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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洞天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洞天 作者:倪匡(已完成)

《洞天》這個故事,十分玄──雖然衛斯理幻想故事,大都很玄,但這個故事,有極
濃的神秘氣氛,有以為有極濃的宗教氣氛的,其實未必,故事只不過借了一座喇嘛廟
和密宗的喇嘛寺進行,密宗本身十分詭秘,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種特別的氣氛。  

故事到了最後,仍然是「外星人」,但李一心這個外星人,和在別的故事中曾出現的
外星人,大不相同,他來地球,目的是帶走若干人──又借用了佛經中「接引」的故
事。  

是不是真有這樣的「接引者」?不能肯定。  

可以肯定的是,在歷史記著中,真有「離開」的人。  

衛斯理的決定對──若是要那麼辛苦,去「入籍」異星,在另一種全然不可測的生命
形式下生活,倒不如做做地球人算了。  

自然,人各有志,各人可以選擇自己所喜愛的生命形式,至少,應該可以選擇自己喜
愛的生活方式。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七、三、四

前言

    洞,是一種極普通的現象,任何人在一天之中,不知可以接觸多少大大小小、形狀
不同、深淺不同、形成原因不同的洞,絕無可能一個人一天之中,見不到一個洞。

    可是,是不是留意過,洞是一種十分奇特的現象!洞,永遠只有「一個洞」,而沒
有「半個洞」。如果將一個洞分成兩半,那不是兩個半個洞,而是兩個洞。

    在地上掘一個洞,人人可以做得到,但是在地上弄出半個洞來,卻沒有人可以做得
到,因為「半個洞」這種現象,根本不存在。

    洞不能被分割,這個情形,和生長中的細胞,差堪相擬。

    生長中的細胞,分裂了,並不是分裂成兩半,而是分裂成兩個,兩個再分裂,就變
四個,四個變八個,八個變十六個,一直分裂下去,以幾何級數增長,速度驚人,此所
以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的結合,在短短三百天,就可以變成一個組織結構複雜到極點的
人體。而這個人體又會不斷成長,等到骨骼、肌肉等等結構進一步成熟,一個成長的人
,幾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來。

    天是甚麼呢?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對天的了解,就是包圍著地球的大氣層,在視覺
上,形成雲層,蔚藍色的天空,那就是天。

    大氣層,又可垂直地分為對流層、平流層、中間層、熱成層和外大氣層等等。整個
大氣層,在人類而言,高不可攀。天高地厚,一直是一種極度的形容詞,但是天高若和
地厚相比較,相去甚遠。在比較上而言,如果把地球縮小,成為一隻蘋果那樣大小,那
麼,大氣層——也就是天的厚度,只不過和蘋果外面的那層薄皮差不多。所以,天實在
不是很高,很容易突破,飛行工具要穿出大氣層,十分輕而易舉。

    天可以輕易被突破,由先民對不可測的天建立起來的那種天是神聖的觀念,自然也
開始動搖,不再存在。

    天既然那麼薄,而且它的組成部分,全是氣體。氣體由於分子與分子之間的密度十
分稀疏,所以對氣體覆蓋之下的物體,沒有任何保護能力。再加上它又薄如一隻蘋果的
皮,保護力自然更弱。

    但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還是無法想像,如果天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洞。會是甚麼
樣的情景。

    天如果穿了一個洞,會怎麼樣?會發生甚麼樣的變化?會使地球上的生物毀滅嗎?
中國神話中有共公頭觸不周山,令得天上出現了一個洞的傳說,一個人首蛇身的叫作女
蝸的怪物,煉了許多石頭,把穿洞的天補起來。所有的神話都極其籠統,沒有細節。女
蝸煉石,怎麼煉法?用甚麼來煉?石頭在煉過了之後,變成了甚麼形態?石頭和天,是
兩種截然不同的形態,為甚麼石頭煉過了,就可以去補天上的破洞?這種種問題,神話
皆不交代,也沒有人問,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天出現一個洞,根本很難設想,由於氣體的流動性大,就算甚麼地方出現了一個洞
,洞附近的氣體,自然會立刻補上,根本不必去煉甚麼石來補。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根極長的管子,自大氣層之外,插了進來,一直插到了地面
,那麼,天上就會有一個視乎管子大小的洞。

    這種設想,也沒有意義。好,不去想它,且來看看動物的眼睛。

    人的思想,完全不受限制,可以在各種題材之中自由來往,不想洞,不想天,不想
天上有一個洞,可以想動物的眼睛。

    動物的眼睛,是一個極其奇妙的組織,以人的眼睛為例,通過眼睛,可以使人看到
東西。可是根據眼睛的組織,光線進入、折射、聚焦的一連串過程,眼睛所捕捉到的形
象,應該是倒轉過來的,但是事實上,人眼所看到的東西,卻並不倒轉。

    科學家告訴我們,經過腦神經扭轉,使倒轉的形象變成正的,這似乎又不是眼睛組
織的功能,而是腦組織的功能了。

    眼睛組織的功能,必須和腦組織的功能結合,才能看到東西。所以,就產生了一個
十分有趣的問題:每一個人的眼睛組織一樣,每一個人看同樣的東西,得到的形象是不
是完全一樣?

    答案應該是:不一樣。

    因為每一個人的腦組織活動不一樣,眼睛組織儘管相同,但是腦組織活動不一樣,
十個人看一樣同樣的東西,得出的形象是十個不同的形象。

    而且,各自得出的不同形象,都只有自己可以知道,旁人無法知道,因為人類的語
言文字,無法絕對精確地把看到的形象形容出來,所以,一個人看到的形象,只有他自
己可以知道,旁人最多只能知道一個大概,不可能完全知道。

    從這種現象,可以引申出一個更有趣的問題來,除了人之外,其他動物眼中看出來
的東西是怎樣的?

    一隻蘋果,在人的眼中看出來,是大家所熟悉的一隻蘋果;在毛蟲的眼中看出來,
是甚麼樣子?

    一隻蘋果,在鵝的眼睛之中看出來,是怎樣的?很多昆蟲有複眼,在昆蟲的複眼中
看出來,是甚麼樣的?在魚的眼睛中看出來,又是甚麼樣的?

    這個問題,除了毛蟲、昆蟲、鵝、魚之外,也沒有別的動物可以代替回答,那些動
物都無法和人作語言文字上的溝通,所以人類也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些科學家以為這個問題是可以回答,有的用了精巧的攝影設備,拍攝出昆蟲複眼
看出來的東西,但那全不可靠,因為攝影機是攝影機,昆蟲的眼睛是昆蟲的眼睛,有相
同之處,但必然不完全相同,所以,看出來的形象,也必然不同。

    似乎從來沒有一個故事的開始,有那麼長的言不及義的前言。不過那些上天入地的
胡思亂想,多少也和這個故事有點關係。

    而且,經常有很多人問:你那麼多古怪的想法,從哪裏來的?

    那些話也可以使問問題的人明白,日常生活中一種最普通的現象,只要肯去想,引
申開去,不知道可以有多少古怪的念頭產生出來,簡直無窮無盡。

    還是說故事吧。

第一部:攀山家的奇遇

    客廳燈光柔和,這個客廳的陳設,可以分為三大類:許多大墊子、各種各樣的酒瓶
和酒具、書。所有的墊子、酒、書,全雜亂無章地堆疊著,在客廳中的人,也都雜亂無
章地坐在墊子上、挨在墊子上,或躺在墊子上,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有酒。各種各樣的酒
的香味,蒸發出來,形成一股異樣的醉香。

    這個客廳的主人好酒,他常常說:到我這裏來的人如果對酒精敏感,根本不能喝酒
,那麼,空氣中的酒香,也可以令得他昏過去。

    這個客廳的主人叫布平。

    布平這個名字,會使人誤會他是西方人。他是中國雲南省人,姓布,單名平。雲南
省是中國最多少數民族聚居的一個地區,有很多少數民族的名稱,只有專家才能說得上
來。所有布平的朋友,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個民族,但是他自己堅稱是漢人,並且說
,他的祖先,是為了逃避蒙古人的南侵,所以才一直向南逃,終於逃到了雲南,才定居
下來的。

    這一類的傳說,中國歷史上太多,誰也不會去深究,布平喜歡自認是漢人,也不會
有甚麼人去考據他真正的家世。他所有朋友,都稱他為「客廳的主人」,因為他整個住
所,就是那一個客廳,根本沒有睡房,朋友喜歡留宿在他家,就可以睡在那些墊子之上
,而他自己,也一樣。

    布平的職業相當冷門,但是講出來,人人不會陌生:布平是一個攀山家。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以攀山為職業,相當訝異,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靠攀山來維持生活
。但後來知道像布平那樣,攀山成了專家,可以生活得極其寫意。

