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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轉世暗號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轉世暗號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這個故事留下了一個謎:「暗號之二」將以甚麼形式出現呢?我作了一個極大膽和
匪夷所思的假設,由於太驚人了,所以暫時不發表,準備在找到有資格的人詢問之後,
再把這個設想說出來。

    整個故事的主題,其實是轉世,「暗號」也者,是小說的噱頭。再生,涉及人類生
命的奧秘,照例,不會有結果,只是種種的設想而已。

    設想極重要,許多事實,就在設想中求證出來。

                                        倪匡
                                        一千九百六十年之前,耶穌就在這幾天,
                                        死後再生,所以稱作復活節。

第一部:手掌、銅鈴、花

    用過很多人類特有的行為做故事的題目,例如「毒誓」之類。暗號,並不是人類特
有的,許多生物,包括植物在內都有應用暗號。

    但是,把暗號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變化萬千的,還是只有人類。

    暗號的作用,是件不為他人所知的溝通。只有溝通的雙方,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暗號由溝通的雙方所約定,一起遵守。

    所以,任何暗號,不論在甚麼情形下使用,都有一定的神秘性。

    這個故事,是一個有關暗號的故事——暗號就是暗號,沒有曲解的意思。

    先說一件和這個故事不算太有關連的小事。

    我經常收到來自各地的陌生人來信,多半是在信中問我敘述一些他們經歷到的稀奇
古怪的事——我有不少故事,都是在這種情形下發展出來的。

    也有很多,是問一些很無聊的問題,所以我不是每封都看,大多數由白素先看,後
來,責任便落到了溫寶裕的身上——他很喜歡這工作,說是可以使自己有相識遍天下之
感。

    我也樂得由他去代勞——他的判斷能力很高,知道哪些來信可以拿來給我看,而哪
些只合拋入字紙簍。

    那天,他興沖沖地來到,一見到我,就抖開一張信紙,交到我的手上:「從這封信
上,你能聯想到甚麼?」

    我一看那封信,一張紙兩面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鉛筆小字,字跡幼稚,是少年人的
字跡,可是寫得很用心,這種來信,很叫人感到寫信人的誠意,也頗令人感動。

    我看那封信,信的內容,也很奇特,信確然是由兩個少年人聯名寫來的,發信的地
點卻是在巴西,寫信人是兩個從台灣去旅行的中國少年。

    信中記述著一件他們親身經歷的奇事,說他們在旅行途中,有一次脫了隊,迷了路
,在尋找歸隊的過程中,進入了一片草原。

    在草原上,他們看到了有兩個和他們年齡相仿(十三四歲)的少年在追逐嬉戲。

    他們正準備上去問路時。奇事發生了,他們看到在前面奔跑的那個少年。忽然在草
尖上飛快地奔走起來。

    那草原上的草很是茂密,都有四五十公分高,人在草尖上奔走,看起來,又是奇特
,又是好看。

    而那兩個巴西少年,相貌很是俊美,這就使得情景更是異特。

    而幾乎立即地,在追的那個,也飛身上了草尖,兩人以極快的速度奔跑,一下子就
離他們遠了。

    目擊這等奇事,兩名中國少年目瞪口呆,一時之間,佇立不動,毫無反應。

    接下來,他們所看到的現象,更加奇特了。那是他們自極度的驚愕之中回過神來,
各自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之後的事。

    在草尖上奔走的兩個少年,顯然聽到了他們的呼叫聲,一起停止了奔跑,回過頭來


    這時,雙方的距離雖然遠,可是還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他們的表情,兩個巴西少年互
望,一副「糟糕,叫人看到秘密了」的神情。

    他們已停止了奔跑,兩個中國少年,這時也已看清,他們站在草尖之上,那麼柔軟
的青草,連彎也沒有彎,這種奇特的現象,令得兩人再度發出驚叫聲。

    就在他們的呼叫聲之中,那兩個巴西少年突然不見了。並不是甚麼都消失,而是人
不見了,但是衣服卻留下了來,落在草上,把草壓低。

    兩人手足僵硬,至少呆立了兩三分鐘,才走到了衣服的旁邊,衣服是普通的衣服。
只有衣服,沒有人。

    兩個少年的信,寫到這裏,文字變得很激動:「我們知道這種經歷,說出來會相信
的人不多,會說我們神經病。如果我們只是一個人看到,也會懷疑自己是神經病,現在
,我們可以用生命來保證,我們看到的一切,盡皆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七
孔流血,不得好死。」

    接著,這兩個少年,還表示了他們的看法:「當他們在車上奔走的時候,那種情景
,可以用「絕頂輕功」來形容。輕功之中,本來就有「草上飛」功夫,再深一層,甚至
可以「凌空步虛」,但是,他們竟忽然消失了,那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是人是鬼?是妖
是仙?盼能賜覆,以免我們被心中的疑團哽死。」

    我看完了信,吸了一口氣:「快回信給他們——」

    我話還沒有說完,溫寶裕已道:「已經寄出了。」

    我呆了一呆——他這樣說,表示他對兩個少年的所見,已有了解釋,我揚了揚眉,
他道:「氣體人!他們遇到的那兩個,是氣體人!」

    他的說法,正和我所想的一樣,接觸到氣體人,還是不久之前的事,若是未曾有不
久之前的那段經歷,我和溫寶裕都難以一下子就有肯定的結論。

    我再吸了一口氣,聯想到了不少別的問題。首先想到的是,似乎有相當多氣體人在
地球上活動,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有甚麼特殊的目的。

    繼而想到的是,像這種人突然消失,留下了衣服的情形,很多古籍中都有記載,大
多數是發生在神仙的身上。

    溫寶裕的思路,看來和我相同,他突然道:「像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叫著
『衣蛻』,是不是?」

    我點頭:「是,是神仙的行為之一,和『羽化』一樣。」

    溫寶裕大是興奮:「如此說來,氣體人在地球上的活動歷史甚久,有許多神仙,根
本就是氣體人,也有不少地球人,在他們的幫助下,成了氣體人!」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不勝嚮往之至,看來他也想變成氣體人。

    我笑著拍打他:「還是三態齊全的好,別說你父母不會樂意見到你變成了一團氣,
小藍絲也不會喜歡和空氣親熱!」

    溫寶裕呆了半晌,才道:「這就是古人所說,良緣未了,成不了仙的緣故了!」

    他來回走了幾步,忽然又取出一封信來:「還有一封信,更是古怪,是寄給你,請
你轉交一個人的。」

    我隨口問:「轉交給誰?你去辦就是。」

    溫寶裕的神情有點神秘兮兮:「我不知道收信人在哪裏——我想你也不知道。」

    他說著,把信向我遞來,我接過來一看,便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實在是太意外了!

    信封上的地址是英文,但是收信人的姓名,卻是漢字,寫的是「衛斯理先生轉衛七
先生收」。

    衛七先生!

    我深吸了一口氣,衛七先生!

    這個普通的名字,對別人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可是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之極!

    他是我的一個堂叔,在我兒童到少年期間,曾給我極大的影響,

    我一直不能把他分類,不知道他是何等樣人,只知他神秘之極,大膽之極,正直之
極。他行蹤如神龍見首,見聞之廣博,無以復加。

    他不定期回老家來,每次回來,都有驚世駭俗的行為,或帶一些無以名之的怪東西
回來。族中長老見了他頭痛十分,我一見了他,就像是生命之中,充滿了燦爛的金色陽
光。

    有一次,他帶回來了許多盆竹子,其中有一盆,據他說,那是「奪天地之造化」而
成的「鬼竹」,竟能根據人的思念,而在竹身上現出被思念的人的形像來

    當時我真的認為那像一截枯竹一樣的東西,是神仙的寶物。

    當然,即使是現在,稱之為「神仙的法寶」,也無不可,那所謂「鬼竹」,自然是
一具儀器,這儀器能接收人的腦能量,將之形像化,就像是電視機接收了訊號而現出畫
面來一樣。

    (這一段異事,我在記述少年生活時,曾很詳細地披露過。《少年衛斯理》中,有
不少我那位堂叔的故事。)

    總之,七叔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只可惜他回老家的時候不多,所以格外令人想念他


    我也記不清最後一次見他是甚麼時候的事了,總是在少年時期,一直沒有任何形式
的聯絡。

    到我開始有了自己的生涯,在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熟人,也可以說足跡遍天涯了
,可是卻一直用盡方法,也打聽不出他的行蹤來。

    我曾和不少人提起過七叔,主要的是向見多識廣的白老大打聽,可是白老大卻搖頭
:「沒有聽說過,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號人物!」

    白老大也曾廣泛地去找尋他,以白老大的交遊之廣,自然又勝我許多,可是也音訊
全無。問家族中僅存的一些長輩,也都不知他的下落——他們對七叔根本沒有好感,自
然也不會留意他的動向!

    就是這樣的一個神秘人物,忽然有一封給他的信,要由我轉交,這事情,當真是奇
怪到了極點!

    我拿著信,怔了好久,呆若木雞,許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全都湧了上來。

    溫寶裕知道我少年時的偶像人物,知道七叔是一個神秘人物,所以由得我發怔。

    過了好一會,他見我仍然不出聲,就提醒我:「信是從錫金寄來的。」

    我「啊」地一聲,這才注意到信封上的郵票,很是奇特,郵戳不是很清楚,信上也
沒有發信人的地址。

    錫金這個地方,處於西藏、不丹、尼泊爾和印度之間,閉塞之至,屬於沒有甚麼人
留意的地方,這個本來是有二十萬人口的獨立國,好像不知在甚麼時候,變成了印度的
保護國,又被吞併成了印度的一個邦。

    除了前些年,錫金的君主,曾娶了一個西方白種女子為后之外,那是被遺忘了的國
度。

    我沒有熟人在那裏——最有可能在那裏的,是我認識的攀山專家布平,還有可能是
跟了佛教精神研究者去參研生死之謎的陳長青。或者,盜墓之齊白,也有可能在這個古
老的山國出沒。

    但那些只是我的朋友,七叔會有甚麼朋友在那邊呢?

    我一面思索,一面拿起信來,向光亮處照了一照,信封很厚,看不到信中有甚麼。

    溫寶裕在一旁不出聲,他看看我滿面疑惑的神情,一言不發——他和我熟,知道有
幾件事。我很是堅持原則,其中之一,就是決不擅拆他人的信件。所以,他這時,一定
是在設想如何說服我。

    果然,過了一會,他開口了:「信是托你轉交的——」

    我立時道:「我不是收信人。」

    溫寶裕很乖巧,他「哦」的一聲:「你能找到衛七先生,把信轉交給他。」

    我悶哼一聲:「不能!」

    他緊釘了一句:「那你就可以看看信的內容,或許信上有線索,可以找到他!」

    我仍然冷冷地:「這不知是甚麼邏輯!」

    溫寶裕大聲:「不是甚麼邏輯,是人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會做的事!」

    若是能有七叔所在的線索,這對我來說,確然是極大的誘惑!

    溫寶裕又道:「而且,邏輯上也站得住,至少七叔知道你的地址,才能告訴人家寄
信來,可知他見過寄信人,你如果和寄信人聯絡,就可以知道他的消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得是,可是——」

    溫寶裕陡然轟笑了起來:「不必『可是』了,信的內容,我已知道了!」

    我怔了一怔,也就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了,他道:「我可沒拆開信。」

    陳長青的那幢大屋中,有的是各種各樣古怪的儀器,再加上他近日認識了一雙怪人
,戈壁沙漠,來往甚密,要不拆信而得知信的內容,易如翻掌。

    我悶哼了一聲:「其為賊則一。」

    溫寶裕笑得滑頭:「可知道小賊偷到了些甚麼?」

    我瞪了他半晌,長嘆一聲,我實在太想知道這位久無音訊的七叔的消息了,所以只
好點了點頭。

    小寶為人很有分寸,他沒有進一步取笑我,立刻就拿出了一張照片來,「經過X光
透視。和特別處理,知道信封之內,只有一張小小的紙片,紙片之上,並無文字,只畫
著三樣東西,請看!」

    他把照片交了給我,照片上的物事不是很清楚,但是卻也一看就知道那是甚麼。

    而我一看之下,只覺得剎那之間,「轟」地一聲響,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湧向腦
際,而且,像沸水一樣地翻騰。雙眼看出去,連近在眼前的小寶也看不見了;少年時的
往事,卻一起出現在眼前,構成了平面重疊的立體,擠在一起,各自活動,各自呈現,
看來雜亂之極,卻又條理分明,真是奇特之極。

    耳際除了響起過去的各種聲音之外,還有小寶焦急的詢問聲:「怎麼了?你怎麼了
?知道這三樣物事,代表了甚麼訊息?」

    我不知道這種情形持續了多久,但等我定過神來,看到溫寶裕滿頭大汗的情狀,就
知道至少有十來分鐘了。一看到我「甦醒」(溫寶裕的用語,他說我在這段時間,比中
了邪更可怖),他就把一瓶酒塞向我手中,我打開瓶蓋,仰天喝了一大口。

    他又問:「這三樣不相干的物事,是甚麼意思?」

    我再吞了一口酒,才道:「我不知道!」

    溫寶裕當然不相信,我一看之下,反應如此強烈,但竟然說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他不出聲,只是望著我,我又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把一切全都告訴你,那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少年。」

    溫寶裕連忙點頭:「慢慢說!」

    正在這時,白素和紅綾,一起走了進來,我連忙把信和照片,一起交給白素。

    我和白素,多年夫妻,無話不說,雙方之間的瞭解程度,和自身一樣,我們常說,
我們兩人的記憶組織交雜,大有可能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白素一看,也大現訝異之色,紅綾湊過頭來看,瞪大了眼睛,全然不明所以。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把這段往事,對他們說一說,七叔若是因此有了消息,那太
好了!」

    白素根本沒有見過七叔,但是正如剛才所說,我和她的記憶,已溶而為一,七叔在
她的心目之中,自然也有了同樣的地位。

    紅綾最喜歡聽故事,一聽就高興,從我的手中搶過酒去,大聲道:「一個好的故事
,從一瓶好酒開始!」

    這是我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過我說的是「一杯好酒」,她卻改成了「一瓶」。

    說著,她一仰頭,已有半瓶酒倒進了她的口中。

    我先向他們介紹了七叔的為人,單是這個開始,已聽得兩人嚮往不已。

    對了,自然也得先向讀者諸君,說明一下照片上的三樣物事是甚麼。

    那真是毫無關連的三樣東西:一隻銅鈴,一簇共七朵的花,和一隻手掌。

    這三樣東西,在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看來,自然只覺有點古怪,不會有甚麼震撼,但
是,當年看到了實物的人,卻都大為震動。

    東西,是七叔帶來的,

    那晚,正是舊曆年的小年夜,大雪紛飛,七叔是披著一身雪花,像寒風一樣捲進來
的。

    由於是小年夜,大堂中聚集了不少家人,約有七八十個,古老屋子的大堂,是真正
的大堂,不但大,而且極具氣派,兩根粗大的柱子,把大堂分成內外兩個部分。輩份高
的長輩,在內堂,都有座位。輩份低的則聚在外堂,除非是年紀大的,不然,都沒有座
位。

    「輩份」這玩意,是中國大家族中十分奇妙的現象,輩份高的,自然是長輩,但是
輩份的高低,和年齡的關係是不規則的,並不是一定輩份高的年紀就大。

    那時,家族是四代同堂,也就是說,排輩份,有四個輩份可排。我的輩份很高,屬
第二代,所以有不少白髮蒼蒼的老人,反而是我的堂侄,要叫我小叔的,至於已成了年
的,要叫我小叔公的,也大有人在。

    我這一輩,有資格在內堂據一座位,在我這一輩中,自然以我為最小,同輩的人中
,有年逾古稀的了,但是在族規之下,一樣稱兄道弟。

    大堂中不但人多,而且燈火通明,四角老大的炭盆,炭火閃爍,外面雖然北風呼號
,大堂之中,卻是鬧哄哄,暖烘烘。

    大宅進大門,是一個大天井,過了天井,是一個偏廳,過了偏廳之後,是一條走廊
,這才進外大堂,進入內大堂——我說得這樣詳細,是想說明,七叔風一樣捲進來的勢
子是何等飆疾,他身上的積雪,竟沒有溶化,行動之快捷,可想而知。

    我由於輩份高,坐在成年人和老年人之間,聽他們說些其悶無比的話題,已是不耐
煩之極,一看到了七叔,大是高興,自椅子上一躍而下。

    由於七叔的突然出現,內外大堂上的人聲,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

    一則,是由於七叔的輩份高(第一代),大家都對他尊敬。二則,由於七叔每次回
來,總要生出一些是非,所以大家對他很是忌憚。再加上他人雖不在祖居,但只要三五
天住下來,誰做了一些甚麼事,他都能知道,該罵的罵,該罰的罰,該賞的賞,絕不含
糊,也不留情面,所以見了他,族人大都不敢放肆。

    在陡然靜下來時,只有我大叫著,向他奔了過去,叫聲自然刺耳了些。

    當時,族中最高地位的,也是我的堂叔,是七叔的親哥哥,排行第三,已被尊稱為
三老太爺好多年了。

    三老太爺首先打破沉寂,叫著我的名字,喝道:「別奔,慢慢走!」

    我先停了一停,再走到七叔面前,仰慕之情,不能抑止,抱了他一會。

    這時,我才發覺,七叔不是空手來的,他肩上負著老大的一隻盒子,他把盒子放了
下來,拍打著身上的積雪,雪花有些濺到了我的臉上,立刻溶化了,涼浸浸的,很是舒
服。

    七叔又脫下了帽子,向四方作了一個揖,朗聲道:「大家都在,好極了,我有一事
,懇求大家合作。」

    內外大堂仍是寂然無聲,三老太爺乾咳了一聲:「老七,你又有甚麼花樣?」

    三老太爺和七叔年紀相差近四十歲,同父異母,但兄弟感情頗篤,七叔有甚麼事,
由三老太爺擔下來的,就有好多次。

    七叔笑著:「三哥,我要放些東西,在這上頭!」

    他說著,向大堂的正樑上,指了一指。

    正樑是大堂建築上的主要結構,也是整個大堂,甚至整座大宅的最主要的一處所在


    正樑的兩面,是懸掛匾額的所在,象徵整個家族地位的匾額,就掛在那裏。

第二部:是真是假

    大宅之中匾額很多,掛在正樑兩邊的,最最重要,屬於家族顯赫的象徵。

    七叔此言一出,人人看看他帶來的那隻大盒子,心想莫非其中是一幅甚麼大人物題
字的匾額。

    一時之間,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議之聲。三老太爺倒是深知七叔為人,知道他不會做
這種正經事,狀元、宰相寫的匾額,就曾給他罵過:「甚麼東西!」

    三老大爺竟知道事情會有麻煩,所以搖著龍頭拐杖,站了起來,聲音緊張:老七,
別胡來!」

    也難怪他緊張,因為大堂的正樑之上,是全宅的風水關鍵所在,若是七叔放了一尊
裸女像上去,那還成甚麼體統,族人也必然大嘩。

    (他上次回來,帶回來一具裸女像,三老太爺氣得兩天沒睡覺。)

    七叔笑道:「三哥莫緊張,東西放上去,不往上爬,看不見的!」

    他這樣一說,可知東西是見不得人的了,不但三老太爺,另外幾個長者,也一起叫
了起來:「老七!」

    七叔哈哈大笑,伸手自一個長者手中,取過了酒壺來,先揚了一揚:「好壺!」然
後就著壺嘴就喝了一大口,這次是真的由衷稱讚:「好酒,是林窖的十年陳汾酒吧!」

    那長者眉花眼笑:「老七的見識,是沒得說的!」

    三老太爺還是不放心:「老七,不要又是上次那樣的髒東西!」

    七叔搖頭:「你放心,這東西,和菩薩有關!」

    七叔進來,我迎了上去之後,就一直在他的身邊,心中很是好奇,想知道他要放甚
麼在大樑之上,這時一聽和菩薩有關,各長者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卻大失所望。

    一番話功夫,七叔帶來的那盒子上,積雪全已融化,七叔把盒子放平,向我作了一
個手勢,示意我把它打開來。

    盒子扁平,看來是羊皮所製,黑漆漆地,看起來,很有些年歷史了。

    我按下了銅扣子,打開了盒子,只見盒中有盒——三個凹槽之中,又各有一盒在。

    內盒子大小約一尺見方,都在用深紫色的緞子作襯裏的糟中,本身也用同色緞子包
著。

    七叔叫著我的名字:「小心取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見識一下寶物。」

    此言一出,內大堂中的人,都圍了上來,外大堂上的人,不敢僭越,都伸長了脖子
張望。

    我取出了一隻盒子,七叔一把把我抱了起來,高高舉起,好使各人都看到我手中的
物事。

    大堂上高懸著許多盞燃煤油的氣燈,這種燈發出的光芒——相當強烈,而且接近螢
白色,人人的目光集中在我的手上,那使我十分得意。

    我手法俐落地抖開了盒子外的紫色緞子,剎那之間,人人都發出了「啊」地一聲驚
呼,我也大吃一驚,幾乎一鬆手將盒子跌了下來!

    原來那盒子之上,鑲滿了各種寶石,在強光之下,寶石發出眩目的光彩,以致我像
是捧了一團五彩光華變幻不定的光團!我自己不覺得,後來有人告訴我,在那一剎間,
寶光映得我的臉上,都七彩繽紛!

    族中長者,全是在外面見過了世面,這才告老還鄉的人,自然知道這些光芒四射的
寶石,無一不是稀世奇珍。所以個個震呆,緊接著,呼叫「老七」之聲,不絕於耳,雖
然只是叫著七叔的名字,但是那是責問他,這樣貴重的物事,自何而來的意思,卻再明
白不過。

    七叔大聲道:「各位放心,我雖然心野,但祖訓不敢違,作奸犯科的事,決計不做
!」

    七叔一向說一不二,他這樣一說,各人都靜了下來。這時,我也定下神來,七叔吩
咐:「把盒子打開!」

    我吸了一口氣,打開盒蓋,只見襯墊之上,是一隻黑漆漆,毫不起眼的小銅鈴。

    看到是一隻銅鈴,我想任何人的反應,都會和我一樣,我一伸手,就拈起了它,也
就在這時,我聽得七叔暴喝一聲:「別——」

    可是在「別」字之下,七叔又說了甚麼,我就根本聽不見了(後來才知道七叔喝的
是「別碰」),因為拈起了銅鈴,我自然而然,順手幌了一下,甚至不是故意的搖動,
可是再也想不到,那麼小的一隻銅鈴,竟然會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響來。

    它所發出的聲響,不是震耳欲聾,而是尖利無比,像是銅針穿耳,令得耳鼓劇痛,
同時,也震動了腦部,產生了一種令人驚恐莫名之感,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禁不住要
失聲尖叫!

    這樣意外之極的變化,我當時處理得極好——七叔後來,對我讚不絕口,說我有泰
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雖然實際上,當時我正難過得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翻滾一樣
,苦痛莫名。

    我強忍著痛苦,立即翻手,把銅鈴緊緊捏在手中,這樣一來,銅鈴自然就發不出聲
音來了。

    我當時的感覺,是捏在手裏的鈴,還不斷想震動,要用盡氣力,才能使它靜止下來


    等我定過神來時,才發現受了鈴聲震動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只不過是首當其衝而
已。

    我向各人望去,見有的人已定過神來了,有的人還是驚惶失措。七叔是所有人中,
最鎮定的一個。他把我緩緩放了下來:「慢慢地,把它放回去,別讓它再發出聲響來。


    我只覺得喉嚨發乾,想答應一下,卻出不了聲,所以只好點了點頭。

    我極小心地把鈴放了回去,果然沒有再弄出聲響,我吁了一口氣。

    直到這時,才聽得三老太爺顫聲問:「老七,這是甚麼鈴?我看就是閻王老子的攝
魂鈴,也不過如此了!」

    七叔答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甚麼鈴,只稱之為佛鈴。」

    一個長者追問:「是菩薩的法器?」

    七叔轉著頭:「不知道,過幾天會有人客來,或許能夠解答。」

    他說著,自己拿起第二隻盒子來,打開,卻是一簇七朵花,其色紅、黃交間,鮮艷
無比,宛若迎陽初綻,像是花瓣上還沾著露珠一樣,看得人屏氣靜息,盡皆呆了。

    那時候,人們的概念之中,還沒有「假花」這個想法(因為沒有假花這種東西),
所以一時之間,面對著如此嬌艷的花朵,個個目瞪口呆,連大氣也不敢出。

    七叔指著花,轉了一個身,就把花放進了盒中,蓋上了蓋子。

    各人至此,才算是齊齊透了一口氣。七叔道:「這是佛花。」

    一個長者口誦佛經:「阿彌陀佛,佛祖在經壇之上,說法之際,曾拈花微笑,不知
是否就是這花?」

    七叔聽了之後,眉心打結,對那長者的話,顯得十分重視。那長者又道:「若是此
花,曾經佛法點化,自然萬年不朽,嬌若初放了!」

    當時我對這番話,只是似懂非懂,卻見七叔和不少長者,連連點頭,想來那番話總
有些道理。

    七叔大大地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他先宣布第三樣物事是甚麼,他一字一頓:「第
三件,是佛掌。」

    他這一宣布,各人都為之一呆,一時之間,都不知「佛掌」是甚麼意思。

    當然,大家都知道,「佛掌」,那自然是佛的手掌。但若是盒子之中,竟然是一隻
手掌的話,那也未免太駭人聽聞了!

    一時之間,各人的目光,都停在第三隻盒子上。七叔神情肅穆,先雙掌合什為禮,
再捧起那盒子來,打開盒蓋,先把盒子向著他自己,別人在這時候,看不到盒中放的是
甚麼東西。

    然後,他緩慢地把盒子翻向外,在他身前的人,便首先看到了盒中的東西。

    我正在他的身前,而且離得他最近,自然也看得最是清楚,我的天,那可不正是一
隻手掌!

