜,裏面放著七張一千圓大鈔和大概五百圓的零錢,錢這樣隨便放好嗎?
  「那個……」
  「怎樣?」
  「我只拿一千圓走喔,因爲是文庫本,我想這樣應該就夠了。」
  「拜托了。」
  那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明明說的是「拜托」,卻完全沒有「拜托」的感覺。或許是習慣命令別人後,便逐漸喪失體貼或溫柔,命令別人已經變成理所當然。
  「那我先借一下喔。」
  明明是自己說的話:心裏卻想著「好奇怪的說法喔,這明明就不算借呀」,一邊抽出一張千圓鈔,放進裙子口袋。秋庭裏香她完全不看我,只管躺在床上發呆,所以不管我想偷多少錢,她也不會發現吧。
  我用講義換了張千圓鈔,然後走出醫院。再怎麽說秋庭裏香也是個病人,所以必須對她好一點吧。但是被她這樣一命令,就無法這麽想了。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去買,既然都已經拿錢出來,就必須把書買到手,拿給秋庭裏香才行。
  啊,對了……
  我不經意想起,我家也有這本書啊,姊姊把書就留在家裏的書架上。如果把那本書借給她看,就不用花錢,而且比起書店,到家裏拿還比較近,那樣也輕松多了。我猶豫了一下子,就走向自己的家去。媽媽還沒回家,整間房子寂靜無聲,我慢吞吞地步上階梯,朝姊姊房間走去。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如果真回來就是鬧離婚,那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姊姊的房間仍舊保持著原狀,和以往沒什麽兩樣。只剩貼在牆上的偶像海報,就各種層面而言,都逐漸黯淡褪色。我查看書架,很快就找到想找的書,小婦人的續集,全書分上下集,叫什麽《續集-小婦人之愛》這種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的標題。那個「愛」根本就可以不用加吧,我猶豫再三,最後只拿了上集,然後離開家。
  我再度朝醫院走去。
  話說回來,我到底爲什麽非得做這些事情不可啊,這次一定要說「我不要」,或說「我又不是供妳使喚的奴仆」。可是,如果秋庭裏香生氣怎麽辦,好像很恐怖耶,她要是氣得破口大罵,我搞不好還會哭出來呢。只要想到這些,心情就變得很憂郁,還是幹脆直接回家算了,那樣就可以不用再和她打照面了。啊,可是,書怎麽辦,沒用到的錢也必須還給人家呀。
  就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同時,醫院已經到了。
  啊呦,好討厭喔……好討厭喔……
  慢慢地開始呼吸困難,感覺上像是溫熱的空氣全卡在喉頭,沒進到肺部去。我停下腳步,試著大口深呼吸,就在那時候,身邊矮樹叢中有個人突然沖出來。
  由于事發突然,讓我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
  「貓咪~貓咪~」
  她神色慌張地低喃。
  貓咪?
  爲什麽這麽說?
  我立刻就了解她這話的意思了,因爲有只褐色的小貓咪正在矮樹叢中走動,看來大概是在找那只貓吧。可是,女人從那邊似乎看不到,還是一邊「貓咪~貓咪~」地低聲呢喃,四處張望。話說回來,怎麽會有這麽笨拙的人啊,她本人可能也打算東看看、西看看地到處尋找,但卻始終都在原地兜圈子,難怪怎麽找都找不到。啊,被絆了一下差點就跌倒了,她到底是被什麽東西絆到的,明明就是個沒有段差的地方呀。小貓咪還是在矮樹叢中,頻頻嗅著泥土的味道。
  我直覺如果坐視不管,她應該永遠都找不到小貓咪,于是試著出聲叫她。
  「那個……」
  女人以一副吃驚的表情望向我。
  她好像一直都沒察覺我的存在,竟然連近在身旁的我都沒發現……有夠遲鈍的,這樣怎麽可能找得到小貓咪嘛。這應該也算得上是種才能了吧,我甚至産生這樣的感覺。
  「要找貓的話,在那邊喔。」
  「咦?真的嗎?」
  「是的。」
  女人低喃「貓咪~貓咪~」一邊往矮樹叢旁邊走去,隨即蹲下身,往裏頭窺探。
  「啊,有了。」
  她以雀躍的聲音說,同時伸出手。但是她卻碰不到小貓咪,小貓咪反而跑到更裏面去了。那只貓好像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只是太熱中于野外探險而已,我才這麽想時,那個女人一頭就鑽進矮樹叢中,就那樣直接匍匐前進,然後在鑽進高度及腰的矮樹叢後,又倒退爬出樹叢。
  「妳看。」
  她得意洋洋地讓我看她以雙手環抱的小貓咪。
  「喔。」
  我姑且點點頭。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怪人,我本來以爲大人都是更爲思慮缜密的,像那樣鑽進矮樹叢中,不但飄逸的長發變得亂七八糟,還到處黏著樹葉,裙襬也都沾上泥土,簡直就像個孩子。事實上,她臉上所浮現的正是孩子氣的率真笑容。
  「這只小貓咪,叫做小額頭喔。」
  「喔。」
  小額頭?
  「你看,牠的額頭不是凸凸的嗎?」
  「啊,真的耶。」
  「所以,叫做小額頭。雖然吾郎說要叫『額頭助』比較好,可是好好一個女生叫什麽『額頭助』,太可憐了嘛,對不對?」
  「喔。」
  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麽,那個吾郎是誰啊?女生……大概是指這只小貓咪吧,所以說是母的啰?
  「小額頭、小額頭,吃完飯飯,肚子就飽飽啰。」
  她以溫柔的聲音對小貓咪說話,小貓咪對她喵了一聲,女人旋即以驚人的氣勢問。
  「妳剛剛有沒有聽到?」
  那是十分認真的臉龐。
  我不自覺地感到畏怯。
  「聽到什麽……?」
  「這孩子剛剛叫了吧?」
  「是的。」
  「牠是說『飯飯』吧。」