    在瑞士、法國、意大利幾個阿爾卑斯山附近的國家中,布平擔任著總數達到二十三
個攀山運動愛好者的團體的顧問和教練,他又是瑞士攀山訓練學校的教授。有甚麼重大
的攀山行動,幾乎一半以上,都要求他參加,作為嚮導,這些職務,都使他可以得到相
當巨額的報酬。

    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正在對一個看來十分體面的大亨型人物大發脾氣:「我是攀山
家,不是爬山家。攀,不是爬!我打你一拳,你就知道甚麼是爬。我攀山,只攀山,而
不攀丘陵,甚麼叫作山,讓我告訴你,上面根本沒有樹木,只有岩石的才是山,樹木蒼
翠的那種丘陵,是給人遊玩的,不是供人攀登的!」

    那大亨型人物,被他教訓得眼睛亂眨,下不了台,但是他卻理也不理對方,自顧自
昂然而去。我很欣賞他那種對自己職業的認真和執著。

    當時,我走過去,先自我介紹了一下:「那麼,照你的意見,中國的五嶽,都不能
算是山?」

    布平「呵呵」地笑了起來:「那是騷人墨客觀賞風景找尋靈感的所在,而我是攀山
家。」

    我聳了聳肩:「攀山家,也有目的?」

    當時我的話才一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問得實在太蠢了,而他果然也立時照我一問出
口就想到的答案回答:「當然有,攀山家的目的,就是攀上山去。」

    他講了之後,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著大笑。我們就此認識。

    我們兩人,都在世界各地亂跑,很少固定一個時期在一個地方,見面的機會不是很
多。我得知他的消息行蹤,大都是在運動雜誌上,他則靠朋友的敘述,知道我的動態。
因為見面的機會少,所以當他約我到他的「客廳」去,我欣然赴約。

    「客廳」中來客十分多,我沒有細數,但至少超過二十個,看起來,各色人等都有
,甚至有頭髮當中剃精光的奇裝異服者,還有一個穿長衫的、看來道貌岸然的老先生,
不倫不類之極。

    我到得遲,進客廳時,布平正在放言高論,看到我進來,向我揚了揚手。沒有人是
我認識的,我也樂得清靜,不去打擾他的發言,自顧自弄了一杯好酒,找了兩隻柔軟的
墊子,疊起來,倚著墊子,在一大堆書前,坐了下來,順手拿起一本書來,翻閱著。

    我一面翻著書,一面也聽著布平在講話,聽了幾分鐘,我就知道不會有興趣,因為
他正在向各人講述他攀登聖母峰的經過。

    聖母峰就是珠穆朗瑪峰,是世界第一高峰,也是所有攀山家所要攀登的第一願望。
所以,每一個攀登過聖母峰的人,都不厭其許地寫上一篇「登山記」,再加上各種紀錄
片,使得攀登聖母峰,變得再無新奇神秘可言。

    布平雖然是攀山專家,也變不出第二個聖母峰來,所以聽他講述攀山過程,十分乏
味。而恰巧我順手拿來的那本書,內容敘述一些罕有昆蟲,我反倒大有興趣,所以根本
對布平的講話沒留意,只是聽到他的語聲不斷。

    然後,是他突如其來的提高聲音的一句問話:「你的意見怎樣?」

    我仍然沒有在意,還在看書,布平的聲音更高:「衛斯理,你的意見怎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是在問我。我轉過頭去,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望著我,我伸了
一個懶腰:「很對不起,布平,我沒有聽你在講甚麼。」

    布平呆了一呆,看來樣子有點惱怒,他的體型並不是很高大,可是人卻紮實得像一
尊石像。他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膚色深褐,臉相當長,濃眉、高鼻,那
時他惱怒得像一個小孩。

    他揮著手:「唉,你甚麼時候才學得會仔細聽人講話?」

    我不甘示弱:「那得看那個人在講甚麼,攀登聖母峰的經過聽得太多了。」

    布平還沒有回答,有一個人尖聲叫了起來:「天,你根本沒有聽,布平講他在桑伯
奇喇嘛廟裏的奇遇。」

    我對於動不動就大驚小怪的人,十分討厭。我連看也懶得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去看
一眼。故意張大了口,大聲打了一個呵欠,放下了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如果沒有甚
麼特別的事,我先走了。」

    那晚聚集在布平客廳中的那些人,我看來看去,覺得不是很順眼,所以不想再逗留
下去。誰知我的話一出口,布平的反應,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他先是陡地一呆,然後,突然跳了起來,揮著手,有點神經質地叫了起來:「聽著
,大家都離去,我要靜靜地和衛斯理談一談。」

    一時之間,雖然大家都靜了下來,可是卻並沒有人挪動身子,只是望著他。

    他聲音更大:「聽到沒有,下逐客令了。」

    我覺得極度不好意思,忙道:「那又何必,有甚麼事須要談,改天談也可以。」

    布平揮著手:「不!不!一定要現在。」

    他一面說著,一面更不客氣地把身前兩個坐在墊子上的人,一手一個,拉了起來:
不但下了逐客令,而且付諸行動。

    這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布平自己常說,一個攀山家,必須極其鎮定,要和進行複雜
手術的外科醫生一樣。稍為不能控制自己,就會發生生命危險,比外科醫生更糟——外
科醫生出了錯,死的是別人,而攀山家出了錯,死的是自己。

    雖然現在他並不是在攀山,但是他的行動,無疑大違常態。

    不單是我看出了這一點,不少人都發覺事情不對頭,幾個膽小的連聲說「再見」,
奪門而出,有幾個人過來,強作鎮定地和我握手,講著客套話:「原來你就是衛斯理先
生。」

    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我道:「是啊,請看仔細些,標準的地球人,不是四隻眼睛八
隻腳。」

    可是我的話,卻並未能使氣氛輕鬆,有一個人說了一句:「布先生有要緊話對你說
,一定又是十分古怪的事,可惜我們沒耳福。」

    布平又怒吼了起來:「快走。」

    主人的態度這樣,客人自然無法久留,不到三分鐘,人人溜之大吉,客廳中只剩下
我和布平,我望著他,緩緩搖著頭:「你今晚的表現很怪,剛才你還在高談闊論,他們
全是你最好的聽眾。」

    布平憤然道:「好個屁,我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們之中沒有人回答出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我,我心中不禁打了一個突,他問了一個問題,人家回
答不出來,他就要兇狠地把人家趕走。

    而他也問過我,我因為根本沒有注意,所以也沒有回答,看起來,他還會再問,要
是我也答不上來,他是不是也會趕我走呢?

    反正他是不是趕我走,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躺了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好
,輪到我了吧。」

    布平顯得有點焦躁,用力踢開了兩個大墊子,又抓起一瓶酒來,口對著瓶口,我聽
到了「嘓嘟」、「嘓嘟」兩下響,顯然他連吞了兩大口酒。

    然後,他用手背抹著口,問:「你看這隻瓶子是甚麼樣子的?」

    我呆了一呆,這算是甚麼問題?我道:「就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布平向我走來,站在我的身前:「一隻瓶子,或者是別的東西,當我們看著的時候
,就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對不對?」

    我盯著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才不會為了這種蠢問題而去回答對或不對。

    布平又問:「當我們不看著的時候,一隻瓶子是甚麼樣子,你說說看。」

    我呆了一呆,這個問題,倒真不容易回答。乍一聽起來,那似乎是蠢問題,但仔細
想一想,確然大有文章。

    一隻瓶子,當看著它的時候,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但,當不看它的時候,它是甚麼樣的呢?

    當然,最正常的答案是:還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但是,如何證明呢?偷偷去看還是看,用攝影機拍下來,看照片時也是看,不論用
甚麼法子,你要知道一隻瓶子的樣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看它,那麼,不看它的時候是
甚麼樣子,無法知道。

    我想到這個問題有點趣味,沉吟未答,布平又道:「或許可以回答,用身體的一部
分去觸摸,也可以知道瓶子的樣子,但我不接受這樣的詭辯,因為瓶子的樣子,如果有
細微的不同處,觸摸不出來。你可以告訴我,當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瓶子是甚麼樣的
?」

    我揮著手:「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沒有人知道,不單是瓶子,任何東西,死的或活
的,生物或礦物,沒有人看的時候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

    布平的神態顯得十分高興:「對!衛斯理,你與眾不同!剛才我問他們,他們每一
個人連腦筋都不肯動就回答:有人看和沒有人看的時候,全是一樣。哼!」

    我道:「可能一樣,可能不一樣,總之是不知道。」

    布平側著頭,把我的話想了一想,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有點好奇:「何以你忽然想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布平遲疑了一陣,口唇掀動著,想講,但是又不知怎麼講才好。

    我隨即又發現,布平有意在逃避回答,他隔過頭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觸,接著,又
坐了下來:「我最近一次攀聖母峰,並沒有達到峰頂。」

