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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大秘密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大秘密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甚麼人是甚麼人的兒子,或甚麼人不是甚麼人的兒子,本來是最小的小事,只和甚
麼人和甚麼人有關。可是在某種情形之下,這種只是甚麼人和甚麼人之間的事,都可以
成為影響到數以萬萬計的人的大事。

    怪之極矣,是不是?

    而這種怪事,就是整部中國的歷史。

    希望這種歷史,早已終結,所以,這個故事,只是一個幻想故事——因為事實證明
,並未結束。

衛斯理

                                    一九九一‧九月二十日八時五十三分三十九秒

第一部:紅綾提出第一個要求

    秘密可不可以分大小呢?習慣上可以這樣說,但實際上,秘密就是秘密,根本沒有
大小之分。

    或曰,容易被人知道的是小秘密,難為人知的是人秘密。這樣的說法,也有問題,
因為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全在於不為人知。

    一旦為人所知,如的過程是容易也好,是艱難也好,都不相干,為人所知,就不成
其為秘密了,還有甚麼大小之分。

    秘密若是為一個人以上所擁有,那也不能算是甚麼秘密——你知我知,再加上天知
地知,那算是甚麼秘密?

    真正的秘密,只有一個人知。而真正的秘密有時會洩露,唯一的原因,是由於秘密
的擁有者,自己出賣了自己,自己首先把秘密說給了另外一個人聽。

    「告訴你一個秘密,只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千萬不能傳開去。」

    這樣的話一出口,秘密從此公開——連你自己都守不住秘密,怎麼還能希望別人代
你守秘密呢?

    所以,如果不想秘密公開,就必須維持真正秘密的原則:只有一個人知道。

    把秘密藏在心底,會形成很痛苦的一種感覺,會渴望有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真有
這種情形出現,秘密的防線已經崩潰了。

    既然秘密沒有大小之分,而仍然把故事命名為「大秘密」,是由於這個故事牽涉的
一項秘密,簡直是難以想像,情況奇特到了這種地步:就算當事人把這個秘密向全世界
人宣布,也不會有人相信。

    而且,這個秘密怪在有時間性,若干年前被揭露,和若干年之後被揭露,差別極大
,可以影響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可以影響人類的歷史。

    在這樣的一宗秘密之上,加上一個「大」字,那是表示它和所有其他的秘密不同。
如何不同法?請看故事,主要情節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說完,但偏要慢慢地說。

    且說衛斯理傳奇,故事的敘述,一個接一個,所以在一個新的故事開始之前,往往
有前一個故事一些未了之事作引子。

    引子中敘述的事,有的和新故事有關,有的可能全然無關——那都不重要,有一些
事,需要敘述的,當然都要說出來。

    我、白素、紅綾、藍絲、猛哥,一行五人,在弄清楚了藍絲的身世,藍絲又提供了
方法,也很有希望可以找到她父親之後,各人回到藍家峒。

    一進藍家峒,十二天官的神情緊張莫名,十二人行動一致,而且快速無比,一下子
就把藍絲圍在中心,而且,十二人的視線,一起投向猛哥,眼神很是複雜,又有恐懼,
又有害怕,又有敵意,卻顯然不敢把敵意擴大。

    紅綾在一旁,看到了這種情形,大是有趣,把眼睜得極大。

    猛哥不等十二天官開口,就道:「各位放心,藍絲姑娘是天賜給你們的女兒,我雖
然和她很有淵源,但絕不會把她在你們手裏搶走。」

    猛哥這幾句話一出口,十二天官大大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是怕猛哥把藍絲搶走
,他們早知藍絲和蠱苗有關,見到蠱苗族長親臨,心中就大是緊張。藍絲又跟著離去了
那麼久,回來時神情又很是異樣,十二天官以為藍絲和猛哥已有了協議,要離開他們,
所以才大是緊張,若真的是這樣,他們會不惜翻臉,要力爭藍絲。

    如今猛哥這樣一說,證明了一切都是他們瞎想的,自然大是放心。也由於剛才實在
太緊張了,一下子放下了心頭大石,人人都神情激動,甚至有眼角湧出了淚水來的。

    藍絲看到了這等情形,也激動之極,她張開雙臂,十三個人擁成一團,藍絲擠在十
二天官的中間,索性放聲大哭了起來。

    紅綾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頻問:「她為甚麼哭?藍絲為甚麼哭?」

    這個問題,我和白素自然都知道答案——藍絲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感觸良多
,早就想大哭一場了,但是沒有「觸媒」,直到十二天官那麼緊張她,她才感情澎湃,
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大哭了起來。

    不過這種複雜的感情,向紅綾說,她也無法明白,我就回答:「她心裏不快樂,所
以哭。」

    紅綾更不明白:「她為甚麼不快樂?十二天官對她不好嗎?」

    我苦笑,正因為十二天官對她太好,所以藍絲才哭,這道理要解釋起來更難了,我
只好道:「不是,藍絲很快就會不哭了,你看。」

    那時,藍絲在十二天官的擁抱之下,已經破涕為笑。紅綾抓著頭,一副不理解的神
情。

    這時,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怪臉,意思是說,看,和寶貝女兒相處,不容易吧。

    不容易是實際存在的問題,但我也不以為會有甚麼困難,所以我也還以一個鬼臉,
表示再難,我也可以應付。白素扁了扁嘴,表示「咱們走著瞧。」藍絲止住了哭聲之後
,就咭咭呱呱,向十二天官敘述她的身世,又奔過來,把白素拉到十二天官面前,很驕
傲地道:「我媽媽的樣貌,和她相像。」

    十二天官又是高興,又是驚訝,不住發出「啊啊」的聲音。

    藍絲又介紹了她和我、白素以及紅綾的親屬關係,雖然淚痕宛然,但可以看出,她
高興多而悲戚少。

    我這時才留意到,藍絲和白素並不相似,反倒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當年來造訪的何
先達的那種俊朗的影子——遺傳因子真是奇妙之極。

    藍絲簡單地把她的身世說完,卻並沒有多說何先達為何懺悔的事。十二天官大是興
奮:「放心,只要有這個人在,一定能把他找出來。」

    藍絲猶豫了一下:「他不是很肯見人,武功又高,不要太勉強了,總要他自願才好
。」

    十二天官中那個長臉女人道:「就算你生身之父來了,我們——」

    藍絲不等地說完,就大聲道:「我永遠是你們的女兒。」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右手高舉,做了一個看來古怪的手勢,那必然是一個十分嚴肅
的誓言手勢,所以十二天官又大聲歡呼。他們又一起來到了猛哥的身前,用極恭敬的神
態和語氣道:「雖說是天賜的,但也要借你之手,十二天官終生感激。」

    看到十二天官那樣真誠對藍絲的態度,我心中陡然有一股衝動:把紅綾托給他們算
了。他們必然會盡心盡意對紅綾,一如他們對藍絲。

    白素在我的身邊,她顯然知道我在想甚麼,所以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提醒我不可
再想下去。

    十二天官謝完了猛哥,又向我和白素走來,個個眉開眼笑,一副喜心翻倒,想說甚
麼,又不知道怎麼才好的神情。白素應付這種場面的本領在我之上,她迎了上去,也是
滿面笑容:「我們從此也是自己人了,藍絲是你們的女兒,又是我的表妹,我們全是一
家人。」

    白素和十二天官,自然並無血緣的親屬關係,但是說是一家人、自己人,倒也無不
可。而最主要的是,白素的話,說出了十二天官心中想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的話
,所以,他們的高興,難以形容,個個激動無比。

    正好有人捧了大竹筒盛載的酒來,十二天官接過來,大家就開懷暢飲。

    這種情景,本來是充滿了歡愉氣氛的,我也受了感染,大口喝了幾口酒,全身都暖
烘烘地,很是舒服。可是我向白素望去,卻見她眉心打結,雖然並無悲戚之容,但總和
那麼歡愉的場面,有點格格不入。

    我來到她的身邊,循她的視線看去,看是甚麼現象惹得她不快。

    只見白素的視線,一直落在紅綾的身上,紅綾那時,捧著一竹筒酒,正和一個身形
很是粗壯的十二天官之一,在對飲,兩人都高同捧著竹筒,酒像是泉水一樣流下來,流
進他們的口中,兩人大口大口吞著,發出「嘓嘟」、「嘓嘟」的聲音,在他們的身邊,
圍了不少人,都在鼓噪喧嘩,大聲叫好。

    不知為了甚麼,地無分南北,人不論中西,都會有這種興高采烈、熱鬧無比的轟飲
場面出現。

    轉眼之間,竹筒之中,再沒有酒流出,紅綾和那天官各自一聲怪叫,立時又有人送
上酒去。我身邊的白素踏前一步,我不等她出聲,就一把將她拉住,沉聲道:「喝酒最
多醉,不會死的。」

    白素頓足:「這像話嗎?我早就發現她很是貪酒,竟到了這種程度,至少該告訴她
,這是酗酒,是一種很壞很壞的行為。」

    我苦笑:「何必一定要現場教育?等她第二天頭痛欲裂時再說,不是更有效果嗎?


    白素緊抿著嘴,眼看在眾人的呼叫聲中,第二竹筒的烈酒,又被灌了個涓滴不剩,
紅綾伸手一抹口,大聲酣呼:「拿酒來。」

    我看到這裏,也不禁長嘆:「真是嘆為觀止,想當年,丐幫幫主喬峰和契丹十八騎
,在少林寺前喝酒的氣概,也不過如此了。」

    白素狠很地瞪了我一眼:「還有心情說俏皮話。」

    我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全是汗,可知她心情確然十分激動。我忙道:「她
肯不要銀猿,要爸爸媽媽,這已是大進步了。」

    白素頓足:「看她這樣喝下去,怎麼得了?」

    我也在想,該用甚麼方法去阻止紅綾繼續拚酒才好,一抬頭間,發現已不必我再努
力了——和她在鬥酒的那天官,身子已向後倒去,竹筒歪在一邊,酒流了一地。

    而紅綾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兀自把尚餘的半筒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然後,雙手拍
打著自己的胸口,發出驚人的聲響。

    看到這等情形,我也不免有「吾不欲觀之矣」,想掩眼轉過頭去,可是我卻也看出
,紅綾真正完全沉浸在快樂之中——這樣的快樂,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是不是能享
受到三次。

    許多人湧上去,把紅綾抬了起來,拋向上,又接住,再拋起,紅綾發出驚天動地的
吼叫聲。

    我向面色越來越難看的白素道:「看到沒有,她屬於這裏。」白素冷冷地道:「她
如果在運動場上奪標,也能有這樣的待遇。」

    我沒有出聲。我知道,藍絲和十二天官的問題解決了之後,紅綾的問題又會擺在面
前,那是避無可避的事。白素還想說甚麼,我也有話說,兩人同時開口,看到對方正要
說話,也就停了下來讓對方說,就在這一耽擱之間,只聞得一蓬酒味聾到,紅綾已奔到
了我們的面前。

    由於興奮,她滿臉通紅,汗水涔涔,笑逐顏開,全身酒味,造型之古怪,別說沒有
一絲一毫大家閨秀的風範,簡直無法分類。

    我看了之後,也不禁暗暗搖頭,她卻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為她傷腦筋,嘻著一張大
口,酒氣噴人:「那天官說他酒量好,哈哈哈。」

    白素不說話,只是望著我,我不忍掃她的興,但也不得不道:「喝酒多了,對身體
不好。」

    紅綾一揚手:「那醉了的天官說,他的師傅,一天至少要喝十筒酒,身體好得像鐵
打的一樣。」

    那「醉倒的天官」的師傅,自然是老十二天官之一。老十二天官是身負絕藝,縱橫
江湖的人物,在這一類江湖豪客之中,頗有酒量之豪,匪夷所思者,我就會親眼見過一
名燕趙大漢,一腳踏在板凳上,姿態不變,一口氣豪飲了十七碗白乾,臉不紅氣不喘的
。紅綾這時所說的,當然可能是事實。

    但是我仍然不能表示同意。

    (這真是很無奈的事,也很悲哀——何以父女之間竟不能隨心所欲地交談,非得按
照一些不知由甚麼人訂下的規範來教育她呢?)

    當下我道:「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甚麼可以作準的了。」

    我當時只不過是隨便一說,也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紅綾聽了之後,側著頭,略想
了一想,也沒有再說甚麼。那三大筒烈酒,足可以令一頭水牛醉倒,可是看來紅綾的酒
量之高,超乎我的想像,看來她只是略有酒意而已,至少她們可以覺察到白素神色有點
不善,而且,她也知道如何能使白素高興。

    所以,她挨向白素,拉起白素的衣襟來抹汗,咧著嘴向白素傻傻地笑,白素忙替她
抹汗,拍著她的背:「別喝太多的酒了。」

    紅綾大聲答應著,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用心觀察,發現紅綾有一個好處,她答應
了不再喝酒,當真說得出做得到,好幾次,竹筒已傳到了牠的手中,她舉筒想喝,可是
向白素那裏望一下,又把竹筒交給了別人。而更難得的是她在那樣做了之後,一點也沒
有不高興之感,一樣大聲酣呼,痛快淋漓。

    白素表現得很沉默,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不能再讓她留在苗疆了,回家去,她
很快就能適應文明人的生活。」

    看來,要白素改變主意,絕無可能,這時,輪到我默然了。白素又補充:「我對她
說過,她對於文明人的生活,很有興趣。」

    我道:「只要她不是只是感到新奇就好。」

    白素一字一頓:「她會適應,也必須適應。」

    我對白素的這句話,同意上半句,而不同意下半句,可是我沒有出聲,因為我想,
如果適應,自然好,不適應,她也可以隨時回苗疆來。

    這時,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參加狂歡的苗人越來越多,我和白素被請到了一個草
棚之中,有豐富的食物在等著我們。

    我抓起了一隻不知是甚麼動物半焦的腿,大口啃著,白素只是斯文地把山雞撕來吃
。不一會,藍絲進來,她也俏臉通紅,神情興奮,坐在白素身邊:「要是小寶在,他一
定高興極了。」

    我哈哈一笑:「我決定回去之後,不對小寶說你和我們的關係。」

    藍絲笑道:「你們忍得住不說,紅綾一定忍不住。」

    我呆了一呆,向白素望了一眼,心想:原來你早已決定了要帶女兒回家,卻不對我
說。

    可是我一望之下,立即知道自己想錯了,因為白素一聽得藍絲這樣說,神情竟是大
喜過望,一伸手,握住了藍絲的手:「這……這是她說的?」

    藍絲點頭:「是她說的,她說,一到,就按住小寶的頭,叫他叩頭,就把我是她的
甚麼人,告訴小寶。」

    白素笑容滿面,問我道:「聽,這孩子願意跟我們回家了——我甚至還沒有向她提
出來。」

    我點頭:「我並沒有和你站在相反的立場——只要她自己高興,只要她快樂,我們
的立場一致。」

    白素大是高興,向廣場上去找尋紅綾的下落。這時,廣場上已燃起了許多篝火,火
光熊熊,人影晃動,很難認人,正在找著,只見紅緩和十二天官,一起向我們所在的草
棚走來。

    十二天官排成了三排,每排四個人,很是整齊,卻由紅綾帶著頭。十二天官個個神
情肅穆,紅綾則仍是一副笑嘻嘻地,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神情,奇在她的手上,捧著一
個布包。

    一見這等陣仗,我可以知道必然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首先向藍絲望去,只見藍絲也
面有訝色,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再向白素望去,她也惘然。由於十二天官來得隆重,所以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
紅綾來到了草棚,仍然把那布包捧在手上,這時我才看出,那包裹是用一幅刺繡來包著
的,但是那刺繡也十分殘舊,顏色模糊,所以也看不清有點甚麼繡在上頭。

    十二天官跟著也是走了進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只有等他們先開口。

    開口的是那個瘦老頭(他們各有名字,我也記住了,可是提他們的名字,沒有意義
,還是提他們的特徵,容易記住誰是誰),他踏前一步,道:「剛才紅綾說,衛先生說
了:『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甚麼可以作準的了』。」

    我一聽,心中就不禁一凜,我確是這樣說過,莫非十二天官對我這句話表示不滿,
興問罪之師來了?如果是這樣,那未免小題大做了。

    我維持著笑容:「是,紅綾剛才酒喝多了,我勸她不可以前輩人物的每一種行為作
準。」

    我自問解釋得很是得體。可是十二天官根本不聽我的解釋,只是自顧自嘆了一口氣
,仍由那瘦老頭說話:「老十二天官縱橫江湖,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們迫不得已,才在
苗疆落了難,收了我們為傳人。老十二天官臨死之前,曾有一番吩咐——」他說到這裏
,頓了一頓,神情更是莊嚴。

    這時,我也看出,他們是有事要找我商量,並不是為了我的那句話來找麻煩的。白
素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道:「大家坐下來好說話。」

    十二天官坐了下來,紅綾來到藍絲的身邊坐了下來。藍絲指著她手中的包裹,紅綾
卻向十二天官指了一下,說明那是十二天官的東西。

    大家都坐下之後,那瘦老頭續道:「老十二天官臨終,曾說,他們一生所做的大事
,都由其中一位,摘要記了下來。吩咐我們有機會,去找一個極可靠的人,整理一下,
公諸於世——」

    他那幾句話,說得很是生硬,顯然那不屬於他自己的語言,而是生吞活剝,硬生生
背熬了的。

    我一聽,就吃了一驚,失聲道:「有這等事?」

    瘦老頭道:「是,老十二天官中有一位,在傷好了之後就一直在寫寫寫,寫了很多
,全在這裏面。」

    他說著,向紅綾手中的包裹指了一指。

    紅綾一昂頭:「他們說,你是他們最相信的人,他們求你,你不肯答應,我來求你
,你一定會答應。」

    紅綾這句話一出口,十二天官大有尷尬神色——紅綾天真無機心,正合了「叫他不
要說的那句話都說了」的情形。

    我忙道:「這位前輩的記述,只怕許多事和天官門的秘密有關,外人不便隨便看,
還是你們自己留著的好。」

    瘦老頭忙道:「老十二天官並沒有教我們認漢字。而且,天官門早已沒有了,也就
沒有甚麼隱秘可言。」

    他一面說,一面有所動作,紅綾卻已叫了出來:「你別踢我,我會說。」

    她把那包裹在我面前一放:「天官說,女兒有事請求爸爸,沒有不答應的,是不是
?」

    我為難之極——天官們在江湖上詭異神秘,殺人如麻,結仇極多。雖說事隔多年,
但難保沒有仇家在含辛茹苦等著報仇的,我如果一沾上了手,風聲傳了出去,誰知道會
帶來甚麼樣的麻煩。

    若是十二天官自己來求我,早已被我一口回絕,可是他們偏拉了紅綾來出頭,我若
是拒絕,這是紅綾對我的第一個要求,豈非令她大失所望?

第二部:十二天官的名字出典極古

    白素在這時,替我解了圍,她道:「紅綾這話說得對,可也不是全對。不過你爸爸
一定會答應。」

    她向我望來,我明白她的意思,是答應了,不會有甚麼害處,只要我們不說,誰也
不會知道。

    所以,我點了點頭,紅綾大喜,一下子撲了過來,摟住了我的頭,親熱無比,她任
務完成,又跳蹦出了草棚。

    十二天官鬆了一口氣,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打開包裹來,我解開了那幅刺繡,就
看到了一隻玉盒。

    那玉盒相當大,有四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寬和高,玉質晶瑩透徹,竟是罕見的美玉


    白素在一旁,抖開了那幅刺繡,我和她同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

    那刺繡約有一公尺見方,正中繡著「天官門」三個篆字,字旁繡著十二個方格,呈
圓圈狀排列,每個方格之中,都有兩個或三個篆字繡著,有好幾個,我竟然一下子認不
出那是甚麼字來。

    但是只要大多數字都可以認得出來,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字的全部意義。而要認出大
多數字,也是很容易的事——在方格的四周,有簡單但是明瞭的動物圖案,一望而知牠
們是甚麼,那是十二種不同的動物,代表了地支,也就是俗稱十二生肖的鼠、牛、虎…


    在那幅刺繡的一邊,還有一些帶子,我失聲道:「這是一面令旗。」

    白素立時同意:「是,這是天官門的令旗。」

    江湖上的各門各派,各幫各會,都有自己的信物,務求一展示,就天下皆知。這面
天官門的令旗,如今看來殘舊不堪,在藍家峒隱藏了幾十年,若不知來歷,只當是一幅
發了霉的刺繡。但是知道它的來歷,可以想像它當年迎風展飛,黑白兩道莫不趨避的神
威,令旗一到,十二天官令出必行,取命奪魂,誰人不驚。

    我伸手在令旗上輕輕撫摸著,同時,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我剛才還說
,十二天官各有名字,但是名字並沒有意義,這時,才知道自己錯了。十二天官各自向
我自報姓名,我以為那是「布努」的發音,反正聽來很不順耳,以為那只是他們的苗人
的名字。

    可是此際,看到了繡在令旗上,那十二個方格中的篆字,才知道大謬不然。

    十二天官的名字,不但有出典,而且出典極古,出自《爾雅》,是中國古代陰陽家
和古天文學家共認的專門名詞:大歲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在寅曰「攝
提格」——這個詞比較普遍,因為屈原在他的長詩《離騷》中提及過。

    在卯曰「單閼」,在辰曰「執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
「協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閹茂」,在亥曰「大淵獻」。

    我再向十二天官看去,發現他們各自的外形,也和那十二種生物很是吻合,瘦老頭
又乾又瘦,是十二天官之首,形像就像鼠(子),那個和紅綾拚酒,醉倒在地的壯漢,
看來就像是一頭大牯牛,他兀自還有醉意,連眼都不是很睜停開。我知道自己犯了錯,
可是仔細想想,也實在不能怪我,試想,當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苗人,向你介紹他自己
的名字是「協洽」的時候,誰會想得到他的名字,是來自歷史悠遠到了難以查考的古書
《爾雅》之中的呢?

    不過我並不因之原諒自己,而且很感到自以為是的可怕——一心認定是這樣,可是
事實完全相反,在一些情形下,可以形成可怕的結果,變成巨大的災禍。當下,我吸了
一口氣,白素已小心地把那令旗,摺了起來,同時,也向我略伸了伸舌頭,顯然她也沒
把十二天官的名字當作一回事,現在才知大有來歷。

    後來,白素笑著說:「看來,十二天官一代傳一代,名字都是固定的。不但名字固
定,而且外型也要吻合,可能是選擇傳人的時候,早已揀定了的——乾瘦的孩子是猴,
胖孩子是豬。」

    我沒有異議,從現在的十二天官的外型來看,這種說法,可以成立。

    當下,我恭而敬之地揭開了玉盒的蓋子——我的恭敬態度,令十二天官很是高興。

    使我和白素大為吃驚的是,那麼大的一隻玉盒之中,竟是滿滿的玉版紙——那種紙
又薄又韌,是古紙中的極品。而更令人吃驚的是,紙用白絲線裝釘得很整齊的十二冊,
隨便拿一冊起來翻翻,每一頁之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雖然小,可是工
整秀麗之極,單是字的本身,已是中國書法藝術上的瑰寶——古人常說,「蠅頭小楷」
,在這十二冊上的字,比蠅頭還小,只如芝麻般大,可是定神看去,每一個字都疏而不
密,大具氣勢,彷彿還有不知道多少空間,可供圍旋馳騁,若不是真正在書法藝術上有
極高造詣的人,這樣的字,半個也寫不出來,別說這裏至少有十萬字以上了。

    我和白素的驚呆神態,當然都落到了十二天官的眼中,他們幾乎齊聲問:「怎麼啦
?」

    我一字一頓:「老十二天官之中,竟然有這樣的人才。他們的事,不應該湮沒,我
會好好拜讀,而且盡力整理出來,使他們的聲名,重彰天下。」

    十二天官個個手舞足蹈,高興莫名,瘦老頭道:「師傅臨死之時,曾說就是這一件
心願未了。如今他們在天之靈,必然大為高興了。」

    我當時,只是看到書法的精美絕倫,並沒有看內容,就立刻作出了豪言狀語式的承
諾。

    後來,我和白素,仔細地把那十二冊,至少有二十多萬字的記錄看完,這才知自己
當日所作的承諾,是何等草率。老十二天官記錄下來的一切,經過了半個世紀之後,當
然都成了歷史。可是其中牽涉到近代史上人物之多,牽涉到的事件之多,令人氣都透不
過來。

    而且,許多許多事件,許多許多人物,如果相信了老十二天官的記錄,就根本不必
唸近代史了,相比較之下,十之八九的所謂「史實」,都有不可告人,甚至和表面現象
完全相反的事實經過。

    這些資料,如果整理出來,會引起近代史研究上的極度混亂。而且,半個世紀畢竟
不是太久,也自然會引起難以估計的咒罵和譏嘲。

    那一些,是無論如何不能公開發表的了。

    還有許多,是江湖上的爭鬥殘殺,爭金奪利,精采紛呈,有離奇到難以想像的,再
就是他們如何和軍隊對抗的經過了。

    這兩部分,倒可以選擇整理,公諸天下,至少,他們的經歷之奇,會看得人如癡如
醉。

    這自然是後話了,當時,就算想到日後有關於十二天官的記述出現,也必然不屬於
衛斯理故事的範圍。因為那是十二天官的歷史,和我無關。可是世事有時也真難料得很


    當時,我們只是略翻了一翻,便再把玉盒的蓋子蓋好,這玉盒,不久就起了一個意
想不到的作用,那是白素想出來的。

    狂歡竟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之後,看到白素已不在身邊,走出屋子,迎著
朝霞,空氣清新無比,一面深深吸著氣,看到紅綾和白素,正並肩自林子中走出來,紅
綾手中,拿了一大紮野花,白素正在對她道:「你可有甚麼東西要帶走的?」

    紅綾大是奇怪:「你不是說文明世界甚麼都有嗎?還要帶甚麼?」

    我迎了上去:「文明世界有很多東西,這裏沒有。這裏也有很多東西,文明世界沒
有。」

    紅綾似明非明,只是睜大了眼睛,從她澄澈的眼光之中,可以看出她的機靈和聰穎
,她道:「要是我不喜歡文明世界,我可以回來。」

    白素糾正她的話:「要是你經過了真正的努力,實在仍然不喜歡,你可以回來。」

    紅綾側著頭,很認真地在想,同時向我望來——她很聰明,知道在我這裏,經常可
以有一些「討價還價」的餘地。可是這時,白素在我身邊,以她的手指抵在我腰際的「
笑腰穴」上。我知道,只要我一開口,她必然發力,我就會不由自主,哈哈大笑,根本
說不了話,所以,還是不開口的好。

    紅綾見我沒有甚麼反應,她又想了一會,也就同意了白素的說話,她一面點頭,一
面道:「好。」

    白素滿心歡喜,我卻大有隱憂,因為把紅綾帶到文明世界去,會有甚麼後果,誰都
不能想像。

    藍絲這時也走了過來,神情很黯然:「真想跟你們一起去看小寶,可是功課到了緊
要關頭,非但走不開,還要有七七四十九天,與世隔絕的修煉。」

    想起降頭術的神秘,我和白素也無從置喙,只好安慰她:「像是凡人修仙一樣,過
了九九八十一關,就歷劫成仙,變為大降頭師了。」

    白素接了上去:「到那時,一定第一時間,接你見小寶,或是送小寶來見你。你和
小寶之間,已經再也沒有障礙了,你應該高興才是。」藍絲一聽,就笑了起來,她雖然
在血統上不是苗人,但是從小在藍家峒長大,當然和真正的苗女無異,性情也相近,這
時迎著朝陽一笑,燦若雲霞,十分奪目。

    十二天官也來了,峒主也來了,許多苗人圍了上來,紅綾在這裏住久了,也認識了
許多人,個個都爭著來和她惜別,紅綾並不傷感,但也不拒絕和人親熱。十二天官中的
那瘦老頭提議:「有一柄苗刀,最好的,曾給溫寶裕帶在身上去盤天梯,是我們給藍絲
準備的,現在想送給紅綾留念。」

    這個提議,不單是白素,連我也嚇了一跳,雙手連搖:「不必了。不必了。苗刀對
苗人有特殊的意義,還是留給藍絲的好。」

    十二天官想了一想,總算收回了提議——老實說,不單是我,連一向泰山崩於前而
色不變的白素,也說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試想,紅綾赤手空拳,到了文明世界,會發生甚麼事,已經難以想像,她要是再隨
身帶上一柄鋒利無匹的苗刀,那是甚麼驚心情景。

    擾攘良久,我、白素、紅綾和藍絲,上了直升機,猛哥和他的隨從,昨晚已然離去
,據藍絲說,猛哥會依計行事,因為他非找到何先達不可,不然,就只好一直在千山萬
巒之中,做他的流浪族長了。

    十二天官在直升機升空之後,一直翹首相望。藍絲駕機,她送我們到機場之後,還
要駕直升機回藍家峒,然後再去進修她的降頭術課程。

    紅綾從機場進入城市,是乘搭了陳耳安排的警車——必須在這個城市中停留兩天,
因為要替紅綾準備「旅遊證件」,這是文明人的麻煩,猴子從這座山跳到那座山,不需
證件,人從這裏到那裏,就要證件。

    通過陳耳在警界的影響力,猜王降頭師的地位,要替紅綾準備證件,並非難事。而
在這兩天中。我和白素就使紅綾初步接觸文明。

    在這之前,我和白素都不免很緊張,不知紅綾在進入了文明社會之後,會有甚麼樣
的反應。

    可是,情形卻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在苗疆的時候,紅綾的行動,仍然活脫是
一個大野人,動作的幅度大,鮮蹦活跳,沒有片刻的安靜,經常無緣無故,一跳就是一
公尺高,翻起筋斗來就是十七八個,還擅於用各種聲音來表示她的心情。

    用聲音來表示喜怒哀樂,本來是人類的行為,可是她或是吼叫,或是尖叫,或是轟
笑,聲量極高,震耳欲聾,溫寶裕令堂大人的尖叫聲,本來已是夠駭人的了,可是若和
紅綾相比較,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如蚊鳴之遇獅吼,差之遠矣。

    還有許許多多,對紅綾來說,再自然不過的行動,一放在文明社會之中,莫不驚世
駭俗,會趕到擾亂社會秩序的惡果。

    所以,當白素在教她到了文明社會之後,應該怎樣,應該如何之時,我雖然看出紅
綾一副搔耳撓腮,不耐煩的樣子,但是也不出聲,任由白素教她。

    同時,我和白素兩人,也有了默契——我們兩人不離她左右,像她是嬰兒一樣地照
顯,那麼,就算她有不自覺的撒野行動,也可以及時制止。我們倒也相信她會聽話,會
盡量注意自己的行為,不會故意亂來的。

    有了這樣的防範,那是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了。

    到了機場,紅綾不是第一次來,陳耳她也見過,上了車,驅車直進市區,那時,正
是大白天,是城市最繁忙的時候,紅綾坐在白素的身邊,她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連
我坐在前面,也可以感覺得到。

    我立時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紅綾雙手抓住了窗子的邊,雙眼睜得老大,瞪著外面看
,她不住在看,看得幾乎連眼也不眨一下。

    那時,白素也在注視著她的舉動——她其實沒有甚麼行動,只是在看,在拚命地看
,用盡心神地看,一刻也不放過,甚麼也不放過地看著。

    當晚,在紅綾睡了之後,我和白素在離她的睡床不到三公尺處坐著喝酒,雖然經過
一日來的緊張「戒備」,十分疲倦,可是都不想休息。

    因為紅綾的表現,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那使我們感到興奮,精神也就處於亢奮的
狀態。

    一直到紅綾倦極而睡,她都行動正常之極,比一個天性文靜的女孩子更文靜。

    她只是不斷地看,不論在甚麼場合,她都是用心地看著,甚至於也不多問——有些
情形,我們肯定她不明白的,就講解給她聽,她也十分用心地聽著。

    而且最令人開心的是,由於她的外型,看來早已不是野人了,所以根本沒有引起人
群的特別注意,而且,也有些青年人,把目光投在她濃眉大眼的臉上,更有向她擠眉弄
眼的,紅綾自然渾然不覺。

    這時,看她在床上攤手攤腳地睡著,發出均勻的鼾聲,我和白素,和天下父母一般
,都有心滿意足之感。

    白素望著我笑:「酒店大堂一個小伙子向我們紅綾眨眼,你怎麼不給他一點教訓?


