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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極刑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極刑 作者:倪匡(已完成

【序言】

    這個故事,很多人看了,都說「太恐怖」、「太殘忍」了,看得人心中十分不舒服
,云云。

    可能有這種感覺,由於故事的讀友大都生活在一個進步的、美好的社會中,在那種
環境下,人性的醜惡面收斂的程度高,所以故事中的寫的一切,看來就今人不寒而慄。

    然而不可不知的是,那些令人不寒而慄的事,是百分之百歷史事實。凌遲,這種剮
刑,最多可以割到兩千三百多刀以上,才令受刑人死去,人對同類的殘虐,竟然可以到
達這種地步,難怪衛斯理想為人類行為辯護幾句,可是卻無從啟齒。故事中只是極簡略
地寫出了事實的經過,絕沒有文學上的渲染,不然,只寫一項腰斬,至少可以寫一萬字
,看得人食不知味(倒胃)、寢不安枕(失眠)!

    人類在慢慢進步,太慢了。

    人性的特點,形成種種殘暴,施暴者自然是罪魁,但有大多的屈從,也是罪因,中
國歷史上有許多活埋數以萬計降卒的記載,這許多萬兵士,明知要被活埋,反正是死,
為什麼連奮起反擊的行動(或勇氣)都沒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有那麼多人屈從,強權也就無所施其技。

    先從有反抗起,人類才有希望!

                                                                    衛 斯 理
                                                            一九八七、四、九



【第一章:在一間特異蠟像院中的經歷】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異。

    通常,一個人若是給人以怪異的印象,不是這個人的外形,有什麼特異之處,就是
他的行動,有多少不合常規。可是,這個人使我產生怪異之感,卻不是由於上述兩點,
而是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麼呢?

    還是從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間、地點說起的好。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一個蠟像
院之中。

    蠟像院這個玩意,不知是誰首先發明的,把真人大小,用蠟製成的人像,配上真正
的服裝,陳列出來,供人參觀。做得好的蠟像,頗能給人以真人的感覺,所以蠟像院這
等所在,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聯想起許多詭異、恐怖的事情來。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電影,說一個蠟像院主人,把真正的人的身體,澆上蠟,
使之成為像真度極高的蠟像,開始,還只不過是利用屍體,到後來,索性把活生生的人
浸在溶成液體的蠟汁之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寫一個自命大膽的人,和人打賭,可以在專門陳列歷史上著
名兇徒的蠟像院之中過一夜,結果,到了午夜人靜之際,由於陳列室中的氣氛太詭異,
在幻覺之中,這個自以為膽大的人,覺得所有的蠟像都變活了,他並未能安然過一夜,
嚇死在蠟像院之中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覺得他有點怪異,恰好是在一個蠟像院--或者應該說,是
在一個十分特殊的蠟像院之中而已。

    這個蠟像院之所以被我認為特殊,自然是由於它所陳列的蠟像之故。

    一般來說,蠟像院陳列的蠟像,都是分類的,有的專陳列歷史上的名人、帝王將相
之類,也有的陳列才子佳人。也有陳列的是現在還在世的名人,也有一組一組的蠟像,
表示出歷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遷、荊軻刺秦王等等。也有的專陳列歷史上著名
的兇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蠟像院,陳列的主題,十分特異,它只陳列在中國歷史上,死於
非命,死得極慘的名人的蠟像。誰都知道,中國雖然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但是對
於處死一個人(執行者和被處死者都是同類,大家都是人!)的花樣之多,堪稱世界之
最。

    被處死者不論以前多麼聲名顯赫,功績彪炳,也不論在他死後若干年,又被公眾或
是史學家,認為是氣節過人,英雄蓋世,但是當他在被處死之際,他卻只是一個身體。
一個可供各種酷虐的,駭人聽聞的手段作殘害對象的身體而已。

    這個蠟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開始時說及的那個我一見他,就覺得他十分怪異的那
個人。

    對於參觀蠟像院這種行動,本來我提不起什麼興趣來的,我之所以會到這座蠟像院
來,完全是由於我的一個好朋友陳長青,竭力慫恿的結果。

    他在參觀了這座蠟像院之後,幾乎每次見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
值得你去看看,每一個蠟像,都給人以極度的震撼,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可是你
真應該去看看。」

    開始的幾次,我只是唯唯以應,並沒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還回答了幾句
活,像「蠟像總只是蠟像,大多數的蠟像,甚至稱不上有藝術價值,你感到震撼,多半
是由於你太容易受感動了」之類。

    陳長青自然對我的話,大表反對:「你沒有去看過,怎樣能這樣說?」

    我笑著:「如果每一件事,都要親自看過才能作準,那還得了!有很多事情,是可
以憑想像或者憑知識來作判斷的。」

    陳長青依然大搖其頭,我和他之間,類似的爭辯極多,也不必一一記述,不過,有
關那個蠟像院主人的介紹,倒使我很有印象。他先向我說了院中陳列的主題,然後道:
「這個蠟像館主人,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蠟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進去參觀,
絕不是隨到隨看,時間是下午六時到八時,進去的人,還得照他的規矩。」

    我不禁失笑:「什麼規矩?」

    陳長青道:「進門口是一個客廳,每天六時,他就在那裏等著,要進去參觀的人,
先得聽他演說,聽他把為什麼要設立這個蠟像院的目的說明白。不聽他的演說,是看不
到那些蠟像的。」我當時只是聳了聳肩,由於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麼特別的規
矩。

    那天下午,我也是偶然經過的,看到了蠟像院的招牌,立時看了看時間,恰好六點
才過一點,而我又難得清閒,一點沒有雜務在身,想起了陳長青的一再推薦,所以就信
步走了進去。所以,實際上應該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地方,是在蠟像院一進門的
一個廳堂之中。

    當時,約莫己有二十來個人在這廳堂中,每個人都站著,男女老少都有,我進去之
後,就在角落處,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我打算,如果這人講話乏味,那我就立刻離去,
不浪費時間。

    當時,他正在對那些人,講他設立這樣一個蠟像院的原因。不單是由於他語音響亮
,儀表出眾,而且也由於他講的話,聽起來很有點意思,所以我聽了片刻,就決定留下
來,聽他侃侃而談。

    他很快就談到了種種殘害人體的酷刑。

    那人說道:「由於一個人肉體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覺得到,而施刑者
是一點也感覺不到的,所以施刑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把種種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
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類才有這種殘虐同類的行為,而且花樣是如此繁多,我曾花了
多年時間,研究人類歷史上的種種酷刑,發現中國在歷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稱
首位,而且,酷刑的發明者,對於人體的結構,有著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
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當他講到這裏時,神情有點激動,揮著手,額上也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

    他的身形相當高,接近一八零公分,相貌也十分神氣,一頭頭髮,硬得像是鋼絲一
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只是聽著他在發議論。他所說的話,也不算是
新鮮,但當我聽到他為了研究多種酷刑,而花了好幾年時間之際,我自然而然感到了興
趣。

    並不是我對酷刑有興趣,恰恰相反,我認為那是人性醜惡面之最,是人類做為一種
高級生物的污點,甚至我也可以說,正由於人類歷史上和現在,還存在著對同類施以酷
虐的行為,人類不配被當作一種高級生物。在地球上,人類控制著,但到了有朝一日,
和宇宙間其它的高級生物接觸之際,除非人類到時已完全摒棄了這種行為,不然,一定
會被別的星體生物,認為是一種低級的、野蠻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於我對酷刑一點沒有興趣,而且一想起來,就不免有噁心之感,所以我才對一
個專門研究酷刑的人,產生了興趣。

    當時我這樣想:這個人致力於研究各種酷刑,當他在史實之中,看到了那麼多人類
對付同類的殘酷行徑之際,他心中不知有什麼感想?是厭惡得不想再繼續下去,還是津
津有味地研究,為了在資料中多發現了一種酷刑而感到興奮?

    當然,我那時也想到,用這種態度去對付一個揀了這樣一個研究課題的人,不是很
公平;人類既然存在這樣的行為,自然應該深入研究才對。

    我本來離發議論的他相當遠,距離是恰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這時為了想更聽清楚
些,就向他走近了幾步。而被他的講話吸引了的,顯然不止我一個人,這時,在他的身
邊,至少圍了三十人左右,我是站得離他最遠的。

    他在繼續著,並且用一種相當誇張的手勢,來加強他的語氣。

    他說:「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終的目的,還要奪走受刑者的生命,
把受刑者處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對任何人來說,死亡只是一
種不可知,既然無從避免,也不會應該感到太大的恐懼。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
前,還要遭受難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圍在他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殺頭是最野蠻的了!」

    年輕人這句話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聲音,他卻哈哈大笑了起來:「殺頭是最野
蠻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殺頭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說是最文明的了。」

    他頓了一頓,這個人很有演說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際,他知道聽眾的注意力更
集中了,才繼續下去:「奪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臨死之前,感受到儘
可能最長時間的痛苦的,才能稱為『極刑』,殺頭,頭一離開身軀,被殺頭者就死了。


    另一個青年人咕噥了一句:「誰知道一個人的頭被砍下來之後,要隔多久才會沒有
知覺,死亡才會來臨?」

    演說者做了一個手勢:「自然,沒有人知道,歷史上,凡被砍了頭的,沒一個能告
訴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麼程度,所以我們也只不過是憑設想,和一些科學根據,
來判斷人頭離開身體之後,所受的痛苦,時間上不會太長。」

    他竟然用那麼有條理的分析,討論著殺頭這樣的事,我看出有幾個女性聽眾,已經
有難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噁心之感。

    而他顯然還只是開始,他提高了聲音:「用同樣的根據來判斷,『腰斬』的痛苦程
度,一定在『殺頭』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斬」是什麼意
思,於是他做了一個手勢,雙手在自己的腰際,用力劃了一下。

    然後,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鋒利的刀,把人的身體,齊腰斬斷,分為兩截,由於
人體主要結構,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斷成了兩截的人,在一個相當的時間之內,不
會立刻死亡--」當他講到這裏時,有好幾個女性聽眾,已經發出了呻吟聲,掩住了口
奪門而出,當然,不準備再參觀這個蠟像院了。

    而這個人,對於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話而離開的這種情形,像是早已習慣了,甚至於
連說話的語氣,都未曾停頓一下,繼續道:「對於腰斬,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
作過研究,結論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體斷成兩截,所以這一刀斬下去的位置,十分
重要,必須在盤骨之上,在那個部位,人體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斷成為兩
截--」

    當他講到這裏時,又有七、八個人離場,包括了女性聽眾和三個老年人。

    他仍然在講下去:「腰斬自然可以給受刑者極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遲』來,那
又不算什麼了。」

    這時,連幾個年輕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覺了,一個道:「讓我們進去參觀蠟像吧。


    這個人臉色一沉:「要是連進場前的解釋都忍受不了,那麼,我提議閣下不必參觀
蠟像了,陳列的蠟像,製作極度認真,只怕閣下的精神,承擔不起。」

    那青年人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不肯承認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沒有離去。

    我在那時候,也覺得有點不耐煩,自然,我可以選擇離去,不過這個人的話中,也
多少有吸引人之處,何況到了這時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蠟像了,所以我沉聲說了
一句:「請長話短說。」

    他抬頭向我望來。

    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開始演說,我站得又離他相當遠,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
果不是我講了一句話,他也根本不會望向我。

    不過,這時,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種反應,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使得他
身前的幾個人,也一起轉頭向我望了過來。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會,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視線收回去,然後,又想了一
想,才道:「好的,長話短說,不過,我還是要把我想講的的話講完。」

    我輕輕鼓了幾下掌,表示並不反對他把話說完。他向我點了點頭,道:「我剛才已
說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說明,一個人肉體上的痛苦,別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
下,一個人在面臨死亡之際,他精神上的痛苦,遠在肉體痛苦之上。」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譬如說,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民族英雄,卻被冤屈為賣
國賊,而遭受極刑,在臨刑之際,他的精神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痛苦狀態之中?」

    一個年輕人低聲道:「沒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聲音:「不,可以給其他人知道的,肉體上的痛苦沒有感染作用,但
是精神上的痛苦,卻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講到這裏,向我望來。我只覺得他所說的話,有越來越玄的感覺,而且,我全然
無法明白他究竟想說明什麼問題。

    在他又開始說話時,他的神情,陡然激動起來:「正因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
的,所以才有藝術。古今中外,人類不知創造了多少藝術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給
他人以程度強弱不同的感染,這種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這個蠟像院中所陳列的,全
是在臨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認為,他們的真正痛苦,可以通過蠟像
的表達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個年輕人有點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蠟像並不能算是藝術作品。」

    這個蠟像館的主人忽然之間生起氣來:「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後再說!」

    這個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並沒有注意他多大年紀。直到這時,他叫了一
聲「小朋友」,我才開始留意了一下。

    這個人究竟有多大年紀呢?大概是介乎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十分難以有正確的判
斷。我這時多少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看來,他並非是在介紹他館中的蠟像如何逼真,
如何有藝術價值而已。

    他還在繼續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強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萬分
之一,除非有一個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體會到受刑者的痛苦!」

    他再強調:「其實,單是遭遇一樣,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須這個人的思想,是和
受苦者一樣才行!」

    他講到了這裏,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他還是沒有請人進去參觀的意思
,而是用眼神在詢問各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這時,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個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居然還有三、四個女性
在內。其中一個女青年問:「請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不是和館內陳列的蠟像
有著共同點?耶穌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類表現他釘在十字架上的藝術品,也
可以給予觀賞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聲:「問得好,可以說是有共通點的,但是裏面陳列的,看起來更
直接。」

    他說到這裏,伸手向內指了一指:「請進!」

    年輕人大多數比較性急,立時一湧而入,我正想進去,門外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卻被那人不客氣地阻止了:「明天再來,六點,不能遲過六點零五分。」

    那兩個人有點悻然,轉身離去,他來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來:「真高興見到
你,衛斯理先生!」

    當他第一次向我望來,一看到了我就發楞之際,我就知道,他一定認出我是什麼人
來了,所以這時他這樣說,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驚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紹:「
我姓米,單名端,端正的端。」

    對於這個名字,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剛才說的話,十
分精彩。」

    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際,神情之中,有一種真正的苦澀,他道:「請進去
參觀,希望你能產生的感受,比別人來得強烈一點。」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對於陳列的蠟像,有所認識,那樣,或許會通
過藝術造型,有所感觸。」

    米端道:「認識的,你一定全認識的!」

    我推開了一道門,米端好像是跟了進來--我說他「好像」跟了進來,只因為門一
推開,我已經被裏面的情景驚得楞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來個參觀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麼多人,同時現
出這樣的神情來,那麼他們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駭人的了。

    我只是略轉了一下頭,就看到了令那麼多人震駭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經參觀過一些著名的蠟像院,雖然蠟像做得逼真,但絕不會在人的神智
清醒之下,給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覺。

    可是這時我看到的情形,別說是第一眼的感覺,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後
,仍然覺得那不應該是蠟像,而是真人。

    自然,給人以這樣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蠟像做得實在太像了,像,是指蠟像的神情
而言。在進門之後的第一間房間,約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間中,其實只有兩個蠟像
在。

    一個,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幾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種類似魚
網狀的東西,緊緊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塊一塊,在網眼中凸了出來,那凸出來的
肌肉,給人以極強的有彈性之感。

    這個人的身上,已經有了不少傷口,血自傷口中在流出來--是真正有血在流出來
--這也是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使蠟像有血紅
色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是人體受傷時一樣,血順著人體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個凹槽之
中,再被吸上去,這樣周而復始地流著。

    這個人身上的傷處極多,有的傷口,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造成的,但有的傷口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形成的:凸出在網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結果!有的傷口是
一片鮮紅,赤裸裸的肌肉,似乎還在因痛苦而顫動。

    有的傷口,且已模糊,有的傷口,血珠子在沁出來,十幾滴,沁出來之後,聚成一
團,往下淌著。那種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實,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樣的部位,
也有涼浸浸的感覺。

    在那個人身邊的是另一個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狀古怪,略呈彎形,
又薄又鋒銳的利刀--這柄刀當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鋒利程度的
那種。

    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進那個被網勒著的那人,在網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
同樣的,也有鮮血,奪目的鮮血沁出來,順著刀尖在向下滴著。

    執刀者的神情,極其全神貫注,彷彿他在切割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
柄利刃,雕刻什麼沒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為一件藝術品一樣。

    而真正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受刑者臉部的神情,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所有人的臉,構造和組成的部份,全是一樣的,無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膚
而已,可是,結構和組成部份相同的臉,卻可以有數以萬計的形狀變化,還可以有更多
幾千倍的神情變化。

    那個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驚,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受了冤
屈,如此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內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過。他的雙眼睜著,使
人感到他雙眼之中,有一種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為飛灰。他的口不是張得很大
,但卻可以使人感到彷彿聽到他發出的,充滿了憤怒和痛苦的呼叫聲。

    陳列室中人雖然不少,可是卻靜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來,但是在那麼寂
靜的境地之中,我彷彿聽到了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也彷彿聽到了那受刑者發出的呼叫
聲,那簡直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這種聲音,或許不能刺激人的聽覺神經,但是卻可以使
得人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這個受刑人,對他肉體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雖
然他臉上有著極痛苦的表現,但那種痛苦,絕不是來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
一片削下來,而是來自他內心的深處。在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極度的悲慟,他的那種眼
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內心的哀痛,和他正在發出什麼樣的嘶叫聲。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問題,叫出他對
命運的投訴,叫出他心中所懸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這個受刑者是什麼人,雖然一無文字說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這
個受刑人是什麼人。也正因為如此,我記憶中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事蹟,在剎那之間,都
湧了上來,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說,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說得對,感染再強烈,被感染者
和身受者還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覺,要強烈一千倍,一萬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後,當然所受到的感染也會強烈得多。我這時已無暇
去注意別人的反應,只覺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種暈眩之感。

    那個受刑者的臉上,有著那樣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
末年的大將軍袁崇煥。雖然歷史上受過凌遲處死這種極刑的人有許多,也有很多是十分
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受刑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袁崇煥。這個把自己所有的
能力,都貢獻在和強大敵人鬥爭的民族英雄,而結果,他受刑的罪名,卻是通敵叛國,
是漢奸!

    英雄不會怕死亡,即使是凌遲處死,也不會怕!

    (「凌遲」這種酷刑的執行方法是劊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
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劊子手是有罪的。發明這種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
者多受肉體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實並不怕肉體上的痛苦。想出這種酷刑的
人,顯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據歷史上的記載,袁崇煥在行刑之前,民眾盲目地以為他真是通敵的漢奸,而
紛紛撲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來,蠟像上許多並非刀傷的傷痕,血肉模糊
的傷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齒所造成的。

    群眾的盲目竟然可以到達這種程度,這實在是人類是否能劃入高級生物之列的最大
疑問。

    袁崇煥在受刑之際,感到的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
苦,失敗的痛苦,被命運作弄的痛苦,無可奈何絕望境地的痛苦,控訴無門的痛苦,恨
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飛灰去換取理想實現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這種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給人以巨大的震撼,會使人忍不住身子發顫!

    房間中從極度的寂靜,變得漸漸有了聲響,那是呼吸聲--在一看到這種景象之際
,人人都屏住了氣息,但漸漸地,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來越急促,到後來
,簡直是在大口喘氣,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氣。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樣在喘著氣。然後,又有了哭泣聲,那幾個女青年已經情不自
禁哭了起來。有幾個男青年也流著淚,然後,又是一陣骨節摩擦所發出來的「格格」聲
,那是好幾個男青年緊緊捏著拳頭,所發出來的聲響。

    儘管大家對袁崇煥這個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這樣活生生的情景,呈現在眼前,
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難及萬一。讀歷史使人扼腕,這時,簡直使每一個看到這種情景的
人,都感染到了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淺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
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鎮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塑造這個蠟像的人是誰?這簡直
是偉大到了極點的藝術品,我一定要見見這個把這麼巨大的震撼力量,融進了他作品之
中的那位藝術家!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才轉動頭部,四面看去,直到轉頭時,我才發覺我一
直盯著在看,一動也沒有動過,以致頸骨都有點僵硬了。

    轉過頭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間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懾的情景。

    我本來是想向他發問:誰是那麼偉大的塑像的創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我的話,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堵在口
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種使我出不了聲的力量,來自米端,或者正確一點說,來自米端臉上的那種神情
,這時,站著一動也不動的米端,所表現出的那種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亞於那個袁
崇煥的塑像。

    若說我看到了塑像時,已是受了極大的震驚,那麼這時,我震驚的程度更甚。

    米端為什麼會有那麼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緊接著這個問題之後的,自然而然
是:他是什麼人?

    他是什麼人,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個蠟像院的主人,如此而
已。

    如果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何以他對精神痛苦的體會,竟然會如此之深?

    在一連串的疑問湧上我心頭的同時,有一件事,我卻是不必發問就明白了。

    我本來想問他:塑像是誰製造的?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問,就有答案了,當然是米端的創作!要在塑像上表現那麼深
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樣的憤怒和激動,自然藝術家本身,要有這樣的體驗才可以做得到


    這時,我還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人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在臉上
,所以,創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還發現了,米端的臉形,和塑像袁崇煥,多少有點相似之處--我想,這可
能由於他們這時,神情太類似了,才會給人以他們的相貌也有相似之處的感覺。

    由於我的震駭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間,不受控制地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咯咯」聲
,這種不尋常的聲音,驚動了米端,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原來的神情,迅速改變,當他
在剎那之間,發現我正在凝視他的時候,他又現出了一種極其怪異,十分難以形容的神
情來,像是他正在從事一件極其祕密的事,卻被人撞見了一樣。

    但這種怪異的神情,一閃即逝,幾乎無法確切地去捕捉它。

    然後,他又和我才進蠟像院看到他的時候一樣了,他不再望向我,轉向受了塑像震
撼的那些參觀者,用相當低沉的聲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個陳列室去繼續參觀了。
」三個女青年流淚滿面地向他望來,一個問:「其餘的陳列室中所陳列的……」

    米端的語調十分平靜:「大同小異,人類亙古以來的痛苦,英雄的悲劇,雖然各有
各不同的環境和歷史背景,但是本質上是一致的,這間陳列室中,所表現的是冤屈的憤
怒和無告的絕望。」三個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個低聲道:「夠了,我們不……不想再
看下去了……夠了。」

    她們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米端並沒有想要留她們下來的意思。

    三個女青年疾步而出,當她們來到門口之際,又不約而同,回頭向塑像望了一眼,
這一望,使她們至少又呆了兩分鐘之久,才奪門而出。

    我也在這時,才注意到,在這間陳列室中,我們已停留了將近半小時。

    在感覺上,這半小時簡直像是幾秒鐘,那自然是由於全副心神都叫所見的景象吸引
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

    米端已推開了另一扇門,門外是一條走廊,我第一個跟在他的後面,其餘人也跟了
出來。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個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絕無放棄領
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後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麼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參觀者有一段時間,使心境平靜下來
,到另一個陳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並不太長,但也走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中,沒有一個人講話。

    米端終於推開了另一扇門,他在門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我
跟著進去,看到了這間陳列室中的蠟像,也是兩個,兩個卻都是受刑人,劊子手被省略
了。

    兩個受刑人,一個已經身首分離,那是一個年輕人,才不過二十出頭,離開了身體
的頭部,雙目緊閉,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在斷頭處,和他的身體上,都有鮮血在冒出
來。

    由於情景的逼真,幾乎使人感到,可以聞到濃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個受刑人,則是一個正當盛年的中年人,他側著頭,在看著已經身首分離的
青年,一柄利刀,已經切進了他頸際一小半,鮮血開始迸流,可是他卻只是望著那年輕
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極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狀,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
著口唇的顫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顫動多久了,一秒鐘之後他也會身首分離。那
受刑人的那種深邃無比的悲痛,和袁崇煥的痛苦,雖然說是一樣的,但是又給人以新的
、強烈的感受,只覺得這種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幾乎盡天地間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
減輕半分。悲痛和可以減輕悲痛的力量比較,悲痛是無窮大。

    等到所有人都進來了之後,悲痛立時感染了每一個人,那已被刀切進了脖子的受刑
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帶有一定成分的平靜,然而這種平靜,卻又加深了他內心
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張大口,可以吸進多一點空氣,眼前的情景,又是歷史上著名的
悲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岳雲父子,在「莫須有」一詞之下,同時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飛在利刃加頸的時刻,望向他的兒子,讓兒子先於他人頭落地,只怕也是
酷刑更殘酷的設想之一。

    當時真正的情景是不是這樣子?又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子呢?藝術家可以有豐富的
想像力,如果當時的情形,確如此際展現在眼前的一樣,那麼這位面對著強大的敵人,
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當他還
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時,就從軍抗敵,經歷了十年沙場上的征戰而未曾喪失生命,卻在
自己人的刀下,身首異處,他的心中會想到什麼呢?

    悲痛!當然只有無邊無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會顯示出那麼深沉的悲痛。

    或許,他也會在自己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在他還能思想的那一瞬間,在他生命終
結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公平、正義、正直、勇敢,一切美好
的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是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根本沒有那些名詞所代表的
行為?還是堅持這些行為的,必然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鋼刀已經切進了頸項,他能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鮮血已經湧出來,他三十九年的生
命結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於什麼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應該做的事情,或許,
他會在最後一剎那間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可悲的?

    從塑像那麼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聯想起多少問題來,好幾個年輕人
發出哽咽聲,我在至少二十分鐘之後,才能勉力鎮定心神,把視線從塑像移開之後,自
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樣,仍然佇立在陳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動。不過這一次,他卻是面向
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時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這時我是面對著他的話,他的
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現出來的一樣。

    不過,我沒有機會證實我的感覺,當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之後,他停了一停,才轉過
身來,在他臉上,已看不出有什麼異狀來了。

    他仍然用那種只要用心聽,就可以聽出那多半是強裝出來的平靜的語調道:「岳家
父子的事跡,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個陳列室--」

    有五、六個青年人一起道:「我們……不準備……再參觀下一個了。」

    米端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那幾個年輕人腳步沉重地走了出來。我本來很
想留住他們,問一問他們在看了這樣的情景之後,究竟有什麼感受。但看到他們那樣沉
重的腳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擾他們了。而且,還有三個年輕人留下來,我想,等一會
,再問這三個青年,也是一樣的。

    誰知道,在米端帶著我們,又經過了一條走廊,一打開第三間陳列室的門,我們一
進去之後,那三個青年人,不約而同,齊齊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掩面轉身,腳步踉蹌地
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中的情景之際,我也幾乎有立時離開的衝動,可是我卻令自
己留了下來,儘管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是如此難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十
分乾澀的呻吟聲來。

    一進入第三間陳列室,就是一陣血腥味,簡直是撲鼻而來的,那一定是真正有這種
氣味在,而不是感覺上的。雖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夠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個人,倒在地上--並不是整個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兩截,倒在地上,是齊
腰被斬斷的。

    腰斬!

    令人起強烈的嘔吐感的,還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濃稠鮮紅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
泊之中,幾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內臟,而是那個人的下半截身子,應該已經是靜止不動
的了--實際上也是靜止不動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顫動,在極度痛苦之中顫動!

    至於這個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動的,但是由於表達出來的動感如此之甚,在
看到的人,神經受到強烈的震撼之後,看上去,像是他臉上的肌肉,正在不斷地抽搐一
樣。

    至於他的手,更像是在動,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於血在迅速
大量流失,手已變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撐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
子的他,頭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滿是血,血是從他自己身體內流出來,形成了一
個血泊處蘸來的,他用蘸來的血在寫字,已經寫了一個,正在寫第二個。

    已經寫了的一個是「篡」字,看來,第二個要寫的,還是那個「篡」字。

    他那在寫字的手,彷彿在抖動,他雙眼緊盯著自己要寫的字,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
生命之中,最後一分氣力,貫徹進他寫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記載著,他一共
寫了十二個半「篡」字,現在才第二個。

    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應該知道,至少還要有幾百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跟著
死亡,滅十族啊!連學生都不能倖免。

    (他在那時不會知道正確的被殺人數,後來,證明被殺者有八百七十餘人,不論是
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嬰兒,都不能倖免,八百七十餘人,完全是無辜的,只不過
因為他們和這個受刑人有人際關係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為新皇帝寫登基詔書之後,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還是作了
這樣的選擇,為什麼呢?總有一種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為吧。看他這時的神情,憤怒
之中,帶著卑視,那種卑視,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
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寧願選擇這樣可怕的下場的信念是什麼呢?叔父做皇帝,還是侄子做皇帝,
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大關係呢?

    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堅持他的信念,認為新皇帝的
行為是不對的,是應該受到譴責。

    他所譴責的,看來不單是帝位之爭,而是信念之爭,是維護正當,譴責不正當之爭
。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搶奪了過來:篡!

    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什麼的行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來屬於老
百姓的權力化為己有,下至剪徑的小毛賊,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奪的行為,一切
心靈上醜惡的想法,一切人類醜惡的行為在內。

    唉,方孝孺被斷成了兩截之後,奮起最後一剎那的生命,寫下那十二個半「篡」字
之際,是不是不僅止在譴責新皇帝明成祖,也譴責了一切人類的醜惡行為?

    從他痛苦中的鄙視神情來看,他對人類醜惡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視,他堅持了
信念,卻遭到了如此的極刑,怎能叫他對人類再有尊敬之心呢?

    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當我終於深深吸一口氣,去看米端時,米端也
正在深深吸氣,他先開口:「到今天為止,能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只有七個,希望
你能成為第八個。」

    我聲音木然:「哦,還有一間?」米端點了點頭,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經看
到過的三間陳列室,所見到的情景如此觸目驚心,第四間至多也不過如此了,所以,我
立即跟在他的後面。依然是狹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樣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面
走,一面在說話。他道:「在進入第四間陳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參觀者的同意,肯
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參觀……」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繼續下去:「……第四間陳列室。」

    我吸了一口氣:「我找不到不想參觀的理由。雖然參觀你創作的那些藝術品之後,
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會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還是想繼續看下
去。」

    館主聽得我這樣說,略停了一停,但是並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
的作品?」

    我道:「是,雖然只是我的推測。」

    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後面,也無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無
從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際,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這個話題:「剛才你看過的情景,其實還不算是人生際遇
之中最悲慘的。」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對他這種說法所能作出的反應,只是「啊」地一聲。

    他又道:「他們所受的酷刑,對受刑人來說,痛苦相當短暫的,即使是凌遲,大約
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

    我發出了一下類似的呻吟的聲音,對他的話表示不滿:「三個小時,每十分之一秒
都在極度的痛苦衝擊之中,什麼樣的三個小時。」

    米端悶哼了一聲:「還有更長的,譬如說三天,三個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殘虐?」

    米端道:「肉體上和精神上,雙重的殘酷。」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認為是極刑的。」

    米端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不見得,死刑,不論處死的方法
多麼殘酷,痛苦的時間總不會長……」

    他說到這裏,又頓了一頓。

    我陡然之際,想起中國歷史上幾樁有名的、對人的殘酷虐待的事情來,不禁打了一
個冷戰,失聲道:「第四間陳列室……不會是一個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誰,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斬去了手和腳,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
了啞藥的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受了這樣的酷刑之後,頭腦還是清醒的,生命並沒有被
立時奪走,當她被放在廁所之中,繼續活下去時,尚能活動的腦部,不知道會在想什麼
?這實在是想想也令人遍體生寒的事。

    (這件事,發生在漢朝,被害人是漢高祖的寵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呂后,歷史上有
明文記載。而漢朝,正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漢人,可見得「
漢」字是一種光榮的代表,是佳稱,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緊張:「比……這位女性的遭遇還更慘?」

    米端揮著手:「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話,那……與我
……那不在我的研究範圍之內,所以……」他這幾句話,說來有點斷斷續續,甚至有點
語無倫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達什麼,還是想掩飾什麼,他又道:「並不是我歧視女性
的感覺,女性自然一樣也會痛苦絕望,不過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點不同,我無法達
到同樣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聲:「當然,如果不是你有那麼深切的感受,你絕不能創造出那麼驚
人的作品來。」

    米端又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這個意思。」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可是我還是可以聽得出,他雖然是在說「就是這個意思」,
表示同意了我的說法,但實實在在,他心中所想的並不是如此,只不過是不想在這個問
題上討論下去,想快點結束話題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有什麼別的可能呢?我更進一步想到,一般來
說,一個藝術家,總喜歡人家談論他的作品的,為什麼米端總是迴避這種話題?