    那當然是人的手掌,掌心向著上,膚色白裏透紅,看來紅潤之至,指甲略長,掌心
紋路清楚,五指呈微彎狀.拿下約有兩寸手腕連著,然後平整無比。

    我一下子吸了一口氣,在接下來的一分多鐘內,並沒有呼吸。我相信任何看到了這
手掌的人,都和我一樣。

    七叔仍是緩緩轉了一個身,使四周圍的人,都能看清這手掌。

    然後,他就合上了盒蓋。

    七叔還有不少動作,他合上了放手掌的盒蓋,再用紫緞將之包好,放進大盒,再合
上大盒的蓋,又用紫緞將大盒包了起來。

    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像是他的周遭根本沒有人一樣。所有的人呆若木雞,我相信
所有的人,眼前都還幌動著那隻紅潤的手掌,那隻像是隨時會摸摸你的頭,拍拍你的臉
頰的手掌。

    那種情景,本來極度詭異,但至少我在當時,沒有那樣的感覺,我只覺得那隻手掌
,如果真的來碰我,我會感到十分親切,我會緊握著它,像是孺子握住了慈父的手掌一
樣。

    最先打破沉寂的,還是七叔,他重複了一句:「這是佛掌!」

    剛才誦佛的那長者,立即又朗聲唸起經來,一時之間,不少人跟著唸,大堂之中,
竟是一片祥和。

    過了好一會,經聲漸止,七叔才道:「這盒子三件物事,我要放在正樑之上,請大
伙同意。」

    三老太爺咳了兩聲:「對本族有甚影響?」

    七叔道:「自然是降福賜祥,只是不日會有遠客來,或許會有些爭執,幸勿大驚小
怪!」

    各位長者互望,儘管還有疑惑之色,但由於剛才看到的情景太難忘,也太神異,所
以他們不約而同,都點了頭。

    很奇怪的是,內外大堂那麼多人,人人都見到了那隻手掌,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問
七叔一下,那手掌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個問題,看來若是問了,會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當然是假的,若是真的手掌
,離開了人體,怎能維持得如此紅潤,生機勃勃!

    但是問題也正在這裏,如果是假的,怎能假得如此有生氣,分明是一隻真的手掌!

    我想,當時大家都不問,主要是由於被「佛掌」這個稱呼懾住了心靈,覺得既然和
菩薩有關,那麼,一切神異,都可以接受,也不必深究——在宗教神話氣氛濃烈的情形
下,這是很平常的事。

    許多人之中,我是例外,我實在想問一問,那手掌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是我才輕輕拉了七叔的一下衣角,表示有話要問他,他就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
意我先別出聲,有話等一會兒再說。

    他既然有了這樣的暗示,我自然只好忍了下來。反正我年紀雖然小,但和七叔天南
地北,作竟夜之談,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這時,族中的長老都已答允了七叔的請求,七叔的神情也就嚴肅了起來,一提氣,
發話之時,聲音鏗鏘,強而有力。他道:「這盒子放在正樑之上,七日之後,我就會帶
走。在這七天之內,若有誰敢去妄動,或對之有不敬褻瀆,事關全族福祉,莫怪我衛七
不講情面!」

    一番話詞正意嚴,說得全場,鴉雀無聲。七叔就在這時,一撩衣襟,帶著那隻長盒
,身形上拔,「嗖」地一聲,便已飛身上樑。

    族中武風極盛,幾乎誰都在武術上下過點功夫。七叔露了這麼一手,一時之間,掌
聲雷動。

    七叔並不是整個人都上了正樑——正樑之上,既然是神聖的所在,若是整個人都上
去,就大不敬了。他只是一手搭住了正樑,一手舉盒,放到了正樑之上,然後一鬆手,
飄然而下,落地無聲。

    他落地之後,向各人拱手:「遠行疲倦,不陪各位了,七日之內,若有遠客來,一
概由我應付就是。」

    他一再提及會有「遠客」來,卻又不說明是何等樣人,更是叫人好奇心大發。

    他說著,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就一起向外走去,我本來就打算藉故跟他離去,唯恐
長者不允,這一下,更是名正言順之至了。

    七叔在大屋角落處的一個院子中獨居,這院子平時很少人來,七叔不在的時候,也
就空著。院中種了許多竹子,綠蔭森森,很是幽靜。

    (這院子,後來由我師父王天兵居住。我師父王天兵是一個極神秘的人物,是我武
術的啟蒙,他也是由七叔帶來的——這些事,我都會記述在《少年衛斯理》中。)

    還沒有進院子,我就急不及待地問:「七叔,那隻手掌,究竟——」

    誰知一反常態——七叔本來,最喜歡我問各種問題,越古怪越好,但這次他打斷了
我的話,沉聲道:「莫問真偽,莫問。」

    我有點不服氣,還是問了一句:「為甚麼?」

    七叔有好一會不出聲,這才道:「因為我也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又道:「真假、虛實,其實都是一樣的,當是真的就真了,當是假的
就假了,當是虛的就虛了,當是實的就實了!」

    我在向各人敘述到這裏時,伸手在臉上重重抹了一下:「當時七叔說得很認真,可
是我卻根本不懂!」

    紅綾急問:「現在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還是不明白——據說,若是明白了,那就是大徹大悟的境界,立地
成佛了!」

    七叔的話,類似「佛偈」,含有似是而非的哲理,誰都會說,容易得很。聽的人也
大都不求甚解,最多興一時之感嘆;或略有所悟,絕少真有人真去深究——如果真要研
究何以把假作真時假就會真,那是一輩子也弄不明白的事。

    我們之間,白素和我,自然懂得這個道理,溫寶裕也明白,只有紅綾,從未接觸過
這類偈語,雖然她的知識豐富之至,可是我轉述的那幾句話,卻聽得她目瞪口呆,不住
的搖頭,不明其中的深意。

    白素唯恐她想得入魔,忙道:「孩子,這種話,當不得真,不必去細想。」

    紅綾卻道:「當不得真,那就是假的了,可是假的又可以當真的,那究竟是怎麼一
回事?」

    我令氣氛輕鬆:「就是那麼一回事,說的人故意要令人不明白。」

    紅綾畢竟單純,聽了信以為真,「哈哈」一笑,不再去深究了。

    當時,我等七叔說完,就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句:「當然是假的,那手掌看起來太像
是真的了,所以是假的。」

    話一出口,我發現越說越糊塗了,就再自我解釋:「我的意思是,那手掌看來像是
活的一樣,像長在人身上一樣,所以當然是假的。」

    因為太像真的,太像活的,所以當然是假的。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拗口,但卻能
說明事實——一隻離開了人體的手掌,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和長在人體上一樣,所以
它是假的。

    我當時,對自己能有這樣的分析,感到很得意。七叔卻沒有說甚麼,只是在我的肩
上拍了拍。

    當晚,七叔表現得很沉默,和往日滔滔不絕不同,只是喝悶酒,我陪他喝了幾杯,
他打發我走:「去睡吧,過兩天,或許有熱鬧看。」

    我問了一句:「可是有遠客來?」

    七叔皺著眉,並沒有回答,我再問:「來的會是阿等樣人?」

    七叔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只知道一定會有人來!」

    我少年老成,勸七叔:「常言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七叔要小心!」

    七叔笑了起來:「我會應付,我要是應付不來,還有你幫我呢!」

    這句話,令我飄飄然,受用之至,全然沒有想到,我又能幫七叔甚麼呢?

    第二天,是大年夜,過年氣氛極濃,我一天沒見到七叔,到那院子中去了幾次,積
雪把竹子都壓彎了,發出吱吱聲,他像是不在。往常,我一進院子,他就知道,就會叫
我進去,他不出聲,我生怕打擾了他,也就不敢深入了。

    再一天,大年初一了,族人在大堂團拜,一批一批的人來來往往,幾個長老坐著等
人行禮,七叔本來也應該在內的,但是他沒有出現。

    進入大堂的人,目光都不免在大樑之上停留一會,神情既疑惑又崇敬。

    爆竹聲此起彼伏,人人講話都要提高聲音,所以過年總是鬧鬨鬨的。

    到了年初三,七叔還是沒有露面,我有點沉不住氣了,在那院子中徘徊了半天,正
待出聲時,忽然聽得外面一片喧嘩。至少有幾十個人一起在叫,有的叫「七叔」,有的
叫「七叔公」,也有的叫「老七」。

    喧嘩叫聲迅速移近,幾十個人有老有長有年輕的,一面叫,一面氣急敗壞奔過來,
單是那一陣腳步聲,就令人有心驚肉跳之感。

    從這種情形看來,一定是有甚麼意外發生了,連我也受了感染,大是緊張。

    轉眼之間,一群人已奔了過來,呼叫之聲,更是驚天動地。在眾人的呼叫聲中,只
聽得院子內傳來了一聲暴喝,響亮之極,一下子就將喧騰的人聲,全都壓了下去。

    緊接著,人影一閃,七叔已經掠進了人叢之中,喝道:「早叫你們別大驚小怪,吵
鬧甚麼?」

    各人的神情,全都驚恐莫名,宛若大禍臨頭,七叔的呼喝,雖然起了一定的作用,
但也未能免除眾人的驚恐,一時之間,又有許多人叫了起來:「你快出去看,你快出去
看。」

    七叔悶哼一聲:「我就出去看,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啥事都沒有,自己倒先亂了
起來。」

    七叔的氣概非凡,令我大是心儀,我大聲道:「天塌下來,由我們頂著。」

    七叔向我望來,哈哈大笑,伸手拉了我,向外便走,眾人七嘴八舌,跟在後面。

    一路上,又有好幾批人,神色驚惶地奔了進來,一見到七叔,全都讓路,然後跟著
七叔一起向外走。

    大宅之中,到處都有人湧出來,不少青年人的手中,都持著棍槍刀劍,大聲呼喝,
以壯膽色,七叔厲聲告誡:「千萬別輕舉妄動,誰先動手,闖下了禍,就要誰負責!」

    四周圍人奔來奔去,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環境混亂之至。

    就在那種雜亂無章,人聲鼎沸的情形下,我聽到了有更奇怪的聲音,自外面傳過來
。那是一種「嗚嗚」的吹奏聲、鈴聲。還有許多金屬碰擊的聲音,和許多宏亮有節奏,
但是全然聽不懂的人聲。

    我直到這時為止,根本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只感到七叔握著我的手,我也就甚麼都
不必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宅的門口,聚集的人更多,各人一見七叔,立刻讓出道來
,我才看到了外面發生了甚麼事。

    老實說,當時見識少,就算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無法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我在許
多年之後,敘述給紅綾和溫寶裕聽當時的情景,是以後瞭解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才組織
而成的場面。

第三部:重責加身

    當時,我只看到屋前的空地上,來了許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的打扮,古怪之至。

    一時之間,也數不清有多少人,服裝一致,穿著大紅大黃的寬袍,分別只在有的頭
上戴著老長的牛角形怪帽,有的戴著圓形的,有許多稜角的帽子。

    他們的手中,各有物事,看來像是仗,足有一丈多長,仗尖有著各種裝飾,在寒冬
的陽光下,閃閃生光,幌動之際,就傳出金屬碰擊的聲音。

    有的雙手捧著長得不可思議的號角,正在鼓氣吹奏,發出「嗚嗚」的聲響,有的在
敲鑼打欽,有的在搖鈴,也有的在揮動老大的旗幡,迎風呼呼有聲。

    這些怪模怪樣的人,只要口有空的,就都發出古怪有節奏的聲音。

    他們人雖多,也古怪之極,但還不致於引起驚惶,而令得各人又驚又怒的是,他們
之中,有十來個人,竟然上了戲台。

    戲台是為了過年而搭起來的,自初一到十五,不斷有各地來的戲班登台獻藝,那是
過年的習俗,也是預祝一年好運之意。

    但這時,一群戲子,不知如阿,站在台下,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而在台上,演戲用的交椅之上,卻生了一個怪客,還有十來個,圍在他的周圍,看
起來,這個坐在交椅上的人,地位最高。

    來人佔據了戲台,這就構成了高度的挑戰行為,難怪所有人都緊張萬分了。

    看到了這種情景,我也大是緊張,七叔沉聲道:「別怕!這些全是喇嘛教的喇嘛,
不是不說理的,你跟在我身邊就是!」

    他說著,鬆開了我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緊跟在他的後面。

    這時,我才知道,幾天前,他一再提及的「遠客」,原來是喇嘛,而且還不是一個
,而是來了一大群。

    我那時,對喇嘛教也略有所知,心想,那坐在戲台上的,一定是活佛了。

    定睛看去,那活佛年紀甚輕,樣子很不錯,並不兇惡,反倒是有不少身形高大的喇
嘛,一面幌動法仗,一面橫眉豎目,看來很兇,

    七叔一出大門,我們這方面的人,已全都靜了下來,靜待七叔行事,所有嘈雜的聲
音,也全由那群喇嘛傳出來,一直到七叔來到了戲台前,所有的聲音才戛然而止,一時
之間,其靜無比,

    那時,連下了幾天的雪已停了,正是大好晴天,積雪耀目,雪後本來就顯得寂靜,
剛才如此嘈鬧,忽地一下靜了,也就格外地靜。

    七叔在戲台前略停了一停,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留在台下,他身形拔起,已
經到了台上。

    在我們向戲台走去之際,那許多在台下的喇嘛,都在向戲台靠攏,所以一等到七叔
上了台,戲台的四周,已全被喇嘛圍住,我四面一看,一個自己人也不見,全是怪形怪
狀的喇嘛,心中也不免發怵。

    但是在這種情形下,其勢又不能現出害怕的神情來,只能硬著頭皮挺著。

    許多喇嘛,都盯著我看,目光異特,看得我頭皮發麻,我索性大著膽子,回望他們
,漸漸地發現他們的目光雖然怪異,但並無惡意,反倒大有敬佩之意。

    這令我放心不少,我定神去看台上發生的事。只見七叔上台之後,向坐在椅上的人
拱了拱手,動作很是緩慢,慢慢走到了那活佛面前,略行了一禮,說了幾句話。

    七叔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是藏語,七叔會說許多種語言,日
後我在語言方面,也大有所成,也是受了他的影響。

    那活佛站了起來,在台上的喇嘛,都大是緊張,一起跨前了一步。那活佛先是雙手
合什,算是還了一禮,接著,向七叔攤開了手掌。

    這個「身體語言」,倒不難明白,他是在向七叔要甚麼東西。

    七叔搖頭,又說了一句話。那活佛也搖頭,說了一句話——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兩
人都一面搖頭,一面說話,顯然是談不攏了。

    不一會,那活佛忽然焦躁了起來,怪叫了一聲,在台上的喇嘛,齊齊呼應,而且向
台上頓著法仗,聲勢十分之猛惡。

    我在台下,為七叔捏了一把汗,七叔卻泰然自若。忽然改用漢語:「你生氣也沒有
用,我受人所託,關係重大,你說不出暗號來,我絕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那活佛顯然聽得懂,大口呼氣,又氣惱,又無可奈何。

    七叔又道:「照說,你應該知道暗號,或許一時不知,將來會知道!」

    那活佛也口吐漢語:「我一定能知道!」

    七叔道:「好,你何時知道了,何時來找找,一定會如你所願!」

    那活佛忽然悶哼了一聲,粗聲粗氣道:「你要是死了呢?你又不會轉世,上哪裏找
你去?」

    七叔像是早已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立時向站在台下的我,指了一指:「這是我的侄
子,他現在年幼,六十年後,當還在人間,你可以找他!」

    我在台下,聽得七叔這樣講,真是奇怪之極!

    七叔又道:「他叫衛斯理,自幼異於常兒,日後必然大大有名,你要找他,不是難
事。」

    那活佛向我望來,目光炯炯,又問:「他怎知道暗號是甚麼?」

    七叔道:「在我臨終前,必然會告訴他,你可以放心。我是可付託之人,不然,也
不會有現在的事發生!」

    那活佛對七叔的話,竟相當認同,半晌不語,望了身邊一個老喇嘛一眼。

    事情突然之間,有了這樣的變化,我實在不知道該有甚麼反應才好,除了著急得暗
暗頓足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活佛和老喇嘛之間,也不知用甚麼方法,有了溝通,活佛大喝了一聲,多半是同
意了七叔的話,立時有一個喇嘛張開了一柄大傘,遮住了他,他也步下台來。前面由一
隊喇嘛開道,其餘喇嘛擁簇著,一路吹打法器,幌動法仗,浩浩蕩蕩,聲勢壯大,越走
越遠了。

    在喇嘛離去之時,七叔也下了台,站在台前不動,我來到了他的身邊。

    族中有一些大膽好事的人,跟著喇嘛,跟到了大路,才知道大路上停著許多汽車,
可知那一大隊喇嘛,大有來頭,不是等閒的人物。

    喇嘛一走,族中的長老就圍住了七叔,一時之間,七嘴八舌,全是各種的問題,七
叔抿著嘴,並不回答,等眾人的聲音告一段落,他才道:「沒事了,大家別問,因為我
也說不上是怎麼一回事。」

    長老之中,三老大爺能得眾人崇敬,當然不是單憑他輩份高,而是他行事很有條理
,看得遠,看得準,他指著我:「老七,你把他拖下了水,要有個交代才是。」

    七叔回答得極有力:「三哥放心,自家孩兒,我豈有害他之理!」

    我覺得也該表示一下態度,所以一挺胸:「七叔有甚麼事,只管吩咐就是。」

    七放在我肩頭上拍了兩下,拉著我的手,走回大宅去。一場風波結束,看來和族人
再無關連,只是我和七叔之間的事了。

    我興奮之極,剛才經歷了那麼古怪的場面,而七叔又必然有一個稀奇的故事告訴我
,那實在是人生之至樂(小時候對人生的要求簡單得很)。

    到了七叔的住所,進了門,七叔就喝酒,我等了又等,他只是不開口。

    我大約每隔十分鐘,就叫他一次,叫到第九次,他才向我望來,口唇掀動,欲語又
止。

    又過了好一會,我實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該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長嘆一聲:「是應該告訴你,可是你實在太小,我怎麼說你都
不會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惱地在嘆氣,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斷敲打他自己的頭,以顯示
他心中的苦惱,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這種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煩,我提高了聲音:「你都未曾說
,又怎知道我一定不會明白呢?」

    這句話,算是很有力量,七叔聽了,果然張開口,想對我說話了。可是仍然沒有聲
音發出來,呆了一會,搖了搖頭,又合上了口。

    我一頓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發生
了甚麼事,所以才無法對我開口說!」

    我當時這樣說,目的只是為了刺激七叔快點對我說,別把我當作甚麼都不懂的小孩
子。誰知道七叔一聽,居然長嘆一聲,承認了我的話:「對,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
以才不知如何說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說甚麼才好,過了一會,我才發急:「七叔,你不會一直留在家
裏吧!」

    七叔道:「當然,過了初七,我就走了——人怎能常留在家裏,一定要四方遊歷,
你也是一樣,越早離開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後來果然很早就離開家了,那是後話,表過不提。

    我發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來,我可應付不了,該怎麼辦,你總得告訴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實不應該把這擔子加在你的身上——」

    我搶著道:「也不是甚麼擔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經過,也就很容易應付。」

    七叔抬頭向天,喝了幾口酒,這才道:「大約半年多之前,我在錫金的首都剛渡,
遇到了一個老喇嘛——」

    七叔的故事從這樣的一句話開始。那時,我的知識恰好可以知道錫金、剛渡、喇嘛
,所以聽七叔的敘述,並無困難。

    七叔在說了這一句之後,向我解釋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義中對於生命的探索
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說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點,是相信靈魂轉世,由於
有些宗教儀式在秘密狀況之下進行,所以又稱為密宗。

    這是我接觸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後的經歷中,有許多與之有關,也因此引發了許
多有關生命奧秘的探索,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甚至跟著密宗喇嘛,不知所蹤了。這一
些,我都會記述過,可以由那些記述中去瞭解,不再重複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轉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年,一個出生於西班牙的兒
童,被確認為一位活佛的轉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國加里福尼亞州,也有一個
兒童,肯定了是活佛轉世。

    活佛轉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經地義的事。

    而轉世的方式,也幾乎有固定的程式——活佛臨終時,會有一定的預言。多半是說
出若干時日之後,在甚麼地方,會有一個兒童或少年,就是轉世的靈童。

    於是,根據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尋找,一定可以
有所發現。

    發現了之後,還要經過一些確認的手續,例如認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類。但據說,
在不少情形之下,兒童或少年見了來人,都會立刻說:你們來了,而且,能認識來的是
甚麼人。

    這種現象,是人類生命中最奧秘的一環,確信並且實行了千年計。

    這些有關喇嘛教的信仰,現在已越來越多人,從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
一脫離了宗教的規範,所有的研究,一無結果,或許那是人類的知識領域,未能突破這
一局限——若是一旦突破了,人類對自身生命的奧秘,就有瞭解,那時,人類文明,就
必然進入一個嶄新的,和幾十年來的傳統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當時,對七叔的闡釋,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現在,對於這種神秘的現象,也不
能說完全理解)。我急著聽七叔敘述經過,所以耐著性子聽完了。

    七叔這才說起了他的經歷。

    由於七叔性好尋幽探秘(我好奇心極強,當然屬於家族遺傳),所以,他對於喇嘛
教的那種涉及生死奧秘的現象,也極具興趣,曾經在西藏的幾個大寺中流連忘返,結交
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錫金的剛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認識了那個老喇嘛
的。

    認識的經過很是神奇,他經過那座古寺,想進寺去,但是手中正在進行一項儀式,
拒絕外來者進入。於是,他信步踱到了寺側的密林。

    林中光線黑暗,參天古木,一株接著一株,他走進去沒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
樹後,有人向他招手——精確一點說,是在距離他約有七八步遠的一株大樹旁,有一隻
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動作,他只看到了一隻手,並沒有看到其他,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立刻理解為「樹後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應。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樹後面,有一個老喇嘛,背靠著樹榦在打坐,見了他,只
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濁之至——那老喇嘛老得難以形容,七叔說,當時真懷疑他是生
還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雙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雙手,這時正擺出正
宗的打坐姿勢,林中光線雖然暗,但也可看出,這雙手,經歷了近百年的歲月,已是又
瘦又乾,皮膚之下,血管憤起,宛若有蚯蚓隱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搖了搖頭,努力想在腦海之中,再浮現剛才看到樹後有人向他
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難確定那隻手是甚麼樣子的了。但那隻手,絕不
屬於這老喇嘛,卻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麼說,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著,卻又不見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麼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來,
他一時之間,也不容易發現。

    他一出現,老喇嘛就用混濁的目光盯著他看,看得他極不舒服。同時,眼前的一切
,使他覺得很是詭異,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個禮,就想離開,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
開口說話。老人的聲音很特別,乍一入耳,還以為是腳下枯葉被踐踏之後所發出的碎裂
聲,

    老喇嘛一開口,說的是錫金的一種土語,只有雷布查族人才使用的那種,七叔在語
言上有過人的才能,對於這種冷僻的語言,可以聽懂。老人是在責問他,為何會來到他
的面前:「你沒有看到樹上有警告告示,不准前進麼?」

    七叔見對方責問得聲色俱厲,若不是對方年老,又看得出是地位很高的喇嘛,七叔
也不會去睬他。七叔當時,捺住了氣:「我沒注意告示牌,是有人向我招手,要我走過
來的!」

    這句極普通,照實說的話,卻引起了老喇嘛異乎尋常的反應,只見他陡然睜大了眼
,目光炯炯,剛才,幾乎懷疑他的雙眼之中,是否有瞳仁,可是此際,卻是黑白分明,
目光凌厲之至。

    看到了這種情形,七叔心中,嘖嘖稱奇,更知道對方不是普通人了。

    老喇嘛圓睜雙眼之後,聲音也變得清越:「你說甚麼,再說三遍!」

    他不說「再說一遍」,卻要求「再說三遍」,也算是怪不可言。

    七叔認定了對方是高人,所以立刻,再把有人向他招手的事,說了三遍。

    老喇嘛聽得十分用心,聽了之後,閉上眼睛一會,才問:「你只見到了手,沒見到
人,對不對?」

    七叔連說了三聲「對」,老喇嘛先是大有訝異之色,目光在七叔身上,掃來掃去,
接著,喃喃自語一番,忽然又盤問起七叔姓名,何方人氏,七叔一一回答,老喇嘛最後
的問題,卻教七叔嚇了一跳。

    老喇嘛道:「你可願隨我在寺中作喇嘛?」

    七叔對於喇嘛教的種種神秘,雖然極有興趣,但叫他出家當喇嘛,他卻連想都未曾
想過。所以,他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一口拒絕:「不!我不願!」

    老喇嘛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說了幾句話,七叔不是很明白。他說的是:「有些事
,我現在不明白,不過你很有可能,是我教中高人轉世,只是你靈智未復,所以自己不
知道。」

    七叔啼笑皆非:「我看不會,我不覺得自己有甚麼慧根,也愛酒色財氣,每頓都不
離肉,吃不得素。」

    七叔為了不想當喇嘛,說的話有些近乎插科打諢,十分可笑。

    那老喇嘛卻道:「那算甚麼,全是皮相,你若進寺勤修,就有機會恢復前智——你
必然與我教大有淵源,不然,那手不會招你前來會我!」

    七叔越聽,越覺得怪異,甚至遍體生寒。因為老喇嘛的話古怪之極,甚麼叫「那手
」,聽來竟像是獨立的一隻手,而不是屬於甚麼人!

    七叔忙道:「今日有幸得見高人,我是俗人,緣已止此,告辭了!」

    老喇嘛「哈哈」大笑,聲若洪鐘:「緣才開始,你如何走得?我有一大段因果,要
說與你聽!」

    七叔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是當時,他聽了那老喇嘛的話,竟如同五雷轟頂
一樣,自然而然,佇立不動,失去了離去的能力。

    老喇嘛說了這兩句話之後,閉上了眼睛,再不出聲。七叔等了好久,仍然不敢離去
,也不知道老喇嘛何以忽然入起定來。

    七叔後來才明白,老喇嘛那時,正在「神遊」——通過思想,去探聽瞭解一些訊息
,有道行、高超能力的喇嘛,多有這類神通。

    老喇嘛這時,去瞭解的是,何以七叔會和他有緣,會來到他的身前,會看到有人向
他招手。

    七叔明白這些,是由於至少在一小時之後,老喇嘛睜開眼來之後的幾句話。老喇嘛
睜開眼,神情還是不大明白,可是口中卻道:「不錯,是你,究竟是何因緣,竟連我也
不知道!」

    七叔那時,急於脫身,聞言忙道:「或許是大師弄錯了,與貴教有緣的不是我!」

    老喇嘛說的話更玄,七叔一直不是很明白,他說道:「我會弄錯,他絕不會弄錯。


    七叔不明白老喇嘛口中的「他」是誰,雖然立即追問,但得不到回答。

    老喇嘛又道:「與我教有緣的,確然不是你,但又非從你身上開始不可!」

    這話,七叔當時,簡直一點不懂,直到後來,大群喇嘛找上門來,我忽然和這件事
發生了關係,七叔在向我敘述了他的經歷之後,才略有所悟:「莫非你才和喇嘛教有緣
?通過我,把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我當時聽了,十分惶惑:「我怎會和喇嘛教有緣?」

    七叔自然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第四部:教中劫難

    所以,老喇嘛的話,究竟是甚麼意思,一直不是十分瞭解。以後,我有多次和喇嘛
教接觸的經歷,也說不上是有緣還是無緣。許多年之後,由於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
所以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這時,才又勾起了久遠的回憶,事態往下發展,出人意表之至,下文自有交代


    卻說當時,七叔等老喇嘛說因果,老喇嘛示意七叔在他對面坐下來,七叔很自然地
,也學了對方打坐的姿勢。

    老喇嘛一開口,就出言驚人:「若干年後,天下大亂,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七叔一聽對方開口,題目竟然如此之大,而且所作的預言,如此駭人,他也不禁打
了一個突。

    (在這裏,我要作若干聲明。我現在記述這件事,有些地方,並不完全照實,例如
,老喇嘛告訴七叔,七叔再轉告我,一些大事發生的年份、時間,都是很確切,很肯定
的。但我的記述之中,就變成了模稜兩可的「若干年後」、「某一天」等等——這是我
記述經歷的一貫作風,老朋友都知道的。)

    (不但是時間,還有一些地點、人名、稱號,我也棄原來的不用,而代以他詞。這
也是我的舊作風,例如在一些故事中的「最高領袖」之類,說我是故弄玄虛,也無不可
,總之我不會直說,但在有改動之處,我一定會加以括弧說明。)

    七叔肅然起敬,老喇嘛頓了一頓,才又道:「在大變化中,本教將有七大劫難,第
一大劫,是大活佛離開神宮,遠走他方。」

    (這裏的「大活佛」,和下文會出現的「二活佛」,都是我杜撰的名詞,他們本身
都有專門的尊稱。「神宮」也是一樣。)

    七叔聽得目瞪口呆——他當然知道大活佛在喇嘛教中的地位,不但在宗教上,在政
教合一制度之下,在政冶上,地位也是至高無上,更是神宮主人,如何會離開?若真有
這樣的事發生,那變化之大,也只有天翻地覆可以形容,當然也是喇嘛教的大劫難!