    我呵呵笑著:「你又何以不出手?」

    白素笑:「第一天平安度過——」

    我嘆了一聲:「但願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白素吸了一口氣:「她的情形,像是……像是……」

    她遲疑了一下,想不出甚麼適當的形容詞來。我接了上去:「像是一個機械人,正
通過一組攝錄裝置,把一切全部記錄下來,交由中樞機構去分析,化為資料,保存下來
,成為記錄。」

    我的比擬,聽來雖然怪異,但白素卻不住點頭:「她是那麼渴於吸收見到的一切,
可以想像,不久的將來,必然會有排山倒海一樣的疑問。」

    我搓了搓手:「這正是渴求知識的人得到知識的正常途徑。」

    白素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好久不說話,享受著難得的寧靜。

    接下來的一天半,情形相同。紅綾有一些反應,很出乎意料,例如在大規模的玩具
店中,紅綾對各種電子玩具,有興趣之至,但是對於女孩子普遍喜歡的各種絨毛動物,
卻厭惡得很,我把一隻大猴子推到她面前,她連聲道:「不要,不要,那是……那是…
…」

    白素忙在一旁解釋:「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殺死了一隻猴子製成的。」

    紅綾這才鬆了一口氣,我和白素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中都是同一主意:「千萬別帶
她去參觀有動物標本陳列的地方。」

    猜王隆頭師對紅綾也有興趣之極,紅綾對降頭師並不避忌,在降頭師身上的那些奇
蛇異蟲,紅綾在原始生活中不但見慣,而且只怕都曾嚼吃生吞過。

    猜王對紅綾的興趣高到了他甚至旁敲側擊道:「藍絲跟我為徒,已經快滿期了。這
年頭,徒弟找好師父難,師父找好徒弟也難啊。」

    一番話,說得我和白素,不約而同,裝成完全聽不懂,猜王「暗示」不成,也就沒
有繼續下去。在上了飛機之後,白素才鬆了一口氣:「一家人裏面,有一個降頭師就夠
了,總不成表妹是降頭師,女兒也是降頭師。」

    猜王倒也沒有生氣,反倒送了一件古怪的禮物給紅綾。那是一塊形狀扁平,作不規
則狀,大小如嬰兒手掌的一塊淡黃色的琥珀。

    在那塊琥珀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共有七隻小昆蟲在裏面。琥珀是樹脂形成的
,裏面有昆蟲,也並非罕見的物事,但出自猜王隆頭師之手,當然非同凡響。

    我和白素,暫時都不知那有甚麼特別用途,猜王也沒有說,等見了藍絲,一間之下
,自然會明白。

    得了那塊琥珀之後,紅綾十分喜歡,她一直沒有要我們買甚麼,那次卻指著一條鍊
子,說了一聲:「我要。」

    買了鍊子,琥珀上又有一個小孔,穿起來掛在頸際,倒是一件現成的別致飾物。

    在臨上大型客機之前,白素把那十二天官給的玉盒,鄭而重之交給紅綾:「這玉盒
給你保管,那是很重要的東西,藍家峒十二天官交給你的時候,曾對你說過甚麼來?」

    白素其實並不知道十二天官對紅綾曾說過甚麼,但是她根據當時的情形,推測到十
二天官必然曾說過一些話的。

    紅綾忙道:「十二天官說了,這盒子很重要,教了我一番話來求你們,我都說了。


    白素道:「你是成年人,要懂得做點負責的事,這玉盒很容易碎,你要小心保管。


    紅綾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大聲答應。我知道白素的意思,還是怕她在航機上闖禍
,所以派一件事給她做,她專心保管玉盒,自然心無旁騖了,這玉盒還有這種額外功用
,自然意想不到。

    不過,也有意料不到的事,由於我們走出陳耳陪同上機的,所以,很受到了些特別
的待遇,紅綾還可以去參觀駕駛艙——她也要帶了那玉盒去,倒引起了一陣緊張,我打
開玉盒讓機員看了,才釋了機員的懷疑。

    紅綾乘過直升機,大飛機對她來說,新之又新,她倒是全神貫注地看,很少發問。
而她忽然問了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再也想不到的。

    那時、飛機飛離了陸地,飛到了海洋的上空,她指著下面,駭然問:「那是甚麼?


    她見過河,見過瀑布,見過湖,可是沒有見過海,沒有見過那麼無邊無涯的一片大
水。

    要回答她這個問題,說簡單也可以,說不簡單也可以。白素找出了一隻小小的地球
儀來,開始不厭其詳地告訴她海洋是怎麼一回事。

    我之所以十分詳細地敘述這一切經過,是想概括地說明,我們如何把各種常識灌輸
進紅綾的腦中,而紅綾吸收知識的能力之強,也著實令人鼓舞。

    我們和紅綾之間,就是這樣地進行知識的傳授,把其中的一兩件經過說得詳細一些
,以後就可以簡略了,因為這些經過,畢竟和故事的情節無關,只是細節,有趣的不妨
多說,無趣的只宜簡略。

    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機,不過溫寶裕只要我不在,每隔幾小時,必然會用各種
通訊方法打聽我的下落,他一定第一時間可以知道我回來了。

    在門口,我們停了一停,仰頭望,可以望到一個窗子,當年,窗上的鋁條被撞開,
紅綾就是從那窗口,被她的外婆,陳大小姐帶到苗疆去的。

    現在,我們竟然能在經過了那麼久傷痛的歲月後,又把紅綾自苗疆帶了回來,怎不
叫人感慨萬分。

第三部:謎團終於解開了!

    在來到門口之前,我們已向紅綾介紹了誰是老蔡,而老蔡也早就在錄影帶中看過,
當年他替她洗澡換尿片,就在他在地上爬,讓她騎在背上的「小人兒」,現在是甚麼樣
子的,可是兩人相見時的情形,仍是令人難忘。

    一按門鈴,老蔡開門,紅綾本來站在我們的身後,我們兩人分了開來,好讓老蔡看
到紅綾。老蔡一見到紅綾,整個人像是觸了電一樣,直上直下,跳了一下,雙手張了開
來,伸向前,那種姿勢,十足像是一個「殭屍」,他雙眼發直,口張得老大,發出沒有
意義的古怪聲音,看他的樣子,像是要衝過來,可是雙腳卻釘在地上,再也難以挪動半
分。

    我和白素,不約而同,輕輕推了紅綾一下,紅綾現出極好奇的神情,打量著老蔡,
走到了老蔡的面前。老蔡已然淚流滿面,一聲「小人兒」在他的喉際打著滾,變成了莫
名其妙的聲音。

    等到紅綾來到了他的身前,老蔡的身子總算回復了活動能力。看來,他像是想把紅
綾抱起來,可是紅綾站在他的面前,比他高了兩個頭,又粗壯無比,老蔡哪裏有做手腳
處?

    紅綾則全然不知老蔡想做甚麼,只是看著覺得有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她
一笑,我和白素也覺得滑稽之極,也跟著笑,老蔡一面流淚,一面也忍不住呵呵哈哈笑
了起來。

    四個人笑成一團,在笑聲中進了屋子。才一進屋子,只聽得樓上一聲長嘯,嘯聲飛
舞直瀉而下,卻是溫寶裕自樓梯的扶手上直滑了下來,一躍而下,落在紅綾之前,手舞
足蹈,先是幾下「啊哈」,接著道:「真好,你終於來了。」說著,還揚手去拍打紅綾
的肩頭。

    紅綾看到了溫寶裕,也很高興,先也是手舞足蹈了一陣,但忽然收起了大動作。溫
寶裕並沒有注意到這改變,指著老蔡:「你該去看看他替你收拾的房間,他還把你當成
抱在懷裏的小孩子,哈哈,那張床,只夠放下你的一對腳。哈哈。」

    紅綾不但個子粗壯,更是手大腳大(腳更大),溫寶裕在取笑她,她也不以為意,
只是笑嘻嘻地望著他:「藍絲有一句話要我帶給你。」

    一聽到「藍絲」兩個字,說也奇怪,溫寶裕就像吞下了大量鎮靜劑一樣,陡然靜了
下來。

    我和白素一聽得紅綾這樣講。不禁大是意外,因為我們不知藍絲要紅綾帶來的一句
是甚麼話。而我和白素,決定了暫時不把藍絲的身世告訴溫寶裕——也沒有甚麼特別的
原因,只是想藍絲親口告訴他。

    所以我忙道:「紅綾,是甚麼話,先說給我聽。」

    我的意思是,如果藍絲要紅綾說的,就是她身世的秘密,那麼,就叫她不要說。

    誰知紅綾處事的方式,一是一,二是二,不會轉彎,我這樣一說,她大是奇怪:「
藍絲叫我告訴小寶,沒叫我告訴你。」

    我無法可施,攤了攤手:「那你就說吧。」

    小寶為人乖覺,已感到有些事會發生,所以他笑了一下:「怎麼,倒像是有甚麼大
秘密一樣。」

    紅綾指著小寶:「藍絲是這樣說的——」

    她說著,就學起藍絲的姿勢神情和語氣來:「小寶,你是紅綾的長輩了,要拿點好
樣子出來。」

    紅綾和藍絲,是從外形到內在,都截然不同約兩個女孩子,但紅綾是和猿猴在一起
長大的,猿猴有天生的摹仿本領,紅綾也學會了。所以這時,一擺出藍絲的樣子來,竟
然就維妙維肖,傳神之至。

    溫寶裕一聽,他再聰明,也無法明白那是甚麼意思。所以他問:「甚麼意思。」

    紅綾道:「我不知道,藍絲要我說的。」她說著,又轉過身來問我:「甚麼意思。


    我學著她:「我不知道,藍絲說的。」

    溫寶裕大叫一聲,一下子跳到了我的面前,大叫:「你知道的。」

    我承認:「是,我知道,可是不告訴你,卻又如何?」

    溫寶裕盯著我看了半晌,變換了千百種神情,表示他心中所思——我敢說其中有一
個想法,是想把我的頭用利斧劈開來,以取我腦中所藏的秘密。

    但是他也知道,不論他想了多少方法,絕無一件是可行的,所以他一頓足:「人與
人之間,只能間接溝通,真是落後。」

    這幾句話,紅綾不懂,就問:「甚麼意思?」

    溫寶裕滿臉堆笑:「你把你的話解釋給我聽,我也講給你聽。」

    紅綾搖頭:「我沒有說過甚麼,那只是藍絲的話。」

    溫寶裕抓著頭:「請你再說一遍。」

    紅綾就再裝成是藍絲,又說了一遍,看得一旁已擦乾眼淚的老蔡大樂:「小人兒在
幹甚麼。練『三娘教子』啊。小把戲又是甚麼長輩了?」

    溫寶裕呆了幾秒鐘,向白素望去。

    白素笑:「自己去想,想到了,會有趣得多——其實不難想,紅綾,走,看看你的
房間去。」

    白素伸手拉了紅綾向上走,我跟在後面,溫寶裕搶過來,向我擠眉弄眼,我不加理
睬,逕自上了樓。

    上了樓之後,回頭一看,看到溫寶裕正在團團亂轉——這個謎團,給他三天時間,
他要能想得出來,算是他聰明過人。

    所以我也不理他,看老蔡上了樓之後,加快幾步,推開了房門,讓紅綾進去。紅綾
進了房間之後,神情古怪之極,我跟進去一看,也不禁好笑。老蔡布置的房間,竟和紅
綾當年叫人抱走的時候差不多,他明知紅綾早已長大,卻還作了這樣的布置,自然是往
事給他的影響實在太深刻之故。

    我拍著老蔡的肩頭,又是一陣感慨,白素也開聲對紅綾道:「照你自己喜歡的改。


    這一句話,後來也惹出了一些事來——紅綾替她自己選擇的床,是一張繩子結成的
吊床,她極之喜歡,享受那吊床,不肯更換。

    白素在努力無效之後,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就讓她睡吊床好了,古墓派的小龍
女,還睡在一根繩子上呢。」

    我聽得她那樣說,不禁笑得前仰後合,把五大三粗的紅綾和小龍女相提並論,大抵
也只有她做母親的人,才能如此。

    紅綾一到,有許多閒雜的事要處理,有不少相識都來看紅綾,我和白素要帶她到處
去走動。趁機把各種各樣的知識,灌輸給她,而且,除非是在家中,一離家外出,我和
白素都寸步不離她左右,以免出事。每天晚上,不等地睡了。我們也不敢合眼。

    幸好一連幾天,紅綾都很正常,而且看得出,她對文明生活的適應力,遠在我的估
計之上,這自然更令得白素得意非凡。

    但是,也不是沒有小事故的。紅綾很喜歡喝酒,家裏的一些酒藏不到十天,就給她
喝了個精光,而且公然討論酒味:「苗人的酒,比這些酒好喝得多了。」

    這句「酒評」,若是叫她的外公白老大聽到了,只怕會氣得要死——給紅綾當冷開
水一樣,灌進肚子去的酒之中,包括了不少白老大從各地搜集來的陳年佳釀在內,市場
價格十分驚人,她竟說比不上苗人的土酒好喝。

    溫寶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藍絲的那句話是甚麼意思,他好幾次涎著臉求告:「說
了吧,至少給點提示。」

    我給他糾纏不過,就道:「從『長輩』兩字上著手。」

    溫寶裕和胡說兩人,已研究了三天,仍不得要領,那天恰好聽到紅綾在大發謬論,
靈機一動,投其所好,去弄了一罈酒精成分極高的中國白乾來,紅綾一碗下去,就大呼
小叫,覺得這酒,才對了她的胃口。

    溫寶裕趁機向紅綾問長問短,紅綾卻緊記著藍絲的吩咐。溫寶裕問,她就照做照說
一遍,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解釋。

    溫寶裕起了歹念,心想把紅綾灌醉了,酒後吐真言,秘密就揭開了。於是,不住地
勸紅綾喝這烈酒,在勸人喝酒的同時,他自己也難免在紅綾乾了十杯八杯之後,也乾上
一杯。

    不消兩個小時,一罈酒喝得精光,紅綾縱聲大笑,拍手頓足,溫寶裕抱住了酒罈,
爛醉如泥,二十四小時猶未醒轉,白素大是責怪——當時她不在,她怪我不阻止兩個孩
子喝酒。

    白素召來救護車,把溫寶裕送到醫院去吊鹽水,主治他的醫生是鐵天音。

    溫寶裕一直到三十六小時之後,才算是神智清醒,他媽媽心痛不已,弄明白了是和
一個女孩子拚酒才落到這步田地的,聲勢洶洶來到我的住所,和紅綾打了一個照面,就
呆住了。

    紅綾一見溫媽媽,也呆了一呆,那是由於她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那麼胖的人之故。
兩人見面,不到一秒鐘,事情就發生,快到了我和白素都來不及阻止的地步。

    紅綾一見溫媽媽,就「咦」地一聲,伸手出去,我和白素在旁,根本不知道她想作
甚麼,紅綾竟然已把溫媽媽攔腰抱了起來。

    溫媽媽自從體重超過八十公斤之後,只怕未曾受過這樣的待遇。以致一時之間,花
容失色,雙腳亂蹬,竟忘了發出尖叫聲。

    而紅綾抱著超過一百五十公斤的溫媽媽,舉重若輕,轉過身來向我和白素道:「咦
,這個人是真的,不是吹氣脹大的那種。」

    我們這才明白,我們的寶貝女兒,一見溫媽媽渾圓的體型,以為她是吹氣脹大的橡
皮人了,一抱之下,發現很有分量,才知道她是真人。

    白素忍住了笑,忙喝:「快放手,這位是小寶的媽媽。快放手,輕一點。」

    這「輕一點」三字,非說不可,不然,紅綾若是用力一頓,把溫媽媽放下來,溫媽
媽的腿骨非斷折不可,那就真的闖大禍了。

    總算紅綾輕輕把溫媽媽放下,溫媽媽驚魂甫定,木立當地,仍然說不出話來。

    接著,她連打了幾個倒退,這才「呼」地吐出了一口氣,想要發作。

    可是就在這時,白素已指著紅綾道:「這是我們的女兒,紅綾,叫溫太太。」

    紅綾的神情,仍然把溫媽媽當成了是吹氣的玩具人,不過她還是叫了一聲。想不到
她一叫,剎那之間,溫媽媽的胖臉上,血色全無,全身肥肉發顫,陡然發出了一下尖叫
,紅綾巍然不動,一點也不吃驚,再也想不到的是,她也一張口,回以一下尖叫,相形
之下,溫媽媽的那一下叫聲,簡直悅耳動聽之至。

    溫媽媽更是大驚失色,再連退三步,突然之間,雙手亂搖,急叫道:「不行。不行
。原來你們有女兒,不行,萬萬不行,難怪你們對小寶好,原來早有陰謀,萬萬不能,
你們可別癡心妄想。」

    她語無倫次地叫著,聲音悽厲無比,我皺著眉:「她在放甚麼屁?」

    本來,當著紅綾和溫媽媽,我不應該說這種粗話,可是溫媽媽說話,實在太亂七八
糟了,令人有忍無可忍之感,這才脫口而出。

    果然,大人不做好榜樣,孩子學得最快,紅綾立時拍手大樂,指著溫媽媽叫:放屁
。放甚麼屁。」

    溫媽媽又驚又怒,聲嘶力竭地叫:「我們家小寶——」她叫得半句,一口氣嗆住了
,再也說不下去。

    白素低聲回答我:「她誤會了,以為我們要招小寶做女婿。」

    我一聽之下,不禁哈哈大笑,溫媽媽若有此想,也難免她吃驚,我一面笑,一面望
向白素,用眼色詢問就的意見:是不是要和她開個玩笑?

    白素忙搖頭不迭,我向溫媽媽看去,見她全身發顫,面如土色,出氣多,入氣少,
心想這玩笑真的不能再開下去。

    紅綾看到我縱笑,她也笑,我止住了笑聲,她來到我的身邊,指著溫媽媽:「這圓
球一樣的人真有趣。」

    白素這時,也來到溫媽媽的身邊,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下幾下,趁機伸指在她
的「合谷穴」上,輕彈了兩下,使她鎮定。

    最主要的,還是白素的話,令得溫媽媽的情緒,迅速平靜了下來。

    白素柔聲道:「溫太太,你誤會了,小寶已有心上人,是大富豪陶啟泉的乾女兒。
南洋大富豪的獨生女,現在在外國留學,很快會學成歸來,就會請你准他們訂婚了。」

    這番話之中,最動聽的自然是兩次提及了「富豪」,而且陶啟泉的名字,何等響亮
,溫媽媽如夢初醒。還不是十分相信。白素再次強調:「那女孩子我見過,又溫柔,又
大方,學識又好,上代做過大官,是極有教養的好女孩,足配得起小寶。」

    溫媽媽這一喜,非同小可,連聲道:「這孩子,怎麼把這樣的好事瞞著我?」

    白素戲做到足:「這是小寶的一片孝心,想給你一個驚喜,卻不料叫我們先給洩漏
了消息。」

    溫媽媽忙道:「不要緊。不要緊。」

    她又向紅綾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用手拍著心,表示害怕。紅綾卻大步走了過來,
挽住溫媽媽的手,端詳著,神情好奇。

    溫媽媽由於太胖,她的手背上肉多,看來像是一個半球體,十分有趣,紅綾從來沒
有見過這樣的手,所以挽住不肯放。

    溫媽媽的手雖然胖,可是細皮嫩肉,光滑無比,而紅綾的手,皮膚粗糙之至,像是
柴枝一樣,手指都是平的,兩隻手握在一起,相映成趣。溫媽媽縮手也不是,躲開也不
是,神情尷尬之至。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全身發軟,白素過去,硬把紅綾分了開來。紅綾大是羨慕:「小
寶真好,她媽媽那麼好玩。」

    溫媽媽驚悸未了,不敢久留,走向門口:「我去看小寶,去問他。」

    白素道:「孩子臉嫩,別迫得太緊了。」

    溫媽媽連聲道:「是。是。」

    她走了之後,白素才忍不住大笑一場。溫寶裕和藍絲之間的事,趁機攤了開來,倒
也是一件好事,免得日後麻煩。看來能和陶啟泉攀上關係,就算是乾親,溫媽媽也心滿
意足之至。

    當然,我們也趁機花了不少時間,給紅綾增加知識——她有一個好處,甚麼事,只
要講一遍,她就立刻知道,而且,還能自行組合理解,舉一反三,所以,和她相處,把
世上一切事講給她聽,實在是賞心樂事。

    既然忙於教女兒,我們自然無暇顯及其他的事,所以,十二天官給的那一盒紀錄,
本來是應該引起我極大興趣的,也被擱過了一邊。

    溫寶裕吊了一天鹽水,復原之後,才和鐵天音一起來我處,面青唇白,老遠看到紅
綾,就連連搖手:「不喝了,不喝了。」

    紅綾很是奇怪:「為甚麼不喝了?」

    對這種喝酒如喝水的人,溫寶裕有苦自家知。他不再理會紅綾,來到我和白素面前
,深深一鞠躬,這自然是在感激我們,替他在他令堂面前,解決了一大難題。

    我笑道:「不必客氣,不過沒有用,禮下於人,我也不會給你甚麼線索。」

    溫寶裕一揚首,自鼻子中發出了「哼」地一聲,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叫人看了發
噱,他道:「吉人自有天相,忽然醉得要吊鹽水,就遇到了貴人。」

    我揚眉:「貴人何在?」

    溫寶裕向鐵天音一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鐵大醫生。」

    我不出聲,溫寶裕揮著手:「經過我們共同推理,就有了結論。」

    白素微笑:「說來聽聽。」

    鐵天音先道:「藍絲口中的『長輩』,首先建立在小寶和她的關係之上。小寶是因
為她,才會身分忽然變成了紅綾的長輩。」

    鐵天音說了之後,等我和白素的反應。我和白素不置可否,溫寶裕大是興奮:「他
們沒有反應,這表示第一步推理可以成立。」

    鐵天音吸了一口氣:「藍絲姑娘在河上淌下來,由十二天官收留,撫養成人,身世
不明。」

    溫寶裕搭腔:「這事盡人皆知,有何奇哉。」

    鐵天音再道:「唯一能說明藍絲身分的是她腿上的刺青,一條蜈蚣,一隻蠍子,和
蠱術有關——把範圍縮小一點,和蠱苗有關。」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知這一切,大半是鐵天音分析出來的,溫寶裕這小子沒有那
麼大的能力。

    可是這時,溫寶裕卻舉起手來,而且伸一隻手指向天,大聲道:「在苗疆傳奇之中
,有幾個人,肯定曾和蠱苗發生關係——白老大曾有蠱苗的一隻綠色小蟲,送給陳大小
姐,又到了陳二小姐之手。」

    我輕輕鼓了幾十掌,也知道,鐵天音的推理,到了這一步,再要解開以後的部分,
就不是大難的事了,他的推理能力,竟如此之強,真出人意表。

    得到了我的鼓勵,溫寶裕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向上跳了幾下,紅綾忙道:「比比,
看誰跳得高。」

    溫寶裕雙手亂搖,向鐵天音望去,鐵天音作了一個手勢,讓他說。

    溫寶裕大聲道:「陳二小姐進苗疆,是帶了那隻小蟲去的,和她一起去的,還有一
個年輕小夥子,一定是兩人之間,有了情意——。」

    溫寶裕說得手舞足蹈,口沫橫飛,我冷冷地道:「不是你自己想到的,你也那麼高
興。」

    溫寶裕恬不知恥:「集思廣益,我可也不是全無主意的,當然,鐵醫生功不可沒。


    鐵天音笑:「也只能推測出一個梗概,細節問題就無法知道了——其間必有悲喜交
集的經過。」

    我嘆了一聲,默然不語。

    溫寶裕望向我:「真是,怎麼也想不到,我們會有親戚關係。」

    白素笑:「先別算親戚,把我表妹娶了來再說。」

    溫寶裕手亂揮:「海枯石爛」此情不渝,令表妹是我的妻子,那是再也走不了的。


    白素和我應聲道:「鐵醫生的分析推理力,真了不起,憑小寶一個人,是殺頭也想
不出的。」

    溫寶裕承認:「是,詳情如何,可以說了吧。」

    我就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聽得溫、鐵二人,也感慨不已。

    溫寶裕對我道:「求你一件事,鐵天音對老十二天官的事很感興趣,盼你能抽一個
時間,對他說一說。」

    我一聽,「啊哈」一聲:「何消我說,現成——」

    我說到這裏,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一時之間沒有會意,而且口快,所以並沒
有停口,仍然說了下去:「——的資料在,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個所作的記錄,洋洋數
十萬字,詳盡無比,天音有興趣,可以拿去看。」

    鐵天音並不像小寶那樣容易興奮,可是這時,一聽之下,也不禁「嘩」然而呼:「
太好了。大好了。」

    他叫了兩聲,可能這時感到自己表現太熱烈了,我也突然想起:他是一個時代青年
,又是醫生,何以會對老十二天官這類在江湖上詭秘活動的人物有興趣,豈不是一點來
由也沒有的事。

    何況,看起來,他還不是有普通的興趣,而是大有興趣,這就不免有點古怪了。

第四部:是他幹的?

    這時,我自然想起了白素的那個眼色,我向白素望去,只見她大有嗔怪之色。

    她有這種神情,自然是對我的行為,不以為然——我不知道她何以如此。而我已答
應了鐵天音,不好反口,所以不知如何才好,神情很是尷尬。

    鐵天音也看出了其中的情形,他主動道:「要是有甚麼困難的話,那不妨作罷。」

    聽得鐵天音這樣講,我不禁心中起了幾分反感,也不由自主,皺了皺眉。聽起來,
鐵天音的話,像是在體諒我的處境,他自己並不堅持。可是骨子裏,他卻是在刺激我,
使我不能不答應他的要求,不然就是食言,變成了言而無信之人。

    鐵天音很有心計,也很深沉,自然絕頂聰明,他的那種心計,也運用得恰到好處,
可是引起了我的疑惑——他不會對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運用計謀,那麼,老十二天官的事
,和他有甚麼關係呢?

    白素向我使眼色,大有阻止我允諾之意,她感覺比我敏銳,難道是她看出了有不對
頭之處嗎?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十二天官闖蕩江湖。幹的勾當之中,多有殺人放火,搶劫擄掠
的事,自然也會涉及龐大的錢財,是不是在記錄之中,會有甚麼寶藏之類的記載,所以
鐵天音才想看它?

    可是繼而一想,我不禁失笑,這未免把鐵天音看得太低了。儘管他深沉有計謀,他
不至於如此卑劣。

    一時之間,我想不出原因來,而鐵天音在說了之後,又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大有迫
我立刻回答之勢,我想:好,就看你有甚麼目的。

    所以我立時道:「沒有甚麼不方便,紅綾,去把那隻玉盒子拿來。」

    紅綾答應一聲,飛快地奔了開去——白素曾把那玉盒託她「保管」,所以那玉盒一
直在她的房間之中。不一會,她就捧著走過來。

    我在把玉盒交到鐵天音手中之前,不敢去接觸白素的眼光——她表示過意見,而我
還是把記錄給了鐵天音,她當然不便當面阻止,但心中不快,卻是難免的了。我只是偷
看了她一下,卻又感到她像沒事人一樣。

    鐵天音接過了玉盒來,驚嘆一聲:「好美的玉,這才真是美玉,常聽傳說美玉生輝
,看這種柔和的光澤。」

    我又不禁皺了皺眉——他明明極其心急想看盒中的記錄,可是卻裝模作樣,去讚美
玉質之佳,就算沒有目的,這種行為,也不為我所喜。

    我道:「盒中一共是十二大冊,你再也想不到,是用極小的小楷寫成的,小心別弄
壞了。」

    鐵天音這才打開盒蓋,取出了一冊來翻看,溫寶裕也湊過頭去,看了一看,就揉眼
睛:「這字那麼小,得用放大鏡來看才行。」

    鐵天音隨便翻看,看來十分鎮定,可是他的雙頰,這時卻泛起了一片淺紅——這是
他無法掩飾的生理反應,證明他心中的興奮,至於極點。

    種種發生在他身上的現象,都令得我極其疑惑,可是又設想不出原因。

    鐵天音放下了記錄冊,又蓋上盒蓋,雙手捧著玉盒,向我道:「放心,我會小心,
該會絲毫無損。」

    溫寶裕性子爽直:「喂,看到有甚麼有趣的部分,轉述一下,不必人人都捱看這種
小字之苦。」

    鐵天音連聲道:「當然。當然。」

    鐵天音先捧著玉盒離去,當日又發生了甚麼瑣碎的事,也記不得了。

    到了晚上,我才問白素:「你好像反對我把老十二天官的記錄交給鐵天音,為了甚
麼?」

    白素淡然:「這份記錄中,可能有許多不能給外人知道的隱秘,我們自己還沒有看
,就交給外人,總不是十分妥當。」

    我聽得白素這樣講,就鬆了一口氣:「本來就是要公開的,好讓後世人知道老十二
天官的事跡,也不會有甚麼了不起的隱秘,再說,鐵天音也不能算外人,好友之子,如
自己的子姪一樣。」

    白素笑了起來:「我看到你連皺了好幾次眉,還以為你不喜歡他。」

    我不禁啞然:「是不很喜歡……他這種性格的人,他太喜歡用計謀——可是我不明
白,他何以會對老十二天官的事有興趣?照說,他和老十二天官,八輩子也扯不上一點
關係。」

    白素深吸了一口氣:「誰知道……你初見藍絲時,也想不到我們和她之間有關係。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倒是一見紅綾,就感到和她之間有關係的。」

    這時,紅綾已經睡著了,睡在那張用繩子結成的吊床上,雖然她已成人,而且粗壯
得幾乎可以適應任何環境,可是作為父母,我們還是想輕輕推吊床,好讓吊床搖動,使
她睡得更適意些。

    接下來的日子,有趣的瑣事極多,大都環繞紅綾而發生,作為親人,每一件事都可
以噱上半天,認為是賞心樂事,但是若一一記述,旁人看來,未免肉麻當有趣,所以除
非和整個故事有關,就不再特別提起了。

    大約是七八天之後——本來,七天就是七天,八天就是八天,但是日子過得雖然瑣
碎,卻叫人暈頭轉向,所以也就糊裏糊塗。

    總之,幾天之後,鐵天音捧了玉盒來,人還沒坐下,就道:「看完了。」

    這些日子來,由於紅綾回到文明社會之後的表現,好得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所以
在外出之時,由兩個人相陪,變成了一個人,另外一個,可以趁機休息一下。我就是休
息的一個,白素陪紅綾出去了。

    我望著他,鐵天音坐了下來之後,把手按在玉盒上,輕拍著,又道:「看完了。」

    我問:「內容怎樣?我只是略翻了一下,根本沒有時間仔細看。」

    鐵天音大大地吁了一口氣:「太豐富複雜,太奇異詭怪,太不可思議了,簡直沒有
法子形容,也沒有法子摘要記述,除非全部閱讀,不然,真不知從何說起。」

    我笑道:「只聽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的,難道竟這樣複雜?」

    鐵天音再大大吁了一口氣:「真是複雜——記述者的文筆極佳,有些描述,會看得
人毛髮直豎,真值得看,不論多忙,都值得看。」

    我點頭:「我一定會看——」

    我頓了一頓,想問他何以會對老十二天官的事有興趣,但是我沒有問出來,他要是
會告訴我,自然會說,不告訴我,問了也是自問。

    又閒談了一會,鐵天音告辭離去,我打開玉盒,順手拿起一冊來看。

    接下來的若干日子,我和白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紅綾身上,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
生——特別的事,很多情形下,是要去找。才能發掘出來,既然不去找,當然也不會從
天上掉下來。

    而那十二冊「天官門」的行事記錄,也確實吸引了我們——我在看完了第一冊之後
,就竭力推薦白素看,白素一看上了手,也難以釋卷,我們就一冊一冊看下去。

    由於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紅綾身上,紅綾也越來越像是現代人,看來不再想念苗
疆,白素目的可達,自然加倍努力,所以用來看書的時間,不是太多,十二冊記述,斷
斷續續,也看了將近一個月。

    我先看完之後,心中有一個疑問,但沒有提出來,等白素也看完了,我見到她面有
疑惑之色,就問:「怎麼樣,有甚麼疑問?」

    白素再把最後兩冊翻了一下,又沉吟半晌,才道:「好像在這兩冊之中,少了一部
分。」

    這正是我感到疑惑之處,但由於十二冊記述,本來就長短不一,而且又沒有頁數,
若是當中少了一些,也無從查究起,所以我才沒有說甚麼——因為一提出來,唯一的嫌
疑人就是鐵天音,是他弄走了記述的一部分,他有甚麼道理要那麼做?