    我直到那時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稱他為藝術家,那是絕無疑問
的事,因為他創作了那樣驚心動魄的作品。

    看出他不願再討論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已來到了第四間陳列室的
門口,我突然道:「讓我再來猜猜,我會見到什麼人!」

    米端直到這時,才轉過頭向我望著:「誰?」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頭,自然而然,神情苦澀,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可
供作為第四間陳列室主角的人,實在太多,隨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幾百個,甚至幾千個
、幾萬個來!他們全曾受過各種各樣的酷刑,而他們絕不是罪有應得的,相反地,受刑
人沒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這樣在顛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這樣顛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別以為種種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
殘的人,就數以百萬計。聽到過什麼叫「銅頭皮帶」嗎?是又寬又厚的皮帶,配上生銅
的厚重的帶扣,抽打在六十歲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當我想起,在眾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實在無法確定一個之際,我心緒極度低沉,不
但感到戰慄,而且感到恥辱:人類的性格行為,竟然有那麼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嚨發乾,嘆了一聲,心中想,應該有人,把歷史上發生過,或正在發生的
種種人類酷虐同類的行為,好好記錄下來。

    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個歷史上著名的人物來,他,一定就是他,
是第四間陳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司馬遷!」

    米端才一面點頭,一面道:「你第一個在門外猜中了會見到什麼人的。」

    我一點也不因為猜中了而心裏高興。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講起話來,聲音
相當啞:「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說,他
的痛苦,是那麼久遠。」

    米端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馬遷這位偉大的史學家的遭遇的人,在談及他的不幸遭遇時,自然會嗟
嘆唏噓,都會同情,可是米端反應之強烈,卻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聽我這樣說,臉上立時現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織的神情來,那種被極度的侮辱和
傷殘的痛苦,是如此之強烈,彷彿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馬遷,而是他本身一樣。

    在那一剎那間,我只是驚駭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時警覺了自己的反應太過強烈,
連忙轉過身去,然後,喘了好幾口氣,語音恢復了平靜:「進去看看吧。」

    這種情形,在第一間陳列室中,我已經見過一次--米端曾現出和袁崇煥同樣痛苦
的神情,這時,我簡直可以肯定,我即將見到的司馬遷的像,神情會和剛才米端所現出
來的一樣。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開了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詳細敘述那塑像的情形了
,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後。塑像的頭向上微仰著,並不望向自己的傷口,而是望向極遙遠
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遠。他至多只能看到見濺滿了鮮血的牢牆,可是
他雙眼之中的那種空洞和絕望,卻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極遙遠之處,甚至超過了天空的障
礙,一直望向宇宙的深處。

    不出我所料,塑像臉上神情所表現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
,幾乎是一樣的。他在這樣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麼呢?看他的樣子
,一定是在想什麼。他在想以後怎麼活下去?他有沒有想到過結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麼活呢?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無邊痛
楚的煎熬,這樣子的生命值得再擁有嗎?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殘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麼呢?為他
的一個好朋友辯護了幾句,惹得皇帝生了氣,於是,他的噩運就降臨了。有一種人的身
分叫「皇帝」,他一個人動一動念,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另十個人,另一百個人,另
一千一萬十萬百萬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隨心所欲,把種種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沒有
力量可以對付他。人類單是有這種身分的人在,單是有這種事實在,人類就甚至不能算
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於感到了他做為一個人,已經是夠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搖著頭:「夠了,真的夠了,我不希
望再有第五間陳列室。」

    米端苦澀地道:「第五間--」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立即變了話題:「讀過他所寫的『報任少卿書』的人,都可以
知道他受刑的經過,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極度的痛苦來的,或許是他故意掩飾
--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飾,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層。」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同時道:「我想……去透透氣。」

    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裏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

    我當時只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的,所以也沒有作特別的邀請,
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
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

    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一樣。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道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只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
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寶。」

    他低嘆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是沒有分別的,我覺得蠟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
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只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
歡樂。」

    我興奮起來:「你能表達人類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他抬起頭,向我望來,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接著,他現出一個
無可奈何的苦笑來,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是在院子中來回走動了幾步,才道
:「衛先生,我看過你不少的記述。」

    這樣的話,大約是我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了,我照例只是攤了攤手,微笑一下,算
是作答。

    米端卻現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來,我看出他是想講什麼而又在躊躇,就道:「你要
說什麼,只管說,我們雖然第一天認識,但是我非常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米端聽得我這樣說,神情略現激動,「呵呵」了兩聲:「我想請衛先生幫……一個
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說。」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我幫什麼忙,應該立刻說出來了。

    可是米端卻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後,我會請你幫一個忙,你答應得那麼
痛快,我實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為,實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
什麼說出來,卻又先向我道了謝,那等於說,不論何時,他提出了什麼要求來,我都要
答應他了。

    不過,剛才看到他的作品,實在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動不近情理,倒也
不是不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頭,一閃即過,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
你是在哪裏學製作蠟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歡,算是無師自通。」

    我又道:「像你這樣的作品,應該介紹出去給全世界知道,我認識不少藝術界的朋
友--」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連連搖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
過是想借那些人像……來表達人類的苦難,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是
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我道:「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
品。」

    米端搖著頭:「只怕看到的人,不會像你那樣,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唉,其實,幾
千年了,人類都是那樣生活,我做的事……實在沒有意思……」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我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口中講出來的。為什
麼忽然之間,他會變得這樣子了?

    看起來,他像是有著極大的顧忌,可是,哪有什麼顧忌呢?把那麼出色的作品,公
諸於世,讓更多人知道,有什麼不好呢?他本來就是把那些作品公開讓人參觀的,只不
過參觀者極少而已。

    我實在弄不懂他在弄什麼玄虛,不過他既然不想照實說,這只好歸於藝術家的怪脾
氣一類,我也沒有理由逼他非講出來不可。

    我只是道:「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也想不到會看到那麼偉大的塑像,米先生,你
對那些歷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經意,或是故意迴避地「唔」了兩聲,算是回答了我的話。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對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有極深的了解,對他們的精神
痛苦,也有極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這一次,「藝術家的怪脾氣」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認,我所說
的話,絕沒有半分得罪他之處,可是,他卻不等我說完,一個轉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
根燒紅了的鐵枝要追殺他一樣,腳步踉蹌,奔了開去,一下子奔進了那扇門,立刻重重
把門關上。

    像這種情形,我真是極少遇到的。

    我錯愕萬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幾分鐘,門緊閉著,看來米端再也沒有出來的意思,那
自然是不願意和我談下去了。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雖然我驚訝於他態度之不合情理,但當然也沒有自討沒趣,再
去敲門求見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幾分鐘之後,也就一面搖著頭,一面走
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我沿著街邊,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對所有我認
識的人說起那些蠟像,請他們去看,第一個,我會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極深含義的藝
術精品,把人性的醜惡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現得如此徹底。

    雖然離住所相當遠,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覺之中,到了住所門口。

    我取出鑰匙開門,家裏顯然沒有人,我也不開燈,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
楞地坐著發呆,在經歷了剛才目睹的情景之後,心頭所受的震動,絕不是短時間所能平
復的。

    我閉上眼,四個陳列室中的景象,歷歷在目。藝術家自然都有豐富的想像力,米端
的想像自然豐富之極,每一個細節,都給人以那麼真實的或覺,簡直就像是那些事件發
生之際,他就在現場一樣。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現場,事後也不能把一切記憶得如此詳盡。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裏去了,一切細節的真實,自然都是米端是一個傑出之
至的藝術家之故。我這時,渴望找一個人討論一下那些蠟像,本來最好的討論對象是米
端本人,可是他顯然不想和我談論,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紹了不止一次的陳長青了。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燈。燈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張紙,紙上寫著相當
大的字:

    「即聽此卷錄音帶,我有事外出。
                              素  九時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條。錄音帶就在紙條旁邊。

    東西留在這樣顯眼的地方,本來我是一進來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進來之後,
沒有開燈,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這時才看到。

    我拿起了錄音帶,上樓到書房去。白素要我立即聽這卷錄音帶,自然是有道理的,
她留字的時間是九時零三分,那正是我回來之前不多久,現在已經接近十點了,如果錄
音帶中記錄的是什麼急事的話,是不是已經耽擱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併作兩步,一進書房,就把錄音帶放進了錄音機,按下了按鈕。

    錄音帶一轉動,就先聽到了白素的聲音:「以下錄音,記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
聽聽。」

    我聽到了這樣的開場白,就知道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麼緊張了,舒
服地坐了下來,聽錄音機中傳出來的聲音。



【第二章:一個塑像藝術家的意見】

    那是一個談話的紀錄,如果只是把三個人的對話記述下來,未免單調,所以我把當
時的情形寫出來,比較好些。

    雖然我當時並不在場,但是後來白素又向我講述了當時發生的一切,白素的記憶力
十分強,敘述得又仔細,我才能把她和那位來訪者見面、交談的經過寫下來。

    開門的是老蔡,我們家的老僕人,老蔡由於年紀大了,行動不是那麼俐落,門鈴響
了將近七遍,他才去開門。那時,白素已準備下樓去應門了,由於老蔡已經去開門,所
以她在樓梯上停留,沒有立即下來。老蔡一開門,看見來客是一個陌主人,他照例不是
很友好地瞪看來人,白素看不見在門口的是什麼樣人,只聽到了一個相當拘謹的聲音在
問:「請問衛斯理先生在嗎?我能不能見他?」

    老蔡的聲音硬幫幫:「你和衛先生有約嗎?」

    那來客忙道:「沒有……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他。」

    老蔡的語調更僵硬了:「衛先生就算在,也不會見你,何況他不在。」

    白素在樓梯上,暗嘆了一聲。我是十分喜歡認識結交各種各樣朋友的人,可是實在
,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門來,
儘可能擋駕,久而久之,老蔡習以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們不會責備他,所以他常使用
他自己的方式,使來訪的陌生人知難而退,而且,絕不敢再來碰第二次釘子。

    這時,老蔡的回答,已足夠令人難堪的了,果然,來訪者發出了兩下不知所措的「
啊啊」聲,可能是為了自己找回一點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來。」

    老蔡卻絕不給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來了,再多來十次,也不會見著衛先生
的。」

    來訪者有點生氣了:「衛先生……我看也不是什麼要人,你這是--」

    老蔡昂起頭來,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衛先生本來就不是什麼要人,可是偏偏就
有那麼多人要見他。」

    來客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老蔡用力一下將門關上,這樣的關門法,來客若
是離門太近,準會嚇老大一跳。

    白素在樓梯上走了下來,皺著眉,老蔡轉過身來,神情十分得意:「又打發了一個
。」

    白素嘆了一聲:「其實……可以說得委婉一點。」

    老蔡翻著眼,大不以為然:「委婉一點,打發得走嗎?哼。」

    他那一下「哼」,當真有豪氣干雲之概。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爭議什麼,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這一下,老蔡更神氣了
,一面轉身去開門,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樣子,似是準備一開門,就兜臉給門外的人
一拳的樣子。

    而在門一打開之後,他的拳頭,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卻看到老蔡
的拳頭陡然凝住,臉上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來,整個人如同僵硬了一樣。

    白素一看到這種情形,就知道有什麼意外發生了,可是她還未曾來得及有任何行動
,就聽得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哈哈笑著:「怎麼,老蔡,不認識我了?」

    白素一聽到那個聲音,高興得一面跳了起來,一面高聲叫著--白素絕不是那種一
直在行動上維持著少女時代天真活潑的女性,可是這時,她的行動,卻和每一個正常的
少女一樣,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這時,老蔡也從目瞪口呆之中醒了過來,叫道:「舅少爺。」

    門已完全打開,站在門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只手提箱,也正走了進來,白素
奔了上去,來人放下手提箱,立時就和白素緊緊擁抱在一起。來人非別,正是白素的哥
哥白奇偉。

    我一直少提及白奇偉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參加大規模的水利工程建設,從埃
及的阿斯旺水壩開始,幾乎沒有間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腳在什麼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親,白老大,在法國病重進了醫院,我們想找白奇偉,就不知上
哪兒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務的那個工程處,工程早已結束,有的說他在西非洲甘比
亞,有的說他在馬來亞,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認神通廣大也沒有辦法,只好把他的「缺
席」痛罵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們的錯,卻不能不恭聆痛罵。

    白素和白奇偉,也有好久沒有相見了,事實上,兄妹二人會少離多,所以,白素一
聽了白奇偉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剎那之間,感到
時光倒流,所以才會有少女時期的行動表現出來。兄妹二人相擁了片刻,白素後退了一
步,打量著白奇偉,白奇偉顯然成熟了,眉宇間的剽悍之氣,也隱藏了不少,而代之以
相當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著,一面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白奇偉也十分高興,恭維著:「哈,時間在你身上,好像一點也不見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偉忽然指著門外:「為什麼怠慢了藝術大師?」

    白素陡地一呆,一時之間,不知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這時,老蔡由於一開門,見
到的是白奇偉,想起自己差一點沒將「舅少爺」推出門外,早已有點不知所措,門也還
沒有關上。

    而白奇偉這時一面說一面把門又打開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時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五十
歲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這個人,立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可是老蔡連什麼「藝
術大師」都不知道,衝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麼還不走?」

    等白素和白奇偉齊聲阻止時,老蔡那一句,已經說出來了。

    門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尷尬之極,可是白素在事後說,她的神情一定
比門外那人還要尷尬幾分。

    門外的那個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時髦,頭髮也相當凌亂,而且又顯然幾天沒有刮鬍
子了,看起來有點不怎麼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軒昂自信,而且,那種不著意
的、自然流露出來的高雅氣質,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實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了,白奇偉稱他為「藝術大師」,
一點也不誇張,他的確是大師級的藝術家,舉世公認的大師級藝術家。

    正確一點說,他是一位雕塑大師,專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種美譽不知多少
,什麼「現代的羅丹」、「東方徹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種各樣的材
料,每一件作品,都贏得藝術評論家的擊節讚賞,自然也成為世界各地的藝術博物館搜
購的對象。

    他的創作態度十分嚴謹,一件雕像,就算已經接近了完成的階段,只要他自己發現
有一點點不滿意之處,他就立即將之徹底破壞銷毀。所以,在超過二十年的藝術生涯之
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十七件。

    他還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堅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樣大小。他早期的作品「
耶穌基督像」,在動工之前,邀請了許多專家,來考證研究耶穌的身高究竟多少,結果
,據說誤差絕不會超過一公厘云云。

    他另一種震動世界藝術界的行動,是有一位攝影家,把他的十幾件作品,拍攝成了
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專集,說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極高,甚至有「
上帝創造了人,他根據上帝的創造,複製了人」這樣的句子。

    可是這本集子一出,卻使得這位藝術大師赫然震怒,告將官裏去,要求天文數字的
賠償,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絕不能轉化為照片,一旦變成平面的、大小和原
作不同的相片,是對他的創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創作的藝術成就
,必須面對他的原作來欣賞……等等,理由一大堆。

    而他的理由在幾經纏訟之後,都被各級法院接納,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規模出版
社因之破產,而所有已售出的畫集,也不准流通。而他在得了巨額賠償之後,全數捐給
了當年在長期旱災之中,餓殍遍野,亟需救濟的東非洲災民,而且,同年又創作出一座
題為「饑餓」的人像雕塑,再次震驚藝壇。

    我書房中,就有一本當年引起打官司的畫集在,畫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
白素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來。白奇偉也未曾見過他本人,自然也是看過他的照片,所以才
認識他的。

    這位藝術大師是東方人--只知道他是東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國人血統,也
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統,他有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名字:劉巨。

    人總是有點勢利的,老蔡用這麼粗魯的態度,得罪了一個流浪漢,或是得罪了一個
如劉巨那樣的藝術大師,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時充滿了歉意的神情和語調,趨前說:「真對不起,劉巨先生,不知道是你
,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邊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這個看來並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麼來頭。在白素
說話之間,他還用相當高的聲音咕噥著:「人家兄妹好久沒見了,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說
,總要自己識趣才好。」

    白奇偉忙推著他,連聲道:「去!去!去!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等白奇偉把老蔡推了進去,門外的劉巨才吁了一口氣:「貴管家--」

    白奇偉忙笑道:「老人家有點悖時,劉大師別見怪!」

    劉巨緩緩搖了搖頭,在白素的邀請下,走了進來。

    白素自然十分歡迎劉巨來訪,但恰好白奇偉來了,兄妹之間的確有許多話要說,但
剛才已經得罪了人家,這時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暫時把白奇偉放在一邊,先作了
自我介紹,再介紹了白奇偉,然後道:「衛斯理真的不在,劉先生有什麼事,可以對我
說的話,也是一樣的!」

    白素一點也想不到像劉巨這樣的藝術大師來找我會有什麼事,但循例總要這樣問上
一問的。

    白奇偉已走過去,取了酒和酒杯來,倒了一杯酒,遞給了劉巨。劉巨接了過來,一
飲而盡,白奇偉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劉巨這才開口:「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認識衛先生,聽他講起過衛先生在探索
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上的種種成就--」

    他頓了一頓,又道:「自然,衛先生的許多成就,實際上就是衛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偉笑道:「看來大師不但善於塑造人,也很擅於恭維人!」

    白奇偉的話,本來應該是可以令得談話的氣氛輕鬆很多的,白素聽了也很高興,覺
得白奇偉成熟了,也相當通人情世故了。

    可是,劉巨在聽了之後,卻緊蹙著雙眉,嘆了一聲,有點像自言自語地道:「我善
於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經歷之後,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偉,都不知道這個在世界藝壇上有著如此崇高地位的大師,受到了什麼
打擊,以致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互相錯愕地望了一眼,等著他說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這其中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異在,所以我在自
己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之後,決定來向衛先生請教,我來得是冒昧了一些……」

    白素忙道:「不,不,歡迎光臨!」

    劉巨又嘆了一聲,再呷了一口酒,才道:「三天之前,我去參觀了一間蠟像院。」

    他這句話一出口,白奇偉首先挺了挺身子,表示驚愕。一個舉世崇仰的雕塑家,又
是專從事人像雕塑的,怎麼可能會對蠟像院產生興趣呢?蠟像院中的陳列品,絕大多數
都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稱之為藝術品的。

    作為一個如此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劉巨當然善於捕捉人體的每一個動作,也知道這
些動作,代表了什麼。

    所以白素和白奇偉兩人,雖然沒有說什麼,劉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話,引起了對方
的驚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釋道:「本來我是絕不會對蠟像院有興趣的,可是我有兩個學生去看過
--我到這裏來,應大學藝術系的邀請,來作一個短時間的授課的。」

    白素忙道:「是,是,報章上對大駕的光臨,有過專題報導。」

    白素是竭力在彌補老蔡造成的過失,雖然看來劉巨對於剛才的不愉快已不再放在心
上了。

    劉巨繼續道:「這兩個學生,是我認為極有天份的,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
那個蠟像院去看看,並且說了他們自己參觀的經過,由於看到的蠟像太觸目驚心,所以
他們只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就奪門而逃,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了。」

    白素聽到這裏,「啊」地一聲:「是,我們有一個朋友,也曾去參觀過這間蠟像院
,看完之後,也竭力推薦我們去看。」

    劉巨的神情有點緊張:「你們去了沒有?」

    白素搖了搖頭:「沒有。」

    劉巨吁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喃喃說了一句:「如果你們去看過,只怕不會再稱
我為藝術大師了。」

    白奇偉一聽,霍地站了起來:「劉大師,你不是在說,一間蠟像院中的陳列品,藝
術價值會在你的作品之上吧,嗯?」

    劉巨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用手托著前額:「那兩個學生,只差沒有說出
那蠟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的話來了,他們說得次數多了,就不免引起了我的
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說到這裏,又停了片刻,然後,就詳細敘述他在那間蠟像院中的經歷。

    他說的那間蠟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間。十分湊巧的是,劉巨在向白素和白奇偉
敘述他的經歷的同時,我正好就在那間蠟像院之中,重複著他的經歷。

    劉巨三天之前,在蠟像院中的經歷,和我的經歷是相同的,所以不必重複了。所不
同的是,他做為一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會更加感到震慄和
有更深的感受。

    所以,不同的情形發生在當他看完了四間陳列室之後。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樣,到最
後只有他一個人,由米端陪著,參觀了第四間陳列室。

    看完之後,他激動得幾乎發狂,緊握住米端的手臂,大聲叫著:「藝術家在哪裏?
這簡直太偉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佈這件事。」

    他不但叫著,而且還用力搖晃著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請作者出來,請作者出來
。」

    米端的回答卻十分冷淡:「作者不願見人。」

    (這和我的經歷不同,我是推測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認了。)

    劉巨當時就生了氣,指著米端罵了起來:「你這種市儈,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把
那麼偉大的藝術據為己有,沒有權利把藝術家隱藏起來,不讓他和世人接觸,你這個卑
劣的市儈--」

    劉巨不但認不出米端就是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還把他當成了卑劣的藝術品販賣商
,以為他不把藝術家介紹出來,是想壟斷他的作品,奇貨可居來謀利。

    米端對他的指責並不反駁,只是冷冷地聽著,直到劉巨自己報了名字:「你知道我
是誰?我叫劉巨。」

    他以為對方至少會對這個名字表示一下驚愕的。

    誰知道米端聽了之後,只是冷冷地道:「對不起,未曾聽過閣下的大名。」

    這一下,幾乎把劉巨氣昏了過去,他們的這番談話,是在那個院子中發生的,米端
講完了那句話,就走了進去,把門關上。

    劉巨拍打房門,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門打開來。

    劉巨急急忙忙衝出院子,又繞到了前門,前門也已關上,他再度敲門,踢門,直到
兩個警察過來,要把他當作瘋子趕走。

    可是劉巨哪裏肯就此干休,他一生從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給他心靈上的打擊之
大,實在無與倫比,他和那兩個警察爭論,警察把他帶到了警局,直到第二天,弄明白
了他身分,才把他放了出來。他連接受道歉的時間都沒有,立刻又趕到蠟像院去。

    當他趕到的蠟像院的時候,恰好米端在向幾個參觀者講話,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
氣地要他離去,劉巨硬向內闖,結果,又是兩個警察硬把他弄走的。

    以劉巨的身分,一再「鬧事」,令得大學當局和警方,都十分尷尬,警方把他交給
了大學,學校方面無法可施,只好派幾個他的學生,牢牢看住他。可是劉巨畢竟是學生
崇拜的對象,看了一天,第二天就看不住了,又給他溜了出去。

    這一次他學乖了,在去蠟像院之前,先把他的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變,米端居然
沒有認出他來,又帶著他和另外幾個人參觀了一遍,這一次,劉巨還弄了一點狡獪,做
了一點手腳。

    他不相信那麼生動的人像是由蠟做成的,所以他去之前,帶了一柄鋒利的小刀,準
備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下來,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麼材料,才能塑製出如此生
動,可以說是人類自有塑像以來,最偉大的作品。

    要達到這個目的,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在整個參觀過程之中,雖然米端一直目光
炯炯地注意參觀者的反應,總有機可乘的。

    不過,劉巨在做這個「手腳」之際,經過卻相當驚人,以下是他的敘述:

    「雖然我是第二次看到那些人像了,但是心頭的震撼,還是同樣的劇烈。本來,我
對於蠟像上裝上機械的裝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這一點,是十分反感,一直在反對的,
我認為那是一種十分低級庸俗的做法,簡直對藝術是一種侮辱。

    「可是,看了這些塑像,我無法不承認這裏的一切安排真是巧妙之極,把藝術帶給
人心靈的震撼,提高到了無可再高的層次。

    「我手中提著那柄小刀,等候著機會,在岳飛父子的那一間陳列室中,我有了下手
的機會,有兩個參觀者在我和那個市儈之間--」

    (劉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這些人像的作者。〕

    (講到這裏時,他的聲音有點發顫,那自然是由於接下來發生的事,使他驚駭莫名
,這時仍然心有餘悸之故。)

    「我一看到機會到了,立時先伸手,在岳飛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畢生從事各種
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麼材料,一般來說,只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了。
那時我一摸上去,就嚇了老大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訴我,那……不是用什麼材料
製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膚……甚至還有著體溫。」

    (錄音帶在劉巨講到這裏時,爆發出了白奇偉毫不掩飾的轟笑聲,和白素小聲要她
哥哥注意禮貌的勸告。)

    不過,白奇偉還是發表了他的的意見:「大師,你不見得以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
吧。」

    劉巨的聲音有時囁嚅,充滿了猶豫:「請……聽我再說下去。」

    白奇偉又道:「那是一種軟塑料,我見過用那種特殊軟塑料製成的假人,的確,單
是靠觸摸,感覺和真人是幾乎沒有差別的,日本人很精於此道。」

    劉巨沒有分辯什麼,只是道:「請……聽我說下去。」

    白素忙道:「請說,請說。」

    劉巨道:「嚇了一大跳之後,我自然還得照計劃行事,所以我立時用小刀的刀尖,
在人像的手背上劃了一下,誰知道……誰知道……才一劃下去……才一劃下去……」

    (劉巨每一句話,都不由自主重複者,白奇偉的笑聲又傳了出來。)

    白奇偉道:「怎麼啦!千萬別告訴我們,你一劃下去,就有血流出來。」

    劉巨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正是這樣,我一刀劃下去,只劃了一個小口子,血就迸
了出來,就像劃在真人的手背上一樣。」

    (錄音帶中,接下來是相當長久的沉默,和劉巨的喘聲。)

    (那自然是劉巨的話很令人吃驚的緣故。)

    (打破沉默的是白素。)

    白素的語調十分審慎:「我想……這批人像,極可能是科學和藝術的結晶,既然不
斷有血自人像中冒出來的機械裝置,那麼,充當血液的紅色液體,有可能在人像之中流
過,所以當你劃破了人像,紅色的液體也就流了出來。」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才是白奇偉的聲音:「怎麼,大師不同意這個合情合理
的解釋?」

    劉巨說的還是那句話:「請聽我……繼續說下去。」

    白奇偉的聲音有點誇張:「天,別告訴我,你割下一小塊東西,拿回去一研究,那
是真正的人肉。」

    劉巨道:「不是,不是。」

    白奇偉又加插了一句:「謝天謝地。」

    劉巨嘆了一聲:「不過也差不多。」

    (聽錄音帶聽到這裏,連我也嚇了一跳。什麼叫作「也差不多」?劉巨的話是接著
白奇偉的話講下來的,那麼,任何人都不妨想想,「也差不多」是什麼意思,真正無法
不令人吃驚。)

    (當然,那時,白素和白奇偉兩人,也同樣感到了吃驚,所以又是一個時期的沉默
。)

    白奇偉乾澀地笑了一下:「請解釋。」

    劉巨道:「當時,我一看到被刀劃破處,竟然有血流出來,心中實在是十分吃驚,
恰好這時有一個參觀者,掩面疾逃,當時我心中慌亂之極,不敢再停留,也跟著那個參
觀者一起逃了出去,等到到了街上,我才想起,我要做的事沒有做到,可是已無法再回
去了。

    「我手中還捏著那柄小刀,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小刀上,還沾了一點血跡,突然
之間,我心中有了一個怪異之極的想法,我感到,那……有可能是真的人血,因為在那
些陳列室中,的的確確有濃烈的血腥味,血腥味有可能是視覺上的震撼所引起的嗅覺上
的條件反射,也有可能是化學合成物造成的氣味,也有可能,是……真的血發出來的氣
味。」

    「所以,我回到大學之後,立時要醫學院的一個助教,替我化驗一下。」

    「我必須作說明的是,由於我一有了這個怪異的念頭之後,心中極其緊張;這個念
頭,可以說是我一生之中,最怪誕的念頭了,那小刀……又十分鋒銳,把我的手也割破
了一些。」

    白奇偉的笑聲,陡然爆發。

    可以想像得到,他本來也因為劉巨的敘述而十分緊張,正在屏氣靜息地聽著,陡然
之間聽得劉巨那樣說,自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所以他的笑聲,聽起來簡直收不住。

    他一面笑,一面道:「小刀割咬了你的子,一化驗,自然是人血了!」

    劉巨道:「是,化驗的結果是小刀上沾著人血,這是化驗報告,請你們自己看。」

    (在一陣紙張的交遞聲之後,便是白奇偉和白素兩人同時發出的驚呼聲。)

    (當我聽錄音帶聽到這裏時,心中十分焦急,因為我不知道化驗報告上究竟說些什
麼。幸而白奇偉的話,立時給了我答案。)

    白奇偉在一下驚呼之後,立時道:「小刀上有兩個人的血,一個是B型,一個是O
型。」

    劉巨道:「我是B型的,B型的血是我的,那O型的血……那O型的血……」

    他的聲音,又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然後,又是一個相當長時間的沉默,白奇偉才用
十分怪異的聲音道:「那O型血,難道是『岳飛』的?」

    劉巨吞了一口口水:「是那個人像的,那不是塑像,是真正的人。」

    劉巨的聲音,在最後一句,聽來十分凄厲。

    我在聽得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之際,也不禁駭然。因為我才從那地方回來,當然,
由於人像的逼真程度,確然會給人以那是真人之感,但那當然不可能是真人,簡直絕無
可能。

    小刀上有除了劉巨自己的血外的另一型血,可以另外尋解釋,絕不能由這一點就引
伸到那些人像是真人。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那些人像都不斷在流血,那自然是機械裝置的循環作用,如
果是真人,哪有那麼多的血可流。

    這是最簡單的常識問題,其間並無可供超特想像的餘地。果然,白奇偉也提出了這
一點來反駁。

    可是,白素卻有另外不同的意見:「最好的辦法,就是到那個蠟像院去看看。」

    劉巨立時道:「對,我來找衛先生,就是想在把我的看法講了出來之後,請衛先生
去看一看,那些人像,實在有說不出來的詭異之處。」

    白奇偉道:「還等什麼,我們這就去。」

    接著,便是白素對我說的一段錄音:「我們去看看,你如果回來了,先聽錄音帶。


    錄音帶聽完了,我立時看了看時間,我大約花了一小時,白素留下的字條是九時零
三分,我回家之後,由於震撼持續著,到十點鐘才開始聽錄音帶,現在是十一點了。

    我估計,他們三個人離開,到蠟像院去,和我回來之間,大抵只有幾分鐘,如果我
早回來幾分鐘,或是他們遲幾分鐘再出發,我們就可以見得著。

    如今,距離他們離去已經超過兩小時了,實在沒有理由要花那麼長的時間的。

    當然,他們三人「去看看」,絕不會是循正當途徑去參觀,而是偷進去的。以白素
和白奇偉兩人的能耐,別說偷進米端的蠟像院,就算偷進蘇聯國家安全局也綽綽有餘,
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難道被米端發現了,又驚動了警察?

    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劉巨是跟著一起去的,他可不是專家。

    我考慮了不到一分鐘,就決定我再前去,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下了樓,出了門,才一出門,就看到白素的車子疾駛而來,這種橫衝直撞的來勢
,駕車人自然不會是白素。

    車子直衝了過來,我打橫躍開以避來勢,車子才停了下來,幾乎沒有直衝進大門去


    車子停下之後,並沒有立時熄燈,車門打開,白素先下車,她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
,而且全身竟然是濕透的,沾滿了灰,神情狼狽之極。

    接著,白奇偉也出了車子,情形和他妹妹差不了多少,我看了這樣的情形,不禁大
為錯愕,他們是到米端的蠟像院中去的,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副模樣回來?