    老喇嘛喟然長嘆:「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間,本就一直不和,大活佛一走,二活佛自
然地位大大提高,只可惜,這個二活佛是假的!」

    七叔聽到這裏,不由自主,發出了呻吟聲來。

    二活佛的地位雖然不如大活佛,但也是信徒萬千,非同小可的教中領袖,怎麼會是
假的?

    七叔對喇嘛教也不是一無所知,所以他疑惑:「不會罷!活佛每一代轉世,都經過
手續繁複的確認,怎麼會是假的?」

    老喇嘛半晌不語,才道:「其中緣故,我下面會說,主要是他告訴我的。」

    這是老喇嘛第二次提及「他」了,七叔又追問了幾次「他是誰」,可是沒有回答。
老喇嘛卻有點不耐煩:「你只管聽我說,別打岔。」

    七叔心中雖不以為然,但急於聽對方還有甚麼驚人的預言,所以就忍住了不作聲。

    老喇嘛續道:「這個假的二活佛,並起不了甚麼作用,只是一個木頭人,他不會活
很久,問題是在他死了之後的轉世靈童身上——」

    七叔聽到這裏,忍不住打岔:「那二活佛既然是假的,自然不會有轉世靈童,還會
有甚麼問題?」

    老喇嘛這次並沒有不耐煩,長嘆了一聲:「巧的是,上一任二活佛的真正轉世靈童
,在相隔了數十年之後才托世,也正在那時出生,你明白了嗎?」

    事情是相當複雜,但七叔是聰明人,略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事情是上一任的二活佛去世之後,他的轉世靈童要在幾十年之後才出生。但是別人
卻弄錯了,找了一個不是靈童的小孩,當作了二活佛,所以這個二活佛是假的。

    等到這個假的二活佛也死了,就要再找轉世靈童。若是根據假二活佛臨終的指示去
找,找到的也必然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了。

    所以,必須找到真的二活佛的轉世靈童,糾正過去幾十年來的錯誤。

    七叔漸漸覺出事態的嚴重性,因為二活佛地位高,權勢大,這其中牽涉到如宗教、
政冶、權力和財富種種問題,甚至可以令得歷史改寫!

    他也感到,他正在陷入這個複雜無比的真假二活佛的糾葛之中,他並不願有這種情
形出現,所以再一次推辭:「我只是一個俗家漢人,我看,大師不必再向我說這段因果
了!」

    老喇嘛卻堅持:「不,你是有緣人,殆無疑問,且聽我說下去。」

    七叔無可奈何,只好繼續聽下去。

    老喇嘛又道:「上一任二活佛圓寂時,我是在他身邊,唯一聽到他遺言的人。」

    說到這裏,老喇嘛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極度深切的悲哀。他停了好一會,才又
道:「可是為了一些原因,他們故意不相信我的話,自作主張,把一個根本不是轉世靈
重的孩子,硬當成了二活佛轉世。」

    七叔知道,這其中必然涉及可怕的權力鬥爭,老喇嘛沒有明說,他也沒有問下去。

    老喇嘛又道:「他們甚至無視二活佛留下的三件遺物,把我趕出寺院,這些年來,
我忍辱偷生,遠走他鄉,為的就是要等真正的轉世靈童出世,可是我知道自己等不及了
,我已油盡燈枯,今世的生命將要結束——」

    聽到此處,七叔已經有點明白老喇嘛會要他做些甚麼了,他雙手連搖:「你今世生
命結束,可以等來世!」

    老喇嘛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再托世,會在許多年之後。已經有了一代假的二活佛
,不能再有第二代,這尋找真正二活佛轉世靈重的責任,就要落在有緣人的身上!」

    老喇嘛說這話時,直視七叔,七叔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是教外之人,就
算我找到了,教中各級活佛,肯信我嗎?」

    老喇嘛居然道:「這一點,我也不解,但你既然是他的手招來的,必屬有緣。」

    這已是第三次提到「他」了。七叔悶哼一聲:「他的手?他人在何處?」

    老喇嘛笑:「他人早已坐化,招你來的,是他的手!」

    七叔想大笑,可是又感到詭異莫名,笑不出來。那時,老喇嘛挪了挪身子,現出了
他身後的一個很大的樹洞來,洞中斜放著一隻長形的箱子。

    老喇嘛並不轉身,他雙臂竟能彎出一個不可能的角度,自身後取到了那箱子,放到
了身前——這種扭曲肢體的本領,是瑜迦術的一種,七叔本也知道,但那老喇嘛使得如
此自然,也叫人大開眼界。

    等到老喇嘛打開了箱子,展現了箱中三件物事時,七叔才真的傻了眼,他盯著那手
掌看,依稀感到,在樹後向他招手的,就是這隻手,一隻手單獨存在,這實在是難以想
像的怪事。

    七叔想伸手去碰那手掌,可是又不敢。不去碰它,還可以說那是假的,要是碰了,
是真的,真不知心理上是否能負擔得起這樣怪異的事實。

    我在聽七叔說到這裏的時候,曾問:「你到底有沒有碰過它?」

    七叔吸了一口氣:「沒有,我不敢,你敢嗎?」

    我也吸了一口氣,我想說我敢,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可怕,所以又搖了搖頭。

    那手掌,竟一直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時,老喇嘛極其鄭重地道:「真正二活佛的轉世靈童,就要靠這三樣東西來確認
。」

    七叔神情充滿了疑惑,等他作進一步解釋。

    老喇嘛的神情,更是嚴肅,看來莊重無比,他一字一頓地道:「靈童不必打開盒子
,就知道盒中的三樣法物是甚麼,能一一叫出它們的名稱。」

    七叔聽了,心想,那一鈴一花,還有可能憑瞎猜猜中,盒內竟然會有一隻手掌在,
那是萬萬猜不中的了。能不打開盒子而說中盒內的物事,其人當然是貨真價實的轉世靈
童了。

    老喇嘛又道:「說出盒中的物事,只是轉世的暗號之一,接著,打開盒子,他會先
取手掌,令掌拈花,再取鈴搖動,那鈴雖小,但是西方真金所鑄,發出的聲響,極其驚
人。」

    (這一點,我領教過。)

    老喇嘛續道:「他會搖鈴九十九下,鈴聲遠振,可達百里之外。凡在百里之內的喇
嘛,一聽鈴聲,就會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轉世已成,自然會趕來迎駕,那時,就大功告成
了!」

    七叔聽得心中暗暗稱奇,他道:「今日得聞這段因果,幸何如之。」

    老喇嘛一笑:「不是聽了就算,自今日始,這三件法物,就由你保管了!」

    七叔大吃一驚:「這是貴教極重要的……寶物,怎可由我來保管?」

    老喇嘛卻自顧自道:「教中必有不屑之徒,想來謀奪,但若說不出暗號,他們也不
敢強取,你是有緣人,這就拜托了!」

    老喇嘛說畢,雙手作了一個古怪的手勢,就此靜止不動,七叔叫了他幾聲,了無反
應,一探鼻息全無,老喇嘛竟自圓寂,去見宗喀巴祖師,不知何年何用,再轉世降臨人
間了!

    七叔做夢也沒有想到,林中漫步,會生出這等事來,他當然可以不加理會,逕自離
去,但是好奇心又強烈,想知道事情發展下去,究竟會怎樣。

    所以,他就把老喇嘛的法體,移進了樹洞之中,帶著那長盒子回鄉來了。

    一路上,也不知是怎麼走漏了風聲,第七八天起,就有喇嘛釘上了他。終於,在七
叔回家之後,有大批喇嘛,找上門來。

    七叔採取了一回老家,便公開了那三件物事的法子,因為他知道,若有人要謀奪,
他一人之力保不住,放在大堂的正樑之上,等於以全族力量去保護,來的人再多,也決
計取不走的。

    等到七叔把經過說完,我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了,這三件物事,
你要保管幾十年?」

    七叔皺著眉:「看來只好如此,我當然會找一個要害的所在存放,但轉世靈童出現
時,我未必還在人世,這就要轉托你了!」

    我心想,這事也不難,反正那靈童到時,自會找來,不費甚麼功夫,所以也沒有異
議。

    七放在初七那天,帶著盒子離去,臨走我送他到碼頭,上船時他道:「下次再來,
我告訴你把三件寶物存放在何處。」

    可是,再也沒有想到,七叔那一去,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他走了一年,了無音訊之後,族中長老曾廣派眼線,去探明他的下落,可是竟無
法穫得半分消息!

    沒有了七叔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那和二活佛轉世靈童有關的三件法物的下落——七
叔足跡無定,誰也無法猜到他把東西放到哪裏去了。

    不多久,我也離開了家鄉,在外闖蕩,定期設法探聽老家的消息,都沒有七叔的下
落。

    常言說得好:光陰如箭,日月如流,若干年之後,喇嘛教之中,果真發生了大劫難
,大活佛離開了神宮,成了流浪者,二活佛立時受了重用,地位大大提高。

    我記得七叔告訴過我的話:這個二活佛是假的。但這種話,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除了和白老大、白素提起過之外,誰也未曾說過。

    白老大在聽到七叔那段經歷時,也嘖嘖稱奇,以他的人面之廣,傳出話去,要找衛
七先生,可是也一樣沒有結果,反倒有些不明究裏的人,以為衛七先生就是我,著實令
人啼笑皆非。

    這件事,就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我幾次和喇嘛教中人有來往,也沒有把這件事說出
來,實在是由於事情牽連太廣的緣故,我也不想去淌這個渾水。

    不久之前,那個被老喇嘛認為是假的二活佛,又突然去世。大活佛出走,二活佛去
世,這二活佛的轉世靈童,頓時被推到了極重要的地位上。關係著數以百萬計的人的信
仰和未來,是宗教世界中的一件大事。

    那時,我正在忙著,聽到了這個消息,又知道了一些二活佛不合身分的行為,自然
想起「假的」這個問題來。

    白素早年,曾和一些地位崇高的喇嘛有過來往,她為喇嘛出死人生,做了一件大事
,所以很得一些活佛的尊敬。我曾和她討論過,是不是由她出面,向喇嘛教有地位的活
佛,說一說這件事。

    但是考慮下來,還是作罷了。一則,那三件法物,不知所蹤,口說無憑。二則,這
件事,關係到一大幅土地的統治權,和政冶有關,事情大到可以產生抱亂,發動戰爭,
演出屠殺,不能輕舉妄動。

    我和白素的結論,很具黑色幽默。我們兩人一致認為,活佛既然神通廣大,總有可
以使他的轉世者被信徒確認的方法,活佛的神通之中,包括了「他心通」在內,可以運
用這種神通,使教中長老找到靈童——一有了這樣的結論,把這件事放過一邊,也就心
安理得了!

    雖然決定不加理會,但是有關這方面的消息,也時時加以留意。二活佛圓寂之後,
葬禮風光之極,而各方面的勢力,也展開了尋找轉世靈童的工作,不過,並未曾有結果
。根據那老喇嘛的說法,不論是哪方面的勢力,找到的都不會是真的,這事情不知如何
才是了局。

    而今,突然之間,一封經由我轉交衛七先生的信,自天而降,溫寶裕利用儀器,看
出了信上並無文字,只是畫著三樣物事,銅鈴、手掌、花,正是三件法物,本來擱過一
邊的事,忽然又變得非處理不可了。

    我把當年的事,向溫寶裕、紅綾說著,時間已彷彿一下又回到了好多年之前,頗是
唏歔。

    等到我說完,各人都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溫寶裕才苦笑:「這信是無法轉交的了,只是不知道發信人是誰,在這
種情形下,拆開來看個清楚,總可以吧!」

    我搖頭道:「更不可,不看信,可以說找不到七叔,事情與我無關,看了信,等於
把事情拉上了身!」

    紅綾不以為然:「七叔早就把事情交給了你,你推也推不掉。」

    紅綾對於輩份不是很明白,她以為「七叔」是人名了。我皺眉:「這事,最好不理
,讓喇嘛教和各方面的勢力去弄,找出來的靈童,真也好,假也罷,只要有人信,也就
都一樣。」

    溫寶裕和紅綾都不滿意我的說法——他們年輕,有了這樣稀奇的事,自然躍躍欲試
,哪裏去理會事情的輕重。

    我明白他們的心理,就笑言問:「依你們之見,又該當如何?」

    溫寶裕裝模作樣,來回踱了幾步:「最終目的,是幫助喇嘛教,找出二活佛的真正
轉世靈童,莫讓幾百萬有虔誠信仰的教徒,受了矇騙。」

    紅綾也一反常態,竟然很是嚴肅:「宗教信仰涉及的範圍極廣,可以探討的地方極
多,像活佛在結束了一次生命之後,可以轉世,就奇妙之極,那是生命最大的奧秘,值
得研究。」

    對於兩人的說法,我心中其實很同意,但是我故意道:「轉世托生,也沒有甚麼了
不起,不外乎是靈魂和身體的關係,道理並不深奧。」

    紅綾的回答,一語道破:「道理雖然不深,可是人類至今為止,對這個問題,還只
是種種假設,一點實際的研究收穫都沒有!」

    我笑了起來:「我見過一位,肯定是教中的活佛轉世,這人生長在一個十分閉塞的
小島上,可是卻熟知喇嘛教的一切,但是問他,轉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也茫然,一
無所知。」

    溫寶裕道:「為了發明電燈泡,愛迪生也試用了上百種材料。人類生命上的最大秘
奧,總不能在三兩個例子之中,就得到解決。」

    我攤開雙手:「好,這件事,所有的資料,你們知道得和我一樣多,我就交給你們
去處理好了。」

    溫寶裕和紅綾互望了一眼,溫寶裕道:「不公平,你至少見過那三件法物,而且,
又不准我們拆信。」

    我反駁:「我在許久之前,見過一次,情形已和盤托出。信你等於看過了,只要找
到七叔,信你愛怎麼看都可以——你究竟接不接手?」

    溫寶裕笑:「當然接手,處理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逸待勞,容易得很。」

    我悶哼了一聲,紅綾道:「怎麼個以逸待勞?」

    溫寶裕豎起手指來:「首先,我假定發信人,就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

    他這一說,我暗暗點頭——這小子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溫寶裕一看我的神情
,便知道我和他「英雄所見略同」,他頓時手舞足蹈了起來。

    他又道:「只有轉世靈童才知道暗號,而信中所示,正是暗號,所以發信人就是轉
世靈童!」

    紅綾皺著眉,她顯然是就這個問題,進行思索——她這時的情形,很是獨特,十足
和電腦在運作一樣。她腦中儲存的記憶,資料極多,要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作用,她的
腦細胞正在迅速而繁忙地活動。

    她先搖了搖頭,這才道:「未必,當年,整個族人,都見過這三件法物,都有可能
發出這樣的信。」

    溫寶裕道:「可是族人不知道那三樣法物,是確認轉世的暗號!」

    紅綾的思路,自然比溫寶裕縝密得多,她道:「信上也沒有說明那是暗號——當年
見過法物的人,也經歷過喇嘛上門索討的場面,他忽然到了錫金,想起了往事,又不知
七叔在何處,爸卻是個大名人,就發了這樣的一封信。」

    溫寶裕眨著眼:「目的何在?」

    紅綾道:「不一定,或許是想敘舊,或許是想和七叔聯絡,和爸聯絡,或是表示一
下回憶的樂趣,這些可能都存在。」

    溫寶裕仍然眨著眼:「我提出的可能,總也成立!」

    紅綾道:「當然成立!而且,你說的『以逸待勞』,也大是可取——發信人不論是
誰,我想,他很快就會來找我們!」

    我和白素都大奇:「何所據?」

    紅綾道:「七叔下落不明,人人皆知,發信人偏要爸轉信給七叔,其實目的是借這
封信,作為可以和爸見面的進階!」

    白素一直在加強紅綾的語文能力,看來效果眼好,像『何所據』這樣的問題她也聽
得懂,又會運用『進階』這樣的名詞,所以我立時鼓掌,表示讚賞。

    溫寶裕笑道:「那得在這裏貼一幅告示:欲知衛七先生消息者,請到陳氏大宅,給
溫寶裕面談。」

    我笑:「真有人來,第一時間通知你就是。」

    溫寶裕在告辭離去之前道:「像這類有趣的信件,若是天天都有,那就好了。

    我揮手令他速去,在他走了之後,我拍打著那封要我轉交的信,望向白素。

    白素明白我的心思,她徐徐地道:「這其中牽涉到的權益太大,為了爭權奪利,人
甚麼醜惡的行為都做得出來,我並不看好。」

第五部:牽涉重大

    我明白白素所謂「並不看好」的意思是,這事情發展下去,不會是單純的生命奧秘
的探索,而必然是權位的大爭奪,涉及大片江山的統屬,那是可以有千萬人頭落地的大
爭奪。

    本來,一個人身分的真偽,牽連的範圍不應如此之廣。但這個人若是二活佛,而且
是大活佛已不在位的二活佛,那就會出現這種意料之中的場面。

    我嘆了一聲:「我們以不捲入漩渦為原則?」

    白素秀眉打結:「但是令他們知道有這種情景,也屬必要。」

    我知道白素對喇嘛教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望向她,她道:「有幾個地位很高的活佛
在印度、錫金,我想可以主動和他們聯絡一下。」

    我點了點頭——白素一直和他們有不定期的聯絡,我也不知她用的是甚麼途徑和甚
麼方法。

    兩天之後,白素神色凝重地來問我:「當年到你家鄉的那個活佛,你可還記得他的
樣貌?」

    我攤了攤手:「不記得了,只覺得很是兇惡。」

    白素道:「我聯絡上了一個跟大活佛逃亡的活佛,他說,當年派出的那隊喇嘛,由
大活佛的親信帶隊,原來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間,也有矛盾鬥爭存在,當年大活佛不知如
何得到訊息——應該說,是大活佛的親信,得到了訊息,所以才想趁機可以控制二活佛
,當時大活佛年紀還小,神通未曾恢復,甚麼也不知道——」

    白素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但現在大活佛早已成年,他雖然離開多年,但是在
那片土地上,仍然具有無可比擬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若是擴展開去,可以導致一個
新的國家的誕生——」

    我一聽得白素說到這裏,雙手亂搖——事情再次從記憶中勾引起來,我最不想提及
的,一再說過牽連極大的,也正是這一點。

    大活佛這些年來的活動,一言以蔽之,是想改變如今的現狀,要創造歷史。他的雄
心壯志,和現狀起極大的衝突,決不會出現和平演變的可能,要變,必然是血腥的反抗
和真壓!

    我噎了一口氣:「大活佛的影響力,無論如何強大,都強不過機鎗大炮。」

    白素揚眉:「不可能的事,有時會一夜成真。」

    我知道白素何所指:世界上最大最強的國家蘇聯,剎那之間瓦解,那是無可反駁的
實例。五年之前,若有誰說波羅的海三小國會很快獨立,有誰會信?

    白素又道:「天下大勢,本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豈有一成不變之理!」

    我不再和她爭下去,只是道:「大活佛努力了那麼多年,毫無成果。」

    白素道:「有很大的因素,是由於二活佛站在大活佛的對立面之故。若是大活佛、
二活佛站到了同一陣線上,局面就不同了。」

    我聽了,陡然一怔,手心之中,竟然隱隱在冒汗。

    白素提出來的情況,嚴重之至!

    宗教本來就是形成一個國度的主要因素。在一個全民都屬教徒,而且宗教信仰極其
強烈虔誠的地方,宗教力量高於一切,外來勢力本就不易入侵。

    就算外來的強勢,佔有絕對武力上的優勢,那也不能令信徒屈服,大活佛離開神宮
,就是最好的例子。大活佛離開了之後,外來強勢利用二活佛的地位,利用二活佛和大
活佛之間的矛盾,大大優待二活佛,甚至允許他公然娶妻生女,目的再明顯也沒有,就
是想通過二活佛的地位和宗教上的影響力,來達到外來勢力鞏固之目的。

    這些年來,外來強勢在這種情勢下,雖然做得不是很成功,但總也可以維持。

    而這種情形,得以維持,二活佛居功甚偉——照老喇嘛說,那二活佛是假的,所以
才會有這種情形出現。如果二活佛是真的,那麼,二活佛就會和大活佛一樣,採取一致
的立場。

    當地的諺語,連小孩子也能上口:「天上有太陽,月亮;地上有大活佛,二活佛。


    大活佛遠離,靠二活佛這個「月亮」,勉強還可以充撐場面,若是二活佛和大活佛
的立場一致,雖然外來強勢還能以鐵腕控制,但是,那和坐在火山口上,也就沒有多大
的分別,自然麻煩叢生,隱憂不絕,而場面也總會有失去控制的一天!

    所以,對外來強勢而言,絕不願真的二活佛出現。他們必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
,那他們也就一直可以利用二活佛來控制局面!

    這也就是為甚麼強勢如此隆重對待已死的假二活佛,並且積極參與尋找轉世靈童的
行動——這種宗教信仰,和強勢的主義信仰,本來截然相反,若不是有巨大無比的利益
可圖,決計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

    白素的一句話,引得我想起了那麼嚴重的問題,一時之間,我一面想,一面望著白
素,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白素也望著我,神情肅穆,可是頗有挑戰的意味。

    我深深吸了幾口氣,才算是定過神來。

    我一字一頓:「照這種情勢分析下去,真正的二活佛轉世,決無冒出頭來的機會。


    白素居然立刻同意了我的話——這很出於我的意料,因為我知道她對喇嘛教,由於
當年曾有一段淵源,所以感情很特殊,她一定會想為真的二活佛做一點事。

    果然,她才點頭同意了我的說法,卻又道:「是,不論找任何政治分析家來分析,
都會得出這個結論,真正二活佛的轉世靈童,要冒出頭來,等於豆芽想穿透一公尺厚的
水泥板一樣,絕無可能——但那是理性的,正常的分析。」

    我再叫了一口氣,白素繼續道:「可是,二活佛圓寂之後,事隔幾十年,轉世再生
,這件事,本身就非理性,是宗教性的!」

    我完全可以明白白素這番話的意思。白素的意思是,宗教信仰,除了可以凝聚教眾
的意志,匯集成為一股巨大的力量,還有更大的力量在。那種力量,就是宗教本身的神
秘力量。

    每一種宗教,都有它強調的神秘力量,這種神秘力量都是超自然的,屬於神的力量
。天神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抗衡。外來強勢的力量再大,也只不過是人的力量,
應當敵不過超自然的天神之力。

    白素的意思就是:人力不可為,神力卻可為!

    我一時之間,沒有作出表面上的反應,因為我要好好想一想,該如何把白素在她的
想法上拉回來——白素的想法,對我們來說,危險到了極點,我們也只是憑人力,沒有
神力可恃。如何用豆芽去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

    而且,基本上,我相信有超自然的神力,相信有靈魂,相信能轉世,也相信人力再
強大,也敵不過神力。但是,我對於神力是不是能在適當的時刻降臨,大展神威,卻大
是懷疑。

    從地球上的歷史看來,各種宗教所記載的,明確之極的神力,似乎都遠離地球,無
意再來了!

    人類對於神祇的態度,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毫無疑問地相信,相信有至高無
上的神的存在。另一種,則少不免持懷疑的態度,或根本不信,或信而希望通過研究、
探索,甚至假設,以明白那究竟是一種甚麼現象。

    我的態度,屬於最後一種。

    我相信有各種各樣,超乎人類力量的存在,統稱之曰「神」,但我要假設出一個道
理來,是可以粗略解釋這種現象的。

    多年來,自身的經歷,和不斷修正,多方面的設想,有了一個大致可算完整的想法


    我根據自身的經歷所作出的設想是:諸神是存在的,甚至確然在地球上有過他們的
各種活動。各類宗教的經典中所記載敘述的神蹟,大致上都可以視為真正發生過——神
蹟就是神蹟,不必去進行甚麼科學的解釋。要知道,正因為人類的科學無法解釋那些事
,所以那些事才被稱為神蹟。

    神蹟是神的行為,神具有神通,諸神各有神通,神通是人類力量永遠達不到或目前
未能達到的一種力量,所以,神不是人——神不是地球人。

    從這方面申引開去,我的假設,便有了比較有肯定的結論:諸神不是地球人,諸神
是外星人。

    外星人來到地球上,憑藉著他們超自然的力量,顯示了奇蹟,在落後的地球人心目
之中,就成了神。

    而且,我相信,有一個時期,有許多不同的外星人,在這個時期,來到了地球。

    那時,地球人的智力,還只在啟蒙時期,對於具有超能力的外星人,根本沒有理解
的能力,所以只有衷心地崇拜,宗教也由此形成。

    這個時期,大抵是幾個大宗教的教主,開始在地球上行道的時期,宗教的教義,大
同小異,教主的性格,則互不相同。

    這期間,必然也有不少地球人,在神(外星人)的教導之下,學會了超特的本領(
得了道),或甚至於轉換了生命的形式,成了外星人(成了仙),種種有關這方面的傳
說和記載,儘管大有可能經過誇張和渲染,但總有一點因由,不會是憑空創造的。

    我的想法,大致如上述。所以,我認為如今,幾個主要宗教的神,並不在地球上,
如今在地球上發生影響力的,是當年他們的神蹟所遺留下來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是心
理上的,不是實則上的。

    也就是說,如果喇嘛教徒要改變現狀,外來強勢要真壓的話,喇嘛教信奉的精神菩
薩聖母甚麼的,並不會運用他們的超自然力量來打擊強勢,搭救信徒。

    單憑信念的信徒,信念再強,也敵不過地球上的殺人武器——他們或許有可以相抗
的外星武器,但不在他們手中,或者,他們不會用。

    而他們的神,不知在宇宙的哪一個角落,發生在地球上的事,他們可能知道,可能
根本不知道,或是遠水救不得近火,等天神再降,只怕是地球上幾十幾萬年之後的事了


    剎那之間,我想到了那麼多,是由於本來,一切都只是假設,但現在,事情嚴重到
了必須根據假設來行事了。

    具體一點說:真正的二活佛轉世靈童,不能被確認,不然,社會有巨大的變化。而
外來的強勢,亦必然會運用一切力量,扶植他們找出來的靈童,而不讓真正的靈童面世
——這其間,任何恐怖、殘忍、卑污的手段,都會使出來,不會留情。

    再進一步,如果希望現狀改變的勢力,知道了有真正的二活佛靈童存在,那麼,就
一定會盡可能令之被確認,以達到變動,至少可以製造混亂之目的。

    那是一個可以無限制擴大的漩渦——可以擴大到招致全世界都捲進去。

    我和白素,在這樣的情形下,應該怎麼辦?