    這時,白素提了出來,我怦然心動:「是,記述是一個月接一個月下來的,近三十
年的事,重要的都記下來了,他們的生活如此多姿多采,幾乎每個月都有值得記述的事
情——」

    白素接下去:「可是至少有九個月的時間是空白,沒有記述。」

    我點頭:「照說,這幾個月對老十二天官來說,很是重要,那是他們活動的最後幾
個月,再接下去,就是他們已進入藍家峒了。」

    我們兩個人的結論是:在老十二天官窮途末路,被軍隊追殺,逃到了苗疆,進入了
藍家峒之前,有幾個月,沒有活動記述下來。

    也可以假設,那時他們的環境,十分惡劣,所以無法進行記錄。

    可是,整整十二冊,分明都是他們劫後餘生,在藍家峒定居下來之後寫下來的,或
許根據草稿謄清,就算沒有草稿,十二個人回憶入峒前幾個月的事,摘要記述,也不是
困難的事,何至於一片空白?

    那麼,進一步的結論,就應該是:那一部記述,被抽走了。

    我和白素,仔細檢查最後兩冊的裝釘,用作裝釘的銀白色絲線,已經發黃。裝釘十
分考究,手工也精細。可能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個親手裝成的。

    如果要抽出其中幾頁,把絲線小心拆開,再小心重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是一
項十分困難的工作。

    因為絲線發黃,是由於日子久遠,氧化作用之故。

    絲線露在外面的部分,和被紙張掩遮的部分,氧化的程度不同。也就是說,把絲線
小心拆開來之後,絲線的顏色會不均勻,再裝釘,要使得和原來一樣,那是難以想像的
事。

    白素立刻想到,可能是棄了舊絲線,完全改用另一批變了色的絲線,所以她把那兩
冊,和其他各冊來比較.卻又分不出絲毫差別。

    我和白素相視愕然,我們都沒有說出鐵天音的名字來,因為懷疑故人之子做了這種
事,不是很應該。

    我只是道:「我想不出任何人要這樣做的任何動機。」

    白素吸了一口氣:「記述中提及許多……三十年來,天官門用各種方法獲得的財寶
,到後來煙消雲散,半個字也未曾提起。」

    這一點,一早我就想到過,而在記述中看來,「天官門積聚的財貨之多,極令人震
驚,他們根本不知道錢財可以放進銀行,那就一定是覓地方藏了起來,何以會一點記述
也沒有?

    莫非真是老土到了鐵天音為了圖謀「天官門」的藏寶,而把有關的記述弄走了。

    我想到這裏,不由自主,搖了搖頭。

    因為我覺得這樣的懷疑,不是很有道理。

    白素還在一冊又一冊地研究裝釘的部分,最後,她取起了第一冊,道:「我還要再
看一遍。」

    若是有空閒,這份記錄,確然值得一看再看,而且,記錄之中,很有牽涉到歷史上
相當重大的事件,其內幕之令人咋舌,很是不可思議,一些人和一些事,表面現象和真
實的情形,竟可以相去如此之遠。

    但我知道白素為了紅綾,忙得暈頭轉向,重看一遍,對她來說,是一件大事了。

    所以我道:「你想發現甚麼,不妨告訴我,等我來翻看,我的時間比你多。」

    白素想了一想:「好,在最後一冊,發現有幾個月的空白,我想知道以前十一冊,
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情形,看第一遍時,沒有多加注意。」

    我笑道:「這容易,何必再看一遍,翻一遍就可以了。」

    我並不是偷懶,任何事,若是有簡便的方法可循,就沒有道理自找麻煩。況且這份
記錄的編年十分有秩序,何年何月何日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同時,我也知道白素的意思,若是以往那麼多年,並沒有缺上一大段日子的,那麼
,最後一冊有幾個月的空白,就大是可疑。

    若是以前,也有大段時間上的空白,那麼,最後一冊的空缺,也就不足為奇了。

    要做這項功夫,並不困難,我獨自在書房之中,大半天的時間就完成了。

    其間,紅綾進來幾次,我想再一次趁機告訴她看書的好處,可是她咧著嘴,搖頭道
:「書不好看,電視好看得多了。」

    原來白素提供了大量的錄影帶和影碟,內容包羅萬有,從各種記錄片,到整套的課
程,甚麼都有,對紅綾來說,吸引力遠遠超過了書本,而且她也循這條路徑,迅速地吸
收著知識。

    看來那是一條捷徑,要使她領略書本的好處,還需要一段時間。

    翻看完了前面的十一冊,發現第一次看的時候,由於被千變萬化、豐富無比的內容
所吸引,沒有注意到時序上的空白,其實,每一冊,皆有若干時日的空缺,自兩個月到
六個月不等,最後一冊,缺得最多。

    我把結果向白素說了,白素沉吟不語,我的結論是:「本來就是這樣的,在那段日
子中,可能根本沒有甚麼事發生,所以也沒有記錄。」

    白素望了我一眼:「到藍家峒之前的幾個月,他們的生命每分鐘都在極度的危險之
中,會沒有值得記述的事?」

    我沒有旁的設想,所以不置可否。

    白素忽然像是不經意地問:「鐵天音這幾天沒有聯絡,小寶倒是天天來。」

    我怔了一怔——自從發覺事有可疑以來。我們心中都十分明白,嫌疑最大的人就是
鐵天音。可是我們之間,卻從來也未曾把他的名字提出來過,那當然是我們都覺得,無
緣無故去懷疑他,是不應該的事。

    這時,白素突然問起了鐵天音,看來也和事情無關,但是她何以忽然會有此一問,
自然也心照不宣。

    我據實回答:「沒有,小寶不但天天來,還和紅綾相處得極好,他現在最大的困擾
,是溫媽媽一天迫他七十多次,叫他快點把未婚妻帶來給她看。」

    我把溫寶裕的近況說得詳細,那表示我不願討論鐵天音的事,也就是說,我認為「
天官門」的記錄,原來就是這樣子的,沒有問題。

    白素想了一會,道:「請他來一下,有幾句話,得向他交代一下。」

    我望向白素,看到她的神情異常堅決,我也只好點了點頭,答應了她的要求。

    要聯格鐵天音是很容易的事,他在電話中一口答應,並且道:「我正想來向你們辭
行。」

    反正就快見面,我也沒問他要到哪裏去,就把情形告訴白素,白素聽了之後,若有
所思。當天下午,鐵天音來到。一進門,就把一大瓶伏特加酒塞給紅綾,紅綾發出一下
歡呼聲,白素則大皺其眉——紅綾十分歡喜開門,一有鈴聲,她總搶著去開。那本來是
老蔡的工作,可是老蔡的行動,比她慢了一百倍也不止,如何搶得過她?不幾天,只要
紅綾在家,老蔡對於門鈴聲,也就充耳不聞了。

    鐵天音看到白素有不愉之色,忙道:「根據研究,這種酒最純正,不含其他任何雜
質。」

    我笑道:「是啊,可是含太多的酒精。」

    紅綾作了一個鬼臉,閃身走了開去——鐵天音不是第一次帶酒來給她了,而且還教
了她一個伏特加酒的喝法:把它放在冷藏庫中,使它變成濃稠的漿汁,再趁凍喝下去,
紅綾也很喜歡這種喝法。

    鐵天音不等我問,就道:「有一個月的假期,到德國去陪父親。」

    我十分感慨:「上次和令尊久別重逢,可是不到半天,就趕著回來,人生真是難料
。」

    鐵天音道:「是啊,所以總多抽點時間去陪他,雖然沒有甚麼話題,也是好的,也
虧得他不是很喜歡說往事,不然,老人家想當年起來,也夠受的。」

    我搖頭:「令尊一生如此多姿多采,聽他講往事,如何會悶?」

    鐵天音含蓄地笑了一下,望向我們。白素道:「我們也看了天官門的記述。」

    鐵天音伸了伸舌頭:「很駭人,是不是?」

    白素道:「是,這部記述,你比我們早看,若是我們早知道內容牽涉到那麼多人和
事,牽涉到那麼多歷史的隱秘,也許不會給你看,因為有些事,還沒有到可以傳出去的
時候,要是傳出去了,我們就有負十二天官所託了。」

    白素這一番話,說得極其認真,她的話當然有理,但是我怕鐵天音聽了會臉上掛不
住,所以連向她使了幾個眼色,白素卻視而不見。

    鐵天音聽得很認真,他很誠懇地道:「是,我明白,我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白素道:「令尊那裏,也最好不說。」

    我不禁皺眉——白素這話,未免不近人情了。人家父子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怎可
以加以干涉?

    鐵天音的反應,也很不以為然,他揚了揚眉,變換了一下坐著的姿勢,卻沒有出聲


    有那麼幾秒的時間,由於白素的話,氣氛變得相當尷尬。

    還是由白素來打破沉寂,她道:「有許多事件,令尊可能就算不直接參與,也曾間
接有關連。一些歷史事件中的人物,都是和令尊同時代叱吒風雲的人,他如今隱居。過
著平靜的生活,這些事再提起來,陡然令得他再回到往昔的光陰之中,惹來傷感,那又
何苦。」

    鐵天音靜靜聽完,這才道:「是,說得是,不必再惹他想起往事。」

    我這才知道了白素的用意,也道:「不愉快的往事,若是一再想起,是很痛苦的事
。」

    鐵天音點了點頭,他道:「我本來,只當天官門的記述,全是些江湖恩怨,可以當
小說看,也不知道內容竟然如此豐富。」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感到,鐵天音的這番話,倒是「此地無銀二百兩」了
——他對「天官門」的事有興趣,必有原因,他不說,我們也不會問。他卻拿甚麼「當
看小說」來搪塞,那真是太過分了。

    不過當下也沒有向他多問甚麼,問了他就在晚上啟程,請他代問候少年時就相識的
老朋友,等等,直到他告辭離去,白素又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當晚,臨睡之前,她仍然若有所思,我伸手在她的眉心撫摸了一下,白素道:「鐵
天音這個人,真叫人看不透,大有古怪。」

    我揚眉:「要把一個人看透,談何容易,而且,何必把一個人看透呢?」

    白素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因為他欺騙我們。」

    我呆了一呆,作了一個請她舉例的手勢,白素沉聲道:「我託小郭去查了一下,不
錯,他訂了到德國去的機票,起飛的時間和他告訴我們的一樣,但是他並不打算去看他
父親,他在德國轉機,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芬蘭。」

    我聽得瞠目結舌——不單是由於鐵天音的行蹤古怪,更由於白素對鐵天音的起疑,
竟到了這等程度,竟不惜大動干戈,去作調查。

    我望定了白素,至少有一分鐘之久,說不出話來,白素也不出聲。

第五部:鐵天音在說謊!

    一分鐘之後,我表示了不滿:「你太多事了。」在我和白素之間,這樣的指責,已
經是嚴重之極了,話一出口,雖然那是我的感覺,但我也後悔不該說得如此之直接。

    白素卻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淡然道:「或許是,我太多事了。」

    白素沒有生氣,我自然也不再說下去,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們並不再接觸到這個話
題,我心中總覺得有些東西梗著,知道白素也是,盤算著明天如何和白素好好商量,就
睡著了。

    一覺醒來,白素不在身邊,我不禁笑了起來,知道她又去看紅綾了——自從紅綾回
來之後,我們並不關房門,紅綾的房間也一樣,又調整了床榻放的角度,一個轉身,就
可以看到睡在吊床上的女兒。

    常言道「見過鬼怕黑」,又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們失去過女兒一
次,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雖然我們知道,如今紅綾力大無窮,行動敏捷,就算她外婆
親臨,也難以把她帶走,但總是小心一點的好。

    就算是這樣,白素若是半夜醒了,還是會起身去看紅綾,所以這時,我以為她又在
紅綾的房間之中。可是,我一個翻身,看到紅綾穩穩地睡著,卻不見白素在。

    我呆了一呆,彈身而起,到了紅綾的房間,看了一看,又推開了書房的門,同時望
向樓梯下的廳堂。不到三秒鐘,我就可以知道,白素不在屋子裏。

    她到哪裏去了?雖然我們之間,對對方的行動,幾乎絕不干涉,但是都盡可能讓對
方知道行蹤,上天入地,總有個去向,像如今那樣,我竟然在半夜三更,不知伊人芳蹤
何處的情形,確屬罕見。

    我睡意全消,斟了一杯酒,先在紅綾的吊床之前,站了一會,紅綾睡得極沉,我忽
然想到,像她那樣環境長大的,不知道是不是會做夢。明天倒要和她討論一下,趁機又
可以灌輸許多知識給她。

    回到床上,半坐著,慢慢喝酒,思索著白素到何處去了。

    作了幾個設想,都不得要領。大約過了半小時,聽得有開門的聲音,白素回來了。

    白素走上來,穿著運動裝,先到紅綾的吊床前站了一會,摸了摸她的頭髮,這才走
向我。我只是望著她,向她舉了舉手中的酒杯。

    白素微笑:「我又『多事』去了。」

    我怔了一怔。我曾說她去調查鐵天音是太多事了,她如今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陡然明白她是甚麼意思了,一口還未曾嚥下去的酒,幾乎沒有嗆出口來。我坐直
了身子,望著她,疾聲問:「你……你……找到了甚麼?」

    這句問話,乍一聽無頭無腦,但實際上,是我迅速轉念,已有了推理的結果——白
素說她又是「多事」,那麼必然和鐵天音有關,鐵天音傍晚已啟程到德國去,白素半夜
有行動,那是到鐵天音的住所去了。

    白素一揚眉:「甚麼也沒有找到。」

    我吁了一口氣,握住了她的雙手:「那表示不必懷疑他了,是不是?」

    白素卻道:「正因為甚麼都沒有,太乾淨了,所以更值得懷疑。」

    我本來想說「這不是『欲加之罪』嗎?」但是一轉念之間,心想何必把氣氛弄得那
麼僵,不妨輕鬆一些,所以我改口道:「你的話,使我想起妻子懷疑丈夫的笑話——丈
夫衣服上沒有沾著女人的頭髮,她就說丈夫連光頭的女人都要。」

    白素微笑:「不好笑,至少,妻子的懷疑,有它能成立的可能性。」

    我知道白素一直鍥而不捨地在進行這件事,她又不是閒得沒事做的人,必然有她的
原因,所以我心平氣和:「你有甚麼理由懷疑他?」

    白素一揚眉:「我們曾討論過,要裝釘的絲線拆下來,再還原,是不可能的事。」

    我點頭:「是,難極了,無法照原樣。」

    白素道:「如果在每一冊之中,都撕幾頁下來呢?線裝書冊,要撕下幾頁來,不露
痕跡,並不困難。」

    我也想到這一點,所以立即道:「如果那樣做,絲線就會變得鬆——由於原來的裝
釘功夫十分緊密,即使只是撕去一頁,也會察覺。」

    白素道:「是,但是要令絲線收縮,可以有十多種方法,最簡單的是噴上適量的水
,就算是自然乾了,也必然會有『縮水』的現象發生——」

    白素講到這裏,我已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你……發現了甚麼?」

    白素沉聲道:「絲線上沾著硫酸鉀和硫酸鋁的含水複鹽。」

    那是一個聽來很複雜的化學名詞,如果用化學式來表示,更是複雜得可以,它含有
二十二個結晶水。但實際上,那是一種很普通的東西,它有一個極尋常的名字:明礬。

    明礬有收斂的作用,如果把它的溶液,小心塗濕絲線,再等它乾了,絲線就會比濕
水縮得更多,就算每一冊被撕走了十頁八頁,在裝訂上看來,仍然可以是緊密無比,沒
有破綻。

    一時之間,我瞪大了眼,說不出話來。白素又道:「現代的分析化驗法,可以使許
多原來天衣無縫的行為無所遁形,沾在絲線纖維上的明礬,是最近才沾上去的——你想
要看正式的化驗報告?」

    對白素那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我呆了好一會才有回答,聲音疲倦之極:「不必了。


    我把空酒杯遞向白素,白素接了過去,不一會,就滿滿斟了一杯酒回來,我大大喝
了一口。

    酒並不能使我心情舒暢,我不知道鐵天音為甚麼要這樣做,但是他竟然如此處心積
慮來欺騙我們,用的手法是如此之縝密,在做了這些事之後,他的神態是那麼若無其事
,而我一直把他當作故人之子,坦誠相對,這一切全都加起來,猶如一塊大石,向我當
頭砸將下來一樣,令我眼前金星直迸。

    白素道:「這是最保險的行事手法,我想,他所要的資料,只是十二冊中其中的一
冊,但是為了掩飾他的行為,他在每一冊之中,都抽出了若干頁——有一個深謀遠慮的
兇手,先假裝有殺人狂行兇,殺了幾個不相干的人,然後再用同樣手法殺死他的仇人,
使人不懷疑他,就是這樣的手法。」

    我放下酒杯,臉色一定很是難看:「我去找他,他到芬蘭去了?我去找他。」

    白素沉聲道:「我看不必了,到了芬蘭之後,他可以轉到任何地方去,你上哪兒找
他去?」

    我悶哼一聲:「我去找老鐵。小鐵的行蹤再詭秘,行為再不堪,也不能和他老父失
去了聯絡。」

    白素沉吟不語,顯然他覺得我這個辦法可行。她想了好一會,才道:「那可能要花
不少時間,而且,他這樣心思縝密,只怕也早想到了這一點,在他老父那裏,下了預防
功夫,父子之情總比你們朋友之情親,你就徒勞無功了。」

    我大聲道:「我信得過鐵蛋,他不會為了父子之情而出賣朋友。」

    白素嗔道:「你叫甚麼,小心吵醒了女兒。」

    我連忙壓低了聲音:「我知道鐵蛋,他光明磊落,是個好漢子,絕不會同意小鐵的
這種行為。」

    白素嘆了一聲:「值得花那麼多時間嗎?紅綾才回到我們的身邊,你又要遠行。」

    一提起紅綾,我倒真有點不捨得和地分開。雖然如今的情形,白素一個人完全可以
應付。不過我想了一想,還是道:「我非去不可——小鐵用這種手段行事,那是不正當
行為的開端,我不是要追究甚麼,而是必須盡我責任去告訴他:這種手段,一而再,再
而三,必然有一次,會闖出大禍來,我要他及時「剎車」,他是鐵蛋的孩子,我不能坐
視他走歪路。」

    白素望著我,略有嘲笑之意——那自然是因為我很少有這樣「正氣凜然」的情形之
故。

    我用力一揮手:「好,我承認,我也想弄明白他為甚麼要那麼做,想弄明白他和天
官門之間,有甚麼關連。」

    白素握住我的手:「好,你去進行——要你老在家裏看孩子,悶也把你悶死了。」

    我笑:「看其他的孩子會悶,看紅綾,只會累,絕不會悶。」

    白素想著我說的是實情,也笑了起來。

    我們又討論了一下,小鐵——鐵天音有沒有可能早知道我手中有「天官門」的資料


    結論是「不可能」。他多半是在溫寶裕的口中,或是在我的記述之中,知道了「天
官門」,所以才想知道更多的資料,誰知我恰好有天官門的記錄,所以那對他來說,是
意外之喜——這一點,從他當時大喜若狂的神態之中,可以得到證實。

    但是,我們認為,他想知「天官門」的資料,卻是早已有了這個念頭的。

    問題是,我無法設想早半個世紀橫行江湖的一個神秘幫會,和一個年輕受現代化教
育的醫生之間,會有甚麼聯繫可言。

    第二天,紅綾和我在地球儀之前,我告訴她,我要到德國去,轉動地球儀,對她說
德國在甚麼地方。她雖然用心聽著,但是顯然不能接受,當她第一次見到地球儀,我向
她解釋地球的時候,她就一面搖頭一面道:「那麼多屋子,那麼多人,全在一個大球上
?」

    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時,她還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帶她升上太空,讓她在
升空的過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這並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許多在地球活動的外星人,都有這種起碼的能力,在
適當的時候,紅綾就可以有機會作太空遨遊。

    白素帶著她來機場送行,溫寶裕也來了,我對他道:「你這個未來的表姨丈,多點
照顧紅綾。」

    溫寶裕十分正經地答應:「是,我和胡說講好了,紅綾可以到博物館去吸收知識。


    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極,你自己沒有空,可以多發動些朋友陪紅綾
不必向他們說紅綾的出身,只說是——」

    我還未曾想出適當的藉口,溫寶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衛斯理,女兒的來龍
去脈,早已人人皆知,怎麼能掩飾。」

    我也不禁失笑,但還是警告:「要你們那幫朋友不要取笑紅綾,不然,可能招致嚴
重後果。」

    我知道溫寶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會,天南地北,無
所不談。小寶神通廣大,常請到一些人物去參加,原振俠醫生,甚至年輕人和他的黑紗
公主這樣的傳奇人物,都請到過,我也曾在這樣的聚會中出現過。

    這些青年人,大都熱情得很,紅綾能和他們相處,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須有告
誡。

    溫寶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會有無聊的行為,大家都會把紅綾
當自己的妹妹一樣。」

    白素聽溫寶裕那麼說,也很高興。

    我趁機向白素道:「孩子長大了,總要離開父母的。」

    紅綾知道我們是在說她,她搭腔:「我長大了,我不離開……父母。」

    她說得十分認真,白素歡喜無限。

    臨上機,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隨時聯絡,一有消息,就可以告
訴你。」

    溫寶裕這才知道我有目的遠行,他才現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著他的肩頭:「回來
再告訴你。」

    溫寶裕神情懊喪,因為他竟然沒有早發覺我又有奇遇。

    上了機之後,我一直在作種種設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環無法解得開,其餘的自然也
都成了謎。

    那最主要的一環是:鐵天音和天官門之間,有著甚麼樣的關係。

    到了目的地,在那個恬靜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鄉村之中,又見到了鐵蛋時,鐵蛋正在
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黃蟬花,艷黃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奪目。他見到了我,感到意外
,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後,他呆望了我半晌,一開口就道:「你不是來找我敘舊的。」

    少年時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後認識的朋友不一樣,那時,對於自己的本性,
完全不懂得掩飾,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猶如兩個人長期赤裸相對,對方的身體是甚麼
樣的,無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歲定八十,很難有大幅度的改變,行為由性格來決定,了解對方的
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對方的行為,知道個八九不離十。

    我和鐵蛋雖然分開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徑,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時卻是交情深厚
,而且一起有過出生入死的經歷,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深交,這種交情,在一般少年人
之間極其罕見,所以也格外深刻,雙方相知極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萬里前來,
另有目的。

    他這一問,倒叫我猶豫了一下。當然,我先大聲回答了「是」,然後,默然無言。

    我懷疑他的兒子有不正當的行為,常言道「疏不間親」,何況我的懷疑,還沒有可
以說服他的確鑿證據,我是想在他那裏知道小鐵的行蹤,這種企圖,也不是很光明正大
,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鐵蛋等了我一兩分鐘,才道:「我們不但都長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時
候說過的一些話,做過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數。」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經歷過了一次巨大的劫難之後,死裏逃生,兩人在一
條小河邊上,撮土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隻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
碗河水,兩人一人一口,把和著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時盟誓,結為兄弟,誓要作為人
世間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勝慨,至今想起來,仍然令人全
身發熱。

    鐵蛋自然是見我神情猶豫,所以不高興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數。我「哈
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為難之處。阿蛋,我問你,你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
環境又那麼差,家眷是怎麼處置的?」

    鐵蛋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來。但他既然認定了我是朋友,也
必然會回答——他是那樣的一個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敵人。

    與他為敵,那是惡夢的開始,多少擁兵十萬的敵軍將領,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對
朋友的無比忠誠和對敵人的無比兇狠,是兩個極端,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性格最極
端的一個,他能從顯赫的大將軍,一下子離開了榮華富貴,在這小鄉村中釣魚剪花,自
然也是他這種極端性格的表現。

    當下鐵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怔呆,然後,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一樣:「我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後三年,沒有孩子,她是軍中的護士,在一次戰役中
受了重傷,死在我的懷中。」

    他越是說來若無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內心深處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後悔,不
該把他的往事又搬出來,那對一個退隱了,想把過去全都忘記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酷
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雙手亂搖,心裏一急,連叫他不必說了也講不出口。
鐵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強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
別理我,我會把一切告訴你,有半點保留的,我長四隻腳一條尾。」

    那正是他少年時期的口頭禪,聽了之後,更令我慚愧無比,我伸手在自己的頭上,
重重打了一下:「對不起,老朋友。事情是這樣,天音有一些行為,不是很正當,我想
不出是甚麼原因,又不想他再發展下去,所以想來和你詳談一下。」

    雖然說鐵蛋已萬念俱灰,隱居以度餘生,但是對自己的兒子,當然還是關切的,所
以一聽之下,他也不禁動容,陡然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斬釘斷鐵地道:「他做了甚麼?
該打該殺,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處理,只要是該死,殺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疊聲道:「哪有那麼嚴重,你想到哪裏去了?」

    鐵蛋盯著我,目光如炬,雖然他坐在輪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樣神威凜凜,他
道:「該怎麼就怎麼,別因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樣。」

    我頓足:「真是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
是沒甚麼大不了。」因為我深信鐵蛋講的是真心話,所以我才一再聲明不是甚麼大不了
的事——確然,也沒有甚麼大不了,這時,我甚至後悔自己太多事了。

    鐵蛋不再出聲,只是望著我。我道:「我從苗疆回來,在苗疆發生了許多事,都意
想不到,天音來看我,想知道天官門十二天官的事——。」

    我慢慢說來,口氣平和,盡量表現出沒有甚麼大事,鐵蛋凝神聽著。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說到「天官門十二天官」,鐵蛋陡
然全身震動,雙臂舉起,發出了一下古怪莫名、聽來令人悚然的怪叫聲,身子突然向後
一仰,竟連人帶輪椅,一起仰跌。

    鐵蛋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實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剎那之間,我也發出了一下怪叫
聲,站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濺了一地。

    就算是一個健康的人,要連人帶椅一起仰翻容易,要連人帶輪椅一起仰翻,也要用
極大的力道才行,何況鐵蛋是一個真正的殘疾人。由此可知他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所受
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鐵蛋有這樣的反應,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來,我想了解小鐵長大的環境,想從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幫會,和江湖人物有過瓜
葛糾纏。

    這時,我明白了,和天官門有關係的,不是小鐵,是老鐵。

    小鐵一定是從老鐵那裏,知道了天官門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對之有興趣
的。

    我真想不到在見了鐵蛋之後,一杯酒還沒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轉直下,出現了這樣
的局面。

    一時之間,我思緒紊亂之極,看到鐵蛋在地上掙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來,
一腳踢正了輪椅,再把他扶坐在輪椅上,鐵蛋的臉色生青,額上青筋暴綻,大口大口呼
氣。

    我忙把酒瓶遞過去,他接過了酒瓶,一張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亂響,可是忘
了去喝酒,可知他這時,情緒的激動,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動的能力。

    我走過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頭,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開始,
他也不懂得下嚥,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來,他的喉結移動了一下,「嘓嘟」一聲,
吞下了一大口酒。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鐵大將軍,竟然在這種情形之下被
人迫酒,敗在他手下的敗軍之將若是看到了,只怕會買塊豆腐去撞死。

    他連喝了三口酒,還咬著瓶口不肯鬆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聲喝:「不管甚麼
事,已過去了那麼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還要伸指在他頰邊的「玉白穴」上輕彈了一下,令他鬆開了口,才能
使瓶口脫離了他的口部,當真狼狽之極。

第六部:鐵大將軍的秘密

    酒瓶離口,鐵蛋可以講話了,他說的那一連串話,不但聲音怪異,而且語不成句,
實在聽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們了。他們不肯放過我,到底找到了,他們倒還在
?哈哈,怎麼躲都躲不過去?他奶奶的,好,來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奶奶的……」

    鐵蛋口說「老子不怕」,但身子劇烈發抖,也不知是怕還是激動。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習慣了的罵人話。

    這一番話,我聽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來,氣息急促之極。

    我忙道:「你和天官門有過節?」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仍然不明白,鐵蛋二十出頭,就成了名將,一直在軍隊之中,
很難想像他如何會和天官門發生關係。

    我這樣一問,他又是一聲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體內,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
牙切齒:「過節,我要他們死,他們要我死,這算不算是過節?」

    我更是吃驚,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太意外了。

    面對這樣的意外,我也無法可施,只有任由鐵蛋自己去發揮,我一句話也說不進去


    鐵蛋大口喘氣,又喝:「拿酒來。」

    傳說之中,鐵大將軍每次在發動大攻擊之前,都會有這樣的一聲呼喝,他的部下在
回憶錄中提到他,常有「將軍喝得雙眼通紅」、「酒令他雙眼如同冒火」那樣的形容詞


    這時,他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這一下呼喝,還是神威凜凜,依稀可見他當年,喝
乾了酒,把碗一摔,一揮手,衝鋒號嘟嘟響起,千軍萬馬,一起向敵軍掩殺過去的氣概
,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給他,他又喝了好幾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厲害——畢竟他大
逞雄風的時代已過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輪椅上的一個瘦弱漢子。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出了一句話來,令我驚詫
不已。

    他說的是:「我曾當過俘虜,被俘虜過。」

    一聽得他忽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於一
下子跳了起來。同時,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並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我太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了。

    這句話不但嚴重,而且極度不可思議。

    雖然現在,鐵蛋已經做到與世隔絕,甚麼樣的事,都與他無關了,但是他曾是軍人
,對於軍人的榮譽,不可能也拋開不理。

    而曾當過俘虜,是軍人的奇恥大辱,是軍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記錄,是見了人會
抬不起頭來的污點。

    或許,我應該寫得詳細一點——有些軍隊,對於軍人被俘,並不認為怎麼嚴重。戰
俘歸隊時,還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可是鐵蛋投身的那個軍隊,卻大不相同。那個軍隊,
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殘酷的鬥爭之中,一旦成了俘虜,而沒有壯烈犧牲,那首
先就是一種不夠英勇、不夠忠貞的行為,已經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後,是否曾出賣了戰友,也就成了無窮無盡的懷疑的根據,決計不能
再得到信任,從軍生命,也從此結束,非但不能再當軍人,而且還要在自己人的陣營之
中,抬不起頭來,過著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敵人折磨,可怕萬倍。

    我之所以吃驚,是因為鐵蛋不是藉藉無名之人,他的事跡,到處傳誦,是近代歷史
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軍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為俘虜,那絕不可能隱瞞不為人知
。我就絕不知道他當過俘虜,只知道和他對敵的許多將領,成為他的俘虜。

    所以,這時我不可能有甚麼反應,只能盡量裝出平淡,那和他畢生榮譽有關,對他
來說,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榮譽和生命之間,任擇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鐘也不會
考慮,必然選擇光榮的死亡,不會選擇屈辱的生存。

    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這樣性格的人,怎麼可能會成為俘虜呢?