    他有意轉變話題,我淡然一笑,沒有追問。

    我並沒有搭腔,用沉默來表示我不是太有興趣。

    他卻自顧自道:「我只到了桑伯奇喇嘛廟。」

    我仍然沒有反應,心中在想,剛才已經有人提醒過我,他在講他在那個喇嘛廟中的
經歷。

    關於那座喇嘛廟,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是建築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造在山
上,廟的周圍全是海拔超過七千公尺的高峰。我相信以布平攀喜馬拉雅山各個山峰的經
驗而論,他決不是第一次到那個喇嘛廟。

    布平坐了下來,又喝了一口酒:「我始終覺得,所有喇嘛廟,都充滿了神秘氣氛,
他們的那種可以勘破生死的宗教觀念,他們那種不和任何外界接觸的生活方式,甚至廟
中喇嘛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令得他們看來,與眾不同。」

    我「嗯」了一聲:「是,尤其建造在深山中的喇嘛廟,這種氣氛更甚,即使沒有相
同的信仰,也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

    布平得到了我同意的反應,十分興奮地揮了一下手:「是。是。」

    我仍然不知道地想表達甚麼,而他在連說了兩聲「是」之後,又半晌不出聲,所以
我只好等他講下去。

    布平停了至少有好幾分鐘,才又道:「你知道,我精通尼泊爾、西藏山區的語言,
喇嘛的語言雖然自成一個系統,但是我也可以講得通。」

    我皺了皺眉,他說的是事實,我還曾跟他學習過一些特殊的山區語言。

    布平的臉上,現出十分懷疑的神情。當然是他的經歷,有令他難以明白之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去過桑伯奇喇嘛廟好多次,也認識不少喇嘛,有許多喇
嘛,關起門來修行,不見外人,我所能見到的,自然是一些修行較淺的,和他們也還算
談得來,這次,我一到,就感到喇嘛廟中,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布平說到這裏,聲音低沉,彷彿把遙遠高山之中喇嘛廟的神秘氣氛,帶進了他的「
客廳」之中。

    那令得我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布平繼繽敘述著,他一面敘述,一面喝著酒,我用心聽著。

    以下,就是布平在桑伯奇喇嘛廟的經歷。

    布平原來的目的,是帶一個攀山隊去攀登阿瑪達布蘭峰,天氣十分好,難得的風和
日麗,而這隊攀山隊又全是經驗豐富的攀山家,他們要布平帶隊,只不過因為覺得能和
布平這樣的專家在一起,是一種殊榮。

    所以,布平發現他在這次攀山行動中,起不了甚麼作用,他就和一個嚮導說了幾句
,在全隊還在熟睡的一個清晨,離開了隊伍。

    布平沒有目的,在崇山峻嶺中,恣意欣賞大自然形成的偉景。直到他發現自己已經
來到了十分接近桑伯奇喇嘛廟時,他才決定到廟裏去,和相熱的喇嘛敘敘舊。

    他從一條小路上去,沿途全是松樹,幽靜得出奇,來到了喇嘛廟前,廟簷上有幾隻
小銅鈴,因為風吹而搖動,發出清脆而綿遠的「叮叮」聲,聽來令人悠然神往,大興出
世之想。

    可是到了廟門之前,布平感到錯愕:廟門緊閉著。他前幾次來,廟門都打開,他曾
在廟中留宿,即使在晚上,廟門也不關。

    布平先是推了推,沒有推開,他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四周圍這樣靜,應不應該用敲
門聲去破壞那種幽靜?

    布平考慮了相當久,仍然決定不敲門,一來怕破壞了幽靜的環境,二來,他感到廟
中可能有事,他一拍門,會驚動了廟中的喇嘛,大有可能從此變為不受歡迎人物。

    他沿著廟牆,向前走去,走出了沒有多久,廟牆越來越矮,只是象徵式的,他可以
輕而易舉地跨過去,他也這樣做了。

    他走前幾步,來到了一個石板鋪成的院子中,石板和石板之間的縫中,長滿了短而
茁壯的野草,開著美麗的小紫花。

    院子的兩旁,是兩列房舍,平時,總有些喇嘛來往的,可是這時,卻一個人也看不
到。

    布平猶豫起來:他自己進來,廟中又如此之靜,是不是應該揚聲發問?他猶豫不決
之際,一扇門中,兩個喇嘛走了出來,那兩個喇嘛的步子十分急,才開始出來時,並沒
有看到布平,布平向他們迎了上去,他們才陡地看到了他。

    那是相當稔熱的廟中喇嘛,對方自然也認得他。可是,兩人乍一看到布平,現出了
極吃驚的神色,陡然震動,像是看到了甚麼可怕的東西。

    布平忙道:「是我,兩位上師,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攀山者布平。」

    喇嘛是西藏話的音譯,意思是上師,那是對僧人的一種尊稱。布平為人相當自負,
但是在上師面前,一直很客氣。

    那兩個喇嘛吁了一口氣,其中一個道:「是你!才一看到你,真嚇了一跳。」

    布平疑惑道:「為甚麼?寺裏不是經常有陌生人出現的麼?」

    那兩人互望了一眼,另一個道:「或許是近月來,寺裏有點怪事——」當那人這樣
說的時候,他身邊的那個用肘碰了碰他,示意他不要說,但那個卻不服氣:「有甚麼關
係,布平和我們那麼熟,他見識又多,說不定他能夠——」

    那喇嘛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神情仍然相當疑惑,布平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好
等著他講下去,但是他卻又轉了話題:「請跟我們來,你先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
讓你知道這件事。」

    布平知道,廟裏一定發生了甚麼不尋常的事,是不是他能參與,眼前這兩個人不能
決定。廟中僧侶的等級分得十分清楚,他們必須去向更高級請示。

    布平沒有問究竟是甚麼事,他在兩人的帶領之下,到了一個小殿,佛像在長年累月
的煙燻下,顏色暗沉,所有一切都暗沉沉,再加上光線十分暗,神秘的氣氛把在小殿中
的人,包得緊緊的。

    布平覺得很不自在,他坐下沒有多久,就有小喇嘛來奉茶待客,他坐了一會,未見
有人來,就信步走出了小殿。可是他才一走出去,就被那個小喇嘛攔住了:「廟裏有事
,請不要亂走。」

    布平只好站在小般的簷下,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廟宇的建築,在暮色之中
看起來,矇矇矓矓,遠近的山影,像是薄紗,連同天空,罩向整個廟宇。

    布平心想,難怪有人說這一帶的廟宇,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地方,蘊藏著人類文明的
另一面。在現代科學上,他們可能極落後,但是在精神的探索方面,他們無疑走在文明
的最前端。但由於人類在精神方面的探索,一直蒙上神秘色彩,所以這裏的環境,在心
理上也給人以莫名的神秘感。

    布平站了不多久,就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廟中幽靜,老遠的腳步聲,就可以聽得到
。不一會,暮色之中,出現了兩個人影,正是布平剛才遇見的兩個,他們來到了布平的
身前,作了一個手勢:「請跟我們來。」

    布平漸漸感到事情一定相當嚴重,他來到了廟宇主要建築物的後面,更是大吃了一
驚。廟後是一片空地,空地後面,是一列小殿。有五六十個喇嘛,席地而坐,面對著那
列小殿,靜悄悄地坐著。那麼多人,可是靜得連氣息都聽不到。在漸漸加濃的暮色之中
,那五六十個人,像是沒有生命一樣。

    布平緩緩吸了一口氣,桑伯奇廟中,沒有那麼多僧人,至多二十個,其餘的,多半
全是外來的。

    三個人都把腳步放得十分輕,但儘管輕,還是不免有聲音。布平一腳踏在一片枯葉
上,所發出來的聲音,不但令他自己嚇了一跳,而且也令得許多正在靜坐的人向他望來
,那令得布平十分狼狽。

    到那列僧舍,最多不過三四十步,布平戰戰兢兢,在感覺上,比攀上一個險峰,更
加困難。好不容易來到了,僧舍門半開,帶他來的兩人,側著身,從門中走進去,布平
也學著他們,不敢去推門,唯恐木頭門發出聲來,在如今這樣的環境下,那聲音一定是
驚天動地。

    進了門,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個木架子。架子上放著不少法器,
有的是轉輪,有的是杖,有的是念珠,有的是左旋的海螺,也有的看來像是人頭骨,天
色漸黑,不是十分看得真切。

    布平以前沒有進過這列僧舍,他知道那是廟中道行較高老喇嘛修行的地方,普通人
根本不能進來,他這時能夠進來,是一項崇高的禮遇,可能也由於廟中有不尋常事發生
的緣故。

    他由於常攀越喜馬拉雅山的各室,對於尼泊爾、西藏、印度的廟宇,教派的源流,
相當熟悉。一看那個木架上的法器,可以認出,這些法器的使用者,是喇嘛教幾個不同
流派的高級上師。