    當我在思索這一切的時候,白素的思路,自然與我相同,所以我們互望著,一時之
間,誰也不說話,神情也都肅穆之至。

    難怪我們心情沉重,我們兩人,在過去的歲月之中,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經歷,面
對各種各樣的古怪,可是卻從來也沒有一件事,性質是如此嚴重的。

    而且,這件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以影響世界局勢的大事,都繫於我們的一念之間—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放手不管,和我們積極參與,竟然可以出現改變歷史的局面,
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白素先開口,聲調緩慢:「若是沒有人主持公義,強權就一定長存,恃勢橫行霸道
的事也不絕,正義就得不到申張,黑白被顛倒,人權被踐踏——那絕不是人類社會應有
的現象。」

    我苦笑:「我完全同意你的話,但是你所說的一切,正是如今人類社會的寫照;而
且,好像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子。」

    白素搖頭:「不,雖然很緩慢,但是公義正逐漸抬頭,強權正逐漸沒落——這正是
一直有人不畏強權,與它抗爭的結果。」

    我抿著嘴——我和白素,其實並不是在爭辯甚麼。白素所說的一切,是毋庸爭辯的
。我們只不過是在討論,先肯定了應該怎麼辦,然後再逐步去實行。

    而我們實際上,也都知道,這件事,既然已沾上了身,想揮也揮不去,問題是在於
如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一方面行事,一方面盡量保護自己。

    我至是多問了一句:「會有甚麼後果,你考慮過了?」

    白素並沒有甚麼咬牙切齒的堅決的神情,她只是姿態優雅地點了點頭,彷彿那只是
極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樁。

    我倒有點抑不住心情的激動,迅速地來回走動著,頗有熱血沸騰之感——真正靈童
的出現所可能掀起的軒然大波,似乎已經出現。

    白素的聲音平靜:「神蹟並不一定已經消失,七叔當年遇到的那個老喇嘛,對日後
事態的發展,作了精確的預言,就是奇蹟。大活佛當年,在如此惡劣的形勢下,間關千
里,竟能攜帶了大批財物和隨從,遠走他方,也不是他領了甚麼特別通行證,儘管有勢
力絕不想他逃亡成功,可還是成功了!」

    我笑了起來:「你不必舉例來增強我的信心,既然決定做了,我就會盡力。」

    白素吁了一口氣:「我聯絡上的那位活佛說,他們,一直跟隨大活佛的那一支,從
來也不知道二活佛那邊,有過這種事發生。他們只知道,在上一世二活佛圓寂之後,有
一個二活佛身邊的喇嘛,名字叫登珠活佛的,突然失了蹤,不多久,二活佛的轉世靈童
,就被確定了。」

    我道:「七叔當年遇到的,就是登珠活佛!」

    白素道:「有可能——現在的問題是,大活佛那方面,早已明擺著和外來強勢對抗
,所以,登珠活佛留下來的訊息,要讓二活佛那方面的人知道,也要讓一直被外來強勢
所矇騙的教徒知道,形成一股尋找真正轉世靈童的形勢,這方可以對抗強勢的控制和擺
佈!」

    我說得很鄭重:「這些事,一開始,訊息由我們這裏透露出去,接下來的事,就不
必我們直接參與了。」

    白素道:「當然,我相信,有關登珠活佛傳出的訊息,現在已經在喇嘛教之中迅速
地傳開去了,而且,很容易使人相信,因為當年,也曾有類似的風聲,並且有地位很高
的活佛,率隊去追尋訊息,這些事,都還有人記得,甚至還有當年的參與者,可以證實
其事。」

    我吸了一口氣,估計下一步的情形會如何。

    白素已說出了我還沒有想到的事:「二活佛方面,多年來,一直受外來強勢的『優
待』,甚至不在他應該駐守的寺廟之中,這也引起不少有地位活佛的不滿,我想,當訊
息傳遞到了一定程度時,一定會有一批有地位,有影響力的活佛,會設法想和當年與登
珠活佛有緣會晤的那個漢人會晤,因為只有那個漢人,才有真正二活佛轉世的第一手資
料!」

    我呆了半晌,倒了一杯酒,緩緩地轉動酒杯,白素所說的「與登珠活佛有緣的那個
漢人」自然就是七叔。我也同意白素的推斷,要使人確信二活佛有真有假,就必須有十
分確鑿的憑據,決不是空口說白話就可以的。

    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只怕是自從幾百年前,正式確認二活佛的地位之後,最重要
的教中大事。

    七叔自然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但是,別說根本沒有人知道七叔在哪裏,就算知道
了,七叔出現了,也沒有用,更重要的是,白素剛才所說的「第一手資料」——那三件
法物!

    想到這裏,我思緒又紊亂了起來,我忽然想到,七叔自那年年初七離開了老家之後
,自此就沒有了音訊,會不會和他有了那三件法物有關?

    當年,已經有不同勢力的喇嘛,勞師動眾,間關萬里,追蹤七叔,要索取那三件法
物,雖然被七叔打發走了,但是事情牽涉到了如此巨大的財寶和權力上的利益,對方肯
就此算數?

    那就大有可能,七叔在離家不久之後,就遭了暗算,中了埋伏,早已遇害了。不然
,如此大規模地打探,不可能一點消息也沒有的。

    我又想到,七叔當年,在大堂之中,在幾百個族人的面前,展示這三件法物,可能
別具用心——他的目的,是要許多人看過這三件物事,留下深刻的回憶,在若干年之後
,還能說出當時的情景來。

    像現在,若是要求證登珠活佛留下的訊息,找不到七叔,找不到那三件法物,若然
有一批人,堅稱當年確然曾見過這樣的三件異樣物事,對於想查訪真相的人來說,自然
有一定的說服力。

    七叔是不是早已料到了自己會遇害,所以才預先作了這樣的安排?

    我把我所想的,說了出來。白素很是重視:「當年見過這三樣物事的族人,能召集
多少?」

    我苦笑:「家族早就散了,真要努力,化一番功夫,十個八個,總可以找得到的。


    白素雷厲風行:「託小郭,立刻進行,備而不用。」

    我道:「只怕不是備而不用,是非用不可,因為真有活佛想來求證的話,這是唯一
的證據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七叔和那三件法物,再無出現的可能,那麼,自然只有依靠當年
目擊者的證明了。

    但白素卻沒有同意我的話,她緩緩搖了搖頭。我忍不住問:「你的意思是,有可能
找到七叔?」

    白素仍然在搖頭:「不,我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找到七叔的可能,但是這封信來得蹊
蹺——知道登珠活佛所傳訊息的,不止七叔一個人,這個發信人,重要之至,應該把他
找出來。」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找人的事,自然少不了委托郭大偵探。」

    白素笑道:「托小寶去找他,叫小寶把經過向他說一遍,我們就省了事了。」

    我和白素想省事,事實上,真的省了事,因為溫寶裕一離開,已想到了要把那發信
人找出來,所以早已去找了小郭,通過他去找那個發信人。

    而小郭也已經採取了行動,他的行動並不誇張,很是大路。他通過錫金當地的各種
傳播媒介,發出了這樣的信息:「曾寫信給衛斯理轉衛七先生者請留意,衛七先生多年
不知下落,以致尊函無從轉交。請立即和衛斯理先生聯絡,對閣下而言,可能極其重要
。」

    這訊息傳遞得很好,尤其是最後一句。我們的假定之一,那發信人有可能是真正的
二活佛轉世,那麼這一句話,就一定可以吸引他,使他露面。

    小郭在電話中告訴我:「估計不必三天,就可以有消息了。」

    可是小郭估計錯誤,三天之後,甚麼反應也沒有。於是小郭又把傳播媒介的範圍擴
大到了印度北部的幾個邦,尼泊爾,不丹。

    但又是三天,仍然沒有音訊——小郭方面,事情進行得沒有進展,可是整件事,卻
有石破天驚的大發展。第七天一清早,我還沒有醒,大抵天色也未曾大放光明,就聽得
乒乒乓乓的聲音,夾雜著老蔡的喝罵,和溫寶裕的大呼小叫。

    溫寶裕叫的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老蔡年紀大了,起得早,本來,他的耳朵已不太靈光,可是由於溫寶裕叫得實在太
聲音嘹亮(大有乃母之風),所以他也聽到了,於是他也高聲回應:「辣塊媽媽,甚麼
事雞毛子喧叫的!」

    溫寶裕還在叫:「快來看!快來看!」

第六部:賞格

    儘管我知道,溫寶裕一向行事誇張,但是出現了這樣的場面,也可以知道,一定事
情非同小可,我自床上直跳了起來,白素欠身坐起,低聲道:「別緊張,只不過是有人
出重酬,要知道七叔的下落。」

    我不禁大是驚訝:白素她是怎麼知道的?

    白素笑:「昨夜我聽廣播聽到的——看來,全世界的電台,都在傳播這個訊息。」

    這時,已聽到溫寶裕奔上樓來的聲音,在他未曾敲門之前,我總算及時把門打開,
閃身出去。

    只見溫寶裕捧了一大疊報紙,滿面通紅,喘著氣,把報紙向我一送。

    我接過了報紙,就看到了頭版上的「尋人懸賞啟事」六個大字。

    接著便是尋人的內文,內文並不驚人:「尋找衛七先生,衛先生多年前,曾於錫金
剛渡,與登珠活佛會晤。亟欲與衛七先生會晤。」

    啟事並未說明是甚麼人亟欲與他會晤,但是卻提出了嚇人的重酬:「凡通風報信牽
線,導致可與衛七先生會晤者。重酬一意英鎊。能提供任何有關衛七先生十年內之訊息
者,經查證屬實,也可獲得不少於一百萬英鎊之酬金。總數兩億英鎊之酬金,已存於瑞
士銀行,可隨時提取,歡迎向銀行查詢,決不食言。」

    這樣的一則啟事,竟然沒有正式的具名,具名的是:「欲見衛七者」,聯絡的一個
電話號碼,看國際地區分碼,是在瑞士洛桑。

    我大概只用了二十秒看啟事,溫寶裕已問了三十多遍:「會是甚麼人?」

    我再看啟事末的附註:「此啟事會於世界各處傳播媒介中出現,持續十天。」

    我這才回答溫寶裕:「不,我不知道是甚麼人!」

    溫寶裕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搖頭:「當然不是我,你想岔了!」

    溫寶裕搔頭:「會是喇嘛教?」

    這也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可能。喇嘛教有極雄厚的財力,雖然已失去了根本重地,但
是當年大活佛出走之時,聽說把神宮之中,數百年來積存的無數珍寶中的精品,全都帶
走了,這些精品,要用數以百計的馬匹來運載,所以大活佛當年的出走隊伍,實在是一
個浩浩蕩蕩的大隊伍,而居然未被攔截,難怪白素認為必然有超力量在起作用,屬於神
蹟之一。

    所以,喇嘛教隨時可以拿出一億英鎊來。

    如果是他們,目的是甚麼?難道他們也想到了,真正二活佛轉世,有助於對抗外來
強勢?

    一億英鎊,對尋人酬金來說,自然是驚世之舉,但若能恢復喇嘛教歷來的地位,那
一億英鎊,也就微不足道,因為那種抗爭,若是成功,所帶來的利益之巨大,豈能以金
錢來衡量。別說瑞士銀行中的一億英鎊,就算整個瑞士國,只怕也及不上!

    只不過想達到這個目的,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曲折的歷程,而且,還避免不了流血和
犧牲——那是要改寫歷史者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也避免不了動亂和各種災劫,我閉上了
眼睛一會,心情也很矛盾,喇嘛教要謀求自己應有的地位,這自然是他們的權利,我是
不是應該積極去參與呢?

    白素也走了出來,她看了啟事之後,默默無語,我道:「如果刊登啟事的是喇嘛教
,那表示發出去的訊息,傳得極快,大活佛那一方面,已經在積極地利用這個訊息了,
他們的行動很快。」

    白素默然走進書房,我和溫寶裕跟了進去,白素才道:「也有可能,是不想真二活
佛轉世的反對力量,要找七叔,消滅一切證據?」

    白素這樣說的口氣,也很猶豫,我立時否定:「不會是他們——他們的行事作風是
鬼頭鬼腦,絕不會鬧得全世界都知道——對他們來說,一個城市是下雨還是出太陽,也
是『氣象秘密』,不能亂說的。」

    白素笑了一下,伸了一個懶腰,豐姿傭美:「我看,這幾天內,一定會有人來找你
,向你套取進一步的訊息——喇嘛教也不知道轉世靈童的暗號是甚麼,而他們一定很想
知道。」

    我皺著眉,先向溫寶裕望了一眼,溫寶裕忙道:「我不會說,我沒對任何人說,連
對小郭也沒說,這事……事關重大,我不會開玩笑。」

    我「嗯」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頭:「這秘密暗號,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絕不能
告訴他人,不然,一傳出去,只怕有上萬人會來爭認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了!」

    溫寶裕舉起雙手,作發誓狀,紅綾揉著眼走進來,剛好聽到了最後一段話,她也高
舉雙手,然後,她看那啟事,很奇怪地問:「這啟事有甚麼特別?」

    紅綾會有此一問,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在蠻荒長大,回到文明世界之後,一直沒有
機會接觸金錢。所以,「一億英鎊」這樣的字眼,在她看來,和「一銖泰幣」,並沒有
多大的分別,所以她才看不出那啟事有甚麼特別之處。

    溫寶裕解釋:「這是一大筆賞金,數字極大,足以引發人性之中所有的醜惡。」

    紅綾對之不感興趣,一個轉身,又走了出去。

    白素望向我:「有人找上門來,我們共同應付,尤其是喇嘛教的人——」

    白素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了門鈴聲和開門聲,接著便是老蔡的怪叫:「我的媽
,你們是甚麼人?喂!喂!你們這是幹甚麼?我又不想上吊,給我這東西作甚麼?」

    隨著老蔡的怪叫,是一陣安享的誦經聲。我和白素失聲:「來得好快!」

    四個人一起行動,自然是紅綾最快,身形一閃,已出了門口,我和白素緊跟著,才
出書房門,就看到樓下的奇景,老蔡正在不斷後退,脖子上已掛了兩條白綢帶,一共有
三個喇嘛,正走進來,第三個喇嘛,雙手捧著另一條白綢帶,要向老蔡的頭上掛去。

    我一見這等情景,想起老蔡剛才所說的「不想上吊」,忍不住大笑起來——向他人
獻上綢帶,是喇嘛的禮節,很是隆重,可是老蔡卻聯想到了上吊,豈非滑稽!

    我一笑,三個喇嘛一起抬頭向上望來。但是他們只是望了一下,立刻又被已下樓的
紅綾所吸引,紅綾來到了他們的面前,圍著他們打轉,神色好奇之至,就差沒伸手去摸
捏他們了。

    喇嘛的服飾異特,身邊的法物又多,初見的人,都覺得新奇,紅綾天性率真,不知
禮儀,自然好奇。

    這時,三個喇嘛又各自取出白綢,掛向紅綾的額上,紅綾欣然接受。

    有喇嘛找上門來,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三個之中,有一個年紀極
老的,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上次我見到這個老喇嘛,已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時,他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
—那意思是,那時他的臉上,已經沒有空間容納多一條皺紋了,所以事隔多年,他的樣
子,也不可能再改變,真正還是老樣子。

    這老喇嘛,我熟,白素對他更熟悉。

    (上一次和「神宮」、「喇嘛教」打交道的經歷,是我和白素的冒險生涯之中,最
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一節,若不是當時年輕,決不會發生——現在回想起來,猶自會
感到寒意。)

    (那一段經歷,記述在《天外金球》這個故事中。)

    我一眼認了出來,白素自然和我一樣,我們兩人脫口叫了出來:「章摩上師!」

    老喇嘛剛才抬頭時已見過我們,這時再抬起頭來:「兩位久違了!」

    溫寶裕熟知我的經歷,一聽叫出了名字,他也不禁「啊」地輕呼一聲。

    章摩早已被奉為活佛,在教中的地位極高,在五名之內,而且由於他年紀老,早就
受到破格的尊敬,如今自然更是地位崇高,連大活佛二活佛,對他也要格外尊敬。像他
這種地位,一般來說,早已不問世事,至多在寺中向教眾宣解經義,本身也已具大神通
的了。

    以他這樣的地位,居然登門造訪,可見得這次行動的重要性了。

    我還不知道造訪的目的是甚麼,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齊聲道:「上師久違了!」

    下了樓,照例有白綢帶掛向頸上,紅綾在我身邊低聲問:「這老人有多老了?」

    我想阻止也來不及,章摩已經道:「老得記不得了,你是衛先生的女兒吧!」

    對於章摩有超異的能力,這一點我絕不懷疑。紅綾正點頭間,章摩已伸出手來,在
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老臉之上,神情變得驚訝之至。

    白素立時問:「上師看我這女兒怎麼樣?」

    章摩仍是神情奇訝:「她……她……根本已是神仙中人!她……她……」

    以章摩活佛這樣智睿的人,竟然無法形容紅綾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種現象,雖然很多,但箇中原由,卻也不難明白。

    章摩是有神通的上師,也就是說,他有和人心意相通的能力,這位能力基於他的思
想能,和別人的思想能,可以有直接的接觸和感應。

    思想能也可以稱為腦電波,人人都有,不斷在活動,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都與它
有關。

    章摩有極敏銳的感覺力,他一接觸到紅綾,就感到紅綾的思想能特別強烈,與一般
地球人大不相同。他並不知道紅綾曾有奇遇,她的腦部功能經過「釋放」過程,一般人
腦部功能的運用,只有萬分之一,而紅綾若是可以運用十分之一的話,已經比普通人強
了一千倍,章摩自然要驚訝莫名,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只好說紅綾是「神仙中
人」了。

    我和白素,見了這種情形,都很高興。章摩還在望著紅綾,臉上的皺紋,不斷地在
聳動,其狀怪異之至。我忙道:「她有一段奇遇,並不是甚麼人轉世,你別誤會。」

    章摩古理古怪地笑:「轉世的人我見得多了,就算積十世之修行,也達不到她這程
度。」

    所謂「積十世之修行」,意思就是「積十世之記憶」,章摩這樣說,我也不覺得奇
怪,因為白素的母親,給予紅綾的知識,普通人窮十世之精力,也未必學得全。

    章摩雙手合什,喃喃自語,紅綾作了一個鬼臉,後退了幾步。

    這時,在章摩身後的一個喇嘛,看來約有六七十歲的,忽然開口,他身形瘦削,但
是聲音很是宏亮,一開口,令人為之一怔。

    他指著我:「尊駕就是當日在衛七身邊的那孩子麼?」

    這句話,令我陡然呆了一呆,他能問出這樣的話來,可知當年那一隊喇嘛,他是身
在其中的了!

    那也使我很是興奮,因為我曾作種種假設,其中的一項,是七叔離開之後,又和那
隊喇嘛相遇,被喇嘛所殺害,搶走了法物!

    我盯著那喇嘛看,當然無法找出當年的印象來。我沉聲道:「是,當年的事,上師
參加過?那正好,我有許多事正想問一問。」

    那喇嘛看來甚是粗魯,一伸手,想來抓我的肩頭,但是他才一出手,另一個中年喇
嘛就揚手把他的手拍了下去,同時向他怒喝了一聲,令他立時低下了頭,神情甚惶恐,
看來中年喇嘛地位很高。

    但地位再高,我知道也決高不過章摩,所以我向章摩問:「上師大駕遠來,是為了
——」

    章摩又合什:「想請尊駕去見大活佛——大活佛想見尊駕。」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是教徒,大活佛在我的心目之中,也不過是普通人,我不會對
他有任何宗教上的崇拜。但是大活佛卻又不是普通人,他的信仰,他的地位,牽涉在極
其複雜的勢力爭奪之中,他是一個宗教領袖,也是一個政治人物,這是政教合一的結果
。他和他的追隨者,都聲稱他的國家,他的人民,他的信徒,均處於外來強勢的控制之
下,而他要改變這種情形。

    正如我前面分析過,這種改變,會牽動世界局勢的變化。所以,大活佛可以說是一
個超級敏感的人物,通常,他的行動,例如他訪問甚麼地方,也會引起國際間的外交風
波。

    他想見找——我卻絕不想和他的行動,扯上任何關係,那一直是我竭力避免的事,
我不喜歡捲入任何這一類型的漩渦之中。

    所以我用很堅決的語氣拒絕:「我不去,絕不去!」

    章摩竟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是,來之前,我們曾在發言女神像前拈取卜丸,也知
道你不會去見大活佛——」

    他說到這裏,我已心頭狂跳。

    那發言女神,是供奉在大活佛寢室之內的神像,地位很高,只有很重大的事,才向
之請示,拈取卜丸,以定去向,據說極靈驗。為了來見我,他們竟進行了這樣的儀式,
可知隆重,也可知事情重大。

    可是既然占了卜,說我不會去見大活佛,他們還來這裏幹甚麼?

    毫無疑問,為了白素。上次,「天外金球」那件事中,最先出手幫助他們的,也是
白素!

    章摩已向白素望去,我急叫:「別答應他!」

    章摩卻自顧自道:「衛夫人可願去見大活佛?」

    白素沒有立時拒絕:「不知大活佛要見我,有甚麼要商討的?」

    章摩道:「天機不可洩露,見了大活佛,衛夫人自然知道了!」

    我立即再向白素,投以嚴厲的眼光,我實在不想白素答應去見大活佛,就算白素很
想去,這也要從長計議,不是倉猝可以決定的事。

    白素一看到了我的眼色,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上師,我會
和我丈夫共進退,他剛才拒絕了,我想說服他之後,再答覆你。」

    章摩神情黯然:「女神已預言衛先生不會去,衛夫人你是不是——」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如果大活佛想見我們,是為了二活佛轉世靈童的事,那我們
不能提供任何幫助!」

    章摩雙手合什,垂首不語,那粗魯的喇嘛忽然道:「不對,當日在戲台上,衛七說
過,他如不在,就可以找你負責!」

    我冷笑一聲:「七叔也說過,來找我的人要說得出暗號來,你說得出,還是你已找
到了說得出暗號的人?」

    那喇嘛大口呼著氣,沒有再說甚麼。我倒捏了一把汗。因為,他說得出那三樣東西
,我也拿不出來!

    章摩長嘆一聲,其言幽幽,充滿了蒼涼悲傷:「那就算我打擾了!」

    他說著,後退了幾步,看樣子已準備離去,白素欲言又止,溫寶裕自告奮勇:「上
師,可有用得著我之處?」

    章摩望向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全是笑意,當真有點神秘莫測。

    他應聲道:「有,你可勸衛夫人去見大活佛。」

    溫寶裕這小子居然立刻道:「是啊,去見一見大活佛,又不會有甚麼損失,只有好
處,沒有壞處!」

    白素又向我望來,我長嘆一聲,沒有再作甚麼特別的表示,因為我知道白素心中,
實在想去!

    去見一見大活佛,本來沒有甚麼壞處,但是這卻也表示,我們向這個漩渦,近了一
步!

    一步一步接近的唯一結果,就是被捲進漩渦去!

    白素見了我這種情形,就道:「上師,大活佛駐蹕何處?」

    章摩高宣佛號:「在瑞士洛桑,衛夫人這就啟程?」

    我一聽「瑞士洛桑」,就立時問:「在全世界傳播媒介之中,找衛七先生的是你們
?」

    章摩呆了一呆:「不是。」

    我又向那粗魯的喇嘛:「我有些問題要請教。」

    那喇嘛雙手合什:「請說!」

    我吸了一口氣:「當年你們大隊人馬來找七叔,無功而退,難道就此離去了?」

    那喇嘛怔了一怔,望向章摩,章摩沉聲道:「問甚麼,答甚麼,過往神明在,不能
有半字虛言,要如同面對業師一樣。」

    章摩吩咐得如此隆重,那使我意外,那喇嘛一聽,立時向我行禮,神態也恭謹之至
——喇嘛教中,極尊重業師的地位,那喇嘛自然再也不敢粗魯了。

    他吸了一口氣:「當年,帶隊的是寧活佛,他足智多謀,熟讀經書,神通廣大,我
們一共是四十九人——中原人民,少見喇嘛,我們行程也惹了不少麻煩。」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當年你們如此招搖,自然少不免有些阻滯。」

    那喇嘛的神情,看來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我也使自己的思緒回到了過去。

    我道:「請你從頭說起,你們是得到了甚麼訊息,才會去找衛七的。」

    那喇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顯然慣於打坐靜修,這一口氣,吸得極長。

    他道:「寧活佛有神通,他在神湖之旁,看到了湖中顯示的異象——」

    章摩在一旁道:「曲科吉神湖。」

    我點頭:「我知道,那是聖湖。」

    喇嘛教有許多信仰神蹟,在神湖之中,會有異象呈現,也是神蹟之一,有神通者,
通過「觀湖」的儀式,看到已發生、正發生和將發生的事。

    這種神通,相當神秘,有一點類似排教,祝由科法術之中的「圓光術」,但規模大
得多——圓光術只是在一盆水中觀看,「觀湖」卻是在一個大湖的湖水之中觀看!