    那簡直難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鐵蛋在說了這句石破天驚的話之後
,有好半晌沒有出聲,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說,我自然也不好問,所以,在兩人之間,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的時候,對這個題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說明


    在記述這個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鄭重地考慮過,也和白素作過討論。

    主要的原因是,這個故事涉及許多近代的歷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
了神秘性,變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說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鐵蛋所在的那個
軍隊」這樣說法,又太隱晦,比較難以明白。

    而且,故事發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個真正的大秘密,極其驚人,又不能太直
接,也不能太晦澀難明,相當困難。

    考慮再三,還是採用了隱蔽的方法——「將真事隱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過(真
偉大),那樣做,有一個好處,隱隱約約,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麼一回事,總比開門見
山就把大秘密說了出來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緊,因為故事發展的過程,也已經夠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應該有看不懂的情形發生,除非年紀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獲知這個大秘密,是衛斯理奇異經歷之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而
且,事情和任何外星人無關,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說一句更題外的話:衛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稱為「科學幻想」,其實,「科學」一
詞可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學和幻想之間,其實很難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於四,不能有任何幻想會變
成三或五。

    閒話說過,卻說當時,我和鐵蛋之間的沉默,足足維持了十分鐘之久。

    在這十分鐘內,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為了打發沉默的尷尬,仰著頭
,把瓶口對準了嘴,讓空瓶中剩餘的酒,一滴一滴,落進口中。

    (一般來說,「空瓶」之中,還可以有五六十滴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鐵蛋,他乾笑了一聲,問:「你沒聽說過我曾被俘過吧?」

    我搖頭:「沒聽說過——是甚麼時候的事?」

    我問得十分小心——甚麼時候的事,這一點相當重要。

    鐵蛋是在少年時期就從軍的,他當然不是一參加軍隊就當將軍的,少年當兵,若是
在那個時候被敵軍俘虜,也就不那麼嚴重了。

    雖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時會成為俘虜,因為他的性子極烈,寧折不曲,自小已然


    (鐵蛋小時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記述在最近整理出來的《少年衛斯理》故事之中。


    鐵蛋搖了搖頭,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將軍之後。」

    我又怔了一怔,接著,「哈哈」一笑:「你在開玩笑了,哪有這回事。」

    我這樣說,是自然而然的反應。因為別說他在官拜大將軍之後,就算他官拜小將軍
之後,也只聽說他不斷打勝仗,連敗仗都未曾打過,如何會成為俘虜?

    鐵蛋似乎在臉上抹了一下,沒有立時說話。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來,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更說不出話來。我想到
的是,鐵蛋所在的軍隊,在南征北討,打敗了所有的敵人,再也沒有敵人可打之後,發
生了極可怕的事——他們開始自己打自己。

    說起來很難想像,但是他們確然開始自己打自己。本來是血肉相連,並肩作戰的戰
友,變成了血肉橫飛,你要我人頭落地,我要你粉身碎骨的敵人。

    這種行為,甚至不會在低等生物之間發生,可是卻在人類之中產生。

    無敵的大將軍,就在自己打自己的過程之中,一個一個倒下去,不死在敵人之手,
卻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而且死得冤屈無比,受盡侮辱,慘不堪言。

    鐵蛋自然也不能避免這個自己啃啖自己的可怕漩渦,在那個瘋狂的漩渦之中,他能
夠倖存,沒有死於饑餓或毒打,只是要靠輪椅生活,已經是大吉之事了,他畢竟是一個
生還者。

    他既然不是在少年從軍時被俘,那麼,是不是在那個瘋狂的漩渦之中,成為俘虜的
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似乎和軍人的榮譽,並不發生關係。因為那瘋狂的漩渦,把一
切是非全都顛倒了,哪裏還有甚麼正常的道理可言?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揚了揚眉。鐵蛋搖頭:「當然不是你所想的。」

    他這樣說了之後,伸手自我處,取過了空酒瓶來,向上拋了一拋,當酒瓶落下來時
,他鬆手一合,「拍」地一聲,把酒瓶拍得粉碎,碎片迸散開來,灑在他的身上,和我
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有極好的武術根柢,所以也不以為奇——那種酒瓶的玻璃,質地堅固
,用普通力量摔向硬地,不能令它碎裂,所以,他這一拍的力道,還是驚人,這樣的力
道,若是使一招「雙雷貫耳」,拍向人的雙耳,這個人毫無疑問,不死也受重傷。

    他拍碎了瓶子,又拍了拍手,才道:「我當俘虜的事,連我自己在內,只有十三個
人知道。

    我心中一動——連他在內,只有十三個人知道,那就是說,除了他之外,就另外只
有十二個人知道了?

    「十二」是一個普通的數字,但這時,令我震動。

    十二天官?

    一時之間,我思潮洶湧,想起了許多事來。鐵大將軍的最後軍事任務,並不是兩軍
對陣的陣地決戰,而是很特殊的一場殲滅戰。

    那時,戰場上的大局已定,但是還有許多擁有武器的人,包括了不肯投降屈服的敗
兵敗將,江湖上的幫會人物,黑道硬漢,少數民族的私人軍隊,流離失所的悍民,等等
種種,那一大批人有的由於性格強悍,不肯歸化。有的由於知道自己的種種行為,絕對
無法和鐵將軍的軍事力量建立起來的強大勢力共存。

    所以,這些人或各自為政,或由零星的聚合起來,他們選擇了窮山惡水的地理環境
,和強大的、新形成的勢力相抗。

    不要問對或錯(各有立場,也就根本沒有對或錯),這一大批人之中,或許有許多
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也或許有的是人中之滓渣,但是他們那種明知大勢已去,在
明知不可為的情形之下,還堅持對抗,不肯屈服的行為,總是極度的悲壯。

    那是一大批悲劇人物,他們注定必然失敗,而他們把自己的命運,安排在必然失敗
的反抗上,而不願意屈辱偷生。

    在大時代的變遷之中,那些人的命運,只好算是一個小插曲,總數幾十萬人的慘烈
死亡,根本不算甚麼,而且這段事,即使發生在近代,也沒有甚麼人注意的了。

    我和這件事,可以說一點關係也沒有,但白老大卻略有關連。

    白老大身為七幫八會大龍頭,和江湖漢子有密切的聯繫,當鐵大將軍受命,率領軍
隊進行這場殲滅戰,戰況慘烈無比時,曾有人想託白老大去見鐵將軍,希望有一個一線
生機的機會,但後來沒有成事。

    我之所以想起了這場殲滅戰,是因為老十二天官,被軍隊追剿,躲進了藍家峒之中
,正是發生在那時的事。

    所以,一想到鐵大將軍曾成為俘虜的事,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十二個人知道,我也
立時想到了十二天官。

    十二天官憑他們各自本身超卓的武藝,再加上十二個人行動一致,始終一條心,所
以才能在千軍萬馬的追剿之中逃出來,才能在嚴酷之極,格殺勿論的如山軍令之下,得
保餘生。

    至於其餘的人,能有生還的,絕無僅有,只有一些屬於「美麗的傳說」,例如說有
一雙男女,堅決不屈,還在深山野嶺之中,和軍隊在打游擊之類。

    白老大有一個時期,曾經企圖聯絡一些倖存者,但是幾經努力,也未曾成功,也就
只好當是完全沒有人能夠倖存了。

    那一段歷史,鐵蛋身為軍事行動的最高指揮人,自然再清楚不過。但是,他身為軍
隊的統率,如何會成為俘虜的?縱使十二天官各懷絕技,鐵蛋本身也不是弱者,怎麼會
成為他們的俘虜?

    我思緒雜亂,一剎那之間,想到了許多,主要的是,我對於這段嚴酷之極的鬥爭,
所知不多,是以不免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

    鐵蛋轉動著輪椅,團團轉了十來下,可知他這時,心情也很是激動。

    我一伸手,按住了輪椅,不讓他再轉,望著他,一字十頓地道:「十二天官?」

    鐵蛋陡然一咬牙,竟然發出了一陣「格格」的聲響,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恨意——軍
人被俘,尤其是像他那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將軍,竟然成了俘虜,這自然是一
生之中最大的恨事。他咬牙切齒,脖子像是有點僵硬,可是結果,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嗯」地吸了一口氣——他雖然已回答了我這個問題,但是心中的疑惑更甚了。

    十二天官和軍隊,在那個時期,完全處於敵對地位,絕無妥協的餘地。軍隊所奉的
最高命令是「全數殲滅」。在這樣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若是抓到了鐵大將軍,應該沒有
把這件事秘密處理之理。

    雖然,在那時的情勢下,就算把鐵大將軍公開問吊,也挽救不了被殲滅的命運。但
根據常理來說,那應該是異常的勝利,一定要公開宣揚,提高士氣,就算終於難免一死
,也死得痛快——這正是那些人所追求的生命終極,豈會輕易放過機會?

    但是這樣的大事,卻終於成了秘密,這其中,自然有不少曲折在——我既然對情況
所知不多,自然也難以作出任何解釋。鐵蛋忽然之間,改變了話題,他伸手在自己的臉
上重重撫摸著,問我:「有一個人,叫雷九天,你聽說過?」

    我怔了一怔:「雷動九天雷九天?」

    鐵蛋點了點頭,我道:「沒見過,可是聽說過這個人,武藝超群,闖蕩江湖,大江
南北,都極有名堂,聽說他在九十歲之後,宣布退出江湖,再不問人間是非恩怨,已經
退隱了。」

    鐵蛋「嗯」了一聲,對我的話,像是感到滿意。他所提到的那個雷九天,是一個極
度傳奇的人物,在江湖上名頭響亮,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的根本可能和他無關,但
是由於他太出名,所以也就算在他的頭上了。

    一個雷九天,一個白老大,雷動九天在南,白大龍頭在北,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可
是奇怪得很,這兩大武學高手,竟然未曾謀過面。

    曾有不少好事之徒,力謀拉攏他們相會,可是兩人心中,雖然全對對方十分敬佩,
但也有一定程度的忌憚,所以有意迴避,一直未曾見過。白老大和我也只是約略提過雷
九天這個人,我知道這個人的許多事,也不是白老大告訴我的——反正江湖人物的事,
人人傳誦,在許多場合之下,都會有人提起。

    (很巧合的是,在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我竟然立刻在原振俠醫生處,得知了有關
雷動九天雷九天的事,得知他在一種慘烈無比的情形之下,和一股被稱為「宇宙殺手」
的邪惡力量,同歸於盡。聽原振俠講述經過,聽得人熱血沸騰,感慨不已。)

    當時,我不知道何以鐵蛋說著他曾被俘的事,忽然會提起雷九天來。

    鐵蛋吸了一口氣:「那次軍事任務,所要面對的,不是敵人的正規軍,而只是一大
堆亂七八糟……難以分類的人間——」

    我不等他講完,就霍然舉手,打斷了他的話頭。

    因為我知道他接下去,多半會使用「滓渣」之類的形容詞,而我絕不會同意他的說
法。

    他由於他的立場,必然輕視敵人,但我不是軍人,所以傾向不屈服的豪俠漢子,自
然和他不同,為了避免爭吵,還是別讓他說出口的好。

    鐵蛋笑了一下,改了口:「是一批江湖漢子,所以上頭派了一個很特別的小組,擔
任顧問,雷九天就是這個小組的組長……。」

    我揚了揚眉——雷九天的歷史中,有過這樣的一段,也是我不知道的。

    (後來,我更在原振俠醫生處,得知雷九天確然曾和政權合作,他曾擔任情報機構
,對高級情報人員的武術訓練教頭,教出了不少身負絕技的情報人員。)

    我仍然沒有說甚麼,等他講下去。

    鐵蛋苦笑:「他一到,就向我提出,我必須有特別保護,以免被敵人有可趁之機。


    鐵蛋又重重撫摸了一下臉,忽然感慨了一句:「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說來,就像
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各位,我在前面說過,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採取的是「將真事隱去」的方式,
所以,下筆比較曲折。也可以,在時間上,看來好像不是很吻合,有點錯亂,那自然也
是故意的。

    反正故事的內容才重要,時間、地點,都只不過是一個背景。背景,就算只是一幅
白布,台上演的是好戲,一樣仍然是好戲。不然,就算背景花團錦簇,氣象萬千,都不
能使壞戲變成好戲。

    對鐵蛋來說,把那時的事,當成就像「昨天一樣」,自然只是他心理上的感覺,事
實上,這些年來,鐵蛋的經歷之豐富,驚濤駭浪,一個接一個,要不然,他也不會從一
個叱吒風雲的大將軍,變成坐著輪椅,在萊茵河畔剪花度日的閒人了。

    好了,鐵大將軍說是像昨天一樣,就當作是在昨天好了。那時,追剿行動雖然才開
始,但鐵將軍的作風,一向是身先士卒,所以他的指揮部,也設在深山之中,在一個山
頭之上。

    那山頭上有一個村落,本來也只有十來戶人家,貧窮之至,這時,村民早已不知何
往,在兵荒馬亂之中,也根本沒有人理會。

    空著的房屋之中,有兩三間還沒有倒塌的,就成了鐵大將軍的指揮部。

    鐵將軍也知道這次任務很容易完成——那實際上不是一個軍事任務,只是一個殺戮
任務。要對付的敵人,只是一群負隅頑抗的人,絕無勝利的希望,問題只在於頑抗的時
間長短和過程的血腥深淺。

    所以鐵將軍並不很緊張,甚至對這個任務,有點不滿,可是這個任務,卻是最高領
導人親自交下來的。最高領導人早已被抬捧到了「神」的地位,所以鐵大將軍也覺得無
尚的光榮。

    在接受命令時,最高領導單獨接見,簡單地交待了一下任務之後,有一番話,又像
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鐵蛋下訓詞,鐵蛋聽得十分用心,那時正是清晨時分,最高
領導是出了名的徹夜不寐,鐵將軍也精神抖擻,可是那番話,他卻不是很聽得明白,而
且,事後一再琢磨,也不能全得要領。

第七部:領袖的「煮豬肉湯」理論

    本來,鐵大將軍聽不懂最高指示,可以當面請示。可是最高領導在說了那番話之後
,卻加了一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不必問,更不能向任何人說起。」

    鐵蛋本已張開了口,但一聽到了那麼古怪的指示,卻立刻把要問的話縮回了口。

    最高領袖說的是甚麼呢?對聽慣了最高指示的鐵蛋來說,這一番指示,簡直怪不可
言,使他直接感到,非依足指示不可——對任何人都不能說起。

    (即使在許多年之後,鐵蛋向我說起當日的經過,仍然一再遲疑,才下定了決心說
出來的,這個經過,他秘密的隱藏了那麼多年,雖然隨著時間的過去,許多秘密也早已
不是秘密了。)

    領袖一向有「鬼神莫測之機」,所以他一開始說的話,也很是「玄妙」。

    他無頭無腦地問:「你觀察過煮豬肉湯沒有?」

    聽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將軍,他首先想到的是,首領是不是在考察我對
部下的生活是不是關心?部隊的伙食是不是好?首領日理萬機,他的權力是軍隊建立起
來的,自然會有這樣的關心。

    所以鐵蛋的回答是:「報告領袖,現在部隊的伙食極好,和以前的困難時期,大不
相同。」

    領袖呆了一呆,用力一揮手——領袖的身形很高大,手也很大,鐵蛋雖然是「大將
軍」,但是個子並不高,而且相當精瘦。

    領袖在揮了揮手之後,雙手比了一個大圓圈:「在一口大鍋中煮豬肉湯,你觀察過
沒有?有很多時候,在一些平凡的事情上,可以觀察出很深的道理來。」

    鐵蛋對領袖有著無可懷疑的崇拜,所以單是那幾句話已令得他肅然起敬,覺得領袖
真是偉大,哲理豐富,是天生的英明領袖。

    可是鐵蛋卻確實沒有觀察過用大口鍋煮豬肉湯,想來領袖一定是常常觀察的。所以
他覺得自己很慚愧,紅了紅臉:「沒有,請領袖指導。」領袖來回踱步,一面踱,一面
道:「煮豬肉湯的時候,水滾了之後,不論事先把豬肉洗得多麼乾淨,總會有一點渣滓
煮出來,慢慢地浮上水面來,會集在鍋的中間。」

    鐵蛋聽得十分用心,雖然直到那時為止,他一點也不明白領袖表達甚麼。

    領袖站定了身子:「那些渣滓,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多少也有一點油水,可以有一
些利用價值,所以也必須團結、教育、分化、拉攏、改造、爭取。」

    鐵蛋聽到這裏,已經明白領袖是在用「煮豬肉湯」比喻政冶形勢了。

    本來,那也很難明白,但鐵蛋從小就浸在這樣的政冶環境之中,對領袖所說的一切
行為,都再熟悉也沒有,再加上他究竟聰明過人,所以聽到這裏,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領袖的脾氣,是喜歡下屬有高理解力,能理解他神機難測的指示。

    所以鐵蛋應聲道:「領袖分析得對,現在形勢大好,那些渣滓已不值得再花工夫去
處理了。」領袖果然大有嘉許之色,用力一揮手:「而且,那是最後的一批,根本不能
保留,保留了他們,就是一個隱患,斬草除根,此其時矣。」鐵蛋知道領袖的習慣,最
後那八個字,等於是領袖所下的直接軍事指令了,所以他立時立正,聲音嘹亮地回答:
「是。」

    (我聽鐵蛋說到這裏時,心中不禁長嘆了一聲。)

    (好幾十萬人的生命,就在「豬肉湯」理論中被決定了。本來,我一直對鐵蛋在那
次行動中的毫無節制的殺戮,有點耿耿於懷。但現在明白了他和最高領袖之間,有過這
樣的一番對話,那自然也不能盡怪他了。)

    (我猜想鐵蛋對我說出這一番話,也多少有一點向我間接剖白的意思在內。)

    領袖當時,看到鐵蛋對他說的話,心領神會,也很是高興,他一手叉著腰,一手在
鐵蛋的肩頭上拍了拍,開玩笑似地道:「要你這位大將軍去擔任這樣的任務,可有點大
才小用了。」

    鐵蛋受寵若驚,身子站得筆挺:「服從調配,堅決完成任務。」

    一般來說,將軍出征之前,蒙最高領袖接見,到這時候,自然也結束了。

    可是那時,領袖卻沒有看鐵蛋離去,而是自顧自踱起步來,鐵蛋站著,只見領袖廣
闊的額角下,眉心打結,像是有極沉重的心事。

    鐵蛋的心中,疑惑之至,可是他又不敢問,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領袖才把手按在書桌上,背對著鐵蛋,說了幾句話。

    領袖說的話是:「那些敵人,現在雖然都集中在西南山區,可是大部分都是從全國
各地潰逃過去的,本地人所佔的比例不多。」

    鐵蛋摸不著頭腦,只好答應了一聲:「是。」

    領袖又道:「好像從上海去的人也不少。」

    鐵蛋這時,心情緊張之極——他素知領袖的行事作風,知道他這時必然有重大之極
的事要交代。可是他又不明明白白地說,由此可知這事情的重要性和隱秘性,非同小可
,要是聽錯了一個字,或是在甚麼地方把領袖的意思理解錯了,那不但影響自己的前途
,也有可能,會形成十分重大的事故。

    他實在想請領袖明白把事情說出來,可是他又不敢,因為領袖自有他行事的方式。
怎容人干涉?

    所以,他又只好再回答了一個「是」字。

    領袖的手,像是不經意地在桌上,翻動著一本線裝書,但是鐵蛋卻注意到了,手的
動作僵硬,可見領袖的心中,很是緊張。

    他合上了線裝書,道:「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嗯……有這樣的情形
,直接向我報告。」

    鐵蛋急出了一身的冷汗——這指示太模糊了。甚麼叫「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
加注意」?

    這種模糊之極的指令,本來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那卻是最高領袖的親口指示。

    最高領袖的「神」的地位,後來被越推越高,他的指示,達到了「理解的要執行,
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地步,很是駭人聽聞。

    這時,鐵蛋不是聽不懂指示,指示再明白也沒有:有值得注意的人,注意一下,而
且在「注意」了之後,還要向領袖作直接報告。

    可是那「值得注意的人」是何等樣人呢?

    聽起來,像是雜在那幾十萬個反叛人群之中,這就更叫人摸不著頭腦了——才下了
指示,是斬盡殺絕,又如何在殺戮之前,每一個都去注意一下是不是值得注意。

    要是等發現了該人「值得注意」,卻早已被殺了,那又怎麼辦?

    他望著領袖闊大的背部,感到自己面臨了一生之中最難決定的一件事,他必須明白
領袖的這番指示,究竟是甚麼意思。

    他已經鼓足了勇氣,想問個明白。

    可是就在這時候,領袖就已經轉過身,目光炯炯,注定了他。

    任何人都可以做皇帝,只要他是老皇帝的兒子就行。但是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開
國皇帝,歷史上所有的開國皇帝,不理會他當了皇帝之後的行為如何,他能成為開國皇
帝,必然有其獨特的條件。

    而在許多特別的條件之中,具有大威嚴,是十分重要的一個。

    鐵蛋身在千軍萬馬,槍林彈雨之中,不會害怕。炮彈在他的身邊開花,敵軍的刺刀
,扎進了他的身子,他雙腿不會發軟。

    可是此刻,領袖一轉過身,他就感到有一股無形的,但是強大無比的力量,陡然壓
了過來,他想後退,可是雙腿卻發軟,難以挪動腳步。

    領袖的兩道目光,更令得他心快得耳際「嗡嗡」作響。不過他總算聽到領袖接下來
的話:「剛才所說的一切,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鐵蛋的心中,不禁一疊聲叫苦,因為他根本未曾明白指示的內容,領袖這樣說,表
示他不能再問——這已成了一個連提也不能再提的大秘密了。

    可是,接下來,鐵蛋更感到肩上猶如添了一副萬斤重擔——他實在沒有承擔的能力
,但是卻又不得不硬挺下去,以他這樣的硬漢,那時也真想跪下來,向領袖求告,放過
他,別將這一副重擔放在他的肩上。

    因為那時,領袖揚起手來,遲緩地道:「你是我的愛將,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你
,知道你一定會完成,別人,我不能有那樣的信心。」

    鐵蛋身上已被冷汗濕透,額上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聲音發乾,答應了一聲:「
多謝領袖的信任。」

    這時,他心中知道,領袖所說的「任務」,決不是自己表面上接受的剿滅任務,而
是在於那句「遇有值得注意的人,就要注意一下」。

    要命的也就在這裏。

    所以,他又掙扎著說了一句:「保證把一切反對勢力,全部消滅。」

    領袖盯著他看,鐵蛋那樣說,言外之意,當然是「除此以外,別的任務,實在不知
指甚麼而言」。

    鐵蛋的智慧程度,分明不如領袖遠甚,領袖這時凌厲的眼光,直接地在譴責他:「
你別假裝糊塗,你知道我還有另外的任務給你。」

    鐵蛋心頭狂跳,低下頭去,不能不答應:「是,我一定盡力完成一切任務。」

    領袖在這時,忽然嘆了一聲,然後,轉了話題:「有一個人,叫雷九天,是江湖人
物,資格很老,可以利用,會派到你的司令部來當顧問。」

    鐵蛋心中一凜,是領袖不相信他。

    可是他立即放了心,因為領袖又道:「這種人,和我們對付一些文人一樣,有利用
價值時,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等到沒有用處時,怎麼處置都可以。」

    領袖說到他自己的手段得意處,笑了好幾下,鐵蛋也跟著笑。

    領袖伸出手,在桌上取起一本薄薄的書來,遞給鐵蛋:「這本小冊子,你拿去看看
。」

    鐵蛋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接了過來,看了看封面,知道寫的是領袖早年從事造反
活動的一些經歷。

    鐵蛋知道領袖在說了這樣的一番話之後,又「御賜」了這樣的一本書,必有深意,
所以接過了書之後,十分忠誠地道:「一定好好學習。一個字也不放過。」

    領袖點頭,大有嘉許之色,揮了揮手,示意鐵蛋,可以告退了。

    鐵蛋退出之後,足足有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看那本其實是很普通的書,回想著領
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

    可是結果,他仍然是莫測高深,所以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鐵蛋敘述往事,說到這裏,望定了我。

    他說的事,和現在我和他相晤,已過去了很多很多年,應該發生的事,也早已發生
過了。本來,已絕無甚麼緊張懸疑可言,可是他敘述得十分認真,好像他不單是那時全
身冒冷汗,現在也仍在冒冷汗。

    所以我也難免受了感染,忍不住問:「後來,你終於明白了那個指示是甚麼意思?


    鐵蛋並不立刻回答,雙眼神色茫然,直勾勾地望向前面,我發現他的視線,竟然沒
有焦點。

    他的這種神態,很令我吃驚——因為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若是他至今還不知道那
指示是甚麼意思,那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我沉聲道:「隨著時間的過去,應該都水落石出了。」

    鐵蛋聽得我這樣說,長嘆一聲:「我比較笨……我的意思是,我不如你聰明。」

    他忽然之間,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我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老哥兒們了
,還說這種話。」

    鐵蛋道:「是真的,我們兩人,性格不同,所以各有所長,發展也不同。當時在那
樣的情形下,我不能明白領袖的指示,我想你一定能明白。」

    我一聽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你說得對,我和你性格不同,所以發展有
異。如果是我,我根本不會站在那裏,去聽另一個人的指示去行事,管他這個人是神仙
是祖宗是皇帝。」

    聽得我這樣回答,鐵蛋呆了半晌,才感慨地道:「你的一生……比我有意思。」

    我搖頭:「不能這樣說,各人的生活,是根據各人的性格選擇的,給你重頭再來一
次,我看你還是一樣會選擇必須遵守鐵一樣紀律的軍人生涯。而我不同,我崇尚的是自
由散漫,肯定自我,不可能想像接受任何紀律的約束——這是天生性格所決定的。」

    鐵蛋又嘆了一聲,他的神態,表示他同意我的話。

    確然,他和我的生活環境,南轅北轍,截然不同。他參加的軍隊,要求絕對服從,
個人的一切,都必須服從組織的紀律,一個命令要個人生死,這個人也就除了慷慨就義
之外,別無選擇。

    所以,鐵蛋會在領袖模糊的指示前,一身冷汗,而我則根本不會有這種遭遇。

    鐵蛋又用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好了,在你的生命中,不會有這種事,那麼,你
是不是可以幫我分析一下——根據我的敘述,分析一下領袖究竟想要我做甚麼。」

    當他在敘述這段往事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在分析,他一
問,我就道:「你們『君臣二人』的對話,其實內容並不複雜。」

    我自然而然,把鐵蛋和他的領袖之間的關係,稱為「君臣二人」,自然是因為那是
最現成也很恰當的說法。

    鐵蛋立刻睜大了眼,因為那是令他極度困擾的一件事,而我卻說不是太複雜。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主要任務,是消滅一大股反對的勢力,你奉命格殺勿論,不
必留甚麼活口,因為大勢已定,這股反對勢力,已經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鐵蛋點了點頭:「是,這點我能理解。」

    我又道:「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任務,領袖另外給你的任務是——」

    鐵蛋又把那句指示重複了一遍:「有值得注意的人,就注意一下。」

    我道:「對,領袖的意思是,在那批注定了要被剿滅的反對勢力之中,有一些人,
或是個別的一個人,是值得注意的。」

    鐵蛋苦笑:「那不難理解,可是,那是甚麼人?」

    我不相信事隔那麼多年,事態會仍然在秘密狀態之中,鐵蛋顯然是在考驗我的分析
力。所以我盯了他一回:「這個人,可能從上海去,或是從華東地區去,因為領袖提起
過這一點。」

    鐵蛋點頭:「是,我也想到了,可是那仍然太廣泛了。華東地區,尤其是上海,本
來就是各種……惡勢力的盤踞地,勢力很大,有一大部分撤出老地盤,到西南山區去,
也是必然之事。」

    我道:「那範圍已經窄了許多,你在軍事行動之前,若是知道進攻的對象,來自華
東、上海,就特別注意一下,自然會有所發現。」

    鐵蛋眉心打結,緩緩搖著頭。

    我又道:「領袖要你看的書,是不是內中有甚麼玄機,或是有甚麼『密旨』在內?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也不禁有點哭笑不得的神情——歷史上的最高統治者,每有故
弄玄虛。表示自己「受命於天」,不是凡人的。明朝有一個皇帝,下的聖旨,字跡潦草
到普天之下,只有嚴嵩、嚴世蕃父子兩人看得懂的,聽起來荒唐之尤,卻是昭昭史實。

    觀乎此,領袖要賣弄一下,也大有可能弄一些啞謎給他的愛將猜一猜。

    鐵蛋搖頭:「不,那本書只是很普通的,記述他早期打天下功績的書,我早已知道
的一些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些事,一點也不特別。」

    鐵蛋的領袖,後來成了世界級的大人物,他早年的一些事,也流傳甚廣——當然,
流傳出來的全是好事,可以見光的。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人人都有一些或許多見不得光的事不為人知,無人可以避免。)

    那些可以被人知道的事,確然盡人皆知,其中並沒有甚麼秘密可言。

    而且,他的極度震動,是從十二天官開始的,而到現在為止,他所說的一切,我一
點也看不出那和十二天官有甚麼干係。

    我知道,事情在日後,必然有十分驚人的發展。所以我問:「你說走一步看一步,
後來怎麼樣?」

    鐵蛋望了我一眼,忽然說起更年月久遠的往事來:「那一次,你在床板底下發現了
我,我滿身是血,你有沒有第一眼就認出那是我?」

    我先是一怔,接著,不由自主,長嘆一聲。鐵蛋的年紀並不大,可是多半是由於過
與世隔絕的日子太久了,所以思想方法有點怪異,顛來倒去。

    他說的那件事:在床板底下發現他的人,那是我和他少年時期的事,那件事,自然
驚險絕倫,我和他竟然能脫難,算起來,「運氣好」佔了很大的成分——「運氣好」的
情形,確然是存在的。

    那自然是另外的故事,屬於少年時期的事,我不想他岔開去,所以我立即道:「先
說你和十二天官之間的事。」

    鐵蛋呆了好一會,才道:「好,不過你得陪我說說更早的事。」

    我點頭答應:「一定,少年的事,也很有可以說一說的,那十二天官——」

    鐵蛋一揮手,疾聲道:「得先從雷九天說起。」我沒有異議,鐵蛋道:「那雷九天
,一見到我,就提議由他的九個手下,負責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認為我需要特別保護
,而我自然不同意。」

    鐵大將軍和江湖大豪雷九天的第一次見面,就鬧得極不愉快。

    雷九天走進鐵將軍的指揮所之前,就在外面和鐵將軍的警衛連發生了衝突。

    鐵大將軍有一個警衛連,一百多個衛士,全是精挑細選,身經百戰,經過烽火考驗
,忠誠可靠的「自己人」,負責保護大將軍的安全。個個不但善於搏擊,而且槍法如神
,是軍隊中出色的戰士。

    而雷九天帶來的那七八個人,卻是東倒西歪,南腔北調,衣服不倫不類,行動吊兒
郎當,有的還拿著旱煙袋兒,有的頭髮上用油擦得賊亮。

    這樣的一批人,雖然持有正式的公文,有參謀長陪同前來,可是警衛員一下子就看
出,連參謀長也看這幫人不順眼,所以留難:「首長沒有說全見,你們誰是領頭的,一
個人進去就行。」

    雷九天很沉得住氣,他不和警衛員說,望向參謀長:「我是中央特准的顧問組長,
這幾位全是顧問組員,為甚麼不能見首長?」

    參謀長冷冷地道:「你一個人先見,也是一樣。」

第八部:十二天官是甚麼東西?