    即使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也可以看出喇嘛教的各派,幾乎全在了。

    有格魯派、寧瑪派、噶舉派,甚至薩迦派。這些教派極少互通來往,現今一定是有
著重大的事件,才使他們聚在一起。布平屏住了氣息,他被引進了一間小房間中。外面
已經夠黑暗了,小房間之中,更是黑暗,也沒有燈火。

    過了一會,那兩個人又帶著一個人進來,根本無法看清那人是誰,只是進來時,從
他的衣著上,看得出,也是一個喇嘛。

    那人一進來,就用十分低的聲音道:「布平,你恰好在這時闖了進來,當然是機緣
,所以,幾個大喇嘛一致同意,讓你參加這件事。」

    他一開口,布平就認出了他的聲音,那是廟宇實際上的住持,恩吉喇嘛。在廟中,
他的地位不是十分高,是外人所能見到的最高級,其餘比他更高級的,都是宗教思想上
、精神上的高級僧侶,根本只顧自己修行,絕不見外人。

    布平吸了一口氣,也放低了聲音:「發生了甚麼事?」

    恩吉道:「不知道,正在研究。我們廟裏的三位上師,研究不出,所以又請了其他
教派的上師,但還沒有結果。剛才我知道你來了,向幾位上師提了提你這個人,他們同
意讓你也來參加。」

    布平有點受寵若驚:「要是各位上師都研究不出,我怎麼懂?」

    恩吉搖頭:「或許就是你懂,所以你才會在這時候出現。」

    布平對於這種充滿了「機鋒」的話,不擅應對,所以他沒有說甚麼,恩吉又道:「
不過幾位上師都表示,這件事,你恰好來了,是有機緣,所以讓你參與,但請你別對任
何人提起,因為事情的本身,牽涉到了來自靈界的信息。」

    布平聽到這裏,不禁大是緊張。

    甚麼叫作「來自靈界的信息」?布平不甚了了,但那一定十分神秘,要不然,廟裏
所有的上師,不會那樣緊張。

    當時,布平十分誠懇地點著頭:「好,我答應。」

    恩吉吁了一口氣:「請跟我來。」他說著,轉身走向門口,布平跟在他的後面,才
一推開門,就有一陣勁風吹來。

    布平是一個攀山家,他知道山中的氣候,風向變化,最不可測,一分鐘之前,樹葉
連動都不動,一分鐘之後的勁風,可以把樹吹得連根拔起。

    那陣勁風的來勢十分勁疾,撲面吹來,吹得坐在院子裏的那些僧侶的僧袍,刷刷作
響,那些僧侶在黑暗之中,仍然像沒有生命一樣地靜坐。風引起了一陣陣古怪的聲響,
在山峰和山谷之間,激起了十分怪異的迴響。

    恩吉在門口停了一停,布平趁機問:「他們在院子裏幹甚麼?」

    恩吉低聲道:「他們,有的是我們廟裏的,有的是跟了其他教派來的,都因為修為
比較淺,所以只是在院子裏靜坐,希望可以有所領悟,幾位上師,全在裏面。」

    他伸手向前指了指,那是一扇緊閉著的門,布平忍不住又問道:「所謂來自靈界的
信息,究竟是甚麼?」

    恩吉苦笑了一下:「要是知道就好了,你進去一看,或者會立即明白。唉,有時候
,很簡單的一件事,要是一直向複雜的方向去想,反倒一點結果也沒有,可是一個小孩
子,一下子就能道出答案來。」

    布平聽得恩吉這樣說,心中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原來人家只是把他當作有機緣的小
孩子!

    不過他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資格深的喇嘛,一生沉浸在各種各樣的經典古籍之
中,學問和智慧之高,超乎世人所能想像的地步,在他們眼中看來,所有人都像是小兒


    布平頓了一頓,又問:「靈界的信息……是來自靈界的人帶來的?」

    恩吉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這是甚麼話,既然是靈界,怎麼會有人?」

    布平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所以不再說甚麼,冒著風,和恩吉一起來到了那扇
門前。

    門是木製的,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不免有些裂縫,從裂縫中,有一點光亮閃出來


    這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十分黑暗,風把雲聚集,遮蔽了星月,所以簡直是一片濃黑
。在這樣的濃黑之中,來自門縫中的一些光,看來也十分靈動。

    恩吉在門口略停了一停,雙手合十,接著,就伸手去推門,門無聲無息被推開,布
平就在恩吉的身後,勁風令得門內的燭火,閃耀不停,一時之間,布平只能看到一些矇
矓、搖動的光影,他忙跨進門去,反手將門關上。

    搖動的燭光靜止下來,門內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靜到了極點,所以自外面傳來的
風聲,聽來也格外宏亮震耳。不過看房間中的情形,外面別說只是在起風,就算是大雪
崩,只怕也不會引起房間中人的注意。

    在四枝巨燭的燭光之下,一共有七個喇嘛在。其中三個端坐著,一個側身而臥,以
手托腮。另外兩個,筆直地站著,這六個人一動也不動,只有一個,姿勢比較怪異,半
蹲著,雙手在緩緩移動著,看不出是在做甚麼動作,他的手指,柔軟得像是完全沒有指
骨,在不住蠕動,看起來怪誕莫名。

    這個唯一有動作的,當然使布平第一個注意他,布平向他望過去,不禁吃了一驚,
那喇嘛的年紀很老很老,滿面全是重重疊疊的皺紋,牙齒顯然全都掉了,所以口部形成
了一個看起來相當可怕的凹痕,他睜大著眼睛,但是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瞎子。

    以前幾次,曾聽廟中的喇嘛說起過,桑伯奇廟中,資格最老、智慧最深的一位,從
小就瞎了眼。這位喇嘛的智慧,遠近知名,連活佛都要慕名來向他請教疑難,不過若不
是有緣,想見他一面都難,遠道而來的人,能夠隔著門,聽到他一兩句指點,已經十分
難得。

    布平心想:眼前這個老瞎子,難道就是那個智慧超人的老喇嘛?

第二部: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

    布平心中預期,會看到甚麼怪異莫名的東西,可是卻並未曾看到甚麼,雖然房間中
的人,就算一動都不動的,都透著一股莫名的詭異,但實在沒有甚麼特別。

    他神情疑惑地向恩吉望去,恩吉向他作了一個手勢,向前指了一指。

    布平循他所指看去,一面還在想:他叫我看甚麼呢?要是房間中有甚麼怪異的東西
,我早該看到了。

    他的視線,接觸到了恩吉指著、要他看的那東西,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甚麼
,他又轉頭望向恩吉,神情更疑惑,而恩吉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要他看那東西。

    布平已經看到了那東西,仍然不明白自己要看的是甚麼,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那
東西太不起眼,實在太普通了。

    一點也不錯,這時,布平所看到的東西,實在是太普通。

    那是一塊石頭。

    如果問一個蠢問題:喜馬拉雅山區中,最多的是甚麼東西?

    答案就是:石頭!整座山,全是石頭。

    所以,在山區看到了一塊石頭,決計不會引起任何特別注意。

    可是恩吉要布平看的,偏偏就是一塊石頭。

    布平盯著那塊石頭,他一點也看不出那塊石頭有甚麼特異,但是他卻可以肯定,所
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塊石頭上。

    那個盲喇嘛,他的手,對著那塊石頭在蠕動,看起來,像是他正對著那塊石頭,在
施展甚麼大神通、大法術。

    那兩個筆直站著的,雙眼之中,都閃著一種異樣的光芒,盯著那塊石頭在看,像是
想把那塊石頭看穿。

    那側身而臥的,一手托腮,另一手放在地上,布平這時才注意到,他平放在地上的
那隻手,四指屈著,只有中指伸向前,指著那塊石頭。

    三個端坐著的,雙手的姿態也相當特別,都有一隻手指,指著那塊石頭。

    由此可以證明,他們在這間房間中,就是在研究那塊石頭。

    而那塊石頭——應該詳細來描述一下,怎麼說呢?一塊石頭,就是一塊石頭,它不
規則,大約有半個人高,略呈立方形,有許多石角、石縫,那些壁裂的石縫,有的相當
深,形成大小形狀不同的洞。

    實在無可再詳述了,就是那樣的一塊石頭。

    布平足足盯著那塊石頭看了好幾分鐘,竭力想著出它有甚麼與眾不同之處。但是,
一塊石頭,始終是一塊石頭。

    布平又向恩吉看去,看到恩吉也正在望向他,充滿了希望,顯然是希望他能給以答
案。布平只好十分抱歉地作了一個手勢。他想說甚麼,可是房間中的氣氛是如此肅穆,
使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過,布平根本不必說甚麼,他的神情和手勢,已經說明了一切。恩吉立時失望,
緩緩搖了搖頭。布平又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是不是可以和他一起離開,好讓他說話