    那喇嘛道:「寧活佛看到,登珠活佛圓寂了。在登珠喇嘛的法體之旁,正有一個漢
人離去,他的脅下,挾著一隻長盒子,聖湖再顯示,那盒子中的東西,對本教有重要的
作用——」

    那喇嘛所說的「聖湖」顯示經過,我一直持懷疑的態度。我作這樣的設想,登珠活
佛的地位十分尷尬,他是二活佛的親信,但是二活佛死後,他卻受到了排擠。政教合一
的結果,出現了權力爭鬥,宗教的神聖意味,也就大打折扣。

    所以,一切權力鬥爭中慣用的手段,也一樣會出現在宗教之中。

    所以,很有可能,當年大活佛和二活佛(假的)兩方面,都有人在監視登珠活佛的
行蹤。七叔和登珠活佛相遇之後不久,就被人發現了,這才是訊息的來源。

    當然,我不是懷疑喇嘛教真有「觀湖」的神通,只是我的假設更加合理而已。

    那喇嘛繼續:「寧活佛立時啟程,一路召集我們,從各種神示上,知道那攜盒人的
行蹤,一直跟到了他的家鄉,才知道他的名字是衛七——」

    那喇嘛說到這裏,向我望了一眼,意思是以後發生的事,你都明白的。

    我點了點頭:「你們離去之後呢?」

    那喇嘛道:「在離開之後,我們走出了百餘里,便停了下來,寧活佛說,他又有神
示,那長盒子中的物事,重要之極,不能落在外人手裏,衛七一定會帶著長盒子離開,
我們就在他必經之地等他,再和他交涉。」

    我悶哼一聲,雖然沒有出聲,可是臉色已難看之極。

    竟摩嘆了一聲,沒有表示甚麼。

    那喇嘛道:「等了四天,就等到了!」

第七部:緣

    七叔是初七那天離去的,我送到了碼頭,七叔是坐船走的,但要轉火車,喇嘛等他
之處,一定是通向車站的必經之路了。

    那喇嘛忽然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放慢了聲調:「我們住在一間十字路旁的大客棧
中,客棧的對面,是一個叫『快活坊』的所在。」

    我「嗯」了一聲:「我知道那個所在!」

    同時,我也知道了那喇嘛何以會有古怪神情的原因了。

    那所在,地處水陸碼頭的交匯,是長江以北的第一交通要衢,南來北往的客商和各
色人等,貨品物資,都在這裏集中,是個很繁華的所在。

    凡是這等所在,除了有大客棧,大酒樓之外,少不免會有聲色犬馬,娛樂消費的設
施,那「快活坊」就是這些設施的集中地,青樓豔妓,流氓地痞,三教九流,甚麼樣的
人物都有。

    喇嘛教的清規戒律不嚴,那喇嘛當年正是青年人,只怕曾在快活坊中有過甚麼風流
回憶,這時回想起來,神情自然難免古怪了。

    那喇嘛繼續道:「我們等到了第四天,就等到了衛七,不過當時的情形很特別……
很特別……」

    他連說了兩遍「很特別」,神情更是疑惑之至,彷彿情形之特別,他到如今仍然無
法明白。

    他停了一下:「為了不惹人注目,寧活佛自己和幾個年高德重的,仍是僧裝,其餘
人全換了漢裝,四人一組,在碼頭車站,日夜巡邏,奉命不准開口,不能和人發生任何
爭執。」

    我心想,這個寧活佛心思倒很縝密,不當喇嘛,也可以去做偵探。

    那喇嘛見我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就繼續說下去:「我在的那一組,負責在碼頭附
近,我們是最早看到衛七自船上登岸的。」

    聽到這裏,我自然而然,緊張了起來。

    因為當年我送七叔上船,我是最後見到七叔的人,自此之後,七叔不知去向。但那
喇嘛這樣說,我就不是最後見到七叔的人,七叔的動向,有新的發展——雖然那是很多
年之前的事,但總是新的線索。

    我用心傾聽,那喇嘛道:「一見了衛七,我們就照寧活佛的吩咐行事。」

    我們並沒有問寧活佛是如何吩咐的,反正不外是嚴密監視之類。怎知那喇嘛說下去
,雖然事隔多年,我聽了之後,仍為之憤然。

    那喇嘛道:「寧活佛吩咐的是,一見到了他,就下手搶奪他身邊的那長盒子——他
必然把那盒子帶在身邊。寧活佛又吩咐了——」

    那喇嘛不斷強調「寧活佛吩咐」,自然是因為那些事絕不光彩,十分卑鄙,所以他
要推卸責任,表示行動的雖然是他,但是一切都只不過是按照吩咐而已。

    他續道:「寧活佛說,衛七身手了得,所以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我們四人的懷
中,都揣著利刃,那……」

    我聽到這裏,悶哼了一聲,章摩閉著眼,緩緩搖著頭。

    那喇嘛道:「我手握住了刀柄,在人叢中擠向前去,卻沒有拔出刀來,四個人一時
之間,不知如何才好,因為衛七身邊,並沒有那長盒子!」

    我呆了一呆,七叔從跳板走上船去的情形,多少年來,如在眼前,他把長盒子夾在
左脅之下,右手撩著衫襟,步履輕盈。

    那盒子相當大,絕無法藏在身邊。那四個喇嘛見人不見盒,自然是七叔在航程之中
,處理了它!

    那一段航程不長,船不會再停岸,自然可以特別吩咐靠岸,但同船的人多,這樣做
會太招搖,也會惹起鼓噪,七叔不會那麼做。

    那麼,七叔是把盒子藏在船上了,還是拋進了江河之中?真是神秘莫名。

    七叔身邊沒有盒子,那倒可以使他免了危險,不然,忽然有四個人持刀攻擊,他身
手雖好,也難防暗算。

    這個寧活佛也未免太不擇手段了些!

    那喇嘛咳了兩聲,搖了搖頭:「他手上也不是空著,而是抱著一個嬰孩!」

    我揚了揚眉,對於我那七叔,他有再多的奇怪行為,我也不會意外,但是抱著一個
嬰孩,這卻有些匪夷所思,他從來也不是一個愛嬰孩的人,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他抱過幼
年的侄子。

    那喇嘛忽然讚嘆了一句:「那嬰孩是一個女嬰,粉裝玉琢,可愛極了!」

    他這樣說了之後,意猶未盡:「碼頭上人頭湧湧,何等雜亂,但是衛七抱著女嬰經
過之處,人人都會靜下來,停下來,看一看那仙童一樣的女嬰。」

    那喇嘛的敘述之中,忽然出現了如此感性的片段,倒是始料不及。

    我知道,那一段水路,不過是四五小時的事,我實在無法設想,這麼短的時間之中
,在船上發生了甚麼事,何以一隻長盒子不見了,卻多了一個女嬰出來。

    同樣在聽敘述的人,心中自然也都有同樣的疑問。溫寶裕一揚手:「不對啊,女嬰
不能單獨存在,一定有大人跟著的啊。」

    那喇嘛點頭:「是,當時我們三個人,緊跟著衛七,一個飛奔回客棧,報告寧活佛
,寧活佛當時就道:『他用長盒子和別人換了女嬰,一定又會換回來的——』說法和你
說的一樣。」

    溫寶裕問:「你們一定緊盯不捨了。」

    那喇嘛道:「是,我們盯到衛七進了一家客棧,要店家找奶媽來餵孩子,那女嬰一
聲不哭,雙眼漆黑烏亮,一笑一個酒渦,惹得人人都駐足而觀,衛七也不怕人看,就在
大堂之中,走來走去,不時用粥水餵那女嬰。不一會,帶來了寧活佛的話,又來了十來
人,都是為監視衛七來的。衛七全神留意女嬰,看來並沒有發現在暗中有那麼多人在監
視他!」

    我暗自搖了搖頭,那喇嘛肯定錯了,七叔是慣走江湖的人,那些喇嘛雖然換了漢裝
,但是行動舉止,必然和常人有異,別說有十來個之多,就算只有一個,也早被他認出
來了。

    七叔沒加理會,原因我不知道,或許他是真正關心那個女嬰。

    那喇嘛又道:「等到天黑,衛七的神情焦急,頻頻問店家,奶媽怎麼還沒有來,正
催著,被派去找奶媽的店伙計,滿頭大汗,氣咻咻地趕了回來,一面喘氣,一面告訴衛
七,有一個好奶媽,叫莫嫂的,不巧,正被穆家莊的莊主請去了!衛七發了急,女嬰也
開始啼哭,衛七還沒有開口求,就有兩個婦女,看來是才生產了的,自願奶孩子,衛七
這才略定神,把孩子交給了那兩個婦女——」

    他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那天在船上共是七十六人,一個一個我們全是看著上
了船的,都沒有人帶著一隻長盒子。」

    他忽然又說回了頭,我提醒他一句:「用一張蓆子捲一捲,就可以把那盒子捲在裏
面了。」

    那喇嘛呆了一呆,卻又搖頭,否定了我的說法,他的理由是:「寧活佛沒那麼說,
所以我們一直監視衛七,注意他的每一個行動。」

    那喇嘛繼續說七叔的行動,七叔打聽到穆家莊去的走法,他向旁聽的人表示,要把
女嬰帶著,去找那個莫嫂,不能讓孩子吃百家奶。

    那喇嘛側了側頭:「在這段時間中,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說:「女兒,要有
最好的人奶!』」

    那喇嘛向我望來,我大搖其頭:「你聽錯了吧!」

    那喇嘛現出疑惑的神情,我強調:「一定是你聽錯了,七叔怎麼會有女兒?你聽漢
語的能力怎麼樣?妞兒,女兒,你分得出來嗎?」

    那喇嘛的神情,更加疑惑:「或許我聽錯了,妞兒……那是甚麼?」

    我道:「所有的女孩,都可以稱為『妞兒』,聽起來,如『女兒』差不多!」

    這本來是一件小事,聽錯了,也不算甚麼,可是那喇嘛竟現出了懊喪之極的神情,
用力拍打了自己的頭部三下,喃喃地道:「聽錯了!聽錯了!」

    各人都不知道他這樣自責是為了甚麼,等著他作進一步的解釋。

    那喇嘛苦笑:「當時,聽得他說那女嬰是他的女兒,我們把這個發現報告了寧活佛
,寧活佛想了一想,就說不用再跟了,因為女嬰的媽媽,自然是衛七的妻子,當然早已
帶著那盒子遠走高飛,不知道藏到哪裏去,再跟下去,也沒有用處,所以,衛七上路,
到穆家莊去,我們就再也沒有跟下去。」

    我一聽,就明白那喇嘛沮喪的原因了——由於他誤以為女嬰是衛七的女兒,所以推
翻了早先衛七會和甚麼人換回盒子的決定。若女嬰不是七叔的女兒,他們就會一直跟下
去,可能會有發現。

    由於事情十分複雜,而且處處透著古怪,所以一時之間,我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那喇嘛提及的「穆家莊」,我也知道那個所在,那是一個大莊園,據說,是當年捻
軍作反時,一個軍官急流勇退所建造的,莊中子弟,和我們家族一樣,也性好習武,但
是他們很少和外界往來,七叔找上門,不知會發生甚麼事?

    我是直到此時,才知道七叔曾和穆家莊有過糾葛,但內情仍是一無所知。

    至於那個人見人愛的女嬰,是甚麼來龍去脈,更是一點也不知道了。

    (那女嬰確然有奇特的身世,和有許多事發生在她的身上,但那些事,不但和這個
故事無關,而且和衛斯理故事的關係也不大,所以無法插入敘述。)

    白素見我的神情很是疑惑,她道:「至少,知道了和穆家莊有關,要找尋七叔,總
算多了一點線索。」

    我苦笑:「這線索,可以說是虛無飄渺之極了。」

    那喇嘛道:「自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衛七,奇的是,寧活佛也再沒有提起那
盒子的事,像是整件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問:「你們之中,可有人知道那盒子關係著甚麼?」

    那喇嘛道:「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關係著本教大事。」

    我心中想,這盒子的事,七叔自登珠活佛處知道了秘密,又告訴了我,直到最近,
才由白素透露了出去,喇嘛教的眾多活佛,雖然說有神通,但是所知,可能還不如我們
之多!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向白素望去,意思是問她,大活佛如果問起這件事,她將如何


    白素連想也沒有想,就道:「一切實說!」

    我略一思索,覺得也唯有如此,所以點了點頭。我們這種心意相通的溝通方式,行
之已久,旁人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已交換了意見。

    溫寶裕大是得意,因為他只說了一句話,就促成了白素見大活佛之行,他手舞足蹈
,對章摩道:「看,你勞師動眾,請不動的人,我一句話就成了,這是甚麼道理?」

    章摩活佛伸手,在溫寶裕的頭上,輕按了一下,只說了一個字:「緣。」

    溫寶裕站著不動,眨著眼,不知道他是不懂,還是在嘴嚼這個「緣」字的意思。

    白素則在這時,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說:你不必不同意了,這件
事,會和我們發生這樣的關係,那也是緣。

    一個「緣」字,確是玄之又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緣,人與物之間的關係,也是
緣,那是天然生成的巧合,絕非人力所能安排。例如我現在在寫字的紙,天知道是由生
長在甚麼地方的一棵樹的纖維所造成的?我和那棵樹之間的緣,是自從有了我這個人,
有了那棵樹的那天就建立了的。但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建立,是甚麼力量促成這種建立,
卻完全沒有人知道。

    以章摩為首,三個喇嘛合什告退,我和白素送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溫寶裕仍然怔
怔站立著,看來正在深思,這小子居然也有沉思的時候,所以我不去打擾他。而紅綾就
在這時問:「爸、媽,甚麼叫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紅綾的腦中知識寶庫之中,缺少這類玄妙的概念,我趁機
向紅綾,盡我所理解的,向她解釋「緣」這種奇妙的現象——這現象往往被人忽略,誰
會去研究何以在馬路上和這個陌生人擦身而過呢?那是每分每秒都發生的普通事,但在
每一件平常之極的事件中,都有緣存在,並不一定是驚天動地的事件才有的。

    當我解釋的時候,溫寶裕用心聽著,其實,真要明白甚麼是緣,只怕世上並無此人
,我所知道的,能作出的解釋,也只不過是皮毛而已。

    紅綾顯然很滿意了:「媽和喇嘛教有緣。」

    溫寶裕向紅綾道:「她和喇嘛教有緣的事,豈止如此,簡直驚天動地——」

    紅綾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好,那你就詳細說給我聽!」

    溫寶裕也十分樂意,一口答應。

    上次的那件事,說來話長,溫寶裕究竟化了多少時間才說完,我也沒有注意,因為
在這時,小郭郭大偵探,大駕光臨了。

    小郭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一見了我,就道:「那賞格……那賞格……不是你出的
吧?」

    我苦笑:「當然不是我,被尋找的人,是我的堂叔。久已沒有音訊,最後為人知的
行蹤,超過三十年了,物換星移,滄海桑田,我剛才才知道他曾到過一處叫穆家莊的地
方,那個莊子,現在還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是當作毫無希望順口一提的,可是小郭聽了,卻精神為之一振,疾聲問道:「那
穆家莊在甚麼地方?」

    我且不回答,只是直視著他。

    小郭忙道:「找人是我們這一行的專業,這賞格已經使全行轟動了。」

    我知道以小郭現在的地位,他口中的「全行」,就是全世界的私家偵探。

    小郭又道:「不但巨額的賞金大具吸引力,而且若是成功,這地位、名譽,更不是
金錢所能衡量!」

    我笑道:「你前幾年,不是在一次也是找人的事件中,得了甚麼偵探之王的榮銜嗎
?」

    小郭大有得色:「也多虧了你的幫助——已經好久沒有突破了,這次,應該是我大
展身手的機會,要找的人,是我的朋友的親人!」

    我當時聽了,並不覺怎樣,後來才知道,我和巨額賞格所要尋找的人的親戚關係,
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我很認真地道:「如果你真能把我七叔找出來,那麼,你的獎賞之中,還包括了我
對你五體投地的敬佩!」

    小郭對這份「獎賞」,居然十分重視,以致興奮得漲紅了臉,大聲道:「先謝了—
—請告訴我,那穆家莊在甚麼地方?」

    我當時真有衝動,想把一切來龍去脈,都告訴他。但略一思索,就覺得還是不說的
好。因為事情不知會如何演變,關係重大,那秘密,暫時只有我、白素、紅綾和溫寶裕
四人知道就好了。

    當我想到這裏時,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個發信人,他也知道這秘密,是神秘的
第五個知情者。而且,這個人的地位,比我們都重要得多,我們不論如何被牽涉在內,
始終都是局外人。而這個發信人,大有可能,是真正二活佛的轉世靈童。

    小郭見我沒有立即回答,忽然思索起來,他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神情焦急
地等著,等到我回過了神來,我才道:「你能在那穆家莊中得到消息的可能性,幾乎等
於零!」

    小郭道:「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要追查下去,我也要到你的家鄉去追查——這一
點,我已經比我的同業幸運得多了,至少我知道從何開始,而他們連如何著手都不知道
!」

    對於小郭的這種追索精神,我一向十分佩服,他若不是有這種精神的話,也不能成
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偵探了。說不定在他鍥而不捨的追尋之下,能把七叔失蹤之謎解
開來!

    為了這一點,我應該盡量幫助他才是。

    我想了一想,先告訴了他穆家莊的所在,那是安徽省北部,和河南省交界處的一個
水陸交通要衢,多少年了,是不是連地名也改了,我都不能肯定。

    我又道:「我還可以把七叔失蹤之前所發生的一些事,講給你聽,這些事十分奇特
,絕可能和他的失蹤有關。」

    小郭一聽得我如此說法,簡直是意外之喜,興奮得連連揮拳怪叫。

    於是,除了那長盒中的三樣物事是甚麼之外,我把一切全告訴了他,當然,也略去
了我打開盒子的那一段。

    這一段經過,把小郭郭大偵探,聽得目瞪口呆,像一個傻瓜。

    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難怪有這樣巨額的賞格!可是這賞格比起找到衛七
之後,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簡直又微不足道。」

    我按住了他的肩頭:「小郭,這事牽涉到巨大無比的利益,牽涉到喇嘛教的興衰,
牽涉到數以百萬計人的生活方式,牽涉到一大幅疆土的統屬權,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若是可以不參加,就樂得消遙的好!」

    我說得鄭重,小郭也聽得認真,他叫了起來:「不湊這場熱鬧,枉為人也!」

    我知道勸不住他,那就只好提醒他:「這是一塊大大的肥肉,地球上,已很久沒有
出現這樣的一塊大肥肉了,想沾點光,嚐點鮮,撈點油水的人,不知有多少,人類最卑
污的手段,都可能在這個過程之中出現,你千萬要打醒精神才好!」

    小郭用力點頭,又問:「賞格是喇嘛教出的!」

    我搖頭:「不是,很神秘,不知是哪方面出的,喇嘛教的章摩活佛才走不久,大活
佛會和白素會晤,我會不斷提供訊息給你。」

    小郭不住搓著手,直到手心通紅,仍然在搓著。

    他來見我的收穫極豐富,一開始,他已比他的同業,領前了不知多少!

    他咬牙切齒地道:「好,我這就動身,也會隨時和你聯絡。」

    我壓低了聲音:「有關二活佛轉世靈童的事,你絕不能漏半分口風,他們現在正在
煞有介事尋找,找到的當然是假的,可是你絕不能揭穿!」

    小郭也吐了吐舌頭:「這事關係重大,我省得!」

    他忽然又補充了一句:「事情,現在還只是開始,會有甚麼樣的發展,誰也不能預
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一攤了開來,處境最危險的一個人,就是真正的轉世靈童
——只要使他不能出現,現狀就難以改變!」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但是我不能進一步透露甚麼,因為那涉及「三件法物」的秘密
,所以我只是點了點頭,不無感嘆地道:「或許靈童自有神靈庇佑,我們大可不必為他
擔心。」

    小郭又發了一會怔,才告辭離去——他這一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發現,那要等他
回來之後再說了。

    白素在第三天就啟程飛往瑞士去,白素說,她此去,自然是會見大活佛,但也會順
便會見在瑞士讀書的良辰美景,這一雙雙胞胎,自從上次苗疆分手之後,還沒有見過。

    我和紅綾送機之後,自機場回來,紅綾大是感慨。

第八部:神會

    她像是很成熟地道:「媽媽的媽媽告訴我,人間有許多事,根本是身在其中的人,
也難以明白的。我當時不明白她的意思,現在總算有點明白了!」

    我有點駭然,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問:「你明白了甚麼?」

    紅綾一本正經道:「強逼許多人走他們不喜歡走的路,就難以明白強逼者是甚麼心
態!」

    我笑:「這就叫統治,人類歷史上,民主政冶出現之前,一直如此,民主政治出現
之後,還有許多地方如此。更令人難明的是,有不少人,寧願做奴隸——奴性,竟然如
此普遍地存在於人性之中!」

    我們在討論的是一個大題目——這類大題目,再討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而且過
程很悶,不適宜在父女之間詳論——我和紅綾都有此感覺,所以我們一起笑了起來,用
力揮著手,不再說下去。而我對紅綾,在思想上漸縐成熟,會思考更多的問題,也感到
很欣慰。

    白素不在,紅綾更是走得影兒都沒有,有時甚至徹夜不歸,第二天見到了,向我做
個鬼臉就算。這種情形,白素若在,總要說一兩句,我知道說也沒有用,所以只還以一
個鬼臉算數。

    我則預感這幾天,或是近期內,那件事一定會有變化,因為高額賞格的事,已鬧得
滿天風雨,無人不知。遠在巴西,都有早已移了民的族人,設法打聽了我的電話,來電
探詢。其餘各種莫名其妙的詢問電話更多,以致我索性取消了那個常用的電話號碼。

    我當然知道,事態在表面上看來很平靜,但暗中正在波濤洶湧。西方記者神通廣大
,白素和大活佛會面的事,竟被報導了出來(我有點懷疑是喇嘛教方面故意放消息出去
,借此向全世界散佈訊息的)。

    報導還相當詳盡,稱白素為「一個和喇嘛教極有淵源的奇女子」,「同情喇嘛教處
境」。報導提到了二活佛轉世靈童的事,先報導假二活佛方面和強勢結合,正在積極尋
找,又傳出了幾個活佛的話,說了登珠活佛的那一番話,並且說到了衛七,說衛七是重
要的關鍵性人物,被付託了鑑定靈童真假的神力,只要他一出現,事情就會明朗,如今
有神秘人士出巨額賞格在找他。最後竟是「衛七先生和自稱有眾奇遇的衛斯理,有親屬
關係」云云。

    我看得呆了半晌——令我難明的是,白素走了之後,一直沒有和我聯絡。

    而這樣的報導,對我們不利之至,因為把我們完全扯進事件中去了!

    喇嘛教方面如果故意如此做,那作風也實在太惡劣了!

    我開始和白素聯絡,可是居然無法成功。而喇嘛教,尤其是大活佛,行蹤一直很神
秘,我也無法主動去找他們,我甚至找到了良辰美景,兩人在電話中爭著講話:「那篇
報導我們也看到了,當然一看就知道是白姐姐,她沒有來找我們,瑞士有一個營地,住
了很多喇嘛教徒,我們決定到那裏去探聽一下消息。」

    我阻止了她們:「不必了。她必然和教中的高層人士有接觸,不會和普通教徒在一
起的。」

    良辰美景耽心:「事情很嚴重?」

    我苦笑:「應該說,事情很煩人!」

    白素音訊全無,以及那個報導,令我很是焦躁,就在這時候,我收到了那封信。

    信仍然發自錫金剛渡,一看信封,就知道還是上次那個發信人,只是信封上寫的收
信人是「衛斯理先生」,沒有要我轉交給七叔。

    我當然立刻就把信拆開,一張很小的白紙,上面畫了三樣東西。

    我對著那紙上所畫的三樣物事發怔。

    上次,溫寶裕用透視儀器知道了信的內容,他說是銅鈴、花和手掌,我並沒有看到
。而這次,我卻看到了。

    畫筆不是很複雜,但是畫得極傳神,銅鈴和手掌倒也罷了——鈴和手掌的樣子都差
不多,隨便畫,也能畫個八九不離十。可是世上,花朵的種類之多,形狀互異,要恰好
畫出那種花的形狀來,絕無可能碰巧的。

    紙上的那簇花,就是當年盒中的那簇花——我不能確切記得盒中的那簇花有多少朵
,但是可以肯定,整簇花的形狀,完全一樣。

    而且,單一的花朵,形狀也一樣——我一直不知那是甚麼花,形狀有點像蓮花,可
是花瓣卻又細長,這種形狀奇特的花,我只見過那一次。

    由這一點,可以肯定,寄信人是一定知道「暗號」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
在暗叫:「二活佛的轉世靈童!一定就是!」

    可是,他為甚麼只是發信給我呢?一想到這一點,我不禁苦笑,幸好他只是發信給
我,若是他現身來見我的話,我又能給他甚麼?

    那能確定他身分的三件法物,隨著七叔的失蹤,不知去向,我又能給他甚麼幫助?

    他若是現身,由於他正確無誤地說出了暗號,我完全可以相信他就是真正二活佛轉
世。可是我相信又有甚麼用?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甚至他去見大活佛,和大活佛講他前生的事,令得大活佛也相信他是真正二活佛轉
世,也一樣沒有用。若是不依足一整套的確認儀式來確定,教眾根本不會接受。教眾不
接受,真的也就和假的一樣!

    或許,正由於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原因,所以才先寄信提醒我,表示他的存在,但是
卻不露面——現在露面,非但一點作用也沒有,而且大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甚麼時候才是他露面的好時機呢?

    應該是有他存在的訊息,已廣為傳播,廣大教眾在半信半疑之間,而七叔出現,那
三件法物出現,他完成全部暗號所規定的動作,才能取得所有教眾的承認。

    七叔若是一直下落不明,那麼,他露面的時機也不會出現。

    看來,當年登珠活佛所托非人,七叔並不是適當人選!而七叔如果一直不出現,由
於他當年曾在寧活佛面前,把我推出來,責任就變得在我身上了!

    我根本甚麼也做不到!

    對著那張紙,發了好一會怔,我心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該如何才好!這種情形,
在我的經歷之中,少之又少,主要還是由於我的矛盾心情所導致——我明知這件事發展
下去,必然會生出極大的風波,情況會嚴重到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所以我不想它發生


    可是,事與願違,它不但在發展,而且我還在幫助它進一步發展!

    我仰起了身子,望著天花板,思緒一片紊亂之中,忽然又想到,要尋找衛七的賞格
,會不會是轉世靈童本身所刊登的?