    警衛員一聽,就有樂得笑出聲來的,雷九天悶哼一聲,二話不說,向山洞中就走,
警衛連長卻過來攔阻:「你老人家,等一等,見首長,我有權搜身。」

    雷九天沉聲吼:「我是中央特派——」

    警衛連長冷笑:「那是我的責任,以防萬一帶著武器,對首長不利。」

    雷九天不怒反笑,回頭向他帶來的那幾個人看了一眼,那幾個人也鬼頭鬼腦地笑,
雷九天笑聲陡然提高,隨著笑聲,一掌打出,打在山洞旁的岩石上,「蓬」地一聲巨響
過處,就把一塊凸出的岩石,打得脫離了洞壁,直飛了出去。

    同時,又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向上迸了起來,雷九天雙掌揚起合擊,把那塊石
頭,在雙掌的掌心之中,一下子就打得粉碎。

    這一連串的精湛武術中的硬功,已令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雷九天把雙手向警衛連長一伸,傲然道:「我這雙手就是武器,是不是要砍了下來
,才能見首長。」

    連長張大了口,一時合不攏來,自然無法說話,只是在喉間,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
聲音。

    雷九天趁機發話:「甚麼新鮮玩意兒,我見皇上的時候,也沒有人把我怎麼樣,難
道這裏的首長,遠大得過皇上去?」

    鐵蛋在說到這裏的時候,苦笑了一下:「當時我在裏面,外面的動靜,聽得很清楚
。才一聽得雷九天說『見皇上』,還以為他年紀大,真的在以前見過皇帝,後來再聽下
去,才知道他竟然把領袖稱作了『皇上』,當時真是詫異之至。」

    我望向他,淡然問:「當時你駭然不已,現在呢?」

    他也淡然笑:「不必等現在,早就想通了。可不是嗎?」

    鐵蛋這「可不是嗎」四個字,說來很是輕鬆,可是我卻知道這其中,不知有多少辛
酸血淚在內。

    試想一想,他為了信仰,為了理想,把整個生命都投了進去,但是結果,和他一樣
千千萬萬的人,有的拋頭顱,灑熱血,真的獻出了生命,到死,還以為自己的理想可以
實現。有的倖存,但也知道,自己的行動只不過是製造出了一個新的皇帝,除非願意做
叩頭忠臣,不然,一樣血濺當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理想信仰,在皇上的「金口」之前,「御腳」之下,屁也不值。

    「可不是嗎?」

    我沒有出言譏諷鐵蛋,實在不忍心,當他知道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之後,他心靈上所
受的創傷,只怕遠在他雙腿骨碎之上。

    過了一會,我只是道:「請說下去,我很想知道你和十二天官之間,究竟有甚麼糾
纏。」

    我這樣講,等於是在催他長話短說,他自然也明白,可是他搖了搖頭:「左右沒事
,你還把時間看得那麼緊?不如聽我從頭說。」

    我作了一個「隨你高興」的手勢——我知道,他的心中積鬱著許多話要對人說,想
有人聽,這種情形,和老十二天官把他們的行為詳細記錄下來,想傳給世人知曉,是一
樣的意思。

    我是他少年共過患難的朋友,是他最好的聽眾,若是不讓他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當
然不是朋友之道,就算我的性子再急,也是得暫忍片刻。鐵蛋移動輪椅,又取過了一滴
酒來,和我對喝了三大口。這才抹著口角,繼續說下去。

    當下,鐵將軍在室內,聽得來人竟然把領袖稱為「皇上」,駭異之餘,也知道來人
大有來頭,來之前曾蒙「皇上召見」,說不定懷有「密旨」,自己正由於摸不透旨意而
不安,不可怠慢了來人。

    (很有意思的是,鐵蛋在聽到了「皇上」而感到駭異之後,他的思想卻自然而然接
受了,接下來,就循著「皇上」的這條路來想問題,所以「召見」、「密旨」之類的名
詞,是自然而然冒出來的。)

    (由此可知,在他的潛意識之中,也早已有了「皇上」這個想法,只是不敢有一絲
一毫表示出來而已。)

    (這種情形真可怕,比擺明了是皇帝坐龍廷,還要可怕得多。)

    鐵將軍人還沒有出來,聲音先傳了出來。因為雷九天最後一句話,也是提高了聲音
來說的。他武術造詣高,中氣足,聲音響亮,震得在他身邊的警衛連長,耳際好一陣「
嗡嗡」響。

    鐵將軍說的是:「是雷顧問來了嗎?請進。請進。」

    他一面說,一面也迎了出來。

    雷九天在洞口,擊石揚聲,何等氣概,可是一見了手握兵符,指揮百萬大軍的鐵大
將軍,他也不由自主,像是小孩見了大人一樣,立時滿面堆笑,雙手抱拳,大是感動:
「怎麼要將軍你親自出來,唉,真說不過去,雷九天這廂有禮了。」

    鐵蛋打量雷九天,只見他五短身形,整個人站在那裏,紮實得像是一個石墩子,滿
面紅光,卻一臉皺紋,年紀很大,但是目光炯炯,倒是第一個印象,就可以叫人知道,
那是一位異人。

    鐵蛋忙也拱手,說了幾句客套話,讓雷九天進去,雷九天帶來的那些人,也要跟進
,卻叫雷九天擺手阻止,他跟在鐵蛋的身邊,神態恭謹,絕不飛揚跋扈。這一點,令鐵
蛋很感到意外,因為那和他響遍半邊天的名頭,不是很配合。

    在他想來,江湖大豪,應該有他的氣概,不論在甚麼人面前,都應該顧盼自豪,旁
若無人,不應該像普通人那樣,見了大官將軍,就現出一副戰戰兢兢的神情,惟恐恭謹
不足,甚至大有奴相。

    所以,一上來,鐵蛋就有點看不起雷九天。

    別以為這是小事,那和日後發生的事,很有關連。

    當鐵蛋向我說起那些事時,他仍然很有卑夷之色,還加了一句:「所謂江湖豪傑,
其實名過於實,也不怎麼樣,見了權貴,一樣把自己當奴才。

    我自然反對:「那要看是甚麼人,有的人天生有奴性,見不得權貴,一見就會現出
奴相來,全身發抖。」

    鐵蛋「哈哈」大笑:「可不是嗎,雷九天說,他見我還好,只是小心翼翼,行動僵
呆,在他覲見『皇上』的時候,竟然不由自主,雙腿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惹得龍
顏大悅。」

    我聽得搖頭不已,雷九天這人,武功再高,性格上也頗有問題,只怕這也是他投靠
政權的原因,身在政權之中,見到了地位高於自己的人,自然只好戰戰兢兢了。

    我道:「你沒有見過真正的江湖人物,才不會把甚麼將軍、領袖放在眼裏。」

    鐵蛋立時料到了:「你是說白老大?」

    我點了點頭。鐵蛋嘆了一聲:「是,白老大那樣,才是真正的江湖豪傑。」

    我有點駭然:「你們見過?」

    我只知有人想請出白老大去見鐵將軍,要他別趕盡殺絕,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過面


    鐵蛋緩緩搖頭:「不,沒見過,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嗯」了一聲——他高度讚揚白老大,我自然很高興,但我更想聽他快點說下去


    我把酒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雷九天跟我進了指揮所,第一句話就令我愕然,
又想笑,又不好意思。」

    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到雷九天說了一句甚麼話,會令得鐵蛋有這樣的反應。

    原來雷九天壓低了聲音,說的是:「將軍,乞退左右,我有密言奉告。」

    鐵蛋在剎那之間,還以為自己是在戲台上。

    這時,另外有秘書和警衛員,以及參謀長在,鐵蛋會過意來,知道了雷九天的意思
,他也不禁猶豫了一下。

    因為他這時的任務,是要剿滅成千上萬的江湖人物,而雷九天卻也是江湖人物,要
是他不懷好意,意圖不軌,一個對一個,自己可不是他的敵手。

    所以,他遲疑了一下之後,先向雷九天介紹了參謀長——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
,雷九天對參謀長也很恭敬,不過他還是道:「皇上吩咐,只能對鐵將軍你一個人說。


    聽到了「皇上」,參謀長等人也不禁呆了一呆,想笑又不敢笑。

    鐵蛋道:「雷顧問,你得改一改口,叫領袖,不然,影響不好。」

    雷九天從善如流:「是。是。皇……領袖也是那麼說,影響不好。」

    他對於一些專門的新名詞,說起來不是很習慣,可是很努力學習。

    鐵蛋見他如此堅持,事情又是領袖親口吩咐的,所以他向各人揮了揮手,各人都退
了出去,只有參謀長在退出去的時候,向雷九天瞪了一眼,面有不愉之色。

    雷九天在各人退出之後,湊近來,壓低聲音:「領袖他老人家問,上次給你的那本
書,看了沒有?」

    鐵蛋怔了一怔,忙道:「看了,仔仔細細,看了三遍。」

    雷九天點頭:「是,領袖也早已料到,將軍一定不止看了一遍。」

    他說著,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拍了一下,力道還真不輕,發出了「拍」地一
聲響:「領袖真是天縱英明,料事如神。」

    而鐵大將軍.這時卻有點哭笑不得。

    早在領袖贈書之際,他就知道必有深意。可是他連把那本普通的、記述領袖早期開
國功勳的書,看了三遍,就是體會不出那層深意來。

    如今,領袖又特地著雷九天來問,可知事情非同小可,自己要是再領會不出甚麼來
,那是天大的糟糕。

    所以他忙問:「領袖又說了甚麼?」

    雷九天現出欽佩莫名的神情,口中「嘖嘖」連聲:「皇上聖明……哦,不,領袖偉
大,天下事無巨細,他都瞭如指掌,這才能君臨天下,撫育萬民啊。」

    鐵蛋皺眉:「看你說話的方式,甚麼君臨天下的……」

    雷九天忙道:「是。是。領袖也……批評了,應該說……為人民服務……」

    鐵蛋心急:「領袖又說了甚麼?」

    雷九天再拍了一下大腿:「領袖向我問起了天官門,十二天官。」

    那是鐵蛋一生之中,第一次聽到「天官門」和「十二天官」這兩個名詞,他愕然之
至,不知是甚麼意思。

    他想知道的是領袖對那本書,有甚麼進一步的指示沒有,可是雷九天的回答,全然
不著邊際。

    他更加著急:「我是說,領袖對那本書,又說了甚麼沒有啊?」

    雷九天想了一想,點頭:「有,領袖說,要是你不明白,就多看幾遍,而且還特別
叮囑,這事,不必和別人說起,我以後也不必多提。」

    鐵蛋心中煩燥,揮了揮手,不想再和雷九天說下去。可是雷九天卻道:「領袖吩咐
,我覲見的過程,要向將軍你報告,一句話也不能漏。」

    鐵蛋心中一動,心想領袖這樣吩咐,一定大具深意,所以忙道:「你慢慢說。」

    雷九天道:「領袖問我,對天官門和十二天官,知道多少,真使我訝異莫名。」

    鐵蛋悶聲問:「十二天官是甚麼東西?」

    我聽鐵蛋說到這裏,搖了搖頭:「雷九天在胡說八道,再天縱英明,領袖也不會知
道江湖上有十二天官這種人物,他在胡扯。」

    鐵蛋吸了一口氣:「當時,在聽雷九天詳細介紹了十二天官的一切之後,我也認為
雷九天是在胡扯,領袖不會知道,可是,他胡扯的目的是甚麼呢?」

    我也說不上來。

    當時,鐵大將軍問:「領袖何以會關心……那十二天官?」

    雷九天道:「我也不知道,領袖只是說,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

    剎那之間,鐵蛋的腦中,靈光閃動,像是遭到了電擊而陡然開了竅。

    本來,他只當雷九天敘述他蒙領袖召見的事,只是他在炫耀「顧問」這個地位,直
到聽到了這一句話,他才知道內中大有文章。

    他整個人震動了一下,由於實在太緊張,也太興奮,是以一開口,竟有點語無倫次
,他失聲道:「你可想清楚了,轉述皇上的金口——」

    他用力打了自己一下,罵:「亂七八糟的,甚麼玩意,我是說,你轉述領袖的指示
,可不能歪曲,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也不能少。」

    雷九天一看到鐵將軍大失常態,也大是緊張,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不,我沒有
加多一個字,也沒有減少一個字。」

    鐵蛋不由自主喘著氣:「他是怎麼說的?」

    雷九天再重複了一遍:「他說,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

    鐵蛋「嗖」地吸了一口氣,身子向後一倒,重重地坐了下來。他心念電轉,首先想
到的,是領袖曾給他的指示:「有值得注意的人,要注意一下。」

    這本來是一個空泛之極的指示,實在難以明白。可是如今,再加上領袖對雷九天說
的話,就很是具體了——十二天官,就是值得注意的人。

    領袖竟然要把一番指示,用那麼曲折的方式來表達,由此可知其中必然牽涉到極大
的隱秘,非同小可。

    鐵蛋登時感到自己雙肩之上,擔著千斤重擔,關係重大,非比尋常。

    這時,他知道領袖的指示,必然和十二天官有關,他還不知道領袖送他那本書,是
甚麼意思。他決定和雷九天好好談一談之後,再去仔細看一遍,可能就融會貫通,看出
名堂來。

    他忙問:「那……十二天官,現在也在被征剿的對象之中?」

    雷九天答得很鄭重:「有可能在,他們十二個人,渾成一體,同來同往,可是整個
天官門,又獨來獨往,絕不和其他的江湖人物發生聯繫。頗有些人想到他們神通廣大,
想引他們出來,領著大家幹,可是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就算找到,我看也辦不成。」

    鐵蛋沉聲道:「雷顧問,事情不能靠估計——你在江湖上地位高,歷史久,可曾見
過他們?」

    雷九天皺著眉:「我早年,曾和十二天官會過面,可是我不知道我當年見的十二天
官,是不是就是如今……領袖說值得注意的十二天官。」

    雷九天的話,有點不容易明白,鐵蛋用力一揮手,在進一步詳問之前,先問:「領
袖的話,你真的聽清楚了,他的口音——」

    領袖雖然天縱英明,已經升到了神的地位,可是他一開口——說的那一口土腔,卻
不是受命於天,無法更改。那土腔,別的地方人,還真不容易聽得懂,發音怪絕,舉例
來說,「國家」的「國」字,發的竟是大多數方言中的「鬼」字之音。所以「國家」聽
來,便十足是「鬼家」。雷九天像是受了委曲:「我自小混江湖,跑過三關六碼頭,甚
麼地方的鄉談,我都聽得懂。」

    鐵蛋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別見怪,又問:「那麼照你看,領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

    雷九天答得更小心:「我想,領袖是想請將軍多注意十二天官,嗯……若是可以招
安的話,就……」

    他說到這裏,雙手亂搖:「那只不過是我的想法,將軍只當沒聽過就是。」

    鐵蛋心中一動,「招安」一詞的意思就是容許對方投降——這和領袖的「剿滅」指
示,雖有矛盾,但可以當作特別情形處理。

    鐵蛋想了一想,又問:「你適才說,你見過的十二天官,何以不能肯定就是現在的
十二天官?」

    雷九天道:「我那一次,和十二天官正面相對,為的是爭一批……」

    他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滿是皺紋的臉上,很有慚愧之色,停了一停。

    鐵蛋心知雷九天在江湖上,尤其是在早期,也頗有些見不得人的事,不是很光采,
他那次和十二天官之間的爭執,也必然不是很光明正大。

    所以鐵蛋道:「詳細經過不必說了,只說為甚麼就可。」

    雷九天如釋重負,忙道:「是,是,陳年舊事,說來也沒有甚麼意思。我見到十二
天官時,均在五十年前,那時,十二天官的年紀已都在六十以上,其勢不能活到現在。


    鐵蛋望了雷九天一眼:「其中有人特別長命,百歲以上也是有的。」

    雷九天道:「將軍有所不知,十二天官同生共死,只要死了其中一個,其餘十一個
也不偷生。」

    鐵蛋皺了皺眉:「那也就是說——」

    雷九天道:「那就是說,他們必然早早尋覓傳人,以便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天官門
就可以由新的十二天官傳下去,不致斷絕。」

    鐵蛋說到這裏,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時停一停,鐵蛋望定了我。

    我連喝了幾口酒,才道:「等一等,事情有點複雜,我在苗疆一個叫藍家峒的地方
,見過十二天官。」

    鐵蛋的神情陡然緊張起來,我忙又做手勢:「我見到的十二天官,不是你見到的十
二天官。」

    鐵蛋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鐵蛋曾見到的十二天官(我假定他被十二天官俘虜過),當然是逃入了藍家峒的那
一批,也就是我在敘述之中,一直稱之為「老十二天官」的。

    事情就是複雜在,雷九天早年所見的十二天官,也不是「老十二天官」,而必然是
老十二天官的師傅,是老老十二天官。

    弄明白了,其實也不是很複雜,十二天官一代一代傳下來,自然也有各代不同的十
二天官,活動在江湖上。

    我把這情形說了,並且說現在的十二天官,是老十二天官被軍隊追剿,而負傷逃進
了藍家峒之中的。兩者十二天官的對頭人,正是如今在我面前的鐵大將軍。

    世界上的事,有著極奇妙的聯繫,當我第一次見到十二天官在溫寶裕的帶領之下,
出現在本城之時,隨便我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有如今這樣的發展。

    我道:「現在的十二天官與世無爭,和以前的天官門,大不相同了。」

    鐵蛋扶著輪椅扶手的手,在微微發顫,他點頭:「是,和我有關係的,是他們的師
傅,老天官。」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才繼續說他當年的事。

    他道:「雷九天向我詳細的說了十二天官怎樣選擇傳人的經過。」

    當時,雷九天道:「十二天官選擇傳人的條件,十分苛刻,所謂十二天官,是根據
『地支』來排列的,他們各有很是古雅的名稱,但是江湖上的人,誰會記得,只是叫他
們鼠天官、牛天官、虎天官……」

    鐵蛋點頭,表示明白。

    雷九天又道:「他們既然各以生肖上的動物為名,外型也自然很相似。」

第九部:每一代的龍天官是怎樣揀選的?

    雷九天略為遲疑了一下:「那種情形……是在挑選傳人時就留了意的緣故。譬如說
,豬天官要揀徒弟,就一邊找胖小孩。其中,蛇天官一定找高瘦的女孩子,牛天官則找
壯健的,鼠天官必然選擇鬼頭鬼腦的——」

    鐵蛋聽到這裏,笑了起來:「好笑,那麼龍天官呢?上哪兒去找一個像龍的孩子?
根本龍是甚麼樣子的,也沒有人知道。」

    (關於十二天官的外形,我在苗疆,已有發現,和他們的名稱,很是相合,這時才
知道果然如此。)

    (我也立刻想到:龍天官怎樣揀徒弟呢?)

    雷九天一聽到鐵大將軍的問題,剎時之間,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先作了一個
手勢,這才道:「說起來很難令人相信,真的很難令人相信。」鐵大將軍略見不耐煩:
「不管能不能相信,你就照你所知道的說吧。」

    雷九天答應了一聲:「是。據江湖傳說,天官門是明末清初的時候成立的。那時,
明朝朱家皇族,被清兵趕得四下奔逃,有福王、魯王甚麼王的,各有一批遺老臣子擁護
,成了小朝廷,過王帝癮,其中有一個桂王,是叫投降了滿清的大漢奸吳三桂,拿住了
之後,用弓弦絞死的……」

    鐵蛋聽他忽然說起明末的歷史來,自然神情要多難看,便多難看。

    雷九天鑒貌辨色,自然看得出來,他忙道:「事情總得從頭說起,將軍請——」

    鐵蛋用力一揮手:「你快說吧,別再扯開去了。」

    雷九天吞了一口口水,忽然提出:「將軍,我不可一刻無酒,能不能——」

    鐵蛋也曾聽說過這個江湖大裏,日常生活,要喝酒,不喝水,十分傳奇,所以他一
面點頭,一面道:「好,我著人準備。」

    雷九天忙道:「不必,我自己帶著有。」

    他一面說,一面略掀衣襟,伸手在腰際一摸一抖,「呼呼」地一聲,就抖出了一件
物事來。那東西在掠出來的時候,就在鐵蛋面前不遠處揮過。

    突然之間有了這樣的變化,任何人都難免吃驚,就算不倉皇後退,身子也不免向後
仰一仰。

    可是好個鐵大將軍,確然不同凡響,名不虛傳,非但不避,反倒一伸手,向掠向前
來的東西,疾伸手出去,一把抓住。

    也在伸手出去的時候,根本不知那是甚麼,只知「呼」地一聲,有東西掠過來而已


    及至一伸手抓住,定睛一看,他才看清那是甚麼,也不免暗中吃驚。

    那竟是一條大蛇,而他正挑住了那蛇的七寸處,蛇頭正對準了他。

    這種情景,突兀之至,全然不在情理之中,令鐵大將軍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處置


    鐵蛋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還是大有疑惑的神情。

    我笑了起來,指著他:「這就是你少見多怪了,武林中人,很有些人用蛇作武器的
,馴養了蛇,圍在腰際,或掛在肩上,隨時使用。」

    鐵蛋笑:「你別說得口響,不錯,雷九天那條蛇,可以當作軟鞭用,但是還有一個
更重要的用途,你的腦筋再古靈精怪,也一定想不到。」

    我略想了一想,不明白還有甚麼更重要的用途,所以便道:「不想了,你說吧。」

    鐵蛋忽然嘆了一聲:「江湖上,真是甚麼樣的怪事都有,真是。」

    當下,鐵蛋握住了那蛇的七寸處,恰好是一握。「七寸」是蛇身最細的所在,可知
那蛇,也很是粗壯。鐵蛋迅速定神,向雷九天望去,見雷九天很有惶恐之色,他就立即
想到:在這種情形之下,維持自己的權威,最是重要。

    所以,他射向雷九天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

    人在甚麼地位上,自然而然會有這個地位上的威嚴,雖然也有小丑一般的大官,但
那畢竟少之又少,百年難得一見。

    當時,鐵大將軍那凌厲的目光,就令得武林大豪雷九天也為之變色。他急急忙忙道
:「手勢慣了,將軍莫見怪,莫見怪……將軍的身手真好,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這條『
酒蛇鞭』,真好身手。」

    聽得雷九天口中,說出了「酒蛇鞭」這個名稱,鐵蛋方看清,自己抓住了的,並不
是一條活蛇,只能說是一條蛇的標本。

    也直到這時,鐵蛋才看清了那條蛇——蛇頭抓在他的手中,蛇全部分握在雷九天處
,整條蛇,大約有六尺長,最粗處,約有兩握,蛇身脹鼓鼓地,全身閃耀著一種銀灰色
的光芒,蛇鱗十分細密。

    蛇頭上,一對蛇眼,可能是鑲上去的藍寶石,藍光殷殷,看來頗是詭異。

    蛇嘴部分,是一個如同煙嘴的玉管,玉質晶瑩。

    而整條蛇,叫「酒蛇鞭」,那自然是武器了。

    所以,鐵蛋更沉下臉來:「你對我揮鞭,是揚武立威的意思嗎?」

    鐵蛋的指責,十分嚴厲,雷九天聽了,更是大驚,立時鬆開了蛇身。雙手下垂,神
情恭謹,急忙為他自己辯護:「將軍,我才不敢,實在是一見將軍,便有知己之感,一
時忘形,唉,草莽中人,總記不住朝廷的體制,將軍總要原諒。」

    聽得他這樣說,鐵蛋的心中,直想哈哈大笑,可是他卻仍然沉著臉。

    這時,那條蛇已全在他的手中了,鐵蛋的武術造詣很高,自然也練過用鞭,他手腕
一沉,想就勢把那蛇揮了起來,可是略一運動,卻覺得那蛇,怪異莫名,說硬不硬,說
軟不軟,又自行會顫動,竟然無從著力。

    鐵蛋畢竟是專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何以會有這種古怪的情形——那是蛇身之內,全
是液體之故,蛇身內的液體,當然全是烈酒了。整條蛇,竟是一隻蛇皮的酒袋,看那大
小,至少可以灌上三五十斤酒去。

    我也不禁駭然,只聽說有牛皮酒裝,羊皮酒袋,用竹筒來載酒,用葫蘆來載酒的,
用整條蛇的蛇皮作袋來載酒,不但聞所未聞,連想都難以想像得出。

    我道:「雖然用來裝酒,可也能當兵器。」

    鐵蛋同意:「自然,但是要運用如意,非下苦功不可,那比使灌水銀的軟鞭更難用
,水銀沉重,容易著力。」

    我神情渴望:「雷九天使這『酒蛇鞭』,一定是揮灑自如的了。」

    鐵蛋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

    事實上,鐵蛋日後,並沒有多少機會看雷九天使這條蛇鞭。只是在當時,他心知已
把雷九天嚇得夠了,再擺官威,反為不妙。

    所以他淡然一笑:「難道你見領袖,也能這樣忘形?可要小心了。」

    雷九天連聲道:「是。是。將軍說得是。」

    鐵蛋第一次力道沒運對,這時手腕再一沉,勁道貫送出去,那蛇就像活了一樣,蛇
頭倏然翹起,送向雷九天的手中。

    雷九天一握住蛇頭,鐵蛋也鬆了手,雷九天一運功勁,蛇頭彎過去,湊向他的臉,
他一張口,就咬住了那蛇嘴中的玉管。

    接著,便聽得「嘓嘟」、「嘓嘟」的聲音,他喉結上下移動,竟連喝了三五口,滴
酒不漏,配合之奇,簡直天衣無縫。

    雷九天吁了一口氣,一手又握住了蛇頭:「將軍,這裏面是極好的佳釀——」

    鐵蛋忙道:「謝謝,不必了,你這蛇皮酒袋,倒是有趣得緊。」

    (我在聽到這裏的時候,聯想到的是,紅綾那麼嗜酒,要是弄了那蛇皮酒袋來,讓
她裝上酒到處去,那真是妙不可言,比諸杜牧在盛唐之際的「落魄江湖載酒行」。也不
遑多讓了。)

    (不過繼而一想,此舉雖然大投紅綾所好,卻必然不為白素所喜。世事難兩全,又
不禁意興索然。)

    雷九天聽鐵將軍讚他的「酒袋」有趣,又得意了起來:「是,這蛇,有一個名堂,
喚作『鐵皮蛇』,產於沙澤之中,很是罕見,這樣大的更少。蛇皮堅韌無比,刀割不破
,不但可以載酒,還是很好的兵器,將軍要是喜歡——」

    不等他講完,鐵蛋已搖手:「別了,你自己留著吧——我要是高抖著一條蛇,號令
衝鋒,只怕打不成仗了。」

    鐵蛋說得有趣,雷九天也不禁被逗得笑了起來。幾口烈酒下了肚,他精神一震,手
法利落地,又把那酒蛇鞭圈到了腰上。

    鐵蛋提醒他:「你說到了明朝末年——」

    雷九天道:「是,那時,天皇貴冑,到處流散。第一代天官門,也在那時出現。據
江湖說,十二個人,能同生共死,必然有一種力量使他們有這種目標,極可能就是保住
了其中一個龍子龍孫的一些文武官員,結合而成。」

    鐵蛋的領悟能力強,已經聽出了意思來,他失聲道:「你是說,十二天官之中的龍
天官,真的是龍子龍孫,天皇貴冑?」

    雷九天點頭:「是,第一代天官門之中的龍天官,就是桂王朱由榔的孫子朱文非,
後來在雲南還稱過王,年號是『永興』,康熙四十五年才兵敗被殺,想來其餘十一天官
,也一起殉死。」

    鐵蛋的心中,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可是又說不出為了甚麼。

    他呆了一會,才道:「那麼以後呢?上哪兒去找那麼多龍子龍孫?」

    雷九天神情嚴肅:「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選承繼人的,乾嘉年間,有一個龍天官姓林
,說是林爽文的後人。」

    鐵蛋眨了眨眼,這難怪他,「林爽文」這個名字,在歷史上微不足道。這個人,在
清乾隆末年在台灣作亂,曾自稱「順天王」,後來被福東安這個在小說中出名的人物剿
滅,他的後人,極勉強地,自然也可以說是貴冑——林爽文起事若成功,說不定就是台
灣皇帝了。

    雷九天說了些林爽文的事,鐵蛋笑了起來:「那樣子的也算,這龍子龍孫倒也不難
找。」

    雷九天卻不敢輕笑,他道:「我見過的那十二天官中的龍天官,據說是從朝鮮來的
。」

    鐵蛋駭然失笑:「外國王帝的後人也算?」

    雷九天道:「不是,那龍天官本姓袁,是洪憲王帝在朝鮮時留下的龍種。」

    鐵蛋呆了半晌,洪憲王帝袁世凱,在北京新華宮坐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龍廷,是中國
歷史上的末代王帝。他早年曾在朝鮮住過一段時期,在那時候,和甚麼女人生下兒子。
也大有可能。

    那麼,這個孩子,自然是龍子龍孫了——雖然挖空心思,卻也可以自圓其說。

    鐵蛋在那時,又隱約地感到了一些甚麼,卻仍抓不住中心。

    鐵蛋有這種感覺,那令他很不舒服,就像是打仗的時候,先炮轟了敵人的陣地之後
,卻找不到敵人在哪裏,無法衝鋒陷陣去搏擊一樣,有一種空蕩蕩無處著力的難受,所
以,他自然而然在胸口拍打了幾下,吁了一口氣,道:「自從袁王帝之後,中國再也沒
有王帝了,這龍子龍孫,自然也絕了種。」

    雷九天附和著:「是啊,所以,江湖傳言,也未必靠得住。」

    我聽鐵蛋敘述到這裏,感覺和當年鐵蛋一樣——鐵蛋把一切細節全告訴了我,我和
他有同樣的感覺,是很自然的事。

    確然,那種感覺令人很不舒服,所以我向他看去,想他把謎底趕快揭開來。可是他
卻避開了我的目光,自顧自喝著酒。

    我知道,在他後來的經歷中,一定揭開了所有的謎團。但是他不願意一下子就說出
來,我性子再急,也無可奈何,只好由得他慢慢說。

    我也喝了一口酒,道:「江湖上有這樣的傳說,有兩個可能。一是真有其事,每一
代的龍天官,都是天皇貴冑。另一個可能是那是天官門自己製造出來的故事,自高身價
,表示他們和別的江湖人物不同,是可以有資格建立一個王國,成立一個朝廷的。」

    鐵蛋笑了一下:「我當時也這樣對雷九天分析過,雷九天的反應,十分有趣,你想
知道雷九天是怎麼反應的?」

    我沒有說甚麼,只是舉起拳頭來,向他揚了一揚,意思是說:「你敢不說,或是吞
吞吐吐賣關子,我就請你飽嘗老拳。」

    我和他,在少年相交之時,常向對方作這樣的手勢,他自然一看就明白。

    他又笑了一下,說出了雷九天的反應。

    雷九天很是不屑,冷笑了一聲:「那也沒有甚麼特別高人一等的,佔山為王,自稱
是甚麼都可以,隋朝瓦崗寨上,程咬金就曾自稱『混世魔王』,算起來,他的後人也有
資格當龍天官。」

    鐵蛋聽雷九天說得有趣,哈哈大笑:「山大王也算,雷顧問你的後人,也可以算了
。」

    鐵蛋估計在雷九天長久的江湖生涯之中,一定也有「佔山為王」的階段,所以才這
樣調侃了他一下。

    雷九天倒不是生氣,只是剎那之間,十分惶恐,雙手亂搖,連聲道:「將軍,這話
……不能說……那是造反的事,要殺頭的。」

    本來,雷九天的話,又隱約使鐵蛋想到了甚麼,可是由於那時雷九天脹紅了臉,神
情滑稽,所以鐵蛋跟著哈哈大笑,也就忽略了過去。

    雷九天鎮定了下來,正色道:「將軍你別說,我見老老十二天官的時候,見過那龍
天官,他的模樣,倒真的和袁王帝,後來又成了袁大總統的,十分相似,同樣是五短肥
胖,大頭大耳,很有幾分帝皇之氣。」

    聽雷九天說得認真,鐵大將軍又是一陣縱笑。雷九天又伸手在腰際按了一下,這一
次,他並沒有揮動酒蛇鞭,只是伸手按在腰部,當然他在暗中運勁,只見那「蛇」自他
的腰際,如同活了一樣,昂起頭來,一股酒箭,自蛇口的玉管之中,射了出來。

    雷九天昂高了頭,酒箭射高之後,再落下來,恰好全落在他的口裏。剛才他含著玉
管喝酒,一點酒也沒有外溢,並沒有聞到酒香,這是他換了一個方法,酒才一射出,酒
香撲鼻,登時令人心曠神怡。

    鐵將軍也是嗜酒之人,一聞到這股酒香,脫口便讚:「好酒。」

    他才一讚,雷九天就道:「將軍請。」

    隨著一個「請」字,蛇頭突然一轉,酒箭向鐵蛋射了過來,來勢不急,鐵蛋微昂頭
,張大口,恰好接了個正著,酒入口中,順喉而下,清冽無比,異香滿體,連喝了三口
之後,鐵蛋不由自主,脫口再讚:「真好酒。」

    雷九天大喜:「將軍善飲,以後我們共事,那就更加方便了,這酒……」

    雷九天又介紹了幾句他放在蛇皮袋中那酒的好處,鐵蛋其時,全身都由於酒進入了
血液,像有一股暖烘烘的火在全身流轉,四肢百骸,都有說不出的舒服,所以,並沒有
聽進去。

    直到鐵蛋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雷九天的聲音才入了耳,他在說:「領袖召見我的
經過,已經說完了,將軍,我一定盡我力量,為……人民服務。」

    鐵大將軍和雷顧問的合作,使得這項任務完成得很好。雷九天是江湖的活辭典,甚
麼人物的來龍去脈,慣在何處活動,行事的方式如何,習性怎樣,武功如何,和其餘江
湖人物,有甚麼牽連,除非只是偷雞摸狗的小毛賊,不然,都能一一說出來歷。這就使
鐵大將軍的行動,方便了許多,例如在山中抓到了一個人,明知他不是土著,可是其人
又拼死甚麼都不說,也就無法知道他的來歷和還有多少伙伴。