    恩吉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後退了一步,打開門。

    勁風又令得燭光晃起來,那塊石頭和幾個人的影子,也在房間的四壁搖動著,看來
很是古怪。

    恩吉和布平一走出來,就把門關上,布平立時問:「天,你們在幹甚麼?」

    恩吉並沒有立時回答,又把布平帶回了原來的小房間之中。

    布平嘆了一聲:「你們研究經典、研究佛法、研究自然界,甚至靈界的一切,全世
界人都知道,你們有非凡的智慧,但是老天,那房間裏,只是一塊石頭。」

    恩吉並不反駁布平的話,等他講完,他才道:「你知道這塊石頭是怎麼來的?」

    布平沒好氣:「天上掉下來的?」

    恩吉倒並不生氣,搖著頭:「不,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來的。」

    布平誠懇地道:「上師,這裏是山區,山裏到處全是石頭。」

    恩吉仍然搖著頭,布平沒有再說甚麼,這時,有一點他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塊石頭
,一定有相當不尋常的來歷,不然不會引起他們的留意。他等著恩吉說出來。

    恩吉停了片刻,才道:「剛才,你見到了貢雲喇嘛?」

    布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代替了詢問「是不是那個盲者」,恩吉點了點頭。布
平才道:「聽說貢雲上師是教內智慧最高、資格最老的人。」

    恩吉道:「是,他年紀不知多大,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外蒙古活佛稱皇帝
那年,就曾派人想把他迎去宣教,可是他沒有答應。」

    (布平不知道外蒙古活佛自稱皇帝是哪一年的事,這也難怪,他只是一個攀山家,
並不是歷史家。就算是,對這種冷僻的歷史事件,也不會加以注意。外蒙古活佛自稱皇
帝那件歷史上的小事,發生在公元一九二一年。)

    恩吉繼續道:「貢雲大師是人人崇敬的智者,我們廟裏的僧侶,平時見他的機會也
不多,要是能得到他開口指點一兩句、傳授一兩句,那就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所以,當
那天早上,他坐禪的房間中,傳出了鈴聲,整個廟宇的人,歡喜若狂,人人都立即來到
了他的禪房之外,靜候著。」

    布平吸了一口氣,恩吉解釋道:「那傳出來的鈴聲,有特殊的意義,表示他要向合
寺的人說話,我們都以為他要說法,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布平「嗯」地一聲,表示明白,並且示意,請恩吉繼續說下去。

    各位請留意,布平的敘述中,有恩吉的敘述。那天早上,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中,傳
出了鈴聲之後發生的事,是恩吉的敘述。

    敘述之中有敘述,看起來可能會引起一點混亂,要說明一下。

    桑伯奇廟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僧侶,都集中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之外,雙手合十
恭立佇候。他們來得如此之快,從禪房中傳出來,召集各人的鈴聲,似乎還在蕩漾著未
曾散去。

    眾人佇立了沒有多久,禪房的門就打開,貢雲大師緩緩走出。廟中幾個地位較高的
上師,包括恩吉在內,迎上前去。

    貢雲大師雙眼早盲,大家都知道,他卻並不需要人扶持,只是揚起雙手,令迎上去
的幾個人,不要再向前。

    每一個人都屏住了氣息,準備聽他講話,在陽光下看起來,貢雲大師臉上的每一條
皺紋,都是那麼明顯,代表了歲月留下來的痕跡。

    貢雲大師並沒有等了多久,就開了口:「廟裏來了一位神奇的使者,我要請他到我
面前來。」

    他講得很慢,很清楚,每一個看著他的人,都可以清楚聽到他的話。

    可是,在聽到了他的話之後,人人都為之愕然。

    他們並不是奇怪貢雲大師足不出禪房,可以知道廟中發生的事。所有人都相信貢雲
大師具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知道許多人所不知的事,可以預感到許多神秘的事情。

    感到奇怪的,只是因為廟裏其實並沒有甚麼「神奇的使者」來到。廟並不是很大,
若是有甚麼人來了,一定有人知道。

    廟裏根本沒有人來,但是貢雲大師卻召集了合廟上下,要見那個並不存在的人,這
就使人感到奇怪到了極點。

    若是換了一個場合,出現了這種情形的話,所有人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貢雲大師
弄錯了。可是由於大師在各人心目中的地位是這樣崇高,「錯誤」和他,早已絕緣,所
以,大家只是奇怪,互相用眼色詢問著,沒有人敢出聲。

    貢雲大師又道:「請他到我面前來。」

    這時,各人不但奇怪,簡直有點害怕。大師堅持著有人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
們之中,還是沒有人想到大師可能弄錯,只是一種極度的錯愕。

    又靜默了一會,恩吉才趨前小聲道:「廟裏,近日沒有外人來到。」

    貢雲大師臉上的皺紋一起動了起來,這表示他心中激動,所有看到這種情形的人,
都更吃驚,有的甚至暗中誦經:這種情形太反常了。

    不過還好,大師立即恢復了常態,十分平靜地道:「他來了,我知道他來了,你們
不知道,我知道,他……他……他在……他在……」

    大師講到後來,像是在喃喃自語,聲音十分低。但由於人人屏住了氣息在聽,十分
靜,所以還是可以聽到他的話。

    他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像是在思索著「他」應該在甚麼地方。

    然後,在停了片刻之後,貢雲大師伸手向前一指:「他在那裏,帶他來。」

    所有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地方,是一堵牆,恩吉又小心地道:「大師,
那是一堵牆。」

    貢雲大師笑了一下:「甚麼是牆?」

    恩吉陡然一呆,一時之間,答不上來,貢雲大師又道:「根本沒有牆!去!去!」

    恩吉再是一怔,陡然大喜:「是,多謝大師指點。」

    他一面說著,一面急急向前走去,來到了牆前,有幾個人跟在他的身後,托了托他
的身子,他便已翻上了牆頭。

    恩吉在廟中的地位相當高,忽然之間翻起牆來,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有了貢
雲大師那兩句話在前面,自然不會有人感到好笑。

    恩吉一翻過了牆,就陡然呆了一呆。

    他在桑伯奇廟中,已有三十多年,廟中每一個角落中的一切,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
悉,這時,他在牆頭上,看出去,是一個小院子,那小院子的左邊,是一座放經書法器
的房舍,小院子正中,是一座鐵鑄的,年代久遠的香爐,這一切,全是恩吉所熟悉的。

    而,就在那香爐之旁,多了一樣絕不應該有的東西,一塊大石頭。

    那塊石頭將近有半個人高,相當大,出現在這個小院子中,相當礙眼,在這以前,
恩吉從來也未曾見過。

    他在一呆之後,已聽得貢雲大師問:「他在麼?」

    恩吉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大師,只是一塊石頭,一塊大石頭。」

    恩吉這句話一出口,別人也是一呆。

    人人都知道,牆那邊是一個小院子,那小院子打掃得十分乾淨,連落葉也不會有一
片,何況是一塊大石頭。

    可是恩吉又說得那麼認真。

    就在人人都錯愕時,貢雲大師朗聲道:「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請他過來,看
他要對我說些甚麼。」

    恩吉在牆頭上,聽得貢雲大師這樣講,怔了一怔。他從小就在廟中,精研各種佛理
,在很多情形之下,佛理難以領悟,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可以思索許久,而且不斷聯想
開去,往往十年八年,沒有結論,但也往往在前輩的指點之下,在一兩句話之中,就得
到了領悟。

    貢雲上師的話,恩吉並沒有留意下半截,因為上半截,「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
」已經令得他陷入了沉思,思索著這句簡單的話中所含的深義。

    盲了雙眼的貢雲大師,仰著滿是皺紋的臉,在等著恩吉有所行動。可是恩吉呢?攀
著牆頭在發獃。另一個喇嘛走近那堵牆,推了恩吉一下:「大師要請來客過來。」

    恩吉失聲道:「沒有來客,只有一塊石頭——」

    他講到這裏,陡然住了口,剛才貢雲大師不是已經講了嗎?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
體,都是形體,來的是一個人,或是一塊石頭,那就全一樣,貢雲大師說廟中有了來客
,那塊石頭,以前根本不在,現在忽然來了,當然那塊石頭就是來客,何必去斤斤計較
來客形體是人還是石頭。

    一想通了這一點,滿心歡暢,大聲答應著,一聳身,翻過了牆去,到了那個小院子
,先向石頭行了一個禮,但是接下來,他卻不禁發怔。

    雖然說人和石頭都是形體,但如果是一個人,恩吉就可以帶著他走到貢雲大師面前
去,可是石頭不會走路。恩吉試圖去抬,那麼大的一塊石頭,當然抬不動。

    恩吉又嘗試去推,還是推不動。

    這時,又有幾個喇嘛,攀上了牆頭,他們看到那塊大石頭,神情也是驚訝之極。這
個小院子之中,本來絕沒有這樣的一塊大石在,這是他們都可以肯定的事。

    恩吉一看到了他們,連忙向他們招手,示意他們翻過牆來。

    越橋而到了院子中的人越來越多,到了有八個人,才能勉強推動一下那塊大石,可
是要把大石搬到貢雲大師面前去,還是十分困難。八個人商量了一下,恩吉回到了貢雲
大師的面前:「大師,那塊石頭很大,也很重,如果大師方便……最好到石頭……面前
去。」