    更令我驚愕的是,他們兩人的神情,白素帶著無可奈何的悲傷,白奇偉十分惱怒。
我忽然想起,應該還有一個人:藝術大師劉巨呢?

    看他們兩人的神情十分凝重,為了可以使氣氛輕鬆一點,我向白奇偉伸出手去:「
好久不見了,你們幹什麼去了,看起來,什麼地方失火了,你們參加了救火?」

    白素嘆了一聲:「進去再說!」三個人一起走,白奇偉把濕透了的外套剝下來,用
力拋了開去。

    我道:「怎麼,我說錯了什麼?」

    白奇偉眉心打著結:「沒有,你說對了,我們不但救火,而且想在火中救人,不過
,都沒有成功!」

    我陡地一楞:「那個蠟像院……失火了?」

    白奇偉悶哼了一聲:「是,就像多年前的那部恐怖片一樣,祕密快被人發現之時,
就失火燒掉了一切證據。」

    我搖頭:「留下來的錄音帶我全聽了,我認為劉巨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啊,你剛
才說救人?救誰?蠟像院的主人叫米端,救出來了沒有?」

    白奇偉和白素兩人互望著,像是從來也未曾聽到過米端這個名字一樣。

    我忙道:「那個人,就是製作那些人像的人,如果你們已見過那些塑像,一定會承
認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塑像藝術家!」

    白素和白奇偉同時用十分沮喪的聲音回答:「不,我們沒有看到那些人像。」



【第三章:一場事先絕對意想不到的火災】

    他們三個人登上白素的車子之際,心情還是很輕鬆的,至少,白奇偉還在說:「大
師,你懷疑那些人像是真人,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簡直絕無可能。」

    劉巨嘆著氣:「我何嘗不知道,可是當我手摸上去,小刀劃上去的時候,我真感到
它們……是真人,何況還有那……O型的血。」

    白素則並不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在車行幾分鐘之後,她才問:「我們是拍門求見呢
,還是自行入內?」白奇偉笑了起來:「偷進一家蠟像院,有什麼意思,當然是拍門求
見。」白素沒有再表示什麼,事後她說:「當時,我以為那實在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小
題大做,無論用什麼方式進入都是一樣的,為了避免麻煩,自然是正式求見,比較妥當
些。」

    所以,當他們來到了蠟像院建築物的正門,在對街停了車,三個人一起下車,來到
了門口,由於找不到門鈴,所以白奇偉就開始拍門。

    他拍了又拍,拍門的聲響之大,使得過路人盡皆側目。這建築物是一幢相當古舊的
獨立房子,四面都是街道,所以是沒有鄰居的,要不然,白奇偉這樣拍門法,不把四鄰
全都引出來才怪。

    拍了將近十分鐘門而無人應門之後,白奇偉道:「這裏,夜裏怕沒有人留守,如果
裏面的情景,真像劉大師所說的那麼恐怖,只怕也沒有什麼人敢在晚上逗留在裏面,我
們還是自己進去吧。」

    他一面說,一面從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皮包來,打開,裏面有許多小巧而實用的
「夜行人」使用的工具,白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啊,堂堂一個水利工程師
,身邊帶著這種東西幹嘛?」

    白奇偉笑著道:「備而不用,總比沒有的好,現在不是用得上了嗎?」

    白奇偉一面說,一面已使用著那些工具在開鎖了,不消三分鐘,「卡」地一下響,
鎖已被打開,白奇偉作了一個洋洋自得的神情,握著門柄,門是移開去的那一種,他一
下子就將門移開。

    可是才一將門移開,他們三個人,就不禁都楞了一楞,就在門後,站著一個人,白
奇偉在移開門之後,和這個人幾乎面對面的,伸手可及。

    這個人,當時白奇偉並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當然就是米端。不過無論在門後出現
的是什麼人,這種場面也夠尷尬的了。也只有白奇偉那樣性格的人,才會想出這樣的應
付辦法來,他一瞪眼,反倒先發制人,大聲道:「你在門後多久了?我們拍了那麼久門
,你為什麼不開門?」

    一直到這時,甚至連一直極其細心、考慮周到的白素,也還未曾料到會有什麼意外
發生,她聽得白奇偉如此蠻不講理的話,幾乎笑出聲來。

    米端的神情十分陰森,冷冷地道:「你想幹什麼?這裏面,沒有什麼可供偷盜的。


    米端的話,也十分厲害,一下子就咬定了來人心懷不軌,白奇偉哈哈一笑:「我們
像是偷東西的人麼?聽說這裏面的人像極動人,想來參觀一下。」

    米端的聲音冰冷:「外面牆上,有開放時間的告示,明天準時來吧。」

    米端說著,一伸手,已用力將門移上,白奇偉自然不會讓他把門全關上,也一伸手
,拉住了門,語調變軟了些:「我從老遠的地方來,立刻又要趕飛機離開,能不能通融
一下?」

    這時,米端冰冷的回光,已經向白素和劉巨掃來,他的神情更加難看:「不能。」

    白奇偉道:「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令白奇偉想不到的是,米端的氣力十分大,在爭持之間,米端陡然發力關門,白奇
偉要不是縮手縮得快,只怕手指會被大力關上的門夾斷。

    本來明明是自己理虧的,可是這一來,白奇偉也不禁生氣了,他怒叫道:「小心我
放火把你這裏燒掉。」

    門後面沒有反應,白奇偉用力在門上踢著,又衝著門吼叫:「哼,你裏面陳列的,
根本不是什麼蠟像,全是真人,你是蠟像院魔王。」

    白奇偉這樣吼叫,純粹是在無理取鬧了,白素剛在勸他別再鬧下去,卻不料「唰」
地一下,門又移開了一些,令得米端和白奇偉又正面相向。

    米端的神情,極其可怕。

    白奇偉在事後這樣說:「當時,我一看到那個人的神情,真是嚇了老大一跳。他那
種又急又驚又生氣的情形,實實在在,只有一個人心中最大的祕密被人突然叫了出來之
際,才能顯示出來。

    「可是,我叫破了他的什麼祕密呢?總不成他陳列的那些,真的全是活生生的人嗎
?那是不可能的事。

    「在這時候,我身後的劉大師也叫了一句:『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心中沒有鬼,
就讓我們進去看。』我立時大聲附和。」

    米端只是維持著那種可怕的神情看著他們,然後,又重重地將門關上。

    白奇偉「哈」地一聲:「這個人,我看總有點虧心事在做,別怕,他會再開門讓我
們進去的。」

    劉巨道:「不會吧,我看還是硬衝進去。」

    白奇偉又拉了拉門,沒有拉動,就這兩、三句話的功夫,就起了火,火頭冒得好快
,簡直快到不可思議,事先一點徵兆也沒有,火舌已從屋中直竄了起來。

    火勢是那麼突然,也那麼猛烈,幾乎整幢屋子一下子就全被烈火所包圍,白奇偉向
一輛經過的車子大叫:「快去報火警。」

    那輛車子的駕駛人也被那麼猛烈的火勢嚇傻了,駕著車衝了出去,而事實上根本不
必專門有人去報火警,火勢那麼猛,附近所有人全可以看得到,早已有人去報告了,救
火車的嗚嗚聲,已傳了過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其實是可以防止的--如果事先知道它會發生的話。

    但是白素和白奇偉兩人,都料不到會有這樣事發生,這是他們兩人,在事後感到了
極度懊喪的原因。

    白素在事後道:「火一起,由於火勢實在猛,我們都自然而然退了幾步,當時我已
覺得劉巨的神態有異了,他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後退,那時,奇偉在路中心攔車
子,我拉了他一下,他卻一下子甩脫了我的手,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門,門縫中已有濃煙
直冒出來,我又去拉了他一下,誰知道他陡然大叫了一聲--」

    白奇偉恨恨地一頓腳:「我也聽到了他的那聲大叫,他叫道:那些塑像,接著,他
就--」

    白素嘆了一聲:「這時,他就在我的身邊,而我竟未能阻止他,唉,誰知道他竟然
會那麼瘋狂。」

    白奇偉悶哼一聲:「真是瘋狂。」他指著白素:「你也是,他發瘋就讓他去發瘋好
了,你也差一點就賠了進去。」

    白素苦笑一下,望著白奇偉:「你還不是一樣?」

    白奇偉大聲道:「那可大不相同,我是為了你,你卻是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

    白素低聲,皺著眉:「他心中有疑惑,來找我們,也就不是全不相干的人,而且就
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也不能袖手旁觀。」

    在他們兄妹兩人的對話之中,多少已可以知道當時的一些情形了,自然,他們說來
輕描淡寫,實際上的情形,卻驚心動魄之極。

    劉巨在大叫了一聲:「那些塑像」之後,陡然之間,向前疾衝而出,他的動作又快
又突然,白素就在他身邊,卻未能拉住他。

    他衝到了門前,整個人重重撞在門上,真令人難以相信,門本來是很結實的,叫白
奇偉那樣的大漢去撞,也未必撞得穿,可是,劉巨一撞之下,竟然一聲巨響,門被他撞
穿了一個大洞,大蓬濃煙向外冒出來的同時,他整個人已經沒入了濃煙之中。

    白素一見這等情形,一秒鐘也沒有考慮,甚至未曾發出叫喊聲,便已身形一閃,跟
著衝了進去。

    白素衝進去的目的,自然是想將劉巨自火窟之中拉出來。在馬路中心的白奇偉,一
眼看到劉巨和白素兩人,先後衝了進去,大驚之下,也沒有考慮的餘地,也一下就衝了
進去。

    白奇偉最後衝進去,一進去濃煙撲面而來,他立時屏住了氣息,他心中很明白,在
這樣的環境之中,一個像他那樣有冒險經歷的人,至多也只能逗留不超過兩分鐘,在那
兩分鐘之中,還要幾乎停止呼吸才行,若是一個沒有經驗的人,只要吸進一口濃煙,那
就完全沒有生存的希望。

    白奇偉的動作十分快,在滾滾的濃煙之中,他首先看到了白素。白素身形閃動,還
在向內飛撲,他用盡了氣力追了上去,一伸手,就抓住了白素的手臂,白素還想掙扎,
白奇偉已經用了一個轉身,甩著白素,使白素改變了前撲的方向。

    在濃煙密佈之中,他們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面,但是兩人的心意是一樣的,他們都
知道,如果再不撤退,他們一定會葬身在火窟之中。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實在已經沒有可能把劉巨救出來了。

    他們一起又衝了出來,這時候消防車已經趕到,白素立時向消防隊長道:「有人…
…在裏面……有人在裏面,快去救。」

    消防隊長望著陷於一片火海中的建築物,搖著頭,白奇偉大聲道:「給我裝備,我
進去救。」

    消防隊長還沒有回答,火窟中已傳來轟然巨響,一部份建築物倒塌,火頭竄起十幾
尺高,火星亂舞,在濃煙中的火舌,像是無數妖魔一樣,四下亂射。白奇偉和白素也不
禁同時嘆了一聲,無法再堅持消防隊長下令進火窟去救人了。

    他們在火場附近,一直停留到將火救熄才離開,離開的時候,消防隊長向他們道:
「兩位,別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大象,一頭恐龍,在這樣的烈火之中,也不會剩下
什麼了。」

    白素和白奇偉敘述了那場絕對意想不到的火災之後,我立時問:「劉巨是一定葬身
火窟的了?」

    他們都黯然點頭。

    我道:「那麼,米端呢?你們有沒有看到米端離開火場?他放的火,自然是他放的
火。」

    白奇偉道:「他是不是在起火前離開,我們無法確定,可是,他為什麼要放火呢?


    我道:「自然是他不願意劉巨和你們再看到那些塑像的緣故。」

    白素苦笑了一下:「這是說不過去的,他設立蠟像館的目的,就是要人參觀,怎麼
會為了不讓我們看,而放火燒了它呢?」

    白奇偉用力一揮手:「自然是由於如果叫我們看了,就會揭穿他一個巨大的祕密之
故。」

    白奇偉的話一出口,我們三個人都靜了下來,因為我們同時都想到了極其駭人的一
個結論:米端要掩飾的祕密是什麼呢?莫非真是劉巨所說的,那些塑像根本不是塑像,
而是真人?

    但,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米端有什麼方法把真人當作蠟像來陳列,難道他會什麼
妖法或是魔咒?能把人變成石頭或是令人一動不動?

    那真是連進一步設想都沒有可能的怪事!

    我們靜了一會,我才道:「還是先從現實點的方面開始,假設放火的是米端,他用
什麼方法,可以使烈火在不到一分鐘之內發生?」

    白奇偉道:「方法有的是,超過十種。」

    我道:「可是,每一種,都需要十分長時間的準備才行。」

    白奇偉道:「可能他早就準備好的。」

    我苦笑了一下:「這說不過去吧,他精心設立了一個蠟像館,但是卻又隨時準備把
它毀去。」

    白奇偉一揚手:「這種例子有的是,精心培育了一個特務,還不是準備了讓他在一
秒鐘之內就可以自殺成功的毒藥,以防止他洩漏祕密。」

    白素道:「這才是問題的真正所在:這座蠟像館,究竟有什麼祕密呢?」

    當白素問了這個問題之後,他們兩人都向我望來,因為三個人中,只有我進入過那
個蠟像館。可是,我除了覺得整個蠟像館、米端這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之感
外,實在也無法知道它究竟有什麼祕密。

    劉巨的設想,沒有絲毫可以成立的基礎,這樣一個舉世聞名的藝術大師,竟然就這
樣葬身在火窟之中,真是令人感到可惜之極的意外。

    我呆了片刻,才答非所問地道:「不知火場清理的結果怎樣,想探知它的祕密,應
該參加清理火場的工作。」

    白奇偉和白素都表示同意,我略想了一想,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黃堂,請他替我們作
一個安排,黃堂聽了之後,大表興趣:「我才接到報告,說是國際大師級的藝術家劉巨
,在起火後葬身火窟之中了,還有兩個在現場的又是什麼人?」

    我告訴了他,他更是驚訝:「那家蠟像館,我連聽也未曾聽說過,何以會引起那麼
多大人物的注意呢?」

    我嘆了一聲:「我們不是大人物,黃警官,你才是,你能不能替我安排一下?」

    黃堂沉吟了一下:「本來,那是消防局的職責,不過我可以安排,我看清理火場,
到明天才進行,明天一早我們在現場見。」

    我有點意外:「你?」

    黃堂呵呵笑了起來:「有什麼事,能引起你衛斯理的興趣的,我要是不參加一下,
會後悔一輩子。」

    黃堂這個人,和我不是很合得來,但有時還是很有趣的,比起他的前任傑克上校來
,不知好了多少。

    當晚,我們又討論了一會,不得要領,只好各自休息。第二天早上九時,我們已經
到了火災的現場。

    我對於白奇偉對整件事,也有這樣大的興趣,感到有點詫異,問了問他,他樣子十
分神祕地笑了一下:「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雖然他的話中有因,但當時我絕未想到他真正是有他的原因的。

    而且,他這次來找我和白素,原來就是有事的。而我更想不到的是,本來相隔萬里
,全然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竟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白奇偉倒不是不肯說,而是
直到我問他的時候,他也只有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而已。

    當時,我只當白奇偉是在故弄玄虛,所以置之一笑,也沒有再問下去。

    我們到達災場時,警方人員封鎖了現場,黃堂果然在了,正在和幾個消防局的高級
人員和專家閒談。

    他一看到了我們,立時迎了上來,大聲道:「專家已經初步觀察過了,毫無疑問是
縱火,而且是手段十分高明的縱火。」

    他接著,又介紹了那些消防官員和專家,不必詳述他們的名字了,一個專家指著燒
成一片廢墟的災場:「火頭至少有二十處,是同時起火的,沒有使用過炸藥的痕跡,用
來引發大火的像是氣體燃料,那情形等於是有二十支巨大的氫氧吹管,同時向這組舊屋
子吹燃一樣,兩位是目擊者?火勢是不是一下子就到達了高峰?」

    白素答應了一聲:「簡直是在幾秒鐘之內發生的。」

    另一個專家道:「這樣的縱火情形,極其罕見,看來縱火者下定了決心,要在最短
的時間內把一切全都燒去。」

    我問:「沒有發現屍體?」

    那專家嘆了一聲:「幾乎連所有可以熔化的金屬,都已熔化了,哪裏還會有什麼屍
體?這裏本來是一間蠟像館,所有蠟像,自然也都化為氣體了。」

    我忽發奇想:「你說不會有屍體發現,如果有很多人呢?譬如說,超過十個人,也
全都找不到半點痕跡?總有點骨灰剩下的。」

    那專家想了一想,才道:「其實,就算是一個人,要找骨灰,還是可以找得到的,
但是必須在幾百噸的灰燼中慢慢去找,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
所以只好放棄了。」

    我望著災場,在一片遭到烈火肆虐之後,那種滿目焦黑的破壞,真是觸目驚心,要
在那一大片災場之中,找人體被烈火焚燒之後的灰燼,自然是十分困難的,可是我還是
想去碰碰運氣。

    白素和白奇偉顯然也和我一樣心思,我們互望了一眼,我道:「我們可不可以到災
場去看一下?」

    黃堂的神情有點狡猾:「為什麼,衛斯理?」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問,所以我想也不想就道:「劉巨是著名的藝術大師,在出事之
前,他既然來找過我,我自然不想他屍骨無存,哪怕只能找到一小部份骨灰,都是好的
。」

    這個道理,自然冠冕堂皇之極,黃堂眨著眼有點不信,但是也無從反駁。實際上,
這時我只想去災場看一下,至於希望發現什麼,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黃堂和高級消防官交換了一下意見,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我們換上長筒膠靴--進
入火災的災場必須如此,因為救火時積了很多水,而且,火焚後的現場地上什麼都有,
普通鞋子絕不適宜。

    在我們向內走去的時候,我聽得一個專家在說:「縱火者除非是利用遙控裝置來發
動火災的,不然火勢一下子就那麼猛烈,他自己也根本沒有機會可以離開。」

    我向白素和白奇偉望去,白奇偉道:「我也有這樣的感覺,這場火,至少燒死了兩
個人。」

    蠟像院的門口部份,建築物全已坍了下來,我們踏著廢墟向前走著,昨天,我還在
這裏聽米端發表他的議論,前後不超過二十小時,這裏已經變成這樣子了。

    走出了七、八步,白奇偉道:「應該是在這裏,我把你拉住的?」

    白素點頭道:「差不多。」她又向前指了指:「那時,劉巨也不會大遠,至多三公
尺,而且在烈火中,他也不可能再衝出去多遠。」

    我照著白素所指,向前走了三步,那裏是一大堆被燒得支離破碎,不知原來是什麼
物質的東西,一踏上去,就陷下一個深坑,當然無法發現任何殘剩的屍體。

    這時,黃堂也跟了過來,這個人有一種天生的本領,可以知道這場火災之中,一定
包含著什麼神祕的事一樣。我自然也不必瞞他,所以,當他來到了我身邊之後,我道:
「整件事可以說相當神祕,但究竟事情神祕到什麼地步,是什麼性質,我還一無所知,
只能把我經歷過的事實,向你說說。」

    黃堂十分高興:「那太好了,我早就知道,要是一場普通的火,絕不會引起你的注
意的。」

    我面和他向前走去。再向前去,建築物有一大半倒塌,一小半殘存,室內的一切東
西,都不再存在,變成了焦炭和灰燼,但是整個建築的輪廓還在,我一面向前走,一同
和黃堂說著這間蠟像館中的情形,和我參觀時的的感受。

    當我向黃堂敘述經過時,白素和白奇偉正在火場之中小心地勘察,希望可以發現一
點什麼。

    不一會,已經穿過了幾間「陳列室」,來到了那個院子中。昨晚,就在這個院子中
,我和米端說了不少話。黃堂聽得興致盎然:「這個怪人叫米端?我設法去查一下他的
資料,一有就通知你!」

    由他去查一個人的資料,自然方便得多,我點頭表示感謝,他又道:「陳列的人像
……全是真人?這……我看劉巨多半是受了刺激,覺得一個全然不知名的人,藝術造詣
在他之上,所以精神狀態有點不正常了,才會有這樣的推測的。」

    我道:「我也這樣想。」

    我們講了一會,白素和白奇偉也來到了院子,他們手中都拿著一根鐵杖,那是要來
撥開厚厚的灰燼,希望有所發現的。

    到了院子,白奇偉用力將手中的鐵杖拋了開去,神情十分失望:「從來也未曾見過
燒得那麼徹底的一場火,根本一切全成了灰燼,就算沒有變成灰,也全然無法辨認燒剩
的東西原來是什麼。」

    白素道:「這樣的災場,通常如何清理?」

    消防官皺著眉:「通常,都由物主尋回燒剩的東西,但既然沒有什麼剩下,自然由
剷泥機清理,全當垃圾處理了,這建築物的四周,幸而沒有什麼屋子毗鄰,有了天然的
隔火道,不然,只怕會有一場當年芝加哥大火式的巨大災害!」

    黃堂忽然問了一句:「那個米端,就是這幢建築物的業主?」

    我搖頭:「不知道,這也要一併請你查一查了。」


    黃堂自然一口答應,白素道:「在清理災場之際,如果有任何發現的話,請馬上通
知我們一下。」

    黃堂也答應了,又道:「真可惜,我竟然不知道有這個所在,不然,說什麼也要來
參觀一下!」

    災場之行,可以說一點收穫也沒有,臨走時還聽到幾個專家在爭論,說實在不知道
用什麼方法,可以一下子使火勢變得那麼猛烈,就像是每一處地方,都有火頭冒出來一
樣。

    黃堂在和我們分手時,道:「這件事明知十分怪異,你們可有什麼設想?」

    我嘆了一聲:「你知道的幾乎和我們一樣多,你有什麼設想?」

    黃堂搖了搖頭:「無法將之分類,只好等有進一步的資料發現再說。」

    黃堂說「有進一步的資料發現了再說」,當天下午他就有了進一步的資料,而且他
找上門來時,模樣之怪異,真是難以形容,而當他說出了他調查所得的資料時,我們也
為之目瞪口呆,一致認為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可是黃堂卻有許多資料,證明那是真實
的。



【第四章:白奇偉在巴拉那河水利工地上的奇遇】

    黃堂的調查所得,和整個故事,有十分密切的關係,但是卻要緩一步再敘述,因為
在離開火場之後,接著發生的一些事,也和整個故事有密切的關係,那就是我曾提過一
下的,白奇偉前來的原因。當然,我在前面已經說過,當時,沒有人知道白奇偉的遭遇
,是和整件事有著密切的關連的。

    我們上了車。白素就問她的哥哥:「最近,你在什麼地方?」

    白奇偉一到,就遇到了劉巨的來訪,接著就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昨晚臨睡之前,
大家都精神恍惚,所以應該見面之後立刻就問的一個問題,拖到了這時候才問。

    白奇偉答道:「這一年來,我一直在南美、巴西和巴拉圭之間--」白素「啊」地
一聲:「參加巴拉那河水壩的建造工作?」她說了之後,向我笑了一下:「哥哥是水利
工程師,自然對世界各地大規模的水利工程,都比較留意一些。」

    我笑了一下:「巴拉那河水壩,是世界上至今為止最大的水利工程,不必有親人做
水利工程師,也應該留意一下的。」

    當我們在說話的時候,白奇偉忽然嘆了一口氣,白素關心地問:「工程有點問題?


    白奇偉搖了搖頭,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點憂鬱,就打了一個哈哈:「我知道了,
戀愛了,是不是?你早到了應該有心愛的異性的年齡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看她的樣子,是想斥責我胡說八道。可是同時,她又看到白奇偉
並不否認,而且眉宇之間,憂鬱的神情更甚,看來竟是給我說對了,她也不再出聲。

    我本來是隨便說說的,可是如今情形,誰都看得出來,白奇偉一定是有著感情上的
煩惱,所以我倒不便再開玩笑了,只好等他自己說下去。

    白奇偉卻一直不再開口,只是隔上些時,便嘆一口氣,一直到回家,他才長嘆一聲
:「我這次來,就是希望你們兩個,聽聽我的一些遭遇。」

    我和白素連忙道:「當然,有事,總要找自己人商量商量。」

    白奇偉神情有點猶豫:「可能會耽擱你們相當時間--」

    我和白素又不約而同叫了出來:「這是什麼話!」

    白奇偉揮了一下手:「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地方,我也莫名其妙,一個人對自己親
身經歷的事莫名其妙,好像有點說不過去,但事情又確是如此,所以我的話,你們聽來
,也可能莫名其妙。」

    我笑了起來:「怎麼一回事,解釋那麼多幹嘛?快說,我們一定用心聽。」

    白奇偉在沙發上,身子向後靠了一靠,眼望著天花板,又過了好一會,連連吸著一
支煙,直到煙灰長得落了下來,也不覺得。

    他那樣出神,自然是在想該如何說一說他自己的遭遇才好。

    我和白素心中都充滿了疑惑,但也不好去催他。白素知道我心急,就按住了我的手
,示意我不要出聲去打擾他。

    直到他抽完了一支煙,按熄了煙蒂,他才道:「巴拉那河是南美洲第二大河,全長
超過五千公里,僅次於亞馬遜河,我擔任的工作,是要深入它的發源地,去探測它的水
流量,和每年九月,整個河流水減少到近乎枯竭的原因,這是工程未開始前,必須進行
的重要工作……」

    白奇偉的經歷,就是在他和一組水利工程人員、嚮導、當地官員,出發去考察巴拉
那河的源頭開始的。

    巴拉那河發源於巴西高原的東南部,和所有的大河一樣,它的源頭十分複雜,有眾
多的小河流匯集,巴拉那河源頭主要的一條河流,是帕拉奈巴河。整條河,都在高山峻
嶺中流竄,水流十分急,大小瀑布之多,只怕是世界上所有河流之冠。

    整組工作人員大約有五十人,有著最精良的配備,可是每天溯河而上,在崎嶇的山
中行進,每天,也不能超過十公里。有的時候,在斷崖上慢慢移動,聽著下面的河水發
出轟烈的巨響,在急湍地流經峽谷,真是驚心動魄。自然,作為水利工程師,看到了這
種情形,是不會詩興大發的,想到的只是在這些急流之中,蘊藏著不可估計的巨大能量
,如果能夠加以利用,就可以改進幾千萬人的生活。

    白奇偉不是一個合群的人,他的那種特殊的東方人的高傲,也使得其餘的人覺得難
以接近。而且,別人可以離河水遠一點,揀較好走的地方走,他由於要負責測量河水的
流量,流量計必須要放在水中,才能有數據記錄,所以,他要盡量接近河水,才能完成
工作。

    整個工作組中,和他最接近的一個人,是他的助手,一個性格十分開朗的巴西小伙
子,三十歲不到,工作認真,和白奇偉十分談得來,這個小伙子的名字叫李亞。

    那一天,他們整天都在湍急的河邊,向上游走著,離整個工作組相當遠,當天獲得
的資料,十分充足。本來,在下午四時,他們就應該和大隊會合,可是看到前面不遠處
,水勢轟發,有一個不是十分高,但是老遠看去,已是水氣蒸騰,氣勢極猛的一個瀑布
,白奇偉發現這個水流量急驟到了超乎想像的瀑布,竟然在現成的資料之中,沒有它的
記載時,不禁大為訝異,忍不住道:「貴國的河道考察人員是怎麼一回事,這樣的一個
瀑布,怎麼會忽略了過去?」

    當他這樣問的時候,他才發現李亞也盯著那個瀑布看,而且神情十分驚恐,口唇掀
動,像是在喃喃自語。

    由於湍急的河水,發出巨大的聲響,不遠的瀑布,也隱隱傳來轟轟聲,講話都需要
特別提高聲音,才能使對方聽到。這時明知道李亞在喃喃自語,可是白奇偉卻聽不清楚
他在說些什麼。

    李亞的神情極奇特,本來,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在河水洶湧如猛獸的
急灘中,他敢跟著白奇偉,從一堆石塊,跳到遠隔幾公尺的一堆石塊上去。

    白奇偉警告過他不知多少次,說自己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體能上遠遠超越普
通人,所以他能做到的事,不是可以跟著做的,只要一人失足,在那樣兇猛急湍的河流
之中,生存的機會極微。

    可是李亞聽了,卻只是笑嘻嘻,滿不在乎,還說他就是在這條河邊的村落中長大的
,出生第一天就在急流中浸過,水再急,他也可以像急流中的那種身子扁得像紙一樣的
銀魚一般,甚至可以逆流而泳。

    李亞究竟有沒有這種本領,不得而知,因為到那時為止,他並沒有表演的機會。但
是他膽子大,這是可以肯定的了。

    可是這時,他盯著那瀑布,卻現出十分害怕的神情來,白奇偉不明白一個水利工作
者看到了瀑布,為什麼要害怕,所以他走近李亞。

    李亞像是根本未曾留心白奇偉已來到了他的身邊,仍然在自言自語,白奇偉這時已
經聽清楚了,原來他在不斷重複著幾句話:「天,它真的有,它真的會出現,它真的有
,真的會出現。」

    白奇偉忍不住大喝一聲:「你在說什麼?」

    或許是由於白奇偉的呼喝聲太大,也或許是由於李亞本來就處於十分驚怖的狀態之
中,所以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看來更有點失神落魄,他指著那瀑布,聲音發顫:「這…
…是傳說中的……『鬼哭神號』……原來它真是有的,不是什麼古老的傳說,是真的。


    白奇偉仍然莫名其妙,又大聲道:「你再解釋得清楚一點。」

    李亞卻不肯再說什麼了,只是四面張望著,尋路想離開,白奇傳道:「你想幹什麼
?水流量那麼巨大的瀑布,竟然在水利資料上不存在,我們得去好好看一看。」

    一聽得白奇偉這樣說,李亞幾乎沒有跪下來哀求:「求求你,白先生,別過去看,
我們快快歸隊吧,這……本來就是不存在的,資料上自然沒有。」這時,白奇偉又是好
氣,又是好笑,全然不明白李亞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李亞的話,前後矛盾之至,剛才還
在說「真是有的」,現在又說「本來就是不存在」的,還說什麼那是傳說中的「鬼哭神
號」。

    李亞看起來像是神精錯亂一樣,白奇偉用力在他頰上拍了一下:「趁天色還沒有黑
,快和我一起去看看。」

    李亞發出一下十分驚悸的叫聲:「天,不能去,我絕不會去,白先生,你……也請
你不要去。」

    白奇偉這時已經看出,李亞是真正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而感到了極度的驚恐。他
心中充滿了疑惑,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定下神來好好說,理由如果充分,我就
聽你的意見。」

    李亞聽得白奇偉這樣說,簡直如同絕處逢生一樣,他先是大大喘了幾口氣,才道:
「白先生,這個瀑布,平時是不存在的。」

    白奇偉是水利工程師,自然也是河流、水流方面的專家。他完全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瀑布是由水流形成的,如果河水的流量減少,瀑布就會消失,如果處於河流的氾濫期
,那麼,瀑布就會形成,這是一種十分普通的自然現象。

    所以他道:「那又怎樣?」

    李亞看到白奇偉全然不覺得事情的嚴重,又焦急得幾乎哭了起來:「這瀑布……我
是在河邊長大的,從來也沒有見過,只聽得村中的老人說,在這個平日是滴水不流的地
方,如果一旦出現了瀑布,那就是『鬼哭神號』的時刻來臨了。」
    白奇偉仍然不明白:「你提了兩次『鬼哭神號」,那是什麼意思?」

    李亞急速地搖著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奇偉怒道:「是你說的話,你不知道,這像話嗎?」

    李亞分辯著:「我是說,我沒有聽到過,也不想聽,村中的老人說,聽到過『鬼哭
神號』的人,都會瘋掉,我不想變成瘋子,我在童年時,曾見過幾個老瘋子,他們都是
被『鬼哭神號』嚇瘋掉的,這個瀑布出現之後,看到的人,要遠遠離開,不然……成千
上萬的厲鬼,就會發出哭叫聲,聽到的人……就會發瘋。」