    這個假設,看來有點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沒有可能。轉世靈童現在應該是多大年紀
?總應該在十歲以下,又似乎不應該有做這種事的能力。但衛七如果出現,最大的受益
人就是他,若是有甚麼超自然力量相助,他自然最急切想見到衛七的出現。

    不斷的假設,只能使思緒越來越紊亂,我想若要採取行動,應該到剛渡去,設法讓
發信人露面。

    當天,一天都神思恍憾,下午,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我在書房大聲問:「是小寶
嗎?」

    我聽到的卻是白素的聲音:「是我!」

    白素的聲音聽來平靜,可是我卻立刻意識到有極不平凡的事發生了——白素在幾天
沒有音訊之後,突然回家,事先一點跡像也沒有,這種情形,太反常了。

    我連忙走出書房,向下看去,只見白素正在請一個人進來,那人穿著一件寬闊的袍
子,連頭也罩住,看不清臉面。那人才一進來,白素立刻把門關上,雖然看來並不慌張
,但總有一種白素正在小心行事之感。在那一剎間,我作了十幾個猜測:和白素一起來
的是甚麼人?

    這個問題,在白素和來人,才一轉過身,準備上樓梯時,就已經有了答案,那人的
臉才一進入我的視線,我就張大了口,發不出聲來。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又的確是他!

    喇嘛教的大活佛!

    我雖然不是教眾,但對大活佛這樣有地位的人,也至少應該有一定程度的尊敬,我
吸了一口氣,向下迎去,他先雙手合什,我也還禮。

    白素沉聲道:「進書房再說!」

    白素去見大活佛的結果,竟然是把大活佛帶到了家裏來,這是我絕想不到的事!

    雖然我不必像教眾那樣,對他膜拜,而他如今,也堪稱無權無勢,但是他可算是新
聞人物,到哪裏都有新聞報導,身邊也必有眾多的隨從,怎麼會單獨一個人行動?

    最後這一點,我倒立刻猜到了,他單獨前來,當然是由於行動要維持極度的秘密,
連帶,我也明白了,白素幾天沒有音訊,也是由於秘密行動早已展開了的緣故——我猜
想,白素見了大活佛,就立刻有秘密行動的計劃,並且付諸實行。

    所以白素才不和我通音訊,以免洩露了行藏,以大活佛的身分地位而論,若要保持
秘密,確實需要加十倍的小心,才不致為人覺察。

    進了書房,以白素行事之從容,也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我向她望去
,眼神之中,不免有責怪的神色。

    白素一開口就道:「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轉世靈童,神會過了。」

    我向大活佛望去,神情疑惑之至。大活佛神態安詳,點了點頭。

    我忍不住問:「閣下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和他相會,又怎知他是真的?」

    大活佛道:「我在坐床之前,負責尋找我的格桑活佛,曾晉見二活佛,蒙二活佛的
指點,才找到了我。我坐床之後,曾和他相晤數次。這次重晤,當年相會時的一切細節
,他全記得,可知是真。」

    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轉世靈童,在正式被確認之後,就有「坐床大典」,相當於帝皇
的登基——當年的大活佛只是小孩子,如今情形倒轉,二活佛是小孩子了。

    但是最重要的一點,他並未曾回答,白素說他和二活佛的轉世「神會」過了,這才
是問題的重點——「神會」的真實情形如何?

    照我的理解,活佛之間的「神會」,是指「神通的會合」或「心神的會合」而言,
是兩個人之間心靈或精神或思想的交會,並不是真正的兩個人面對面的相會。

    「神會」沒有實體,對我們普通人來說,若是做夢見到了一個甚麼人,那也可以算
是神會的一種形式了。

    我當然不懷疑大活佛具有神通,但要是不說清楚,或只是大活佛夢到了或是想到了
,那當然沒有說服力!

    我等了一會,白素和大活佛沒有進一步的解釋,我就把問題提了出來:「請把『神
會』的經過情形,詳細地告訴我!」

    大活佛並不出聲,可是面露不愉之色。可能是他受信徒崇拜慣了,說太陽是方的,
也不會有人懷疑,所以對我的要求,他感到了不快。

    但我並非他的教眾,而且料定,他秘密屈駕前來,一定有事要求我,所以我堅持,
我把問題,用較高的聲音,重複了一遍,而且,也現出不甚高興的神情來。

    白素明白我的意思,背著他向我作了一個鬼臉。大活佛又發出了一些表示不滿的暗
示聲,但我只裝聽不懂。過了一會,他才道:「我教注重精神、性靈的修養,相信靈魂
不滅,也相信憑藉修行,或是前生的靈智回復之後,就可以具有神通。」

    我點頭,用很是誠懇的語氣道:「是,貴教教義博大精深,是佛教之中最突出的一
支,至於具各種神通,也絕不會有人懷疑。」

    這樣一說,看來大活佛心中的不快,減退了不少,他「唔」了一聲:「上世二活佛
圓寂時,我年紀還小,靈智未曾全復,所以竟然找了假的轉世靈童,登珠活佛被排擠這
些事,我全不知道。」

    我諾諾連聲,心中卻在想:「你前生的靈智,一定早已恢復了,又何以不早知道二
活佛是假的?」

    我心中在這樣想,表面上一點也沒有顯露出來(後來溫寶裕說我真虛偽),可是大
活佛望了我一眼,卻道:「凡事都有時機,時機未到是一團謎,時機一到,自然會水落
石出!」

    他這幾句話,倒像是看穿了我在想甚麼一樣,我乾咳了幾下,以掩飾尷尬。

    大活佛又道:「在登珠活佛圓寂之前的話傳入我耳中之前……是在假的二活佛死了
之後,我就不住接到訊息,訊息來自真的二活佛,告訴我,死了的二活佛是假的,是我
教該有的災劫之一,但是災劫即將過去,絕不能再聽人擺佈,又立一個假的二活佛。」

    我仍然看來十分用心聽,但心中仍不免想:這番話不知是真是假,在接到了白素傳
出去的訊息之後,要編上這一番話,再容易不過。

    大活佛又很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因為那只是我個
人的神會,我說了,是我教教眾,自然深信,但是外人必然說我造謠,另有目的——我
如今的地位,動一動都會得罪強大的權勢,若是把我收到的訊息公佈出來,就只有令事
情更糟。」

    大活佛的這一番解釋,倒是合情合理之至,我「嗯」了一聲:「是,單憑你個人接
到的訊息,沒有說服力。」

    大活佛道:「訊息告訴我,這事實為大眾接受的時日不遠了。果然,登珠活佛臨終
遺言,在埋沒了多年之後,又傳了出來——既然出自閣下之口,想來一定全無虛假了。


    自大活佛的口中,忽然發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我不禁嚇了一跳,立時向白素望去
。大活佛這樣說法,等於說「才死的二活佛是假的」這個訊息,是由我傳出去的了!

    這事情可大可小,大起來,我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也難以擔負。

    白素神情鎮定:「我早說過,我見了大活佛,必然會實話實說!」

    我頓足:「可是這訊息不是由我——」

    我一句話沒說完,就陡然住口,心中叫苦不迭。

    因為,這訊息正是我傳出去的。

    本來,知道這秘密訊息的,只有登珠活佛。不知道基於甚麼玄妙的原因,登珠活佛
把這樣的一個大秘密,傳出了教外,告訴了七叔。

    登珠圓寂之後,知道秘密並且掌握了三件法物的,只有七叔一個人。但是在寧活佛
率眾前來,無功而還之後,七叔卻把這個秘密轉告了我,七叔下落不明之後,秘密只有
我一個人才知道了。

    或者應該說,我一個人知道秘密的一半——因為我沒有那三件法物。

    這秘密,我一直不以為意,一點也不覺得它的嚴重性,甚至在白素上次,義助喇嘛
教,幹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之際,我也沒有向白素提起過。

    如果不是那封來自剛渡的信,這秘密也就永遠不會成為甚麼訊息,就算我說出來,
也當作笑話講,聽的人,也會只當作笑話聽。

    可是突然之間,情勢出現了急劇的變化,這個訊息在傳出去之後,如果可以證實,
將起到巨大的對抗作用——不是為了這一點,大活佛也不會前來了!

    我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活佛望著我,似乎在進一步肯定他剛才的話。

    事實確然如此,我轉眼之間,也鎮定了下來,攤了攤手:「是的,訊息傳得極快!


    大活佛笑:「這一類訊息,永遠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快流傳,而聽到的人,都希望
訊息屬實,那實在是振興本教的大好鍥機!」

    我點了點頭,這一點,我和白素早就分析過了,如果大活佛和二活佛都齊心一致對
抗外來強勢,對抗的力量,增強何止一倍!那和「雙劍合壁,威力大增」的道理,完全
一樣。

    大活佛又道:「我推算了一下,照登珠活佛所說,如今,二活佛的轉世靈童,應該
已在五歲到十歲左右了。經過那麼多年才轉世的二活佛,靈智應該恢復得比較快,我有
希望通過『神會』的方式,和他聯絡。」

    大活佛說到緊要關頭了,我一聲也不出,唯恐打斷了他的話頭。

    大活佛道:「於是我閉關七天,運展神通,要和二活佛神會,到第三天,神會便已
開始,轉世靈童,降世已經八年了。」

    我皺著眉:「他今世叫甚麼名字?在何處?」

    大活佛沉聲道:「現在不能洩露。」

    我搖頭:「貴教若要昌盛如昔,閣下也應該知道,單憑你的力量,難以達到目的,
但如有二活佛共同努力,合教上下齊心,就大有希望,應該盡快把二活佛請出來才是,
還等甚麼?」

    大活佛道:「就是因為二活佛的出現,對我教太有利了,所以一定要普天下人都信
服那確是二活佛轉世,並且再由他的口中,證實有一世二活佛是假的,那才能發生天翻
地覆的大變化。若是能一出就令天下人信服,我一剎那也不會等。」

    我吸了一口氣,向白素望去,意思是問她可曾說出那三件法物來,白素的動作幅度
極小,但我已領會了,她搖了搖頭。

    也就是說,大活佛並沒有在白素處知道有那三件法物的事。

    如果大活佛能說出那三件法物來,當然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和二活佛「神會」時
,由二活佛告訴他的了!

    從這一點上,倒可以考驗他的所謂「神會」,究竟是真是假!

    大活佛像是知道我又在懷疑他,輕嘆了一聲:「二活佛說,經過了有一世是假的之
後,必然有幾方面的勢力,都希望繼續出現假的,可以受他們的控制。所以,他的真正
身分的確認過程之中,必然會出現意料之中,強大無比的阻力。」

    我吸了一口氣:「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

    大活佛又道:「所以,他要通過一種極獨特的方法,在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地點,
一舉而使得所有的人都無法否定他的地位,確認他才是二活佛轉世靈童。」

    我默然不語,照大活佛的說法,轉世靈童今年才八歲,就算他有大活佛的全力支持
,也絕難出現大活佛所說的那種一下子使所有人確認他的情形。

    因為事情的複雜程度極高,二活佛和大活佛,在教中是兩個系統,各自擁有自己的
擁戴者。二活佛方面,在登珠活佛受排擠,有一批喇嘛得了勢之後,這一批喇嘛擁立的
,是一個假的二活佛。

    這一批利用了假二活佛的喇嘛,已經確定了他們的權勢,他們自然希望二活佛一直
假下去,怎會輕易認同真的二活佛?

    更何況,這一批喇嘛又和外來的強勢相結合,絕難使他們改變主意。

    想到了這些,我非但默然不語,而且,不由自主,暗暗搖頭。

    大活佛繼續道:「我問他有甚麼方法可以做得到,他說細節不能洩漏,連我也不能
告知,因為在確認他的地位上,我也出不了力,是他那一系統的事。」

第九部:適當時候

    我沒有甚麼表示,只是略翻了翻眼——老實說,在聽了這幾句話之後,我心中對大
活佛的敬意,已經減低到了最低程度。

    因為說來說去,他仍是不知道暗號是甚麼!他也不知道那三件法物是甚麼!

    他和二活佛的「神會」,二活佛難道就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大活佛一再強調「
天機不可洩」,看起來也很是牽強。

    大活佛凝視著我——又一次我感到他知道我心中在想甚麼。我也不必掩飾。

    大活佛道:「他準備用甚麼方法證實自己的身分,連身負重任的登珠,也不知道。
他也沒有告訴登珠。」

    我怔了一怔,確然,七叔在敘述登珠的話時,只說到時,那三件法物會起作用,轉
世靈童會有很特別的行動,來證明自己的身分。

    這樣看來,大活佛的話,也不是全不可信的了。

    我神情有點陰晴不定。大活佛又道:「他把能說的,都告訴了我。例如他說的適當
時間,適當的地點,你可能夠設想是甚麼樣的情況?」

    我想了一想:「我認為難以出現這樣的適當情況!」

    我特意在「適當」兩字上加強了語氣,以示其實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出現。

    大活佛的神情,剎時間變得凝重之至:「我也認為難以有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他
卻告訴了我。」

    我揚了揚眉,望向白素,白素搖頭,表示大活佛沒和她說過。

    大活佛一字一頓:「這是一個關係重大之極的秘密,我如今告訴兩位——」

    我不等他講完,立時阻止:「請別告訴我們——我們不想負保守重大秘密的責任。


    大活佛被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話頭,他住了口,卻並沒有生氣,而且神情更是莊嚴
。過了一會,雙手合什,喃喃有聲,多半是在唸誦甚麼經文。

    在那短暫的時間之中,我幾次企圖向白素使眼色,但白素眼觀鼻,鼻觀心,也不知
道她在想甚麼,連看也不向我看一下!

    大活佛又開了口,他再說的那些話,又令得我心頭亂跳!他竟然道:「非告訴你不
可,你一定要知道在那種情形下,會有二活佛所預期的情形出現之可能,你才會實行你
的諾言——你是否實踐你的諾言,對整件事的關係,太重大了!」

    我望著大活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番話,聽來像是在開玩笑,我也希望是開
玩笑,但是大活佛神情嚴肅,目光炯炯,絕不是在開玩笑。

    好一會,我才定過神來,很鄭重地道:「我想尊駕弄錯了,我沒有在這件事上,作
出過任何承諾!」

    我說得斬釘斷鐵,堅決無比,可是大活佛立時道:「有,衛七在登珠面前,作了承
諾,他又在寧活佛面前,把這個責任,交到你的身上,當時,你也答應了的——那是你
的承諾!」

    一番話,把我說得啞口無言——那一切全是事實。可是當時我只是一個少年,隨便
我怎麼去設想,也想不到日後事態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局面!

    大活佛仍然盯著我看,我揮了好一會手,毫無目的,最後才無力地反駁:「衛七說
他要是死了,事情就落在我的頭上!現在他生死未明,我不必負責。」

    大活佛伸直了身子:「找到衛七的可能極微,你是實踐承諾的時候了!」

    我心中一急,脫口道:「就算我願意承諾,也沒有用處,因為關鍵不在於人,在於
另外有三件法物——」

    一說到這裏,我一頓足,住了口。我以為大活佛聽了,會感到意外,因為他不知道
有法物的事。可是他卻神色如常:「人會死,法物不會滅,一定會出現!」

    我大是訝異:「二活佛對你說了,你知道有法物?」

    大活佛道:「不,他沒有說,但轉世靈童,必然依靠辨認法物來確認,這是轉世的
暗號,一向如此,登珠活佛昔年必有法物交給衛七,那是意料中事。」

    我略等了一等,我期待他會問我那三件法物是甚麼東西。可是他居然不問。我道:
「人會死,法物不會滅,可是沒有人知道它在何處,也是枉然!」

    大活佛皺著眉:「其間的天機,我和幾個活佛詳參過,可是也未能參透。但是想來
,二活佛既然作了這樣的打算,在適當時機的前後,事情可能有突破性的發展。」

    我不住搖頭——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離這件事越來越遠,可是事與願違,結果卻越
走越近,成為關鍵人物了!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大活佛見我只是搖頭,他好幾次想說話,都被我阻止,他也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來


    一直沒有出聲的白素,這時開了口,她道:「我看這樣,到時,七叔如果出現,負
責的自然是他,不關你事。七叔不出現,法物也不出現,你想負責也沒有用,也不關你
的事——」。

    白素沒有說完,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法物出現了,那我就有責任做一些事!

    我要做的事,就是當年七叔答應登珠活佛的事——要轉世靈童說出那三件法物來,
那是第一暗號。然後轉世靈童要用這三件法物,完成一些動作,那是第二暗號。

    據登珠活佛說,在通過了這樣的步驟之後,人人都會對轉世靈童的身分,絕不懷疑


    我顯得很焦躁:「到時,你說到時,究竟是到甚麼時候啊?」

    白素道:「就是適當的時候!」

    我更焦躁:「甚麼時候才是適當的時候?」

    白素道:「我不知道,但二活佛已告訴了大活佛,大活佛要告訴你,你又不願聽!


    我苦笑,白素辯才無礙,我說不過她,我道:「他說那是喇嘛教的重大秘密,非同
小可!」

    大活佛應聲道:「是,至今為止,還只有我和二活佛兩人知道。」

    我嘆了一聲,看來白素很想聽二活佛在「神會」時告訴大活佛的「適當時候」是甚
麼。

    我也很想聽,因為我設想不出在甚麼樣的情形下,二活佛的轉世靈童能一下子就得
到確認!

    但是聽了之後,我就無可避免,要在這「適當時候」中扮演一個角色——這個角色
,對我來說,卻是不適當之至。我的心情極之矛盾,一時之間,靜了下來,氣氛變得很
是凝重。

    白素最先打破沉寂:「我作了種種設想,覺得並不存在這個適當時候。但大活佛說
二活佛告訴了他,或者活佛的靈智,遠在我們之上。我們不妨聽一下,再加以分析,是
否真有那樣的一個適當時候!」

    我把白素的話,反覆想了幾遍,覺得很有理。同時,我也想到,以大活佛的身分,
這樣秘密行事,不達目的,他也不肯罷休。還有一點,就是我也想不出甚麼是「適當的
時候」,倒要聽聽二活佛的靈智所構想的計劃!

    所以,我向大活佛道:「請說!」

    大活佛先望我,再望向白素,白素立時道:「我可以不聽!」

    我以為白素會說「我們聽了,一定不會說給任何人聽」,誰知她竟然說她可以不聽
這個計劃!

    白素在整件事上,參加的程度和積極性,都在我之上,大活佛也是她領來的,不論
從哪一方面來看,把她排除在秘密之外,都說不過去。

    更令我不滿的是,大活佛在聽得白素這樣說之後,竟然有立即答應之意。我連忙搶
在前頭:「不行,我們夫妻,兩位一體,不論在甚麼情形之下,都分甘共苦,在我們兩
人之間,沒有秘密,你告訴了我,我一定會轉告她!」

    大活佛默然半晌,才道:「由於干係實在太大,一有絲毫風聲走漏,就無法成功,
所以,絕不能再轉告任何人,親若子女,也不能夠,請見諒我們的處境艱辛,而且,失
去了這次機會之後,不知要多蒙多少年劫難。單出於慈悲之心,也請兩位答應!」

    大活佛說得鄭重懇切之至,我吸了一口氣,和白素一起點頭答應。

    大活佛這才略鬆了一口氣,可是神情語氣,仍是緊張無比,他壓低了聲音,道:「
自從假二活佛死了之後,為了可以維持現狀,各方面正在積極尋找轉世靈童。並且一再
聲明,一定按照喇嘛教的傳統行事——這一切,自然全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快些
結束沒有二活佛的狀況,這種狀況,容易使現狀發生變化!」

    大活佛的這番開頭話,聽來似乎輕描淡寫,但我已感到了有一股重壓,隱隱覺得會
有大事發生。白素的感覺和我一樣,我們伸出了手,緊握在一起。

    大活佛頓了一頓:「所以,預料在近期內,他們就會宣稱,已找到了轉世靈童,並
且,也會煞有介事,進行一連串的確認工作,表示他們維持喇嘛教的傳統,以利爭取民
心。」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那股壓力,越來越重了。

    大活佛放慢了語調:「然後,當然就是二活佛的升座大典,經過了這個儀式,一個
新的假二活佛產生,他們就可以操縱假二活佛維持權勢。這個典禮,他們必然會舉辦得
隆重之極,廣邀各方人士出席。」

    我聽到這裏,發出了一下低吟聲:「何以見得必然會如此隆重?」

    大活佛道:「從假二活佛的葬禮之隆重,可想而知,他們要盡量利用二活佛的存在
價值!」

    我和白素,面面相覷,則聲不得。

    這時,我們已經完全可以知道「適當時候」是甚麼時候了!

    而這個適當時候的設想,狂野之至,大膽之極,萬分危險,高度可怕,簡直已沒有
恰好的形容詞去形容。可是你卻又不能不承認,這確然是一個極好的時機,或在比較上
說,是一個最好的時機,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機會了。

    所謂鋌而走險,在險中求活,就是這樣的了。

    而這個設想,也可以說是一個公然造反的設想,難怪大活佛也會如此緊張,一再說
明事情非同小可!

    我在剎那之間,只感到耳際嗡嗡作響,腦中一片混亂,大活佛接下來所說的話,像
是經過特殊效果處理,每一個字,都有回音。

    他又道:「由於二活佛是假的流言,必然迅速擴散,越傳越廣,所以他們也更要廣
為宣傳,擴大進行,會邀請各國使節觀禮——我們正通過內部遊說,若是能誘使他們作
廣泛性的電視轉播,那就更好,目擊的人越多越好,那就是適當的時機。」

    大活佛已作了一個小結,可是我和白素,還是沒有定過神,所以並沒有反應。

    大活佛於是,再作進一步的解釋:「就在這時候,真正的二活佛轉世靈童,突然現
身,和他一起現身的,是持有這三件法物的登珠活佛遺言的見證人——」

    他說到這裏,我發出了一下很是難聽的叫聲,打斷了他的話頭。

    他口中的那個「登珠活佛遺言的見證人」,本來是七叔。七叔不在,就是我!

    我要在這樣的場合(所謂「適當時機」)出現,和真正二活佛的轉世靈童兩個人,
在所有人的面前,令所有人信服那即將登位的主角是假的,忽然冒出來的那個,才是真
的!

    我不知道這事情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幾。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被當場亂鎗打死的或然率,超過百分之九十!

    我也可以肯定,我被投入黑獄,從此再不能見到天日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一百。

    我在乾叫了一聲之後,喉嚨像是被一塊燒紅了的炭,堵住了一樣,一時之間,出不
了聲。

    大活佛卻呈現了異樣的亢奮,像是事情正在進行,成功在望了。

    他提高了聲音:「而二活佛的轉世靈童,會在萬眾矚目之下,利用那三件法物,有
所行動,使得人人信服,連想扶立傀儡的勢力也不得不承認,二活佛的地位,就此確立
,我教復興的機運,也從此開始了!」

    直到大活佛完全講完,我才緩過了一口氣來。如果事情和我無關,我或許會表示我
的幽默感,對他的慷慨激昂,報以讚賞。

    但這時,我的每一個關節,都難以形容地僵硬,因此也無法運動身體的任何部分。

    大活佛最後說出了來意:「找不到衛七先生,尊駕就有實行承諾的必要。」

    我只可以轉動眼珠,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希望白素的震撼程度,不如我之甚。

    果然,她比較好些,而且,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抓起一瓶酒,打開瓶蓋,將瓶口
送到了我的口前,並且令瓶子傾斜。

    在酒流出了許多之後,我才張得開口,讓酒進入口腔,通過食道,進入體內,和血
液混在一起,在全身循環,令我恢復活動能力。

    在我有了活動能力之後,我第一個動作,就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在那一剎間,我發現神情興奮莫名的大活佛,實在是一個悲劇色彩極濃的人物。

    他畢生致力於一個他不可能達到的目標,他鍥而不捨,有堅強的信念,把信念化為
行動,並且為了這個不可能達到的目標,預設出一幅又一幅的藍圖,彷彿看到了美麗的
前景。

    雖然他的內心深處,或者根本知道那種前景只是海市蜃樓,可是他還是要繼續那麼
做。

    這樣的悲劇人物,古今中外,現實和傳說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不免有悲憫對方的神情,同時搖了搖頭。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壓低了聲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願
望,那不是不可以實現的妄想,而是堅持下去,總有一天可以成為事實的崇高理想!」

    我絕對無意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任何爭執,在理論上說,白素是對的——在理論上,
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銀河系的盡頭去!

    理論上很正確的現象,在現實之中,有許多永遠不會發生。白素比較傾向於理想主
義,我則一貫現實,這是我們兩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沒有必要統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
的意見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頭向天:「我承認,這個設計大膽兼驚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
一時機,但是,我絕不會參加,絕不!」

    我說得堅決之至,一時之間,大活佛的臉色變得了白,氣氛也僵硬之極。要不是顧
及對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大活佛才道:「如果衛七先生出現,你確然不必參加。」

    這大活佛的詞鋒,十分厲害,他等於是在說,衛七不現身,我還是要參加。而要失
蹤了那麼久的七叔出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當然不能說當年的承諾不算數了——雖然我這樣說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
擺著撒賴,大活佛也拿我無可奈何,可是那與我為人的宗旨不合,這句話又絕難說得出
口。

    我處在一個兩難的境地之中,想了一會,我才道:「那沒有用的,一點用也沒有。
就算在這樣的情形下,一舉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確立,一樣沒有用。」

    大活佛望著我,顯然不同意我的說法。

    我指著他:「他們可以逼你逃亡,一樣也可以令不聽話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聲道:「這樣,他們就會盡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聲音:「他們早已盡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點民心也沒有。
可是他們有軍心!你有民心,誰都知道你是至高無上的精神領袖,可是精神敵不過鎗炮
,活佛先生!」

    大活佛聲音鎮定:「不,你錯了,衛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沒有任何鎗炮,敵
得過永恆的精神。」

    這又是理論和實際的問題,這種問題,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我揮了揮手:「很好,你有永恆的精神,請去發揮你的精神力量,我沒有這種精神
,請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領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實說,你根木進不了我的精神領域,你只是在一項化學變化的
程式中,起到催化劑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會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麼劑也不想當。」

    大活佛應聲道:「可是你答應了的!」

    我陡然之間,感到自己如同是一頭被堵進了死巷子裏的獵物,若是再不進行反擊,
那只是死路一條。

    而且,一直以來的忍讓,使我感到了極度的屈辱!我陡然暴發,用力一拍桌子,吼
叫了起來:「是,我答應過!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時,你好好地在當你的小大
活佛,不必流亡,那時,不存在你死我活的鬥爭,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勢力,七叔答應
的,只不過是一個宗教領袖地位的確認,一切都在和平的狀況中進行。而現在,你卻要
我承諾去進行一場政變,一個陰謀,一個危險之極的冒險,叫我像一頭飛蛾一樣去撲火
!」

    我一口氣吼下來,神情激動,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對著大活佛吼叫時,我沒有先看白素的反應。直到這時,我才向她望去,如意
料之中,她低垂著頭,看來神情平靜之極。

    大活佛有生以來,只怕還沒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過,所以他身子微微發抖,神
色驚怒,面色了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繼續道:「你能不能現實一點,或者說,清醒一點?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圖謀甚麼
,可是沒有人能幫得了你,你的圖謀,不會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間,激動了起來:「會成功的!歷史上許多人,作過和我同樣的
努力,許多人失敗了,但也有許多人成功了!當十二個人侷處在一艘小船上開會的時候
,誰能想到他們在三十多年之後,會擁有那麼大的一片國土!」

    我冷笑:「他們可沒有要求無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雙頰之上,漸漸現出了紅暈:「我比他們更有條件,人類歷史的發展,順
應我的圖謀,世界趨向公義,我們是獨立的民族,有自己的傳統文化,有自己的語言,
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歷史上,長時期是獨立自主的國家,我們的人民不願
意接受異族的統治,為甚麼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義來統治、控制我們!如果如
今的現狀應該維持,那麼當年日本軍閥的『大東亞共榮圈』更名正言順!」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面色由紅而白,由自而紅者幾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動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聲,因為他的話,是無可反駁的。強權強加在他們的頭上,不管
用多少動聽的大名堂,始終不是他們的願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權按自己的意願行事!

