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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覆雨翻雲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六章 得魚忘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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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帕、戚長征、范良极帶著虛夜月、庄青霜。寒碧翠把風行烈一行多眾,直送到長城外的大草原處。
  左詩等其它諸女,因怕她們不堪道路難行,均被勸得留在居庸關等待韓柏們回來,不讓她們跋涉遠送。
  雁翎娜的五千精騎和無雙府的大隊人馬,早到了那大草原處等候他們,龐大的駝馬隊,載著大量的兵器糧食物資,延綿數里,聲勢浩大。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虛夜月、庄青霜、寒碧翠摟著谷倩蓮和小玲瓏哭得咽不成聲,反是谷姿仙不住勸慰,都沒能使她們抒得悲怀。
  戚長征望著風行烈苦笑道:“女人就是這樣的了,不知那里來這么多淚水,長哭長有。”忽然鼻頭一酸,嚇得他連忙閉嘴。
  雁翎娜矯捷地跳下馬來,拉著韓柏走到一旁道:“待到日后回來讓我這不會哭的女人來找你好嗎?但不要以為我想嫁你,只是見你長得英俊,又懂討女人歡心,才想陪你作個玩儿。”
  韓柏啼笑皆非,低聲道:“若說俊俏,我拍馬都及不上行烈,你到時還會記著我嗎?”
  雁翎娜嬌笑道:“風大俠是目不邪視的正人君子,你是那處有女人。坏眼便轉到那處的色鬼,怎同哩!”迅快吻了他一口后,飛身上馬,策騎而去,向軍兵們發出准備起程的命令。
  韓柏回到直瞪著他的各人身前時。苦笑攤手以示清白道:“這是她們呼儿族的离別禮節,諸位請勿想歪了。”
  谷凝清顯是心情暢美,同不舍笑道:“看這個小子多有趣!”
  不舍則搖頭微笑。
  風行烈見駝馬隊正源源開往地平的另一方,豪情奮起。一拍背上的丈二紅槍,大喝道:“小蓮和玲瓏不要哭了,很快我們便可再吹聚首的。”
  谷倩蓮依依不舍地放開變了個淚人儿的虛夜月。奔了過來,忽然摟著范良极的瘦猴脖子,在他兩邊臉頰各親一口,淚眼盈盈道:“一口是欠你賭債,另一口是感激你這好大哥的。”
  范良极破天荒兩眼一紅。竟說不出俏皮話來。
  站在范良极旁的韓柏,笑嘻嘻湊過頭去,在心甘情愿的谷倩蓮臉蛋杳了一口,笑道:“還欠一口,待日后我到無雙國才再補領。”
  谷倩蓮閉上美目。淚珠不住流下,嗚咽著道:“老戚:你不是想親小蓮嗎?”
  戚長征如奉綸音。忙香了一下她臉蛋。
  谷倩蓮放開了范良极,哭著往車隊奔去。
  風行烈抱著扑入他怀里的小玲瓏,一聲長嘯。策馬掉頭去了。
  韓怕摟緊月儿霜儿,与安慰著寒碧翠的戚長征和范良极,直看到駝隊變成了一串在遠方蠕動的小點,才跨上灰儿,掉頭回居庸關去。
  灰儿雖負著三個人,仍是輕輕松松,一點不吃力。
  月儿在他耳旁呢喃道:“我們在順天等你。韓郎你自己一個人去見瑤姐吧!霜儿也想多點時間陪伴爹娘哩!”
  韓柏知她是怕左詩等耐不住陸路車馬之苦,才肯陪著留下,暗忖這嬌嬌女因心性純良,愈來愈懂為別人著想了。
  頭向范良极叫道:“老賊頭,你陪我去嗎?”
  范良极老臉微紅道:“夢瑤想見的是你而非我,老子去來干嗎?”
  前方的戚長征大笑道:“大哥想陪著大嫂才真。”
  韓柏沒有作聲。心神早飛到“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慈航靜齋,這天下武林至高無上的圣地。
  韓柏辭別各嬌妻,策著灰儿,离開順天。朝西南日夜兼程赶路,五天后到了离慈航靜齋所在的帝踏峰最近一個縣市。找了所客棧。安置好灰儿后,已是黃昏時分,他閒逛了一會,隨便找了間較順眼的酒樓,登上二樓叫了酒菜,在臨窗的一桌狼吞虎起來,這几天吃的全是干糧,現在美食當前。自然份外起勁。
  酒樓內十多桌只有五張坐了客人,其中兩桌均是勁裝大漢,身配兵刃,都是武林中人。
  忽听其中一人道:“如今黑榜只剩下了浪翻云和范良极了,好應找人補上才對。”其它人一齊起哄,吵嚷得十分熱烈。
  另一人道:“攔江一戰未有胜負。誰有興趣理會誰該補上黑榜這种閒事呢。怒蛟幫愈來愈橫蠻了,竟明令中秋前后,不准任何船艇進入攔江島五十里的范圍內,否則必殺無赦。真要操他的娘啦!”
  韓柏大感有趣,別頭望去,只見一名馬臉漢子笑地怪聲道:“李洪,人家是為你著想哩,若是來了一陣風不幸把你送到攔江島附近。被龐斑或浪翻云的拳風劍气無意掃死了,春暉院的小白萊誰來給她籌錢贖身呢?莫怪我馬明輝不提醒你丁。”
  眾漢捧腹大笑,均說馬明輝有道理。
  李洪气紅了臉,旋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仍扮作凶狠道:“异日我李洪在靖難軍立了軍功。當了將軍,定把你馬臉輝杖打一番。”
  韓柏心中恍然,原來這些大漢都是赶著到順天投入燕王軍隊的,不用說是看好燕軍了。
  再沒有興趣听下去,拍拍肚皮。待要离開時,另一瘦漢道:“現在除龐浪兩人外,最厲害當然是絕世無雙的仙子秦夢瑤,若知慈航靜齋在那里,我屈成爬也爬上去看她一眼。”
  韓柏又生興趣,招手再要了酒。豎耳聆听。
  眾人忽然沉默起來,顯然都在馳想著秦夢瑤的仙姿玉容。
  李洪忽道:“那“浪子”韓柏,“快刀”戚長征,“紅槍”風行烈三人怕都不會比秦夢瑤差得多少,只不知誰個厲害一點呢?”
  韓柏一拍飯桌,大笑而起道:“浪子韓柏,說得真好。這一餐就算我的了。”
  掏出一小錠紋銀,擲在桌上,大步朝樓階處走去。
  眾大漢愕然看著他,其中一人叫道:“好漢高姓大名…”
  韓柏一拍背上鷹刀,長笑道:“自然是浪子韓柏。否則怎會這么大方請客。”再不理他們,离開酒樓。
  他給撩起對秦夢瑤的思念,回客棧取回灰儿,立即出城,進入山野連綿的黑夜世界去。
  兩天后,几經辛苦,才找到秦夢瑤所說通往慈航靜齋的山路,遠遠看到那個寫著“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山門。心儿不由強烈跳動起來。
  收攝心神,放了灰儿在山腳下休息吃草,才步上有若直登青天白云處的山道。
  韓柏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覺,就是自踏入山門后,秦夢瑤就知道他來了。
  這微妙的感覺使他心花怒放。因為他一直恐懼著的事并沒有發生。好夢瑤仍安然無恙。
  山路迂回,清幽宁恬,林木夾道中,風景不住變化,美不胜收。
  韓柏拐了一個彎后,景物豁然開朗,遠方聳拔群山之上的雄偉巨寒處,在翠云舒卷里,慈航靜齋臨岩角山,巧妙深藏地溶入了這令人大歎觀止的美景中。
  “當!當!當!”禪鐘敲響,滌塵濾俗,化煩忘憂。
  韓柏一片清宁,加快步伐,朝目標進發。
  往上穿過了一個美麗的幽谷后,才抵達靜齋所在的主峰山腰。山路愈行愈險,危岩削立,上有山鷹盤旋,下臨百丈深淵,山風拂過,有若万人嘯叫,似正离開人世,渡往彼岸。
  靜齋隨著山路迂回的角度時現時隱,說不出的詭秘美麗,如仙如幻。
  險道盡處,山路轉為平坦易行,林蔭盈峰,清幽宁逸,朝陽下透出林木之上的靜齋翹角凌空,殿宇重重,閃閃生輝,卻自有一股實無華的動人情景。
  在花香彌漫,雀鳥啼唱聲中,韓柏終抵達天下兩大圣地之一,慈航靜齋棗紅色的正門處。
  “咿唉!”一聲,不待韓柏叫門,大門被兩名年輕的小尼打了開來,一位貌似中年,臉容素淡的女尼當門而立,她背后的廣場珀無人跡。
  女尼合什低喧佛號,淡然道:“貧尼問天,韓施主你好!齋主正在后山听雨亭等候施主。”不待他回答,掉頭領路前行。
  韓柏糊涂起來,不敢和這不沾人間半點煙火的女尼并肩舉步,墮后少許緊隨著,奇道:“夢瑤當了齋主嗎?”
  問天尼沒有回頭,通:“敝齋齋主仍是靳冰云。”接著聲音注進了少許感情,慈和地道:“放心吧!夢瑤當會見你一面的。”
  韓柏提起的心放了下來,不敢多言,隨著她由主殿旁的碎石小路,往后山走去。
  左方傳來奇怪的嗡嗡聲。韓柏看去,原來是個養蜂場。
  左轉右折,總見不到第四個人。
  不片晌韓柏隨著問天尼經過一個大茶園,香气襲人而至,地勢豁然開闊,山崖盡處,一個小亭在一方突出的危岩處,險峻非常,此刻只見亭頂,看不到亭內的情況。
  亭子下臨無极深淵,對面峰岭磋,險崖斧削而立,際此仲夏時節,翠色蒼浪,山花綻放,宛若人間仙境。
  左側遠方儼如犬牙陡立的峰巒處,一道飛瀑破岩而出,傾瀉數百丈,奔流震耳,水瀑到了山下形成蜿蜒而去的河溪,奇花异樹,夾溪傲立,又另有一番胜景。
  韓柏看得目眩神迷時,問天尼忽然停步,嚇得他猛然剎立,否則說不定會碰上她不可冒瀆的身体。
  問夭尼柔聲道:“齋主就在亭內,韓施主請過去見她吧!恕貧尼失陪了。”
  韓柏依著听雨亭的方向,穿過一片竹林后,驀然置身于后崖邊緣處,群峰環伺腳底,峰巒間霧气氤氮,在淡藍的天幕下,那還知人間何世。
  在突出崖邊孤岩上的听雨亭處,靳冰云修長优美的倩影映入眼。
  她正坐在亭心的石桌旁,手提毛筆,心無旁地于攤開在石桌上的手卷書寫著。
  秀美的玉容靜若止水,不見半點波動變化。
  她雖沒有抬頭,卻知韓柏的來臨,輕輕道:“貴客遠來,請隨便坐。”
  韓柏心頭一陣激動,想起當日相遇的情景,大步走去,拱手一揖道:“韓柏見過靳齋主!”這才在桌子另一邊的石凳生了下來,定神一看,為之愕然,原來她寫的是一种他從未見過的古怪文字,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文字?”
  靳冰云直至此刻仍沒有往他瞧來,淡淡道:“這是天竺的梵文。”
  韓柏默默看了一會,雖是不懂她在寫什么,但也感覺她的字体輕重緩急都恰到好處,筆尖所至,有若行云流水,意到筆到,像變魔法般化出一行一行充滿書意的文字符號,不由心神皆醉,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暫忘了到這里來是為了見秦夢瑤的初衷。
  筆倏然停下,原來到了手卷紙沿盡處。
  韓柏惊醒過來,一拍額頭道:“我真糊涂,差點忘了此來是要見夢瑤哩!”
  靳冰云拿起座卷的兩條書鎮,韓柏以前服侍慣人,忙為她拉開卷軸。現出未書寫的部份。
  斬冰云再壓好書鎮后,一邊提筆醮墨。一邊仰起俏臉瞧著他微笑道:“師妹就在茶園內的靜室里,她留有說話,要你去見她,請吧!”