    白奇偉本來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這時,由於李亞的神情實在太可憐了,所以他居
然耐著性子,聽李亞斷斷續續,牙齒打顫地說了那麼一大堆話,而聽完之後,他忍不住
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總算弄明白李亞害怕的原因:原來是為了土人村落中一個古老的傳說。

    這個傳說,自然是土人弄不明白何以瀑布忽然會出現而來的,什麼「鬼哭神號」,
多半是大量急湍的流水,流經狹窄的河床時,和岩石碰撞、摩擦所發出來的巨大的聲響
,這種聲響可能十分驚人,自然在傳說中,被渲染誇大為千萬個厲鬼在號哭了。

    當白奇偉哈哈大笑的時候,李亞瞪大了眼睛望著他,白奇偉一面笑著,一面用力拍
了一下他的肩頭。

    白奇偉道:「小子,你現在不是山區裏的土人,你在里約熱內盧上過學,是一個
有現代知識的人。」

    李亞顯然想不出如何回答,他只是拚命搖著頭,樣子看來,又可憐又滑稽。

    白奇偉仍然耐著性子:「像這種自然現象,是水利工程師研究的最好課題,大量的
水流,自何而來,何以消失,弄明白了它的規律,可以作為工程上的重大依據。你不是
立志要做一個好的水利工程師嗎?」

    李亞仍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他居然大聲叫了起來:「我要做一個好工程師,可是
不要做一個瘋子工程師。」

    白奇偉的耐心,到了盡頭,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聲道:「那你就別去,土人始終
是土人,就算得了諾貝爾獎,土人還是土人。」

    白奇偉的話,自然令李亞十分傷心,可是他的心地也真好,哀求地道:「白先生,
你也別去,求求你,去了不會有好結果的。」

    白奇偉根本不理會李亞的哀求,已經開始覓路,向那瀑布的方向前進。他在走出了
一程之後,曾回頭看了一下,看到李亞像是一座雕像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白
奇偉本來還存著希望,以為他終於會跟上來的,如今看情形,李亞是不會過來了。

    白奇偉也不再理會他,繼續向前走著,山間雖然沒有路,但河林旁,總比較平坦,
並不是很難走。他離那瀑布越近,就越覺得那瀑布氣勢之雄偉,絕不在尼加拉瓜、黃果
樹和維多利亞那些著名的瀑布之下。瀑布不會超過十公尺,可是水聲簡直震耳欲聾,大
量的水急瀉而下之際,濺起的浪花,甚至比瀑布的本身還高,真是從來未曾見過的奇觀


    來到臨近,白奇偉開始向上攀去,沒有多久,他就看到了瀑布形成的情形。

    原來上面的河床相當淺,大量河水洶湧而來--白奇偉推測,可能是更上游的山區
上空,忽然下了一場暴雨,導致山洪爆發,所以水流量大增--河水幾乎已淹上了岸,
在許多小缺口處,爭相瀉出來,像是無數條流竄飛舞的銀蛇。

    而恰好有一個大缺口,河水自然急瀉而出,所以就形成了那個大瀑布。

    山區上空暴雨的機會可能不多,平日,山洪不來,河水流量少,水不會從那個缺口
溢出來,自然就不會有什麼瀑布了。

    看到了這種情形,白奇偉心中把李亞罵了好多遍,他沿著河岸,向前又走出了一程
,站在河的對面,看著奔瀉而下的急流。

    他一面觀察地形,心中作了打算,明天,要設法弄一架直升機來,去勘察一下那麼
大流量的水,究竟是怎樣形成的。

    白奇偉看得十分出神,當他陡然之間,看到河水上泛起一片金光之際,他才知道,
夕陽已經西沉,那是晚霞的反映。

    在山區中,太陽一下山,黑暗來得特別快。白奇偉心中叫了一下槽糕,他無法和工
作組會合,看來只好在這裏找個地方度過一宵了。

    白奇偉有豐富的野外生活經驗,在河邊度過一宵,並不算什麼,他先打量了一下周
圍的環境,又沿河走出了一段路,那裏是一個碎石灘,長著一簇一簇的灌木,白奇偉在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已經利用那些灌木的樹枝,燃起了一堆篝火,然後,他把外套翻
過來,攤平,鋪在地上,他就在篝火旁坐下,坐了下來,嚼著乾糧,又用水壺舀了河水
來飲,河水竟然十分清冽可口。

    他在夜色中,觀賞著河流的壯觀景色,又打了一會坐,以消磨時間。到午夜時分,
他才把篝火加大,估計至少可以燃燒一小時之上,他才躺了下來。轟隆的河水聲,很有
催眠作用,不多久,他就睡著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就突然醒了過來。他是被驚醒的,可是情形十分奇特。通常,一
個人在熟睡之中被驚醒,總是由於周圍發生了什麼聲響,才會醒來的。但那時,白奇偉
的情形,卻恰好相反,他是由於四周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才驚醒的。

    當他醒過來之際,什麼聲音也聽不到,靜到極點,以致白奇偉在一剎那間,根本不
知道自己已經醒了過來,還以為是進入了一個夢境之中。但一個人是睡是醒,畢竟是十
分容易弄清楚的,當白奇偉確定他已醒了之後,一時之間,他又不能確定自己是在什麼
地方,因為入睡之前的轟轟隆隆的水聲,和醒過來之後的寂靜,實在是相去太遠了。他
坐起身,睜開眼,至少在半分鐘之後,才肯定自己仍然在河邊,就是不久之前入睡的地
方。

    這時,篝火也已熄滅了,只剩下一堆暗紅色的灰燼,在無聲地燃燒著,連輕微的「
啪啪」聲都沒有。白奇偉大惑不解,那麼猛烈的水聲,到哪裏去了?他一躍而起,就已
經有了答案,那道瀑布已經不見了。河水顯著降低,而且,水勢也變得極緩慢,緩慢到
在夜色中,河水看起來像是靜止的一樣。

    河水不應該靜止,一定在流著,可是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種情形,真是奇特極了,白奇偉佇立了一會,想起李亞曾告訴他,這道瀑布,被
土人稱為「鬼哭神號」,說什麼會發出千萬個厲鬼的號哭聲,那真是無稽到了極點,習
慣於野外生活的白奇偉,也從來未有過如此寂靜的經歷過。

    他深深吸著氣,點燃了一支煙,才吸了一口,就楞呆地向前望去。

    吸引他向前望去的原因,並不是前面有了什麼他可以看到的東西,而是前面突然傳
來了一下慘叫聲。

    在寂靜中聽到了那一下慘叫聲,令白奇偉遍體生寒,夾著煙的手指,不由自主發起
抖來。

    那一下叫聲,是真正的慘叫聲,而且,顯然是由人發出來的,別的動物決計不可能
發出如此充滿了悲慘,令聽到的人,也不由自主劇烈發抖的聲音來的。

    那一下呼叫聲,其實並不強烈,只是悲慘。像是發出叫聲的人,本來是在竭力抑制
自己,不使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來,準備默默承受著痛苦的。可是也許是他心中的痛苦太
強烈了,無論他怎麼控制,也無可避免地爆發了出來,那不是他在呼叫,而是悲慘和痛
苦自然的爆發。

    慘叫聲拖曳得相當長,餘音越來越低,但是給聽到的人所帶來的震撼,卻更加強烈


    白奇偉想再吸一口煙,鎮定一下自己,可是他的手抖得如此之甚,以致他竟然沒有
法子把煙放進口中。

    而且,一時之間,他除了泥塑木雕一樣,站在那裏發抖之外,簡直什麼也不能做。
他只是不斷地在心中重複著幾句話:「天,別讓我再聽到一次這樣的慘叫聲,別再讓我
聽到,這樣的慘叫聲,多聽幾次,人會瘋掉。」

    當他在這樣祈求之際,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李亞說過的一切:聽到「鬼哭神號」的人
會變瘋子。

    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而就在這時,慘叫聲又傳了過來。這一
次,是連續的慘叫聲,由於慘叫聲是這樣的撕心裂肺,他根本分不出發出呼叫聲的人是
男是女,甚至也無法判定是一個人在叫,還是好些人一起在叫。

    那種連續的慘叫聲,使得白奇偉不但全身發顫,而且感到了生理上的真正痛楚,慘
呼者的痛苦,似乎傳染到了他的身上,使他的心口一陣刺痛,身子也跟著搖晃起來,他
若不是有相當強的自制力,這時,實在忍不住也要張口大叫,去發洩他心中的,本來不
應該存在,但是卻在慘叫聲中向他襲來的痛苦。

    他的思緒亂到了極點,他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李亞所說的
話。這種慘叫聲,稱之為「鬼哭神號」,或是形容為千百個厲鬼的號哭,絕不為過。

    在雜亂的思潮之中,白奇偉在那時,忽然又想到:這是什麼祕密武器?聲波可以殺
人,這是早有定論的事,但是這種充滿了絕望、痛苦、悲慘的呼叫聲,可以震動聽到的
人的每一根神經,比任何高頻率的音波或低頻率音波,具有更大的殺傷力。

    因為在這種叫聲中,充塞著人類的感情,可以使人在感情上受到感染。真難想像,
如果在戰場上,只讓對方的士兵聽到這樣的叫聲,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是不是有什麼機構,正在這裏祕密進行這種祕密武器的試驗呢?

    白奇偉那時思緒極亂,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顯然忘記了李亞曾說過,那是一
個「古老的傳說」,不知有多少年了。

    但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當時卻使白奇偉比較鎮定了一些。在全然無可解釋的處
境之中,感到了莫大的震驚的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些雖然沒有根據,但卻可以設想一下
的假設,就會像是一個將要溺死的人,忽然抓到了一片浮木一樣,多少可以起點作用。

    白奇偉當時的情形,就是那樣。

    這時,各種不同的慘叫聲,仍然像是利鋸一樣,在剉鋸著他每一根神經,有的慘叫
聲尖厲,有的悶鬱,有的伴著呻吟,有的和著喘息,每一下慘叫聲。都送發著無窮無盡
的痛苦悲哀,也送發著憤怒和絕望。間或,在慘叫聲中,還夾雜著呼叫聲,似乎用各種
各樣的語言在叫喊著。也不是十分聽得清楚。

    但是,白奇偉終於聽清楚了其中的一句,那是用中國黃河以北的語言叫出來的:

    「冤枉啊!」

    雖然只有三個字,而且是極普通的三個字,可是,也是驚天動地的三個字!

    冤枉啊!一個人為了他根本未曾做過的事,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付出代價是什麼?
極有可能是家破人亡,極有可能是在酷刑之中死亡。

    冤枉啊!用其他的語言在叫出來的,是不是也在訴說他們心中的冤屈呢?是不是人
類自有文明生活以來,所有的冤屈,全都化成了聲音,在這裏發了出來?

    白奇偉大口喘著氣,聽到了這種連續不斷的慘叫聲會令人發瘋,他對於這一點,再
無懷疑,他竭力使自己鎮定,畢竟他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在鎮定心神這方面的能
力,超人一等。

    夜間本來相當冷,可是這時,他卻已經滿頭是汗,冷汗還在他的背脊上任意肆虐,
使他感到背上像是爬滿了冰冷的、有著無數隻腳的怪蟲。

    不知過了多久,在那麼可怕的慘叫聲中,他的鎮定,在極艱難的情形之下,一點一
滴增加,終於使他可以轉動了一下頸子--這是他聽到第一下慘叫聲之後的第一個動作


    他轉動了一下頸子,使他自己面對呼叫聲的來源。他發現,所有的慘叫聲,全是自
河岸的那個大缺口下面傳出來的。也就是說,是從他入睡之前那個大瀑布流瀉處傳出來
的。

    他甚至還不是正面對著慘叫聲,已經感到這樣的震動了!他真不敢想象,如果正面
對著慘叫聲的來源,他這時會怎麼樣。

    那個缺口的一邊,推想起來,應該是十公尺高下的一處斷崖。

    何以在那斷崖上,會有那麼可怕的聲音發出來?有多少人在那邊?看來至少有好幾
十個人。還是那裏根本是地獄的一個缺口,把在地獄中厲鬼的呼叫聲洩了出來?

    慘叫聲是來自地獄的?還是來自人間?這樣的痛苦悲慘,應該是來自人的內心。惟
有來自人內心的慘痛的呼叫聲,才能使聽到的另一個人,也感到人類共通感情上的共嗚


    白奇偉當時,不但思緒極亂,而且,行動上,也有著不受控制的現象,他不住地揮
著手,喉際不由自主發出「咯咯」的聲響,甚至於在無意識地喃喃自語:「別叫了,別
叫了,求求你們,別叫了,究竟人類內心的痛苦有多深,全都給你們叫出來了,別叫了
,別叫了。」

    在開始的時候,他還只是在喃喃地說著,但是不多久,他雖然在竭力抑制著,但是
在情緒上,還是無可避免地受到了感染,他也變得大叫了起來,他叫的是:「別叫了,
別叫了。」

    而且,他也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叫聲之中,雖然痛苦絕望悲慘憤怒的成分,不如那
些慘叫聲之甚,但是也足以令他自己感到震驚,而冒出更多的冷汗來。

    這時,白奇偉的神智,還保持著清醒,他清楚地知道,這種情形,就像是面對著強
有力的催眠一樣,現在還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力與之對抗,時間越久,對自己就越是不利
,最後,自己的情緒,一定會完全被控制,而完全失去了自己,那麼,照李亞的說法,
就是變成了瘋子。

    白奇偉想控制自己不要叫,可是他卻做不到,他雙手緊緊摀住了耳朵,不斷彈跳著
,一點用處也沒有,慘叫聲還是一下又一下,利鑽一樣地,自他身上每一個毛孔之中鑽
進來。

    他真的不知自己還能支持多久,他的一生之中,不知曾經歷過多少驚險,但這是真
正使他感到了徹骨的恐懼的一次,他甚至全然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什麼也沒有,
只有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又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聲音,那麼可怕的,由人類的發聲器官
所發出來的聲音。

    又過了沒多久,白奇偉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再叫「別叫了」,但是他還是
在叫著,他叫著白素的名字,叫著我的名字,是因為這種怪異莫名的情形,使他想起了
我的許多怪異的經歷,下意識認為那可以對抗一下之故。

    他實在無法知道究竟時間過了多久,就在他感到自己整個人快要崩潰,快要虛脫,
再也支持不下去之際,突然之間,在一下比起已經叫過的慘叫聲,更要可怕許多的呼叫
聲之後,一切全靜了下來。而那最後的一下呼叫聲,卻令得白奇偉被震撼得再也站不住


    他一下子跌倒在地,身體也因為那一下可怕的呼叫聲,而發生了劇烈的抽搐,變得
整個人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一直等到那最後一下慘叫聲完全消失,白奇偉才像死裏逃生一樣,把他緊縮成一團
的身子,慢慢舒展了開來,每一下動作,他的骨節都發出「格格」的聲響來。

    當他終於伸直了身子,慢慢站起來之後,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這時他才想到,
剛才如果在聽到第一下慘叫聲之後,就遠遠逃開去,那或者可以不必多受後來的苦楚。

    可是,由於第一下慘叫聲一傳入耳中,就造成了巨大的震驚,他當時絕未曾想到這
一點,而且,在那麼寂靜的黑夜中,他就算逃出去十公里,只怕也一樣可以聽得到那種
叫聲,黑夜,山路崎嶇,他又能逃出去多遠?

    他勉力定了定神,剛才幾乎被摧毀殆盡的勇氣和膽量,又漸漸恢復了過來。而當他
幾乎恢復正常之際,他的好奇心也隨之增加。這時,對他來說,為什麼這道河流的水流
量,一下子那麼平靜,一下子又如此洶湧,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種如此可怕,如此震撼人心,如此陷於瘋狂一般的痛苦,如此發自內
心絕望的慘叫聲,是從什麼地方傳出來的?

    他決定過去察看一下究竟,那個曾是大瀑布的河岸上的缺口就在對面,他只要涉水
過河,就可以到達那個有聲音發出來的斷崖了。

    而河水看起來十分淺,可以看到河底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而且,天色也已漸漸明
亮了,光亮會使人的勇氣,更加增加。

    白奇偉考慮了沒有多久,當第一線曙光,使得平靜的河水,反映出閃光之際,他已
經選擇了一處河床看來十分平坦的地方下了水。

    白奇偉一直在敘述著,從他一開始講述起,我和白素都沒有發出任何問題去打擾他
。但是當他講到他開始涉水過河,去查看那種慘叫聲的來源之際,我揚了揚手,道:「
等一等再說。」

    白奇偉停了下來,我做著一些沒有意義的手勢,那是由於我思緒十分紊亂之故。

    白奇偉在敘述著的事,本來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那是他的經歷,不是我的經
歷。

    可是,當他講到,他聽到了那種慘叫聲之後的感受和反應,我卻有十分熟悉的感覺
。非但十分熟悉,而且簡直感同身受,彷彿我也曾聽到過這樣的經歷。

    然而,我又實實在在未曾有過和白奇偉同樣的經歷,為什麼我會對一個未曾經歷過
的情景,會有那樣熟悉的感覺呢?

    這實在太怪了,我必須靜下來想一想,所以才打斷了白奇偉的敘述。

    但是靜寂足足維持了三、五分鐘,我仍是一片紊亂,不得要領。白素低聲問:「你
在想什麼?」

    我搖頭苦笑:「不知道,我只覺得,奇偉提及那種充滿絕望悲痛的慘叫聲時,我…
…好像也曾聽到過,可是又不能肯定。」

    白素和白奇偉兩人互望著,顯然他們不明白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事實上,別說他
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已在說些什麼,一切,包括我的思緒,似乎都在一種十分恍惚
模糊的境地下進行的一樣,有著不可思議的怪異。

    我又想了一會,仍然抓不住中心,只好嘆了一聲:「請再說下去。」

    白奇偉對我的話卻有了興趣:「你好像也曾聽到過這樣的慘叫聲?我想這是不可能
的,如果你曾聽到過,那一定是你畢生難忘的印象,而不可能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

    我道:「是啊,這正是奇怪之處,或許是你的形容太生動了,引起了我某種聯想,
所以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這種情形--」

    當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我還是遲遲疑疑,絕對沒有什麼肯定的見解的。

    可是當我說到了「聯想」之時,陡然之間,像是有一股極強的光線劃破了黑暗一樣
,在我心底一直是朦朦朧朧的那種感覺,也在那一霎間,變得清晰無比:我知道為什麼
我在聽了白奇偉的敘述之後,會有似曾相聞,甚至感同身受的感覺了。

    那蠟像院。

    當我一想通了這一點,我整個人向上直跳了起來。這種突如其來的行動,把白素和
白奇偉兩人,嚇了一大跳。

    我顯得十分激動:「那蠟像院,那四間陳列室中陳列的人像……」

    白奇偉仍然疑惑:「那和我的遭遇,有什麼關係?」

    我定了定神:「當時,我在參觀那些人像之際,受到極大的震撼,我覺得那些人像
在面臨這樣巨大的悲痛之時,是應該會發出撕心裂肺、驚天動地的呼叫聲來的。」

    白素最早明白了我的意思:「當然,陳列室中是寂靜無聲的。」

    我用力點頭:「雖然當時陳列室中沒有聲音,但是看到了陳列出來的景象,內心深
處,像是隱隱感到受苦難的人所發出的慘叫聲。所以,奇偉一說,我就有熟悉的感覺。
奇偉聽到的慘叫,正是--」

    我一口氣講到這裏,就再也講不下去了。

    本來,我想說,白奇偉聽到的慘叫聲,正是那蠟像院中陳列的人像所發出來的。

    但是這種話之荒誕和不可能,簡直已到了極點。

    第一,蠟像是不會發出聲音來的。

    第二,就算蠟像會發出慘叫聲來,何以聲音會在遠在幾萬公里之外的巴西被聽到?

    白素和白奇偉明顯知道我止住了沒有說出口來的話是什麼,所以他們不約而同搖著
頭,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吸了一口氣:「當然,那不可能,但是兩者之間,卻不能否認有一定的聯繫。」

    白素糾正了一下我的說法:「你只能說,蠟像院是通過人的視覺,使人的心靈受到
極大的震撼,受到無窮無盡,極度悲苦的感染。而大哥的經歷,是通過了人的聽覺,達
到同樣的震撼。」

    我「嗯」地一聲:「正是這樣。這種行動,總是由什麼人在主持的,他們之間,我
想極有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聯繫。」

    當我在這樣講的時候,由於心情的緊張和興奮,聲音急促而嘶啞。我感到那怪異的
蠟像院,既然推測到可能和幾萬里之外的怪聲有關連,那麼,整件事牽涉的範圍之廣,
規模之大,縱橫距離之長遠,可能遠遠超乎我們所能設想的之上。

    也就是說,那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樁大得不可思議的大事,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
那是什麼的大事,但只要肯定了這一點,也足以令人悠然神往的了。

    白素最了解我的心思,看到了我那種興奮刺激的神情,瞪了我一眼:「你提及一定
有人在主持這種事,假設蠟像院的一切,全是由那個叫米端的人在主持的,那麼--」

    她講到這裏,轉問白奇偉:「大哥是不是也發現了什麼主持者呢?」

    白奇偉雙手托著頭,不言不語。

    剛才,我在提出了我的想法時,他也和我一樣感到興奮和刺激,可是這時,他的神
態卻又使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白奇偉仍然維持著沉思的姿勢,開口說話:「水很冷,河底的鵝卵石也
很滑,要涉水過河,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

    水很冷,河底的鵝卵石也很滑,要涉水過河,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但是白奇偉
還是一步一步,向對岸走去,來到河中心部份時,河水已到他的腰際。

    這時,他什麼也不想,根本不去考慮如果河水一下子又變得湍急起來時,他會有什
麼結果,他想到的只是一點:要把那些慘叫聲的來源,探究出來。

    那種慘叫聲,曾經如此折磨過他,他非要找出它的來源不可。

    他大約花了半小時,才拖著濕淋淋的身子--在水最深的時候,他幾乎滑跌了兩次
,全身也就因此透濕了--走上了對面的河岸。

    白奇偉是在那個大缺口的邊緣上岸的,一上岸,向下看去,就看到那裏的確是一片
直上直下的斷崖,而在那個大缺口之下的斷崖上,有著一個相當大的山洞。

    斷崖不過十公尺上下的高度,那呈不規則圓形的洞口,直徑至少有八公尺。

    慘叫聲當然是從這個山洞之中傳出來的,有了這一個發現,白奇偉自然十分興奮。
當他昨天面對著這面斷崖時,他是看不到這個山洞的,因為自缺口處奔瀉而下的瀑布,
把這個山洞整個遮住了。

    白奇偉立即想到的是,這樣的地理環境,倒很有點像「西遊記」中的水濂洞--一
道大瀑布,遮住了瀑布後面斷崖的山洞。

    他約略審視了一下地形,開始向下走去。當瀑布存在的時候,斷崖下也是一條洶湧
的河流,但這時瀑布已然消失,下面也成了一個淺灘,他輕而易舉,就來到了那個大洞
的洞口前。

    這時他心中也不免感到了恐懼。那麼可怕的慘叫聲,如果這時突然從洞中傳了出來
,那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應付得了。

    雖然這時四周圍都十分安靜,山洞之中,更不像會有任何聲音發出來。但是昨晚,
在第一下慘叫聲入耳之前,何嘗不是極度的寂靜?

    想起昨晚的經歷,白奇偉實在心有餘悸,他不敢貿然進去,而向位於這種荒僻地區
的一個山洞,問「有人嗎」,那也近乎滑稽。所以,他拾起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向
山洞內用力拋了出去。

    當他拋出石頭之後,他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屏住了氣息,集中精神,準備應付最
可怕的變化。

    石頭拋進了山洞,他聽到了石頭落地的聲音,那一下聲響在山洞中激起了回音,傳
了出來,聲音十分響亮,使得他有點吃驚。但是聲音很快就靜了下來,再也沒有異聲傳
出來。白奇偉由於事情實在太詭異,所以他行事也特別小心,連向洞內拋擲了三塊石頭
,又等了半晌,仍然沒有異狀,他才面對著洞口,吸了一口氣,開亮了隨身所帶的強力
電筒,向山洞內走去。他一生之中,曾有過不少冒險的經歷,但和這時他向山洞內走去
,步步驚心的情形相比較,自然全是不足道的遊戲了。他走進山洞之後不久,在強力的
手電筒光芒的照耀之下,就已經明瞭了何以石塊拋進山洞之後,傳出來的回聲會異常響
亮的原因了。原來那山洞的形狀十分奇特,他一進去之後,就覺得自己是向著一個斜面
在前進,山洞自入口處起,向山深處伸展,上下左右都在向內收縮。這種情形如果不變
的話,那麼整個山洞的形狀,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圓錐形,而這種形狀,是最有利於聲
波的遠傳的,所有的傳聲筒,和早期的發音喇叭,以及樂器中的喇叭全是根據這種形狀
來設計的。

    那也就是說,如果在這個山洞的最深處,有聲音發出來的話,就可以通過這個天然
的傳聲形狀,傳出極遠去。

    他昨晚在對岸聽到的那種慘叫聲,是不是由這個山洞的極深處傳來的呢?

    一想到這一點,白奇偉又有遍體生寒之感。因為這時,他已經走進了山洞,在山洞
深處,如果突然有這種慘叫聲傳出來,加上山洞四壁的回音,情形一定比昨晚還要恐怖
幾十倍。

    好幾次,他幾乎想在沒有什麼變故發生,可以全身而退時,急急轉身離開,可是他
畢竟是一個十分勇敢的人,儘管心頭的恐懼,在一分一分地積聚,可是他還是一步一步
向前走著。

    在他才一進山洞之際,就已經感到那山洞的四壁相當平滑,並不如一般山洞那樣怪
石嶙峋。這種平滑,甚至給人以這個山洞是人工開鑿出來的感覺。

    白奇偉在事後,對於自己能在這樣的情形下,仍然堅定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儘管
起了好多次退縮的念頭,但絕未付諸行動這一點,也感到相當程度的驕傲。

    他是數著步數走進去的,在一百五十步之後,電筒的光芒,已照到了山洞的盡頭。

    由於山洞是圓錐形,一直在向內縮小的,所以到了山洞的盡頭時,白奇偉的頭,已
幾乎可以碰到頂上的山壁了。盡頭處,是一塊看來十分平整的石壁,除非能穿壁而過,
不然,再無去路。而一路行來,也沒有什麼別的發現。

    這使得白奇偉有相當程度的失望,因為看來,這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山洞,那些慘
叫聲是不是由這個山洞傳出來的,也是疑問。

    在山洞中既然沒有發現,再逗留下去,自然也沒有意義了。他轉過身來,背靠著盡
頭處的石壁。在這時,他面對著洞口可以看到洞口的光亮,整個人如同置身在一個巨大
的傳聲筒之中一樣。

    這種情形,令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這時忽然大叫一聲,聲音不知道可傳出多遠?

    他是一個想到就做的人,一想到,立時吸了一口氣,張口大叫了一聲。

    他已預期到了自己的叫喊聲,會激起巨大的回聲,可是也絕料不到,回聲的反應,
竟是如此之猛烈,剎那之間,像是有千百個人,立即跟著他在大叫一樣,回聲的激盪,
甚至使他的身子有了搖擺震動的感覺。

    在山洞之中的回聲,漸漸靜下來之際,他還彷彿可以聽到自己剛才那一下叫聲,正
在遠遠向著山洞口外,傳了開去。

    白奇偉等到所有的聲音全都靜下來之際,才吁了一口氣,他不敢也不想再試第二次
了。

    這時,他仍然是緊貼著盡頭處的石壁站著的,後腦靠在石壁上,就在他準備起步,
走出山洞去的那一剎那,他突然聽見,在他的腦後,傳來了一下低低的、幽幽的女性嘆
息聲!

    那只是極輕的一下嘆息聲,可是白奇偉聽到了之後,所受到的震盪之大,真是無與
倫比!

    他整個人陡地向上彈跳了起來,山洞在盡頭處,不會比他的身體高多少,這一跳,
使得他的頭頂重重撞在洞頂之上。這一下撞擊,使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幾乎昏了過去。

    而就在這時,他又聽到洞口處有聲音傳了過來,是有人在叫他:「白先生,你在哪
裏?剛才我聽見你的叫聲,你在哪裏?」

    白奇偉在頭上奇痛無比,甚至思緒也未能集中之際,依稀辨出,那是李亞在叫他。
他這時也來不及回答,剛才那一下幽幽的嘆息聲,實在太令人震驚了,他陡然一個轉身
,先後退了一步,才用電筒向前照去。

    前面,依然是一片山壁,剛才那一下嘆息聲,難道竟是透過了山壁傳過來的?他用
力在面前的山壁上踢了幾下,發出的聲音是堅實的。這時,白奇偉真是疑惑之極,難道
剛才聽到的那一聲嘆息聲,竟然是自己的幻覺?那實在不可能,因為那嘆息聲雖然低,
卻可以肯定,是由一個女人發出來的,嘆息聲倒並不悲苦,而只是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落
寞,像是一個心境寂寞至極的人所發出來的。那怎可能是幻覺?幻覺怎能給人如此深切
的感受?

    不是幻覺,就一定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發出這下嘆息聲的了。

    先別問這個人是什麼人,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在什麼地方?

    白奇偉的氣息,不由自主急促起來,這時,洞口又傳來了李亞的聲音:「白先生,
你在山洞之中?我不敢進來,請你快出來。」

    李亞的叫聲,再加上山洞中轟轟的回聲,使得白奇偉心中十分焦躁,他先向洞口回
了一句:「你別再叫,我立刻就出來。」

    等到他的聲音和李亞的聲音,全都靜了下來之後,白奇偉才定了定神,向著洞壁,
用十分低沉的聲音道:「我剛才明明聽到了你的嘆息聲,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也不知
道你在幹什麼,更不知道你在哪裏,但是我真心誠意,請你和我接觸。」

    他講了那番話之後,等了一會,才又道:「用你認為適合的任何方式,和我接觸。


    他又等了一會,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只好嘆了一聲:「如果昨晚我聽到的那些
呼叫聲和你有關,那你一定是最了解人類痛苦的人,請考慮我的提議。」

    他又耐心地等了十分鐘,山洞之中,除了他自己急速的喘息聲之外,一點別的聲音
也沒有。

    白奇偉轉過身去,看到山洞口影影綽綽,像是有人影在晃動,那自然是正在等他出
洞的李亞了。

    白奇偉心中十分混亂,當他開始向外走去的時候,他還在想,一定要再進這個山洞
來探索一番,自然不是空手進來,而是要攜帶各種可能的工具,例如,那幅山洞盡頭處
的石壁,就值得鑽開來看看,後面是不是有人躲著。

    他甚至也想到過,那一下嘆息聲,會不會根本是石頭所發出來的?傳說中,有一些
石頭會發出聲音,墨西哥一處沙漠之中,有著名的「哭泣的石塊」,會發出類似嗚咽的
聲音。埃及著名的「孟能巨人」,就是石頭鑿成的,據說是會說話的石像,在記載之中
,甚至有說它會哼出小調來的。

    白奇偉在雜亂的思緒之中,步出了洞口,早已是陽光普照了,他看到李亞以一種十
分訝異、駭然的神情,望定了他。

    白奇偉先開口道:「別這樣盯著我,我並沒有變成瘋子。」

    李亞有點結結巴巴:「白先生……你昨天晚上,沒有聽到……鬼哭神號的聲音?」

    李亞的話,喚醒了白奇偉昨晚那可怕經歷的回憶,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聽
到了,那真會使人發瘋,幸而我支持下來了。你……也聽到了?」

    李亞的神情,有點慚愧:「我深信……會有可怕的鬼哭神號聲,所以在和大隊會合
之後,我竭力主張儘可能遠遠離開,我們紮營在……至少十公里之外,可是……也還是
隱約聽到了異聲……好些人都心驚肉跳,我們要燃著了大堆篝火,大聲唱歌、舞蹈、喝
酒,來對抗這種異樣可怖的聲音,白先生,你--」

    白奇偉苦笑了一下,指著那洞口:「你早知道這種聲音是從這個山洞中發出來的?