第十部:「呼必勒汗」

    可是,我仍然以為,他的圖謀,沒有成功的希望。

    但是我沒有再出聲,保持沉默。

    大活佛喘了幾口氣,一字一頓:「我會成功,歷史上,沒有永遠的奴役!」

    我早就說過,他的話,在理論上都可以成立,而且慷慨激昂,鏗鏘有力,擲地作金
石聲,誰也反駁不了。像「歷史上沒有永遠的奴役」這樣的語句,聽起來是多麼響亮動
人!

    但事實上,人類的歷史,擺脫奴役,還只是近百年來的事,並且絕不是全人類,只
是少數人才組織了沒有奴役關係的社會形態,大多數人,仍然處在奴役和被奴役的關係
之中!

    我緩緩地道:「閣下和我們不同,你有轉世的能力,所以,「永遠」對我們來說,
只不過幾十年,對你來說,才是真正的永遠——你的圖謀會成功的,只是由你的觀點來
看。讓我來看,我還是說,你不會成功!」

    大活佛後退了兩步,坐了下來,先閉上眼睛一會,才再睜開眼來。

    在他剛才閉上眼的時候,他也不免有疲倦的神情流露,但立即又恢復了常態——並
不是精神奕奕,而是充滿了信心。

    他再一次道:「登珠活佛當年,選擇了衛七,衛七又選擇了你,這其間必有因果在
。二活佛和我在『神會』時告訴我,他已和你有了初步的接觸——」

    他的話,令我陡然吃了一驚,連一向鎮定的白素,也不免現出驚訝的神情。

    大活佛繼續:「我不知道他用甚麼方式,他告訴我,你一定會知道,那是他在和你
聯絡。」

    我用力吞嚥口水,才能避免喉嚨發出「咯咯」的怪聲。

    那兩封信!兩對道出了暗號的信。

    白素沒有向大活佛提及過那兩封信,大活佛不可能知道有這兩封信的事。

    我早就推測過,發信人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但沒有確切的證明。如今大活佛的話
,證明了兩件事,其一,發信人真的是二活佛轉世;其二,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間,真存
在著玄妙無比,不可思議的精神溝通——神會。

    大活佛並沒有追問我是不是二活佛真的已和我有了聯絡——那是由於他對他自己所
說的話,充滿了信心。他又道:「二活佛又告訴我,要你在適當時候出現,我必須親自
來請求你的幫助。」

    我聲音乾澀:「這……二活佛估計不準了,你親自來,也沒有用。」

    大活佛笑得很自然,像是我的話,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二活佛的意思是,我如果
不成功,請你去見一見他,你或許會改變主意。」

    一句話令得我心頭亂跳。整件事,與我無關,我最關心的,並不是喇嘛教的現狀能
否改變,劫難是不是結束。我關心的是喇嘛教神秘的轉世現象,是七叔的下落,是生命
的無窮奧秘!

    如果能和轉了世的二活佛見面,雖然不能立時參透生命奧秘,但總可以穫益匪淺!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引誘,那是我盡心盡力在努力,想取得成果而至今所知
極少的探索。

    一時之間,我張大了口,發出了一連串古怪的聲音,然後,深深吸氣,這才把自己
心頭急切的願望壓了下去,硬著脖子,搖了搖頭。

    大活佛對我的反應,仍像是在意料之中——這一方面,他真是莫測高深。他道:「
如今二活佛的身分,絕不能暴露,不能有絲毫暴露,不然,必將招致大禍,他卻願意見
你,你怎能錯過這機會?」

    發自我喉間的古怪聲音更響——我的神情也一定古怪到了極點,因為白素望向我的
眼色,也極其古怪。白素望著我,但是她卻對大活佛說話:「尊駕到這裏來,雖說行事
機密之極,但是在假二活佛的訊息,傳出來之後,對方大是緊張,正在加強各方面的行
動,一定對尊駕的行動,加強留意。」

    大活佛吸了一口氣:「我有天神庇佑,他們難以知道我的行動。」

    我不明白何以白素和大活佛忽然討論起這個問題來,但那正好給我緩了一口氣。誰
知道接下來白素的話,還是和我有關的。她道:「萬一你的行蹤被掌握,那麼,在你秘
密行動中曾接觸過的人,也會被他們納入監視網之中,那麼,衛斯理去見二活佛,就有
可能導致二活佛的暴露!」

    白素這樣說,倒像是我已決定了去見二活佛一樣,而事實上,我內心還在交戰,未
有決定。

    大活佛嘆了一聲,雙手合什:「我教災劫若是未完,確有此可能。」

    我忍不住道:「為了安全,亦確然不宜見他!」

    白素嘆了一聲:「夫妻多年,兩心相知,你最後必然會去見二活佛,你不會放過這
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必再自己騙自己了!」

    本來,我確然還在猶豫的,但白素這幾句話,令我一下子就崩潰了,我竟應道:「
總要找一個最安全的方式才好。」

    大活佛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吸了一口氣:「二活佛知道唯有如此,才
能打動你的心,他自然也會準備最妥善的方法,他要求你到多年之前,衛七見到登珠的
那個林子去,自然可以見到他的安排。」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立即道:「當然應該化裝,而且,在我們走了之後,隔兩
三天你再行動,也不為過。」

    白素要護送大活佛自他的秘密行動中走出去,我必須單獨行動。

    我的行動,會造成甚麼樣的結果,實在難以想像——大活佛的出現,已經令得我向
這件事的中心,又接近了一步,再和二活佛見面,是不是會使我終於參加那件事呢?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大活佛雙手合什,和白素一起離去,我沒有送出去,以保持他行動的神秘性。

    大活佛這次旋風式的造訪,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永遠不會再有人提起。也有
可能,在喇嘛教的歷史上,佔一頁重要的地位!

    我先決定自己該何時展開行動,本來,遲幾天最好,但我性子急,所以我決定在兩
天之後。

    這樣子的秘密行動,對我來說,經驗豐富之至。有自信即使有人在監視我,也決不
知我真正的目的地。

    我把紅綾和溫寶裕找了來,告訴他們,我有要事,要離開幾天,在我離開期間,別
試圖和我聯絡。

    溫寶裕不住眨著眼,我不等他提出任何問題,就伸出手來,擋在他的口前,他大聲
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出聲。

    兩天之後,我已到了新德里。在這兩天中,我又想了很多,我仍然不能肯定出賞格
找七叔的是甚麼人,但相信見了二活佛之後,事情一定會有進展。

    我在從家裏到印度這段時間內。並沒有化裝,我十分留心,並沒有任何跡象表示我
被跟蹤。或者是超級跟蹤,我竟然發覺不到。

    由於事情關係實在大大,我不能不作超級戒備。

    在這兩天中,各種傳媒仍不斷猜測那賞格和衛七的身分,竟有說衛七可能和希特勒
和墨索里尼的寶藏有關——實際上,七叔身繫的財寶利益,只怕連傳說中的所羅門王寶
藏都比不上。

    事情被喧騰到了這一地步,除非七叔真的是隱居在人跡不到處,像當年白素的母親
,在苗疆之中一樣,只要他還在生,就沒有理由不知道。

    而且,這賞格,在別人來看,只知道要找人,不知道是為了甚麼,但是七叔本人,
一定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有人找他來證實登珠活佛囑咐的時候了。

    我對於七叔是不是會出現,一點把握也沒有。倒是對二活佛所說,那三件法物,會
在適當時候之前出現,感到莫大的興趣——那也是我答應去見二活佛的原因之一!

    因為那三件物事,流落到了何處,除七叔之外,沒有人知道。三件法物如果重現,
就算是物在人亡,也多少可以得到七叔的一些訊息。

    若是二活佛憑他的神通,能知道這三件法物的所在,那就更加神奇了。

    要是真有這樣的神通,那麼,超自然力量,是不是可以把不可能的事,變成事實呢


    我雜亂無章地想著,沒有作出任何結論。

    在新德里,我住進了最豪華的一家酒店,用的是假名字,過了一夜,仍然未曾發現
有任何被人跟蹤的跡象。但是我的行動,還是小心之至。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精心化
裝,等到我再出房門時,我的外型,是一個十足的教徒,這種樣貌的教徒,在印度北部
,絕不會有人多望一眼,因為實在太普通了。

    我化裝成這樣子,也有幾成是為了想測驗一下二活佛的「慧眼」。他只知道前去和
他相會的是一個中國人,雖然他沒有見過我,但是會在剛渡一個樹林中出現的中國人並
不多,他可以容易地認出我來。

    而如果我化裝成當地人,他仍然可以認出我是他要見的人,那麼,碰巧的成分,自
然減到最低了。

    在往錫金的途中,我採用了普通人用的交通工具,包括裝滿了各種雜物,擠滿了各
種人,車齡至少在二十年以上的公共汽車,那樣子,在擁擠之中,可以使我的身上,有
更多的本地人的氣味——相信用最好的獵狗,現在也難以分辨出我和當地人有甚麼不同
了。

    到剛渡,是黃昏時分,我決定明天清晨行事。隨便到了一個地方睡了一夜,第二天
天未亮,就隨著一批香客,到了那座喇嘛廟。

    七叔當年,就是想入廟被拒,這才信步走進林子中,遇上了登珠活佛的。

    七叔敘述當時的情景,頗是詭異,我也不知自己會有甚麼樣的遭遇。

    雖然事隔多年,但那廟,那樹林,我相信和七叔當年來到時,並沒有甚麼分別。

    當我步入樹林時,晨霧在樹與樹之間繚繞,像是無數又輕又薄的絲帶一樣。樹木都
很高大,朝陽初升,透過濃密的樹葉,根本見不到陽光,只能見到一點一點針光大小的
光亮。

    在林子的邊緣,還可以碰到一些人,一深入林子,就再也碰不到人了。杯中極其幽
靜,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我踏在落葉上所發出的聲響,那種聲響,有經驗的人一
聽,就可以知道正有人在深入樹林。

    我突然感到,我想測驗二活佛「慧眼」的化裝,不起作用了,看來,這個林子,平
時根本沒有人來,來的,只會是我這個應邀者!

    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越是深入,霧也越是濃,看來這樣的濃霧,至少要等到中午
,才會消退。

    當我估計,我深入林子,約有一公里時,在濃霧之中,我看到了一株大樹之後,像
是有甚麼東西在動。

    那株大樹離我還相當遠,樹身上掛滿了蔓藤,霧又濃,所以一時之間,看不清移動
的是甚麼。我向著大樹走過去,等到看清了那是甚麼時,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劇。

    應該不算是意外,但真正親臨其境,還是會不勝駭異。

    有一個人在向我招手!

    和七叔當年一樣,事實上,我只看到了那隻手,並沒有看到那個人。但是景象一入
眼,感到的自然是有一個人在向我招手!

    霧還很濃,那隻手的形狀大小,不是看得很清楚,但確是在向我招動,恍恍惚惚之
間,有令人心悸的神秘。

    我深吸了一口氣,樹林中的空氣清新,但也難以使我擺脫那種進入神秘世界的朦朧
感覺。

    當我離那株樹還有七八步遠近時,那隻手不見了。我急步走過去,就看到了有一個
孩子,正趺坐在那株樹下,正望向我,雙眼堅定而有神,和他的年紀不是很相稱。

    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作合什的手勢,右手卻在寬大的衣袖之中,看不見。

    我感到了直外,因為他已經是喇嘛了——很少聽到活佛的轉世靈童已經是喇嘛的。

    他不出聲,我也不開口,一直到我們面對面,他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只是由於我來得近了,所以他的頭抬得略高了些。

    他終於先開口,聲音帶著稚音,可是語氣卻完全是成年人的:「你來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這樣說,那表示他就是二活佛了。我沉聲問:「尊駕是——」

    他立即回答:「我就是『呼必勒汗』。」

    在他使用的語言之中,「呼必勒汗」的意思是「化身」,也就是轉世靈童。

    可是我還是問了一句:「誰的呼必勒汗?」

    他說得很慢,那是一個長長的名字,我當然知道那是上一代二活佛的名字。我再跨
前一步:「我有疑問,自你在拉休寺圓寂至今,已有好幾十年,何以你的化身,到八年
前才出現?」

    這個問題,相當重要。因為根據喇嘛教的傳統,轉世靈童的出生日子,必須和圓寂
的日子符合,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確認條件。

    像眼前這樣,相隔了幾十年,其中又出現了一個假的二活佛的情形,以前未曾發生
過,想要令人相信他是真正的二活佛轉世,非有更重要的證據不可。

    我問了之後,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的回答,並不能使我滿意,他道:「這是本教教
中難免的災劫,待我再度出世,災劫才會宣告結束。」

    我有點不置可否,他說了一句話,倒令我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他道:「你見過大活
佛,大活佛對你說了一切。」

    從一個在剛渡的小喇嘛口中,說出了我和大活佛的秘密會見,那就很不簡單了。

    當然,那也可能是大活佛的安排,可是接下來他說的話,卻令我一面吃驚,一面不
得不承認他的神秘的「呼必勒汗」的身分。

    他在我點了點頭之後,又道:「當年登珠活佛,給了三件法給一個有緣人,這有緣
人是——」

    我沉聲道:「是我的堂叔。」

    他陡然目光大盛:「他又把這緣份,轉到了你身上?」

    我點了點頭,他陡然話鋒一轉:「先後有兩封信,你應該都收到了?」

    我再點頭:「我只拆了一封,第一封由於無法轉達,所以未拆。」

    他把頭再抬高了些:「登珠活佛交待的暗號,我說對了吧!」

    我吸了一口氣,並不立即回答。

    他一字一頓:「銅鈴、手掌、花!」

    我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同時感到,他發出的雖然是童音,可是卻又莊嚴無比。

    他說出了暗號,那是連大活佛也不知道的暗號!

    我聲音飄忽:「花有幾朵?」

    他答道:「七朵!」

    我有點迷迷惘惘,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之中,連我自己聽自己的聲音,也像是從
老遠的地方傳進來一樣:「那是甚麼花?是真是假,怎麼一直鮮艷如初放?」

    他答道:「花來自西方極樂世界,是真是假,由你心生,永不凋謝,自然新鮮,這
簇花供在我靜修之室,已不知多少年了。」

    我勉力鎮定心神,但人還是如同在汪洋上的小舟一樣,有強烈的搖幌感。我相信,
二活佛這時,正運用他強大的精神力量在影響我。

    我又道:「那手掌,說是佛掌,又是怎麼一回事?」

    二活佛童稚的臉上,現出了相當深切的悲哀,那又是成熟的悲哀。一點不帶稚氣。
他道:「當年在垃休寺,我閉關靜修三年,在這三年之中,只有登珠常伴我側。也就在
這三年之中,由於我不問教務政務,閉關之前,所託非人,其人已陰謀蓄勢,這就是教
中劫難之始,其人在我閉關將出之時,闖入靜室,我知道他想行兇,欲振鈴召集寺眾,
鈴才到手,他已揮刀,把我右手齊腕斷下。」

    二活佛這時,說來語調頗為平靜,但是我卻越聽越是驚心。

    當年大寺的深院之中,竟然有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幕!任何人都可以根據自己想像力
,去組織畫面——在我腦海之中出現的畫面是,手掌斷下,血花四濺,登珠活佛在一旁
驚呆,捏著銅鈴的手掌,落地之後,是不是鬆開了手指?接下來又發生了甚麼事?登珠
知道行兇者絕不就此罷休,所以當機立斷,搶了斷掌銅鈴,順手取了供奉的異花,奪門
而逃?

    從此,這三件法物,使到了他的手中,也成了二活佛轉世的暗號。

    我屏住了氣息,直到心口生痛,這才急速地吸了幾口氣,二活佛望著我:「你想對
了,登珠見機逃走,行兇者只顧對付我,未能阻攔他,我不等行兇者對我法體進一步下
手,便自行圓寂了。」

    我又急速地吸了幾口氣,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活佛沉聲道:「這段歷史,是絕大的秘密,行兇者有幾個合謀人,後來一一被他
剷除,他到處搜尋登珠,以致登珠要遠走他鄉。後來,他扶植假活佛,獨享大權,但也
早已與草木同朽了!」

    我不由自主搖著頭:「那也就是說,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二活佛道:「登珠知道。」

    我道:「登珠知道,和你知道,都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會有人相信!」

    二活佛語音堅定:「你相信,是不是?」

    我長嘆:「我相信,對,我相信,但是我相信又有甚麼用?你能令所有人相信?」

    二活佛忽然轉了話題:「叛教人心狠手辣,登珠東躲西藏,又自知將近圓寂,他在
那林子之中,留一口氣等有緣人,還必然要等和我教沒有關係之人,不然,就會走漏風
聲,難逃毒手,結果,等到了衛七!」

    我點了點頭:「以後的事,我都知道,多謝你告訴我這個大秘密,要是當時還有人
目擊,那就好了!」

    二活佛道:「我把確認轉世靈童之責交給了登珠,登珠交給了衛七,衛七交給了你
!」

    我攤開了雙手:「我有甚麼辦法?現在,我相信你是二活佛的轉世,我也可以向全
世界宣佈,你才是二活佛,真正的二活佛,其他不論是哪一方面找到的,全是假的!可
是誰會相信?大活佛方面的教眾,或者會相信,但他們並沒有能力確定你的地位!」

    我一口氣說到這裏,二活佛才略揚了揚左手:「大活佛的轉世靈童,由我當年確認
,現在我會在適當時候,由全世界確認。」

    我大搖其頭,他提高了聲音:「只要能找到那三件法物,我就能做得到!」

    我心中一動:「那賞格,要找衛七,是你出的?」

    二活佛點頭:「我閉關之前,預感大禍將至,把一批財寶,隱藏了起來,近日才取
回。」

    我閉上眼睛一會,心知眼前這小喇嘛,除了是二活佛轉世之外,不可能再是別的!

    數百年來,喇嘛教積存的財寶極多,二活佛口中的「一批財寶」,聽來輕描淡寫,
但為數一定驚人,不然,他何以能出那麼高的賞格?若他不是二活佛轉世,又何以能知
這批財寶的所在?

    他找衛七的目的,自然是要那三件法物現世!

第十一部:暗號第二

    我在思緒混亂之中,問了一個問題:「你不能運用神通找出衛七來?」

    二活佛抬頭望天,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會,
但無法和衛七有任何接觸。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沒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問題想問他,那許多問題擠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問才好,我擠出來
的第一個問題是:「人死了,不是還有靈魂麼?」

    二活佛對這個問題,竟然沒有回答,轉世就是靈魂再進入一個肉體,我就是想問他
靈魂在單獨存在時的情形如何,因為不單是活佛有靈魂,普通人也有。不單是活佛有轉
世的現象,普通人一樣有。算是活佛靈魂的能力最強,他要是能說得出靈魂單獨存在時
的情形,那就是人類生命奧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著我:「沒有人說得出人死靈存的詳細情形,即只能心領,人的語言無法
表達那種境界,情形又簡單又複雜,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滿足他這種說法:「像尊駕那樣,世世代代轉世,總可以說出個情形來!」

    他伸手指著自己的口:「我現在用人的口來說話,就只能說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會:「你明知衛七死了,還出賞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定會有許多人開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
鍥機就在於此!」

    我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因為情形確是如此,若不是有這樣巨大的賞額,郭大偵探
又如何會到穆家莊去,從頭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題:「適當時候,你肯不肯出現?」

    我木立不動,心中亂極,抬頭向上,陽光在濃密的樹葉之上,竟如同繁星點點,頓
使人大興感慨:這世上,日與夜,黑與白,正與邪,真與假,是與非,似乎都可以混淆
,難以分明。

    然而,我卻也相信,眼前這個小喇嘛,確然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

    問題是,他如何能在那個「適當時候」,成為眾所承認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會,林中極靜,我甚至像是聽到自己心血翻湧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現在根本無法知道『適當時候』還有多久才出現。假二活
佛死了之後,各有關方面只是說在積極尋找轉世靈童,也不知有沒有進行!」

    二活佛道:「本來,他們一定盡量拖延,甚至於企圖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這個
訊息傳了出去,他們一定會加緊進行,宣稱已找到了轉世靈童——所以,傳出訊息之人
,與我教實在大有緣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說白素或是我,也是甚麼活佛轉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問:「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時仍未出現,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聲道:「那就是我教劫難未完,再待時機。但照神示,法物會在此適當時
候之前就出現。」

    我追問下去:「出現了又當如何?」

    我這是在問他暗號第二了——事實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號第二是甚麼情景。只
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號第二,立時會確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號第二是甚麼,當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轉世靈童,自然應
該知道!

    一時之間,氣氛繫張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變得極其凝重。

    他一聲不出,我也一聲不出,我不知道這時我和他之間的情形,應該算是甚麼。我
們之間,確然誰也沒有說一個字,但是我們確然在溝通,憑藉著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
的爭持。

    我先是從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說,而是感到根本無從說起,但是我堅持
一定要他說。接著,他的神情又顯示了是不是能不說,而我仍在堅持,並且讓他知道我
堅持的決心。

    這一階段的沉默,足有十來分鐘之久,我和他之間,終究無法再有進一步的「無言
溝通」,所以我先開口:「大師,對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進行的過程之中,我
有九成可能被亂鎗射死!」

    二活佛長嘆一聲:「實在是我不知如何說才好,天機不可洩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機
令你根本不知如何洩露,沒有法子用語言去表達神靈的意願!」

    我進逼:「到時你要做甚麼,難道你不知道?」

    他皺起了眉:「神靈不讓我說,我就說不出來,就像你想知道靈魂的情形,我也說
不出來一樣——聲音自身體發出,也就只能說身體的事!」

    他說得懇切之極,已經近乎懇求了!

    我仍然硬著心暢:「既然這樣,我這個凡夫俗子,不能聆聽神靈的語言,似乎也不
必為神靈去冒那麼大的險,幸會閣下,再見了!」

    我說著,後退了幾步。二活佛也在這時,站了起來——他起立的姿勢很是奇特,說
挺立就挺立,顯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肅穆。

    他沉聲道:「你堅持要先知天機,其實那對你,對我,對這件事,皆有弊無利。但
既然你執迷不悟,我縱使不能把天機玄妙全告訴你,也可以給你窺一線曙光,整個情形
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說相當嚴重,但這時,我卻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來麼,
要人做事,卻又把人全瞞在鼓裏,那怎麼說得過去?」

    此言一出,我隱隱覺得有點不妥,因為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答應為他做事,如今這
樣一說,豈不是等於說,他如果不把我瞞在鼓裏,我就應該為他做事了?

    可是——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這時,只見他右袖一展,現
出了右手來——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寬大的衣袖之中,這時才顯露了出來。

    其實,我應該說明白一些,當他右袖褪下,應該現出右手的時候,現出的不是右手
,只是右腕,光禿禿的右腕,並沒有手掌!

    剎那之間,眼前的這種景象,帶給我的震撼,簡直無與倫比!

    腦中陡然浮現的印象,是少年時期見到過的那一隻怪異莫名的手掌,這時自然而然
所想到的是,那隻手掌,是剛從這右腕上斷下來的!

    引起這種奇異聯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斷口處,和這時二活佛的斷腕處,都是
那麼平整光滑,彷彿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甚麼木刻玉雕!

    接著,當年拉休寺靜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揮動,血光遍濺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擊
之感,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禿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禿腕已被大袖遮住。我耳際嗡嗡作響,只聽得他道:「我生來如此
。」

    我張大了口,還想再問——要問的事太多,可是一時之間,開不了口。二活佛長嘆
一聲:「我也做了不該做的事,衛先生,你應該不是設想中的有緣人,你的行為令人討
厭生煩,可是偏偏又是你受衛七所托,天機真叫人難明!今日之事,連大活佛處也不能
說,干係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個八九歲的孩童,可是當他用那種嚴厲的詞句責備我的時候,我一句也
反駁不了,反倒真的覺得,我一再逼他說出些甚麼來,很是不該,覺得他對我的不滿,
完全可以諒解。

    我想解釋幾句,他已轉身向杯中走去。這時,我心緒極亂——照二活佛的說法,由
於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窮詰不已,根本不是那個在「適當時候」出現的關鍵人物,但是
偏偏我又和這事有關係,連他也不明所以,那麼,除了我之外,還會有甚麼人呢?

    我亂七八糟想了一會,勉強定過神來,已不見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樹林,又
將近一公里,人影兒都沒有再見到一個!

    我在林子中,或佇立,或徘徊,或頓足,或拳擊樹榦,一直到日頭西斜,才出了林
子。

    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並沒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寧貼下來。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轉世之後,生而沒有右掌的神異現象。

    人生來少了一部分肢體,這現象本來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圓寂之前,失去了右
手,轉世靈童生而沒有手掌,這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妙了。

    不過,我又想到,當年拉休寺靜室之中發生的事,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三個人都死
了,血案的經過情形如何,沒有任何人可以佐證,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
的一面之詞。

    這樣申引開去,可以說,一個生而沒有右手的孩子,編出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來。

    但是,我卻又確然見過一隻手掌,一隻斷處平整之至的手掌!

    這手掌又是怎麼一回事?

    當手掌和二活佛,同時在「適當時候」一起出現的時候,又會發生甚麼事?