  韓柏恨不得插翼飛去,不過想起風行烈的囑托,有點戰戰兢兢地道:“我還有一件事……嘿!”
  靳冰云玉容回复冷靜,淡淡道:“說便說吧!為何要吞吞吐吐?”
  韓柏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覺,覺得眼前這美女跟外面的塵世再無半點關系,自己實不應扰亂她澄明如鏡的心湖。廢然道:“我只是庸人自扰,實在都是些不打緊的事。”
  靳冰云大感興趣,把毛筆先往清水浸洗,才擱在硯台邊沿,兩手支著巧俏的下領,微笑道:“何不說來听听。”
  韓柏正猶豫問,她又寫起字來。
  他歎了一口气道:“實在沒有什么,行列囑我代他向你問好請安。”
  靳冰云如花玉容絲毫不見波動,全心全意專注在筆鋒處,仿佛沒有听到他的說話。
  韓柏奇怪道:“靳齋主听到我的話嗎?”
  靳冰云這才停手,抬起清澈的美目看著他,漫不經意道:“對不起!替我多謝他好了。”微微一笑后,繼續筆走龍蛇。
  韓柏呆了一呆,道:“他現在到了塞外去,可能不會回來了,但我知在他心中,永遠都忘不了靳齋主的。”
  斬冰云仍是那淡泊自然的模樣,像听著与自己毫無關系的人事般,微一點頭,沒有答話。
  韓柏呆瞪著她好一會后,頹然歎了一口气,驀地站了起來,道:“我還是去見夢瑤好了。”
  轉身走了兩步,靳冰云喚住他道:“請留步!”
  韓柏轉過身去。
  靳冰云放下毛筆,离座往他走來,韓柏才注意到她原來赤著雙足。
  她到了韓柏左側,望著茶園內綠油油漫山遍野的茶樹,秀目射出沉醉的神色,柔聲道:“師妹回來后,便到茶園石窟坐枯禪,你見到她后切莫大聲呼,只須輕輕報上你的名字,然后耐心守候,她自然會回來見你最后一面。”
  韓柏虎軀劇震,失聲道:“最后一面?”
  斬冰云輕描淡寫道:“人總是要走的,只是看怎么走吧了!若師妹不是有心事未了,早离開了這無邊的苦海哩。”
  韓柏深吸一口气,壓下胸中激湯著的情緒,點頭道:“我曉得了!”
  靳冰云仍是以她那平靜的聲調道:“請恕我善忘,剛才你說的那位行烈先生,究竟是誰人呢?”
  韓柏呆了一呆,不能置信地瞧著她道:“你忘了他曾是你的丈夫嗎?”
  斬冰云緩緩搖頭道:“我看你是弄錯了。”
  韓柏手足變冷,低頭看到她的赤足。心中一動問道:“你那對繡蝶鞋子呢?”
  靳冰云隨者他的視線也瞧著自己白玉無瑕的雙足,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淡道:“送給了清泉啦!由那天開始,我再沒有鞋子了。”
  韓柏感到她語句里隱含玄机,呆瞪了她好一會后,才試探地道:“靳齋主記否那雙鞋子被沖走時,我也在場呢?”
  靳冰云收回目光,往他瞧來。歉然一笑道:“是嗎?”
  韓柏從心底里冒起寒意,苦笑道:“原來齋主把我都忘記了。”
  靳冰云腳步輕移,盈盈步入繁樹生香的茶園里,停了下來,背著跟來的韓柏道:“看你的樣子,我們間真曾發生過很多事,可以說給我听嗎?”說罷在一處青草上盤起雙腿,閒雅地坐了下來,還指示韓柏坐在她對面。
  韓柏有些失魂落魄地盤膝坐好。在她那宁恬的眼光下,一五一十把風行烈、龐斑和自己与她的關系交待出來。
  靳冰云留神聆听著,當他說及攔江一戰時,才輕輕道:“到時我去看看好嗎?”
  韓柏訝然道:“你竟還有興趣?嘿!不怕見到龐斑嗎?”
  靳冰云像個局外人般道:“見到他又如何呢?師傅還有封遺書要交給他哩!”
  韓柏給他的縹渺難測弄得頭大如斗,順著她口气道:“應該沒有問題吧!要我陪靳齋主去嗎?”
  靳冰云輕搖螓首,柔聲道:“我慣了一個人自由自在。”接著盈盈而起,眼中掠過一絲凄迷之色,檀口輕吐道:“韓施主剛才說的那個故事非常感人,謝謝你啦。”
  韓柏站起來時,靳冰云合什為禮,轉身遠去,再沒有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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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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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柏苦笑搖頭,轉身舉步,忽又駭然停下。
  原來太陽早移往西山,緩緩落下。
  時間為何過得這么快呢?自己來時是清晨時分,只不過看靳冰云寫了“一會”字,說了几句話,竟就過了一個白天?韓柏糊涂起來,搔著頭往茶園深處走去。
  這茶園面積廣闊,占了半遐山頭,中間有塊達四丈的巨岩,應該就是秦夢瑤用作潛修給挖空了的石窟。
  他的心霍霍跳動起來,想到很快見到秦夢瑤,又擔心她不知是否仍留在人間,不由手心冒汗。
  繞到石岩的前方時,一道只容弓身鑽進去的鐵門出現眼前。
  韓柏提起勇气,兩手輕按鐵門,往前椎去。
  鐵門紋風不動。
  韓柏醒覺過來,試著運功吸扯,“咿唉!”一聲,鐵門做了開來。
  終于見到了心中的玉人。
  秦夢瑤神態如昔。
  一身雪白麻衣,盤膝冥坐于石窟內盡端唯一的石墩上,芳眸緊閉,手作蓮花法印。玉容仙態不染半絲塵俗,有若入定的觀音大士。
  韓柏心顫神搖,來到她座前,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熱淚奪眶而出,像個孤苦無依的小孩尋回失散了的母親般,凄涼地輕喚道:“夢瑤!夢瑤!我來了!”
  忽然間,他感到人世間所有名利斗爭。甚至令人顛倒迷醉的愛情,均是不值一晒。
  這明悟來得絕無道理,偏又緊攖著自己的心神。
  想起自己自幼孤苦無依,全賴韓家收養,几經波折,成了天下人人景仰的武林高手。
  可是這代表著什么呢?縱使擁有艷絕天下的美女,用之不盡的財富,但生命仍不是頭也不回地邁耆步伐流逝,任何事物總有云散煙消的一夭,回首前塵,只是彈甲般剎那的光景。
  生命仿如一次短暫的旅程,即使管像朱元璋般貴為帝主,還不是像其它人般不外其中一個過客,歷盡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悲歡离合后。悄然而去,帶不走半片云彩。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韓柏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平時絕不會費神去想的問題。但從看到秦夢瑤開始,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覺便加斯涌上心田,使他某种平時深藏著的情緒山洪般暴發開來,完全控制不了。
  淚眼模糊里,似若見到秦夢瑤微翹修長的睫毛抖動起來,眼掀起,兩道彩芒澄澈地往他射來。
  韓柏大喜扑前,一把按著她的雙腿,領不得靳冰云的替告,狂叫道:“夢瑤!夢瑤!”
  聲音在石窟內細小的空間激湯著。
  再定睛一看。秦夢瑤不但沒有睜眼,連半點呼吸也欠奉,可是她身体的柔軟安詳和至靜至极的神態,都只像進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中。
  哀傷狂涌心頭。
  所有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當日秦夢瑤离開他時,他雖然舍不得,但那只是生离,而非死別。
  他不知秦夢璃是否死了?但總有著很不祥的感覺。
  憑他魔种的靈覺,若她仍有生命,必逃不過他的感應。
  可是此刻他卻清楚無誤地知道秦夢瑤的生命已不在眼前這動人的仙体上。
  這是沒有道理的。夢瑤怎都應該見自己一面才离開塵世,否則就不須千叮万囑要自己來見她。
  時間不住溜走。
  他的心不住往下沉去。
  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奇怪的是盡管他哭得天昏地暗,靜齋的人卻沒有誰來看個究竟,似是對石窟內的事毫不關心。
  不知過了多久,韓柏胸口挨著石墩,伏在秦夢瑤的腿上沉沉睡去。
  模糊間,他感到秦夢瑤在呼喚著他的名字,還摩挲著他濕透了的頭發。
  韓柏大喜如狂,猛地抬頭。
  秦夢瑤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頭下來俯視他這凡間的俗子般,愛怜地道:“傻孩子!為何要傷心落淚了?”
  韓柏渾身抖顫著,怀疑地以衣袖擦著眼睛道:“我是否在夢中?”
  秦夢瑤哄孩子般道:“真是個傻瓜,別對夢瑤這么沒有信心吧:你見過了師姊嗎?”
  韓柏嗚咽著道:“見過了,她像有點不妥,什么都記不起來。”悲呼一聲。又把頭埋入她怀里,死命地抱緊她盤坐著的玉腿。
  秦夢瑤溫柔細心地撫著他的背脊,毫不為忤地道:“沒有大智大定,怎能把世情忘掉。夢瑤便自問做不到把你忘了,所以才會央你來見我。”
  韓柏但覺芳香盈鼻,逐漸回過神來,感受著她輕柔的呼吸,惊魂甫走道:“我真怕你就這樣不顧我而去呢。”抬起頭來,試探道:“你真的坐了半年枯禪,那是否像睡覺?肚子餓不餓?”
  秦夢瑤笑道:“那是一种沒法以任何言語去形容的感覺,超越了正常感官的經驗,只有親身体會,始可明白。”
  頓了頓柔聲道:“知不知道夢瑤為何想見你道一面呢?”
  韓柏茫然搖頭。
  兩對眼神糾纏不放。
  他感到她的心靈輕輕在触摸著他的心神,就若母親對愛儿的眷顧親熱。
  沒有絲毫男女間情欲的意味。
  有的只是一种超乎了塵俗的愛戀和關切。
  秦夢瑤再非以前的秦夢瑤。
  她那絲“破綻”已給縫補了,劍心通明從此圓滿無缺。
  秦夢瑤嘴角飄出一縷甜美清純得若天真小女孩的笑意,輕柔地緩緩道:“理由挺簡單哩!夢瑤要讓韓柏知道,我對你的愛,雖由魔种而起,卻非止于魔种。夢瑤就是要你知道這點。”
  韓柏茫然道:“不止是這么簡單吧?”
  秦夢瑤現出一個隱含深義的動人笑容,淡淡道:“夢瑤其實在你推開洞門時的剎那就惊覺回來,只是為了讓你好好經歷生离死別的沖激,才忍著心沒有出來會你。只有在這种极端的情況里,你才會体會到生死的真諦,植下你將來轉修天道的种子。那正是夢瑤請你來見最后一面的原因。”頓了頓續道:“你离開后,夢瑤將進入死關。待攔江之戰畢,再由師姊開關察看,若有遺物,師姊會差人送給你的。”
  韓柏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什么是死關?”
  秦夢瑤輕描淡寫道:“那是一种徘徊于死亡邊沿般的枯禪坐。假若道行未夠,會全身精血爆裂而亡。所以本齋的人,未經齋主批准,均不得閱看這載在慈航劍典上最后一章的秘法。夢瑤修成了劍心通明,師姊才肯給我參看。”
  韓柏擔心地道:“若不成功,豈非死得很慘?你們的師租有人練成功過嗎?”
  秦夢瑤淡然自若道:“除了創立靜齋的第一代租師,著作了《慈航劍典》的地尼外。從未有人練得成劍心通明。所以除了初租地尼和夢瑤,沒有人知道那章秘法記載的是什么。”
  韓柏奇道:“你師傅言齋主未看過嗎?”
  秦夢瑤眼中射出孺慕的神色,緩緩道:“師傅修的是僅次于“死關”的“撒手法”,已是非常難得,歷代租師中,只曾有一個人修成過,那就是曾与西藏大密宗論法比斗的云想真租師。”
  韓柏深吸一口气道:“原來夢瑤道行這么高深!”