    李亞道:「我不能確定,傳說是這樣講,所以,從來也沒有人敢走進這個山洞去,
白先生,你真大膽,今天天沒亮我就來找你,聽到像是你的聲音從山洞中傳出來,白先
生……快走吧。」

    白奇偉定了定神,心想叫李亞幫忙,是不可能的了,其餘人也未必肯參加,還是自
己獨力進行的好,在未曾有新的行動之前,最好對那種「傳說」,再有進一步的了解。
他本來對李亞口中的傳說,是一點也不相信的,但有了昨晚和剛才的經歷之後,他的觀
念完全改變了。

    當他要求李亞再詳細告訴他有關傳說的一切時,李亞卻沒有什麼更大的補充,只是
道:「每當這裏出現瀑布之後,就會有可怕的鬼哭神號聲傳出,時間不一定,或者十年
八年一次,或者三、五十年一次。」

    白奇偉道:「從來也沒有人進洞去探索一下?」李亞叫了起來:「我的天,除了你
之外,我們連想也不敢想一下。」

    白奇偉道:「我剛才在山洞中停留了不少時間……有了一點小發現,還需要進一步
探索,你回大隊去,幫我弄點工具來。」

    李亞用駭然之極的眼光望著白奇偉,顫聲道:「白先生,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別…
…去觸犯鬼神。」

    白奇偉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喝道:「照我的話去做,我要一部發電機
、一個風鑽、一台錄音機,還要……」

    白奇偉陸續地說出了他要的東西:「你告訴隊裏,我可能在這裏耽擱幾天,會趕上
大隊的。」

    李亞雖然答應著,但神情還是極度遲疑,白奇偉一再要他走,他才留下了一些食物
離去。

    李亞離去之後,白奇偉在洞口,狼吞虎嚥地把食物吞下肚去,他其實一點食慾也沒
有,進食只為了維持足夠的體力而已。

    他一直面對山洞坐著,這時,他已經有一種莫名的第六感,感到在那山洞之中,隨
時可能有人走出來,這是一種十分虛幻的感覺,當時他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連他自己
也說不上來。

    在等待李亞再回來的期間,他又進了那山洞兩次,一直來到盡頭,伸手拍打著那塊
石壁,然後又退出來等李亞來。李亞在三小時之後,才帶了幾個人,把白奇偉所要的東
西送了來。

    李亞仍然以十分憂慮的神情望著白奇偉,白奇偉又好氣又好笑,指著那山洞:「這
山洞不會超過二百公尺深,裏面乾淨得很,什麼也沒有。」

    李亞有他自己的看法:「既然什麼也沒有,還有什麼可以探索的?」

    白奇偉道:「山洞盡頭處,好像有點……古怪,我想鑽開一點看看。」

    李亞面如土色,又望了白奇偉半晌,想來他知道再勸也沒有用,所以長嘆一聲:「
白先生,多保重。」

    那幾個搬運東西來的,全是僱用的當地土人,那些人說什麼也不肯走近山洞口,離
洞口至少還有三十公尺,就把所有的東西放了下來,然後,像是背後有一群馬蜂在追逐
一樣,奔了開去,奔出了老遠,才停了下來,遠遠看著。

    白奇偉走向他們,想問問他們這個山洞的情形,可是所有的土人,只是神情駭然地
搖頭,沒有一個肯說一句話的,弄得白奇偉有點啼笑皆非。

    靠著李亞的幫忙,把搬來的東西,全都移到了洞口,李亞帶著人離去,白奇偉先發
動了發電機,然後接上了有相當長電線的一盞強烈射燈,推著射燈的支架,把射燈推進
山洞去。

    那射燈的光芒,極其強烈,比起手電筒來,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山洞之中,登時大
放光明,他又帶了電鑽進去,一直來到了將近山洞的盡頭處。

    白奇偉才固定了射燈,射向盡頭處的那塊石壁,然後,雙手托起了電鑽,對準了那
塊石壁。

    他已經預料到,電鑽一開動,發出的聲響,在這種形狀的山洞之中,一定會發出震
耳欲聾的回聲,所以他也已早有了心理準備,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在他的手指準備
按下電鑽的啟動掣之際,忽然,在他的身後,又傳來一下低低的嘆息聲。

    必須把白奇偉這時在山洞中的情形,寫得詳細一些,才會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有較
有條理的了解。

    白奇偉這時,是面對著山洞盡頭處的石壁的,射燈的光芒,在他身後大約二十公尺
處向前射來,使他可以把那塊石壁,看得清清楚楚。

    而那下嘆息聲,在他的身後傳來,和他第一次聽到同樣的嘆息聲時,處境有點不同


    (他一聽到那聲低低的嘆息聲,立即就可以肯定兩聲嘆息聲,是同一個人發出來的
。)

    他第一次聽到那怪異的嘆息聲之際,是背靠著那塊石壁的,而這一次,他卻是面對
著石壁的,忽然之間聽到身後又有嘆息聲傳來,白奇偉第一個反應,自然是立即轉過身
去。

    他一轉過身,就發現情形對自己極其不利。

    因為一轉過身,射燈的強烈光芒,就直射向他,而在強光之下,他幾乎睜不開眼來
。也就在那一剎那間,當他瞇著眼,盡力和強光對抗之際,他看到了就在射燈之前,有
一個相當高挑頎長的人站著,從窈窕的身形來看,那顯然是一個女性。

    陡然之間,發現有人出現在山洞之中,白奇偉真是又驚又喜。可是那人站在射燈前
面,背對著光,白奇偉卻是面對著強光,那情形,就像是面對面被人用手電筒照射在臉
上一樣,白奇偉只能依稀看到有一個人站在那裏,至於這個人是什麼樣子的,自然一點
也看不清楚。

    而他,則整個人都暴露在強光之下,對方一定可以將他看得清清楚楚。

    白奇偉一看到有人,立時向前跨出了一步,可是這時,由於他心中的驚奇、惶亂,
震動,他一步跨了出去,腳在電鑽的電線上絆了一下,一個站不穩,手中又拿著沉重的
大型電鑽,所以竟然向前摔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若不是他在跌出之前,先機警
地把電鑽拋了開去,沉重的電鑽,若是砸在他的身上,非受重傷不可。

    饒是如此,這一跤還是摔得不輕。跌一跤,以白奇偉的身手,自然不當一回事,可
是卻摔得狼狽之極,當他立時一躍而起之際,只聽到那女人又發出了一下嘆息聲,而且
居然用十分動聽而低沉的聲音問:「唉,你想做什麼?」

    很簡單的一句話,語調十分真摯,有著幾分責備,也有著幾分關切。

    當白奇偉乍見到有人的時候,由於昨晚可怕的經歷,自然而然,對這個突然出現的
人懷有敵意,因為一切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就在那句問話一入耳之後,他十分自然地吁了一口氣,本來極其緊張的心情
,陡然放鬆,而且一切來得那麼自然,彷彿那個在眼前出現的人,是自己相識已久的親
人,根本不需要對她有任何敵意。

    他抬直了身子,盯著前面,仍然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他問:「你是誰?」

    對方並沒有回答,白奇偉又向前走去,但他只跨出了一步,那女人又用十分柔軟親
切動聽的聲音道:「請留在原來的位置上,我們或許還能交談一下,你要是再走近我,
連交談的機會都沒有了!」

    白奇偉一時之間,不是很明白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但是那種語調,有一股教人自
然想聽從她的話的力量。白奇偉心中的感覺絕不是被命令,而是感到是在接受一種懇求
,使他覺得做為一個男性,有責任去接受那麼溫柔的懇求,一種來自女性的懇求!

    他真的站著不再向前走,可是他還是道:「那太不公平了,我一點也看不清你,你
卻可以把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又短嘆了一下(她十分喜歡嘆息,幾乎一句話之前
,都有不同韻調的詠嘆,這使她的話,聽來也更加動人),道:「世上有什麼事是公平
的,請舉一個例子來聽聽!」

    白奇偉楞了一楞,一時之間,還真舉不出什麼例子來,他道:「你是什麼人?昨天
晚上那種幾乎令人瘋狂的聲音,是你弄出來的?」

    那女人又是一聲長嘆:「聲音是一直存在的,只不過由於水流陡然加大,形成了瀑
布,瀑布的流瀉,產生了大量陰電子,使得空氣的結構起了變化,使得本來人的耳朵聽
不見的聲音,變成聽得見了。」

    白奇偉用心地捕捉著對方所說的每一個字。這時,他有點心神恍惚,有點不能肯定
,自己究竟是在聽那女人講的話,還是只在聽她的聲音。

    但無論如何,那女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見了,可是以他的見識,這一番話,
他也無法徹底明白是什麼意思。

    所以,等那女人講完之後,他呆了一會:「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或者,
至少讓我看一看你,你在這裏幹什麼?」

    他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可是對方一個也沒有回答,只是道:「我也不問你是誰
,趕快離開這裏吧!人類最愚蠢的行為之一,就是喜歡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聽我說,趕
快離開!」

    白奇偉忙道:「我可以離開,可是--」

    他自然想進一步弄清楚許多事,可是他答應可以離開,卻也是由衷的。他一面說,
一面急急向前走出了兩步,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下輕微的「啪」的一聲,射燈被熄
掉了。

    射燈的光芒十分強烈,而且一直正面照射著他,如今燈光驟然熄滅,他在那一剎那
間,變得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團團紅色和綠色的幻影,在黑暗中飛舞。他立時站
定了不久,卻聽得一下令人心碎的長嘆聲,正自近而遠,在迅速離去。

    白奇偉只能說他肯定發出嘆息聲的人在迅速離去,而無法確切地感覺出她是在向什
麼方向離去。

    他發起急來,叫道:「你別走。」

    他的叫聲,在山洞中激起了巨大的回聲,他一面叫,一面雙手揮舞著,雖然在什麼
都看不見的情形下,還是急速向前奔著,不一會,他就碰到了射燈的支架,而且將之推
倒。

    射燈的燈泡,在支架倒地之際破裂,發出的炸裂聲,簡直就像一顆小炸彈爆炸一樣


    白奇偉定了定神,先閉上眼睛一會,在燈泡炸裂聲所引起的回聲靜止之後,他才睜
開眼來。

    光線從洞口射進來,自然不是很明亮,但至少也可以肯定一點,山洞之中,除他之
外,別無他人。那女人已離開山洞了。白奇偉當時想到的只是:這女人行動好快,一定
要快點追出去,不然,就可能追不上了。

    所以,他不再理會倒下的支架,一躍而過,向山洞口奔去。

    他用極快的速度,奔出了山洞,可是站在洞口,四面看去,一片靜寂,哪裏有半分
人影。

    一切是那麼平靜,白奇偉真疑心剛才聽到的聲音,看到的人,全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聲音、人影可以是幻覺,射燈的突然熄滅,總不會是幻覺吧。

    白奇偉登上了一處地形較高處,四面看看,仍然不見有人,他就開始大叫:「不論
你躲在什麼地方,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白奇偉當時這樣叫的時候,對於把那個女人找出來,確實深具信心,認為那至多不
過是一場規模較大的捉迷藏遊戲而已。

    可是在三天之後,白奇偉精疲力盡,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聲音嘶啞,還是在他
三天之前,口發豪語之處,叫出了完全不同的另外幾句話:「你在哪裏,請你再現身和
我相見一次。」

    當然,不論他口發豪語也好,哀求懇告也好,一點回音都沒有。

    白奇偉敘述到這裏,停了下來。

    我和白素兩人,駭然互望。

    當他在事先說明,他的經歷,有很多地方,全然不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
事之際,我們再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怪異到這種程度。如果換了一個人,對我們敘述這
種荒誕的經歷,我們一定不會相信,可是,有這樣經歷的人是白素的哥哥,一個極有知
識的人。

    白奇偉的神情茫然,我見他半晌不出聲,就問:「以後呢?以後怎麼樣?」

    白奇偉苦笑了一下:「什麼以後怎麼樣?她再也沒有出現,我在那山洞附近,找了
足足一個月,也沒有發現她的蹤跡。」

    我「唉」地一聲:「就算她站在你對面,你也認不出她來,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麼
樣子的。」

    白奇偉沉聲道:「可是她的聲音,我絕不會忘記,一定可以認得出來。」

    白奇偉的神情,這時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說是憂傷,看來又有幾分興奮,一般
來說,只有自以為失戀的少年人,才會有這種古怪的神情。

    這更是不可思議了,白奇偉對那個神祕莫測的女人,莫非是另有感情?

    我又問:「這一個月內你不斷在尋找?用了一些什麼方法?」

    白奇偉瞪了我一眼,叫著我的名字:「我要找起一個人來,辦法絕不會比你少,而
且,這個人若是存在的話,一定會被我找出來。」

    聽得他這樣講,我自然更加駭然:「那你是說……這個曾和你在山洞中見過面的女
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白奇偉緩緩搖著頭:「我不知道,一切全是那樣怪異,從那種悲慘的呼叫聲開始…
…一切全是那麼怪異。」

    我無法再說什麼,向白素望去,想聽聽她的意見,白素卻笑了一下:「看來,大哥
是遇上了掌管悲慘之聲的一位女神了。」

    我一聽,剛想說「這像話嗎?」誰知道白奇偉竟然道:「也只好這樣想了,不然,
怎麼解釋呢?」

    我忍不往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兩兄妹立時向我望了過來,我道:「你的遭遇,可
以分開兩部份來說,第一部份,是你聽到了悲慘的叫聲,這種呼叫聲,是聽了之後,幾
乎會令人瘋狂的。」

    白奇偉點著頭。我攤了攤手:「因為我未曾到過現場,也沒有聽到過這種悲呼聲,
所以我也無從解釋……」

    白奇偉一瞪眼:「這不是廢話嗎?」

    我道:「才不是,你曾提及錄音設備,河流上游的水一定會再漲,瀑布會再出現,
瀑布過後,也就會再有那種悲呼聲,你可以將之錄下來。」

    白奇偉吸了一口氣:「誰知道要等多久?」

    白奇偉的神情有點猶豫,白素道:「這沒有必要,總之,我們知道,有這樣充滿了
悲苦絕望的聲音自那山洞中發出來就是了,重要的是那個突然出現的女人。」

    我沒好氣地道:「你不是說她可能是一個女神嗎?上哪兒去找一個女神去?」

    白素不理會我的譏諷,問:「大哥,你後來有沒有用電鑽去鑽鑿山洞盡頭的石壁?


    白奇偉點頭:「有,可是一點發現也沒有,石壁後面,看來是整座山,不會有什麼
別的。而且,我也不想試了,我幾乎因為電鑽發出的聲響,而喪失了聽覺。」

    白素又想了一想:「當時,你面向著強光,看東西自然困難,那女人的衣著是什麼
樣的?」

    白奇偉的神情,十分懊喪:「根本看不清,看出去,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形,是
女人。」

    白素道:「你們的工作組之中--」

    白奇偉立時道:「沒有女性。」

    白素又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她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她曾在那地方出現過,
大哥,如果你想再見她,非得再到那裏去不可。」

    白奇偉呆了片刻:「我真有點六神無主,所以,特地想來聽聽你們的意見……再到
那裏去,等她出現,如果她不出現呢?」

    白素突然說了一句聽來好像是毫不相干的話:「那要看你想再見到她的目的是什麼
。」

    我聽了之後,陡地一楞,白奇偉整個人都楞呆著。

    我心中「啊」地一聲,知道白素也看出了她哥哥對那個神祕女人,多少有點異樣的
感情在,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果然,白奇偉呆了半晌之後,才喃喃地道:「不……為什麼,甚至什麼都不為,不
會再向她問任何問題,我只再想……聽聽她的嘆息聲,也是好的。」

    他說得那麼真摯,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失聲道:「天,你真在戀愛了。」

    白奇偉陡然震動了一下,向我望來,神情疑惑:「是嘛?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
點,怎麼可能呢?」

    我苦笑了一下:「你當然早已想到的,只不過由於事情實在太荒誕,荒誕到了你自
己也不敢承認的地步而已。」

    白奇偉神情苦澀:「也許是……那麼,你也認為我要到那裏會等著?」

    我悶哼了一聲:「隨便,或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女人是女神也好,是女妖
也好,會被你感動,出來見你的,哈哈。」

    我的笑聲才一出口,白素已大有怒意地道:「很好笑嗎?我不覺得。」白素很少表
示這樣強烈的反感,我在一楞之後,不敢再說什麼。

    白素過了片刻,已回復了正常:「照我看,這位女士,一定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身分
,她能解釋那種悲慘呼叫聲的來源,自然和那種聲音有關,就像米端和那些表達痛苦絕
望的人像有關一樣。」

    我舉起了手:「對這個結論,我沒有意見。」

    白奇偉長嘆一聲:「我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只對再見到她有興趣,我……這就走了
,一有了結果之後,自然會和你們聯絡。」

    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我心中十分不忍,但是他早已是成年人了,自己知道自
己應該怎樣做,而且他又是有自信,性格執拗的人,看來任何勸說,都不會有什麼用處
,所以還是不說的好。我只好道:「也不急在這幾天,既然來了--」

    白奇偉用力一揮手:「不,我離開,可能已經錯失了機會,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白素用十分諒解的神情,望著他,道:「或許,在每次有那種悲慘叫聲傳出來之後
,她就會出現?」

    白奇偉「嗯」地一聲:「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嗯,每次有慘叫聲傳出,她就出現
……而每次要有水流增加,有了瀑布之後,才會有那種叫聲發生……」

    白奇偉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我聽了不禁有點駭然:「你不是想去製造一次水流量
增加,使之形成一道瀑布吧。」

    白奇偉苦笑了一下,伸手向上指了一指「我又不是上帝,哪有能力去製造一個瀑布
。」

    我沒有再說什麼,我對那一帶的河道情形,也不是很熟悉,我是怕白奇偉要是胡鬧
起來,很可能會使得上游的河道改道,以形成驟增的水流量,但當然不必提醒他可以這
樣做了。

    白素看到白奇偉這種傷感的神情,十分關切,可是她也沒有辦法可想,還是白奇偉
自己在安慰自己:「不要為我擔心,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無非是緣分,如果有緣再見,
始終會再見的。」

    我笑了起來:「你能想得那樣透徹,就不會有人為你擔心了。」

    白奇偉苦澀地笑了一下,向門口走了幾步,看來想就此離去,但是又有點捨不得,
又轉過身,向著沙發,神情有點遲疑。

    白素一看到這種情形,忙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會意,忙握著一瓶酒,取過了酒杯
,給每人都倒了一杯酒,又引起了話題:「真想不到,不久之前還在這裏高談闊論的藝
術大師,轉眼之間,會葬身火窟,人生真是太不可測了。」

    白奇偉也嘆了幾聲,我和白素都盡量找一點話題,事實上,大家都不想就此分手,
可是白奇偉又急著要回去,講了一會,我們的話題自然又回到白奇偉曾遇到過的那個女
人身上。

    可是這位女士神祕得全然無法作任何想像,一提到了她,反而倒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白奇偉也坐立不安,終於,他放下酒杯,站了起來:「我要走了。」

    白素和我都想不出有什麼可以挽留的話來,白奇偉長嘆一聲,無意識地向門口走去
,他才來到門口,門鈴聲驟然大作。

    白奇偉順手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人是黃堂,臉上帶著怪異莫名的神情,他那種神
情,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他遇到了怪異莫名的事情。

    黃堂一看到我們,就喘息著:「你們全在,那真太好了,真怕你們不在。」

    我揚了揚眉:「有什麼發現?」

    黃堂一面走了進來,一面不住揮著手,神情仍然那樣怪異,可是又不說什麼。白素
趁機道:「大哥,黃先生一定有些發現,你不妨聽了再說。」

    白奇偉咕噥了一句,我不是聽得很清楚,大抵是「他會有什麼發現」之類。

    黃堂就在白奇偉的身邊,他多半是聽到白奇偉說些什麼的,他立時衝著白奇偉一瞪
眼:「不會有發現?我的發現,可以說是宇宙間最怪的怪事。」



【第五章:黃堂調查之後發現的怪事】

    我聽得黃堂這樣說,也不禁愕然,他是一個十分踏實的人,生性並不誇張,而這時
,他的話卻十分誇張,他不說「世界上最怪的怪事」,而說「字宙中最怪的怪事」,真
是不尋常之至。

    白素也是熟知黃堂性格的人,所以她的感覺和我是完全一樣的。

    白奇偉和黃堂只是初識,聞言「哼」地一聲:「宇宙間最怪的怪事,已經叫我遇上
了,你不論遇到什麼,至多只是第二奇怪而已。」

    黃堂自然沒有和他在「排名」問題上糾纏下去,他看到几上有酒,拿起酒瓶來就喝
了一大口,然後,坐了下來,又站了起來,那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把在旁邊的人,都弄
得心緒繚亂。

    他又站了起來之後,才道:「昨天的那場大火,應該是……不,不是應該是,事實
上是三十年之前發生的,你們信不信?」

    他既然一開始就說有「宇宙間最怪的怪事」,聽的人,自然也有了心理準備,準備
聽到怪誕不過的事。可是他說了出來,聽的人還是無法明白,或者說,無法接受。所以
一時之間,當他睜大了眼睛,想觀察我們的反應之際。我們三個人的反應,全是一樣的
: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我最先開口:「請你說得明白一點。」

    黃堂道:「那場大火發生的時間,應該是三十年之前,精確地說,是二十九年十個
月零二十天之前。」

    我只好苦笑道:「我還是不明白。」

    黃堂是提著一個公事包進來的,這時,他又喝了一口酒,才打開了公事包,取出一
些影印的文件來,把其中一張,放在我們面前,道:「請注意報紙的日期。」

    報紙的日期,果然是接近三十年之前,影印的是報紙的一頁社會新聞版,記載著一
宗火災,一看報紙,我就明白了,報上有著照片,有屋子失火之前,也有烈焰沖天時的
照片,地址和屋子,一看就可以知道,那地方就是米端的蠟像館。

    這就是黃堂口中的「怪事」?白素修養比較好,我和白奇偉沒有那麼好脾氣,一明
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白素雖然未曾笑出聲來,但口角也帶
著微笑。

    黃堂卻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們心中在想些什麼。三十年前的一場火,燒了這幢
屋子,那有什麼奇怪的?後來,又造起來了一幢一樣的房子,再次失火,是不是?」

    白奇偉「哈」地一聲:「除了是這樣之外,我看不出還能想到什麼地方去。」

    黃堂吞了一口口水:「我是查這建築物的業主是誰,才查到了三十年前火災的紀錄
的。查到了火災的紀錄,自然再查何時重建的,可是怪事來了,三十年來,全然沒有重
建這幢建築物的紀錄。」

    我們三人都不出聲,沒有紀錄,並不等於沒有重建。事實明明白白放在那裏,有這
樣的一幢建築物,被改作了蠟像館,昨夜,又被大火焚毀。

    黃堂繼續道:「沒有紀錄,不等於沒有重建,是不是?我再查下去,查到了業主,
業主姓李,有兩子一女,早已移民到了外國,事業十分成功,老業主早已死了,那屋子
三十年前起火時,是一幢空了相當久的空屋子,火災發生之後,業主的代理律師曾寫信
去徵詢那兩子一女的意見,三個人意見不一,有的要把土地賣掉,有的不肯,一直無法
取得協議,而產權又是他們三人所共有的,非三人一致同意,不能作任何處理,所以,
空地也沒有清理,只是用高高的圍板圍起來的。」

    黃堂一口氣說到這裏,才停了下來,等我們的反應。這次竟然是白素先開口:「你
是說,自上次火災之後,那地方一直沒有任何建築物?」

    黃堂用力點著頭,我和白奇偉又想笑,但白素接著又開了口,她的措詞,真是客氣
之極:「黃先生,這好像有點不合理吧,這幢建築物,是明明存在著的,你雖然未曾看
到過它,但是也看到了它才被火焚燒毀掉的情形。」

    黃堂吸了一口氣:「怪就怪在這裏,我的這個結論,自然太古怪了些,於是,又去
訪問了一些在那附近居住的人。」

    黃堂續道:「一共訪問了五十個,每一個人的答案,幾乎全是一樣的。」

    白奇偉道:「別告訴我們,那些人說從來也沒見過那幢建築物。」

    黃堂道:「不是,他們的回答……他們沒有理由說謊,而且就算說謊,也不可能這
樣眾口一詞,可知他們說的一定是事實--」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那些人究竟怎麼說,你先複述出來,別忙作分析。」

    黃堂還是補充了一句:「我們訪問的人,都撿年紀比較大的,在附近住得久的,有
兩個,還記得當年的那次火災。他們也都知道,火災之後,廢址用圍板圍了起來,一直
沒有人理會,他們也記不得是哪一天,圍板拆除了,建築物重又出現了。」

    我哼了一聲:「這有點說不過去吧,忽然多了一幢屋子,竟不知是什麼時候多出來
的。」

    黃堂道:「那屋子的地形,你們也知道的,離最近的屋子也相當遠,而且地點又僻
靜,經過的人並不多。大都市的人,人人都生活忙碌,也不愛理人閒事,自然不會對它
多加注意。」

    我們三人都不出聲,黃堂又道:「而且那屋子只是一幢平房,現代建築技術,造起
屋子來速度極快,連高樓大廈都可以在不知不覺間一幢幢造起來,十天半個月沒經過那
地方,忽然又有了房子,自然也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

    我搖頭道:「這種解釋,也牽強得很,幾乎不能成立。大都市的人對身邊的事不關
心,那是事實,但也不能到這種程度。」

    白奇偉笑了一下:「黃先生,你剛才說屋子從來未曾重建過,現在又竭力想證明有
這幢屋子的存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黃堂緩緩搖頭:「屋子是一直存在的,三十年前未曾失火之前,一直在。」我們又
有點莫名其妙:「什麼意思?火燒之後就沒有了,再出現,一定是重造的。」

    黃堂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轉了一個話題,並且作了一個手勢,叫我們別打斷他
的話:「訪問者的回答,正如衛斯理所說,就算經過假設,也牽強得很,幾乎不能成立
,我自然要再查下去……深入調查之後,問題越來越多,根本沒有人見到屋子重建的情
形,也沒有任何部門批准過重建的圖樣……屋子是突然出現的,不多久,就變成一家並
不受人注意的蠟像館。」我們三人互望著,仍然不是很明白黃堂究竟想表達些什麼。黃
堂道:「這實在使我想不通,忽然之間多了一幢屋子,雖然說在私人產權的土地之上,
但竟然完全沒有人對它發生懷疑,似乎它是順理成章,應該在那裏的一樣,這不是十分
古怪嗎?委托律師行也說,三個共同業主從來不曾和他們聯絡過。」

    黃堂所說的事,漸漸有點趣味了,而且的確十分怪異,但是如果承認了屋子是在很
短時間內偷愉蓋起來的,也就一點都不怪了!

    雖然作這樣的假設,也不是很合理,要蓋一幢屋子,又不是搭積木,怎麼可能一點
也不給人知道?就是米端--假設蓋屋子的是他,他看到這塊地空了很久,也了解到了
這塊地有產權的糾纏,至少在一個時期之中,不會有人管。所以他就私自在這塊空地上
造起房子來,他也無法令所有造房子的紀錄都消失的。

    我道:「你有什麼樣的假設呢?」

    黃堂的口唇掀動了幾下,卻又沒有出聲,過了片刻,他才道:「我確然有一個設想
,這設想……是我訪問的一個老人所說的話引起的……這位老先生已經七十歲了,精神
還十分好,在附近居住了將近四十年。」

    他的神情十分嚴肅,所以雖然他說得太囉皂了一些,我們還是耐心聽著,並不去打
斷他的話頭。

    黃堂繼續者:「那幢屋子,是他開始在那附近居住的時候,已經在的,他對那房子
也有一定的印象,後來,屋子失火,他從頭到尾看著那屋子毀於火災,印象也十分深刻
,屋子失火邢年,他是中年人,自然有足夠的智力,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仍然維持著耐心,而且知道他說得如此詳盡,一定是有道理的。有許多事,的
確需要原原本本,從頭說起的。不然,事後有不明之處,解釋起來,更加麻煩。

    黃堂停了一停:「我遇了這樣的一個人,我自然要好好詳細問一問,他說在一個月
,還是不到一個月之前,經過那地方,還看到圍板在,再一次經過,就看到出現了那幢
屋子。」

    我插了一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黃堂答:「大約半年之前!」

    大約半年之前,那也就是說,米端的蠟像館,開始至今,不過是半年多的時間,難
怪知道的人不多。陳長青算是消息靈通的了,他早就去看過,還在我面前提過許多次。
若不是我經過那地方,只怕我還是不會去參觀一個蠟像館的。

    黃堂還在等我問問題,我做了一個請他繼續講下去的手勢。黃堂道:「他對我說他
乍看到那幢屋子的感受,我記錄了下來,大家聽聽?」

    我們一起點頭,黃堂在公事包中,取出了一台小錄音機來,解釋著:「我們是在路
邊交談的,錄音不是很理想,可是還聽得清楚。」

    他說著,按下了錄音機的掣鈕,不一會,就聽到了一個老人的聲音,黃堂說這位老
先生的精神好,那是毫無疑問的事,因為他不但聲音洪亮,而且說的話,條理分明,一
點也沒有夾纏不清的地方。

    他的語調十分感慨:「我一看到空地上忽然有了屋子,立即停下來看,心想,現在
蓋房子好快,上次經過的時候,明明還是空地,我停下來只看了一眼,就可以肯定,房
子完全按照多年之前……大約三十年之前被一場火燒掉之前的樣子重建的,一模一樣,
簡直是一模一樣。」

    黃堂插了一句:「完全一樣?就算是照樣重建,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樣的啊。」

    老先生道:「是啊,可是在我的感覺上,真是一模一樣,我站在這房子之前,就像
是時光忽然倒退了三十多年一樣,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老先生講到這裏,黃堂按下了暫停鈕,向我望了過來:「衛斯理,你進過那個蠟像
館,你覺得那屋子,像是半年之前新建的嗎?」

    我想了一想,心中不禁慚愧,因為全然未曾留意。一進去,米端正在大發議論,注
意力被他的話所吸引,接著,看到了那些陳列的人像,誰還會去注意屋子是新蓋的還是
舊的?誰又知道以後會發生那麼多怪事?