  「呃……」
  飯飯?
  「牠說了耶,『飯飯』」
  「喔。」
  「貓咪也會說喔。」
  她特別熱心強調,而且還得意洋洋。怎麽回事啊,這問醫院不管是秋庭裏香也好,很多高興怎樣就怎樣的人嗎?
  當我正在疑惑時,背後傳來聲音。
  「在這裏啊。」
  是男人的聲音。
  一回頭,之前在秋庭裏香房裏的那個帥醫師就站在身後,像這樣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這個人不僅帥,還很有型。頭發打理得服服貼貼,胡須也刮得幹幹淨淨,藍色襯衫不僅用心燙過,還系著一條與襯衫顔色相當搭配的領帶。這領帶的花紋叫什麽啊,結婚典禮前姊姊還向媽媽討教過挑選以及系領帶的方法,我當時都在旁邊一起聽,大致也都學會了。啊,對了,叫做「點狀條紋」,然後那種領帶結叫做「溫莎結」。將領帶擺成一個圈後,先往左繞一圈,然後拉向右側,接著由右自左繞一次,最後再繞一圈從後面穿出來。這種結比雙環結難綁多了,領結下方凹痕也很漂亮地呈現出來,綁的時候一定費了一番心思吧。領結較大的溫莎結很適合敞角領口,看起來真的好有型。姊姊那時候一再重複練習,說日後才能幫老公打出漂亮的領結,嘴裏還一邊「難死了、難死了」地直發牢騷,把爸爸當作練習台,可是那時候的爸爸看起來好像還滿開心的。
  明明就在身邊而已,女人還是大動作地猛揮手。
  「我找到小額頭了!」
  「妳剛剛都在找嗎?」
  「嗯。」
  女人笑嘻嘻地點頭,從她笑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們兩人是戀人,因爲那是非常甜蜜的笑容。醫師一副「真拿妳沒辦法」的樣子,同樣露出甜蜜的笑容。
  「太好了,額頭助。」
  「不對、不對,是小額頭啦!」
  「叫什麽都無所謂吧。」
  「如果讓牠混淆,記到不對的名字怎麽辦?」
  「喂,這可是野貓耶,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吧?叫什麽額頭助、小額頭、小虎、或是條紋次郎都好。」
  「哪有這種道理。」
  「名字叫什麽都無所謂吧,額頭助?」
  「就跟你說是叫小額頭了嘛!」
  哇,怎麽覺得這兩個人有夠幸福的耶,我明明就在旁邊,卻俨然已經完全進入兩人世界。像這種時候,該怎麽辦呢,應該若無其事地離開嗎?當我正在猶豫時,醫師終于出聲對我說:
  「妳剛剛也在幫忙找嗎?」
  「啊,是的。」
  「這樣啊,謝啰。妳應該是裏香的朋友吧!」
  「啊,那個……」
  朋友,感覺上好像不太對。
  此時,醫師突然嗤嗤發笑。
  「今天那個,實在精彩絕倫吧!」
  「哪個?」
  「妳也有看到吧,裏香把稀飯倒到山崎頭上那件事。」
  啊,是說那件事啊。
  「是的,我看到了。」
  我老實地點頭。
  「畢竟是同事,我也不想說什麽難聽的話,不過山崎實在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已經是……該怎麽說呢,反正就是個性糟糕、粗線條、庸俗、白癡到無藥可救。身爲一個醫師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爛到極點了。」
  嘴巴說不想講,卻盡其所能地把人家損到不行……
  「然後呢,今天還說了一些話惹毛裏香,唉,裏香也不對啦。不過,那還真厲害,普通女生根本就不會像那樣突然把稀飯倒下去,對吧!」
  「是,的確不會。」
  我立刻回答。
  醫師已經開始捧腹大笑。怎麽回事啊,女人溫吞地問,于是醫師就把那件事告訴她。我跟妳說,裏香她好厲害,她把筆弄掉時,我就想她可能會有什麽動作,可是怎麽樣都沒想到竟然會把稀飯倒下去,而且之後連味噌湯也倒下去。女人邊聽邊抱頭,嘴裏「嗯、嗯、嗯」地低喃。
  「吾郎,可是我也覺得你好像應該生氣比較好耶!」
  「可是,那真的很好笑吧?」
  「問題不是這個啦!」
  「有什麽關系,那樣還算是小意思哩,誰叫山崎那麽白癡,活該。先別說這個了,喂過額頭助了吧?我們也去吃點東西。」
  醫師說完轉向我這邊,女人在他身後生氣地說:
  「就跟你說不是額頭助,是小額頭啦。吾郎大笨蛋,大笨蛋,」
  可是,他感覺上好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裏香她呀,雖然是那種個性,可是要麻煩妳不厭其煩地陪陪她啰。對了,我就先給妳個良心的建議吧,訣竅就是——忍耐。」
  「忍……忍耐?」
  「是的,不論如何只管忍耐就是了。」
  請問,這是哪門子的訣竅啊?
  在我出口詢問之前,醫師已經先說「拜啰」,緊接著邁出腳步,女人也邁開腳步從後頭追上去。女人走了大概十公尺後便回頭,用沒抱小貓咪的那只手大大揮舞,一邊展露笑容。于是,我也對她揮手。我揮了一陣子,放下手。她也同樣放下手,而她那只才剛放下的手,隨即就被包覆在醫師的手中。好……好大膽,對醫師而言這裏等于是職場,竟然敢在這裏和情人牽著手走路,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只有一點點……是的,可能也有一點點覺得羨慕吧……
  「這個……」
  我一遞出書,秋庭裏香眉間頓時出現深深的皺紋。
  「這本書是什麽東西?」
  「啊,是我的……也不是,其實是我姊姊的……因爲我家就有續集……再花錢買也浪費……」
  我突然問想到。
  小舞之前曾說過最討厭舊書,還說根本就不想碰那種之前不知道被誰看過的書,如果秋庭裏香也一樣怎麽辦。她既然和小舞一樣任性,所以搞不好也會有同樣想法。如果真是那樣,就必須去買本新的,唉,又要這樣來回奔波了……
  坐在床上的秋庭裏香擡頭看我。
  「妳要借我嗎?」
  「唔,嗯。」
  喔,她沈吟。
  「謝謝。」
  語調果然還是一樣冷淡。
  完全感覺不出什麽感激之意。