    而在這樣的情形下,雷九天只要一看,就立刻可以叫出這傢伙的名字來:「好傢伙
,真有長進了,哥兒你不就是巢湖的劉家三虎之一嗎?你那兩個兄弟呢?也躲進山來了
?不當湖匪當山賊了?不過我看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性,我看你們那伙人還是依水為寨—
—參謀,查查地圖,看看附近有沒有湖泊,他們的巢穴,必在那裏。」

    單是這一番話,就足以令得強悍兇殘的慣匪,面無人色,不戰而降。

    在那時,領袖既然曾有過指示,是戰是降,結果完全一樣,一概格殺,所以到了後
來,雙方之間的戰況,更趨慘烈,也沒有甚麼人投降的了,一律拚死,鐵大將軍也殺紅
了眼,連受傷的俘虜,也一律誅殺。

    後來,在任務完成之後,鐵大將軍在呈給領袖的報告之中,有這樣的句子:「可殺
可不殺的有四萬多人,都殺了。」

    偉大的領袖的批示是:「殺得好。」

    多麼有氣派,人的性命,在這種大人物的眼中,就和草芥一樣,惟有如此,才能穩
固勢力,殺人會手軟的,哪配列入帝王將相的隊伍之中。

    在這個過程之中,鐵蛋越來越明白,領袖派雷九天來的主要目的,是要他來辨認十
二天官,因為只有十二天官才是「值得注意的人」。

    至於何以十二天官被領袖定為「值得注意的人」,雷九天不知道,連追隨領袖,差
不多可以把領袖的心意揣摩出四五成的鐵將軍,也不知道。

    他又把領袖給他的那本書,看了三遍,還是不能明白領袖的喻意。

    而他一遍又一遍要求雷九天講十二天官的事,也沒有甚麼新的資料可以發掘了。

    剿滅戰進行到了後期,已經殺了幾十萬人,軍隊一個山頭一個山頭推進,剩下的敵
人,估計已經不多,根據幾次軍隊損失重大的遭遇戰的情形來看,雷九天下了結論:「
這幾次戰役的對手,一定是十二天官。一定是他們。」

    最早是戰敗回來的一個連長的報告,本來是極勇敢的軍官,可是在敘述他那一連,
兩百人全部被消滅,只剩下他一個人逃回來的時候,身子還在發抖。

    他說:「在夜行軍中,突然受到了殂擊……有一群……那不是人,是……山魈鬼怪
……每個人的眼都會發綠光,一給綠光射中,就全身發軟,有甚麼武器都沒有用,有原
子彈,也扔不出去啊……那群鬼怪,來去如風,被沾著身子就倒,倒了就斷氣,兩百來
人連發一聲喊的機會都沒有,就……全犧牲了。」

    鐵蛋聽得臉色鐵青:「那你怎麼獨自回來了呢?」

    連長身子抖得厲害,面上了無血色,好一會才道:「是他們放我回來的,……還有
一番話,叫我帶回來……向將軍說。」

    鐵蛋厲聲:「說,甚麼話。」

    連長急忙聲明:「那是那群鬼怪……說的。」

    鐵蛋一拍桌子:「快說。」

    連長聲音發顫:「一個鬼怪,像是一個瘦老頭,他……那時,我給另一個鬼怪在後
面揪住了頭髮。那老鬼說,你們趕盡殺絕,一個不留。我們可不能學這種手段,總得留
上一個活口,回去告訴你們那位鐵大將軍,有朝一日,他落在我們手裏,也會放他一回
。」

    鐵蛋聽了,不怒反笑,在一旁的雷九天,就在這時,用沉重的聲音道:「十二天官
,準是這一伙,不會是別人,準是他們。」

    雷九天的話,令得鐵蛋心頭震動,大是躊躇。

第十部:圍捕十二天官

    在聽那連長報告的時候,鐵大將軍自然知道那一批人不是甚麼妖魔鬼怪,只是極厲
害而且心狠手辣的人。這批敵人一舉消滅了他二百多個部下,那令得他這個常勝將軍,
猶如臉上被人摑了一掌。

    他正在迅速轉念,如何展開搜捕,如何調動最精銳的部隊,去消滅這股兇悍的敵人
,可是雷九天卻忽然提醒他,那股悍匪,是十二天官——是領袖特地指示過的所謂值得
注意的人物。

    所謂值得注意,鐵蛋已經可以肯定,那是要特別處理的,至少,要生擒,看究竟有
甚麼地方值得注意,而不是格殺。

    如果殺死了,再有值得注意之處,也沒有用了。

    這些日子來,隨著他指揮的軍事行動節節勝利,他更加體會到了領袖的指示,關係
重大,因為日理萬機的偉大領袖,竟然接二連三向他問及有關追剿的情形,又把那句指
示重複了兩次,也問他有沒有聽雷九天的彙報,和看了那本書沒有。

    鐵蛋不知道那是甚麼大事,但是他卻知道,有一副千斤重擔在他的肩頭上,他必須
極度小心處理。

    他轉頭向雷九天望去,只見雷九天的神情也凝重之極,雙手緊握著拳,又道:「一
定是十二天官。」

    鐵蛋聽他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句,不禁焦躁起來,大聲道:「說說該怎麼對付。」

    雷九天震動了一下,反問:「不知道將軍要怎麼對付?是格殺,還是活捉?」

    鐵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領袖曾特別指出,這十二人值得注意,需要注意,這…
…領袖的意思,當然是要特別處理。」

    整個行動的指示是「格殺勿論」,「特別處理」的意思,自然是生擒活捉了。

    雷九天接下來所說的話,倒令得鐵蛋大是滿意,相信自己的判斷不錯。

    雷九天道:「是。是。我在覲見領袖的時候,也感到領袖特別關注這十二天官,能
勸得他們……和平起義……也省了不少功夫。」

    雷九天的話,說到後來,有點不倫不類,是以鐵蛋瞪了他一眼。

    雷九天忙解釋:「我是說,十二天官各懷絕技,有的還擅長『迷魂大法』、『攝心
術』,士兵一和他們眼光接觸,就會失魂落魄——」

    鐵蛋更怒:「那多半是催眠術,你別長他人威風,那會動搖軍心。」

    在軍隊之中,「動搖軍心」的罪名何等之重,可以就地正法,雷九天發急:「他們
還有一個天官大陣,更是厲害無比——」

    他說到這裏,才想起自己越是說,越是在「長他人威風」,所以漲紅了臉,再也說
不下去。

    這時,鐵蛋早已想到,如果要剿滅,那事情容易,架上百十門大炮,一個山一個山
轟過去,只消轟死了其中一個,天官門也就消滅了。

    可是如果要「特別處理」,那就難上加難,這十二人都身負上乘武功,又在暗中,
連他們在何處藏身都不知道,如何迫他們現身,就是大問題,怎能活捉他們?

    一想到這一點,他心中更是煩惱。雷九天偏又道:「要是他們肯過來,利用他們的
本領,再去追剿殘匪,可以事半功倍。」

    鐵蛋冷笑一聲:「或者他們心中還存著『江湖義氣』,不肯幫著官府行事。」

    雷九天是老江湖了,自然聽得出鐵蛋話中的譏諷之意,心中大是生氣,可是又不敢
發作,一張老臉,也就漲成了紫紅色。

    鐵蛋一揮手:「雷顧問,由你在軍中挑選會武術的人,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必要時
,連我也算上——我也習過武。由你為首,來對付十二天官,這件事辦成了,是一樁特
大功勞。」

    雷九天可能是熱中想做官,一聽到有這樣的立功機會,精神一振,大聲答應,頗為
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而高興。

    鐵蛋又向在一旁的參謀長下令:「在軍中挑選神槍手,一定要百發百中,組成小組
,隨雷顧問行動。」

    雷九天神情疑惑,不知道鐵將軍的第二道命令,用意何在。

    我倒是一聽得鐵蛋說到這裏,就明白了。

    他要調神槍手,組成小組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對付十二天官——萬一武術上對付不
了,槍械自然還有用,只射傷,不射死,也就是「特別處理」了。

    我嘆了一聲:「十二天官在這樣的大軍追捕之下,還能全身而退,真了不起。」

    鐵蛋瞪了我一眼:「就是不能取他們的狗命,不然,一百二十個天官,也早成肉醬
了。」

    從鐵蛋至今猶有恨意的情形來看,當年戰況之慘烈,可想而知。

    事實也確然如此,在那個連只剩下一個連長回來之後,又接連好幾次,一個排,或
是一組巡邏,一隊偵察,遇上了伏擊,都是連對方是甚麼模樣都沒有看清楚,就「被碰
上就死」,但也總有一個活著回來,也照例傳他們的話,要鐵大將軍小心,總有一天,
會把他活捉。

    鐵蛋在開始時,下了極嚴的命令,不准傳播消息。可是這種人命關天的事,索性公
開了還好,一旦不公開,又絕對無法消滅在暗中傳播,這就越傳越多,越說越是可怖,
整個軍隊之中,離奇的說法之多,保證可以編一部鬼怪大傳。

    而雷九天編了一個特別大隊,總共有七十多人,神槍手也有三十多人,但是一點用
也沒有,因為根本找不到對手在何處。

    於是,鐵大將軍無可奈何之餘,在各處林子、峭壁之上,豎上了木牌布告,直接邀
十二天官出面相會——「本將軍以軍人榮譽保證,今公開會面,決不設任何埋伏,不加
任何傷害,可以選擇去留。」

    這可以說是自有戰爭史以來,最優惠的招降條件了。

    這樣的布告,也用漆油寫在岩石上,而且,還發給每一個戰士——因為每次遭遇,
雖然軍隊損失慘重,但總有一個被放回來,可以通過這個倖存者,向神出鬼沒的十二天
官傳遞訊息。

    鐵蛋在許多年後,說到這一節時,仍然大有屈辱之感,我本來想哈哈大笑的,但是
想到他是一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卻要在頑敵之前,採取這樣的行動,那正是窩囊之極
了,作為老朋友就不應該在這件事上取笑他。

    所以,我沒有笑,只是大搖其頭:「沒有用,一定沒有用。」

    鐵蛋神情懊喪:「我用軍譽作擔保,他們居然也不相信,太豈有此理了。」

    我嘆了一聲:「你們說了不算數的例子太多了,而且兵不厭詐,你再拍心口擔保,
到時一反悔,他們找誰評理去?哪有自己送上門來的道理。別說是你作擔保,就算是領
袖出面做擔保,他們也不會上當——這點聰明才智,十二天官一定有。」

    (若干年後,真的,領袖拍心口擔保了一些事,引得一大批人信以為真,上了當,
那些人的聰明才智,顯然不如十二天官遠甚,結果,自然死傷狼藉,慘不堪言,也算是
愚蠢的回報吧。)

    鐵蛋睜大了眼望著我:「我可沒想要騙他們。」

    我笑:「總之他們不會相信就是,你沒有等到他們來吧?快說到你成了他們的俘虜
沒有?」

    我等了那麼久,才忍不住催了一句。鐵蛋的反應,仍極其強烈,他把輪椅轉得飛快
,竟沒有停止的意思,我走過去,用力按住了輪椅,不讓他再轉。

    他嘆了一聲:「他們用了奸計,任誰也要上當。」

    我心知其中的過程,一定十分曲折,可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十二天官有甚麼「奸
計」可用。

    因為十二天官雖然連連得利,又在暗處,可是想要接近鐵大將軍,也是很困難的事
,別說俘虜他了,難道是雷九天倒戈相向——我立時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十二天官若
是行事要靠外來力量的話,也不成其為十二天官了。

    鐵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時,我們已經有點眉目,他們的行動再快,根據好幾次
接觸,他們一日之間的移動,也不能超過兩百公里——」

    我不禁駭然:要在那種窮山惡水的環境之中,一天行動接近兩百公里,那豈是容易
的事。

    鐵蛋是軍事天才,在掌握了這一點之後,他調配軍隊就有了準則。

    若是一晚部隊受到了襲擊,他就立刻以這個襲擊點為中心,兩百公里為半徑,調動
軍隊,向中心點擠壓。

    這樣的行動,需要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參加的軍隊數目之多,也令人咋舌,最多的
時候,軍隊的人數,超過六萬人。

    以超過六萬人的武裝部隊,去對付十二個人,這只怕是人類歷史上強弱最懸殊的鬥
爭了。

    可是,強的一方,並沒有佔多大的優勢,至少,在心理上反倒處於劣勢。軍中對這
十二個「鬼怪」的恐懼心理,像瘟疫一樣蔓延,甚至出現了罕見的逃兵現象。

    逃兵現象已令得鐵將軍頭痛無比,而更令他頭痛的是,他的主要手下,參謀長直接
向中央報告他「行動失常,指揮失誤,實乃我軍建軍以來之最大錯誤」,而他作嚴厲的
攻擊,而在上級機關,也有更多的人對鐵蛋的行動大是不滿。

    可是使鐵蛋感到自己並沒有做錯的,是當事情鬧到了最高領袖那裏,最高領袖所說
的話。

    領袖下達了很是肯定的指示:「一切行動,由鐵蛋全權負責,由於環境特殊,可以
根據指揮員的個人意思,隨意行事。」

    那參謀長被調離部隊,鐵蛋知道自己做得極對,就算再加一倍人馬,只要是活捉十
二天官,那就是領袖最高指示的真正用意。

    至於領袖何以要如此重視十二天官,鐵大將軍當時,再聰明,也想不出一個究竟來


    老實說,他把一切經過向我說了,我也不明白領袖的用意何在,簡直不可思議之至


    那時,憑著絕對優勢的兵力,鐵蛋深信自己已經把十二天官圍在包圍圈之中了。

    既然有了領袖的支持,鐵蛋的行動,更沒有顧忌,全力以赴,縮小包圍圈,哪怕每
天只縮小五公里,三五個月下來,也必然可以把十二天官擠出來。

    這是最笨的辦法,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十二天官顯然也覺得不妙,他們發動襲擊的
次數更多,但範圍始終在包圍圈之中。

    又過了十來天,包圍圈縮小到了半徑只有四十公里了,鐵蛋隨軍推進,那一晚,駐
軍在一個小山谷之中。

    由於十二天官一直在揚言,要活捉鐵大將軍,所以鐵將軍的警衛工作,也嚴密無比


    除了有一個警衛連之外,還有雷九天率領的武學高手,鐵蛋自己,也警惕非凡,不
敢大意。

    那一次事變,鐵蛋事後追溯起來,事情還是壞在雷九天的身上。

    那小山谷是一個天險,四面都是高聳的峭壁,只有一個山坳,可供進入,本來盤踞
著一股自四川撤下來的敗兵,經過三日激戰,才全部消滅。

    那股散兵在這山谷中已盤踞了些日子,所以蓋有十來間石屋,雷九天一看就說這裏
可以成為司令部,鐵蛋也沒有意見。

    若說雷九天辦事不公,那也不公平,他非但在山坳口布下了重兵防守,就連峭壁之
內,也組織了六個巡邏隊,徹夜巡查,因為這種陡壁,並難不倒武學高手。

    而他自己,也親自巡查,這個身形紮實的老頭子。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這些日子
來,部隊上下,無不敬佩,連鐵將軍也對他另眼相看了。

    那晚上,午夜時分,雷九天帶著兩個人,才巡到山坳口,忽然聽到汽車喇叭聲大作
,按個不停,晚上靜寂,車號聲在山中一響起,立時激起了回音,一時之間,簡直如同
鬼哭神號一般,驚天動地。

    雷九天不禁大怒,軍中有一個汽車營,所有的車子,不論大小,都歸這個營調配。
汽車營的官兵,自視頗高,很有點特殊分子的味道,也經常鬧事。

    雷九天以為又不知是甚麼官兵喝醉了酒在發酒瘋,可是酒瘋竟然發到司令部的旁邊
來了,這還了得?

    雷九天一揮手,身形略矮,已向下疾竄了出去,他兩個手下,也是武學高手,就緊
跟在後面。

    他們還沒有從山坳的口子奔出去,就看到幾道強光,直射了過來,叫人眼都睜不開
,雷九天又驚又怒,眯著眼,約略看清來的是三輛吉普車,都亮了車頭燈,在崎嶇的山
路上,馳騁極快,車身跳動,那幾根光柱更是閃動不定,令人眼花撩亂。

    雷九天忍無可忍,大喝:「停車,太胡鬧了!」

    第一輛車中,卻有好幾個人一起斷喝,聲音有男有女:「放肆!領袖來了!」

    這「領袖來了」四字一入耳,恍若晴天霹靂,雷九天整個人都呆了一呆,而三輛車
子也已飛駛到了近前,當中那輛吉普車上,一共有四個人,其餘三個是甚麼人,雷九天
也沒有看清楚,只看清了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廣額長髮,目光炯炯,不怒而威,不是
領袖是誰?

    雷九天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雙腳發軟,差點又沒有再跪
了下去。

    就在那時,車子並沒有停止前進,領袖在車上向雷九天招手:「來,雷老,我們一
起見鐵司令去。」

    雷九天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那一聲「雷老」正是上次他覲見領袖時,領袖對
他的稱呼。單是這一聲稱呼,雷九天就感激得想趴在地上叩九個響頭,滿身發熱,下定
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決心,因為領袖對他的禮遇,實在太隆重了。

    這時,又聽得領袖這樣叫,雷九天在車子經過他身邊時,竟提不起勁來躍上車去—
—以他的武功造詣而論,那簡直不可思議,還是車上的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上了車。

    上了車之後,他如何敢和領袖一起坐,只是站著,車子已直駛進了山谷。

    有不少負責警衛的官兵,聽到了喧鬧聲,一起奔了過來,只見雷九天站在車上,揮
著手,大聲叫著:「讓開。讓開。各自嚴守崗位。不得亂傳消息。」

    眾官兵一看到這等陣仗,如何還會有行動?

    而且,車頭燈雖然刺眼,在車上的人,還是隱約可辨,領袖的像,誰沒見過,一時
之間,人人震驚,誰還敢出半句聲?

    這時,鐵蛋還沒有睡,他正在看書——就是領袖給他的那本書,也早聽到了外面的
車號聲、呼喝聲,覺得不成體統,但他身為大將軍,自然也不必親自出去硬壓,只是皺
著眉在生氣。

    接著,他又聽到了雷九天的呼喝聲,在喝令眾人離開,他才覺出事情有點不尋常,
才站起身,門處一陣勁風,「砰」的一聲,本來就不很結實的門,已被撞了開來,雷九
天滿面通紅,飛撲而入。他武學造詣也真是高,撲進來的勢子那麼急,可是一下子就穩
穩地站到了錯愕萬分的鐵蛋身前。

    雷九天的聲音宏亮之極,只聽得他叫道:「領袖來了,將軍快接駕。」

    他真的急了,所以又冒出了「接駕」這樣的詞兒來。

    鐵蛋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還沒有會過意來,領袖已帶著二男一女,走了進來,朗
聲道:「小鐵,你這仗不好打,來看看你,有甚麼難題,一起琢磨琢磨……」

    鐵蛋定睛一看,燈火閃爍之中,進來的不是領袖又是誰?

    而且,剛才入耳的那幾句話,鐵蛋也聽過許多次了——好多年的戰爭歲月之中,遇
上戰事有阻滯時,領袖也曾突然出現在陣地上,對他講同樣的話,每一次,都使他增加
勇氣和智慧。

    這時,鐵蛋只覺得熱血沸騰,身子站得筆直,衍了一個極其漂亮的軍禮:「領袖你
好。」

    領袖走近來,伸手拍鐵蛋的肩——領袖的個子高,鐵蛋要仰起頭才能看他,只見領
袖似乎比上次見到時,老了一些,可知國家大事,千頭萬緒,很是傷神。鐵蛋極誠懇地
道:「領袖要多多保重,這種地方,不要來了。」

    領袖笑著:「來,跟我來,我帶你去見幾個你再也想不到的人。」

    領袖說著,轉身就走,和他帶來的幾個跟隨,一起出了屋子,鐵蛋自然跟在後面,
雷九天也跟了出來。

    領袖一出屋子,就自顧自上了車,只向鐵蛋招了招手,鐵蛋也上了車,雷九天站在
那裏,未蒙領袖指示,他卻不敢上車。

    領袖在車上向他道:「雷老,鐵司令跟我去有事情,少則一天,多則三天就回來,
這裏的事,由你代理。」

    這時候,高級軍官都已得了訊息,可是卻遠遠地圍著,沒有人敢過來。

    三輛吉普車,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響著車號,車頭燈光射出老遠,疾駛而去。

    鐵蛋講述到這裏,停了下來,連連喝酒。

    我由於一早就知道他遭了十二天官的俘虜,又知道十二天官是用了「奸計」的,所
以,當他一說到雷九天看到領袖時,我就知道那是假的了。

    江湖上的奇才異能之士多,易容改扮,不是難事,再加領袖的相貌言語行為特徵,
天下皆知,要模仿得維妙維肖也不是難事。

    何況當時的情形,雷九天一上來就有了先入之見——他只見過領袖一次,自然更難
分辨,他一大呼小叫,假冒者等於是他帶進來的一樣,鐵蛋當然也容易上當。

    雖然由於對方的行事巧妙,容易上當,但是鐵蛋以大將軍的身分,就這樣容易被人
帶走,也說不過去。而且他曾在近距離和領袖面對面,又曾和領袖長時期相處,若說是
一點破綻也看不出,自然難免粗心之責。

    鐵蛋望了我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在說,我太疏忽了。」

    我點頭:「是,易容假裝之術,精巧得和真的一樣,那是小說家言,實際上,總有
破綻可循,仔細一點,可以分得出。」

    鐵蛋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抹了一下:「我不和你爭辯,再聽下去,你自然會知道
何以我會深信不疑。」

    我想了幾個可能,只想到領袖的行事,一向鬼神莫測,而且他威信極高,一見到了
他,都不免緊張,也就無法細察了。

    我只是問了一句:「你孤身一人,就跟著領袖走了,難道不疑心嗎?」

    鐵蛋長嘆了一聲。

    他不是不疑心,而是當他疑心時,已經遲了。

    上了車之後,領袖沒有再說過話,沉著臉,自然威嚴。鐵蛋先向自己的車看了看,
再向前後的車子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領袖之外,一共是七男四女,都是陌生面孔,以
前全未見過。

    鐵蛋心中,陡地起疑,又很大膽地盯著領袖看了一眼,確定身邊的真是領袖,他才
道:「領袖的警衛員怎麼全都換了?」

    他問了這一句,領袖的手向上略揚了一揚,鐵蛋在全然沒有防備之下,雙肩一麻,
已然著了道兒,他大叫一聲,腰際再是一痛,已經動彈不得。

第十一部:他不是領袖是誰?

    鐵大將軍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直到那時,他還是未曾想到,領袖會是假冒的。
他只當是領袖要拿他問罪,而用了這樣的手段,自然是死路一條了。

    剎那之間,任憑他再勇敢過人,也出了一身冷汗。

    而他全身有三個穴道被封,除了眼珠還能轉動之外,連話也不能說。

    而且,點穴功夫,是武術之中,至高無上的功夫,鐵蛋武學造詣非凡,他就不會,
授他武藝的是他的叔叔,也不會。南白北雷,白老大和雷九天也不會,我遇到的許多高
人,也不會。

    而在他身後的兩個人,一個看來獐頭鼠目,一個看來粗魯無比,竟然會點穴功夫,
自己實在是沒有反抗餘地了。

    在這樣的劇變之下,他只好眼珠轉動,望著領袖,只見領袖神色漠然,一伸手,自
他的腰際,摘下了手鎗,同時,又揚了揚手。

    鐵蛋只覺眼前一黑,一隻皮袋,兜頭罩了下來,把他的上半身罩住。

    那皮袋竟專為罩人而設,袋口有許多帶子,鐵蛋在毫無反抗能力的情形之下,雙手
雙足,被緊緊綁住。

    鐵蛋這時,心中的冤屈,真難以形容,想不到一生征戰沙場,竟死得那麼不明不白


    車子一直在疾駛,約莫駛了大半小時,鐵蛋才被提下車來,從感覺上來說,是上了
山,在向上竄,提他的人氣力很大,提了一個人,仍然上得飛快。

    直到這時,鐵蛋才感到事有蹊蹺——領袖若是要收拾他,何必把他帶到山上去?

    可是他再機敏,也無法料得到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已落人
他人的手中,必然凶多吉少。

    他拚命掙扎,可是點穴功夫,奇妙無比,硬是一點也動彈不得。

    約莫又過了一小時左右——或許並沒有那麼久,只是鐵蛋被裝在皮袋之中,度分如
年,所以就覺得過了很久,這才慢了下來,又移動了一會,就停了下來,耳際只聽到淙
淙的水聲。

    鐵蛋感到被放了下來,靠著石頭站住,陡然刷地一聲響,眼前一亮,那皮袋裂了一
個口子,使他的臉露了出來。皮袋是被一柄鋒利無比的匕首劃開的,那匕首閃耀著藍殷
殷的光芒,離他的臉面,不夠半寸。

    自那匕首之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發出來,當真是詭異之極。

    匕首握在一個長臉的女人手裏,那女人的神情,陰森之至,也叫人不寒而慄。

    看來,這匕首之上,一定淬有見血封喉的劇毒,剛才那女人劃破皮袋之時,要是力
度大了些,只怕這上下,自己已經一命歸西了。

    不過鐵蛋這時,倒並不怕死亡,他只是要弄明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領袖為甚麼要這
樣對付他。

    他轉動眼珠,四面看去,只見自己身處在一個大山洞之中,被放在洞口左面的洞壁
前,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狹窄。

    山洞中點了不少火把,火光閃爍,令得山洞中忽明忽暗,情境詭異。

    觸目所及,男男女女,鐵蛋先看到了有七男四女,個個都透著說不出的古怪,目光
灼灼,或坐或立,望定了他——並不出聲。

    山洞中很靜,只有那淙淙的流水聲。鐵蛋勉力轉動眼珠,循聲看去,心頭不禁大震


    他看到了領袖。

    領袖背對著他,站在一股泉水之前,略彎著身,看來正在洗臉。

    那股泉水,在湧出來之後,在山洞的一角,積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潭,水注入潭中,
發出的水聲,聽來很是悅耳。可是那時,鐵蛋哪有心思去欣賞泉聲,他盯著領袖的背影
,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鹹,甚麼味道都有,還有一股甜腥腥的味道,徘徊
在喉頭,他知道,那是由於心中傷痛太甚,想要咯血。

    他勉力調勻氣息,可是淚水已不由自主,自眼角滾湧而出。

    領袖寬厚的背影,對他來說,是多麼熟悉。

    他是軍隊之中,年紀最輕的高級軍官,軍事天才,全軍公認,而打仗之勇敢,也是
全軍稱頌,領袖在巡視陣地時,最喜歡故意大聲叫他「鐵司令」。

    有一次,領袖還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硬披在他的身上,而自己轉身,頂著寒風
離去,那背影就和現在所見的,一模一樣。

    他口不能言,心中卻在叫:領袖,你要我死,我絕不皺眉,可是我是你的將軍,你
不能折辱我。你要是折辱我,那等於是折辱你自己啊。

    領袖一直在洗臉,像是他的臉髒得難以洗乾淨,其餘人一聲不出,鐵蛋可以聽到自
己的心跳聲,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想在喉際發出點聲音來,吸引領袖的注意,可是無
法成功。

    領袖終於洗完了臉,直起了身子來,那高大的身形,鐵蛋更是熟悉。

    然後,領袖再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抹,緩緩轉過身,向鐵蛋望來。

    鐵蛋一看到領袖的臉面,就整個人呆住了!

    那是領袖。當然那是領袖,領袖正在向他一步一步走近來,越離得他近,他越是肯
定,那就是領袖。而且,這時他已不必斜著眼去看,可以直視,當然看得更清楚,那確
然是領袖。

    可是不對,不對,甚麼地方不對了?是了,怎麼領袖看來那麼年輕,像是時光倒流
了三十年?自己第一次見到領袖,高興得又叫又跳,淚流滿眶的時候,領袖就是這個樣
子的。

    那時,自己只不過是個娃娃兵,可現在,自己已經是大將軍了,怎麼領袖還是這樣
子?

    不對!不對!一定有甚麼地方不對,可是鐵蛋的腦中一片紊亂,根本無法去分析發
生了甚麼事!

    領袖一直來到了離他只有幾尺遠近才站定,盯著鐵蛋。直到這時,鐵蛋才感到了陌
生,因為領袖的眼光陰森,一如山洞中的其他男女。

    領袖開了口,語言也很怪異,他說:「看清楚了,鐵大將軍。」

    他一面說,一面抬起手來,在下額上抹了一下,原來在那裏的一個明顯的面相特徵
,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到了這時,鐵大將軍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領袖,是假冒的!

    他雙眼睜得極大,剎那之間,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跳動,他眼前金星直冒
,只想到一個問題:天下竟然有那麼像領袖的人!雖然說人有相似,可是也不能像到了
這種地步。

    鐵蛋敘述往事,越說越是緊湊,我也越聽越緊張,聽到這裏,我心中陡然一亮,發
出了「啊」地一聲怪叫,由於震驚,我的手甚至震動了一下,連杯中的酒都灑出了一大
半來。

    這種情形,對我來說,可以說是罕見之極,可知我是真正的震驚!

    鐵蛋望著我,沉聲道:「你想到了。」

    我餘悸未了,點了點頭,出不得聲。

    鐵蛋神情苦澀:「你想,現在……事過境遷,塵埃落定,所有可能發生的天翻地覆
的變化,都已發生,秘密隨著時間的消逝,已經不再是秘密,你尚且如此震驚,我當時
的吃驚程度,你想想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表示我可以明白他當時的吃驚程度。

    鐵蛋當時的那一驚,實是非同小可,一時之間,氣息上湧,竟將被封住的穴道衝了
開來,他一張口,發出了「呀」地一下大叫聲,聲音變得自己也認不出:「我知道你是
誰。」

    那領袖冷冷地道:「你到現在才知道,當真是後知後覺之至。」

    鐵蛋在突然之間,知道了那假冒領袖的是甚麼人,心頭所受的震撼,實在難以形容
。而且,領袖的一切指示,也都明白了。

    領袖為甚麼一再要他看那本記載早年生活的書,他也明白了。

    領袖為甚麼欲語又止,對他的指示這樣空泛,可是又如此關切,他也明白了。

    鐵蛋更明白了如今發生的事,可大可小,小到了他個人的身家性命,化為烏有,大
到了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發生變化。

    所以,他不由自主喘氣,大口大口喘氣。這時,洞中的其他男女,一起站了起來,
走過來,排成一列,站到了鐵蛋的面前。

    鐵蛋勉力使自己定下神來,他一開口,不愧是大將軍的身分,也不枉領袖把這副千
斤重擔,放在他的身上,他道:「不論你們想怎樣,都可以安排。」

    說了這一句之後,他又對那個年輕了的領袖道:「謝天謝地,找到你了,領袖——
你爸爸,一直很想念你,你是——」

    那「年輕的領袖」聲音平板無比:「我是龍天官,我的名字是執徐。」

    聽鐵蛋說到這裏,我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雖然我早已想到了,但是再由鐵蛋他敘述作證實,又是另一個衝擊!

    領袖的兒子!

    照雷九天的說法,這個龍天官,是當今太子!

    十二天官中的龍天官,必須是天皇貴冑,領袖的名稱雖然不同,但是權勢熏天,和
皇帝無異,他的兒子,自然正適合龍天官的身分。

    事情真是怪到了不可思議,龍天官不是已失勢了的皇帝之子,不像是甚麼桂王之後
,洪憲皇帝的私生子,他是正在權位上的「皇帝」的兒子。如果通過安排,他可以順理
成章,得到諸文武大臣的擁護,成為國家最高權位的承繼人!