  秦夢瑤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韓柏順口問道:“為何要等攔江之戰后方可以開關呢?”
  秦夢瑤溫柔地道:“我想知道答案嘛!”
  韓柏想起攔江之戰,想起龐斑的厲害,不由擔心地吁了一口气。
  秦夢瑤秀眸射出憧憬的押色,無限向往地道:“那將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戰,結果將永遠沒有人知曉。因為旁人都難以明白其中發生的是什么事。”
  韓柏看著她俏臉上閃動著圣洁無瑕的光輝。剎那間心中涌起明悟。他終于明白了秦夢瑤要他來的原因了,就是要讓自己分享她彌足珍貴的天道。現在他可說是俗人一個,塵孽纏身,很多事都放不下來。可是他因身具魔道合流的胎种,于修道而言,可說是一塊開懇了的肥沃土地,差的只是一粒好的种子。秦夢瑤召他來會,就是要憑無上智能和“道法”,為他撒下這粒种子。將來塵緣還盡。這粒种子或會開花結果,把他生命的路向扭轉過來,往天人之界進軍,踏上秦夢瑤所定的道路。那將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秦夢瑤俯下頭來,捧著他臉頰,愛怜無限地輕輕吻了一口,欣然道:“你終于明白了,好好回去愛你的嬌妻美婢們吧,給她們世間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待你塵緣了盡時,我們夫妻或還有聚首的一天。至于那會是什么形式。請恕夢瑤沒法說明了。珍重!夢瑤去了。”
  緩緩放開捧著他臉頰的手。在韓柏的膛目結舌中。她挺直嬌軀,湯漾著海般深情的美眸逐漸闔上,一指触地,另一手掌心向外,作施無畏印。到眼閉上時,整個人進入完全靜止的狀態。胸口的起伏立即消失,再沒有任何生命的感覺。那种具有強烈戲劇性由生而“死”的轉化,震撼得韓柏忘了悲哀。忘記了一切!
  韓柏不知自己如何离開靜齋,失魂落魄地和灰儿在山野里胡亂闖了十多天,才逐漸清醒過來,懂得回順天去。途中遇上燕王南下的大軍,軍容壯盛,浩浩蕩蕩的往南方開去,人馬輜重營地連綿十多里。韓柏報上名字,自有人帶他往燕王的主帳。燕王正在帳內舉行軍事會議,出來迎接他是換了一身甲胃軍袍,霸气迫人的戚長征。兩人見面當然非常歡喜。
  戚長征异地打量著他道:“你像是變了一點,但我卻說不出有何不同處。”
  韓柏拉著他到一側的大樹旁坐下來,傾吐出慈航靜齋的遭遇。
  戚長征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悲,吁出一口涼气道:“仙道之說,本是縹渺難測,但听你所說有關夢瑤的事,看來真是确有其事呢。”
  韓柏眼中射出向慕神色,點頭道:“應是不假。否則傳鷹大俠怎能躍空仙去?”
  戚長征道:“傳是這么傳,卻非我們親眼目睹,只可當神話來看待,但現在夢瑤的道法卻是你耳聞目見的,那就不能混作一談了。能寫出《慈航劍典》的地尼,才最教人佩。”
  韓柏傷感地道:“但我以后都見不到夢瑤了。只要想起她再不屑于這人間塵世,我便虛虛空空,沒有著落。”
  戚長征摟著他的眉頭,哈哈一笑道:“現在連我都給你引起對仙道的興趣,日后歸隱田園時,我們兄弟閒來便摸索研究,將來時机一至,或可向天道進軍,看看是什么一回事。”
  韓柏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望往四周延綿無盡的軍營,問道:“你們要到那里去打仗?”
  戚長征苦惱地道:“唉!我第一趟出征就立心要打場敗仗,真是沒有趣味。”
  韓柏記起了自己的胡言亂語,擔心地道:“只是佯敗吧了!不應死很多人的。是嗎?”
  戚長征頹然歎了一口气,道:“雨時說得好,戰爭是不講人情,不擇手段的。到現在我才体會到什么是一將功成万骨枯。你最好不要想這方面的問題,徒令你心煩意亂!”
  韓柏明白他的意思,涌起對戰爭的厭倦,不敢問下去,道:“戰況有什么新發展?”
  戚長征道:“現在允以盛庸和鐵鉉為正副大將軍,這兩人晉爵封侯后,份外賣力,一舉克复了德州,前鋒軍直抵滄州,兵勢大振。真不忿還要給他們多胜一場仗。”
  韓柏怀疑地道:“德州是否故意輸掉給他們的?”
  戚長征苦笑道:“鬼王說得對。若我們一意要攻城掠地,這一世都休想征服天下。德州正是個好例子。旋得旋失。沒有燕王在指揮大局,根本頂不住對方的攻勢。唉!今趟出征,絕非說敗便敗那么簡單,還要敗而不亂,否則兵敗如山倒,給敵人銜尾窮擊,恐怕沒有人可活著回來。”
  韓柏奇道:“我還是首次見到你這么沒有信心。”
  戚長征搖頭笑道:“男人就是這樣,有了嬌妻愛儿后。就很難挺起胸膛充好漢了。”想起一事又道:“有個天大的好消息,李景隆要到黃州去行刺陳渲,豈知漏了風聲,給雨時布下陷阱,不但把隨他去的高手全部干掉,還重傷了這魔頭。可惜終給他逃脫了,不過短期內他休想能逞強了。”
  韓柏因著秦夢瑤開導,對所有斗爭仇殺再無任何興趣,改變話題道:“碧翠她們是否仍留在順天呢?”
  戚長征點頭道:“我求准了燕王,把她們遷到陳公的府第,這樣我總可輕松一點,出入也方便些。”大力拍了他一記,歎道:“真羡慕你。我恐怕要有几年奔波勞碌了,唉!攔江之戰一天未有結果。大概我們都很難快樂得起來。”
  韓柏深有同感适:“返順天后,我立即起程回去,把月儿她們安置好在武昌后,就到怒蛟島去看看情況。照夢瑤的推測,此戰應非表面看來那么簡單。”
  這時帳內簇擁出燕王、張玉等人,笑著往他們走來。
  接風宴上,彼此暢談一番后,韓柏收拾情怀,赶往順天去。
  范良极、虛夜月等聞知他此行的結果,都感莫測高深,像戚長征般不知應是悲還是喜。
  盤桓了三天后,韓柏和范良极坐上戰船,開返洞庭。
第八章 似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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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
  离攔江之戰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期待已久的江湖人士,情緒沸騰起來,人人翹首等待著這一戰的結果。
  從來沒有一場決斗如此今人矚目,談論不休。
  好事者紛紛眾集在离攔江島最近洞庭北岸的大鎮臨湖市,希望能有机會一睹兩人風采。
  全國大小賭場更開出盤口,接受誰胜誰敗的賭注。
  怒蛟幫則再三申明:由八月十日開始,不准有任何船艇進入攔江島五十里范圍之內,只有浪龐兩人例外。
  這做法与當年傳鷹和蒙赤行決戰時,蒙王下令封鎖長街异曲同功,更添加了攔江一戰的神秘色彩。
  從來沒有一場決斗教人如此關心,急欲得知胜負的結果。
  允數月來屢次命人攻打黃州府,均給義軍擊退。怒蛟幫雖不長于陸戰,但因有直破天、帥念祖和陳渲三人主持大局,允的主力又用于對付燕王。兵力分散下,一時奈何不了義軍。
  怒蛟島回复舊觀,幫眾眷屬全回島定居,浪翻云則偕怜秀秀留在小怒蛟,每日彈箏喝酒,一點不把快來臨的決戰放在心上。
  這天韓柏等回到武昌的別府,安頓好各個夫人,待諸事妥當后,已是三日后的事,范韓兩人才有空去小怒蛟探訪浪翻云。
  怜秀秀因有多月身孕,不便招呼客人,打過招呼后,回內室去了。
  浪翻云仍是那副閒逸洒脫的樣子,只是眼神更是深遂不可測度,一舉一動,均有种超乎塵俗的超然意態。
  花朵儿奉上酒肴后,退出廳外,剩下三人把盞對酌。
  浪翻云早到了辟谷的境界,只喝酒,不動箸。
  閒聊几句后,韓柏說了到慈航靜齋的經過。
  浪翻云傾耳細听罷,動容道:“夢瑤本是斷了七情六欲的修真之士,但為了師門使命,故拋開一切規條法則,投入欲海情网中,其中困難凶險,實不足為外人道,一個不好就會舟覆人陷,永遠沉淪。只有她的定力慧心,才能于最關鍵時刻脫出羅网,教人佩服。”
  范良极擔心地道:“但若偶一不慎,修死關者將全身精血爆裂而亡,教人怎放得心下。”
  韓柏凄然長歎!自靜齋回來后,他從未有一天真正開怀過,對著諸位嬌妻時只是強顏歡笑。
  浪翻云微微一笑道:“大道至簡至易,無論千變万化,都是殊途同歸。佛道兩門,最后不外返本歸原,尋真見性。劍心通明乃慈航劍典的最高境界,一旦大成,絕不會再次迷失。當日夢瑤受不了魔种的誘惑,皆因尚看不破師徒之倩,仍未能臻至大成之境。故初時對小柏如避蛇,但現在道功已成,所以反不怕表達愛意。至于死的的凶險算得了什么,任何修天道的人都義無反頗,甘之如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于死地才有重生的机會。”
  韓柏的心舒服了點,道:“那靳冰云是否精神有點問題呢?”
  浪翻云啞然失笑道:“切勿胡思亂想,靳冰云能被言靜庵選為傳人。姿質應不下于夢瑤。況又身兼魔師宮和慈航靜齋兩家真傳,怎會如此不濟。不過她究竟處于何种禪境道界,則非我們這些旁人能夠明白的了。”
  韓柏道:“可是我初遇到她時,她确處在非常失意低沉的狀態里,回靜齋后又遇上言靜庵的仙逝。恐怕……”
  范良极徐徐呼出一口香草。點頭道:“我倒同意老浪的說法,以言靜庵出神入化的功力,難道不可以多延几年壽命嗎?尤其她修的是僅次于死關的撒手法,應該可控制何時仙游。她故意讓自己最關切的徒弟目睹她的遺骸,其中必有深意,极具禪机。”
  浪翻云听到言靜庵的名字時,眼中露出莫名的傷感之色,神情木然,片晌才接口道:“范兄說得好,靳冰云的失意落漠。皆因她愛上了龐斑。后來龐斑超脫一切,立地頓悟,由魔人道。她也由苦戀中解放了出來,才有毅然返回靜齋之舉。她的赤足,正代表著放下一切,進入忘情的禪境,絕不是神智出了問題。”
  范良极道:“老浪你和言靜庵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浪翻云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淡淡道:“每個生命都是一段感人的故事。代表著人在這苦海無邊的俗世間苦中作樂的努力。在大多數時間里,我們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夢幻般地不真實。只有在某一剎那,我們受到某种事物的引發和刺激,精神才能突然提升,粉碎了那夢幻的感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眼前的一切再次“真”了起來,成為畢生難忘的片段,亦使生命生出了意義。”接著沉沉一歎道:“靜庵三次紓尊降貴來見我浪翻云,使我生命里多添了三段難忘的經歷,浪某真是感激零涕。范兄苦苦追問,不外是想知我是否愛上了言靜庵。又或言靜庵是否愛上了我。這樣的答案。范兄滿意了嗎?”
  范良极听著他這番放人深思的說話,和語里言間傷感之意,沉默下來,不再追纏。
  韓柏卻給他的說話挑開了情怀,輕輕道:“自從看到夢瑤在我眼前來了又去了,我忽然對所有人世間你爭我奪的事感到無比厭惡,那都是全無意義的事情。像靳冰云在听雨亭寫字,藉字通禪,憑書入道,使生命融和于天地万物,那才是真正把握到生命,掌握到了這一刻的真諦。”
  范良极出奇溫和地道:“你既能有此体會,應為夢瑤進入死關而欣慰,為何每當獨自一人,又或對著我時,都苦喪著臉,不怕令夢瑤失望嗎?”