  3

  我午休走在走廊上時,被小舞叫住。
  「喂、喂,後天怎麽樣啊?」
  後天?
  怎麽樣?
  我一頭霧水,呆呆地伫立原地。後天是星期天,也沒有特別計劃要做什麽,所以也還沒決走要怎麽樣。
  小舞驚訝地問我:
  「咦,绫不是也要去嗎?」
  「去?去哪?」
  當我這麽說出口的瞬間,小舞臉上浮現「完蛋了」的表情,視線也開始遊移不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弄錯了啦!」
  啊哈哈,她一邊勉強擠出笑聲。
  「我是要和補習班的女生去玩,這麽說起來,是我弄錯了啦!」
  小舞仍舊勉爲其難地笑著,然後倉皇離去。
  這樣啊……
  我望著小舞遠去的背影,終于恍然大悟,大家星期天約好要到哪裏去玩啊。而我並沒有被歸爲團體的一份子,人家不想讓我加入啊。

  這也不是什麽新聞。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個性保守畏縮,常常無法順利表達心裏的想法,所以總無法和周遭打成一片。也因此,平常也想做好朋友的那些人,一回神就已經和我漸行漸遠。而且說實話,比起和別人打交道,我還比較喜歡一個人看看書,做做白日夢。與其說喜歡,應該說這樣比較安心。只要有期待就可能遭受背叛,即使想要做好朋友,到頭來卻往往天不從人願,過程中淨是痛苦辛酸罷了。如果單獨一個人,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的國度。王國。但是,或許正因爲住在只有一個人的王國中,我才會變得更糟糕吧。我腦袋裏的這些想法,或許早就被大家看穿了。
  下課後,我變成一個人單獨回家。
  一回神,不論小舞或美紀都已經不在身邊,我現在只能一個人回家。午休那件事當然已經傳開,所以大家才會躲著我吧,但是可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家,我反倒松了一口氣。如果一起的話,我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面對她們……
  我雙腳像小朋友似地啪啦啪啦亂踢,一邊往前走。再一下子就到家了,到時候來喝杯麥茶,雖然肯定已經冰過頭不好喝,可是其它也沒什麽東西好喝吧。話說回來,今天還真熱,都已經九月了耶。山那頭是造成氣溫酷熱的原因——太陽,現在都已經大大西斜,所以光線不會太強,雙眼也可以直視。眼前的太陽是一片澄澈的暗紅色,非常美麗,那光芒將巴上站老舊的長椅、塵土飛揚的柏油路面、購物中心的牆面、還有我全身上下都染成同樣澄澈的暗紅色。啊,說到這,我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曾像現在這樣凝視過同樣的太陽。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大概五、六歲吧,總之是在上小學之前。住在附近的幸惠約我一起去玩,我就在約好的公園裏等她。我還記得我穿著短袖,露出來的手臂上汗水淋漓,所以一定是夏天沒錯。幸惠遲遲沒有出現,我就獨自蕩秋千、獨自吊單杠、不久後心想如果到高處去,只要幸惠一來就可以看到,于是又獨自爬到攀爬架上。攀爬架和我的影子落在褐色地面上,我一揮手,影子也跟著揮手,我笑,影子卻沒有笑。後來,影子越拉越長,風也越來越涼,開始嗅得到傍晚的味道,可是幸惠還是沒來。太陽已經完全西斜,幾乎就要挂在山腳上了。時值傍晚,周遭還殘留些許白天的熱氣,因此更讓人感到寂寥、悲戚。幸惠沒來,我心想「怎麽搞的啊」,不過仍舊獨自照著太陽。持續凝視太陽後閉上雙眼,黑暗中隱約浮現搖曳的太陽殘影。只要一想到幸惠沒來,鼻子深處就會一陣刺痛。
  隔天試著詢問之下,幸惠只是笑說:
  「路上碰到亞由美,就一起去遊泳池啦。」
  語氣完全沒有抱歉之意。
  所以我也笑了。
  「是喔,遊泳池好玩嗎?」
  其實,或許應該發脾氣的,又或者應該大哭一場。但是,我覺得那麽做的話只會讓自己更難過而已,所以只是持續笑個沒完。鼻子深處隱隱刺痛,像昨天一樣。
  「真的好好玩喔……啊,小绫該不會一直都在等我吧?」
  幸惠臉龐此時終于流露出擔心我的神情,似乎也有點在乎我的感受,但是她那樣子還是讓我很難受,所以我撒了謊。
  「沒有啊,我一下子就回家了,天氣又很熱。」
  明明就一直在那邊等,明明完全無法處之泰然呀。
  西斜太陽的紅色光芒、拉得好長好長的攀爬架和我的影子、傍晚寂寥的味道、空無一人的遊樂器材……那幅景色即便是十四歲的現在,仍舊殘留心底。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是我,我仍舊殘留于那幅景色之中。