    我可以料得到,鐵蛋在一知道了龍天官的真正身分之後,他也立時有這個想法,所
以他才說「一切都可以安排」。

    我也不再怪他疏忽,由於遺傳因子的緣故,兒子在長相上有可能十足是老子的影子
,由兒子來扮老子,通過精巧的化裝術,自然難以分出真偽——龍天官在洗去臉上的化
裝,鐵蛋看看他的背影時,仍然當他是領袖。

    而領袖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情報,知道他早年失散的兒子之一,參加了十二天官這樣
一個組織,那是政權必須剿滅的對象,所以他不能明白指示,要保持極度的秘密,以維
持他永遠偉大正確的形像,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詞地作出表示,再利用雷九天的轉述,使
鐵蛋明白。

    可憐鐵蛋直到這時,才打破了這個啞謎。

    那時,他的手不能活動,不然,他真想重重打自己兩個耳括子——領袖給他看那本
書的用意,其實很明顯,在那本書上,清楚地記載著,領袖為了國家民族的前途,公而
忘私,他有兩個兒子從此失蹤,其中年長的一個留在上海給人照顧時失散,下落不明。
年幼的一個在戰亂之中,在江西交給孩子的阿姨和叔叔照顧,可是也因為局勢太混亂,
而不知所終,一直未能找到。

    兩個孩子不同母親,但全是領袖的骨肉,都是「天皇貴冑」的身分,都有舉足輕重
的特殊地位。

    兩個孩子的年齡相差五歲,在成年人來說,五年的相差,不是很容易分別。

    所以,鐵蛋的話,最後才有「你是——」這樣的問題,他是在問對方,你是大的,
還是小的?

    那時,鐵蛋的思緒極亂,他一時之間,想不起何以領袖的兒子會加入了十二天官—
—這一點,我一想就明,十二天官的龍天官,既然一定要「天皇貴冑」,那麼,老老天
官發現了這個失散的孩子,知道了他的身分,領袖其時雖然還不是「皇上」,但是聲名
赫赫,也已有了一番事業,而且前途未可限量,老老十二天官,自然如獲至寶。

    假設,老老十二天官中的龍天官,就是那個自朝鮮找來的洪憲皇帝的血脈,那麼,
算起來,當他發現領袖的兒子時,年紀一定已經不小,老到了急於要找承繼人——要是
找不到,天官門也就不再存在了。

    對當時的天官門來說,那是天大的喜事。

    那時,領袖的兒子自然還在幼年階段,又正值流離失所,被天官門收留,他自己根
本沒有反對的餘地,就算有甚麼人要反對,又怎是十二天官的敵手?

    那時,領袖還未正式「君臨天下」,但是領袖的兒子,也很合天官門龍天官的要求
了。

    我一直在想以當時領袖的地位,他的兒子當龍天官,多少有點勉強,直到以後,才
知道老老十二天官之中,有一位精通陰陽術數,麻衣柳莊,各種相法,而且起課占卜,
效應如神,早已料定領袖日後必然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可與歷史上的漢高祖唐太宗媲
美。所以,那時的幼兒是最理想的龍天官人選。

    鐵蛋當時,思緒雖然雜亂之極,腦中轟轟作響,而且,後腦上有兩根血管,在產生
劇痛。

    但是他卻也放下心來,因為他知道,對方的龍天官,是領袖的兒子,而自己是領袖
麾下的一員大將,那可以說是自己人了。

    而且,領袖把這樣隱秘的一項任務交給自己,那是對自己的信任,而自己居然不負
所託,這是大大的一樁功勞。

    一想到這一點,他又興奮起來,連聲道:「龍哥兒,快把我解開來,慢慢說話。」

    也虧得他在思緒紛亂之中,想出了「龍哥兒」這樣的稱呼來。這種稱呼,在他來說
,是「龍天官」的比較親熱的叫法,很是得體。

    龍天官雙眉一揚,手略揮了一揮,那長臉的女人,身形聳動,走了過來,仍用那柄
鋒利之極的匕首,也不看,隨手揮動,就把鐵蛋手足上的皮條,一起割斷。鐵蛋一面活
動手腳,一面道:「你們都好安排,其實,你們不必用這種手段,一切都好安排。龍哥
兒,你和你父親真像,簡直一模一樣。」

    鐵蛋說得十分由衷,因為龍天官不但外貌像領袖,而且行動也像,一揚眉,一揮手
,也大具領袖的威嚴。鐵蛋也看出,這十二天官,理論上是以鼠天官為首,可是如今,
分明是龍天官在發施號令。

    鐵蛋活動了一會手足,龍天官就冷冷地道:「你還沒知道我的意願,就說容易安排
,別太口輕了。」

    鐵蛋怔了一怔,聽出龍天官的話中,大有文章。他說「都可以安排的意思,自然是
說,十二天官雖然殺了不少官兵,而且是剿滅戰爭的第一對忖目標,和官兵勢不兩立,
必須消滅。

    但其中既然有領袖的兒子在,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十二人的罪名,當然一筆勾銷
,鐵蛋還會把他們安排在身邊,帶回京去,讓領袖父子重聚,骨肉團圓。

    以後,龍天官他們,自然由領袖直接處理,再也不必他來勞心,而他也穩領大功一
件了。

    可是,如今龍天官卻這樣說,那麼,他的意願,又是甚麼呢?

    鐵蛋望了龍天官半晌,只覺得對方的神情,深不可測,全然無法揣知他在想些甚麼
——這一點,也和領袖一樣,所謂「天威莫測」,就是這樣一種情形。

    龍天官半轉身,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鐵蛋,說出了幾句話來。

    那幾句話,聽得鐵蛋魂飛魄散,如同五雷轟頂。

    他在向我轉述龍天官當時的那幾句話的時候,已經是事過境遷,而且我也早知道,
那個龍天官已死在苗疆的藍家峒之中。

    可是,我也不禁咋舌。心頭好一陣怦怦亂跳。

    那龍天官說的是:「鐵大將軍,我要你保我在回京之後,至多十年,取代領袖的位
置。」

    鐵蛋當時,呆若木雞,或是如同泥塑木雞,那是一點也不錯,可是他的身體之內,
卻是氣血翻湧,如同要造反一樣。

    他張大了口,出不了聲,龍天官問:「聽清楚了沒有?我要取代他的位置,當最高
領袖。」

    鐵大將軍的喉間「格格」作聲,那時候,他想到的一切,雜亂之極。可是最早想到
的,卻是在他潛意識之中最熟悉的一些事。

    所以,他一開口,說的那句話,不是身歷其境的人,再也想不出來。

    他語帶哭音,道:「龍哥兒,那可不成,你還有兩個哥哥在啊。」

    鐵蛋在思緒雜亂之極的情形下,思路比雷九天也好不了多少,他首先通過潛意識所
想到的是,那是皇帝傳位的大事,當然長子在先,眼前這個是領袖的小兒子,似乎輪不
到他。

    龍天官一聲冷笑:「唐太宗英明神武,在歷史上創出了盛唐之世,他也不是長子。


    鐵蛋一時之間說不出話,驚駭令他全身發抖。

    龍天官又道:「而且,你錯了,我不止有兩個哥哥,而是有三個。」

    鐵蛋一聽,心中又是一凜。

    在當時,領袖兒子的情形,舉世皆知的是,他有兩個兒子在,兩個兒子失了蹤。

    龍天官說他有「三個哥哥」是對的,可是其中的一個失了蹤。

    他特地這樣提出來,是不是表示他知道另一個失了蹤的領袖兒子的下落?

    鐵蛋想從龍天官的神情中,看出些究竟來,可是龍天官神情高深莫測,一點也看不
出甚麼來。

    在這裏,必須說明一下的是,當時在山洞之中,龍天官和鐵蛋對話時,他的三個哥
哥的情形是:兩個哥哥在,一個失了蹤,龍天官的地位還不是太重要。

    可是在沒有多久之後,領袖的那個失蹤兒子沒找回來,兩個兒子,卻一個兒子死在
戰場上,一個兒子發了瘋!

    如果領袖要找自己的兒子做承繼人,龍天官是唯一的選擇,地位之重要,無可比擬


    當時,鐵蛋雖然不知道會有這樣的變化,但是也已經夠吃驚的了。

    他試探著問:「你……你知道那個哥哥的下落?」

    龍天官的神情有點陰森:「那不用你管,對付那三個人,我們有辦法。」

    他口中的「我們」,自然是指十二天官而言,關於這一點,鐵蛋完全同意,因為十
二天官個個都有一身驚人的本領,要安排領袖的另外三個兒子的死亡,是輕而易舉的一
件事。

    我在心驚肉跳之中,聽到鐵蛋說到這裏,喉際忽然發出了「咕」地一下怪異的聲響
來。

    鐵蛋望定了我,立時知道我在想甚麼——我是在想,領袖的兩個兒子,一個死在戰
場,戰場上是最佳的謀殺地點,可以把一切都推在敵人頭上——發了瘋,神智間歇不清
,那也有可能是慢性中毒的結果。

    那是不是龍天官終於下了毒手呢?

    我一面揮著手,一面卻不由自主搖著頭,思緒紊亂之極。照說,老十二天官進了藍
家峒之後,沒有出來過,但是龍天官既然存有這樣的野心,能甘心在苗疆之中,隱居一
生嗎?

第十二部:密謀奪取政權

    這其間,不知道還有多少大秘密在。

    而這些堪稱為驚天大秘密的事,當然都記載在那十二冊記錄之中。

    而我仔細讀過那十二冊記錄,卻找不到有關事情的片言隻語,道理也很簡單——全
叫鐵天音撕走了。

    我這才想起,鐵蛋在一聽到「十二天官」,就整個人忘形地激動,我還未曾向他說
鐵天音的行為。而這時已不忙說,不然,更會形成思緒的紊亂。

    至少,我已知道,鐵天音這個時代青年,會對老十二天官有興趣,是由他父親那邊
的關係。多半是鐵蛋在酒後曾失言,向鐵天音提起過十二天官的事。

    「後來證明確然如此。」

    至於鐵天音把十二天官這個天大的秘密,據為己有的用意何在,以及他此際去了何
處,我仍然一無所知。

    我喝了一口酒:「真了不起,這龍天官想做李世民。不過他打算了算盤,第一,領
袖不是李淵,第二,李世民一直南征北討,大唐的江山,倒有一半是他打下來的,龍天
官哪有這些功跡,何以服眾?」

    鐵蛋嘆了一聲:「是啊,我勉力定神之後,也感到事態十分嚴重,所以便說了一些
話。」

    鐵蛋那時,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他啞著聲音問:「可有酒。」

    一個身形極高大的漢子「哈哈」一笑,山洞之中,響起了轟然的回音:「旁的沒有
,酒還能沒有嗎?」

    他說著,就走向山洞一角,鐵蛋看到那一角,堆著不少竹筒,只見那漢子拿起一個
來,向鐵蛋直拋了過來。

    竹筒帶著「呼呼」的勁風,向鐵蛋飛到,要不是鐵蛋也有兩下子,就怕會給那筒酒
砸死。

    這個極高大的漢子,自然就是十二天官中的牛天官,也就是和紅綾飲酒的那個牛天
官的師傅,說是一天要喝十筒酒,活到了九十九歲的那個,我當時隨口說了一句「老天
官的事早已湮沒,作不得準」,就引出了那一盒記錄來,才有了逐步揭露大秘密的這些
過程。

    一切的開始,只不過是隨便一句話。

    鐵蛋接住了竹筒,大口喝酒,一面搖頭:「龍哥兒,現在不是封建王朝了,父位子
承……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可是——」

    他話還沒有講完,龍天官已沉聲道:「我們主意已決,你不必多言。」

    鐵蛋這時,已從極度的震駭之中,恢復了過來,一聽得龍天官這樣說,他又是好氣
,又是好笑,立即回答:「你們決定了有甚麼用,也要領袖肯才好。」

    龍天官伸手直指鐵蛋,神態無禮之極,可以說,除了領袖之外,還沒有人這樣對待
過他,鐵蛋的心中,自然不免大怒,想要發作。

    可是一轉念間,想到對方是領袖的小兒子,自幼失散,要是再回到父親的身邊,必
然大大得到父親的鍾愛,說不定會成為極有權勢的人,自己又何必得罪他?

    鐵蛋身在權勢之口,自然深知權力鬥爭的可怕和殘酷無情,所以,他硬是忍了下來
,沒有發作。

    而龍天官就指著鐵大將軍的鼻子發話:「這就得靠你,靠你們這班大將了。要是你
,你們個個都奉我當領袖,老頭子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

    若是說剛才,鐵蛋一知道了龍天官的身分,猶如五雷轟頂,三魂七魄去了一半。那
麼現在他一聽得龍天官這樣說,就是百雷轟頂,魂魄全無了。

    他才因為龍天官的無禮,而臉漲得通紅,卻一下子在面上變得血色全無,全身冰涼


    龍天官不但要對付他的兄弟,也要對付他的父親!

    他準備用十年的時間,登上領袖的寶座。

    這是甚麼樣的野心——而更可怕的是,他的這種野心,很有實現的可能。

    龍天官對著完全怔呆了的鐵蛋,嘿嘿冷笑:「鐵將軍,你放心,我決不是扶不起的
劉阿斗,也不像我那兩個哥哥那樣的草包,只要你們肯站在我這一邊,十年八載,必能
如願以償,到時,也不會虧待你們。」

    鐵蛋想說甚麼,可是舌頭像是被凍僵了一樣,硬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別說他當時駭絕,那麼多年了,他向我敘述到這一段時,仍然舌頭像是打著結一樣
,說話不是那麼流利。他說到這裏,又向我望來。

    我雖知這樣的事,結果沒有發生,龍天官的野心,並沒有影響歷史,但是也不免聽
得心驚肉跳。

    (請注意,上面的句子,看來沒有甚麼不對,但是卻只有一半是對的,尤其是那句
:「龍天官的野心,並沒有影響歷史」,充其量只對了一半而已。但那是要等好久之後
才能理解的事。)

    我知道鐵蛋望向我的意思——龍天官後來甚至沒有公開出現,只是在藍家峒中終老
,這當然是鐵蛋竭力抗爭的結果了。

    所以,我點了點頭:「你做得對,這種陰謀野心,太可怕了,而且,有可能實現,
不必全體將領擁護他,只要有少數,譬如說,以你鐵大將軍為首,有分量的一批。只要
一鬧事,局面就會亂。而在那十年八載之中,以他特殊的地位,和特別的才能,再加上
十二天官得心應手的恐怖手段……」

    說到這裏,我感到龍天官的野心,得到實現的計劃,竟是大大增加,所以也不免感
到了一股寒意。

    鐵蛋嘆息:「當時我想誰來當領袖,對老百姓來說,都是那麼一回事。但是想想,
若是讓黑道中的亡命之徒,見了也望風而逃,處事手段如此兇狠的十二天官當了領袖,
那一定是差之極矣的一種情形了——至於後來,領袖的作為,叫人想起可能十二天官當
任,也不會如此之糟,那自然又是後話了,當時,誰能料得到?」

    我攤了攤手:「你若是答應了他,榮華富貴,可以更進一步,而且,情勢也不容許
你拒絕,你是怎麼應付的?」

    鐵蛋忽然仰天長嘆,半晌不語。

    古時,在火把光芒之下,龍天官侃侃而談,把他如何奪天下的計劃說出來。所以他
看出去,彷彿又回到了初初打天下的時候,被敵方大軍重重包圍,可是領袖卻鎮定如恆
,每喜手叉著腰,來回踱步,談論天下大事,胸懷必勝之心。

    眼前的龍天官,就完全是這種神態,可見他雖是大言炎炎,也還真有真材實料。

    鐵蛋當時,就長嘆了一聲,龍天官站定,疾聲道:「我們計劃已久,我一口鄉談,
學得怎樣?若不是為了使領袖對我父子親情不致有隔膜,誰去學那種鄉談?」

    一直,只是龍天官一個人在說話,別的十一人,只是陰森森地看著旁聽,這時,那
長臉女人才忽然一聲冷笑,令人毛髮悚然,而她接下來說的話,更叫人吃驚。

    她道:「照我說,哪有那麼多麻煩,也不要十年八載,這就上京去,解決了老頭子
,由你假扮他,立時三刻,就去登大寶座,誰也認不出你是假貨。」

    這話更是匪夷所思之至,但也確然,實行起來,更直截了當。

    因為龍天官扮起領袖來,是如此維妙維肖,本就不易被人識破。

    而且,就算有人心中起疑,又誰敢出聲,真要出聲,十二天官的手段高強,高過「
血滴子」百倍,要製造若干「意外」,易如反掌。

    再加上領袖的權威,已經被抬到了「神」的位置上,他真要大誅功臣起來,「金口
」一開,不知多少人前仆後繼,為他效忠。

    所以,這時鐵蛋的驚駭,又進入了更高的程度,但是他身經百戰,在槍林彈雨之中
,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時卻心頭咚咚亂跳,要用手扶住了洞壁,才能站穩身子。

    他還未曾對那長臉女人的話,作出反應,又一個有著水蛇腰,身形細長的女人失聲
道:「說得對,無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一不做工不休,哪有那麼拖拖拉拉的,十年
八載,人都等老了。」

    看起來,女性的心腸,要是狠毒起來,比男性更甚。這兩個女人的話,就狠辣之極


    鐵蛋當時,由於過度的震駭,雙手亂搖,牙齒相叩,竟至於說不出話來。

    另一個圓瞼胖身,看來十分和善相的女人笑了起來:「看來鐵大將軍徒有虛名,膽
子小得很,我們找他商量這樣的大事,是不是找錯人了?」

    鐵蛋一聽得那女人這樣說,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這女人說起話來,軟綿綿地,像是十分溫和,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厲害之至,要是
大家都認為是「找錯人了」,那麼,被鐵蛋知道了這樣的大秘密大陰謀,就自然非殺他
滅口不可。

    鐵蛋這時,倒也未必是怕死,他怕的是,他一死在這山洞之中,這大秘密就再沒有
人知道,無法防禦對付,只怕陰謀會有變成了事實的一天。

    鐵蛋很是傳神地把當年事情發生時,他的想法也一一說出。當我聽到「陰謀會有變
成事實的一天」之際,心中陡然一動。

    本來,聽鐵蛋的敘述,已是驚心動魄之至,我不知道鐵蛋後來是如何應付過去的。

    需要說明的是,當鐵蛋把這一切秘密,向我和盤托出之時,離當年事情發生時,已
過去了超過四分之一世紀。

    在這四分之一世紀之中,又發生了許多事,都已成了歷史,而這些歷史之中,包括
了領袖忽然大失狀態,真正出現了極度混亂,而且毫不容情地放手誅殺功臣,天下大亂
到了不可理喻的瘋狂程度,鐵大將軍也是這狂亂歷史的受害人,他能全身而退,還可以
坐在輪椅上剪花喝酒,已是上上大吉了。多少功勳蓋世的將相,都在領袖的狂亂行為之
中,死得慘不堪言。

    不必等到後世,現代的歷史學家,也都大惑不解,何以英明神武的領袖,會有這種
倒行逆施,令人難以置信的狂亂行為。

    那絕不是一個充滿了智慧的人所作所為,而只是一個暴戾乖張,絕不正常的人的行
為。

    那使我想到,是不是真的陰謀已經成功?是不是作出狂亂行為的領袖,已經不是真
正的領袖,而是那個龍天官所假冒的?

    那場狂亂的結果,是數以千萬計的人死於非命,而且遺下了再過一個世紀也恢復不
了的傷害,是不是陰謀已實現了的結果?

    剎那之間,那段時間內的許多事,都從記憶中湧了出來,確然大有可疑之處。

    我一面想,一面向鐵蛋望去,鐵蛋顯然知道我想問他甚麼,他也神情迷惘,表示他
也不知道,至少,是他無法肯定。

    我又想到,陰謀是否實現,在十二天官的記錄之中,必有記載——給鐵天音取走了


    鐵天音要這個大秘密來幹甚麼呢?

    疑問越來越多,全都像是堵在胸口一樣,令人極不舒服。我連喝了好幾口酒,才吁
了一口氣。

    鐵蛋道:「那兩個女子的毒計,當然令我驚上加驚,但是卻也激發了我的鬥志,我
知道,這十二個人,是一個極大的禍胎,必須消滅,絕不能留。」

    一下定了這樣的決心,鐵蛋雖然知道自己的決定,領袖一定不會喜歡,但也必須這
樣做,而且,看來領袖雖然知道自己失散的小兒子在十二天官之中,但並不能肯定,要
不然,也不會給他的指示那麼空泛了。

    他只消向領袖報告,說「注意」了那十二個人,沒有甚麼值得「注意」之處,就可
以過

    至於那大秘密,就一輩子藏在心中算了。

    接下來,他聽到的兩個人對話,證明了他判斷是對的。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向龍天官
道:「老實說,老頭子沒念甚麼父子之情,我們透露消息給他,說了你的下落,他就一
點行動也沒有。」

    龍天官沉吟了一下:「只是透點消息,又沒有真憑實據,他自然不信。」

    鐵蛋心中暗叫:不信才好。

    他判斷形勢,十二天官中,主張龍天官去假冒領袖的居多,而龍天官還有點不敢弒
父。

    於是,鐵蛋嘆了一聲:「你阿姨在不久之前,還到江西去找你,不幸遇車禍喪生。
龍哥兒,當領袖不是站出來樣子像就可以,多少國家大事要做,你一下子絕對替代不了
。」

    鐵蛋的話,不但動之以情,而且動之以理。

    在鐵蛋說了之後,各人都不言語,那幾個女天官,只是盯著龍天官看,氣氛相當緊
張。

    鐵蛋又道:「要做一國之王,豈是簡單的事,若是一個差錯,掉下來,也就屍骨無
存。要是常在領袖身邊,先得了領袖的信任,再花些功夫,熟悉了治國之道,又有了自
己的勢力,將士聽令,那就水到渠成了。」

    鐵蛋自己也料不到,事情到了危急的關頭,自己竟會有那麼好的口才。

    而他那樣說法,等於是同意了龍天官開始提出來的那個計劃了。

    他心跳劇烈,龍天官來回踱了幾步,緩緩點頭,鐵蛋雖然知道事情不是就此了結,
可是還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龍天官一面點頭,一面道:「這正是我們原來的計劃,鐵將軍,掌權首重掌軍,你
可要多出點力,使我能在最短時期之內,掌到軍權。」

    鐵蛋故作沉吟,緩緩點頭。「軍中很重資歷,可以這樣,我把你們十二人的名字,
造一份報告,說這次任務,多虧了你們陣前起義,又憑藉你們的軍事天才,為國家立了
大功。龍哥兒你是領袖的兒子,就算破格提升,也不算是甚麼。」

    這一番話出口,十二天官陰森的臉上,也居然各自有了喜色——試想想,在這個山
洞中訂下的陰謀,竟可以使他們竊據全國,這足以令任何人心動了。

    鐵蛋見到這種情形,知道十二天官正處於權利慾熏心的情況之下,不論甚麼人,在
這種情形下,總是最容易受騙的,總是一廂情願,甚麼事都向最好的方向去想。

    所以,鐵蛋索性做戲做到十足,他又道:「就算有人不服,反正時間長,可以逐一
用各種方法剷除,反倒可以看出誰是不服的,誰是忠的。」

    龍天官受了鐵蛋的話鼓舞,神情更是興奮,用力一揮手:「首先要剷除北京的那兩
個,揚州的那一個。」

    龍天官這句話一出口,鐵蛋就怔了一怔。

    「北京的那兩個」,指的自然是這天官的兩個哥哥。古今中外,若是要爭奪帝位,
必然先殺同樣也有承繼權的兄弟,這是萬古不易的至理,別看中國是禮儀之邦,歷代的
龍子龍孫,也很懂得剷除兄弟之道。

    可是,「揚州的那一個」,又是甚麼意思呢?

    鐵蛋在一轉念之間,心頭又怦怦亂跳了起來——「揚州的那一個」,和「北京的兩
個」,相提並論,可知地位也是一樣的。

    那就是有一個可能了:領袖另一個失蹤的兒子,龍天官知道是在揚州。

    鐵蛋實在想問個明白,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問才好——

    我一聽到他請到這裏,就失聲叫:「不能問。」

    我也不由自主,緊張得喘氣:「一問就要糟……這是大秘密中的大秘密。」

    鐵蛋氣息急促:「我沒有問,沒有問。」

    當時,鐵蛋沒有問,好幾個天官都向龍天官使眼色,示意他剛才說漏了口。龍天官
卻大是得意忘形,揚聲道:「既然和鐵將軍共事,自然不應該有事瞞他,鐵將軍,你剛
才聽到了甚麼?」

    鐵蛋是何等樣人,豈會沒有經驗,他不動聲色:「聽到了甚麼?甚麼也沒有聽到啊
。」

    龍天官走向前去,在鐵蛋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答得好,鐵將軍,將來的榮
華富貴,除了我們,就輪到是你了。」

    鐵蛋這時,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他心中暗嘆了一聲,因為他看出這個龍天官,是
個志大才疏之輩,而且在草莽中久了,匪氣極重,若真是登上了領袖的位置,哪有半分
體統在。

    他當然不露半分真情,搓著手,裝出很是熱中的神情:「你們在這裏等我,我找人
來接你們,你們不能出現得太突兀,換上軍裝,先在我司令部委曲一些日子,我再專程
帶你們上京去。」

    龍天官不滿:「為甚麼不先向領袖報告?」

    鐵蛋這次,說的倒是實話:「你們不知道領袖的性格,我接受任務的時候——」

    他把自己如何和領袖對話,領袖後來又和雷九天的談話,都說了一遍,這些全是事
實,自然毫無破綻。他的結論是:「領袖顯然不欲張揚,我們這裏,先報告上去,他就
有可能置之不理。不如出其不意,一起上京,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只要一見龍哥兒,如
同照鏡子一樣,自然父子相認,順理成章,再無波折了。」

    這一番話,令得桀驁不馴的十二天官,也連連點頭,可知鐵蛋的大將之才,也不是
吹牛的。

    鐵蛋吸了一口氣:「這裏多半崎嶇隱秘,不好尋找,不如我們同到一處軍隊容易到
達的所在,你們等候我帶部隊前來。」

    鐵蛋在說到這裏的時候,補充道:「當時我心中,緊張之至——打了一輩子仗,沒
有那麼緊張過。要是他們一起疑,不肯讓我獨自離開,那就糟了。」

    我已約略可以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一些甚麼事。我道:「兵行險著,你這一著,險到
了極點。我想,他們相信你,主要是為了想不到你膽敢欺騙領袖。」

    鐵蛋接口:「也想不到我竟然會放著那麼大的功勞不要——他們都是盜賊,怎麼也
想不到會有人以國家前途為重,個人利益為次。」

    他最後兩句話,大有賣狗皮膏藥,我沒有和他爭,只是看了他一會,他有點不好意
思,嘆了一聲:「若是讓十二天官陰謀得逞,必然更糟。」

    我悶哼一聲,不予置評。

    當下,他們離開山洞下山去,鐵蛋看到那山洞處於一個懸崖之上,直上直下,根本
沒有山路,想起剛才他竟是由牛天官揹了上來的,不禁咋舌。

    這時,是事情的緊要關頭,所以他又把十二天官的戰功,大大誇獎了一番,又道:
「領袖特地派雷九天帶了一些武術高手來,也是為了你們,可見他不是不重視你們透露
的訊息。」

    十二天官想是以為收服了這位鐵大將軍,計劃已跨出了第一步,所以很是興奮。

    到了山腳下,已是天色微明時分,那三輛吉普車還在,鐵蛋道:「日落之前,就可
以來到,你們在這裏等候。」

    他看到那山腳下的一小片平地,只有一條崎嶇的路可以通出去,堵死了那條路,全
是峭壁,插翅雞飛,是殲滅敵人最好機會,那又令得他心頭一陣狂跳。

    龍天官在他登上車子之前,還約略向他指點了他司令部所在的方向。這一點,鐵蛋
倒不需要指點,作為剿滅戰的司令,他對這一帶的地形,研究有素,十分熟悉。

    我想,十二天官放心鐵蛋離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十二人有奇怪的規矩,行動必
須一致之故。不然,派出幾個人來跟住鐵蛋,事情就不相同了。

第十三部:一場狂風黑霧救了十二天官

    而如果十二個人一起跟去,才發生過「領袖夜訪」的事,未免太招搖,會招人物議
,所以他們都聽從了鐵蛋的安排,這才有以後的事發生。

    鐵蛋一面駕車疾駛,一面出冷汗,一面已擬好了行動的步驟。

    他一到那山谷,雷九天和一些高級軍官見他獨自回來,不禁大是奇怪。鐵蛋聲色俱
厲,先下了一道命令:「昨晚的事,必須忘記,相互之間,不准交談,絕不能向外人提
起,有違,軍法從事!」

    各人心中駭然,鐵蛋開始點兵,他的一個警衛連,神槍手隊,再加一個機槍連,由
他親自率領,其餘所有人,不得妄動。

    在行軍走出了五公里之後,鐵將軍才發布命令:「到達目的地之後,除了自己人之
外,見人就格殺,不問男女老幼,一律格殺,我們這次面對的敵人是十二天官,膽小的
,可先退出。殲敵之後,論功行賞!」

    官兵一聽敵手是「十二天官」,都神情緊張,因為這十二個人的神出鬼沒,在部隊
中傳播極廣,影響很大。

    鐵蛋看到自己的部下,一聽到了「十二天官」的名字,都神態緊張,雖然他自己也
不免如此,可是他也不禁勃然大怒——一怒之下,他確然增長了不少勇氣,暴雷也似大
喝一聲:「怎麼?怕了?我們有好幾百人,對方只有十二個,打這種仗,還要害怕,不
如回家奶孩子去,要去的趁早,決不阻攔!」

    鐵大將軍一發怒,他的部下齊聲叫:「堅決完成任務,不怕犧牲——」

    叫了之後,各人的神情,有點古怪。因為以兩個連隊的力量去對付十二個人,那是
真正的獅子搏免,獅子怎麼可能受傷?

    要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居然還會有「犧牲」,那也真窩囊得很了!

    鐵將軍又「哼」了一聲,手臂高舉,手中握著手槍——他那柄德國型的軍用手槍,
是全軍上下欣羨的目標,自敵軍一個上將軍人腰際繳下來,象牙鑲金屬柄,名貴實用無
比。

    他大聲叫:「聽仔細了!」

    說著,他扳動槍機,連射三槍,槍聲清脆響亮。在那三鎗之中,他似乎把在十二天
官那裏所受的冤屈之氣,也都發洩了出去。

    他再嚷聲道:「認清楚了,以我的槍聲為進攻號,見人就格殺,根本不必說話!」

    部隊轟然答應,鐵蛋吁了一口氣,不由自主,扞了扞額角上的汗。

    他已下定了決心,要把這十二個人亂槍射死,就讓這個大秘密從此湮沒,再也沒有
人知道。

    反正死在十二天官手下的官員,已超過一百人,對他這樣的剿滅行動,就算日後,
領袖有所不滿,也找不出他們錯處來。

    而他的行動,卻可以在暗中為國家消滅一個大禍,可以為領袖免去一場災害。

    鐵蛋確然極忠於領袖,他能拚著不是,暗裏為領袖效力,而不是在表面上邀功——
這樣的忠心,才是真正的忠心,道理很淺。

    自然,他也深知領袖性子多疑,一個應付不好,還是天大的麻煩,畢竟那是在他知
道了秘密之後,再殺了領袖的兒子——這種行為,若是在以前,「誅九族」都有可能!

    而鐵蛋也不是沒有提防,他曾在龍天官的口中,知道了另一個大秘密:有一個在揚
州!

    領袖失散的兩個兒子,小的一個在江西失蹤,成了如今的龍天官,大的一個在上海
失蹤,以龍天官的口氣,像是人在揚州!

    十二天官他們闖蕩江湖,法門廣大,消息靈通,龍天官既然早有野心,要剷除他三
個哥哥,那自然要將他們行動下落,打探得清清楚楚。

    江湖人物行事,比國家機構更有效,那也是正常的情形。

    鐵蛋可惜的是,無法向龍天官問進一步去問哪一位的詳細情形。

    但鐵蛋心想,這裏的任務結束之後,全力去進行那件事,揚州能有多少人,一個一
個來篩,一定能把他們找出來。那才真正大功一件,領袖到時,自然「龍顏大悅」,也
就不會理會疑真疑幻的十二天官了。

    鐵蛋領軍前進,在快到約定的地點時,他略為躊躇了一下。

    本來,以他的作風,每一次仗,都是身先士卒,衝在前面的,但是這一次,他不免
有些心怯。

    他和十二天官的約定,可以說是行詐。當然,兵不厭詐,無可厚非。但是他的行為
,在江湖標準來說,都是江湖道德標準中最低下的一種。

    要是他和十二天官面對面,十二天官忽然向他厲聲責問何以反覆無常,一時之間,
他就不好回答。

    所以,他作了一番部署,自己夾在部隊之中,竟不一馬當先。

    鐵蛋把他這一段行軍的過程,說得十分詳細,那是因為他心中實在緊張無比,正在
進行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知道十二天官終於未死在軍隊的圍剿之下,可是根據鐵蛋的敘述,我卻完全想不
通,何以十二天官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亦能逃得出去!