  斡柏雙目立即濕了起來,歎道:“無論她是成仙成佛,對我這凡人來說。總是死了,再不會回來,仙蹤不再。你這些天不也是郁郁不樂嗎?連吵架的興趣都失去了。”
  浪翻云微一揮手,廳內燈火全滅,但由左側窗台透人的月色,卻逐漸增凝,現出廳內的家具和三人的黑影。
  一片令人感触橫生的清宁恬靜。
  人和物失去了平時的質感和霸气,与黑暗融合為一三人各自默思,分享著這帶著淡淡哀愁的平和時光。
  浪翻云摸著酒杯,想起那三個美麗的經驗中第一個片段開始時的情景。
  一個月后他才遇上紀惜惜。
  那時他對男女之情非常淡泊,最愛游山玩水,連續登上了五個名山,在一個美麗的午后,他由黃山下來時,偶然發覺山腳處有個青翠縈環的古老縣城,游興大發,朝城中走去。
  他沿著山溪,縱目看著這由粉牆黑瓦的房舍,与黃綠相間的阡陌田園綜合組成的景物,仿似一幅延綿不斷的山水書卷。
  縣城入口處有兩行龐然古楓聳立著,際此深秋時節,紅葉似火,環蔭山村,令人更是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但浪翻云卻升起丁一股解不開的悲戚凄涼之意!
  每當他見到美麗的楓樹時,他總有這种感覺!
  紅葉那种不應屬于人間的美麗,是一种凄哀傷的美麗,挑動著他深藏著某种難以排遣的情怀。
  生命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自二十五歲劍道有成以來,他不斷地思索這問題,不斷去品嘗和經驗生命。也曾和凌戰天荒唐過好一陣子,最后仍是一無所得。
  近年轉為游山玩水,雖是神舒意暢,但總仍若有所失,心無所歸。
  這刻目睹楓林燦爛哀的美景,忍不住歎了一口气。
  就在此時。心中升起一种無以名之的曼妙感覺。
  一把溫柔嫻雅的女聲在背后響起道:“浪翻云你為何望楓林而興歎?”
  浪翻云沒有回頭。淡淡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小有靈犀一點通!是否言靜庵齋主法駕親臨?”
  言靜庵的聲音毫不掩飾地透出欣悅之意,歡喜地道:“早知瞞不過你的了!”
  浪翻云倏地轉身,腦際立時轟然一震。
  他從未見過這么風華絕代,容姿优雅至無以复加的清逸美女。
  最令人動容是她在那种婷婷,身長玉立,弱質纖纖中透出無比堅強的气質。
  一襲男裝青衣長衫,頭文士髻,溫文爾雅。
  清澈的眸子閃動著深不可測的智能和光芒,像每刻都在向你傾訴著某种難以言喻的玄机。
  浪翻云深吸一口气道:“言齋主是否特意來找浪某人?”
  言靜庵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芳容綻出一抹笑意,帶點俏皮地道:“可以這么說,也可以不這么說。先要試你是否有那种本領,現在浪兄過關了。”
  浪翻云一呆道:“過關?”
  言靜庵那對像會說話的眼睛忽地射出銳利的光芒,与他深深對視了頃刻后,充滿線條美的典雅臉龐泛起了動人心魄的奇异光輝。略一點頭道:“相請不若偶遇,雖說這是著了跡的偶遇,仍請浪兄賞臉,讓靜庵作個小東道。我早探得這里有閒清幽的小茶店,茶香水滑,浪兄万勿拒絕。”
  浪翻云微微一笑道:“言齋主紓尊降貴,浪某怎會不識抬舉,請!”
  言靜庵領路前行,浪翻云連忙跟著。她停下腳步,讓對方赶上來后,才并肩舉步,指著左方一處古木參天,形狀奇特的山崗道:“浪兄看這山南,前臨碧流,像不像一只正在俯頭飲水。橫臥于綠水青山間的大水牛?”
  浪翻云點頭同意。
  這時兩人悠然經過了古城門前高達三丈,用青石砌而成的大牌坊,繁雕細縷的斗拱承挑檐頂,上面鑿了“黃山古縣”四個實無華的大字。
  時值晚膳時分,行人稀少,家家炊煙起,宁和安逸。
  一道水清見底的溪流,由黃山淌下,穿過了古縣城的中心,朝東流去。
  數百幢古民居,錯落有致地廣布于溪畔翠茂的綠林間,山環水抱,小橋橫溪,令人有“桃花源里人家”的醉心感受。
  言靜淹低吟道:“問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浪兄認為詩仙李白這兩句詩文,可否作此時此地的寫照呢?”
  浪翻云看著另一邊溪岸有小孩聲傳出來的古宅,屋子由二幢院落建組成。互相通連,每棧數進,磚刻均有淺浮雕,水磨漏窗,層吹分明,极具古之美,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
  言靜庵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樣,淡然一笑,也不打話。領著他走上一道小橋,登往對岸。
  這時有個老農,赶著百多頭羊,匆匆由遠方山上下來,蹄音羊叫,填滿了遠近的空間,卻絲毫不使人有吵鬧的感覺。
  言靜庵道:“這邊啊!請!”
  浪翻云笑道:“言齋主是帶路的人,你往那邊走,浪某就隨你到那里去。”
  言靜庵邊走邊道:“听浪兄話里的含意,今趟靜庵來找你的事,應該有得商量了。”
  浪翻云道:“只要言齋主吩咐下來,浪某必定如命遵行。”
  言靜庵欣然道:“靜庵受寵若駕,這個小東道更是作定了。看!到了!”指著小巷深處,一布帘橫伸出來,帘上書了一個“茶”字,隨著柔風輕輕拂揚,字体時全時缺。
  浪翻云打心底透出懶閒之意,加快腳步來到茶店前,可惜門已關了。
  兩人對視苦笑。
  言靜庵皺眉道:“這景兆不大好吧?剛才我問人時,都說入黑才關門的。現在太陽仍未下山?”
  話猶末了,二樓一扇窗打了開來,伸出一張滿臉皺紋的老臉,親切慈和地通:“兩位是否要光顧老漢?”
  言靜庵喜道:“老丈若不怕麻煩,我可給雙倍茶資。”
  老漢呵呵笑道:“我一見你們,便心中歡喜,知音難求,還來是客,今趟老漢不但不收費,還另烹雋品,快請進來,那門是虛掩的呢。”說罷縮了回去。
  浪翻云笑道:“我們不但不用吃閉門羹,還遇上了貴人雅士,齋主請!”
  言靜庵嫣然一笑,由浪翻云推開的木門走了進去。
  不一會兩人憑窗而坐。樓下傳來老漢沖水烹茶的聲音。
  浪翻云悠閒地挨著椅背,把覆雨劍和行囊解下挨牆放好。看著蒼莽虛茫的落日暮色,和那聳入云端、秀麗迷蒙的黃山夕景。
  有這言談高雅,智能不凡、風華絕代的美女為伴,整個天地立時換然充滿生机,使他這慣于孤獨的人,再不感絲毫寂寞。
  兩人一時都不愿打破這安詳的气氛,沒有說話,只是偶然交換一個眼神,盡在不言之中。
  那是浪翻云從未試過的一种動人感受。
  一直以來,他都很享受獨處的感覺,只有在那种情況下,他才感到自由适意,可以專心去思索和默想。
  与人說話總使他惱倦厭煩,分了他宁和的心境。
  可是言靜庵卻予他無比奇妙的感受,不說話時比說話更要醉人。
  雖然沒有任何身体的接触,他卻感到對方的心以某种玄妙難明的方式,与他緊密地交往著。他再不是一個孤獨的個体了。
  小有靈犀一點通,确是比言傳更雋永。
  自劍道有成以來,多年來古井不波的劍心,被投出了一個接一個美麗的漣漪。
  既新鮮又感人。
  這時那老人家走了土來,從盤子拿起兩盅熱茶,放到他們台上。和藹地道:“老漢要去睡覺了,明天一早還須到山上采茶,貴客走時,順手掩上門子便成了。”
  兩人連聲道謝,老漢去后,言靜庵歉然道:“靜庵今次來找浪兄的事,在這和平宁逸的美麗山城說出來,會是人煞風景的一回事,若浪兄不愿在這刻与令人煩扰的俗世扯上關系,靜庵可再待适當事机,才向浪兄詳說。”
  浪翻云舉起茶盅,与言靜庵對呻了一口后,贊歎不絕,揚聲道:“老丈的茶棒极了!”
  樓下后進處傳來老漢得意的笑聲,接著璣哩咕嚕說了几句,便沉寂下去,不片晌傳來打鼾之音。
  兩人對視微笑著,浪翻云歎道:“只要一朝仍在這塵网打滾,到那里去都避不開人世間的斗爭,否則浪某就不用背著這把劍此處走那處去,言齋主想浪某殺那個人呢?”
  言靜庵秀眸首次掠過异之色,才平靜地道:“紅玄佛!”
  浪翻云若無其事地微一點頭,像早知言靜庵要對付的目標就是此人。
  紅玄佛乃名列當時黑榜的厲害人物,惡名昭著,手上掌握著一個廣布全國的黑道組織,密謀造反。此時朱元璋仍忙于与蒙將擴廓交戰,無瑕理他,他趁勢不住擴張勢力,聲勢日盛。
  浪翻云此時雖名動天下,因從未与黑榜人物交鋒,仍屬榜外之士,若依言靜庵之命而行,可說是晉級挑戰了。
  言靜庵淡淡道:“靜庵非好斗爭仇殺,可是這人橫行作惡,危及天下安靖,才來求浪兄出手。”
  浪翻云苦笑道:“我們怒蛟幫在朱元璋眼中,也非其么好人來哩。”
  言靜庵听他說得有趣,“噗哧”嬌笑,這雅嫻逸的美女似若露出了真面目,變成了個天真嬌痴的小女孩,那种變化,看得浪翻云呆了起來。
  她垂首不好意思地道:“靜庵失態了。元璋還元璋,我們還我們。現在紅玄佛率著手下四大凶將,到了京師密謀刺殺元璋,給八派偵知此事,一時尚難以得手,浪兄若立即赶去,說不定可相請不如偶遇般請他吃上兩劍。”說到最后,再現出小女孩般的佻皮神熊。
  浪翻云感到她与自己的距离拉近了許多,微笑道:“浪某仍有一事不解。以武林兩大圣地的實力,要收抬一個紅玄佛應非難事,何故卻屬意浪某呢?”
  言靜庵素淡的臉容回复先前的高雅宁逸,柔聲道:“這關系到我們与南北兩藏一傷延綿數百年的斗爭,所以靜庵每次下山行事,均不愿張揚。此才有勞煩浪兄之舉,請浪兄勿要見怪。”
  浪翻云舉盅把餘茶一口喝盡,拿起長劍包袱,哈哈笑道:“言齋主背后必還另有深意,不過不說出來也不打緊。浪某這就赶赴京師,完成齋主委托的使命。”
  言靜庵陪著他站了起來,綻出清美的笑容,溫柔地道:“此地一別,未知還有否后會之期,浪兄珍重,恕靜庵不送了。”
  浪翻云從容道:“終于還不過是一別,齋主請了。”轉身欲去時,像記起了某事般,探手怀里,取出一綻銀兩,欲放在台上。
  言靜安纖手一探,明潤似雪雕般的手掌攔在它的手与桌面之間,微嗔道:“哎呀!浪兄似乎忘了誰是東道主了。”
  浪翻云啞然失笑,收回銀兩,哈哈大笑,飄然去了。
  一個月后他赶到京師,紅玄佛剛事情敗露,折損失了兩名凶將,正欲遠遁。
  就在浪翻云要离京追殺敵人時,于落花橋遇上了紀惜惜,一見鐘情,非無前因,他的情怀早給盲靜庵挑動了。
  剎那間往事涌上心頭,浪翻云無限感慨。
  一點火光亮起,接著熊熊燒了起來。
  韓柏滿臉熱淚,看著手中拈著的那封言靜庵給秦夢瑤,再由后者轉贈給他尚未拆開過來的遺書,在火焰啪聲中灰飛煙滅。
  他明白了秦夢瑤贈信之意,因為她終看破了師徒之情,正如她看破了男女之情那樣,才拋開一切,進入死關。
  浪翻云和范良极都沒有說話,靜靜看著火焰由盛轉衰,像世間所有生命般,燃盡后重歸寂滅。
  大廳景物再溶入了月夜去。
第九章 大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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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翻云送走了韓柏和范良极后,回到內室,怜秀秀早睡得香熟,俏臉泛著幸福的光輝。在窗漏透入來的月色下,靜夜是如許溫柔。
  他坐到床沿處,為她牽好被子。
  自那夜之后,他每晚伴她睡好,便另行打坐人靜。這是長期以來的習慣,冥坐對他就若一般人的睡眠休息。
  看著怜秀秀那滿足安詳的俏樣儿,心中不由涌起歉意。
  他再不能像對借惜般忘情地投進男女的熱戀里,至乎拋棄了對天道和劍道的追求,全心全意去令對方幸福快樂。
  与怜秀秀是有點像償還某种心債。
  這才情曲藝可比擬紀惜惜,同時亦是紀惜惜的崇拜者的名妓,似若是惜惜冥冥中為他作的安排,要他履行對惜惜臨死前的承諾這世界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千万別因她的离去而放棄了一切!