  4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還是請假沒來,所以把講義送去給秋庭裏香的工作,理所當然仍舊由我負責。秋庭裏香還是老樣子,任性而且高興怎樣就怎樣,有時候碰到她心情惡劣的日子,甚至完全不開口跟我說話,就算我主動跟他說話,也把我當隱形人一樣,默不吭聲。虧我還辛苦幫她送講義,她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今天的秋庭裏香,心情比平常都還要惡劣。
  「講義,我就先放在這邊啰。」
  沒反應。
  「那,我走了。」
  沒反應。
  她沈默地陷在床鋪中,就連眼臉都沒張開,簡直就像是個人偶躺在床上。我進病房時她還醒著,現在也不可能在睡覺。
  不過,就在我走出病房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幫我把下集拿來。」
  我手握著門把,直接回頭。
  「下集?」
  「小婦人的……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啊,那件事啊。
  「妳上集看完啰?」
  又沒反應了。
  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以後,其它的就無所謂了嗎?我當然覺得火大,不過還是點頭。
  「知道了,下次會帶來。」
  我雖然也覺得這種時候可以發脾氣就好了,可是我就是沒這種氣魄。
  然後,隔天……
  去學校之前,我先從姊姊房間拿了小婦人續集的下集。我爲了把書帶走打開包包拉鏈時,這才想起一件事。
  在下集中,貝絲死掉了。

  小婦人中有四姊妹,最年長的瑪格時髦、穩重個性溫和;二姊喬活潑、好奇心旺盛、立志成爲一個作家;而三姊貝絲乖巧溫柔、體弱多病,她沒去上學,一直都待在家裏;然後是最年幼的愛咪傲慢任性,很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夠挺,事實上卻是最漂亮的美女。每當看書時,我就會將本身感情投射于書中人物身上,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將書中人物和自己重疊在一起。而且,那樣看起來有時候也比較有意思。我看小婦人的時候,總是會幫喬加油,畢竟她是最不像我的,我總覺得如果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我不知道秋庭裏香看書的時候,是不是會像這樣將本身情感投射于書中,可是她因病無法上學的遭遇就和貝絲一模一樣。然後,如果秋庭裏香也將情感投射在貝絲身上的話……
  別把下集給她會不會比較好啊?
  我猶豫地拿著書伫立原地,後來聽到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绫子,妳時間來得及嗎?」
  那聲音顯得不太高興,我一看手表時間緊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書放進包包,隨即沖出家門。