    鐵蛋的佈置,當真令得十二天官插翅雞飛。除非十二天官在鐵蛋一走——就明白鐵
蛋是在使詐,不然,實在是難有倖理。

    我沒有提出疑問來,只是轉動手中的酒杯,在設想何以十二天官可以脫身。

    鐵蛋瞪著我,嘆了一聲:「不必多想了,事情很簡單,一點也不複雜!」

    我向他望去,他道:「他們就從槍林彈雨之中,直衝了出來,要不是有四挺輕機槍
護著我,我幾乎第二次成了他們的俘虜……」

    我不出聲,可是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可能。

    鐵蛋在這時,表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一看到他這樣子,我就知道事情另有隱秘
在!

    過了一會,他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當時發生了甚麼事,真的不知道!」

    我本來想責斥他:這像話嗎?你當時雖然沒有一馬當先,但是一切親身經歷,怎麼
說甚麼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出他的神情迷惘之極,可想而知,當時一定有一些不可解的事情發生過。

    我等他作進一步的解釋,鐵蛋連喝了好幾口酒,才道:「後來,軍中有一個老人家
說,十二天官之中,一定有懂得『奇門遁甲』的人在,所以竟能在重重包圍之中,萬無
可能的情形之下,脫圍而出。」

    我想笑,想大笑,可是卻笑不出來。

    這不是我不能接受,「奇門遁甲」,或是法術。我完全可以接受,而且十分相信有
這種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也相信確然有人能掌握這種力量(地球人或外星人)。

    但是,鐵蛋所敘述的是如此驚心動魄的大隱秘,說的是他如何在玩弄手段,要把這
一大段秘密壓下去,聽得人膽戰心驚之後,忽然冒出了「奇門遁甲」這樣的事來,兩者
之間,本來是無論如何不應該有聯繫的,竟然會扯在一起,這就叫人想發笑了。

    鐵蛋苦笑了一下:「十二天官算是機靈的了,但是我的安排,天衣無縫,他們野心
太大,連他們自己,也會吞沒,所以我們有必勝之道……恐怕壞就壞在我沒有走在最前
面,他們就起了疑心!」

    他說到這裏,向我望來,徵求我的意見。

    我認真地想了一想:「你當時不走在前面是對的。因為你的任務太重要,非完成不
可,你若是有失,事情會更加糟糕!」

    鐵蛋吁了一口氣,又過了一會,才道:「十二天官見了軍隊,就迎了上來,可是一
看沒有我,而且,軍隊的那股殺氣,也容易感覺得到,他們一聲喊,立時向一旁疾飛了
開去,去勢快絕……。」

    我沒有說甚麼,因為我知道,十二天官的武功再好,輕功再佳,也難以快得過機關
槍的子彈,而鐵蛋是佈置了一個機槍陣,並不是一挺機關槍。

    十二天官不露面則已,已經照了面,說甚麼也沒有可以逃過大難的道理。

    鐵蛋嘆了一聲:「這十二個人也真怪,他們真的遵守誓言,行動一致。本來在這樣
的生死關頭,他們各自分散開來逃,至少可以逃出幾個去,但他們在這樣的情形下,仍
然硬是十二個人在一堆,我真的很是佩服他們!」

    他是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再停了一會。

    他在下意識中,一再拖延,不肯痛快說出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那使我意會到接下來
發生的事,一定不可思議之至。使他至今迷惑,不明白是甚麼事。

    他接下來所說的是:「他們的那一聲喊叫聲之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恨,雖然代表了
進攻令的三下槍聲立刻響起,可是那一下喊叫聲,也令我不寒而慄。那時正是中午時分
,天氣很好,藍天白雲。可是立刻在那一剎間,根本連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也沒有,說變
就變,陡然之間,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飛砂走石,黑霧滾滾而生,老大的冰雹,自天
而降,天地之戰,豈是人力所能抵擋,而且事出突然,我帶來的雖然全是精兵,也一下
子潰不成軍了!」

    我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

    忽然之間,天象大變,那是常見的事,但恰好發生在那一刻,那就未免太湊巧了!

    在那種情形之下,別說機關槍,連機關炮都沒有用了。而對十二天官來說,趁機逃
走,那是最好的機會。

    本來,就算情形真是如鐵蛋所說的那樣,說變就變,連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也沒有,
在變故發生之前,軍隊若是一見人,立即發射,十二天官還是難以倖免。

    可是在這裏,鐵蛋卻犯了一個錯誤——他下了一個命令,以他發槍三響為號,這才
開始戰鬥。

    他那三愴,並不是射向十二天官,而是手臂高舉,向天發射的。

    在他射槍之前,十二天官已經知道中計,所以齊聲發出了一下憤怒之至,怨恨之極
的喊叫聲。也可以說,他們的喊叫聲,和鐵蛋的第一槍是同時發出的。

    我把這些細節,寫得特別詳細,是由於當時誰也不注意的一些小事,但是後來卻知
道,那些小事,都有重大的作用,是重大的關鍵。

    十二天官一知道上當,立時撤退,鐵蛋射三槍,需要多少時間?大約是一秒半,這
在任何人的生活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秒半鐘,使十二天官有了逃命的機會,因為天象巨
變,就在那時發生!

    剎那之間,黑色的濃霧滾滾,冰雹驟下,部隊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故,在天象之前
,再強大的人力,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鐵大將軍的精銳部隊,也不能例外,彈子一樣的雪粒,自天上傾倒下來,打在人的
身體之上,疼痛無比,握槍的手背上中了一下,會痛得幾乎把槍拋摔,若是打在手指上
,連手指都會斷折。

    在這樣的情形下,別說早已找不到目標,就算目標直挺挺站在眼前,也談不上進攻
了。

    而且,那種突變,會使人產生極度的恐懼,所以就有人開始發出充滿了驚懼的嚎叫
聲。

    而這種恐懼,在一大群人之間,是會傳染的,一個叫,十個叫,越叫越使叫的人自
己和聽到嚎叫的人感到恐懼,於是也加入嚎叫的行列——那種景像,是人類的集體意識
行為,不能自我控制。

    等到幾百人一起嚎叫的時候,連鐵蛋自身,也不能例外,他一開口,本來是想要制
止嚎叫聲的。可是一張開口,所發出的,卻是同樣的嚎叫聲。

    幸而,這一段可怕的時間,維持得不是太久,大約三分鐘,或許少些,或許多些,
也沒有誰去留意,突然之間,天朗氣清,回復了原狀,鐵蛋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窩囊得是
雙手抱頭,蜷曲身子,蹲在地上,哪裏還有半分大將軍的凜凜威風。

    他是最早站起來的幾個人之一,看出去,所有的人,都和他沒有站起來差不多,有
的人,雙手抱住了頭,在毫無目的地奔跑,叫他明白了「抱頭鼠竄」這句話所形容的情
形。

    每一個人都鼻青目腫,有不少人,還在直著喉嚨嚎叫,鐵蛋來到了一個低級軍官面
前,用力一個耳光摑了過去,再伸足挑起一挺手提機槍來,向天狂掃,槍聲一停,他就
吼叫:「列隊。」

    這支精銳部隊,平日在一聲號令之下,不到一分鐘就可以列出整齊、雄壯的隊伍來
。可是這時,拖拖扯扯,過了十分鐘之久,才算是勉強排成了隊伍。

    鐵蛋本來想好好訓一番話的,可是看到所有的人,個個鼻青臉腫,狼狽不堪,他長
嘆一聲,只是揮了揮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批百戰百勝,征戰大江南北,威名赫赫的部隊,竟然連銳氣都叫一場天變打得乾
乾淨淨。

    鐵蛋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雖然事隔多年,可是他那種沮喪和頹然之情,仍然直透了
出來。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我知道這個老朋友的性子,當時的打擊,若不是有雷霆萬鈞之力,他不會有這種神
情。

    我想了一想才道:「天氣變好之後,十二天官呢?沒有人注意他們的去向?」

    鐵蛋嘆了一聲:「別說其他人了,連我在內,當時的潛意識之中,也認為那是十二
天官作的法,現在事過境遷,可以理智一點設想,他們在天變之初,一定也很是驚恐,
但立即發現那是他們逃生的好時機,所以就趁機溜走了。」

    他說了之後,我並不出聲,只是在設想當時的情景。鐵蛋嘆了一聲:「天下之大,
無奇不有,我實在……至今仍不排除那是十二天官的作為,因為實在太巧了,只要差一
秒鐘,十二天官必死無疑。」

    我仍然不出聲,鐵蛋的聲音變得很疲倦:「過了幾天,部隊又受到了襲擊,才又知
道了他們的下落,於是全力追剿,一直追到他們下落不明為止。」

    我皺著眉:「他們為甚麼不進京去。見了領袖,自然父子相認了。」

    鐵蛋望了我一會,才笑:「你沒有入過政治圈,不知道權力的爭奪漩渦中的可怕情
形。龍天官還沒進京,就已籌劃好了如何對付老頭子,老頭子是何等樣人,怎肯讓位?
龍天官當然以為我已把一切報告了領袖,格殺令是領袖所下的!」

    我點了點頭,在這樣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自然不敢進京去自投羅網了!

    一場可能改變歷史的大變故,被鐵大將軍消弭於無形,那自然是大功一件。可是對
領袖來說,他卻使領袖父子不能相會,那是大罪。究竟是功是罪,誰能評定?

    我們兩人久久沒有說話。以後的事很明白:十二天官雖然神通廣大,但已難以和軍
隊相抗,終於其中有人受傷,躲進了藍家峒。從此與世隔絕。

    我不以為他們的野心也消失了,而是他們的野心,根本只有一次的可能實現機會,
一次不成功,就軌永遠不成功,再也沒有機會了。

    過了好一會,鐵蛋才道:「後來,任務基本完成,領袖又會見我。」

    他說了這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才又補充道:「這一次見領袖,事前我把領袖會
問甚麼,我應該怎麼回答,足足準備了三天。可是和領袖應對之間,仍然不免全身都冒
冷汗,因為我心中有事要隱瞞他,而領袖的目光如電,簡直能看到人心入肺;一個字說
錯,立刻就是不測的大禍,其兇險之處,不下於當年落人十二天官之手!」

    鐵蛋在那樣說的時候,猶有餘悸,可知他再威風八面,但是在領袖面前,還是微不
足道,生死榮辱,全部操諸領袖之手!

    我不禁很不以為然,看是陌生人,自然不便說甚麼,但既然是自小的好朋友,我也
不禁喟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其實,你當時還應該激流勇退才是!」

    鐵蛋望了我半晌,才緩緩地道:「你說得容易!人陷進了名利網中,要抽身而退,
已是大大的不易,陷進了權力網之中,要能退出,那是超凡入聖的境界了,又豈是容易
做得到的!」

    我恭維了他一句:「你只不過是遲了一些,終於退出來了!」

    鐵蛋搖著頭:「我不是自己退出來的——說起來好笑,不知道算不算是報應。我的
情形,和十二天官差不多,是被人追殺得走投無路,僥倖逃出來的!」

    我沒有說甚麼,鐵大將軍是如何從權力高層倒下來的,真正內幕,我也不甚了了,
所以難以搭腔。他呆了一會,又道:「人在九死一生之後,自然容易大徹大悟,我想十
二天官最後肯在藍家峒終老,這也是原因之一。」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見解,他忽然神情疑惑:「你在藍家峒見過新十二天官
?那個龍天官,難道也是天皇貴冑,龍子龍孫!」

    他不說,我也早在心中疑惑了,這時經他一問,我先是搖頭:「十二天官之中,我
對其中的幾個,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因他們的樣子普通之極,那龍天官是甚麼樣子的,
我記不起來——自然,見了面,總是認得的!」

    鐵蛋悶哼一聲:「苗疆之中,上哪兒去找帝皇的子孫去,天官門的規矩,自然也無
法繼續了——」

    他說到這裏,陡然停了下來,神情怪異。我也在那時候,心中陡然一動,也不免有
點古怪的神色。

    我們兩人當然是由於想到了同一個可能:老龍天官若是在藍家峒中娶妻生子,那麼
,所傳的後代,自然也還是領袖的血統!

    然而,不到三秒鐘,我和鐵蛋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因為事過境遷,就算是
這樣,卻又怎地?當年領袖高高在上,他的子孫,自然舉足輕重,地位重要。如今領袖
已死,情勢當然不那麼有關緊要了。

    我們一面笑,一面各自揮了揮手,鐵蛋道:「他奶奶的,還是那麼有威勢!」

    他說的自然是領袖,說了之後,他又道:「那次見領袖,情形有了很大的變化,領
袖的長子竟然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陣亡,次子精神不正常。領袖在別人面前,不會表現
出甚麼來,可我是他的老部下,知道他內心深處,實在隱藏哀痛,那次,見了面之後,
他甚麼也不說,就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跟在他的身後,他就在院子中,緩緩地踱著步
。」

    領袖在院子中緩緩踱步,時當深秋,院子中積了不少落葉,樹上也不住有落葉飄下
來。鐵蛋跟在領袖的後面,心中懷著鬼胎,如同十五隻吊桶打水一樣,七上八落,不知
領袖會問出甚麼來。

    領袖終於開了口:「小鐵,現在這種情形,叫你想起了甚麼?」

    鐵蛋心中一熱,望著領袖的高大的背影,立刻回答道:「想起早期,在大撤退中,
敵強我弱,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領袖思謀對策,我也曾跟在後面,踱了一整夜!」

    領袖對這樣的回答,很是滿意,他站定了身子,抬頭看著澄藍的天空:「多艱難的
道路都走過來了,成功的代價,真不小!」

第十四部:大秘密終於揭盅!

    鐵蛋大聲答應了一聲:「是!」

    同時,他想到,領袖始終會把話題說到正事上,不必等他為難,自己應該先提出來
,所以他道:「上次出征時,領袖贈我小書,我一共看了七遍——領袖為國家,犧牲良
多,竟有兩個孩子,下落不明!」

    他說得很是小心,看到領袖的背部,聳動了一下,但是那「唔」的一聲,卻又若無
其事。

    鐵蛋立刻轉了話題,「中央派來的顧問,那雷九天是個走江湖,對江湖上的事,瞭
如指掌,他說了一個叫『天官門』的一些事,很是有趣,不知領袖有沒有興趣聽!」

    領袖想想道:「你說說!」

    鐵蛋於是把天官門之中,有一個龍天官,如何找承繼人,必須有「天皇貴冑」的身
分一事說了,察看領袖的反應,卻不得要領。

    他又道:「我那時恰好看到書中……孩子失散的那一段,忽發奇想,兩個孩子,隨
便哪一個,要是叫天官門遇上了,都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領袖笑得有點冷漠:「你這是繞著彎子罵我當皇帝啊!」

    鐵蛋奉承道:「領袖是人民大救星,當人民的皇帝,又有何不可?」

    我聽到這裏,伸手直指著他的鼻子,斥道:「無恥!無恥!」

    鐵蛋默然半晌,才道:「我當時說這種話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無恥,真心誠意,
因為那是我的信仰,領袖帶著我們,為這個信仰奮戰,我不覺得歌頌領袖有甚麼不對,
只覺得天經地義!」

    我嘆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

    鐵蛋當時這樣說了,領袖並無忤色,只是目光如電,望定了鐵蛋。

    鐵蛋知道,在這一刻,絕不能現出驚惶或是不自然的神情來。他十分自然地把他早
已想好的一番話,說了出來:「事情也巧,在一次混亂中,知道了天官門的下落,把他
們包圍了,並不發動進攻,雖然異想天開,可是心中既已起了這個念頭,不看一看,總
放心不下。」

    領袖的神情,看來仍然很冷漠,但喜怒不形於色,正是領袖的特點,鐵蛋知道領袖
正在用心聽自己的話。

    鐵蛋伸了一個懶腰,發出十分輕鬆的樣子來:「我自幼習武,很有點成就,帶著一
隊人,摸進包圍圈,一出手,就把這十二人抓住了。」

    鐵蛋說到這裏,領袖的鎮定功夫再好,但是父子之情,應是人類亙古以來的原始感
情,他也不免聳然動容。

    鐵蛋把這種情形,看在眼裏,不禁暗暗心驚,知道到了緊要關頭,更是半分也疏忽
不得。

    他先是裝著根本看不見領袖有異樣的神情,自顧自打了一個「哈哈」:「那十二人
,各有一身武術,倒是不錯,可是那龍天官,五短身材,面尖頭削,是一個猥瑣漢子,
來自關外,自稱是甚麼滿洲貴族的後代,可是連揚州有旗人都不知道。」

    他一口氣說下來,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但不等領袖有反應,他就道:「一盤問
,才明白江湖上那個傳說,是他們自己傳出來的,目的是唬弄其他的江湖匪類,可以自
高身價。」

    這時,領袖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不動聲色,也不出聲。鐵蛋索性假戲做到十足,
用很低沉的聲音道:「沒能完成領袖的特別任務,我……很難過。」

    領袖隔了好一會才問:「那十二個人呢!」

    鐵蛋戰戰兢兢:「他們之中,有幾個人受了傷,會殘廢,我又覺得他們曾蒙領袖特
別提起,總是一種福氣,而且他們也立下重誓,再不為禍人間,所以我作主,把他們放
了。」

    領袖仍然沒有出聲,只是沉著臉,鐵蛋的神情更是惶恐——這時他心中很是害怕,
所以惶恐的神情,倒也不完全是假裝出來的。

    他道:「我沒有照領袖格殺勿論的指示,請領袖給我處分。」

    領袖又沉默了半分鐘左右,鐵蛋像是過了半個世紀。總算領袖有了反應,揮了揮手


    一看到這個手勢,鐵蛋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才算是放了下來。他知道,那是領袖
表示許可的慣常手勢。

    果然,領袖接著說:「很好,很好。」

    說完了之後,領袖的臉上,現出了疲倦的神色。鐵蛋走前一步,他對領袖的忠心,
絕無疑問,這時,他也只想領袖高興。

    他用十分真誠的聲音——一半為了自己剛才欺瞞了領袖自責:「領袖,現在天下是
我們的,早年失散的孩子,總能找得回來的,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

    領袖望向鐵蛋,目光深邃無比。

    鐵蛋因為已經有了「揚州」這個重要的線索,所以他的神情鎮定,而且充滿信心。

    領袖忽然輕嘆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道:「也不必去公開了!」

    鐵蛋知道自己過了一大難關,他補充了一句:「我一定努力,會先成立一個小組,
那雷九天,我希望在那小組之中。」

    領袖搖頭:「那不成,情報部門要他去當武術教頭。」

    雷九天確然擔任過最高情報部門的武術教頭,訓練了十二個美麗兼大有能力的「人
形工具」,那些女孩子的遭遇,奇特之極,她們都用花朵作名字,其中有的,曾是原振
俠醫生的密友,她們的事都在原振俠醫生的傳奇中出現過。

    至於後來,雷九天為甚麼忽然離開了政權,那自然是另一個故事,有機會,總值得
發掘。

    鐵蛋說,一點也不誇張,他從領袖的書房退出來的時候,連褲襠都是濕的——不是
小便失禁,而是汗水。他說,當時如果領袖若是心血來潮,在他身上摸一下,發現他全
身是汗,自然也立刻可以知道他在欺瞞領袖了!

    鐵蛋把當年的事一口氣說了出來,那麼驚心動魄,而且還深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
,聽的人喘不過氣來,他這個說的人,卻由於終於把埋在心底深處的大秘密說了出來,
而大大舒了一口氣。

    我望著他:「這些事,你和天音這孩子說過沒有?」

    他大搖其頭:「沒有,這事,我第一次對人說,你是唯一知道的一個。雖然事情過
了那麼多年,當時關係國家命運的秘密,現在一錢不值,但我還是不會隨便對人說。」

    我相信鐵蛋的話,那麼,鐵天音是如何會對十二天官有興趣的呢?

    鐵蛋已向我發問:「對了,你一上來,就說天音做了些不該做的事,後來一打岔,
我也忘了問,小畜牲究竟做了甚麼事?」

    我就把事情的經過,簡單扼要地告訴了他,鐵蛋聽了之後,大是駭然:「十二天官
若是有一部這樣的紀錄,那麼,一切經過……一切秘密,自然也盡在其中了!」

    我點頭:「應該是,而且,我相信,紀錄中所記的一切,比你所知的,還要詳細,
例如,紀錄中必然有老老龍天官如何發現領袖之子,收他為徒的經過——這一點,你就
不知道。」

    鐵蛋的神情疑惑之極:「天音要這些資料幹甚麼?」

    我攤了攤手,表示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反問:「你沒對他說過這段往事,他沒有
理由知道『十二天官』。會不會你喝醉酒,還是甚麼時候,無意之中透露過?」

    鐵蛋想了一會:「我才成殘廢時,意志消沉,情緒低落,終日在醉鄉之中,天音倒
是一直跟在我的身邊,有可能我在大醉之後,說了些甚麼,所以聽了去。」

    我點了點頭,這是極有可能的事,那些日子,鐵蛋滿腹牢騷,酒一湧了上來,甚麼
話不會說。

    鐵蛋又道:「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一些,應該向我問更多的情形啊,可是他卻從來也
沒有向我提起過。」

    鐵蛋這幾句話,像是自言自語。我想說,鐵天音的性格十分深沉,可以把一件事,
聲色不露地藏在心中很久,誰也不知他在想甚麼。

    可是我卻沒有說出來。

    因為,性格深沉,雖然不是壞事,盡有做事老謀深算的人。但由於這種性格和我、
鐵蛋都相反,鐵蛋不會喜歡,又何必去增加他們父子之間的隔膜?

    鐵蛋吸了一口氣:「你以為他來找我了。」

    我搖頭:「不,我只是打聽到他到芬蘭去了——可能是故布迷陣,先到芬蘭,再到
別處。」

    鐵蛋一揚眉:「就算他到手的紀錄最多,那也只是歷史上的秘密,現在一點用處也
沒有,領袖也早已死了。」

    我總覺得,雖然事情過了那麼久,可是當年的秘密,一樣還有是秘密的價值,不然
,小鐵不會對之有興趣。

    就算秘密已失去了價值,而我也想知道秘密的內容。

    我本來不知道如何開始去作新的探索,鐵蛋的這句話,雖然提醒了我,我立時道:
「領袖雖然死了,可是領袖的影響力,卻並沒有消失。」

    鐵蛋望著我,神情大是駭然:「你……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向他指了一指:「正要問你。」

    鐵蛋呆了半晌,現出很是疑惑的神情。我知道他的思緒為甚麼迷惑,所以我得使他
有一個頭緒。

    我道:「鐵蛋,如果你不是忽然看透世情,再不過問天下之事,你現在的地位怎樣
?」

    鐵蛋道:「那只要我不殘廢才能有得說。」

    我同意:「好!就算你不殘廢。」

    鐵蛋嘆一聲,然後才道:「我當然位居第一線的領導,當年我的部下,現在都是這
個地位。有的名義上沒有任何職位,可是一樣仍是領導。」

    我再問:「這些人,年紀都很大了,在世上的日子不會太久,甚麼樣的承繼人,才
最合他們——最合你們的心意?這繼承人要決不會背棄祖業;一定不會起愛化,要絕對
靠得住!」

    鐵蛋想得很認真:「確然不易,只有慢慢培養!」

    我揚了揚眉:「培養也要有對象,總不能隨便拉一個人來培養!」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盯著他看,目光凌厲。因為這時,我已經不再是「感覺」,而
是相當具體地有了設想,而且可以肯定,鐵蛋雖然向我說出了那麼多秘密,可是還有真
正的秘密,沒有向我說出來。

    他沒有說出來的秘密,才是真正的大秘密。

    已失去了時間效力的秘密,只是歷史陳述,不能改變。事實,所以也不算秘密。

    而真正的大秘密,是至今仍然可以改變事實的!

    鐵蛋的雙手,緊握在輪椅的扶手,他這樣做,是為了使手不致於發顫,可是收效不
大。

    他終於在我的逼視之下——道出了一句話來:「不能說,小衛,不能說,當年我們
六個人,在領袖面前,歃血罰過毒誓的,不能說!」

    我吸了一口氣,冷冷地道:「我們已歃血罰過誓的,當然可以不算數!」

    鐵蛋嘆了一聲,不敢和我目光接觸。

    我忽然哈哈一笑——他只是心虛之極,我一笑,他也居然嚇了一大跳。

    接著,我輕描淡寫地道:「其實也沒有甚麼大不了,不過是在揚州找到了那個在上
海失散了的孩子而已!」

    鐵蛋本來,一直在迴避我的眼光,這時,忽然定定地望住了我,神情如見鬼魅。

    我作了一個鬼臉:「不必驚駭,稍作推測,就可以有結論:你當年暗中領了這樣的
任務,豈有不全力進行的?只要人還活著,把全揚州的人,一個個叫來個別談話,也能
把人找出來了!」

    鐵蛋嘆了一聲:「沒有甚麼要瞞得過你,你……不知從哪一個異星人那裏,學會了
這種本領!」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說下去。

    鐵蛋伸手撫臉:「花了足足五年時間,才算是確定了,被一個在上海走單幫的揚州
人帶到揚州,那人後來成了富裕商人,找到的時候,已經大學畢業了!可是我不敢向領
袖報告,恐怕事情有失,所以先找了五個,和我一樣,對領袖忠心耿耿的人商量。」

    這六個人的那一次秘密會議,真是驚心動魄。

    參加者的身分,都和鐵蛋一樣,地位甚至有比鐵蛋更高的。

    大家全是久歷沙場的悍將,或是政壇上的強人,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孩子本身
,知道自己的身分沒有?」

    即使是在那次秘密商議之中,鐵蛋也沒有把十二天官的事說出來。

    鐵蛋的回答是:「孩子——現在是很好的青年人,本身並不知道。」

    這次聚會的人,非將即相,都是足智多謀,畢生經歷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的人,可
是這時,也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

    他們都只有一個一致的決定:「先別讓他本人知道,我們可以通過各種渠道,在暗
中栽培他!」

    鐵蛋提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領袖那裏怎麼說?」

    其餘五個人都用並不友善,甚至大有埋怨的目光,望著鐵蛋,鐵蛋居然也大有歉意


    因為如何對領袖說,是一個大難題!

    本來,那是一個天大的喜訊,鐵蛋只消向領袖直說就可以了,不但是喜訊,而且是
大功一件!

    如果在正常的人家,確是如此。

    到了大富人家,情形就有點不一樣,就會引起種種的懷疑;是不是為了覬覦財產的
陰謀呢?

    而如今領袖是一國之主,事情更非同小可,不但是領袖本人,領袖的左右,也不知
有多少人在爭權奪利,忽然冒出了一個地位如此重要的人物來,就算領袖深信不疑,也
不知道要捲起多少風波,何況領袖性格多疑,近年來更甚,一懷疑到有防備,更是吃不
了兜著走,後患無窮!

    鐵蛋聽到這一點,所以才沒有立即向領袖報告,而找了人來商量,那等於是把一枚
隨時可以猛烈爆炸的炸彈,交到了各人手上!

    一時之間,氣氛僵凝,鐵蛋的聲音苦澀:「是一定是,可是沒有太確鑿的證據,科
學上,也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方法,可以證明兩個人之間血緣關係!」

    各人仍不出聲,鐵蛋在那時,不禁想起那個龍天官來,要是找到的人,和那個龍天
官一樣,只要在領袖面前一站,就人人毫無疑問了!

    這時,一個人問:「長相怎麼樣?像不像領袖?」

    鐵蛋吸了一口氣:「方頭大耳,相貌堂堂,可是和領袖……不是很像。」

    座中一人一揮左手:「把他送到外國去,刻意培養,別對他說,也先別對領袖說,
再從各方面進一步查證,我們一年聚會一次,就這麼決定!」

    各人並無異議。

    我聽到這裏,失聲叫道:「不好!你們這樣的秘密會議,不出三次,領袖必知,要
闖大禍!」

    鐵蛋一聽,用極其異樣的神情望向我,我攤手:「這是一定的事,沒有不對下屬嚴
密暗中監視的領袖,古今中外皆然!」

    鐵蛋嘆了一聲:「你真是料事如神,到第三次會議,討論到了一半,到了外國的青
年,勤奮好學,很有出息。會開到一半,領袖突然闖了進來!」

    我聽到這裏,也不禁聳然動容,因為領袖突然出現,當時的場面之令人震駭,實是
可想而知!

    確然,剎那之間,六個人呆如木雞,竟連站也忘了站起來,只是僵坐著,仰頭看著
身形高大的領袖,其中有兩個的手,事後發覺被手中握著的香煙,燒起了兩個水泡,當
時渾然不知痛楚。

    領袖的目光在各人的臉上掃過來又掃過去,足有三五分鐘,他才道:「聽說你們這
樣的聚會已是第三次了。若是在商議反我,嘿嘿,我就再帶著自己人,上山打游擊去!


    領袖的話,反倒令各人都鬆了一口氣,鐵蛋首先定過神來,他先叫:「不關別人事
,全是我拖他們下水的!」

    領袖的神情,陰森之極,他以一種不能相信的神色,望定了鐵蛋,似乎在說:世上
甚麼人都會反,你鐵蛋決無反的道理!

    鐵蛋知道領袖誤會了,忙又叫:「領袖,三年前,我們就找到了當年在上海失散的
孩子了!」

    領袖巍然聳立的身子,這時也有點搖晃,兩個人忙過去扶他,可是被他雙臂一振,
推了開去,他身子向後一側,坐進了一張沙發。

    他沒有發問,鐵蛋便將發現失散孩子之後,自己一人不敢決定,找人商量,各人的
一致決定,等等情由,全都一口氣說了出來。

    領袖在聽了之後,並不出聲,那六個位極人臣的大人物,也就像待決的死囚一樣,
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好一會,領袖才道:「安排得好,考慮得很周到!」

    這十個字,不但是特赦令,而且還是嘉獎令,令那六個人像是從鬼門關上回轉來一
樣。

    不等領袖發問,鐵蛋已將一本照相簿遞了上去。領袖看得很專注,又再一次問了發
現的經過。

    直到看完了相片,領袖才道:「孩子,像他母親多些,嗯?」

    六個人異口同聲:「是,像大姐。」

    領袖又恢復了睿智,他站了起來,來回踱步,越踱越面有喜色,下了指示:「暫時
,這仍是秘密,或者,讓它永遠是秘密,我們是唯物論者,只要實際,不求虛名,是不
是?」

    各人自然一齊附和。

    鐵蛋說到這裏,向我望來:「領袖真是有遠見,政治舞台上,風雲險惡,若是身分
早暴露了,只怕逃不過各種各樣爭權奪利的陰謀,但他的身分一直保守著秘密,也就不
成為顯著的目標了。在我決定隱世時,我們六人,曾在領袖之前,歃血不說出這個秘密
來,以後的事,我也只能憑猜測了!」

    我沉聲問:「你怎麼推測?」

    鐵蛋道:「我推測,領袖在後來,必曾秘密會見,父子相會,那仍是只有幾人知道
的極度秘密,我也相信,領袖臨終時,一定曾經托孤,所以,其人才能一帆風順,在領
袖的部下扶持之下,登上高位——如果我在,我也一定會那麼做。」

    我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我閉上眼睛一會,想近二十年來政治局勢的變化,雖然早已事過境遷,而且,事情
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一個化外小民,和軍國大事,一點也沾不上邊,可是仍然
不免心驚肉跳,自然,更多的是欷歔感嘆!

    鐵蛋嘆了一聲:「我總算對得起領袖了!大家都算對得起領袖了!」

    我不由自主,撫了撫頭,想起原振俠醫生向我說起過的一件事,他告訴我,有一個
忠於組織的人,死了之後,他的鬼魂,仍念念不忘忠於組織。

    鐵蛋也一樣,他成了隱士了,可是心底深處,還念念不忘效忠領袖。

    這中的是一種甚麼樣的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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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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