    二活佛叫我「好好思量」,但是我思緒一片紊亂,想不出一個頭緒來。二活佛又說
絕不能對別人說,連大活佛也不能說,但是我必須和白素商議,白素和我是合二為一的
,不能說是「告訴別人」。

    自然,除了白素之外,我不會再和任何人說,連紅綾也不會說。

    此行,我可以說有極大的收穫,也可以說一無所穫。大收穫是,我相信我見到的真
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許多玄妙的現象,令我除了相信之外,別無他途。

    沒有收穫的是,有關靈魂離開了身體之後的情形,迭經轉世的二活佛也說不上來—
—雖然他給了我新的解釋,但那不是答案。

    他的說法很有理——用身體發出的聲音,只能闡釋有關身體的事。

    照這樣的說法來看,人只怕永遠沒有法子明白靈魂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了,除非變
成了沒有身體的靈魂——到了那時,根本不必說也明白,因為本身已經是靈魂。

    我思緒紊亂,渾渾噩噩,竟有不知如何回家之感。

    白素一見我,就吃了一驚,那是因為我那時的神情,實在說不上任何正常,我精神
不振,面色灰敗,雙眼無神,看來像是大病在身,那和我在旅途之中喝多了酒,自然也
有關係。

    白素甚至自然而然,過來扶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沒有事,只是有不少事想不
通!」

    白素甚麼也沒有問,直到我又喝了幾口酒,緩過一口氣,把我會見二活佛的一切,
全告訴了她之後,她才道:「那毫無疑問是二活佛的轉世!」

    我點了點頭,她又道:「你惹惱了二活佛!」

    我不同意:「不關事,根本,我不是那個在『適當時候』出現在那個大場面,協助
那驚天動地的大事進行的人,不是我!」

    白素吸了一口氣,她立時同意了我的說法:「那……會是誰?」

    我也吸了一口氣:「可記得章摩活佛對溫寶裕所說的話:有緣。在整件事情中,七
叔是有緣人,他的緣,使他把責任交給了我。我也是有緣人,我的緣,只怕也止於把責
任交給另一個人。」

    白素搖頭:「你不可能把責任交給別人,因為這件事,絕對要嚴守秘密,不能對任
何人說,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不可能轉移責任——」

    她說到這裏,陡然住了口,現出十分駭異的神情。而我在這時,也陡然吃了一驚,
手一震,杯中的酒,也灑出了不少。

    我們兩個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如果責任有所轉移,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轉到
白素的身上,只要「嚴守秘密」被遵守,世上就只有白素一個人,知道得和我一樣多,
除了她未會見過那三件法物之外,她所知道的和我一樣,完全可以做到二活佛的圖謀!

    我心頭的感覺怪異莫名,登珠把責任加在七叔身上,七叔加在我的身上,我又加在
白素的身上?

    我大搖其頭,連聲道:「不會,不會!」

    那是把自己的生命當賭注的事,我自然不會轉嫁到白素的身上。但如果白素自己要
去做呢?

    白素對喇嘛教一直很有好感,而且,也會為了喇嘛教而出死入生,她會願意去冒這
個險!

    白素若是做了這件事,那緣還是由七叔而起,七叔交給了我,我雖然沒有交給白素
,但是她若不是我的妻子,也就不會和這件事發生關係。

    一想到這裏,我立時向她望去。白素現出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只能說,我
會鄭重考慮,不會立即拒絕,也不會一口答應。」

    我已經有了決定:「若是你答應,我也不會讓你去,我去好了!」

    白素的神色凝重,但不到一分鐘,她就恢復了常態,淡然笑道:「何必現在就討論
這個問題?事到臨頭,再說也不為過!」

    我沒好氣:「甚麼時候,才是事到臨頭?」

    白素道:「我問過熟悉喇嘛教傳統的人,找尋轉世靈童,是一樁十分花時間的事,
通常要五年或更久,就算如今有假二活佛的訊息傳了出去,有關方面覺得要快些找,立
刻進行,也至少要三年。」

    我停了一聲:「他們不會速戰速決?」

    白素道:「不會。正因為有這個傳言在,各方面的功夫,更要做到十足,一絲不苟
,不然,始終會有人懷疑,那二活佛是假的!」

    我閉上眼睛一會,喃喃地道:「不管是三年還是五載,總有一天,會事到臨頭的!


    白素道:「是啊,但還有第二個條件,要那三件法物出現。」

    我吁了一口氣,要那三件失蹤了那麼多年的東西出現,困難之至,要是永不出現,
那也就沒有了「事到臨頭」的這一天了。

    所以,我真的不必現在就開始焦急的。

    我問白素:「要是三件法物出現,二活佛期待的適當時候也來到,二活佛又能在這
個盛大的典禮之上現身,他會做些甚麼?那「暗號之二」的內容如何?」

    白素瞪了我一眼:「連大活佛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它的內容?」

    我道:「二活佛一定知道的。」

    白素同意:「那當然,那是他最大的秘密,只有他一個人才知道。」

    我道:「問題就在這裏——在邏輯上說不通,只有他一個人才知道,那不能算是暗
號,暗號至少有兩個人知道,才能成立。」

    白素道:「也不一定,很多暗號,是人和機械相對的,例如保險箱的密碼。」

    (在那一剎間,我又想起了關夫人小仙的那張書桌——我的思緒,一向十分蕪雜,
由此可見一斑。)

    我道:「二活佛的情況,顯然不是如此,他要取得眾人的信任,一個人知道的暗號
,說對了也無從核對,不會有人相信!」

    白素眉心打結:「在你一再的逼問之下,他給你看了禿腕,那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最
大程度了。」

    我道:「是啊,我估計,在那『適當時候』的盛典之中,他也必然會向所有人展示
他的禿腕,如果斷掌同時出現,那就有一定的說服力。」

    白素揚眉:「是有『一定的說服力』,但決計不能使人人信服。」

    我和白素互望,設想不出二活佛還有甚麼法子,可以使他的身分被確認。

    過了好一會,白素才嘆了一聲:「不必再傷腦筋了,要是能讓我們想出來,那也不
成其為天機了。這事情關係極大,和喇嘛教的興衰攸關,各路神靈,必然都有安排,豈
是我們能洞悉先機的?能知道那麼多,已經是機緣不淺了!」

    白素的性格,可以這樣說,但是好奇心極強的我,當然不能就此滿足。可是不論我
如何想,也設想不出暗號之二的內容。

    連大活佛來訪的事,溫寶裕和紅綾都不知道,我與二活佛會面的事,他們更不知道
了。我猜想,他們都知道我有些事沒有說,但是地們都很懂事,沒有追問。因為他們知
道,若是可以告訴他們的事,我一定自動會說的。

    白素仍和喇嘛教保持一定的聯絡。假二活佛的訊息,傳得很快,果然那一方面也幾
次宣佈,已在著手尋找二活佛的轉世靈童了。

    事情在表面上很平靜,但暗中波濤洶湧,誰也不知道這座「火山」甚麼時候會爆發


    事情沒有甚麼進展,一直到二十多天之後,正當我奇怪何以小郭一去,了無音訊之
際,那天晚上,忽然有一個電話找白素。

    白素才一聽電話,神情就有點異樣,她順手按下一個掣鈕,使我也能聽到對方的講
話。

    那是一個十分動聽的女聲,稱呼也親熱:「白姐,你有一個朋友姓郭,說是著名的
私家偵探?」

    聲音很熟,她一定是先向白素報了名字的,我一時之間想不起那是誰。

    白素應對鎮定:「是,他雖然出名,但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何以竟勞動到了尊
駕來電相詢?」

    白素一面說,一面向我使了一個眼色,那使我一下子就想起打電話來的是甚麼人了
——是不久之前,曾和白素一起來見過我的黃蟬,一個地位很高的情報官員,負責最高
的神秘事務的美女,涉及許多一級機密的掌權人物!

    我不禁暗叫不妙,因為小郭若是落到了這種人的手中,那真是凶多吉少,扣押十年
八載,不見天日,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小部是到穆家莊去找衛七的下落,一無所穫倒也罷了,怎麼會惹上了這樣的麻煩?

    我心念片轉間,白素和黃蟬之間的對話在繼續。黃蟬先問:「他和你們的友情——


    白素道:「始自大家都是青年人的時候!」

    黃蟬「啊」地一聲,白素立即問:「他犯了甚麼事?貴地的法律,有時實在令人無
所適從。」

    黃蟬嘆了一聲:「他私自進入旅遊禁區,並且就極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問題,
散佈謠言,破壞民族團結,有鼓吹國家分裂的企圖!」

    我一面聽,一面叫苦不迭,這些罪名,隨便一條,就可以來個無期徒刑,那麼多加
在一起,小郭只怕是性命難保的了。

    但白素卻居然笑了起來:「乖乖!真是夠嚴重的,但是你既然打電話來,就表示事
情一定有轉圜的餘地,對不?」

    聽得白素那麼說,我也不禁笑了起來,伸手在自己的頭上,輕輕打了一下——我一
聽小郭惹了禍就發亟,不如白素鎮定。

    黃蟬笑聲如銀鈴:「真是甚麼事都瞞不過白姐——我要見你,尤其是見衛先生!」

第十二部:河底穫寶

    白素向我望來,我大聲道:「先把小郭放出來!」

    我以為提出這個要求,一定會有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誰知道黃蟬真有過人之能,
竟然一口答應:「好,我們這就啟程——只是郭先生的事件,在到我手之前,他已受了
不少驚恐,與我無關,而且與他所犯的事的嚴重性來比較,他所受的驚恐,也不算甚麼
,請兩位諒解!」

    我忙道:「那不要緊,能恢復他的自由就好。」

    黃蟬的回答更乾脆:「明天見。」

    等通話完畢,我才問:「受了點驚恐,那是甚麼意思,嚴刑拷打?」

    白素搖頭:「小郭也算是國際知名人士,不致於,但提出的那些指控,足夠他在牢
獄過一輩子,你猜這傻瓜做了些甚麼?」

    我苦笑,稱小郭為「這傻瓜」,我完全同意。我道:「他一定在散佈二活佛是假的
訊息。」

    白素皺著眉:「黃蟬要見我們,又是為了甚麼?」

    我道:「那更簡單了,他們絕不容許這個訊息散佈出去——我看,小郭在『驚恐』
之中,已經把訊息是自我這裏來的供了出來,所以黃蟬才要來根查。」

    白素皺著眉,要應付黃蟬不難,但要和黃蟬身後那龐大的支持勢力周旋,卻是麻煩
之極的事。

    我想了一想:「以不變應萬變,逐步應付。」

    白素伸出手來,和我互握,我們兩人同心合力,度過不少難關,每當雙手互握,勇
氣就會倍增。

    黃蟬來得好快,第二天凌晨,天還沒有亮,門鈴聲大作,她和小郭已在門口了——
這種時候來到,她當然是通過特別安排的交通工具來的。

    一進門,小郭就擁抱我,他看來並沒有怎樣,只是臉色極度蒼白,他道:「衛斯理
,對不起,我招了你出來。」

    這一事,我早已料到了,但我還是吃驚:「他們對你動了刑?」

    小郭搖頭:「沒有,只是一落入他們手中,他們提出來的指控,罪證確鑿,我畢生
都將在黑牢度過,那種極度的恐懼感,令我精神崩潰,只求有超生的機會,明知會替你
帶來麻煩,也顧不得了!」

    小郭說得很是懇切,我也了解到人在絕望時所產生的恐懼感,是如何之可怕。

    而且,老實說,就算沒有小郭這次把我招了出來,黃蟬還是會找上門來的——誰都
知道我和衛七的關係!

    我拍著他的肩:「別放在心上,最緊急的時候,想到朋友,是應該的。」

    我和小郭,大有劫後重逢之感。可是那邊廂,白素和黃蟬,像老友相見一樣,正言
笑甚歡。

    我轉過身去,向黃蟬道:「多謝你立刻放人!」

    黃蟬還是那樣動人,尤其當她秀眉略蹙之際,簡直古典之至:「是費了一點勁,是
我在最高領導人面前力爭。才能成事——這位仁兄,竟然在一座喇嘛寺中,向幾百個喇
嘛,說才圓寂不久的二活佛是假的!」

    我望著小郭苦笑,小郭想是心有餘悸,不由自主,縮了縮頭。

    黃蟬接下來又說了幾句話——不是我賣關子,而是她的話,我、白素和小郭,都絕
想不到,所以聽了之後,神情之錯愕,簡直難以形容。

    而我們會有這樣的反應,自然都在黃蟬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望著我們


    黃蟬說的是:「郭先生所說的,若是謠言,倒也罷了,最糟糕的是他說出了絕不能
夠洩漏的極度機密!」

    一時之間,我們三個人望定了她,實在不知說些甚麼才好!

    因為根據黃蟬的話,他們竟像是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了!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是
經由甚麼途徑知道的?是七叔傳出去的消息,何以他們竟會相信?

    黃蟬吸了一口氣:「紙包不住火,隔了那麼多年,這件事終於傳了開去——兩位正
致力傳播這件事,但我們嚴厲封鎖這訊息,相信兩位也知道,這件事一旦證實了,會引
發大變動。」

    白素的聲音雖然溫柔,但是說的話卻針鋒相對,尖銳無比:「有變動未必不好,有
一些變動,是必然會發生的,例如,有壓迫就有反抗。」

    黃蟬笑:「白姐,可是我們卻不想有任何變動!」

    我不由自主搖頭,這兩位女性,所爭持的問題是如此嚴肅,可是看她們的神態,宛
若在討論一盤牛肉,是紅燒還是清煮!

    我打岔道:「不必討論這些,你們是怎麼知道二活佛是假的,何時知道的?」

    黃蟬的行事態度,十分爽快,她一點沒作額外的說明,就把最高機密向我們說了出
來。雖然我們的立場明顯敵對,但她的這種行事方式,也深得人好感。

    她道:「當年拉休寺靜室之中,叛徒行兇,除了登珠之外,另外還有兩個小喇嘛,
恰好在暗處,看到了血案發生的全部經過。」

    我除了發出「啊啊」的聲響之外,迅速地在轉念——是不是她編出來的故事呢?

    可是她接著往下說,我沒有法子不信。因為自她口中說出來的,正是當年發生的事
——若不是由目擊者轉述出來,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繼續說的是:「那兩個小喇嘛見到的情形是,叛者抽出利刃,在二活佛手才拿到
銅鈴時,就齊腕斬斷了二活佛的手,在一旁的登珠活佛,不等斷掌落地,就接住了手掌
,接著,他就拾起銅鈴,衝向門外,在經過供桌時,又順手取走了一簇供奉的神花。那
時,二活佛正運氣自斷經脈,全身發出可怕的聲響,令反叛者震呆,所以未及阻止,登
珠才得以脫身。」

    我和白素,聽得面面相覷,因為黃蟬所說的,比我們所知的還要詳細!連二活佛的
轉世,向我敘述時,也沒有那麼詳細,那當然是由於這段經歷,絕非有趣,他不想詳說
之故!

    我們的反應,在黃蟬的意料之中,所以她自顧自說下去:「那兩個小喇嘛一見發生
了那麼大的變故,嚇得逃離了寺院,一直東躲西藏,直到教中發生了大變化之後,叛教
者也死亡,勢力完全減弱之後,才敢出面,向我們說出了當年目擊的經過——那是七年
之前的事了。」

    我直到這時,才說了一句:「你們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

    黃蟬點頭:「是,根據當時的情形,二活佛若是轉世,必然和三件物事有關:手掌
、銅鈴、花。那個二活佛被確認,由反叛者一手包辦,和那三件物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所以肯定是假的。」

    我和白素,聽她已分析到了三件法物的作用,又是暗驚,又是佩服,但我們全然不
動聲色,甚至沒有互望一眼。

    黃蟬笑了笑:「對我們來說,二活佛是真是假,都是一樣,假的或者更好,更聽話
,容易控制——事實也確然如此。那是國家的絕頂機密,知道的人,不超過十二個,以
為是再也不會洩漏的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當年目擊的那兩個喇嘛呢?」

    黃蟬妙目流盼,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怪我多此一問。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確然
多此一問,那兩個喇嘛,當然立即被滅口了!

    黃蟬接著又道:「總以為那二活佛至少還可以活幾十年,可以相安無事,誰知道他
養尊處優,日子過得太好,竟然短命早死了!」

    自黃蟬美麗優雅的神態之中,說出這等俗而不敬的話來。我並不感到意外,她當然
不會對喇嘛教的活佛有甚麼敬意,何況是個假的。

    黃蟬垂下了眼瞼:「現在,情勢十分複雜,二活佛是假的訊息,傳了出去,會引起
我們不想發生的混亂。」

    白素居然回敬了一句他們的慣用語:「客觀事物的發展,不會因主觀願望而轉移!


    黃蟬笑靨如花:「白姐,你太理想主義了吧!」

    我從思緒紊亂之中,勉力定過神來:「請問你來見我們的目的是甚麼?」

    黃蟬收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從訊息的傳播到巨額賞格的出現,到郭先生的
出現,全世界人都在找衛七先生——」

    不等她講完,我就道:「我不知道七叔的下落。」

    黃蟬道:「他的下落,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登珠活佛當年帶走的三件物事的下
落。」

    我沉聲道:「我甚至不知道有這三件物事——」

    我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黃蟬以一陣清脆的笑聲所打斷:「衛先生,我對你坦白,
也希望你用同樣的態度!」

    我苦笑:「好,我知道有這樣三件物事,也知道這三件物事關係重大,但是我不知
道它們的下落。」

    小郭在進來之後,一直沒有說過甚麼,直到這時,他才向黃蟬一指,石破天驚地道
:「那三件法物,落人他們的手中了!」

    我大吃一驚,望向黃蟬,黃蟬直認不諱:「不錯,東西能再出現,歸功於郭先生找
到它們,現在,三件所謂法物,在我們手裏!」

    我感到喉頭發乾,說不出話來。二活佛曾說過,那三件法物,一定會出現,而且,
會在「適當時候」之前出現,果然被他說中了,可是,東西卻落在對二活佛絕對無利的
對方手中!

    我望向小郭,想知道他是如何發現找尋那三件物事的線索的,小郭現出憤然的神情
,低聲道:「憑勢強奪,算甚麼行為,那三件東西是我的!」

    黃蟬並不理會小郭:「郭先生很了不起,能一下子就把湮沒了那麼多年的東西找出
線索。衛先生,我們也肯定,你知道二活佛的轉世靈童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控制著自己的臉部肌肉,不現出絲毫的特別反應。

    黃蟬的話,她說我知道二活佛轉世的存在,這證明她知道得雖然多,但是還不夠多
。她不知道大活佛見過我,也不知道我見過二活佛。

    她也不知道二活佛的驚人計劃。

    我絕不能讓他知道那些——為了隱瞞更大的事實,就必須說出一些小的事實。

    所以我道:「是,有兩封信,寄自剛渡,我認為是二活佛轉世靈童寄來的。」

    我把那兩封信的情形說了,而且,把那年一大批喇嘛走了之後,七叔對我說的話也
說了——比我告訴小郭的還多,我告訴小郭,只說是一隻長盒子,沒說盒中的東西,所
以小郭一面聽,一面衝我瞪眼睛。

    黃蟬聽得十分用心,白素在一開始的時候,略有吃驚的神情,那一定是因為我說出
了「剛渡」這個地名的緣故,暴露了二活佛的所在,但是她隨即想到,要在剛渡找一個
小喇嘛,就像在海灘找一粒砂一樣,不是容易的事,況且黃蟬也不知道二活佛已經是小
喇嘛了,所以二活佛的安全,沒有問題。

    白素的神情,自然逃不過黃蟬銳利的目光,那也就增加了我敘述的可靠性。

    我說完了後,攤了攤手,表示所知止於此。

    黃蟬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決定,把當年的血案,永遠成為秘密,不久,很快,就
會確認二活佛的轉世,在剛渡的那個,永遠沒有希望成為二活佛。」

    白素像是想說甚麼,可是卻沒有說出來。

    我淡然道:「很好,你們怎麼做,我沒有意見——別人有意見也不要緊,反正你們
有足夠的監獄。」

    黃蟬嘆了一聲:「無論如何,我對兩位總有異樣的尊敬,我帶一句話給兩位,切勿
做任何事——後果會極嚴重,這是認真的。」

    我和白素同時笑了起來,黃蟬忙道:「只是一片好意,絕非警告。」

    我和白素,都沒有說甚麼,黃蟬忽然說了一句:「二活佛的確認儀式,會隆重舉行
,轉世再生這種事,神秘莫名,世人都有興趣,兩位可有興趣參加?」

    我著實吃了一驚,為了使我不現出吃驚的神情,臉部肌肉甚至僵硬,我很佩服白素
,她看來自然得多(後來,她說我看來自然得多)。

    我們齊聲道:「到時再說吧。」

    黃蟬轉身向外走:「郭先生在三年之內,最好不要入境——你的記錄壞極了。」

    小郭悶哼一聲:「要不是我,你們再也找不到那三件法物!」

    黃蟬笑:「對,就憑了這一點,我才能向最高當局說情,閣下才能全身而退。」

    白素道:「你們準備不論真假,另立二活佛,這三件東西,也沒有甚麼用處了。」

    黃蟬搖頭:「太有用了。那鈴不知是甚麼合金所鑄,所發出的聲音,音頻極高,世
上獨一無二,教中都知道是二活佛的遺物,那簇花據說千年不謝,也是神花,我們找到
了靈童,再教他當眾認出兩件法物,他二活佛的地位,就舉世公認,誰也搶不走——即
使真正二活佛的轉世,也搶不了他的地位,這間接是郭先生的功勞!」

    我冷冷地道:「直接,自然是你的功勞了。」

    黃蟬很是佻皮地向我福了一福:「這是小女子應盡的責任!」

    我沒好氣:「還有那隻斷掌呢?準備如何利用?」

    黃蟬笑得甜:「我想不出有甚麼用處來,衛先生可有甚麼提議?」

    我又悶哼了一聲,黃蟬一副大穫全勝的姿態,一路嬌笑著,走了出去——她厲害在
並沒有警告我們甚麼,只是把事實全部攤開來,好叫我們知難而退。

    的確,事情正如她所說,真正的二活佛轉世,就算能在這個典禮之中出現,也不會
有機會。二活佛所說的「適當時機」,已不存在了。

    我和白素的心情都很沉重,事情看來像是壞在小郭手裏,但實在又不關他的事,我
問他:「你是怎麼一下子找到那三件物事的?」

    小郭仍有氣:「我可不知道甚麼三件法物,只知道是一隻長盒子!」

    我道:「好了,當時對你略有隱瞞,是為了事關重大,況且你去找人,不是找物!


    小郭嘆了一贅:「那長盒子是一個大線索,根據你的敘述,衛七帶著它登船,等到
落船時,身邊已沒有了,他不會把盒子留在船上,唯一的可能——」

    我失聲叫:「沉到河中去了!」

    小郭一翻眼:「那還用說!舊時船上,都有油布,桐油泥灰的補漏,那是防水的好
材料,又有壓艙的大石,將盒子密封了,綁上石塊,沉到河底去,是最好的保管方法!
那一段水路又不是太長,我僱了八九十人逐尺找,第四天就把它撈了起來。」

    我和白素互望,我用力一頓足:「那怎麼又會驚動了那樣的高層?」

    小郭恨恨地道:「這就要怪你了,你沒告訴我那盒中是甚麼,我打開盒子一看,莫
名其妙,只猜到那是喇嘛教中的東西,那鈴,那花倒也罷了,那隻斷掌,我可以發誓,
確是人的手掌,只差沒有溫度了。」

    我駭然;「你敢去碰它?」

    小郭倒老實:「也猶豫了很久,像是有生命一樣。」

    我苦笑:「於是你帶著它們,去找喇嘛教?」

    小郭點頭:「才到了一座喇嘛寺,幾個老喇嘛一看,就認出了銅鈴是二活佛的遺物
。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他們都對我客氣之極,又有了不少老喇嘛來,紛紛問我這三件
物事的來歷,我就照實說了,第三天,我就啷噹入獄了。要是我早知道這三件物事如此
重要,一得了手,立刻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我也絕想不到向小郭守了一些秘密,會有這樣的後果,只好一聲不出。

    小郭又道:「花和手掌,都是有生命的,何以經過那麼多年,生命在它們身上,只
是凝止,並未消失?」

    我駭然道:「你說甚麼啊,手掌有甚麼生命?人才是有生命的。」

    小郭很固執:「手掌的情形,和花一樣,花被剪下來,生命還在,手掌被切下來,
自然也有它的生命,何以生命竟然凝止,像是隨時可以再生?」.

    我答不出來,白素平靜地道:「或許,這就是活佛的超自然能力!」

    小郭呆了半晌,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因為白素的話,雖然是唯一的解釋,但也難
以接受。

    我再問:「東西給你找到了,人呢?可有訊息?」

    小郭搖頭:「沒有,問了幾個老人,有的還記得有外地人帶了一個可愛的女嬰來找
奶媽的事,那陌生人第二天,把女嬰留在莊主家裏就走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嘆了一聲,小郭忽然現出了很是古怪的神情:「那女嬰成了莊主的義女,跟著莊
主姓穆,你猜,莊主為她取了一個甚麼名字?」

    我不耐煩:「誰能猜得到?」

    白素忽然驚訝地道:「莫非叫秀珍。」

    小郭用力一拍大腿:「正是!」

    我呆了一呆:「就是教紅綾潛水,最近又借超等小飛機給我的穆秀珍?我怎麼不知
道她是我的同鄉?只怕是同名同姓吧!」

    白素道:「總有機會見到她的,一間就知——這裏面,不知道又有甚麼故事了!」

    我感到世事真是不可思議之至,除了不住搖頭之外,別無反應。

    小郭走後,我才懊喪之至:「我壞了二活佛的大事,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他們的手
中!」

    白素道:「也不見得,天機玄妙得很,或許正要有如此一個曲折,到時二活佛一出
現,東西現成在那裏,更方便些!」

    我望了白素半晌:「現在你還認為有那『適當時機』的存在?」

    白素點頭,我叫了起來:「你沒聽黃蟬的計劃?他們都安排好了!」

    白素語意堅定:「可是你別忘了,不論他們怎麼安排,他們都不知道暗號第二,只
有二活佛才知道。我相信到時,暗號第二一定會發生巨大的作用,使他們的一切安排都
崩潰!」

    我沒好氣:「會出現甚麼情形?」

    白素搖頭:「非但我不知道,連大活佛也不知道,只有二活佛一個人才知道。」

    白素的回答,無可反駁。

    到時,會有甚麼事情發生,也只有等到時才知道了。現在,只能設想。原則是:二
活佛一再有行動,一定能使人人都確認他的地位。

    各位,我記述故事,都是在整個事件解決之後。才記述出來,所以都有頭有尾,唯
獨這個故事,到此暫告結束,因為那「適當時候」還沒有來臨,還沒有發生的事,我當
然不能先記述出來。

    這個「適當時候」一定會來臨的,而且,正如黃蟬所說,規模會很大。或許,到時
所發生的事,一剎那間,就可以傳遍全世界,那也就不必我再來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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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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