  下課後,我果然又被叫去送講義。
  我拖著比往常還要沈重的腳步走向醫院,一顆心被各種事情壓得好重。如果那所謂的「心」原本是在胸口的話,現在老早就已經沈到肚子了吧。小舞她們星期天要去哪裏啊?她們午休時聊得好起勁,不過只要我一到旁邊,就會立刻轉換話題。她們可能也是因爲顧慮我的感受,但是那樣子還是讓人有點難受。
  而且,還有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我也不太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把書拿給秋庭裏香,苦思再三仍舊想不出個結論來。或許應該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書拿給她就好了,根本不需要這麽煩惱,但是生性優柔寡斷的我就是會想東想西。像她那種高興怎樣就怎樣的女生,整天只會要任性,趁機捉弄她也無妨吧。那時候,胸口不自覺充滿嗜虐的情緒,沒錯,這本書,直接拿給她就好了。她可能會因此受到傷害,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不過是小小的惡作劇。報仇。我的心跳逐漸加快。一定要假裝若無其事地拿給她,我做得到嗎?就連醫院還在遠遠那頭的現在:心跳就跳得這麽快,真到緊要關頭時怎麽辦?緊張以及興奮的情緒自然而然地讓我加快腳步,一轉眼就到醫院了。
  秋庭裏香一看到我立刻說:
  「把輪椅推過來。」
  又要叫我推她去散步了嗎?
  「散步嗎?」
  「今天我想去屋頂。」
  大概是因爲心底藏了計劃,也不會像平常一樣那麽反感,因爲等一下要捉弄人家的是我。我已經知道輪椅放哪了,所以沒去請示護士,就直接把輪椅推回病房。然後,我幫秋庭裏香坐上輪椅,就朝屋頂走去。這裏的電梯直通屋頂,一下子就到了。頭頂是一片朗朗晴空,水塔的影子延伸至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流動的風已經完全是秋天的感覺,一點兒都不熱,反而莫名地讓人感到蕭瑟寂寥。
  我把輪椅推到扶手附近,然後停在那邊,兩人有好一陣子就那麽沈默不語。我也忘記書的事,茫然凝視田野風景,但是隨即又回想起來。就在我回想起來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好汙穢。
  「喂。」
  我自然地發出聲音。
  「妳喜歡誰?」
  「嗯?」
  秋庭裏香說著,擡頭仰望我。
  「小婦人裏頭出現的人物。」
  貝絲,我期待聽到這個名字,確認後就懷著過分的壞心眼兒,把書拿給她。
  但是,我卻從秋庭裏香嘴裏聽到這個名字。
  「瑪格。」
  四姊妹中,瑪格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喬有才華又不服輸,貝絲體弱多病,而愛咪是任性的美女。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然而瑪格卻只是個乖巧溫順的女生,夢想還是「當新娘子」。總之,對我而言,瑪格就只是個無趣的女生。我也稍微想過從秋庭裏香嘴裏聽到「喬」或「愛咪」這兩個名字的可能性,因爲喬是主角,而愛咪是個任性的美女這一點倒是跟秋庭裏香很像。但是,我再怎麽樣都沒想到會是瑪格,我本來認爲唯獨她不可能。我自己也不太能夠把感情投射至瑪格身上,幸福地結婚,變成一個平凡的太太……事實上,我們女生不是都會踏上這條路嗎?所以才不覺得她有什麽魅力。反而是像喬或愛咪那樣波折起伏,或像貝絲那樣紅顔薄命比較吸引人。
  『我並不想要什麽豪華盛大的婚禮。只要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能到場,我看來也能像平常時的我一樣,那就夠了。』
  說出這些話的,就是瑪格。
  我總覺得這話聽來資優生過頭了。
  「爲什麽是瑪格啊?」
  我大吃一驚,太讓人意外了。
  「因爲……」
  「嗯?」
  「因爲她結婚了……」
  「咦?結婚?」
  我想了一會兒,才終于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之前拿給她的上集中,瑪格結婚了,和一個叫做約翰的溫柔男人。
  「因爲結婚了,所以覺得瑪格好?」
  秋庭裏香保持沈默,起初我還搞不清楚怎麽回事,可是一看到她的臉,才發現她是在害臊。
  「妳,該不會是想結婚吧?」
  「…………」
  「很向往結婚?」
  她透明的肌膚有點泛紅。班上偶爾也會有那種「好想結婚」的女生,但畢竟是少數,不想成爲普通主婦的女生占壓倒性多數。我也一樣,雖然總有一天會成爲普通主婦沒錯,可是也覺得如果能發揮什麽——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就是了——像喬或愛咪一樣的才華就好了。
  「妳該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沒有。」
  「那,爲什麽?」
  「不知道。」
  她稍微擡頭往這邊瞥了一眼,面頰通紅,哇,整個人害羞到不行。她說「不知道」,大概是沒有任何道理或緣由,總之就是想當新娘子吧。
  「吉野同學喜歡誰呢?」
  秋庭裏香突然這麽問。
  一定是想改變話題吧。
  「我大概是喬吧。」
  「爲什麽?」
  「她不是很有才華嗎?想做的事情都會自己去完成。我就沒辦法像她一樣,我做不到。」
  「做不到?爲什麽?」
  「就是做不到嘛。」
  才華這種東西又不是每個人都有,而且我的個性也沒有那麽活潑啊。
  唔~秋庭裏香說: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總覺得她以格外堅定的語調,重複相同的話語。
  「是嗎?」
  「是啊。」
  她爲什麽可以這樣斷言呢?而且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秋庭裏香說這麽多話。感覺有點意外,本來以爲她會說些讓人完全跟不上的話,結果卻很普通。而且還說什麽「想結婚」,然後自己在那邊不好意思。沒想到也有可愛的地方嘛。
  「我要回病房。」
  不過,從頭到尾都還是一樣任性就是了。
  「啊,嗯。」
  「因爲晚餐時間快到了。」
  我們搭電梯一下樓,果然正如秋庭裏香所言,已經開始配送晚餐了。大推車上放著好幾個餐盤,護士邊走邊配送。
  當我們回到病房時,秋庭裏香就立刻問:
  「書有幫我拿來嗎?」
  「啊……」
  「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心跳瞬間加速,怎麽辦,要給她嗎?還是先別給她呢?都因爲剛剛和秋庭裏香稍微交談過,那種壞心眼兒也已經完全被沖淡了。她害臊的樣子浮現腦海,「不知道」,邊說邊臉紅。先跟她說「忘了」,總之現在先這樣蒙混過去吧?她說不定會說「那妳明天拿來」,反正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打算吧。
  「抱歉,忘……」
  但是,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爲我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放在床邊的包包不知道什麽時候倒下去,包包拉鏈也沒完全拉好,放在裏面的教科書等物品也都露了出來。其中包括小婦人續集的下集,雖然不是全部,可是大概可以看到一半封面。深褐色的馬區家圖像,以動畫賽璐珞片繪制而成的封面。
  一擡頭,秋庭裏香也在和我看相同的東西。
  事到如今,已經說不出什麽「忘記了」。

  我沒有不懷好心,我不是懷著那樣的心情把書給她的,但是即便只是暫時性的,心底確確實實存在過那樣的念頭。她現在正以什麽樣的心情閱讀那本書呢?貝絲是在哪裏死掉的呢?我記不太清楚了,感覺上好像是在中間部分,她是否會察覺到我的壞心眼兒呢?