  怜秀秀活脫脫就是另一個紀惜惜,那种不矯情虛飾,于溫柔中顯得直接和洒脫的這行尤為神肖,只要是愛上了的,再無反顧。
  那晚他帶著紀惜惜,連夜离京,但終被朱元璋得到訊息,請出鬼王率領高手來對付他,在京師西南五十里的京南驛把他截著。
  健馬人立而起,把睡夢中的紀惜惜惊醒過來,星眸露出詫异迷惘的神色,由浪翻云怀里看著微明天色下,品字形攔在路上的三名男子。
  鬼王負手傲立,背后是鐵青衣和碧天雁兩大家將高手。
  虛若無哈哈一笑,道:“虛某先向惜惜小姐問好。”如電的雙目轉到瀟自若的浪翻云身上,冷然道:“浪翻云你好應自豪,虛某這十年來除了對付蒙人,從不親自出手,但听得是你浪翻云,仍忍不住心動手痒地赶來。”
  紀惜惜嬌嗔道:“威武王,此事是惜悄甘心情愿……”
  鬼王一聲長笑,打斷她道:“惜惜小姐非是不明事理的人,當知現實的殘酷,只為浪翻云身屬叛逆,虛某便難讓他活著离去。若換了是其它人,說不定虛某會為小姐网開一面,放他一馬,只把小姐帶回京師算了。”
  浪翻云微微一笑,在惜惜耳邊輕輕道:“不要說話和動气,一切交給我好了。”
  惜惜微一點頭,舒服地挨入他怀里。
  鬼王冷哼一聲,沉聲道:“浪兄何不先与怀內美人下馬。好讓虛某予你公平決斗的机會,嘗聞覆雨劍法能奪天地之造化,有鬼神莫測之威,今日道左相逢,實是平生快事。”
  浪翻云好整以暇地微笑這:“虛兄過譽了,但若讓惜惜离開本人怀里,那無論胜敗,惜惜也難以和浪某比翼离去。”
  鬼王搖頭失笑道:“難道浪兄想怀抱美人,高踞馬上來應付虛某的鞭于嗎?”
  浪翻云仰天長笑,大喝道:“有何不可!”
  一夾馬腹,戰馬放開四蹄,發方向以虛若無為首的三人沖刺過去。
  塵土滾揚半天。
  虛若無眼中掠過惊异之色時,鐵青衣和碧天雁兩人分左右沖上,布衫和雙拐來到手中,斜掠而起,朝浪翻云兩人一騎迎去。
  浪翻云這一著實在行險之极,但在戰略上卻是在這情況下的最佳選擇。
  任他有通天之能,仍絕不能在正面交鋒,毫無緩沖的情況下抵擋有鬼王在內的三大高手聯合一擊,但這個險卻不能不冒。
  首先,鬼王乃英雄了得的人,絕不肯与家將聯手圍攻。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絕不會傷害紀惜惜,否則殺了他浪翻云也沒有用。
  紀惜惜反成了他的護身盾牌,使對方投鼠忌器,不能發揮全部威力。
  有利必有害,怀里有位千嬌百媚的俏佳人,他只能全采守勢,所以若馬儿不保。他將失去了机動力,要陷于苦戰之局了。
  鐵青衣的長衫像一片云般掃向馬頸,若給帶上。保證馬首立和軀体分家。
  碧天雁掠往浪翻云側,兩拐閃電劈出,分攻浪翻云右肩和側背,教他不能阻止鐵青衣殺馬。兩人取的都是不會波及紀惜惜的攻擊位置,正好墮入浪翻云的神机妙算里。
  鬼王退了尋丈后,仍是負手傲立,雙日神光迸射,緊罩著浪翻云,防他棄馬挾美逃生。
  紀惜借星眸半閉,嬌柔地挨入浪翻云怀里,那种須人保護愛怜的感覺,激起了浪翻云的豪情壯气,一聲長嘯,覆雨劍离鞘而出,靈動巧妙,不見絲毫斧鑿痕觴。
  煙花般的光點,在紀惜惜眼前爆開,按著馬頭前和右側盡是光點和嗤嗤劍气,今人目眩神迷。
  虛若無一見對方出手,立時動容,一言不發,鬼魅般沖天而起,往浪翻云頭頂飛掠過來。
  鐵青衣的長衫首先与覆雨劍交触,全力的一擊,立時勁道全消,不但傷不了馬儿,連變招的后繼攻擊力也失去了,大吃一惊時,一股無可抗御的力道扯著長衫,把他帶得順勢由馬頭前往橫飛跌。
  鐵青衣終是高手,立即松手放開長衫,同時凌空飛起一腳,往健馬咽喉踢去。
  長衫改橫飛為直上,颼的一聲竟朝迎頭像流星赶月般掠來的鬼王疾射而去,時間角度則巧妙地拿捏得全無破綻可尋。
  勇不可擋,能令三軍辟易的碧大雁,凌空扭腰轉身,眼看雙拐要劈中浪翻云。豈知“當”的一聲,浪翻云劍柄回撞過來,正好迎上攻向他肩頭的一拐,接著眼前劍芒暴張,以碧天雁的悍勇,仍沒法繼續往他背側劈打另一拐,回拐護身時,爆起連串金鐵交鳴的清音。
  碧天雁吃虧在雙腳离地,難以著力,一聲悶哼,給覆雨劍送得往道旁的林木拋去。
  浪翻云同時撐出左腳,像長了眼睛般一分不差与鐵青衣硬拚了一記。
  鐵青衣慘哼一聲,斷線風箏地橫飛往与碧天雁相反的一方。
  這時鐵青衣給挑得脫手的長衫剛迎上鬼王,衣內蓄著鐵青衣和浪翻云兩人的內勁。以鬼王的自負,亦不敢硬接,冷哼一聲,凌空翻了個筋斗,長衫呼一聲在身下險險飛過。同時名震天下的鬼王鞭由他衣袖飛出,往正策騎飛馳的浪翻云頭頂點去。
  浪翻云哈哈一笑,大喝道:“領教了!”
  覆雨劍化巧為拙,沖天而起。
  鬼王一聲長笑,鬼王鞭化作漫天鞭影,向下方的浪翻云罩去,鞭風勁气,威力惊人。
  浪翻云再夾馬腹,催得這匹重金買來的健馬把速度增至极限,覆雨劍爆起漫天光雨。反映著初陽的光線,像一片光网般把虛若無瞧往下方的規線完全隔絕開來。
  以虛若無的修養,亦要心中駭然。
  一連串劍鞭交触的聲音響過后,虛若無胸中一口真气已盡。落往地面,浪翻云早挾美策騎奔出了五丈之外。
  覆兩劍“鏘”的一聲回到鞘內。
  鬼王擺手制止了兩大家將追去,探吸一口气將聲音運勁傳送去道:“假以時日,浪兄定可与龐斑一決雌雄,一路順風了。”
  浪翻云由回憶醒覺過來時,鬼王虛若無這三句話仍像在耳際縈繞未去。
  還有二十多天,就是他与龐斑決戰攔江的大日子了。自惜惜死后,他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早在龐斑向他送出戰書前,他已決定了要對這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寶座達六十年的超卓人物挑戰。
  只有在生死決戰的時刻,面對生死,他方可体悟出生命的真義。
  除了龐斑外,再沒有人可予他同樣的刺激和啟發。
  想到這里,一聲低吟,俯頭吻了怜秀秀的臉蛋后,出房去了。
  在万眾期待下,日子一天接一天的溜走。
  怒蛟幫戰船云集于攔江島附近的海域,來回梭巡,實施封鎖。
  怒蛟幫的帥船上,凌戰天、上官鷹、翟雨時等在指揮大局。他們的心情,比要收复怒蛟島還更緊張。
  這天是八月十四,怒蛟幫收到情報,載著魔師龐斑的摟船巨艦,進入了洞庭水域,暫時下錨泊岸,估計水程,應在今晚午夜后開來。消息傳至,气氛立時拉緊得若滿弓之弦。
  一艘打著梁秋末旗號的戰船滿帆駛至,然后逐漸減速,到了帥船旁緩緩停下。
  几個人橫掠過來,不但有梁秋末,還有韓柏和范良极,連小鬼王荊城冷都來了。
  眾人相見,由于心情沉重,少了往日的歡笑熱鬧。
  來到指揮台上時,梁秋末道:“許多大門派的人亦想到來觀戰,還正式向我作了知會。”
  凌戰天看著十里外藏在云霧中的攔江島,苦笑道:“他們以為在這樣的距离,仍可看到他兩人交手嗎?”
  范良极沉聲道:“凌兄心情不佳,才事事看不順眼,他們也學我們那樣,只想著能愈接近戰場愈好。至少可看到是誰活著离開攔江島。”
  忽然間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再沒有人有興趣說話。
  小怒蛟的浪翻云卻在談笑風生。
  這時范豹進來道:“小風帆准備妥當,首座真不須小人負貴操舟嗎?”
  浪翻云啞然失笑道:“范豹你何時變得如此拖泥帶水,最緊要放好那兩判清溪流泉,若我沒酒喝,會回來找你算賬。”
  范豹低著頭,一聲不作匆匆走了。
  在旁侍候兩人的花朵儿,“嘩”一聲哭了起來,掩面奔返內宅處。
  浪翻云對怜秀秀苦笑道:“為何人人好象大難臨頭的樣子,真教人費心。”
  怜秀秀喜孜孜地提壺為他斟酒,以懇求的語气這:“秀秀斟了這杯酒,浪翻云須准秀秀送他下船去。”
  浪翻云想起當日面對鬼王,紀惜惜蜷伏入怀的動人情景,心中怜意大生,點頭道:“浪翻云那敢不從命。”
  怜秀秀輕輕歎了一口气道:“這大半年是秀秀一生人最快樂的日子,浪郎放心去吧!秀秀懂得照顧自己的了。”
  浪翻云舉杯一飲而盡,暢然道:“好!想不到攔江之戰前,我浪翻云仍可得此紅顏知己。”
  龐斑极目北望,心中浮起孤立于洞庭湖中那終年給煙云怒濤封鎖著的攔江島。
  万頃碧波,在腳的巨舟邊沿下數丈處的湖面無窮無盡地延伸開去,云霞冉冉,粼粼湖水反映著夕照的餘暉,澎湃回流,激湯著無數人的心湖。
  矗然高聳,兀立百丈的攔江島,明晚此時會是怎么的一番情景呢?