    不過,模糊的印象,還是有的。新蓋的房子,總會在一段時間內,有一種特殊的氣
味,而一切裝飾,自然也應該有新得令人注意之處,可是蠟像館中,一點這種跡象都沒
有。

    所以,我在想了一想之後,道:「當然我沒有留意,但是……沒有進入新屋子的感
覺。」

    白奇偉揮了一下手:「黃先生,你想證明什麼?那位老先生的話,也不像是能啟發
什麼。」

    黃堂點頭:「談話那時,我還未曾想到什麼,可是再談下去,就有點不同了。」

    他像我們做了一個手勢,令錄音機重新操作。

    於是,我們又聽到了黃堂和那位老先生的交談,先是黃堂問:「那一定是照足原來
樣子造的?」

    老先生道:「真是照到足了,我走過馬路去,看到門上掛著蠟像館的牌子,我對蠟
像沒有什麼興趣,所以並沒有進去看。從那次後,我又經過幾次,每次站在對面馬路看
看,都像是自己回到四十多歲時一樣,哈哈,你別笑我,老年人能有這樣的感覺,是十
分難得的事。」

    黃堂敷衍似地回答著:「是,是!」

    老先生相當健談,主動地說下去:「所以,昨天晚上,我一聽到了救火車的聲音,
立即呆了一下,奇怪,當時我就想到,是那幢屋子失火了,因為多年之前,也是在晚上
差不多時候,嗯……要早一個鐘頭的樣子,我也是在家裏聽到了救火車的聲音,出去看
熱鬧的,那次,我幾乎看到了整場火從頭到尾的情形。」

    黃堂「嗯」地一聲:「你又去看……熱鬧了?」

    老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你別笑,年紀老了,最喜歡湊熱鬧。我
向那屋子走去,整幢屋子,已經烈焰飛騰,我還是站在對面馬路,站在三十多年之前看
火的舊位置,所站的位置,一點也不差,才看了幾分鐘,我就呆往了……。」

    老先生遲疑著沒有說下去,黃堂催了他幾次,他才道:「我不但感到時光倒流了,
而且,感到昨晚那場火和三十年前的那場火,一模一樣。」

    黃堂的聲音十分疑惑:「自然,由於房子的形狀是一樣的,所以你有這樣的感覺。


    老先生急急分辯著:「不,不,我的意思是,火頭的形狀、火勢,完全是一樣的,
就像有人把三十年前的那場火,拍成了電影,現在拿出來放映一樣,在一個沖天而起的
火頭之後,在濃煙中,一個屋頂坍了下來,火頭才一冒起,我就知道接下來會塌屋頂,
果然,接下來屋頂就塌了,冒起來一道濃煙,形狀很怪,三十年前我見過,現在又重現
了。」

    黃堂的聲音有點乾澀:「這不是很奇怪嗎?」

    老先生道:「是的,真怪,我還可以肯定,我昨晚趕去看的時候,才一到的時候,
就是三十年前起火後一個多小時後的情形。」

    黃堂乾咳了一聲:「這真好,真像是又回到了三十年之前。」

    老先生大有同感:「是啊,是啊。」

    談話的紀錄,到這裏結束了。

    我、白素、白奇偉三個人都不出聲。我相信我們三個人,都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
什麼,可是卻又說不上來,因為所想到的一些假設,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黃堂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一點補充,消防隊的初步調查是說,火勢一開始就那
麼猛烈,縱火者一定要有非常強烈的引火劑才行,可是調查下來,卻全然沒有任何引火
劑被使用過的跡象。」

    白奇偉以手拍額:「天,你究竟想到了什麼,直截了當說出來吧。」

    黃堂立時道:「好,我認為是有人在利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在玩超級魔術。」

    或許是由於事情本身太詭異,或許是由於黃堂所用的詞彙太古怪,也或許是由於我
們的理解力不夠,對於黃堂的這種說法,我們一時之間,都瞠目不知所對。過了好一會
,白素才問:「那麼,照你看來,這套驚人的大魔術,名稱是什麼呢?」

    黃堂像是早知有此一問一樣,毫不猶豫,立時道:「這套魔術,可以稱之為『時空
大轉移』。」

    白素在這樣問的時候,顯然已經想到了什麼,而我和白奇偉,是聽到了黃堂的回答
之後,才一起發出「啊」地一聲來的。

    我早已想到的那些模糊的概念,也漸漸具體了起來。我迫不及待地道:「時空大轉
移,你是說……」

    雖然已經有了一點具體的概念,但是真有條理地講出來,還是十分困難,因為想到
的一切,令我思緒十分紊亂。

    白素向我做了一個手勢,又指了指黃堂,意思是讓黃堂提出他的見解來,我們再作
討論。我點頭,不再說下去,三個人一起望定了黃堂,黃堂的神情,像是在發表一篇極
重要的演說一樣,道:「我的意思是,有一個人,在玩時空轉移的魔術。譬如說,他把
時間推前了三十五年,那麼,已經是荒地的空地上,就出現原來就存在的那幢屋子了。


    我們都不出聲,只是互望了一眼,證實了我們所想到的,和黃堂所想到的是一樣的


    黃堂繼續道:「他要令那幢房子,陡然之間,烈焰飛騰,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把
時間移到那幢屋子在起火之後的一小時就可以了,那時,房子正在燃燒之中。」

    我們仍不聲,大家都同意,黃堂所作的推測,是十分完美的一種推測,可是隨之而
來的問題實在太多,使得即使是作出了這個推測的黃堂,也不禁有疑惑的神情。

    而我在那一刻,想到的問題更多。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屋子中的那些人像。如果整
幢屋子,是有人在玩「時空轉移」的「魔術」才使人感到它的存在的,那麼,館中的那
些人像,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陡然之間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令我不由自主發起顫來。

    我想到的是劉巨的話,劉巨曾堅持,那些人像非但不是蠟像,也不是任何的塑像,
而是真人。

    本來,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但如果真有時空大轉移這回事,把幾百年前發生的事,
通過時空和空間的轉移,就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出現了。

    劉巨甚至在他的那柄小刀上,找到了另一個人的血。人是真的,血是真的,一切看
到的「陳列」,全是若干年之前,當時發生這種事的時候的真實情景。

    有這種可能嗎?有這種可能嗎?剎那之間,我在心中,問了自己千百次,但卻無法
有肯定的答案。

    在那段時間之中,我們四個人是全然沉默的,各人在想各人的。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白奇偉,他勉強地笑了一下:「讓我們現實一點,好不好?」

    白素立即道:「大哥,別忘了你自己遇到的事,也是全然無法從現實的角度來解釋
的。」

    黃堂眨了眨眼,有點不明白,因為他並不知道白奇偉有過什麼怪遭遇。

    在這時候,我們自然無暇去為黃堂講述白奇偉的遭遇。

    白奇偉揮了揮手:「好,就算有人,掌握了能轉移時空的不可思議的力量,請問,
他使得那幢房子重新出現,有什麼目的呢?」

    黃堂還沒有回答,我已經衝口而出:「他不能令那些情景在露天陳列,所以他才令
屋子重現,目的是要把那些情景在室中出現,好讓人看。」

    白奇偉的聲音有點尖厲:「天,衛斯理,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也提高了聲音:「我知道,這個人既然有時空轉移的能力,他自然也就能把岳飛
父子遇難,把司馬遷受了宮刑之後的當時情形,出現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

    白奇偉簡直是在吼叫:「你仍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劉巨不過認為那些人像是真人
,可是你這樣說,那是說……那是說………」

    他可能是由於過度的震撼,所以說到了一半,再也說不下去。

    我的心中,這時也同樣感到震撼,不過我還是努力把我想的說了出來:「是的,我
的意思是,我看到的,不但是真人,而且就是他們,我看到的岳飛,就是岳飛,我看到
的袁崇煥,就是袁崇煥本人。」

    我和白奇偉之間的談話,兩個人幾乎是不由自主,直著喉嚨在叫嚷著的。所以,當
我的話才一講完,而沒有人立刻接口之際,就顯得格外肅靜。我在這時,也很為我剛才
所說的話吃驚,甚至吃驚得耳際有一陣「嗡嗡」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不約而同,一起吁了一口氣,黃堂道:「衛斯理,你的……設
想……比我的推測,還要瘋狂得多。」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假設,是在你假設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白奇偉喃喃地道:「瘋了,瘋了,我們四個人一定全瘋了,誰會有那樣的能力,隨
意轉移時空?誰有那麼大的能力?」

    黃堂望著我:「這是衛斯理經常說的一句話,除了這個解釋之外,再無別的解釋時
,那麼不論這個解釋是如何荒誕和不可接受,都必須承認這是唯一的解釋。」

    白奇偉斜睨了我一下:「想不到還有人把你的話,當成語錄來唸。」

    我嘆了一聲:「你不能找出這句話的不合理之處。在這件事中,有人能有力量轉移
時空,這是唯一的解釋。」

    白奇偉搖著頭:「你得到你看到的真是岳飛等等的結論?我不能接受。」

    白素蹙著眉:「如果真是那樣,那個人……為什麼要使那些受苦難的人的苦難,無
休無止地延遲下去?」

    我乍聽得白素那樣說,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可是突然間,我明白了。

    譬如說,我看到被腰斬的方孝儒時,他己接受了腰斬的大刑,可是他還沒有死,正
在用手指蘸著他自己的血寫字,當其時,他的苦痛,臻於極點,在那時刻之後的不久,
他死了,痛苦自然也隨之而逝。

    可是,如果能有一種力量,使時空轉移,那麼,他是不是又要重新體現一次當時的
痛苦?是不是當他被當作人像陳列時,他一直處於這樣的痛苦之中?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是太殘酷了,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極刑中的極刑了。

    如果形成這種情形的人是米端,那麼,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當我閉上眼睛時,那些人像又在我眼前
重現,他們一定是在極度的苦痛之中,不然,不會使看到他們的人,感到那樣程度的震
憾。

    劉巨畢竟是藝術大師,他的話是有道理的,他在見到了那些人像之後,就十分肯定
地說,世上絕不會有感染力如此之強的塑像,他甚至提出了那些不是人像,而是真人的
說法。

    米端為什麼要忽然令屋子起火呢?自然是不想有人知道他的祕密,可是他為什麼又
要公開展覽?他是什麼人?他這樣做,有什麼目的?

    我在略想了一想之後,就發現不能再想下去。因為再想下去的話,除了完全陷入種
種疑問的迷陣中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結果。

    在這段時間中,也是各人在想各人的,誰也沒有說話。黃堂最先苦笑了一下:「很
高興我的設想,得到了各位的接受--」

    白奇偉立時道:「等一等,我可沒接受。」

    我道:「至少,你也無法反對。」

    白奇偉悶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黃堂又道:「我還有一樣證據,是準備在各位不
接受我的設想時,再提出來的。」

    大家都向他望了過去,白奇偉道:「什麼證據,提出來吧,你的假設,我還沒接受
。」

    黃堂向他望了一眼:「是那位老先生的話,啟發我這樣做的,他說,他感到兩次大
火,簡直一模一樣。我就想起在火救熄之後,最先進入災場的消防員,會對災場拍攝照
片,我就到消防局去問,果然取得了一批照片,是昨天晚上火救熄之後拍的。」

    他說著,又在公事包中,取出了一疊照片來。

    這時,我們都已知道他的證據是什麼了,不禁十分緊張,果然,他又道:「我再在
消防局的檔案室中,找到了三十年前那場大火被救熄之後,當時最先進入災場的消防員
所拍的照片--」

    他取出了另一疊,已經發了黃的照片來。

    黃堂然後道:「白先生不妨比較一下,這兩批照片拍攝的角度雖然不同,可是卻完
全顯示出那是兩個一模一樣的災場。」

    我們一起湊過去,把所有的照片,一起在桌上攤了開來。的確,照片是由兩批人拍
攝,拍攝的角度,不可能一樣,照片上看到的情景,也有角度上的不同。但是新舊兩批
,所展示的,是同一個災場,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事。

    若是有兩場不同的火災,絕不能在火被救熄之後,災場相類似到這種程度。

    這批照片,證明了只有一場火,這場火在三十年前發生,而在昨夜重現。

    那位老先生曾說出他自己的觀感:就像有人把三十年前的那場大火拍攝了下來,現
在又拿出來放映一樣。不過,當然不大相同,昨夜的那場火,是真正的大火,使得劉巨
葬身於火窟之中。

    我立即想到,米端呢?如果米端就是這個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時空轉移力量的人,那
麼,他當然不會葬身在火窟之中的。

    他一定會安全離開,他現在又會在什麼地方?為什麼當他見到我去參觀時,有一種
期待已久的興奮?他又曾對我說,日後有要我幫助之處,那又是什麼事?

    我發現一下子,我又陷進了疑問的迷陣之中去了。

    白奇偉看著這些照片,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才吞嚥了一口口水:「看來……我
也得接受黃先生的假設了,若是有人隨意能轉移時空--」

    我吸了一口氣:「我一直認為,中國傳說中的法術『五鬼搬運』,就是一種時間和
空間轉移。」

    黃堂在我這樣說了之後,陡然臉色大變,道:「我……我看……我們還是別再討論
下去了。」

    我們向他望去,黃堂苦笑著:「劉巨是為了……有揭穿祕密的可能而喪失生命的。


    我剛才已想到過這一點,所以立時點頭,表示同意,劉巨的死亡,和米端(如果就
是他!)的行為是分不開的,說米端放火燒死了劉巨,亦無不可,雖然他放火的方法如
此不可思議,奇詭莫測。

    黃堂神情駭然:「我們現在所討論的,所作出的結論,已遠遠超過了劉巨所想揭發
的……我想,我們是在一種極危險的處境……而且全然無法預防的危險境地之中。」

    白奇偉乾咳了一下:「對,『五鬼搬運』事小,如果那傢伙施展『五丁移山』這樣
的大挪移法,忽然移了一座山,壓將下來,那麼我們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看白奇偉的神態,他那一番話,倒也不是全然當做笑話來講的。

    理論上來說,「五鬼搬運」是時空轉移,「五丁移山」自然也是。而事實上,掌握
了這個能力的人,如果真的要對付我們。還真不必費那麼大陣仗,把一座山移來將我們
壓死,他只要隨便把發生在任何時間中的一場戰爭中的那些滿天橫飛的子彈,移幾顆來
,我們不是一樣要中彈身亡?

    那時,我的思緒是十分紊亂的,不受控制的,所以在聽到了白奇偉的話之後,會立
時有這種荒謬的聯想。可是想法雖然荒唐,得出的結論,卻是十分驚人的,那結論就是
:掌握了時空轉移力量的人,實在具有無可抗拒的能力,他簡直可以做到一切。單是他
能把過去搬到現在來,已經夠可怕的了,如果他能把未來也搬到現在來,那就加倍可怕


    掌握了這樣能力的人,若是忽然胡作非為起來,試問還有有什麼力量可以抵制他?

    在黃堂剛一現出十分害怕的神情之際,我們三人之中,多少還有點笑他神經過敏,
但是這時想深一層,我們一樣現出了害怕的神色來,互望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見過米端這個人的,不止我一個人,看起來,他……不太
像是什麼有野心統治或毀滅人類的那一型混世魔王。」

    白奇偉苦笑了一下:「未必是他,或許他也只是一個受利用的。」

    我也跟著苦笑:「那……怎麼辦,我們不能當作世界末日已來臨了。」

    黃堂雙手緊握著拳:「如果掌握了這種力量的人要胡鬧起來,那只要……只要……
把多年前在廣島上空爆炸的原子彈,轉移到今天的華盛頓上空去……那世界末日就不是
幻想小說中的事,而是事實了。」

    他的話,使得我們都震動了一下,我沉聲道:「我相信米端不會葬身在火窟之中,
他曾說……會有事要我幫助,我真希望他現在就來找我。」

    白素道:「黃先生,我們四個人的談話,我想沒有公開的必要。」

    黃堂忙道:「當然,非但不能公開,而且,最好不要讓第五個人知道。」

    我們大家都同意了黃堂的提議,這時,那種設想的震撼,最劇烈的時刻已經過去,
頭腦比較冷靜了一些,可以比較有條理地來討論一些實際問題了。可是又討論了許久,
一點進展也沒有。

    最後,討論的焦點,集中在米端的身上。

    米端的身分,只可能有兩種:他要就是掌握了轉移時空力量的人,要就是和有這種
力量的人有關,不論他真正的身分是什麼,他一定是整件事情中的關鍵人物。

    我在作這樣的結論,講出了自己的看法之後,忽然又自然而然地加了一段,指著白
奇偉:「就像他遭遇的怪事之中,那個神祕的女人是關鍵人物一樣。」



【第六章,一個靈媒的意見】

    黃堂又向白奇偉望去,他仍然不知道我們一再提及的怪事是什麼。

    這時, 我心中又有一種模糊的概念,而且,黃堂竟能在蠟像館失火事件上,作出那
樣大膽的,近乎瘋狂的,但是也是唯一的解釋,這很使我對他另眼相看,我就用十分簡
略的敘述,向他說了一下白奇偉的經歷。

    出乎意料之外,黃堂聽了之後,竟和白素有同一看法,他「啊」地一聲:「這……
一方面是極端痛苦的形和容,一方面是極端痛苦的聲音……這……很難想像兩者如果配
合起來,那會形成什麼樣的效果。」我脫口而出:「那就像是靜默的畫面,忽然有了聲
音一樣,自然更加可怕。」

    白素抬頭向天:「我始終有一種感覺,覺得兩件事的發生,雖然相隔萬里,但卻有
著某種程度的聯繫,至少,那是痛苦的集中,不過通過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而已。」白
奇偉皺著眉:「通過聲音來表達,似乎更加可怖。因為現象放在你面前,你還可以閉上
眼睛不看,而耳朵是沒有法子閉上的,你雙手將耳朵摀得再緊,你不想聽的聲音還是會
鑽進來。」

    接下來,我們又各自發表了一點意見,可是實在已討論不下去了,想像力再豐富,
也難以設想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是怎樣的。能夠根據發現的材料,設想出是有某種力量在
進行時空大轉移的行動,那已經需要十分豐富的想像力才行了。

    在又沉默了一會之後,黃堂問:「白先生,你準備回南美去?」

    白奇偉點頭:「要不是你恰好來到,我早已在機場的候機室中了。」

    黃堂嘆了一聲:「看來,只好等那個姓米的神祕人物,主動出來找衛斯理幫忙了。
我攤著手:「這個人如果有那麼大的神通,我能幫得了他什麼?」

    黃堂喃喃地道:「誰知道!整件事,都是……在不可知的情形下發生的。我也告辭
了,再有新發現,我會盡量和你們聯絡。」

    他先離去,白奇偉默默地喝了幾口酒,過來和白素與我輕擁了一下,大踏步走了出
去。

    我和白素相對無言,白素道:「首先提及那個蠟像館的,倒是陳長青。」

    我點頭:「我早已想到他了,不過他上星期到外地去了,神神祕祕,也不肯告訴人
到什麼地方去,幹什麼去。錯過了這件怪事,是他自己不好。」

    白素又想了片刻,才道:「我想和那屋子的三個業主聯繫一下。」我道:「只怕不
會有什麼用,利用那間屋子來展覽那些……景象,我看只不過是偶然現象。重要的是米
端,或另外的主使人,為什麼要使這種歷史上的極度悲慘現象,重現在人們眼前呢?」

    白素道:「是啊,很怪,而且又不是大規模地想使人看到,幾乎是用一種偷偷模模
的手段在進行,只希望少數人可以看到而已。」

    我突發奇想:「如果我夠自大的話,我想目的主要是想我們看到。」

    白素側首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如果我想你一個人看
到,就會邀請你去看,而不會用米端用的方法,嗯,你估計,參觀蠟像館的人一共有多
少?」

    我道:「推測不會太多,米端說,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只有七個。」

    白素嘆了一聲:「我竟然未曾看到,這真是遺憾之至。」

    我表示反對:「我倒寧願未曾看過……那情景……尤其現在想到……那可能就是當
時的景象之時……我真是寧願未曾看到過……。」

    白素道:「看畢四間陳列室的人,一個自然是劉巨,另一個是你,還有幾個--」

    我道:「陳長青是一定看完了的,其餘的是什麼人?你的意思是,應該和他們聯絡
一下?」

    白素道:「是,多聽一個人的意見,總是好的。」

    我想了一想:「要聯絡他們,並不是難事,在各大報章上去登一個廣告就可以了。


    那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第二天,各大報章就刊出了我登的「尋人啟事」:「曾在
一間奇特的蠟像館中,有勇氣參觀完所有四間陳列室者,請與下列電話聯絡,有要事相
商。」

    報紙是早上發行的,不到中午,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一個聽來十分陰沉的男人
的聲音,操極流利但是口音不純正的英語,單從語音中,也分辨不出他是什麼地方的人
來。

    他在電話中,開頭第一句就道:「我是閣下要找的人,請問閣下是誰?」

    我報了自己的姓名,他「啊」地一聲,語調在陰沉之中,顯得有點興奮:「原來是
衛先生,那真是太好了,晚上我來拜訪你,我的名字是阿尼密。」

    我聽得他自己說出了名字,很有一點熟悉的感覺,可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這是一個
什麼樣的人,我正想再說什麼時,那個阿尼密卻已掛上了電話。我咕噥了一句:「冒失
鬼。」然後轉過頭來,問白素:「有一個人叫阿尼密,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白素皺了皺眉,把這個名字重複了幾遍,才道:「這個人,好像是一個非比尋常的
靈媒,是一個十分神祕的組織,非人協會的會員。」經白素一提,我也想起來了,連連
點頭:「是,當我們在倫敦研究木炭中的靈魂時,普索利爵士曾不止一次說過:如果阿
尼密先生在就好了。而當時在場的全是對靈魂很有研究的人,卻又全都不以為然。那個
金特甚至道:一個靈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普索利爵士卻對他推崇備至。」

    白素望著我,有點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聽說,那個神祕組織,非人協會,只有
五、六個會員;也曾聽說,曾有人要介紹你入會,結果被拒絕了,認為你不夠資格。」

    我笑了一下:「不必用這個來攻擊我的能力,我是人,為什麼要參加『非人協會』
?聽說,那個非人協會的會員之中,甚至包括了一棵樹、一個死了三千多年的人等等,
怎能把我也算進去?」

    白素吸了一口氣:「前些時候,有一個十分神祕的人物,曾對我說起過,他們會員
之中,有一個是會發電的電人。」

    我揮著手:「每個人都有生物電發射出來,那又何足為奇!」

    白素道:「不是微弱得要憑儀器才能測知的生物電,而是真正的、強大的電流。」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那麼,他可以去當一個發電站的站長。」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道:「我絕無輕視有奇才異能的人之意,只是我認為,我們
現在要研究的事,比和一具發電機有相當功效的人,要有趣而且神祕複雜得多。」

    白素淡淡一笑:「那個阿尼密,是世界無數靈媒之中,唯一能成為非人協會會員的
,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希望能在他的意見中,得到一點啟示。」

    我顯得十分興奮:「是啊,就算和他的談話,一無所獲,能認識這樣的一個神祕人
物,也是極有趣的事,這件怪事,能導致這樣的收穫,也算不錯了。」

    白素微笑著:「世上有趣的人那麼多,那能全叫你認識遍了!」

    我用力一拍桌子:「最可惜的是上次和亞洲之鷹羅開,失之交臂,我看他也一直在
懊惱。」

    白素笑著:「別向自己臉上貼金了。」

    談話一會之後,各忙各的,溫寶裕打了一個電話來,問我在忙什麼,我反問他同樣
的問題,他的聲音不是十分愉快:「忙著應付考試。」我立即回答他:「那你就去忙你
的吧。」

    溫寶裕又問:「陳長青鬼頭鬼腦,到什麼地方去了,你知道不知道?早幾天,他還
竭力要我去參觀一個蠟像館,我沒有興趣,所以沒有去!」

    聽得溫寶裕這樣說,我不禁相當惱怒,陳長青這個人,也太不知輕重了,這樣子的
蠟像館,怎麼能叫一個少年人去參觀?

    我忍不住在電話中罵了陳長青幾句,溫寶裕卻笑了起來:「大不了是裸體人像,少
年人有什麼不能看的!」

    溫寶裕顯然不知那蠟像館的內容,我當然也不會告訴他真相,只是含糊以應,掛上
了電話。

    在掛上了電話之後,我忽然想到:陳長青的行動,十分神祕,是不是他的行動和那
個蠟像館有關?

    導致我有這個想法的原因是,陳長青若是有什麼重要的事,都會和我商量一下的,
尤其近來,他和溫寶裕兩人,一大一小,熱絡的很,就算不來和我商量,也會和溫寶裕
去商量的。

    可是,現在我和溫寶裕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是不是由於他一再要我和溫寶裕去參
觀那個蠟像館而我們都沒有去,所以他才有了單獨行動呢?

    雖然有此可能,但是我也想不出他能有什麼行動,所以想了一想,沒有再想下去。

    到了晚上,自七點鐘起,我和白素,就在家中恭候阿尼密先生的大駕光臨,可是等
了又等,一直等到十點鐘,還未見有人來。

    白素問:「他沒說什麼時間?」

    我苦笑:「他只說是晚上,我想,不會遲過午夜吧?一過了十二點,就是凌晨,不
再是晚上,那麼,他就變成失約了!」

    正說著,門鈴聲已響了起來,我立時衝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又高又瘦,面色蒼
白,神情在陰森之中有著幾分詭異的中年人,他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那本來是十分普
通的衣服,可是不知怎地,穿在他的身上,就有種十分怪異的感覺。

    我立時伸出手去:「阿尼密先生?我是衛斯理,這是內人,白素。」

    他和我握了手,手相當冷,握手的動作,也不是熱情,我心中想:這個人,會不會
因為和鬼魂打交道多了,所以也沾了幾分鬼氣,以致連他講話的語調,都給人以鬼氣森
森之感!

    不過他舉止十分彬彬有禮,而且自我介紹詞,也不失幽默:「我叫阿尼密,是一個
專和鬼魂打交道的靈媒。衛先生,衛夫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普索利爵士。」

    我忙道:「是啊!上次我們許多人,在普索利爵士的府邸進行和靈魂溝通時,大家
都十分希望有閣下在場。」

    阿尼密卻笑了笑:「只是爵士一個人想找我吧?其餘人未必會想我在場。」

    我說的本來是客套活,想不到他竟然會這樣認真,這使我相當尷尬,一時之間,不
知如何回答才好。阿尼密立即又道:「爵士對我說過那次你們聚會的情形,那是一個十
分特殊的例子,證明我們對於靈魂是以一種什麼形式存在的,所知極少,如果我在場,
我就不必用任何儀器,就可以感覺到被困在木炭中的靈魂,想說些什麼--這也是我和
其他靈魂或靈魂學者最不同之處。

    「我只是憑自己的感覺。當時就算我感到了靈魂要說的是什麼,轉達出來,也不會
有人相信的,金特他們都知道我的方式,所以我猜想他們不會歡迎我。」

    他的這一番話,不但消除了我的尷尬,而且也引起了我好大的興趣,我問:「你的
意思是,你和靈魂的接觸,只是你個人的感覺,而沒有任何可以令人信服的動作?」

    阿尼密笑了一下:「是,我不會改變聲音,也不會模仿死者生前的動作,不會用死
者生前的筆跡寫字,不會像一般靈媒有那麼多花樣。」

    白素微笑著:「不過,你是非人協會的會員,就足以令人相信你是世界上最有資格
的靈媒了。」

    阿尼密當仁不讓地笑了一下,突然轉變了話題:「兩位都去參觀過那間蠟像館了?


    白素嘆了一聲:「很遺憾,我沒有去過。」

    阿尼密像是感到有點意外,立即向我望過來。這人的眼神,十分深邃而生動,簡直
可以用它來代表語言。這時他向我望了一眼,我就彷彿感到他正在責問我一個問題,我
也立時自然而然地回答:「我參觀完了之後,本來是一定要叫她也去看,可是接著,整
個蠟像館的建築,就被大火燒毀了。」

    阿尼密「哦」地一聲:「是,我已經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消息,」

    他說了之後,頓了一頓:「衛先生,你在參觀完了之後,有什麼意見?」

    我道:「我感到了極大的震撼,可是這個蠟像館,極其怪異,有一個人在參觀了之
後,甚至認為那些陳列的人像,全是真人--」

    我本來還想告訴他更多我們的分析的,可是他在聽了這句話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問
:「誰?這個人是誰?我要見他。」

    我嘆了一聲:「這個人是世界著名的人像雕塑家劉巨,他已經葬身在蠟像院的大火
之中了。」

    阿尼密聽了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閉上眼睛一會,發出了「唔」地一聲。

    我又道:「我們經過研究,發現那蠟像館根本是不存在的,建築物在三十年前已被
大火燒毀,這其間,可能有驚人的時間、空間轉移的情形存在。」

    任何人聽得我提及了這麼怪誕的問題,一定會大感興趣的,可是阿尼密非但不像有
興趣的樣子,而且作了一個手勢,阻止我再講下去。

    然後,他道:「我只對靈魂有興趣,別的事,我不想知道。」

    我和白素都有點愕然,他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窮我一生之力,集中力量去研
究靈魂,只怕也不會有什麼成果,實在無法浪費任何精力時間去涉及任何別的問題了,
請原諒。」

    我不禁有點駭然,「那麼,阿尼密先生,你今晚肯和我們見面,是認為那蠟像館和
靈魂的研究是有關係的了?」

    阿尼密並沒有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只是道:「衛先生,當時你感到了極度的震
撼,是不是?」

    我用力點頭:「是的,豈止是當時,那種震撼至今還在,當然不如當時那樣強烈,
當時,我簡直可以感到那幾個身受者的痛苦。」

    阿尼密又問:「你對自己這樣的感覺,有什麼解釋嗎?」

    我呆了一呆:「我看到了這種悲慘的景象,又知道這些人物的歷史背景,自然會有
這種感受的。」

    阿尼密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覺得有一種外來的力量,使你有這種感受
嗎?」

    我有點遲疑:「我並不很明白,我看到了那種景象,那還不夠嗎?」

    阿尼密搖著頭:「當然不是景象令你產生震撼,而是另外的力量,靈魂的力量,整
個由痛苦組成的靈魂的力量,影響了你腦部的活動,使你產生了強烈的震撼。」

    我不是十分明白,只好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緩緩搖著頭,表示不明白。

    阿尼密肯定是一個十分機敏的人,不但他自己的眼神,幾乎可以替代語言,連他人
的一些小動作,一看之下,也可以知道他人心中在想些什麼。這時,他不等我再開口問
,就道:「當我走進第一間陳列室,看到陳列著的人像之際,我就知道,那個受難者的
靈魂,正在用他能發出的最強烈的力量,在影響每一個參觀者。雕像是沒有靈魂的--


    他講到這裏時,由於我思緒十分亂,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那麼多,所以急忙叫道:
「等一等。」

    阿尼密停了下來,我把他的話再細想一遍,有點明白了,我道:「首先,請先讓我
知道你對靈魂的簡略解釋是什麼。」

    阿尼密道:「基本上,和你的解釋是一樣的,人在生時,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
在人死後,能量以不明的方式積聚和存在。而和靈魂交流,就是使人的腦部活動,與這
種能量接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表示這正是我的解釋。

    阿尼密又道:「靈魂有時會和人主動接觸,有時,是人主動和靈魂接觸。有時,是
人和靈魂無意之間的接觸。我進了陳列室之後,感到的是受難著的靈魂,正用盡它的可
能在主動和人接觸,把它生前的痛音,告訴參觀者,使參觀者知道他當時的悲慘、痛苦
,是何等之甚,所以,使參觀者受到了震動。」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聽他繼續講下去。阿尼密嘆了一聲:「由於我腦部的活
動,特別容易和靈魂有接觸之故,所以我所感到的震撼,在任何人之上。」

    阿尼密又道:「我當時,幾乎是咬緊了牙關,全身冷汗直流的情形之下,才看完了
四間陳列室的。」

    我仍然無法提出任何問題來,因為阿尼密的話,又把事情帶到了一個新的、奇詭的
境界之中。

    劉巨假設參觀者看到的不是雕像,是真人,這已經是十分駭人聽聞的了。而黃堂和
我們,又假設看到的非但是真人,而且是通過了時空大轉移之後,是受難者本人!這種
假設,簡直已跡近瘋狂了。然而如今阿尼密又說,他明顯地可以感到受難者的靈魂的存
在;這真是教人說什麼才好呢?

    過了好一會,在阿尼密深邃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先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有點口齒艱澀:「我正在試圖明白。你說,雕像不會給人這樣的震動,那是不是
說我們看到的,不是雕像。」

    阿尼密道:「我認為我們看到的是真人。」

    白素道:「既然靈魂用它的能力,直接影響參觀者的腦部,那麼,看到的是真人,
或者是雕像,應該是沒有分別的。」

    阿尼密道:「我只說參觀者看到的是真人,並不曾說真有什麼人陳列在那裏。」

    一聽到他這樣說,我和白素不禁同時發出了「啊」地一聲。

    阿尼密的話,乍一聽,是渾不可解的,沒有真人在那裏,參觀者怎能看得見呢?