  5

  岬同學回到學校來了,還驕傲地向大家展示盲腸手術痕迹。立花同學也回來了,手臂還吊著的她暫時不能打壘球,所以有點沮喪。而我也終于可以卸下送講義負責人的頭銜,只要一想到從此可以不用再和秋庭裏香打照面,就覺得松一口氣。因爲,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自己不懷好心所造成的結果。
  但是,柿崎老師還是這樣對我說:
  「吉野,把這個送去給秋庭。」
  我正想回家,手上拿著包包。
  「可是,岬同學或立花同學……」
  「他們兩個今天好像都有事,就拜托妳了。」
  我沒辦法,只好接下講義。然後,勉強移動沈重的腳步,往醫院走去,無數「好討厭喔」一邊掉落在腳邊。像這種時候,總是很快就抵達醫院。我一如往常地搭電梯,一如往常地走在走廊上,往秋庭裏香的病房走去。
  但是。
  她的病房空無一人,不但秋庭裏香不見人影,就連其它物品也清得幹幹淨淨,像是放在邊桌上的茶具組、堆在床邊的書,全都不見了。
  「啊,她轉院了。」
  當我茫然地伫立原地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那個帥醫師就站在那裏。
  「轉院?」
  「她要進行一個比較麻煩的檢查,回大學附屬醫院去了。妳又來幫她送講義啊?」
  「是的。」
  「這樣啊,可能是和學校的聯系遲了。其實是可以再延一陣子的,可是爲了配合那一邊的時間表,才臨時決定……啊,妳可以等我一下嗎?」
  醫師說著慌忙地不知道跑到哪裏去,而被獨自留下來的我則持續茫然盯著空蕩蕩的病房。秋庭裏香轉院了,再也見不到面了,空蕩蕩的病房像是完全被包裹在心中似的,讓整顆心也一起變得空蕩蕩的。好不容易,醫師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這裏來。
  「她拜托我把這個還給妳。」
  他拿來的是小婦人續集的上、下集。
  「裏香她到今天上出院的時候,都一直在看這個。」
  「一直……」
  「聽說是必須把書還給妳,所以慌慌張張地想趕快看完。」
  我接過書,秋庭裏香到今天早上都一直在看這本書,爲了把書還給我而手忙腳亂。她畢竟是那樣的女生,我本來以爲她會滿不在乎地把書一起帶走,我本來以爲她是那種壞心眼兒的女生。但是,我錯了,使壞搞鬼的人是我。她是否有察覺這書中包藏著我的惡意呢?
  「請問——」
  「嗯?」
  「秋庭同學有說些什麽嗎?」
  「什麽什麽?」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明。
  「什麽都好,就是……」
  嗯,醫師沈吟,頭歪向一邊。
  「唉,現在跟妳說這些也沒用,只是在妳之前,不是大概有兩個孩子會幫忙送講義來嗎?可是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好像都很怕裏香,每次都把講義托給護士轉交,沒和裏香碰面就回去了。就只有妳喔,就只有妳肯和裏香做朋友。」
  「…………」
  「還有,每次妳走出病房的時候,裏香都會從窗戶一直看著妳的背影。那孩子不常講她自己的事,所以實際上怎麽樣不清楚就是了,可是我想她大概是很羨慕妳吧。」
  「羨慕?我嗎?」
  「嗯,裏香不是一直都住院嗎?可是妳卻可以到外面去,也可以去上學,全都是些裏香做不到的事情。」
  「啊……」
  記憶在腦海中蘇醒。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她是這麽說的。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所以才會這麽斷言。因爲從她的角度看來,我不管什麽事情都做得到,因爲這些全都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手中拿著兩本書……
  「怎麽啦?」
  即便帥醫師這麽問我,我也答不出來。
  我只能凝望手上的書。