  挺立船頭的龐斑回首前塵,以他不受世情影響的定力,亦不由欷一歎。
  他一生人最受震撼的時刻,就是第一眼看到言靜庵的剎那。
  那改變了他以后的命運。
  明天此時,他面對的再不是這一望無際的湖水,而是馬腳由湖底插天而起,波濤激濺,島上雖有林木,但飛禽罕集的孤島攔江。
  他等了足有一年。
  這動人的時刻,在眼前的太陽再度落下時將會翩然而至。
  在夕霞橫亙的天幕上,他仿似看到言靜庵欺霜賽雪,羊脂白玉般的纖手,体貼地為他翻開一頁接一頁以梵文寫成的《慈航劍典》。
  自三日前他踏入靜齋的劍閣,由吉靜庵翻開了劍典的第一章 后,他便安坐桌旁,沒有說過半句話,又或動過半個指頭,只是目不轉睛地讀著劍典內所記載那些超越了人類智能极限的劍術和法,劍即。
  那是武林兩大圣地一切武功心法的源頭,淨念宗的典只是抄自劍典內十三章 的其中十二章 ,再加以演繹變化而成。
  看罷第十二章 后,言靜庵忽把劍典闔上,移坐到長桌之側,托著下頷深深凝注著他。
  以龐斑的涵養,仍禁不住愕然了好一陣子,才道:“言齋主是否想害苦龐某,正津津有味時,卻偏不讓我續看應是最精采的第十三章 。”
  言靜庵嫣然一笑道:“想不到龐兄會有焦灼的情緒,剛才若靜庵出手,不知會否教龐兄栽個大筋斗呢?”
  龐斑搖頭苦笑道:“我總是斗不過你,快告訴我,是否須龐斑出手強索?”
  言靜庵“噗哧”笑道:“龐兄真奇怪,劍典就在你探手可触之處,何用強來,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吧!”
  按著幽幽一歎道:“我真恨不得你能立即翻閱最后一章 ,那就可一了百了。”
  龐斑眼中光芒閃動,注視了她好一會后,眼光才轉回劍典之上,點頭道:“言齋主說得好,劍典上所載法,雖是玄奧無匹,但卻与龐某無緣,不看也罷。”
  言靜庵微微一笑,站了起來,移到可眺望后山听雨亭的窗漏前,背著他平靜地道:“靜庵今趟約魔師來此,本是不安好心,想引魔師看那詳載最后一著的死關法。”
  龐斑像早知如此,毫無惊异地道:“不知言齋主是否相信,就在齋主提議讓我閱讀劍典時,龐斑已知齋主此意。”
  言靜庵盈盈轉過身來,笑意盎然道:“當然瞞不過龐兄哩!靜庵原沒打算要瞞你,亦不愁你不入局。以龐兄的自負,當不會認為會闖不過死關吧?”
  龐斑長長一歎,站起雄偉的軀禮,緩緩來到言靜庵身前三尺許處,俯頭細審她典雅溫柔,惹人怜愛的臉龐,柔聲道:“言齋主為何臨時改變主意,免去龐某殺身之險呢?”
  言靜庵花容一黯,低著頭由他身邊往大門走去,輕輕道:“不必再追究了吧,靜庵可不想在這等事上白費唇舌。”
  龐斑旋身喝道:“靜庵!”
  言靜庵在出口處停了下來,柔聲道:“看在你首次喚我的名字份上,就讓你陪我到听雨亭,欣賞快在東山升上來的彎月吧!”
  輕言淺語,回蕩心湖。
  眼前一暗,夕陽的最后一絲餘暉,消沒在湖水之下。
  將滿的明月在天邊現出仙姿。
  龐斑忽然涌起對言靜庵強烈的思念。
  浪翻云啊!
  你現在是否在這湖水三万六千頃,波淼浩的洞庭湖某一角落,与我龐斑凝望者同一個明月呢?
  明月高挂天幕之上,浪翻云端坐舟心,漫不經意地操控著小風帆,身后是像駝峰靈龜般冒出水面的十八湖島的陰影。
  自那天早上闖關遠离京師后,浪翻云帶著紀惜惜游山玩水地悠然回到怒蛟島,立即給紅玄佛發出戰書,向這縱橫無敵的黑榜高手正式挑戰。
  到第十招他使擊殺了這不可一世的黑榜高手。
  此戰莫定了他躋身黑榜高手的地位,當時聲勢尤在毒手干羅之上,怒蛟幫因而威望大增,遠近黑道幫會無不臣服,受其管束。
  當他匆匆赶返怒蛟島會見愛妻時,途中先遇上厲若海,接著就是一直深藏在心底里的言靜庵了。
  就像士次那么突然般,當他在一個小酒舖自斟自飲時,心中一動,如她來了。
  這風華絕代的女子悄生生坐在他對面,仍是一身男裝,欣然笑道:“今趟仍由我作東道好嗎?我只陪你喝一杯酒,賀你出師報捷。”
  浪翻云召來伙計,故意為她添了個大湯碗,一邊斟酒邊笑道:“齋主不是打算再不見我嗎?為何又不遠千里移駕來此?”
  言靜庵蹙緊黛眉,看著那一碗等于三碗的烈酒,微嗔這:“這算否借取巧來陷害靜庵呢?”
  浪翻云理所當然地道:“浪某正想灌醉齋主,看看烈酒能否破掉齋主的心有靈犀?”
  言靜庵低頭淺笑道:“是否有了嬌妻的男人,都會雙得口甜舌滑哩?”
  浪翻云微一錯愕,把倒得一滴不剩的空酒壺放回台上,啞然失笑道:“照浪某的個人經歷和此刻的言行舉止,恐怕齋主不幸言中了。”
  言靜庵微微歎息,幽幽看了他一眼后,眸光投進晶瑩的高梁酒去,以平靜得令人心顫的語調一字一字緩緩道:“我為什么改變主意再來見你呢?靜庵怕也不太明白自己,或者是因浪翻云已心有所屬,所以言靜庵才不是那么怕見他吧!”
  浪翻云擊桌歎道:“現在我才明白龐斑為何要退隱二十年了。”
  吉靜庵嘴角飄出一絲苦澀得教人心碎的笑容,如若不聞地道:“靜庵有個提議,不知浪兄有否接受的膽量和气度?”
  浪翻云舒适地挨在椅背處,笑盈盈地盯著她那碗特大裝的烈酒,好整以暇地道:“言齋主何礙說來一听。”
  言靜庵掩嘴失笑,神熊嬌憨無倫,歡喜地道:“竟又給你識破了!不理如何!浪翻云!究竟肯否和靜庵共享這一大碗酒?”
  浪翻云默然下來,茫然地看著那碗酒。
  言靜庵情臉破天荒地紅了起來,螓首微垂,一聲不作,眼內充滿哀然之色。
  浪翻云輕歎一聲,苦笑道:“若這句話言齋主是在上趟說出來,小弟定會問齋主那碗是否合巹酒,可惜言齋主卻不肯給浪翻云那一去不回的机會?”
  言靜庵臉龐回复了冰雪般的瑩洁無瑕,靜如止水般淡淡道:“修道的路是最孤寂的。終有一天,浪兄也會變得像我一般孤獨,這是必須付出的代价。”
  夜風吹來,帶來湖水熟悉的气味。
  浪翻云從令人心碎的回憶中醒覺過來,像剛被利刃在心里剜了深深的一刀。
  方夜羽來到挺立在船頭的龐斑身后,躬身道:“大船立即啟航,可于明天入黑前到達攔江島。”
  龐斑淡然道:“攔江之戰后,不論胜敗,夜羽你必須率各人立即赶返域外,娶妻生子,安享餘年,不要理會中原的事。”
  方夜羽恭敬地道:“夜羽謹遵師尊訓示。”
  言罷退了下去,下令啟碇開航。
  龐斑苦澀一笑,大元朝終于完了,再沒有卷土重來的希望。
  當年他雖有能力多延大元朝几年或甚至十几年的壽命,終是于事無補,中原實在太大了,一個不得人心的外族朝廷,單憑武力是絕站不住腳的。
  那日的情景又活現在他腦海里。
  龐斑倚欄看著西山上像巨輪般下沉著的夕陽,身后的言靜庵道:“龐兄想和靜庵下一局棋嗎?”
  龐斑搖頭道:“對不起!龐某不想和靜庵分出胜負。”
  言靜庵歎了一口气,輕柔得像蜻蜓触水似的道:“那便讓靜庵斗膽問魘師一句大元仍有可為嗎?”
  摟船緩緩滑破水面,往攔江島滿帆駛去。
  韓柏等人聚集在看台上,瞧著預示朝陽即將冒出湖面的霞光云采,默然無語。
  天色明媚。
  八月十五終于來了。
  今夜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共慶中秋佳節。
  可是他們卻只能在此苦待戰果。
  紀惜惜魂兮去矣的三天后,浪翻云仍悄在在她墓前。
  他終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獨了。
  那并非在乎有多少人在你身旁,而是心的問題。
  造化弄人!
  紅顏命薄!
  經過了這三日三夜的思索,他終于悟通了最可怕的對手就是無影無形的命運。
  一天仍被局限在生死之間,就要被命運操縱著。
  當他得到這結論的一刻,言靜庵來到他身旁,柔聲道:“當靜庵听到惜惜染恙的消息,立即兼程赶來,想憑著醫道上一點心得,稍盡綿力,想不到還是來遲了三天。”
  她一身雪白寬闊的絲袍,只在腰間束上兩寸寬的絲帶,隱約表露出她無限优美的身段線條,有种說不出的嬌柔纖弱。
  披肩的烏黑長發自由寫意地垂在胸前背后,黑發冰肌,盡顯她以前被男裝掩沒了的女性丰神。
  三天來,浪翻云首次移動腳步,离開新墳,沉聲道:“齋主有沒有興趣再陪浪某去喝酒?”
  言靜庵望上怒蛟島繁星密布的夜空,輕輕道:“這么夜了!酒舖都關門了。”話是這么說,腳步卻緊跟著浪翻云。
  浪翻云沒有帶她去喝酒,只領著她到了島后聳起的一處孤崖,止步崖沿,縱目四顧,長長吁出心頭郁結著的無限哀痛后,剎那間回复了往昔的冷靜,旋又頹然歎了一口气,不能自已地道:“惜惜死了!”
  言靜庵來到他身后,欲言又止,終沒有說話。
  湖風拂來,兩人發袂飄飛,獵獵作警。
  浪翻云雙目蒙上化不開的深沉哀色,跌進既美麗又傷感的回憶里,夢囈著般道:“惜惜教曉了我如何去掌握和欣賞生命,使每一刻都是那么新鮮,那么感人。既迷醉于眼前的光陰,亦期待著下一刻的來臨,又希望時間永不溜逝。現在惜惜去了,生命對我再無半丁點的縈系,使浪某變成了另一個注定孤獨的人。”
  言靜庵緩緩移前,來到他左側處,幽幽一歎道:“上趟靜庵來与浪兄相見,本再有一事相求,但終沒有說出來,現在浪兄想知道嗎?”
  浪翻云反口問道:“齋主是否愛上了龐斑?”
  言靜庵凄然笑道:“愛上了又如何呢?我們選擇了的道路,是注定了必須孤獨一生。那是逆流而上的艱苦旅程,只要稍有松懈,立即會被奔騰的狂流卷沖而下,永遠沉淪在物欲那無邊苦海的下游里。”
  默然片晌后,玉容回复了止水般的安詳,淡淡道:“任何与生命有關的情事,均是暫若春夢,轉眼后煙消云散,了無遺痕,空手而來,白手而去。”
  浪翻云輕描淡寫地道:“那為何齋主仍要三次來見浪某人,不怕愈陷愈深嗎?”
  言靜庵現出了罕有充盈著女儿家味道的甜美笑容,欣然道:“浪兄終忍不住說出這教人喘不過气來的迫人說話了。”
  她探邃莫測的眸子閃動著智能的采芒,緩緩道:“若靜庵狠得下心,不理塵世上所發生的事,更沒有遇上龐斑和浪翻云,說不定早晉入劍心通明之境,入滅死關。偏是命運弄人,此刻想撒手而去亦暫不可得。”
  浪翻云想不到她如此直接,一震下別過頭來,看著她側面优雅纖秀的輪廓,愕然道:“齋主知否如此暴露弱點,實屬不智,假若浪某把心一橫,務要得到齋主,那齋主過往的堅持和努力,豈非盡付東流嗎?”