    但是我和白素卻一下子就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了。

    人能看到東西,完全是由於腦部視覺神經活動的結果,只要腦部的視覺神經,接收
到看到東西的刺激信號,人就可以看到東西,不管那東西存在與否,人完全可以看到實
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的。

    白素忙道:「你是說,參觀者一進了陳列室,陳列室中的靈魂,就使人看到了受難
者當時受難的情形?」

    阿尼密道:「是,這正是我的想法。」

    我的聲音有點啞:「而實際上,陳列室中,根本是什麼也沒有的?」

    阿尼密道:「應該是這樣。」

    我苦笑著:「你當時就有了這樣的結論?」

    阿尼密搖頭:「不,當時我只是強烈地感到有靈魂的存在,我從來也未曾有過那麼
強烈的感覺,我感到靈魂正在運用它的力量,要人和它產生相同的、受難時的那種感受
,它非但要讓我們感到,而且也要讓我們看到。據我以往的經驗,靈魂只能在某種條件
之下,偶然做到這一點,而不能每天在固定的時候做到這一點。當時我只想到,可能是
那幾個靈魂生前腦部活動特別強烈,所產生的能量也特別強的原因。」

    我道:「自然,他們生前,全是那麼出色的人物,而且,他們都在極度的悲憤痛苦
中,冤屈地死去,他們的靈魂,自然也與眾不同。」

    白素突然低吟了一句:「子魂魄兮為鬼雄。」

    阿尼密不懂這句詞的意思,我簡略地解說了一下,說這是大詩人屈原的詩,說一個
人的生前,如果是英雄人物,他死了之後,靈魂也是靈魂中的英雄。

    屈原,阿尼密倒是知道的,可是他在聽了我的解釋之後的反應,卻令我大感意外,
而且啼笑皆非,他道:「啊,真想不到,兩千多年之前,中國已經有人對靈魂有這樣深
刻的認識,啊啊,真了不起。」一副極其神往的樣子。

    我不想和他在這方面多討論下去,忙道:「你肯定那一定是受難者的靈魂?」

    阿尼密點頭:「應該是,只差沒有自我介紹了,我再一次說明,我在這方面的感覺
,是特別敏銳和強烈的。」

    白素問:「那麼,後來你是如何得到這個結論的呢?」

    阿尼密道:「當我離開之後,我一面走一面在想,為什麼參觀的時間有這樣嚴格的
限制?是不是只有每天在這個時間,靈魂才能發揮它們的力量?一想到這一點,就容易
有下一步的行動了。」

    我立刻道:「過了參觀時間,進蠟像館去,只要看到陳列室中什麼也沒有,就證明
你的想法了。」

    阿尼密點頭。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問:「真是空的?」

    阿尼密嘆了一聲:「要不是也有一個人要偷溜進去,而又毛手毛腳弄出聲響,被館
主發現,就已經成功了。」

    我十分詫異:「還真有人那麼大膽,敢在晚間溜進那種蠟像館去?」

    阿尼密嗤之以鼻:「這個人,白天和我一起參觀完了四個陳列室,算是有膽氣的了
,可是晚上他是一面發抖,一面偷進去的,逃走的時候,要不是我拉了他一把,他早叫
人抓住了。」

    我和白素相顧駭然,失聲道:「陳長青。」

    阿尼密訝道:「他向我道謝時,曾自報名字,好像正是這個名字,你們認識他?」

    白素笑道:「一個老朋友了,大概這件事,他認為十分丟人,所以沒有在我們面前
提起過,只是竭力推薦我們去參觀那個蠟像館,奇怪,他偷進去的目的,是什麼呢?」

    阿尼密道:「不知道,多半是把他看到的,認為是藝術至寶,想去偷上一個。」

    白素說道:「後來你沒有再去試?」

    阿尼密忽然現出一種扭捏的神情來,欲言又止,才道:「沒有,我不是不想,而是
……不敢。」

    我和白素大為訝異,阿尼密為什麼不敢,若是說他怕鬼,那真是笑話奇譚了,阿尼
密嘆了一聲:「由於我當晚又有極可怕的經歷,我聽到了……聽到了……聲音。」

    他講到這裏,身子已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我和白素都感到事情的極端不尋常。

    他說「聽到了聲音」,那是什麼意思?如果只是普通的「聽到聲音」,他何以會有
這樣超乎尋常的恐懼?我們自然而然想起了白奇偉曾聽到過的那種悲慘的呼號聲來,難
道他聽到的是同樣的聲音?

    我們都沒有發問,阿尼密吁了一口氣:「當晚,我想到,那些靈魂,用那麼強烈的
方式在和人接觸,如果我試圖主動和他們接觸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因為我是
一個有這種能力的靈媒。」

    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地發出了低呼聲,的確,對一些十分願意和人有所接觸的靈
魂來說,如果一個真正的靈媒,願意和它們接觸,它們應該是會願意作最大程度的同意
的。

    我忙問道:「結果是--」

    阿尼密乾咳了一下:「使用尋常和靈魂接觸的方法,我很快就有了感應,在陳列室
中出現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的眼前,而且,陳列室中的一切是沒有聲音的,是靜止的,
而那時,不但有那種悲慘之極的情景,出現在我的眼前,而且,一切的聲音都在,我聽
到如同野獸一樣的群眾所發出的,幾乎沒有意義的呼叫聲,聽見肌肉被牙齒啃咬下來的
聲音,也聽了受難的英雄所發出的悲憤莫名的怒吼聲,聽到了刀割破皮肉的聲音,聽到
了刀鋒切進人頸之際的聲音……在所有的聲音之中,最可怕的就是悲痛之極的呼叫,那
幾乎使得我……使得我……」

    他徒然停了下來,面色更蒼白,看得出,他是要竭力克制著,才能使自己不牙齒打
顫。

    他略頓了一頓,才又道:「衛先生,那種情況,所受到的震撼,要比單看陳列室中
的景象,強烈不知道多少多少倍。」

    我忙道:「我相信,我絕對相信。」

    阿尼密苦笑了一下:「當時我簡直無法控制自己,除了那些靈魂向我展示他們身受
痛苦的程度之外,我無法向他們作任何其他方面的溝通,我簡直不像是一個有經驗的靈
媒,而是像一個偶然情形之下,和靈魂發生了接觸的普通人一樣。」

    白素十分同情地道:「情形如此奇特,這是難免的,第一次,你一定是在震驚之下
,草草結束了和靈魂的溝通的了?」

    阿尼密點頭道:「是,而且,沒有第二次。」

    我和白素一起向他望去,神情不解。

    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不敢再試了。一次試下來,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已經
到了可以支持的極限,如果再有一次那樣的經歷,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肉體死亡之後,靈魂還是在無休無止的痛苦之中。」

    他講到這裏,喘了口氣:「想想看,那些靈魂原來的生命,早已消失了幾百年,上
千年,可是他們的靈魂,停留在生命最悲慘痛苦的時候……我不知道再試一次會怎樣,
可是我再也不敢冒險,我絕不想自己的靈魂,參加它們的行列。」

    阿尼密的那一番話,使我聽得遍體生寒,白素也不由自主伸過手來,緊握住了我的
手,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阿尼密對靈魂有十分深刻的認識,他所說的一切,也全可以接受,那麼,是什麼力
量使那些靈魂繼續受苦,難道另有一股力量,還在極不公平地對付它們,使它們在喪失
了肉體生命之後,繼續在無邊的慘痛之中沉淪?天!它們生前,究竟做錯了什麼?要受
到這樣的極刑?

    這時,我又自然而然,想起米端在帶領參觀者進入陳列室之前所講的那一番話來,
那一番話,和阿尼密所說的,是吻合的。

    沉默了一會之後,阿尼密回復了鎮定:「在我一生無數次和靈魂接觸的經驗中,從
來也沒有這樣異常的例子,這次接觸--應該說是兩次了,一次是在陳列室中,究竟是
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發生的,連我也說不上來,連日來我都在深思,看到了你的廣告,我
還不知道登廣告的是你,就已經興奮莫名了。」

    我在他說話時,在急速轉念著,我想到了一件事:「你肯定兩次接觸,所看到的、
聽到的,全是一些靈魂通過,影響人腦部活動而產生的?」

    阿尼密有點訝異:「難道我還說得不夠明白嗎?」

    我做了一個手勢:「可是事實上,劉巨曾想用一柄銳利的小刀……」

    我把劉巨行動的結果,在小刀上發現了有另一個人的血的經過,向阿尼密說了一遍
。阿尼密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動著。

    我又把白奇偉在南美洲聽到悲慘號叫聲一事說了,並且告訴他,那「鬼哭神號」山
洞之中所發出的痛苦號叫聲,可以傳出好幾十里之外,並不是只有一個人可以聽得到。
最後,是我的看法:「所以,我認為景象和聲音,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而不是單單是腦
部受靈魂影響的結果。」

    阿尼密喃喃地道:「那……怎麼可能呢?」我道:「我們幾個人研究過,其間,有
你不感興趣的時間、空間大轉移的情況存在。」

    阿尼密皺著眉:「我不反對你們有這種看法,可是我們強調的是,我絕對可以肯定
,這些人的靈魂的存在。」

    白素緩緩地說:「我們之間的看法,並沒有矛盾。由於我們是普通人,所以我們只
看到了實際的存在,而阿尼密先生,你憑你超特的敏銳,感到了靈魂的存在。」

    阿尼密表示同意:「的確,並不矛盾,但是發生作用的,主要是靈魂。」

    白素笑了起來:「自然,就算人活著的時候,起主要作用的還是靈魂。」

    阿尼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令兄又去了南美洲嗎?還有那個神祕的女人?我也想
去探索一下,這件事,有著比超越幽冥界限更神祕的神祕性,我想深入探索一下,弄明
白一些。」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老遠跑到南美洲去幹什麼?只要再施展一次你靈媒的
本事,和那些靈魂溝通一下就好了;又想弄明白事情的神祕性,膽子又小,那怪得了誰


    我們並沒有說什麼,可是阿尼密已連連搖手:「要是真可以試第二次的話,我早已
試了,實在是不能,那超乎我的能力之上太多了。」

    我望著他,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這種神情,不必阿尼密,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我想
幹什麼。阿尼密陡然吸了一口氣,白素在這時候,卻來到了我的身邊,與我並肩而立,
而且用十分堅定的語氣道:「阿尼密先生,如果你認為他一個人不能承受和那些受苦受
難的靈魂溝通的話,我和他在一起,可以增加我們各自的承受力量。」

    阿尼密有點駭然:「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我道:「運用你非凡的通靈力量,告訴那些靈魂,我們願意和它們溝通。」

    阿尼密閉上了眼睛一會,才又睜了開來:「且容我一個人去靜一靜,想一想,反正
那是晚上的事,我如果感到自己可以做得到,午夜之前一定來,過了午夜不來,兩位不
必再等,我不會來了。」

    這是一個方式很奇特的約定,但阿尼密既然是一個奇人,我們要做的事,也是一件
奇事,那也就不算是什麼了。我們很爽快地和他握手道別:「希望你可以來,你所要做
的事,只是代我們傳達一下想溝通的意願而已,並不需要你再和它們溝通。」阿尼密有
點心不在焉地「唔唔」應著,而且,不等我們再說什麼,就急急辭去了。

    他走了之後,沉默了片刻,我才問:「你看他會來嗎?」

    白素嘆了一聲:「很難說,我倒不擔心這個問題,而擔心他來了,那種將發生的情
景,我們可以承受得了嗎?他是非人協會的會員,尚且在一次之後,再也不敢試第二次
了,可是--」

    白素一再推崇「非人協會」會員的資格,對這一點,我有一定程度的反感,所以我
淡然道:「那個協會,看來名不符實,我不相信以我們兩人合起來,會有什麼承受不了
的情景。」

    或許正是由於我語氣的漫不經心,所以聽來也格外充滿了自信。白素望了我片刻,
忽然笑了起來。我知道她在片刻之中,一定是想到了我們多次在一起,經過的超乎想像
之外的一些厄難,想起了那些事,自然會覺得,只要我們在一起,是沒有什麼難關渡不
過去的。

    劉巨和阿尼密的經歷,加起來,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劉巨證實了實體的存在,而阿
尼密又肯定了靈魂的存在,這都是超乎想像的假設,但卻是可以接受的假設。

    至於為什麼有這種怪現象存在,看來只有在和那些靈魂溝通的時候去問它們了。

    我和白素都沒有心思做什麼,我提議靜坐,練氣,這樣做,可以使心境趨向平靜,
應付起心靈上的打擊來,會格外有力。

    餘下來的時間,我們一直等著。

    那天晚上,阿尼密並沒有出現。

    不過,在接近午夜時分時,他打了一個電話來:「今晚午夜前的約會取消了,可是
約會仍然在,三天之後,我一定到府上。」

    我聽到他在最後一分鐘推掉了約會,大表不滿:「你總得給我們一個理由。」

    阿尼密再回答,可是他的回答,卻等於沒有回答:「在這三天中,我要做一些事,
未做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不告訴你們了。」

    我有點不服氣:「你曾說,那些靈魂主動和人接觸,我想,沒有你的幫助,我們若
是集中精神,表示願與它們接觸,多半也可以成功。」

    阿尼密道:「哦,我不認為你可以成功,如果這樣,也就沒有靈媒這個名稱,人人
都是靈媒了,我知道閣下的腦活動所產生的能量比普通人強烈,可以使得接受腦能量的
儀器發生作用,但是靈魂不是儀器,甚至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不過……如果你要試一
試,我也不會反對。」

    我悶哼了一聲,不過阿尼密只怕沒有聽到那一下悶哼聲,他話一說完,就立即放下
了電話。

    我和白素一商量,決定自己試試,在書房,熄了燈,我曾有過召靈會的經驗,大家
一起指尖碰著指尖,集中精神,希望能使自己的腦部活動,創造出一個能和靈魂接觸的
條件來。

    然而,一直鬧到了天亮,什麼靈魂也沒有感到,看來阿尼密的話說對了,除了希望
他三天之後可以來到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要等上三天,自然是相當氣悶的事,不如說說這三天之中,白奇偉回南美之後的經
歷。

    白奇偉回南美之後的經歷,我們自然是在相當時日之後才知道的。但這些事發生的
時間,卻是在那三天的等待之中--正確地說,是在那三天之中的最後一天半,前一天
半,三十六小時,他全花在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上面了。



【第七章:白奇偉回南美之後的經歷】

    白奇偉星夜上機,連轉了幾次機,才到了大水壩工程總指揮部所在的那個小城市下
了機,他直赴總指揮部,把幾個首腦人物自睡夢之中吵醒,提出了幾項要求,說是工程
勘察之必需。

    他提出的要求,包括一架性能十分良好的直升機,和兩百公斤烈性炸藥在內。那些
首腦給他嚇得目瞪口呆,可是還是立刻答應了他的要求,那是由於白奇偉在全世界的水
利工程界中,有著極崇高地位的緣故。

    白奇偉要直升機的目的,是可以儘快地趕到現場去,可是他要的那麼多,幾乎可以
把一座小山炸平的烈性炸藥,又有什麼用呢?哎哎,還記得嗎,在他臨走的時候,我想
到了一句話,不過沒有講出來,怕提醒了他,會用不自然的手法,使那邊瀑布出現。

    怎知道,我想到的,白奇偉早已想到了,而且他幾乎是一想到,就準備這樣去做了


    因為他明白,等那「鬼哭神號」瀑布自然出現,不知要等多久,那瀑布一定是不常
出現的,要不然,他的助手李亞在看到那瀑布時,也不會如此吃驚了。李亞是在這一帶
長大的,到二十歲才離開,由此可知,至少在那二十年之中,那瀑布未曾出現過。

    要他等二十年,他自然不會等下去,而且,他對那一帶的地形,有一定的了解,知
道沿河飛向前去,一定有天然的蓄水湖在河流中間,只要找到這樣一個蓄水湖,炸開一
個缺口,放天然蓄水湖中的水流向下游,那麼,那道瀑布立時會出現。而據那神祕女人
的解釋,由於空氣中陰離子增加的影響,使得那種「本來存在」的慘叫聲,會被人聽得
見。

    白奇偉全然不明白這種解釋的內容,但是他知道,在「鬼哭神號」之後,那個女人
就會出現。

    白奇偉決定的這種行動,可以說是極度胡作妄為的,可是他卻有他自己一套的藉口
,他說這一帶的水文資料,本來就十分原始,不論他怎麼「改造」,沒有人會懷疑河道
原來不是這樣子的。而且,在自然的情形下,天然蓄水湖崩岸,導致數以億計立方公尺
的水,向下游傾洩,也不是什麼罕見的自然變故。

    白奇偉在駕著直升機,飛臨「鬼哭神號」瀑布的上空時,盤旋了一下,他已經離開
了好幾天,工作隊自然也離得相當遠了。自空中俯瞰下來,這一帶的景色,十分壯麗,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河水蜿蜒流著。

    有時河面寬闊,水流平靜,但遇上河面狹窄時,河水湍急,看起來像是一條不停在
翻滾著的白色巨龍。

    白奇偉留意到,附近的村莊大多數是在山上的,就算水流量陡然增加,對這些村莊
,也不會造成影響。而更令他高興的是,他發現,就在距離大約只有六公里遠處,就有
一個他所需要的天然蓄水湖,而且他在上空繞了一圈之後,發現有一處地方,只要他帶
來的炸藥的一半,就可以炸出一個巨大的缺口來,形成一個新的瀑布,沖洩而下的水流
,會使原來的河道之中,河水驟漲,「鬼哭神號」瀑布就會出現了。

    白奇偉為一切都很順利而高興,自然,他知道,單是攀上峭壁去,安放炸藥,他也
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就算有天然的石縫,可供安放炸藥,一百公斤或更多的炸藥,也至
少要分三次運上去。

    不過,他的心情總是十分高興的,在最近距離中,他找了一處平坦的河灘,停下了
直升機,然後,只舉起水壺喝了一口水,就先負了二十公斤炸藥,帶了簡單的攀山工具
,向前進發。

    為了炸開一個缺口,他需要攀上三十多公尺高,坡度十分陡峭的山壁。這自然難不
倒他,而當他開始攀登之後,他就發現,山壁上有許多又深又寬的石縫,可能是由於花
崗岩中的石灰岩風化了之後而出現的,石縫中,有少量的水,在淙淙地滲出來。

    這種情形,不但說明了這座山壁的結構相當鬆,很容易被炸出一個大缺口來,而且
,還省了打石洞安放炸藥的手續,可以省不知多少事。

    白奇偉感到自己的運氣出奇地好,雖然他的行動,在尋常人來說,還是十分艱苦的
,但是他輕鬆得甚至吹起口哨來。他是在下午時分開始的,到午夜,工作已完成了將近
一半,他在河邊生著一堆篝火,烤煮著帶來的食物,然後又休息了一會。

    那晚的月色相當好,他雙手交叉在腦後,背倚著一塊大石坐著,望著那座山壁。

    正當他準備再坐一會,便去安裝最後一批炸藥之際,他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整
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直跳了起來。

    那山壁,他已上下了兩次,也揀定了最容易攀登的路線,在那路線上,有幾塊相當
平整的、凸出的大石,他曾利用其中較高的那一塊來存身,把一綑一綑的烈性炸藥,塞
進石縫中去。

    照他的預算,炸藥一引爆,那塊大石以上的整個山壁,都會崩塌,瀑布形成,會挾
著雷霆萬鈞之力,向下游沖去。在那塊大石上,他還帶上去了雷管和遙控的引爆裝置。
本來,如果是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引爆裝置應該是最後才出現的。

    但這裏深山野嶺,一個人也沒有,先出現後出現又有什麼關係?他是在第二次攀上
山壁去的時候,順手帶上去的。

    可是,如今就在那塊大石之上,卻站著一個人。

    這真是不可能的事,那人是怎麼出現的,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但就在他一眨眼之
間,就清清楚楚看到有一個人站在那裏。

    白奇偉這時所在的位置,和那塊大石之間,如果連一條斜線的話,距離大約是八百
公尺左右。

    所以,儘管月色融融,可是要在那樣的距離之中,看清楚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還
是不可能的事!

    白奇偉真是驚駭莫名,一躍而起之後,至少有半分鐘之久,是呆立不動的,然後,
他又跳了一下,奔向直升機,準備去取望遠鏡來,看個究竟。然而他才奔出了兩步,山
壁石塊上的那個人,冉冉轉了一個身,衣袂揚起,長發飛飄,使白奇偉可以認得出,那
是一個穿著長衣的女人!

    就是那個神祕女人!

    白奇偉絕對可以肯定,山壁石塊上的女人,就是那個令他雖然不肯承認,但連別人
也可以看得出他失魂落魄的那個神祕女人!

    白奇偉陡然停住了,從遠距離看來,那女人挺立著,姿態飄逸,有一股難以形容的
美感,和上次在那山洞之中,白奇偉面光,朦朧看到她的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反而不想去拿望遠鏡了,當然,如果有望遠鏡在手,他可以把那個女人看
得十分仔細,但是,何必將她看得那麼仔細呢?看仔細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白奇偉本來就是一個生性相當浪漫的人,這時,他的浪漫情懷大發,只是盯著山壁
大石上的那個女人,心中浮起的形容是仙女!

    他感到,那是突然出現的仙女,不然,怎會那樣神祕,而體態又那樣曼妙。既然他
的心目中有了仙女的感覺,仙女是不能褻瀆的,又怎可以用望遠鏡去細細觀察仙女的眉
毛是屬於哪一型。

    白奇偉在這時,沉浸在他自己浪漫的想像之中,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滿足。他看到那
女人在大石上站了一會,然後俯下身子,看起來像是在觀察他留在石塊上的雷管和引爆
裝置。

    直到這時,白奇偉才從夢境般的幻想之中醒過來,意識回到了現實世界之中,他不
由自主叫了起來:「別去碰那些東西,那是危險的爆炸品!」

    他和那女人相隔相當遠,不論他如何叫喊,對方實在是無法聽得到的,他看到那女
人又直起身子來,手上好像多了一些什麼東西。

    本來,白奇偉是準備完成了一切裝置之後,登上直升機,在直升機升空,飛到了安
全的範圍之後,才從直升機上的控制鈕,遙遠控制,引爆所有炸藥的。

    這時,那女人手中拿著的是什麼呢?是引爆用的雷管?他用的一種稱之為「瞬發雷
管」,那是極度危險,十分容易因為輕微的震盪而引起猛烈爆炸的危險物品。

    白奇偉感到自己的叫聲對方可能聽不見,這時候,關於仙女的美麗的想像,全被雷
管可能突然爆炸的恐懼所掩蓋。

    他如果奔向山壁,攀上去,那至少需要一小時,在一小時長的時間中,在一個正在
把玩著雷管的女人身上,可能發生任何事情。

    白奇偉又大叫了一聲:「別碰那些東西!」

    他一面叫,一面已向直升機奔了過去,在剎那間,他已有了主意,他發動直升機,
向那山壁飛去,一面利用直升機上的擴音設備警告,那麼,在五分鐘之內,就可以達到
警告的目的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了機艙的,當他在駕駛位上坐下來,喘著氣,準備去發動引
擎之際,才發現通訊儀上,一盞小紅燈,不斷在閃著,這表示有緊急通訊,必須立刻打
開通訊儀來接受信息。

    白奇偉在那時,只顧到大石上那女人的安全,任何緊急通訊,都不會引起他的興趣
,所以他根本不予理會,只是在發動之前,又抬頭向那塊大石上,望了一眼。

    一看之下,他又楞住了。

    他看到那女人還在,伸出一隻手,看來是直指著直升機,在她那隻伸向前的手中,
有紅光在一閃一閃,閃動的頻率,和通訊儀上的緊急信號燈,一模一樣。

    白奇偉心中陡然一動,下意識地感到,那神祕女人要和他通話。

    雖然他在那一霎間,也曾想到過,站在山壁凸出的大石上,如何能通話呢?除非她
隨身攜帶著無線電通訊儀。但是白奇偉還是立即打開了通訊儀,小心地旋轉著調整調頻
的掣鈕。

    突然之間,他的手像是觸電一樣,離開了掣鈕,因為他陡然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聲,自通訊儀的傳音裝置之中,傳了出來。

    那是他極熟悉的嘆息聲,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嘆息,發出嘆息聲的人,心中不知有著
多麼深沉的鬱悶,甚至不想號哭,只是幽幽地、默默地嘆息著。

    白奇偉不由自主,也跟著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他自然無法知道那神祕女人為什麼要
嘆息,因為他甚至不明白他自己為什麼要嘆息。

    然後,他聽到了那動聽的聲音,語調之中,帶著幾分責備的意味,但是絕不嚴厲,
反而使人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而且,照例以一下輕嘆作為開始:「唉,你想幹什麼
?」白奇偉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在一個明知不會責備他的人在問他做過了什麼
一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把他在做的事,講了出來:「我想利用猛烈的爆炸,使鬼
哭瀑布再出現。」

    悅耳的聲音中有著訝異:「為什麼?」

    白奇偉道:「在瀑布出現之後,就會聽到那種……號哭呼叫的聲音。」

    聲音靜止了極短的時間,使得白奇偉十分緊張,以為對話就此結束了,但聲音隨即
再以嘆息開始:「我不明白,我絕不相信有人聽到過這種聲音之後,會想再聽一遍的。


    白奇偉搖著頭:「我絕不願意再聽一次那種可怕的聲音,但是我認為,在聲音出現
之後,你會再出現,我就可以再看到你。」

    優雅的聲音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像是對白奇偉的回答,感到極度的意外,
然後又問:「你為什麼要再見我?」

    這一下,輪到白奇偉停頓片刻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停了一停,他
才道:「只是想見你,上次,我追出山洞來,你已經不見了,我在附近到處找你,停留
了很久,都見不著你,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來的。」

    又是一下低嘆聲:「我知道,我以為你離開之後,就不會再來了。」

    白奇偉陡然激動起來,激情爆發如少年:「會的,當然會,為了再見你,我會做任
何事。」

    聲音中又有了訝異,但只是一下接一下的低嘆和低呼,然後才是語聲:「這……很
不合理吧,我是什麼樣子的,你都不知道。」

    白奇偉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沒有道理可說的。」

    白奇偉是一面對著通訊儀說話,一面一直盯著石塊上那女人的,這時,他看到那女
人身子轉動著,而又不再有她的聲音傳過來,白奇偉發起急來,大聲叫:「你停在那裏
別動,我駕機上來接你。」

    聲音顯得驚惶而不知所措:「不,不,請不要,唉,請不要。」

    白奇偉的手指,已經按在啟動鈕上,儘管他也可以判斷出,對方的拒絕不是堅決的
,而是猶豫的,可是他還是不忍違拂對方或許還不到一半的拒意。他看到,石塊上那女
人,在無意識地揮著手,那是她心緒十分亂的表示。她為什麼要拒絕和自己見面呢?白
奇偉心中想。那麼神祕的一個女人,甚至使人錯認為仙女,是不是有著什麼隱祕,以致
她不肯和人相見呢?

    想到這裏,他雖然沒有答案,但是已有了主意:「其實,我早已用望遠鏡把你看得
清清楚楚了,只不過想離你更近一點而已。」

    他這樣講了之後,立即有點後悔,尤其當他聽到有一下低低的驚呼聲傳來之後,他
更加後悔,不過在驚呼聲之後,聲音還是十分平靜悅耳的:「看清楚了我,也沒有什麼
關係,我的樣子不致於駭人。」

    白奇偉一聽,大喜過望,幾乎連聲音也為之發顫:「你是說,我真可以看看你?我
其實還未曾看過你。」

    只是一下低嘆聲,沒有應允,也沒有拒絕。白奇偉深深吸了一口氣,取出望遠鏡來
,湊向眼前。開始時,由於他手震動得很厲害,根本找不到目標,看出去,全是那山壁
上嶙峋的石塊。

    但沒有多久,他已經看到了,先看到的是那女人一身淺灰白色的衣服,在微微飄動
著,那不知是什麼式樣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古羅馬時的衣服,給人十分輕柔的感覺。然
後,他看到了那女人。

    白奇偉只覺得自己心跳加劇,可是同時又有全身血液都為之凝結的那種感覺。

    他看到了一張出奇傷感的臉。

    自然,那女人是極為美麗的。可是,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傷感,卻
掩蓋了她的美麗,使人震驚於那種難以形容,流露在她眼神中、神情上,那種無可捉摸
,輕淡得幾乎不存在,但又濃烈得使人一眼就可以感得到的那種哀傷。

    那女人的年紀,大約是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際,在月色下看來,臉色十分蒼白。
她的眼珠,是一種神祕的淺灰色,白奇偉一時之間,也說不上她是什麼地方的人來。事
實上,他那時根本未曾想到這個問題,當他一看到那女郎時,整個心神,就被那女郎美
麗臉龐上的哀傷所吸引,心中只在問:「為什麼你會那樣哀傷?」

    他心中在反覆地問,口中小自覺地低唸出來,他立時聽到女郎的回答,先是一下輕
嘆(啊啊,她輕嘆的時候,唇型是多麼動人),然後是悅耳輕柔的聲音(她說話時,若
隱若現的牙齒,是多麼整齊潔白):「我哀傷?我自己並不十分覺得……或許是沒有什
麼值得高興的緣故吧,所以……」

    白奇偉像癡了一樣,忽然之間言不及義起來:「笑一笑,像你那樣美麗的女郎,一
定會笑的,笑一下,你笑起來,一定更美麗。」

    (當白奇偉事後向我和白素敘述經過,講到這裏的時候,我心中已經咕噥了幾十遍
:白奇偉啊白奇偉,你這是幹什麼?你以為自己是少年人嗎,還是忽然間想做一個大情
人?那鬼女人笑還是愁,有什麼關係,快問她是什麼人,從哪裏來的,和那些慘叫聲有
什麼關係,快問啊,她會突然出現,也會突然消失,你這傻瓜,快問。)

    (由於白素聽得十分入神,而且一副十分欣賞白奇偉行動的神情,所以我只是在心
中咕噥,並沒有出聲。)

    (事後,白素狠狠地埋怨我一頓:「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
。」)

    (我直跳了起來:「我沒有?!白小姐,我當年是怎麼出生入死為了要和你在一起
,事情總得有個輕重緩急。」)

    (白素的神情變得甜蜜,自然是回想起當年的情形,不過她還是嘆了一聲:「各人
有各人表示愛情的方式,大哥認為這時,看到那女郎的笑容,比知道她的祕密更重要,
為什麼要怪他?」)

    (我道:「當然要怪他。」)

    (當然要怪白奇偉,是有原因的。我和白素這一段對話,是事後的事,發生的事還
未曾敘述,所以對話也只好先記錄到此為止,下半截,在適當的時刻,再加插進來。)

    那女郎在聽到了白奇偉的要求之後,非但不笑,反倒蹙了蹙眉,神情看來更是動人
:「人類,不是在高興的時候才笑的嗎?」

    白奇偉忙道:「是啊,難道你連一點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那女郎現出了笑容來,真是淺淡到了極點的笑容,但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粲然的笑
容,看得白奇偉心曠神怡。那女郎一面笑,一面道:「是的,總有點高興事,能和你說
話,就值得高興。」

    白奇偉一聽,興奮得幾乎昏過去,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在那一仰間,望遠鏡自然離
開了她,他忙又把望遠鏡湊向前,可是,就在這不到半秒鐘時間內,石塊上那女郎卻已
消失了。

    白奇偉陡然震動,開始時還以為找錯了石塊,可是石塊上的雷管和引爆裝置全在,
他心跳加劇,不由自主叫了起來:「你到哪裏去了?」

    通訊儀的傳音裝置,傳來了一下長嘆聲:「我到哪裏去,你不會知道的,我和你是
全然不同的兩種人,你不必再炸山,就算瀑布出現,也不會再有任何聲音,我當然不會
因此而出現,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去做一件事,很希望以後能再和你談話,人類的生
活中,總多少還是有一點歡樂的,你說得對。」

    白奇偉像癡了一樣地聽著,等到聲音寂然,他又大叫了起來,不但叫著,而且駕著
直升機,直飛向山壁,飛到那塊大石之上去,尋找著那個女郎。他一直駕著直升機在飛
,飛到了燃料告罄,逼降在河灘上,然後,他又發了瘋一樣,攀上了山壁,站在那塊大
石上,叫到再也發不出聲來,才不得已停了下來。

    白奇偉在進行這種我稱之為「幼稚之極」,而白素認為是「浪漫非凡」的行動之際
,正是阿尼密在三天之後,午夜之前來到的同時。

    特別指出這一點,是時間的吻合,佔有相當重要的成分之故,看下去,自然會明白




【第八章:召靈之後的可怕經歷】

    阿尼密是在午夜之前十分鐘來到的,走進來時,一言不發,現出了極其疲乏的神情
,好像在和我們分手之後,他根本未曾休息過一樣。

    阿尼密一進來就問什麼地方比較適合,我把他帶進書房,關上門,書房中只有我、
白素和他三個人,他呆了片刻,才道:「對不起,這三天之中,我做的事是:請別的靈
魂,代我去告訴那些靈魂,你們要和它們接觸。」

    阿尼密的話,乍一聽是不容易聽明白的,但明白前因的自然一聽就懂。他苦笑一下
:「因為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和它們接觸一次。」

    他一再提及自己沒有勇氣,這使得我和白素一方面十分同情他,一方面也感到了事
態的嚴重。

    阿尼密續道:「我雖然一生研究靈魂,但卻也從來不知道靈魂是用一個什麼方式存
在著的,更不知道靈魂和靈魂之間,是不是像人和人之間一樣,可以通過某種形式而使
對方知道一些事,我只不過試著這樣做而已。」

    我感到有點駭然,因為阿尼密的這種企圖,只怕是任何靈媒都未曾試過的。

    我道:「要……那麼久?」

    阿尼密道:「我預算三天,若是三天不成,那就是說再也不會成功了。」

    我和白素齊聲道:「那……你成功了?」

    阿尼密緩緩地點了點頭,我忙道:「請恕我好奇,其間的經過情形怎樣?」

    阿尼密像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問一樣,想都不想就道:「我說過了,我和別的靈媒
不一樣,我只是憑我的直覺,而直覺,是沒有法子用語言表達解釋得清楚的。」

    我無法反駁他的話,他引用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邏輯,誰能駁得倒他?我只好道
:「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阿尼密道:「那些靈魂,已答應了邀請,和你們溝通,不過我在最後關頭,再對你
們說一次,那實在不是有趣的事,現在決定放棄,還來得及。」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請閉上眼
睛。」

    我們立時閉上了眼睛,阿尼密熄了燈,發出一陣又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那種單調
的聲音,使人聽了之後有昏昏欲睡的感覺。我剛在想:他在幹什麼,是在對我們進行催
眠嗎?