  姊姊快結婚時,和男朋友大吵一架。那時候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可是不管響兩次、三次,姊姊都不立刻去接,終于到大概第五次才終于對手機伸出手。我最討厭那響了三、四次的電話鈴聲,姊姊講電話的聲音好低沈,而那異常冷靜的聲音讓我覺得很恐怖。爸爸變得沈默寡言,而媽媽則一直在清掃廚房。
  如果就這樣分手的話怎麽辦……宴會場都已經訂了耶……
  每當想到這些事,腹部附近就有什麽頓時啾地縮成一小團。雖然不關我的事,而是姊姊的事,但是畢竟是一家人,還是會因此覺得難過得不得了。
  當時的某個夜裏……
  我因爲喉嚨幹想去找東西喝,一到廚房就看到媽媽還沒睡,獨自坐在餐桌旁。
  「咦,怎麽啦?」
  嚇了一跳的我問,媽媽是那種很快入睡的人。
  「嗯,就是睡不著。」
  真傷腦筋,媽媽以這種感覺笑了。
  餐桌上放著啤酒灌。媽媽平常幾乎不喝酒,只是偶爾會陪爸爸在晚上小酌,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媽媽獨自喝酒的樣子。雖然疑惑,我卻假裝若無其事,一邊從冰箱拿出裝有麥茶的保特瓶,另一手拿著玻璃杯,在媽媽對面坐下。我傾倒保特瓶,將麥茶倒入杯中,結果倒得太猛,讓麥茶稍微濺了出來,沿著圓形的杯底,形成麥茶的圓圈。
  麥茶冰過了頭,喉嚨深處殘留些許冰箱臭味,我們家爲什麽要把麥茶冰得這麽冰啊。
  「我們家的麥茶爲什麽都這麽冰啊?」
  「爸爸比較喜歡這樣啊,我也不喜歡那麽冰的,可是爸爸最怕熱了。」
  「那就叫爸爸放冰塊啊。」
  「不行,不可能的。」
  「爲什麽?」
  「爸爸會生氣的,他一定會一直念個沒完,要求把麥茶弄得更冰一點。與其聽他那樣碎碎念,還不如冰過頭的好。」
  該說爸爸是有所堅持呢,還是頑固呢,總之就是個不肯妥協的人。像這些事情,多半都得媽媽妥協。
  我突然想起朋友說過的話。
  「我跟妳說喔,我朋友家有養貓,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有看到照片,好可愛喔,不過是雜種的就是了。」
  然後呢?媽媽問著,一邊喝著啤酒。媽媽獨自喝啤酒的樣子實在讓人感到有夠不可思議,都不像家庭主婦了。啊,這是不是所謂的「偏見」啊?
  「有時候,蟲蟲那些東西不是會跑到家裏來嗎。然後,聽說那些貓咪就會拚命去追耶。」
  「哇,不是只會追老鼠喔。」
  「好像是耶,只要蟑螂出現就會鬧得亂七八糟的喔。我朋友說,他們家那只母的只要看到蟲蟲跑到高的地方就會放棄,可是公的呢,就會一~直等,真的會花老半天等蟲蟲下來。爸爸大概也一樣吧。」
  「啊,原來如此,我懂、我懂。」
  媽媽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嘴裏反複重複「我懂、我懂」,或許是有點醉了吧。
  「和爸爸還真像呢,那只貓。」
  「真的很像耶。」
  我們相視而笑,然後媽媽和我分別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以及麥茶。像這樣面對面坐在半夜的廚房裏,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媽媽好像不是媽媽,而我也好像不是我。是因爲現在是夜裏嗎?又或者是因爲現在在廚房裏呢?
  「姊姊會怎麽樣啊?」
  所以,平常說不出口的話輕而易舉地溜出口。
  「不會怎麽樣啦,過沒多久就會冷靜下來了。」
  「是就好了……」
  「我跟妳說,绫子。人啊,是很無趣的動物,肚子餓了就會想要吃點什麽,寂寞的時後就會想要找人說說話,結婚前也會和另一半吵架的。大家真的是無趣到都會邁向同樣的道路,但是到頭來,大家也都過得滿幸福的,不是嗎?我也是和爸爸結婚二十一年,咦,可能有二十二年了吧……總之差不多就那樣啦,這期間當然也會吵架,也曾覺得實在有夠煩的,可是無論如何也都走過來了。如果是因爲這點小事就會怎麽樣的對象,那還不如在結婚前就怎麽樣才好呢。」
  可能是酒精作祟,今天的媽媽很偏激也很多話。
  「妳也是,不久之後不論再怎麽不願意,也會被卷入類似的事情。對了,不是有那種捕蚊燈嗎,會啪擦一聲把那些飛蛾撲火的蟲子全殺光。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以那種感覺飛進去喔,唉,那樣也沒關系啦,死不了的。知道痛以後,下次就會注意,就這樣進步……其實人再怎麽樣就是學不乖,笨到有夠討厭,雖然完全不會進步,可是也會慢慢習慣的。」
  媽媽用跟說話一樣高昂的氣勢,一口氣喝光啤酒,一邊說完「那我去睡了」便走出廚房,一邊扔下這樣的唠叨:
  「妳也早點上床睡覺去。」
  剩我一個人後,我試著思考媽媽說的話,感覺上似懂非懂。只是,正如媽媽所言,姊姊後來果然和男朋友和好。結婚典禮當天,姊姊看起來好幸福,比平常看來還要漂亮千倍、萬倍。

  我背後背負著秋庭裏香已經不在的醫院,無精打采地在道路上前進,偶爾也想回頭看看,可是就算回頭看又能怎麽樣呢。她已經走了,已經不在那裏了。
  結果,我還是搞不清楚她的事情。
  壞心眼兒到極點又任性,有時候卻格外坦率,很想結婚,容易害臊。
  我所知道的充其量僅此而已。
  啊,還有一件事。
  她沒有對我說謊,雖然說話很任性,感覺上像是多說無用,可是卻從未像小舞那樣敷衍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才清楚明白,以最真誠的態度面對我的人或許正是秋庭裏香。
  只要活著,即便如我短暫十四年的人生,也會遭遇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會懷抱著那些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則會完全忘懷,不過我們也只能繼續活下去吧,事後追悔于事無補。
  所以,是的……
  下次如果再遇到她,不對,就算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她一樣的人,我也要試著更坦率地面對人家,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來。我要成爲這樣的人,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還是要盡力朝這個方向努力。如果媽媽說的話是真的,那麽像我也會逐漸習慣各種事情吧。
  我一邊祈禱秋庭裏香能夠達成夢想,一邊追著自己逐漸拉長的影子往前走,希望能有個像帶給瑪格幸福的約翰一樣的男生,出現在秋庭裏香面前,希望他能帶給秋庭裏香幸福。至少爲了能夠贖罪,我真誠地邊禱告邊往前走。
  祈禱是否能夠傳達出去呢?
後記