    恩吉最後的一句話,結結巴巴,鼓足了勇氣才講出來。貢雲大師地位崇高,平時,
絕足不出禪房,能隔著門聽到他的聲音,已經是無上的榮幸,而如今,卻要請他到一塊
石頭的面前去,連恩吉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要求十分過分。果然,他的話才說完,已經有
不少人,現出怒容。可是貢雲大師卻沒有甚麼特別表示,側著頭,想了一想,就點了點
頭,伸出了他的手來。

    恩吉吁了一口氣,攙住了他的手向前走。那個小院子和他們雖然只隔著一堵牆,但
是恩吉不能帶著貢雲大師這樣有身分的人去翻牆頭,所以,他們繞路過去。

    恩吉扶著貢雲大師向前走,所有的喇嘛,都跟在後面,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行列,這
在桑伯奇廟中,是罕見的盛事,寺中還有幾個,一直也只在自己的禪房中參禪的老喇嘛
,也全都出來了,行列的前進次序,依各自的地位高低排列。

    不一會,就一起到了那個小院子,一進入那個小院子,貢雲大師就陡然震動,雙手
揚起,停止腳步。

    他一停,跟在他身後的人,無法再前進,那些地位較低的,根本還沒有進院子,就
停了下來,自然也看不到那塊大石。

    貢雲大師停了下來之後,口唇顫動著,喃喃地道:「哪裏來的?哪裏來的?」

    他說著,又向前慢慢走了過去,一直來到了那塊大石之前。先伸手出來,在大石上
輕輕按了一下。然後,他就站著不動,廟中地位較高的幾個老喇嘛,也走向前,圍住了
那塊大石。這時,不但是地位較低的人,一臉不明的神色,連那幾個老喇嘛,也全然莫
名所以。

    他們的驚疑,一方面由於無法知道這塊大石是怎麼來的,二方面,不知道何以貢雲
大師對這塊大石,看來如此鄭重其事。

    貢雲大師的神情十分嚴肅,不斷地在重複著一句話:「我知道你要告訴我一些事,
告訴我,就告訴我吧。」

    他重複了四五十次,才靜了下來。所有的人,仍然都莫名其妙,一個老喇嘛問:「
大師,你何以知道它要告訴你一些事?」

    貢雲仰起了頭:「我感到。」

    參禪的僧人,都十分重視感覺,那種可以被稱為超感覺的能力,有的與生俱來,也
有的,靠修行和參悟得來。

    貢雲的這種回答,在別的地方說出來,可能會引起反駁,也有可能,會被嗤之以鼻
,當他是在胡言亂語,但是在這裏說出來,不會有任何人懷疑。這裏多了一塊大石,根
本沒有人發現,如果不是貢雲大師告訴大家,誰也不知道。

    所以,問話的老喇嘛低嘆了一聲,慚愧於自己那超感覺能力的不如。

    貢雲大師又道:「它帶來了靈界的信息,我知道它一定帶來了靈界的信息——」

    他說到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現在你不願告訴我,請到禪房中來詳談。


    他講了這句話,就轉過身,向外走去。這時候,恩吉問了一句:「大師,是不是把
這塊大石搬到你的禪房去?」

    貢雲忽然笑了起來,當他笑的時候,滿臉的皺紋都在動,形成一種看來充滿了幽秘
感覺的圖案,他笑了一下,又嘆了一聲:「如果它肯告訴我,何必去搬它?」

    恩吉不是很懂,剛才大師還說要石頭到他的禪房去,現在又說不必要。恩吉倒也不
急於去弄懂它,廟中歲月悠閒,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供靜思,是一件好事。

    貢雲大師一向外走,行列又跟在後面,一直到貢雲大師回到了他的禪房,陳舊的木
門,緩緩關上,合弄上下,仍然呆立在門外。貢雲大師的聲音,自門內傳了出來:「你
們散開吧,別去困擾我們的來客,看來它還有點……有點……」

    那塊大石有點怎樣,貢雲大師並沒有講出來,只是重複了幾次,然後,便是他的一
下長嘆聲:「天地之間,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貢雲大師的話,真令得所有聽到的人,都悚然而驚。連貢雲大師都有不明白的事,
其他人更不必說了,每一個人心中都在想:到達貢雲大師的程度,已經極其困難,由此
可知,學識沒有止境。

    所以,各人散去之後,心頭都十分沉重,甚至連小喇嘛也不例外,絕大多數人,都
到平日他們各自的坐禪去處,坐下來靜思,少數人,由於在寺裏有著職守的緣故,必然
要做他們分內的工作,所以無法靜思,但是也一面工作,一面思索著。

    在這樣的情形下,反倒沒有人去注意那塊大石頭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恩吉才想
起了那塊大石,他到那個小院子一看,不禁呆了半晌:那塊石頭不在了。

    一時之間,恩吉不知道如何才好,那塊石頭不在了,這等於說,貢雲大師口中,把
靈界消息帶來的來客,已經離開了。

    這是一件大事,應該立即報告給貢雲大師知道。可是根本沒有人敢去騷擾貢雲大師
的靜修,所以恩吉先找了一個地位較高的喇嘛,商量了一下。

    商量下來的結果,一致決定,還是非把這件事告訴貢雲大師不可,於是,恩吉和三
個老喇嘛,一起來到了貢雲大師的禪房之外。

    恩吉在說話之前,先叫了一聲,他才叫了一下,還沒有再開口,貢雲的聲音已從房
中傳了出來:「你們的來意我知道了,去吧。」

    恩吉有點發急:「大師,那石頭——」

    貢雲大師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來客並沒有走,在我的禪房裏,去吧,別來打擾
我。」

    一聽到貢雲大師這樣說,恩吉和那三個老喇嘛,不禁都呆住了。

    那怎麼可能?

    這塊大石頭,八個人用盡了氣力,才只能把它輕輕搖動一下。若是要把它搬到頁雲
大師的禪房之中,至少也要動員三五十人,還要勞師動眾,配合不少工具才行。

    如果廟中曾經搬動石塊,恩吉絕沒有理由不知道,他是廟院的實際住持!那三個老
喇嘛倒可能不知道,因為他們各自在自己的禪房靜修。所以,三個老喇嘛一起向恩吉望
來,一臉的疑惑和詢問。

    恩吉忙道:「沒有,廟裏沒有人去搬過那……來客。」

    一時之間,他們都不相信那塊大石頭在大師的禪房。這種懷疑,對貢雲大師是大大
的不敬!要不是貢雲大師的地位崇高,他們早就推開禪房的門,看個究竟了。

    要就是那塊大石,真在禪房之中,要就是貢雲大師在說謊。

    貢雲大師不可能說謊,那塊大石,也不可能自己到禪房去。

    兩件不可能的事,偏偏又必佔其一,恩吉和那三個老喇嘛的神情,真是疑惑到了極
點。

    他們在禪房前佇立了相當久,才滿懷疑惑離去,接下來的幾天,桑伯奇廟中,又像
是昔日一樣平靜,也沒有人再談這件事。人人都知道,深奧到了連貢雲大師都不明白,
其餘人,再去深思,或是談論,都必然白費心機。

    一直到了第十天,鈴聲又自貢雲大師的房中,傳了出來。和上次一樣,合寺上下,
又集中在大師的禪房之外,等了沒有多久,禪房的門打開。

    禪房的門一打開,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雖然外面的光線強,禪房的光線暗,可是還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師禪房之中,
有著一塊大石頭,可以肯定,就是十天之前,突然出現在那院子中的那一塊。

    合寺僧人全在,人人都心中明白,自己沒有搬過那塊大石,除非是貢雲大師真有神
通,不然,石頭難道自己會移動?