  言靜庵嘴角逸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油然道:“龐斑、浪翻云和言靜庵,均非是乘人之危的人,才弄至現在如斯局面,既是有緣,何須有份,浪兄莫要嚇唬靜庵了。”
  浪翻云啞然失笑道:“難怪龐斑斗你不過,浪某也要甘拜下風。”
  言靜庵轉過嬌軀,面向著他欣然道:“今晚之會,直至此刻,靜庵才見到浪兄瀟漉的笑容。橫豎靜庵不應說的那句話也說了出來,浪兄有沒有興趣再听靜庵的肺腑之言呢?”
  浪翻云啼笑皆非,苦笑道:“何礙說來一听。”
  言靜庵似小女孩般雀躍這:“這趟你看不破靜庵了。”
  浪翻云歎道:“我難道不知言齋主正巧施玄法,好激起浪某的生机斗志嗎?齋主錯愛浪翻云了,但我心中仍是非常感激的。”
  言靜庵轉回身去,目光投往水天交接處,輕柔地道:“初會龐班時,靜庵還可說是措手不及。但那趟在黃山古縣見你浪翻云時,早有准備,仍是道心失守。故別時才有后會也許無期之言。豈知找到借口,又忍不住再來見你。三次相見,要數第二次最不可原諒。”
  浪翻云深深歎了一口气,沉聲道:“言齋主是否想藉請我對付即將出關的龐斑,好激起我的豪情壯志?”
  言靜庵回复了她那不染一絲俗塵的雅淡神情,秀目閃動著前所未見的神采,柔聲道:“浪翻云怎會是任從擺布的人,更不須我言靜庵激勵斗志。惜惜之死,將會把你推上龐斑所定的同一道路,有一天路盡之時,你們將在那一點上相遇,再也不感孤獨。”
  晨早的太陽升上了湖面,照得言靜庵絲質白衣銀芒爍閃,玉容輝映著圣洁的光彩,与這俗世再無半點關系。
  回憶中的朝日忽化作了快沉下水面的夕陽。
  攔江島隱隱在望。
  靠近怒蛟島的一方船艦密布,另外還有無數輕型斗艦來回梭巡著。
  浪翻云長身而起,放下布帆,內力透足傳下去,小船立即翹起頭來,船尾處水花激濺,艇身像會飛翔的魚儿般,箭矢似的破浪往攔江島疾射而去。
第十章 月滿攔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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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月升离湖面,斜照攔江。
  百多艘船上滿載著來隔水觀戰的人,可是這孤島仍是依然故我,任得云帶棋峰,霧鎖寒灘。
  正值水漲之時,巨浪沖上外圍的礁石,不住發出使人心顫神蕩,惊天巨響,不肯有一刻放緩下來。
  來自魔師宮的樓船巨艦,在另一方放下載著龐斑的小艇后,繞了過來,孤零零停到另一方去,只放出煙火,以示問好,再沒有任何動靜。
  眾人屏息靜气,看著浪种云的小艇消沒在攔江島另一邊的煙云怒濤里,反松了一口气。
  誰胜誰負?
  很快將可揭曉了!
  浪翻云全速催船,忽而沖上浪頂,忽而落往波谷,在大自然妙手雕出來各种奇形怪狀的明暗礁石林間左穿右插。
  月色透霧而入,蒼茫的煙水里怪影幢幢,恍若海市蜃樓的太虛幻境。
  气勢磅礡的孤島直立前方,不住擴大,似要迎頭壓下,教人呼吸難暢。
  險灘處怪石亂布,島身被風浪侵蝕得嚴險峻,惟有峰頂怪樹盤生,使人感到這死气沉沉的湖島仍有著一線生机。
  狂風卷進礁石的間隙里,浪花四濺,尖厲的呼嘯猶如鬼哭神號,聞者惊心。
  浪翻云心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宁和平洽,眼前惊心動魄的駭人情況,只像魔境幻象般沒有使他絲毫分神。
  他感到在這狂暴凶厄的背后,深藏著大自然難以言喻的層次和美態。
  劇裂磨擦的聲音在船底響起,一個巨浪把人和船毫不費力地送上了碎石滾動的險灘,浪翻云一聲長嘯,凌空而起,落到被風化得似若人頭的一塊巨嚴之頂。
  中秋的月光破霧下,剛好把他罩在金黃的色光里。
  龐斑雄偉如山的軀体現身在峰頂邊沿處,欣然道:“美景當前,月滿攔江,浪兄請移大駕,到此一聚如何?”
  浪翻云仰天長笑道:“如此月照當頭的時刻,能与廣師一決雌雄,足慰平生,龐兄請稍候片時。”
  高踞峰頂的龐斑,看著浪翻云几個起落后,已沖至峰頂的上空,輕松瀟地落在三丈外一株老樹之巔。
  兩人眼神交接,天地立生變化。
         ※        ※         ※
  范良极抬頭望往本是清澈澄明的夜空,愕然道:“老天爺是怎么攪的?”
  眾人紛紛仰首觀天。
  東邊一抹又厚又重的烏云,挾著閃動的電光,正由湖沿處迅速移來,舖天蓋地的气勢,看得人心生寒意。
  明月這刻仍是君臨湖上,但她的光能保持多久呢?
         ※        ※         ※
  龐斑兩手負后,目光如電,嘴角帶著滿足的笑意,欣然看著傲立眼前,意態自若的浪翻云,沒有說話。
  “鏘!”
  覆雨劍离鞘而出,先由怀中暴涌出一團光雨,接著雨點擴散,瞬那間龐斑身前身后盡是光點,令人難以相信這只是由一把劍變化出來的視象。
  魔師龐斑被夜風拂動著的衣衫倏地靜止下來,右腳輕輕踏往地上,即發出有若悶雷的聲音,轟傳于島內縱橫交錯的洞穴里,回響不絕,威勢懾人。
  整個孤島似是搖晃了一下,把浪聲風聲,全蓋了過去。
  光點倏地散去。
  浪翻云仍是意態悠閒地卓立老樹之巔,覆雨劍早回鞘內,像是從來沒有出過手。
  龐斑搖頭歎道:“不愧是浪翻云,不受心魔所感,否則龐某在气机牽引下,全力出手,這場仗再不用打了。”
  浪翻云望往天際,眼神若能透出云霧,對外界洞悉無遺,夷然道:“人法地,地法天,天化自然。天人交感,四時變化,人心幻滅,這片雷雨來得正合其時。”
  龐斑點頭道:“當年蒙師与傳鷹決戰長街,亦是雷雨交加,天人相應,這片烏云來得絕非偶然。”
  兩人均神舒意閒,不但有若從未曾出手試探虛實,更像至交好友,到此聚首談心,不帶絲毫敵意。
  就在此時,龐斑全身衣衫忽拂湯飛揚,獵獵狂響,鎖峰的云霧繞著他急轉起來,情景詭异之极。
  浪翻云微微一笑,手往后收。
  由昨天黃昏乘船出發,他的心神就逐漸進入一种從未曾涉獵過的玄妙境界中。
  他的心靈徹底敞了開來,多年壓抑著的情緒毫無保留地涌上心田,沉浸在對惜惜和言靜庵那使人魂斷的追憶中,不放過任何一個片段,不肯錯過任何細節。
  她們的音容,在他心湖里活了過來,与他共享這決戰前無与倫比的旅航。
  過去、現在、將來,渾為一体,那包含了所有愛和痛苦,与及一切人天事物。
  平時深藏著的創傷呈現了出來,各种令人顛倒迷失的情緒洪水般沖過心靈的大地。
  這种种強烈至不能約束和沒有止境的情緒,亦如洪水般沖刷洗淨了他的身心。
  當滿江島出現眼前時。就在那一剎間,他与包圍著他的天地再無內外之分,你我之別。
  在那一刻,他像火鳳凰般由世情的烈重生過來。
  唯能极于情。
  故能极于劍。
  他終于達到了憧憬中劍道的极致,這种境界是永不會結束的,只要再跨進一步,他將可由天人合一的境界,更上一層樓,踏破天人之限。
  他在等待著。
  眼前雖是迷團般化不開的濃霧,但他卻一分不誤地知道龐斑每根毛發的動靜。
  自兩眼交鎖那瞬間開始,他們的心靈已緊接在一起。
  只要他有半分心神失守,就是橫就地之局。在气勢互引下,這悲慘的結果連龐斑都沒法改變過來。
  天際的雷鳴,隱隱傳來,更增添兩人正面交鋒前那山雨欲來的緊張气氛。
  龐斑卓立于卷飛狂旋的濃霧之中,不住催發魔功。
  換了對手不是浪翻云,盡管高明如無想僧之輩,在他全力施為的壓力和強勁的气勢催迫下,必須立即改守為攻,以免他將魔功提至极限時,被絞成粉碎。
  以厲若海之能,亦要以堅攻堅,不讓龐斑有此机會。
  自魔功大成的六十年來,從未有人可像浪翻云般与他正面對峙這么久,更不要說任他提聚功力了。
  整個天地的精气不住由他的毛孔吸入体內,轉化作真元之气,他的精神不住強化凝聚,全力克制著對方的心神,覷隙而入。
  這种奪天地造化,攫取宇宙精華的玄妙功法,只有他成了道胎的魔体方可辦到。
  但這過程亦是凶險异常,人身始終有限,宇宙卻是無窮,若只聚不散,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場粉身碎骨,就算龐斑也不能例外幸免。
  他需要的是一個渲的對象,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抗,才可取得平衡。
  浪翻云正是他苦盼了六十年的對手。
  浪翻云全身衣衫不動,但頭發卻飛揚天上,雙目神光電射,他不能學龐斑般奪取天地精華,但他卻成了宇宙無分彼我的部份,天人融為一体。
  無論龐斑的精神和攻擊的力量如何龐大可怕,但他的气勢總是如影隨形,緊躡龐斑的气勢不住增長著。
  就若一葉輕舟,無論波濤如何洶涌,總能在波浪上任意遨游,安然無恙。
  “轟隆!”
  雷鳴由東面傳來,風雨正逐步迫近。
  “鏘錚!”
  浪翻云名震天下的覆雨劍像有靈性般由鞘內彈了出來,不知如何的,來到浪翻云修長的指掌內。
  翻卷著的風云倏地靜止,有如忽然凝固了。
  龐斑似若由地底冒上來般,現身在浪翻云身前丈許處,一拳擊來。
         ※        ※         ※
  這時數百艘觀戰船上以千計的各路武林高手,正全神貫注、目瞪口呆地看著滿江島峰頂處像怒龍般旋飛狂舞的云煙,不能相信那是人為的力量。
  天上圓月高臨峰頂之上,金黃的色光,罩在急轉著的云霧上,把它化成了一團盤舞著的金黃光云,儼若一個离奇荒誕的神跡。
  轟雷震耳時,眾人才惊覺半邊天地正陷在疾雷急雨的狂暴肆虐里。
  同時發現一葉輕舟從云海蒼茫處疾箭般射來,要与云雨比賽飛移的速度。
         ※        ※         ※
  沒有任何言語可形容龐斑那一拳的威力和速度。
  毫無花巧的一拳,偏顯盡了天地微妙的變化,貫通了道境魔界的秘密。
  浪翻云似醒還醉的眼倏地睜亮,爆出無可形擬的精芒,覆雨劍化作一道長虹,先沖天而起,忽然速度激增,有若脫弦之箭,游龍破浪般几下起伏急竄,電射在龐斑的拳頭上。
  拳劍相交,卻沒有絲毫聲音。
  廣布峰頂的云煙,倏地聚攏到拳劍交接的那一點上,接著漫天煙云以電光石火的惊人速度消逸得無跡無形!就像那里剛被破開了一個通往另一空間的洞穴。
  整個峰頂全暴露在明月金黃的色光下,一片澄明清澈。
  隔水觀戰的人,都可清楚看到兩人拳劍交擊那一瞬間令人畢生難忘的詭异情景。
  狂風暴卷。
  “啪喇!”