當我在公園散步時,看到七只剛離巢的燕子展翅飛翔。牠們還不太會飛,像蝙蝠一般胡亂拍打翅膀,即便如此看來似乎還是很開心,一直持續飛個不停。
  除了燕子話題,照例也要聊聊貓咪話題……
  一號貓和外頭的貓咪打架了,兩只貓隔著籬笆縫隙大打出手,結果傷口化膿,最後還演變成發燒。現在傷口已經幾乎痊愈,可是毛還沒長出來,右手臂上禿了一大塊(淚)。

  大家好,在下橋本紡。
  像這樣撰寫《仰望半月的夜空》後記,也是最後一次了,謝謝各位陪伴我走過這段漫長的時光。如果大家能從這個微不足道的故事中,獲得些許感受就好了,身爲作者,衷心所期盼的僅此而已。
  就讓我來稍微解釋一下本次的作品吧。

  「雨(後篇)fandango」
  這是《仰望半月的夜空》最後一則短篇故事,以時間序列而言大概和第六集前半段有所重疊吧。原本預定前後篇加起來大概一百頁,沒想到不自覺地一寫不可收拾,光是後篇就超過一百頁。不過,大家如果看過內容後,應該就能明白我一寫不可收拾的原因。我到最後是越寫越興奮,心想最後說不定能夠寫出一篇恰如其份的故事來。山本老師,要幫我畫出那些場面中的美麗裏香來喔!

  「蜻蜓dragonflt」
  這是一篇費盡幹辛萬苦才完成的作品,使用老舊的古漢字寫成的嘔心瀝血之作,印刷相關人員也傾全力相助。真的,這種作品實在是非常累人。即便那麽嘔心瀝血,結果以題材而言似乎有慘遭滑鐵盧的感覺(淚)。如果有機會,很希望和大家來趟滿腹食堂炸雞丼之旅,店裏的大嬸一定會嚇一跳吧。

  「市立若葉醫院淫書騷動始末記the war」
  這是爲廣播劇所寫成的作品。原本只要寫個原案就可以的,但是後來卻寫成幾乎算是成品的小說,于是就直接刊登于《電擊hp》上。雖然白癡程度和貓罐頭那篇不相上下,可是我個人還滿喜歡的。

  「你的夏天、已然離去as the summer goes by」
  小夜子首度登場,這是描述夏目在松濱時代的故事,可能也是夏目與小夜子最幸福的時期。夏目這個角色寫起來頗有難度,不過我現在卻覺得有寫他真好。

  再來就是工作狀況,出乎意料地競有人來洽談將《仰望半月的夜空》改編成連續劇。若一切順利,本書出版時此消息應該會一並正式公布。此外,七月底光文社即將出版名爲《ひかりなすくう》的單行本(可能會比這本第八集早些出版),內容接近自傳,是在《リバーズ》結束,《仰望半月的夜空》剛動筆時寫的。那正好是本人文風大幅轉變的時期,只要看過《ひかり》或許就能了解爲什麽會有所轉變了。對我而言,那是巨大的轉換期,正因爲有那時候,才會有今天。雖然不是只有溫柔美麗的故事,不過如果有閑錢與時間,敬請捧場閱讀。我想今後也會在《電擊hp》或其它文藝雜志陸續發表一些作品,另外也打算好好寫出電擊的全新系列作品,請各位耐心等待。(注:此爲日文版的狀況)

  人絕對不會永遠停留在相同場所,不論是一邊哭泣也好、大吼大叫也罷,總之就是會持續不停往前走,有時候也必須舍棄些什麽,去選擇其它的什麽。我想裕一和裏香在這個故事中所走過的,正是這樣的人生路。不論是夏目、小夜子,亞希子小姐或是我,還是閱讀文章的各位,也同樣會這麽活下去吧。
  好了,差不多該結束這篇後記了。
  我曾思考許久該怎麽寫才好,雖然有點懊惱,可是還是想以夏目和裕一的話作爲結語。
  因爲,他們懷抱于心中的這句話或許最能貼切形容《仰望半月的夜空》。

  我們的雙手……

  橋本紡

  大家好,我是山本。
  《仰望半月的夜空》終于出到最後一集了。
  橋本老師,真是辛苦你了。

  看到第三集那時候,還會沮喪地心想「啊,果然結局是……」
  如今回想起來真覺得懷念。嗯,最後一集實在太棒了!
  我真的很希望兩人能夠永遠幸福快樂地在一起。
  當然,還有司和美雪、夏目或亞希子小姐都是。
  ……啊,差一點忘了,還有山西也是。

  話說回來,只要想到今後就沒辦法看到兩人的故事時,
  真的讓人覺得非常落寞,
  不過這故事即將改編成廣播劇CD和連續劇了!

  另外,竟然還要出版畫冊,
  還能繼續畫裏香和裕一,讓我覺得很開心,謝謝。
  如果能畫出很多全新的圖就好了。

  所以,本篇故事雖然已經結束,
  接下來還能陸續看到半月相關作品,也請大家拭目以待。
  (注:以上爲日本出版情報)
  2006.7
  山本ケイ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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