    人人屏住氣息,靜到了極點,所以,貢雲大師向外走出來,他衣衫所發出的悉索聲
,聽來竟也有點驚人。

    貢雲大師看來從禪房的一個角落中走出來,他出現在門口。各人的驚訝更甚,大師
臉上的皺紋更多了,這十天之中,他好像又老了不少。

    他在門口站定,揚起了手:「我無法參透來自靈界的信息,要一些人,幫我一起來
靜思。」

    他講了之後,又是一片寂靜,他又道:「誰來和我一起靜思?」

    靜寂更甚,沒有一個人出聲。連貢雲大師都辦不到的事,誰能辦得到?貢雲大師等
了一會,又道:「不必推諉,我不一定是有機緣的人,或許我們之中,會有人能明白來
客想告訴我們甚麼。」在這幾句話之後,靜寂被一些低語聲打破,有兩個老喇嘛,走向
前去。除了這兩個資歷也十分夠的老喇嘛之外,其餘人一動都不敢動,唯恐移一移動,
就被別人誤以為他不自量力,妄想去參透連大師都參不透的事。

    那兩個老喇嘛,來到禪房門前,貢雲大師側著身讓他們進去,然後,又把門關上,
各人也就此散去。

    那次之後,鈴聲再響起來,又是十天,等到所有人都集中在禪房門前時,門打開,
先是那兩個老喇嘛垂著頭,一言不發地走了出來。

    貢雲大師跟在他們後面,一看三個人的神情,就可以知道,在這十天之中,他們還
是一無所獲。

    貢雲大師宣布:「去請別的教派的上師,告訴他們,是我邀請,共同運用智慧,參
透來自靈界的信息。」

    本來,各教派之間的大師,歧見相當深,對於佛法,各有各的領悟,各有各的見解
,平日,不相來往。但是派出去邀請的人,卻都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各教派的大師,都
一口答應。

    一來,自然是由於貢雲大師的聲望過人,二來,「來自靈界的信息」,那正是他們
夢寐以求、畢生最大的一種願望,只要有半分可能,他們就不肯放過。

    於是,桑伯奇廟中,就出現了布平去到的時候所看到的情形。

    顯然,集中了那麼多大師,還是沒有甚麼結果,所以布平也曾被邀請去參加靜思。
布平一看到是一塊大石,當然莫名其妙,一下就退了出來。

    恩吉對布平敘述那塊大石頭的來歷,和廟中發生的事,到此告一段落。

    恩吉的敘述,布平雖然複述了出來,可是他對恩吉的話,不是很相信。

    他說:「那塊大石頭,至少有三噸重,假設是山上滾下來,恰好滾到那個院子中,
雖然不合理,還可以假設一番。說石頭會自動到大師的禪房中去,連解釋也無從解釋起
,我看一定是那個瞎大師半夜三更叫了幾十個人搬進去,又吩咐搬的人甚麼也別說。」

    我想了一想,搖頭道:「很難說,一塊三噸重的大石,突然出現,這件事的本身已
經夠神秘了。」

    布平道:「你想到的是——」

    我道:「最合邏輯的解釋,自然是那塊大石,從天上掉下來。」

    布平張大了口。

    我道:「這比你從山上滾下來的解釋合理,石頭從山上滾下來,雖然是一個普通的
現象,但是在滾進院子之前,必定會撞倒圍牆,除非它遇到牆,就會跳過去——這樣的
假設更滑稽。從天上掉下來,是垂置下來的,才能使它落在院子中。」

    布平悶哼了一聲:「石頭有重量,你假設它從多高的高度落下來?」

    我揮著手:「你弄錯了,我不是說石頭真從天上掉下來,只是說,石頭從天上掉下
來的說法,比從山上滾下來,還要合邏輯。」

    布平悶哼了一聲:「根本不合邏輯。貢雲大師憑甚麼感覺,一口咬定那塊大石頭,
是來自靈界的使者,會帶來靈界的信息。」

    我笑了起來:「說得對,其實,甚麼叫『靈界』?那是一個詞義十分模糊的名詞,
『靈界』代表著甚麼?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天堂?地獄?只怕連貢雲大師也說
不上來,你去問他,他至多告訴你,靈界就是靈界。」

    布平大是訝異:「你怎麼知道的?」

    我聽得他這樣問我,就知道他在桑伯奇廟中還有點事發生,未曾告訴過我。

    我笑道:「這種充滿了所謂禪機的話,誰都會說幾句。」

    布平想了一想:「當時,恩吉告訴了我那塊大石出現在廟中的經過情形之後,我心
中充滿了疑惑——」

    布平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他問恩吉:「大師為甚麼肯定,那塊大石頭帶來了靈界的
信息?」

    恩吉道:「那是大師的感覺。」

    布平搖頭道:「這就有點說不通,既然他有這樣的感覺,那麼,來自靈界的使者,
就應該立時把信息告訴他。」

    恩吉皺著眉:「你弄錯了,當然已經告訴了他。」

    布平更是大惑不解,望著恩吉,恩吉嘆了一聲:「可是大師參不透其中的意義。」

    布平眨著眼,仍然不明白,恩吉又道:「在禪房中的那幾位大師,都得到了信息,
可是都不明白。」

    布平笑道:「我更不懂了,甚麼叫都得到了信息,卻不明白。」

    恩吉瞪了一眼:「就像是一個人,告訴了你一句話,或者你根本聽不懂他的語言,
或者你懂他的語言,可是不知道他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布平點頭:「我懂了。大師剛才讓我進禪房去,表示我可能真的有機緣,剛才,我
太草率了,請讓我再去一次,或許我會懂。」

    恩吉望了他半晌,才道:「好,你等我。」

    恩吉走了開去。布平焦急地等著。這時,布平要求再到禪房去,只是為了好奇心。

    布平可以肯定:這些密宗大師,決不是甚麼裝神弄鬼的江湖人物,而是真正有大睿
智的高僧,他們沒有必要騙人,他們所講的、所做的,都有他們一定的道理。

第三部:一個瘦削的東方少年

    旁人看來,他們的行為可能很虛幻、很無稽,那是因為旁人連了解這一點的知識都
不夠。

    這塊大石頭的出現是那麼神秘,自然會有更神秘的事蘊藏著。

    布平不以為自己能發掘這種進一步的神秘,但是他卻希望,可以在這件神秘的事件
中,有多些接觸。

    恩吉去了相當久才回來,向布平作了一個手勢:「這次,你可別一進去就出來。」

    布平連聲答應:「當然,當然。」

    恩吉忽然嘆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看起來憂慮重重,又帶著布平,向前走去。走
出了幾十步,他才道:「要是那些大師,全都參悟不透來自靈界的信息的話,只怕……
只怕……」

    布平聽出恩吉的語氣之中,有著極度的擔憂,他道:「那也不要緊,反正那些大師
,平日也只是靜思,現在還不是一樣?」

    布平所說的話,倒是實情,生命對於大師們的唯一意義,就是去想通一個或幾個問
題,歲月對他們沒有甚麼特別意思,反正他們一直在思索。就算有了結果,有時也沒有
意義,因為深奧的答案,同樣深奧,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即使表達了,也不是普
通人所能領悟。有了答案之後,領悟的也只是他們自己。

    恩吉聽了布平的話,瞪了他一眼:「這次情形不同,貢雲大師說,來自靈界的信息
有期限,過了期限,仍然不能參悟,這個萬載難逢的機會,就永遠消失了。」

    布平「啊」地一聲,也知道恩吉的擔憂有道理。第一,靜思若是有期限,就會大大
影響思考者的睿智,使他們的智慧,打了折扣。第二,要是他們終於未能參悟到甚麼的
話,那麼,大師們就會懊喪萬分,說不定為此喪失了一切智慧,這自然是大損失。

    布平沒有再說甚麼,他也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能幫上甚麼忙。

    一切和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並沒有甚麼改變,依然是那麼靜,所有看到的人,都靜
止不動,山中的風聲,一陣陣傳來,慘淡的月光,增添著神秘的氣氛。

    布平走進了禪房,禪房中的幾個人,甚至連姿勢都未曾變過。布平的進出,也未曾
引起那幾個大師的注意,布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到禪房的一角坐下來。

    他盤腿而坐,那不是正宗的參禪姿勢,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坐可能坐上很久,所以便
用了一個較為舒適,可以持久的姿勢。

    他是一個攀山家,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就是在十分惡劣的環境之下,盡量使自己活
得舒服。例如高山上空氣稀薄,氧氣少,普通人就十分痛苦,但像布平這樣卓絕的攀山
家,卻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使自己適應這種環境。

    布平也能在特殊的嚴寒下使自己的身體,盡量維持活下去必需的溫度。

    這種特殊的求生能力,和大師長年累月的靜坐,很有點相似,所以布平自信,自己
維持同一個姿勢,坐上七八個小時,甚至更長,都不成問題,領悟力怎樣,他不敢說,
但是在耐力方面,他至少不會比那幾位修行多年的大師更差。

    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黯淡的光線,那塊大石離他大約有三公尺,他可以看得十分清
楚,至少是向著他的那一面,他看得十分清楚。

    於是,他就盯著那塊大石看。

    那塊大石神秘地出現在院子,又神秘地移動到貢雲大師的禪房,可是看起來,實實
在在,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作為一個攀山家,專業知識之一,是必須對各種不同的石頭,有深刻的認識,那十
分重要,不然,把釘子釘進了石灰岩,就可能在攀登的過程之中,自千仞峭壁上掉下去
,粉身碎骨。因為石灰岩的硬度,按照普氏系數岩石堅固程度,系數只有一點五到二,
不足以承受太重的重量。