  一道電光金矛般穿云刺下,在兩人頭上裂成無數根狀的閃光,歷久猶存。
  明月失色,烏云蓋頂。
  滂沱大雨漫天打下,又把這對天下最備受景仰的頂尖高手沒入茫茫的風雨雷電中。
  龐斑神目如電,与浪翻云凌厲的目光劍鋒相對地交擊著。
  這威震天下的魔師晉入前所未有的超凡人圣境界里,把天地字宙的能量以已体作媒介,長江大河般源源不絕透過覆雨劍送入浪翻云的經脈里。
  只要浪翻云一下支持不住,那非凡体可抗御澎湃惊人的力量將可把他炸成粉末,不留丁點痕跡。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沒有人可擋得住這惊天地泣鬼神的進擊。
  即使浪翻云也沒有能力辦到。
  但浪翻云卻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經脈千川百河般把來自龐斑這深不測的源頭和力量,狂吸猛納,舒引運轉。
  廣斑冷酷的容顏忽地飄出一絲無比真誠的笑意。
  浪翻云雙目亦逸出歡暢的神色。
  驀地兩人同時仰天大笑起來,連震天价響的雷電風雨聲都掩蓋不了。
  龐斑的拳頭虛虛蕩蕩,所有力量忽然無影無蹤。
  同一時間浪翻云吸納了他的所有真元造化,閃電般狂打回去,剎那間全送回龐斑体內。
  雨箭射來,都給勁气迫得濺飛橫瀉開去。
  兩人衣衫,沒有半滴雨漬。
         ※        ※         ※
  觀戰的人卻是衣衫盡濕,不過亦無瑕理會。
  快艇這時來到了舟船云集的最外圍處。
  一位身穿雪白布衣,身段無限优美的女子,俏立船頭處,斜撐游子傘,掩蓋了人人渴想一見的芳容。
  艇尾處任憑風吹雨打的撐船者是位中年尼姑,雙槳揮動如飛,入水出水,不見半點浪花,如鳥拍翅膀,載著船頭女子,朝著攔江島駛去。
  韓柏失聲道:“是靳齋主。”
  撐艇者正是問天尼。
         ※        ※         ※
  霹靂一聲。
  龐斑在虛空里消失不見。
  剎那后重現在剛才卓上的崖緣處,整個人被耀目的金芒籠罩著,接著把金芒吸入体內,再回复原形,就像由天上回到了人間,由神仙變回了凡人。
  兩大高手目光緊鎖不放,接著同時相視大笑,歡欣若狂,就像兩個得到了畢生渴望著罕貴玩物的小孩童。
  龐斑笑得跪了下來,指著浪翻云道:“你明白了嗎?”
  浪翻云也笑得前仰后合,須得以劍支地,才沒跌倒地上,狂點著頭笑道:“就是這樣子了。”
         ※        ※         ※
  橫豎大雨擋格了眾人投往攔江島上的視線,大部份人都移目到那載著武林圣地之主的靳冰云身上。
  正當人人以為小艇會筆直駛往攔江島時,小艇緩緩停下,橫亙在舟船蟻集處和孤島之間。
         ※        ※         ※
  龐斑辛苦地收止了笑聲,搖頭歎道:“龐某人急不及待了。”
  浪翻云的覆雨劍拋了上半天,心靈晉入止水不波的道境里。
  同一時間,龐斑的面容變得無比地冷酷,由跪姿改作立勢,再緩緩升起,完全違返了自然的常規。
  在兩人相距的方圓十丈處,干干爽爽的,沒有一滴雨水的遺痕。
  覆雨劍化作一團反映著天上電光的銀白芒點,流星追月般畫過虛空,循一道包涵了天地至理的弧線,往龐斑投去。
  龐斑以他那違返了常理的勢子,躍起崖緣,拳頭猛擊而出,轟在由銀點組成閃爍不休的光球上。
  光球爆炸開來,變成潮水廳卷般的劍雨,一浪接一浪往龐斑沖擊狂涌。
  龐斑一聲長嘯,沖天斜飛仰后,來到了崖外的虛空處,一個翻騰,雙足离下方險漩惡礁,足有百丈的距离,就算他有金剛不坏之体,亦要跌得粉身碎骨。
  劍雨斂去,現出浪翻云淵亭岳峙的雄偉虎軀,忽如飛鷹急掠,疾扑崖外,覆雨劍再現出漫天螢火般躍閃的芒點,望龐斑攻去,全不理會置身處是可令人斷魂飲恨的可怕高空。
  兩人虎躍龍游,乍合倏分,拳劍在空中剎那間交換了百多擊,卻沒有人下墮了半分。
  無論覆雨劍如何變化,龐斑的拳頭總能轟擊在劍尖上;同樣的無論拳頭怎樣急緩難分,覆雨劍亦可及時阻截。
  天地的精華,源源不絕地透過龐斑由魔种轉化過來的道体,循環不休地在拳劍交擊中在兩人經脈間運轉著,達到了絕對的平衡,把他們固定在虛空處。
  只要其中一人失手,擋不住對方的拳或劍,被擊中者,當然立時全身破碎而亡,胜利者亦要墮下崖去,慘死在礁灘處。
  兩人愈打愈慢,似是時間忽然懶惰倦勤了起來。
  天空則轟鳴之聲不絕,電打雷擊,明滅不休,威勢駭人至极。
  到慢得無可再慢時,兩人同時傾盡全力,施出渾身解數,攻出最后的一拳一劍。
  覆雨劍先斜射開去,才有了回來,橫斬廣斑的右腰。
  龐斑的拳頭由怀內破空沖出,直取浪翻云的咽喉。
  剎那間,他們都明白到,若依這形勢發展下去,只有同歸于盡的結局。
  兩人眼光交触,同時會心而笑。
  心神融合無間,比任何知己更要投机相得。
  “鏘!”
  覆雨劍回到鞘內。
  龐斑拳化為掌,与浪翻云緩緩伸來的手緊握在一起。
  手心相触時,他們同時感到了鷹緣的存在。
  感覺到他整個精神、智能、經驗,不受時空阻隔。
  千百道電光激打而下,刺在兩人緊握著代表勘破了生死的一對手掌處。
  爆起了遠近可見,震破了虛空,強烈至使人睜不開眼來的龐大電光火團。
         ※        ※         ※
  當大片云雨雷電移聚至攔江島上空,使滿月無蹤,天地失色時,東方天際卻因烏云的移駕露出了明月高懸、金光燦爛的夜空湖水,月光還不住往攔江島這方向擴展過來。
  在這中秋佳節,于這天下人人翹首等待決戰結局的水域,光明与黑暗,和平与狂暴,正展開它們的斗爭和追逐。
  東方那邊的湖水在月照下閃爍生輝,這邊的湖水卻仍因風吹雨打而波洶浪急,情景詭异無倫。
  眾人正呆看著在攔江島上空那令人目眩神顫、動魄惊心的光芒時,一葉扁舟悠悠地從漫漫雷雨中從攔江島處駛出來。
  難道胜負已分?
  舟上隱約可見一個雄偉的身形,正負手卓立船首處,雨箭來至其方圓丈許處,紛紛橫濺開去,似有把無形的巨傘,在艇上張了開來。
  來舟速度雖看來极,偏是轉瞬間便進入了數万名觀戰者眼睛可辨的視野內。
  來者正是龐斑。
  期望著浪翻云胜出的人無不手足冰冷,一顆心直往下沉。
  龐斑臉容一片宁洽,魔幻般的眼神凝定在嬌柔得令人生怜,持傘盈立在另一小舟上的靳冰云處。
  兩艇的距离不住縮短。
  在場諸人無不被那种奇异的气氛震懾著,只懂呆瞪著眼。
  靳冰云衣袂迎風飄揚,似欲乘風而去,靜候著龐斑逐漸接近的小舟。
  小艇緩緩靠近,到艇沿相接,成雙成對時,這威震天下六十年的魔師,謙虛誠摯地在靳冰云旁單膝跪下,仰起頭來,無限情深地看著傘子下靳冰云那平靜清美的絕世姿容。
  兩人目光糾纏久久,臉上同時泛起動人心魄的笑意。
  在眾人屏息靜气的全神貫注中,龐斑探手怀內,取出他在過去一年內形影不离的那對繡了雙蝶紋的布鞋。
  靳冰云柔順地提起右足,秀眸射出海樣柔情,深注進龐斑奇异的眼神里。
  龐斑嘴角逸出一絲純真有若孩童的笑意,一手溫柔仔細地輕輕握著她纖白晶瑩的赤足,先俯頭吻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為她穿上鞋子。
  風雨雖是那么不肯妥協,湖水仍是波蕩不平,可是兩棄輕舟,總是平穩安逸,一點不受惡劣的環境所影響。
  所有眼光全集中到兩人身上,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只有急浪打上船身和風雨的呼嘯聲。
  為靳冰云撐艇的問天尼目泛奇光,凝注在龐斑臉上。
  龐斑似是完全不知有外人在場,心神放在這為他受盡折磨的美女身上,再吻了她另一只足后,又体貼溫柔地替她穿上了餘下的蝶紋布鞋。
  這封男女目光再触,同時有感于中,交換了一個動人無比的笑容。
  直至此刻,兩人仍沒有說過一句話。
  此時無聲胜有聲。
  靳冰云穿妥了布鞋的秀足踏回艇上時,她緩緩把玉手遞向龐斑,按在他寬肩上。
  龐斑長身而起,探手袖內,再抽出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封信。
  兩艇驟然分開。
  龐斑的小艇理應往方夜羽等待他凱旋歸來的巨舟駛去,可是他取的方向,卻是沒有任何舟艇,只有茫茫風雨的無際湖面處。
  眾人均心叫完了。
  胜利的終是龐斑,連唯一的對手浪翻云也輸掉了,以后天下再無可与抗衡的人。
  這個念頭尚在腦海里轉動著時,一團電芒在龐斑立身處爆射開來。
  天地剎白一片。
  眾人猝不及防下,都受不了刺眼的強光,一時睜目如盲。
  強光倏斂,可是暴烈的殘,仍使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眼前景象逐漸清晰。
  在眾人心顫神蕩,目瞪眼呆中,龐斑消失得無影無蹤,空餘一艘孤舟在湖水上飄浮著。
  驀地眼前再亮,烏云的邊沿橫移到中天處,現出陰晴之間的交界線。
  月色照下。
  這邊的天地充盈著金黃的色光。
  難道大胜而回的龐斑竟給閃電轟雷劈了下艇。
  但眼銳者如韓柏、范良极、凌戰天之輩,卻清楚知道電光非是來自天上,而是發自龐斑的身上。
  溫柔的月色下,小艇沒有半點被電打雷劈的焦灼痕跡。
  眾人心中都升起怪异無倫的感覺。
  載著靳冰云的小艇早迅速去遠,剩下了一個小黑點,沒進蒼茫美麗的湖光深處。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下,不約而同朝攔江島望去。
  隨著蓋天烏云的飄走,月光飛快地往攔江島照射過去。
  聳出水面的礁石逐一呈現在視線下。
  倏忽間,傲立湖中的孤島遙遙展現在全場觀者的眼前。
  月滿攔江下,終年鎖島的云霧奇跡地去得一分不餘。
  這長年受狂風刮蝕,雨水沖刷,懸岩陡峭,石色赭赤的孤島,在回复澄碧清明,反映著月夜的湖水里。像一位給揭掉了蔽面輕紗的美女,既含羞又驕傲地任君評頭品足。
  當眾人眼光移往峰頂時,在明月當頭的美景中,一幅令他們終生休想有片刻能忘掉的圖象展呈在壯闊的視野中。
  浪翻云背負著名震天下的覆雨劍,傲立在峰頂一塊虛懸而出的巨岩盡端處,正閒逸地仰首凝視著天上的明月。
  又是惜惜的忌辰了。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云歸。
  那是他們最后一眼看到浪翻云。
  《覆雨翻云》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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