    我一面想著,一面略為挪動了一下手,立時碰到了白素也正在挪動的手,我和白素
兩人之間的默契,真是世間罕見。我們輕輕握住了手。我心中想,我對於催眠的抗拒力
極強,阿尼密不可能將我催眠的,然而,正在想著,思路卻已混混沌沌起來,已經進入
了一種十分奇妙的境界之中。

    然後,我們陡然被一下慘叫聲,震得整個人直彈跳起來。

    (事後,交換經歷,我和白素在那一段時間之中,所看到所聽到所感受到的,完全
一樣的,所以我在敘述之際,有時用「我」,但更多用「我們」)

    眼前一片黑暗,由於那一聲慘叫聲實在太駭人了,像是在地獄深處直冒出來一樣,
衝破了厚厚的地殼,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充滿痛苦的慘叫聲冒了上來。聽到的人,根本
沒有任何機會去想一想自己原來是在什麼地方,如今又是在什麼地方,只是震驚於那一
聲如此尖厲,如此把人整顆心都要挖出來一樣的慘叫聲。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明明感到是一片黑暗,可是隨著那一聲慘叫聲,我卻可以看到
情景。是那些情景在發光,還是根本就是有光亮的,當時由於震驚,根本無暇去分別,
而事後追想,也沒有答案。

    我看到的情景,和在米端的蠟像館中看到的是一樣,可是,陳列室中是靜態的,如
今出現在眼前的情景,卻是動態的,那已經大大不相同了,我看到肌肉因忍受刺心的痛
楚而在可怕的顫抖,我看到上眼皮被利刃割下來,排在眼角上抖動著,而更令人幾乎整
個人迸裂的,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發自受難人的口中,還是本就充塞在天地之間
的,實在超過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幾乎在一開始,我就想大叫:「行了,行了,我們不想再看到什麼了。」

    可是我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而且緊接著,連起這樣的念頭的機會都沒有了,慘
叫聲一下接一下傳來,各種各樣痛苦的呼號,配合著眼前一幕一幕的慘景,人頭落地的
聲音,沒有了頭的頸子在冒血的咕咕聲,是那種慘叫聲的伴奏。

    我唯一另外的知覺是,我緊握著白素的手,緊緊握著,這一點感覺,可以使我肯定
白素在我的身邊--這一點極其重要,若不是我們都感到這一點,我們極有可能,再也
支持不下去。

    本來,我還天真地以為和那些靈魂的溝通過程之中,可以和他們有問有答,而實際
上,當時除了發顫和冒汗之外,還能作些什麼?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給看到的和聽到
的悲慘和痛苦所佔據了。

    那種感受之可怕,真正不是文字言語所能形容,而且,不但是感受上的痛苦,簡直
就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利刀割在肉上的痛楚,燒紅了鐵棒插進眼中的痛楚,閃亮的大刀
斷開身軀的痛苦,硬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打斷骨頭的痛楚……再加上心中感到無比的
冤屈悲憤:做了什麼,要受那樣的極刑,做了什麼啊!

    當忽然之間,一下又一下「冤枉啊」的聲音傳來之際,我的身子,已在不由自主之
間,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像是自己要用盡力道把自己搾成肉漿一樣。

    眼睛是早已閉上了的,可是眼睛是睜開或是閉上,結果完全一樣,種種景象,仍然
清清楚楚地在眼前,腦部受到了刺激,就看到了東西。

    不但看得到,而且一切都是那麼實在,鞭子抽在受難者的身上,皮開肉綻,鮮血四
濺,血珠子洒開來,就可聞到那股血腥味,和感到血珠子濺到了身上的那種溫熱和濕膩
。那是真正的人血,(拿去化驗,不知道是什麼血型?)本來應該在人的身體內運行的
血,這時卻離開了它應該在的地方,四下飛濺著,用它閃耀的鮮紅色,在訴說著人間的
悲苦。

    我幾乎已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了,除了緊握著白素的手之外,我只能在心中聲嘶
力竭地叫:「夠了夠了!我早知道自古至今,人間充滿了悲苦,早知道的,不必再讓我
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可是一切仍然持續著,哀號呼叫聲,像鈍鋸一樣地鋸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想,我
已經不由自主,跟著那些呼號聲,一起大叫了起來,我隱約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叫聲,夾
雜在其他人的叫聲之中,一樣充滿了痛苦,而且雖然那是我的呼叫聲,可是連自己聽來
,也一點都不像,只知道那是發自一個人的口中的聲音,人體的結構,竟然使人可以發
出那麼充滿絕望、無告的哀號聲,這真教人吃驚無助得全身發抖。

    我真的無法再支持下去了,我心中十分明白,我無法支持下去了,可是,一切卻完
全沒有停下來的趨勢,當一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陡然趨近我,張開了他的口,他口
中的牙齒,顯然因為被重物敲擊而全部脫落,血還在從牙根中湧出來,我知道這個人會
在近距離發出呼叫聲,我也知道,這是我可以支持的最後極限了。

    就在這時,那張臉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

    所有的聲音全靜止了。

    景象還在,但是所有的聲音全靜止了。

    景象雖然仍是可怕,也令人震撼,可是那種可怕的號叫聲陡然靜止之後,我心靈上
所能支持的極限,便大大推向前,我立即可以感到自己居然還在呼吸--在呼氣和吸氣
,胸口一陣悶痛,剛才屏住了氣息一定已經很久了,要不是聲音的陡然靜止,只怕就會
在不知不覺中窒息而亡。

    聲音突然靜止的時候,正是白奇偉聽到那神祕女郎說她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的
時候。

    這一點,相當重要,如果那神祕女郎遲上幾分鐘作這個決定,我和白素,恐怕因為
精神上再也難以支持得住,而變得神經錯亂,變成了無藥可救的瘋子。

    詳細的情形,在下一章敘述。

    我不但感到了自己有了呼吸,也可以聽到白素的呼吸聲,當一切可怕的聲音消失之
後,我們精神上所受的壓力,大大減輕。

    我甚至已可以思索,明白這時眼前所見的情景,是一些曾經受過無比苦難的人的靈
魂,在和我們接觸,可是為什麼它們只是要我們知道它們生前受苦難的情形呢?這種現
象,看來和米端的陳列室的目的是一樣的。

    目的是什麼?是想我們知道它們生前的苦難,僅僅是這樣?

    我勉力集中精神,想向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問一些問題,可是當我想要發問的時
候,我卻發現,根本問不出問題來!

    真的,我問什麼才好呢?難道問「你們好嗎?」又難道問:「你們那麼痛苦,我能
幫助你們嗎?」

    面對著那些痛苦的一群,所有的一切,都是多餘無助的,我該說什麼好呢?

    就在我不知如何把我的想法傳達出去之際,突然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了,眼前一片
黑暗;再接著,黑暗不再如此之濃,在朦朧之中,又可以看到一些東西,而且所看到的
東西,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在我自己的書房中!

    當然,我也立刻看到了白素,當我看到了身邊的白素時,我們的手仍然緊握著。和
白素在一起,我們經歷過不知多少凶險的處境,可是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白素像現在這個
樣子過!

    她全身都水淋淋的,像是才被大雨淋過一樣,臉色蒼白,連嘴唇都一點血色也沒有
,有幾綹頭髮,因為濕了而貼在臉上,髮梢還有水珠在滴下來。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
,這時,我才感到,我自己也濕透了,鼻尖上有水珠滴下來。我不自覺地伸出舌頭來舐
了舐,那不是水珠子,是汗珠,是我們體內流出來的汗!

    接著,我們喘著氣,而且動作一致,突然緊緊抱在一起,都不必說什麼,都因為剛
才的經歷而心有餘悸,都知道在剛才那可怕的經歷之中,如果不是和對方在一起,只是
自己一個人,那決計支持不到底!

    這時,我們的思緒,完全恢復了正常,同時想起,難怪阿尼密再也不肯有一次相同
的經歷,就算我們兩人在一起,真的,也不敢再試一次了!

    我們分開來,看到阿尼密已拉開了門,正準備向外走去,我忙叫住了他,他站在門
口,並不轉過身來:「你們經歷過了!」

    我清了請喉嚨:「經歷過了,可是……它們的目的是什麼?」

    阿尼密仍然背對著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機會問,我相信你也沒有機會。」

    我苦笑了一下,阿尼密道:「是不是要再使它們和你接觸一次,使你有機會可以問
?」

    我和白素震動了一下,齊聲道:「不!不!」

    白素又補充了一句:「唉,陰陽幽明的阻隔,還是不要硬去突破的好!」

    阿尼密發出一下長嘆聲,沒有說什麼,過了片刻,他才道:「兩位,應該可以知道
為什麼在那個晚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夜探蠟像館的勇氣了吧。」

    我嘆了一聲:「別說夜深了,連白天我敢不敢去,都有疑問。」

    阿尼密又道:「我只對靈魂這方面的事有興趣,這些靈魂,多過蠟像館中所見的不
知多少倍,可以肯定,全是受盡了苦難的……它們難道一直在這樣的痛苦狀況下存在?
這實在……太可怕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刑罰?真是……」

    阿尼密的聲音有點打顫,這真是一想起來就使人不寒而慄的事。

    白素問:「那位陳先生,後來你沒有見過?」

    阿尼密道:「沒有,不過他曾說過蠟像館一定有古怪,他非去探索明白不可,至於
他會用什麼方法去探索,我就不清楚了。」

    (陳長青用的方法,後來證明完全是錯誤的,不過他在探索的過程之中,卻另有奇
遇。他的奇遇與這個故事無關,是另外一個故事。)

    阿尼密講完了之後,又長嘆了一聲:「告辭了。」

    他向門外走走,我們望著他又高又瘦的背影下了樓,由他自己打開門,走了。

    我實在想留他下來,可是又想不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以討論的,阿尼密也沒有再
停留的意思,向外走去,看著他瘦長的身形下了樓,走了。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白素嘆了一聲:「先喝點水吧,我們--」

    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在我臉上抹了一下,抹下了不少汗珠來。

    我們花了大約半小時,使自己的身體補充水分,換了衣服,然後,又各自喝了一點
酒,等到思緒和身體都恢復了正常,才一起坐了下來。

    回想起剛才的經歷,自然猶有餘悸,我先開口:「我們剛才的經歷……為什麼它們
,那些曾受苦難,悲憤絕望的靈魂,要我們經歷這些?」

    白素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或許,它們的目的,和米端之設立蠟像館是一樣的,
把景象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可是,那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第九章:靈魂向天庭投訴的真相】

    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可是我們都沒有睡意,正在相對默然間,門鈴聲又
響了起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想不出什麼人會在這時候來探訪我們,難道是阿尼密去而
復返?

    我急急下樓去開門,門一打開,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張大了口,又驚又喜,一時之
間,雙手揮動著,不知如何才好。

    白素也下樓來了,她看到我這樣子,也呆了一呆:「請客人進來啊。」

    我如夢初醒,連聲道:「自然自然。」

    一面說,一面我急伸手,抓住了門外那人的手腕,生怕他逃走,我的神態有點反常
,可是當我一閃身,白素也可以看到門外是什麼人之際,白素也不禁「啊」地一聲,叫
了起來,她也認出了門外的那人是什麼人了。

    米端,門外那人是米端。

    我一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幾乎是把他拉進來的,同時,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
忙過去把門關上,我這才把他的手腕鬆了開來。

    米端苦笑了一下:「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走,你不必這……這樣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真對不起,實在是……實在是和你分開之後,雖然只不過幾天
,可是其間的經歷,實在太多了,所以你一出現,真的,怕你突然又不見了。」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其實,你把他綁起來也沒有用,我看米端先生至少會『乾坤
大挪移法』。」

    米端有點訝異:「這是什麼,我沒聽說過。」

    白素沉聲道:「時間和空間的大轉移,這就是中國古代的所謂『乾坤大挪移法』,
可以隨便改變時間和空間的一種方法。」

    當白素在那樣說的時候,我盯著米端看,米端的神色略變了一下,等白素講完,他
才道:「我還以為不會有人知道這一點的。」

    他這樣說法,等於是承認了他確然有隨意作時空轉移的能力了。

    真正證明了這一點,和推測得到這一個結論,在感覺上是大不相同的,一時之間,
我也不禁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首先我想到的是:米端是什麼人?何以他會有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呢?

    白素把這種能力稱之為「乾坤大挪移法」,自然貼切,問題是:他,米端,何以有
這種力量?

    我的許多問題還未曾來得及發問,米端已喃喃地道:「人類的能力,超乎想像,有
一個人就有本事和靈魂溝通,雖然絕大多數人連靈魂的存在都不信,但一樣有人有那麼
超凡的能力。」

    我總算迸出了一個問題來:「你就是一個有超凡能力的人?」

    米端卻沒有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望著我:「衛先生,你還記得那天我說過,
我會要求你的幫助?」

    我道:「當然記得,可是你那樣神通廣大,甚至可以把三十年前的一場大火,挪到
任何時間去發生,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幫助你之處。」

    米端又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要你幫我做什麼,而只是要你做一件事,幫我作一個
決定。」

    米端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十分猶豫,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他又向白素望了一眼:
「也要請衛夫人提供一些意見。」

    我作了一個手勢:「當然,先讓我們知道,那是一件什麼樣的事。」

    米端想了一想,我拿起一瓶酒來,向他晃了晃,他搖著頭,表示不要,然後,他才
道:「像蠟像館中陳列的那些景象……像你們剛才……和一些靈魂接觸時見到的情形,
這種事--」

    他講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剛才曾和靈魂接觸過?」

    米端只是皺了皺眉,沒有回答,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你怎麼啦?米先生自然是
有本事知道,別再打斷米先生的話了。」

    我用詢問的目光向白素望去,白素卻不理我。米端吸了一口氣:「這種事,在人類
歷史上,不斷在發生著,是不是?」

    對這個問題,根本是不必考慮,就可以有答案的:「是,不斷在發生。」

    米端嘆了一聲:「既然這些事,有很多在歷史上都有著明明白白的記載,為什麼還
要一直重複又重複,不斷地發生下去?」

    這個問題,就難回答得多了,我搖頭:「或者,這是人類的劣根性所致。」

    米端倒沒有深究下去,又問:「人類的劣根性,若是有那麼多文字記載都不能使之
有絲毫改善,將之轉換一個方式來表達,會達到改善的目的嗎?譬如說,把當時的慘況
活現在人類眼前,會有改善嗎?」

    我又楞了一楞,白素已經道:「人類有劣根性,但也有人性美好的一面,人性十分
複雜,真正只有劣性的,畢竟是少數,而這些少數往往佔極大的優勢,而能為所欲為,
我想,不論用什麼方法,都不能使這些人改變,而絕大多數人,是不必改變什麼的。」

    米端用心地聽看,等白素說完了,他吁了一口氣:「這正是我的意思。」

    就在這時,又一樁怪不可言的事發生了,我們突然聽到了一個十分柔軟動聽的女人
聲音:「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已經停止執行了。」

    這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入我們的耳中,可是,非但看不見發聲的人,連聲音是從哪一
個方向傳來的,也有無法確認之感。

    米端有點不高興:「你這樣……未免……」

    那悅耳動聽的聲音,陡然發出了一聲嘆息:「你以為衛先生和衛夫人還不知道我們
的身分嗎?何必掩掩遮遮,讓人笑話。」

    一聽到那聲音這樣說,我陡然震動了一下,立時向白素望去,知道白素比我早明白
,我是直到此時才明白,當白素提及「乾坤大挪移法」之際,她已經明白了。

    在人類對時間和空間,只建立起一個模糊的概念時,米端已經有能力輕而易舉地轉
移時間和空間,他不是地球人,這還不明白嗎?

    白素微笑了一下:「其實,你們真正的身分,我還是不很明白,只不過猜想,你們
來到地球,一定是有特殊任務的,是不是?」

    我雖然一時間不明白,但是並不是腦筋不靈活的人,這時,在一霎間,我聯想起許
多事來,忙道:「為什麼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人還在南美洲嗎?」

    那悅耳動聽的女聲又低嘆了一下:「南美洲和這裏,有什麼不同?人類的觀念,真
是執著。」

    隨著語聲,一陣柔和的光芒閃耀之中,已看到一個女郎,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她蹙
著眉,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幽怨神情,那是一個極美麗的女郎。當她出現之際,米端站起
來一下,又坐了下去,神情之間仍然十分不以為然,問:「你停止執行了?不再讓人類
聽到那種發自他們同類的悲痛的聲音?」我想問什麼,可是白素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別
出聲,聽她和米端的對話。

    那女郎道:「是,因為我認為那是沒有用的。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在執行任務,可
是人類的行為有什麼改變?根本在這些事發生時,導致這類事發生的人,心裏就明白得
很,可是還是一樣這樣做,一樣要將無窮無盡的苦難,加在別人的身上,現在,重複現
出這種情景來,會使人性壞的一面有什麼改善?」

    米端苦笑:「我何嘗不知道,可是對那些冤魂……怎麼交代?」

    這時,我心中的疑惑,真是臻於極點,但白素堅決不讓我出聲,我只好忍著。

    那女郎又嘆了一聲:「那些……靈魂,唉,它們……它們,唉……」她連連嘆息著
,顯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這時,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忽然道:「那些靈魂,應該請它們把在生時的痛苦告
一段落,和普通人的靈魂進行同一個程序去轉變。」

    那女郎忙道:「對,就應該這樣。」

    米端道:「唉,我相信不會有用,它們怎肯聽從。」

    這時,一共是四個人,他們三個人在講話,我只好像傻瓜一樣翻著眼,我只有極不
可捉摸的一些概念,根本無法用明顯的語言表達出來。

    那女郎道:「至少可以告訴它們,我們做了,但是沒有用,而且,邪惡的人性,根
深柢固,絕不是那麼容易糾正過來,我看,人類根本就是那樣子的。」

    那女郎又道:「發生在它們生前的事,還會世世代代發生下去,我要回去建議,我
們以後再也不必受理這種投訴了。」

    聽到這裏,我再也忍下住,陡然大叫了起來:「你們在說什麼!投訴,誰向你們投
訴?那些悲冤而死的人的靈魂?你們又屬於什麼法庭,竟然可以接受靈魂的投訴?」

    那女郎和米端向我望來,有愕然的神情。

    這時,白素的聲音,堅定而明晰地傳入我的耳中,她只說了兩個字:「天庭。」

    白素的聲音並不是很高,可是這「天庭」兩個字,就像是兩個焦雷一樣,使我陡然
震動。

    天庭,是的,當然是天庭,天上的法庭。

    (「天庭」作為一個名詞,自然有另外的意義,但白素這時所說的天庭,一定就是
天上的法庭的意思,不可能再是別的。)

    (受盡了冤屈苦難的靈魂,在地球上,在人間已經無處可去投訴它們的冤屈,只好
向天庭去投訴。)

    (假設靈魂是一種能量,能量不斷向宇宙深處發射,終於被宇宙某處的一種高級生
物接收了能量的信號,而且翻譯了出來,那麼,它們的冤屈,就為「上天」所知道,就
會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幫助它們。)

    我一面迅疾地想著,一面向白素投以會意的眼色。

    那女郎嘆了一聲,米端神情也有點苦澀:「對人類來說,我們可以算是『天庭』,
我們了解到了它們的痛苦,可是我們的能力也有限得很,早期,在天上弄些異象出來,
還能叫一些人稍微收斂一下,後來,在地球上製造一些災變,受害的還不是無辜的人?
又不能老是在六月的大熱天下雪--」

    我聽到這裏,更加傻了。

    (啊啊,竇娥蒙冤,六月飛雪!)

    白素的感覺一定和我差不多,她也有一種發楞的神情。

    米端嘆了一聲:「辦法倒是我們想出來的,把那些苦難,活現在人的眼前,在想像
之中,應該可以使人覺悟,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可是其勢不可大規模的舉行,而事實
已經證明,雖然看到的人,都感到震動,但實際上,對於這類事的減少,一點作用也沒
有。」

    那女郎又低嘆了一聲:「把形象和聲音分開來,避免造成太大的震撼,也是我們的
主意,我和他--」她指了指米端,「分開來掌管,我們知道,若是聲、像合一,人類
是經受不起的。」

    我忙道:「是,真是經受不起。」

    米端也嘆了一聲:「我們也和那些靈魂接觸過。要它們盡力去影響那些苦難事件的
掌權者,可是一樣沒有用處。」

    米端又道:「人類創造出了一個名詞:夢。有過這種接觸經歷的人,只將經歷當成
一場夢,夢過了之後,他們仍然故我,一點也不受影響!」

    我遲疑地道:「一點用處也沒有?」

    米端道:「是啊,這樣的事,不是一直在持續著嗎?畢竟,使人類遭受那麼多苦難
的,也是人類,並不是我們這些外星怪物。奇怪的是,人類一直在假設外星怪物會如何
如何虐待、奴役人類,卻不去想一想,人類的大敵人,是來自人類之間的!」

    我和白素聽著這個「外星怪物」這樣肆無忌憚地批評人類,自然想反駁幾句,可是
我們卻說不出什麼來,因為他講的話,實在是無可反駁的。

    那女郎又是一聲輕嘆:「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單一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
己,整個來說,殘害人類的力量,也來自人類自己。」

    我和白素只好苦笑,那女郎長嘆一聲:「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掌握著那種可怕的聲
音,你看我,是不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這句話是問米端的,米端道:「自然不同了,以前你很少嘆氣,也不那麼憂鬱
,看來是那些痛苦的呼號聲影響了你。」

    那女郎再嘆了一聲:「你還不是一樣,以前你何嘗有什麼痛苦的神情。」

    米端喃喃地道:「這種……受難的景象,時時要在眼前出現,時間久了,誰心中會
高興?」

    那女郎道:「是啊,我們應該放棄了,由得人類自己去處理吧!人類不是有一句話
,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看來,我們也無法令地球人有任何的改變,還是由得他們去吧
!我們回去之後,還要向其他人說,再有這種悲憤不平的訊號來,也不必再理會了。」

    米端不住點頭:「是的,或許人類就是那樣奇怪的生物,必須在不斷發生的苦難之
中,才能一代一代延續生命,不然,他們也有很久的歷史了,何以會不知改進,一直在
這樣做!」

    聽到這裏,我才柔弱無力地說了一句:「不,不是的,人類不是你們想像那樣的,
只不過……只不過……」

    我本來是想為人類辯護幾句的,可是話說到了一半,我卻無法再說下去。

    本來,我想說「只不過少數人,總是想令大多數人照他們的意志生活」,把責任推
到少數人身上。但是我隨即想到,那只是少數人的責任嗎?如果絕大多數的人,根本不
聽從,少數人又何能做惡呢?少數人能作惡,自然是多數人本身也有弱點,懦怯和服從
,難道可以算是人類的美德嗎?

    真正是沒有什麼話可以為人類行為辯護的了!所以我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苦澀地,
揮了揮手,神情十分頹喪。

    米端和那女郎望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很同情我的處境,我用力一揮手,要把他們
的同情揮去,我承認人類有著根深柢固的劣性,但是總也不能說人類在這幾千年來,一
點也沒有進步。雖然在地球上,至少還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是不知道什麼叫作人權的,
但總還有三分之一地方,人人都知道了人權是怎麼一回事,像那種苦難,是不會發生的
了。

    自然,進步不算很快,但總是在進步,誰要他們用這種同情的眼光望著我!

    由於他們惹起了我的反感,所以當米端說了一句什麼,我未曾聽得很清楚,只聽到
他最後在問:「你是不是想學?」

    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不想,絕對不想!」

    在說了之後,我發現白素的神情十分訝異,才想到他要我學什麼,我都未曾聽清楚
,就拒絕了。但是話已經說出口,自然也無法更改了。

    白素嘆了一聲:「劉巨因為你的時空轉移,而燒死在建築物之中了。」

    米端笑了一下:「我害他幹什麼?他一衝進火窟來,我就把他轉移了,為了懲戒他
對我的無禮,我把他轉移到了一個小小的沙漠中,他要吃幾天苦,才能離開,如果他再
來找你們,就不妨對他說明事實的真相,不過他可能不會相信。」

    我悶哼一聲:「他一早就發現那些是真人了,請問,那些受難者的靈魂是不是一直
在苦痛中,他們身受的痛楚,也一直在持續著嗎?」

    米端和那女郎,齊聲發出了一嘆:「那是它們自己的選擇,它們可以和人類其他的
靈魂一樣,通過某一種程序,而把生前的苦痛完全洗掉,可是它們不願意,我相信,在
我們決定放棄不理之後,它們一定還會不斷向宇宙深處放射能量,繼續尋找天庭去申訴
它們的冤屈,或許,會有比我們更強有力的人,接受到它們的申訴之後,為它們出頭,
用強有力的方法,來使人類改變。」

    白素的聲音乾澀:「或許,但是我寧願人類不斷通過歷史教訓,自己改變自己。」

    米端和那女郎,都做了一個無可不可的手勢,那女郎的確十分美麗動人,我道:「
問你一個不是很禮貌的問題,現在我看到的,是你們原來的形體嗎?」

    米端和那女郎一起搖著頭,那女郎道:「人類的形狀,完全是由環境決定的,在地
球上最高級的生物,只能是人,為了適應地球的生活環境,我們自然也要和人一樣。」

    我有點駭然,道:「那你們--」

    米端笑著:「是的,不但會乾坤大挪移法,還會七十二般變化。」

    我有點瞠目結舌,他們的能力,究竟大到了什麼程度呢?他們的科學文明,究竟和
我們相距多遠呢?

    當我想問他們之際,我忽然又感到了一陣悲哀:問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的精神文明,毫無疑問,高過人類不知多少倍。或許,當人類的精神文明進步
到了像他們一樣的時候,科學文明自然也一樣了。

    白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連夜造訪,閣下要把
蠟像館毀去?」

    米端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我也早就預備放棄了,如果我再這樣下去,痛苦的感
染會越來越深,所以我不想讓你們知道真相,要是再繼續下去,我就有被判刑的感覺,
這是十分可怕的。」

    白素諒解地點了點頭。米端和那女郎,一起做了一個相當古怪、不明所以的手勢,
然後眼前陡然一花,一大蓬閃亮的光點,由聚而滅,他們兩個已經蹤影不見了。

    我和白素,足足呆了好幾分鐘,才定過神來。白素第一句話就說:「那個女郎,一
定就是大哥對她大有好感的那個,見了大哥,千萬別提起她。」

    我道:「為什麼?」

    白素嘆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氣,誰知道她是從哪一顆星星上下來的,何
必令他白害相思病?」

    我也嘆了一聲,同意了白素的提議。當天晚上,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心情都極為不
快,也都暗暗希望那些冤魂向宇宙深處發射的能量,可以得到更強有力的迴響和支持,
但那自然只不過是希望而已,真正的過程怎樣,連想像也想像不出來。

    人世間的痛苦,自然仍會持續的,一直持續到不知哪一年才會消失掉。



【尾聲】

    白奇偉在七天之後又出現在我們家裏,顯著地消瘦了。一見到我們,他就向我們說
他如何看到了那位女神的經過。

    他稱那女郎為「女神」,倒是十分貼切的。他哀傷地道:「她明明對我大有好感,
為什麼不肯和我接近?」

    這個問題,我們自然無法代答,所以只好沉默。他又嘆息著:「她究竟是什麼身分
,你們有什麼想像?」

    白素溫柔地道:「就當她是女神吧,歷史上有很多出色的男人,都曾和女神有過短
時間的、程度深淺不同的緣分。緣盡了也就分開了,沒聽說過有誰可以把一個女神一直
留在身邊的。」

    白奇偉聽了之後,悵然半晌:「她真美得和女神一樣,真的。」

    我肚子裏咕噥了一句:「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我見過,是很美,但也沒有美到這
種程度。」

    我一面想著,一面向白素投以一個心滿意足的眼色,白素顯然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
,側過臉去,不理會我。

    白奇偉無精打采地住了幾天,就告辭離去,回到他的水壩工地去了。

    又若干天之後,黃堂出差回來,我們才能把米端和那女郎出現的經過告訴他。

    黃堂聽了之後,駭然道:「這……真是,再怎麼想,也想不到那些陳列的人像,竟
然……全是真的,我是說,想不到,就是他本人,時間空間大轉移,大不可思議了!而
目的是想教育人類,嘿嘿,難怪他們要失敗。」

    白素皺了皺眉:「可是他們說的那些話,倒真是十分有理。」

    我搖頭道:「算了,弄一批外星的教育家來,或是外星的人性維持隊來,我看人類
只有更亂。」

    黃堂著實感嘆了一陣才離去。等他走了之後,我們又閒談了一會,我忽然想起一件
事來,問:「那天米端問我想不想學什麼,被我一口拒絕了,我沒有聽清楚他前句話,
他要教我什麼?」

    白素淡然道:「他說,時間和空間的轉移,其實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像你這樣能
力的人,一學就會,他問你想不想學。」

    在聽了白素的話之後,我的反應如何,想來也不必詳細描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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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備註:
第 1476 行,「卡」應為「口+卡」
第 2074 , 2084 行,「口隆」應為「口+隆」
第 3052 行,「皂」應為「口+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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