    單是石灰岩,就有好多種,白雲質石灰岩和硅質石灰岩就大不相同。碳酸岩和碳酸
鹽岩又有質地上的差別,亮晶粒屑灰岩和微晶粒屑灰岩的分別,即使是礦石專家,也要
在放大鏡下才能分辨得出,但是爬山專家卻必須一眼就可以分得出來。

    哪種石頭屬於玄武岩,哪種是磷酸岩,花崗岩、碧雲岩之間有何不同,石英岩有甚
麼特徵……等等,都是相當深奧的學問。

    也別以為那些學問可以憑經驗得來,不是的,那是專門的學問。岩石學的範圍極廣
,早已分類為火沉岩岩石學、沉積岩岩石學、變質岩岩石學。又分支為岩類學、岩理學
、岩石化學、岩組學……等等七八個科目,各有各不同的研究目標,要詳細寫出來,十
分沉悶,只好略過就算。

    一塊大石頭,在普通人看起來,只是一塊大石頭。但是,對岩石有極其豐富知識的
人,如布平眼中看出來,就可以看出許多不同之處。

    這時,布平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塊花崗岩。花崗岩是登山家最熟悉,也最喜歡遇到
的一種岩石。它的普氏硬度系數是十五,比起硬度系數二十的玄武岩來,要容易對付,
而又有足夠的硬度去承受重量,使得攀山的安全性增加。

    布平在白色的表面上,可以看到在燭光下閃耀的石英和長石的結晶,使他感到驚訝
的是,通常來說,結晶露在石面外的大小,和這塊石頭不一樣,通常比較大。

    在這塊石頭上,卻又細又密,細小得難以形容。布平沒有看過那麼細小的結晶,但
是他仍然斷定,那是花崗岩。

    岩石的形成,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物理和化學變化過程。花崗岩中,含有百分之六十
五左右的氧化矽,附近的整個山區,幾乎全由花崗岩和玄武岩組成,在這裏,對著一塊
花崗岩發獃,實在沒有意義。

    布平想到這一點,幾乎又想離去。但是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斜躺著的大師,自喉
間發出了「咯」地一聲來,接著道:「我又聽到了。」

    另一個在不住走動的大師立時應道:「是。」

    貢雲大師嘆了一聲:「還是那句話,第一晚就聽到,一直是那句話。」

    三個人次第講了一句話之後,又靜了下來。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他絕對可以肯定,在禪房中,沒有任何聲音。那位大師說他「
聽到了」,可能是他心靈中的一種感應,所謂「內心之聲」。那是人體的腦部受了某種
特殊刺激之後的一種反應。

    有可能,那塊石頭,有甚麼特異的活動,例如放射性的一種微波,或者是另一些根
本不知道甚麼原因的變化,影響了大師們的腦活動,從而使他們「聽」到了甚麼。

    這種假設,布平可以接受,問題是在於,他們「聽」到了甚麼呢?他們「聽」到的
,就是所謂「來自靈界的信息」?布平忍住了發問的衝動,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
,發問絕對不宜。

    他嘗試著,使自己精神集中,盯著那塊大石頭,甚麼也不想,只是想著:大石會有
信息發出來,給我信息,給我信息。

    可是,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布平卻甚麼也沒有「聽」到。他畢竟不是靈界中人,
他的科學知識,成為一種障礙,使他無法領悟到甚麼,在他的心目中,一塊石頭,始終
只是一塊石頭,再神秘的石頭,也只是一塊石頭。

    門縫中透進曙光,禪房中的所有人,包括布平在內,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布平
覺得雙腿有點發麻,他小心翼翼地伸長了腿,按了兩下,再盤腿坐起來。

    這時,一個一直低垂著頭的大師,突然抬起頭,長長吁了口氣,用低沉的聲音道:
「我們聽到的信息全一樣,怎麼會一直參悟不透?我已經重複聽到不知多少遍了。」

    那位大師講著話,其餘各人,多少變換了一下原來的姿勢。

    有幾個,發出了輕微的歎喟聲,有一個喃喃地道:「我們的領悟力實在太差了。」

    布平在那一刻,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不去理會是不是適宜了,脫口問道:「
你們究竟得到了甚麼信息?」

    他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立時向他望來,連盲目的貢雲大師,也轉臉向著他
。布平在他們的注視之下,只覺得有說不出的不自在,那些大師們的眼睛,都有一種異
樣幽秘的光芒在閃耀,其中有一個,眼中的光采,甚至是暗紅色的。

    布平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結結巴巴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打擾……」

    他的話還未說完,貢雲大師已經揚起了手來,不讓他再講下去。

    然後,他以他那種蒼老的聲音道:「聽!用你的心靈聽,你會聽到我們都聽到的聲
音。」

    布平苦笑:「我努力過,可是我想,內心之聲不是那麼容易聽到的。」

    貢雲大師卻像是完全未聽到他的話一樣,自顧自在繼續著:「他又在告訴我們了。


    布平的口唇掀動了一下,他想問:「他告訴了你們甚麼?」

    但是,他沒有問出來,因為貢雲大師已經立時說了下去,說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貢雲大師說:「他在告訴我們:到我這裏來,來!來!到我這裏,會有更多的話告訴你
,是你畢生的志願,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不會等你很久,快到我這裏來。」

    貢雲大師在講那幾句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到了極點,以致他的聲音,聽來像是從極
其遙遠的地方傳來,有一種異樣的神秘。而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其餘幾位大師,都緩
緩點著頭,表示他們「聽」到的內心之聲,內容一樣。

    布平怔呆了半晌。他是覺得十分滑稽,他一直以為,大師們所「聽」到的信息,深
奧之極,令得那幾位智慧極高的大師,日夜不休去思考領悟,還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實際上,那幾句話,實在再容易明白也沒有,小孩子一聽就可以知道是甚麼意思。

    布平的腦筋動得極快,他發出了「嘿」地一聲:「這幾句話,有甚麼參悟不透的?


    剎那之間,禪房中靜到了極點,布平可以感覺得出,所有的人聽得他這樣說,都把
他當作是蠢到不能再蠢的蠢人。

    可是,他卻不覺得自己說了甚麼蠢話,因為那幾句話,本來就是很容易懂的。

    極度的寂靜,維持了大約半分鐘,貢雲大師緩慢地問:「你明白了?」

    布平吸了一口氣,大聲答:「是。」

    貢雲大師蒼老的聲音,聽來極其柔和:「那麼,請告訴我們。」

    布平又吸了一口氣:「你們得到的信息,要你們到他那裏去,去了之後,你們就可
以得到一生追求著的答案。」

    布平以為自己的解釋,已經夠清楚的了。事實上,那幾句話,人人聽得懂,是根本
不必解釋的,他作了解釋,那就更容易懂了。

    可是,在他那樣說了之後,所有的大師,都不約而同,呼了一口氣,有幾個,甚至
連望也不向布平望來,簡直已將他當作不存在。這種極度輕視,布平立即可以感覺出來
,那也使他十分不服氣,他道:「我說得不對麼?」

    一個大師用相當高亢的聲音發問:「請問,我們該到哪裏去?告訴我們信息的,在
何處?」

    布平道:「這——」

    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無法說下去了。

    他本來想說:「這還不容易」,但是,他立即想到,到哪裏去呢?信息是那塊大石
傳出來的,大石從哪裏來,就該到哪裏去,但是,大石是從何處來的呢?

    如果說,大石帶來的是「靈界」的信息,那麼,信息是在邀請大師到「靈界」去。
這更加虛幻了,「靈界」是甚麼?又在哪裏?

    布平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甚麼來,一句乍一聽來,再也簡單不過的話,可是只是
隨便想一想,就可以發現絕不簡單。

    布平呆了半晌,才道:「那要看……信息是來自何處,來自何處,就到何處去。」

    貢雲大師連考慮也沒有考慮:「信息來自靈界。」

    布平間:「靈界是甚麼意思?是另一種境地,另一個空間?另一種人力所不能到達
的境界?」

    貢雲大師沉聲道:「靈界就是靈界。」

    布平當時得到的答覆就是這樣,所以他聽得我說,去問貢雲大師,多半得到這樣的
答覆時,他訝異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我嘆了一聲:「布平,你、我、我們,和那些畢生靜修、參禪的人,完全是兩類人
。他們有許多古怪的想法、行為,旁人全然不能理解,說得刻薄一些,連他們自己也不
了解。」

    布平不以為然:「你這種說法不對,他們至少了解他們在做甚麼。」

    我冷笑了一下:「了解?貢雲就答不出甚麼是靈界,由此可知,他根本不知道!要
是知道,他就可以應邀前往,不必苦苦思索。而如果,靈界是超脫生死的一種境界,那
正是他們那些修行者畢生想要達到的自由,如果他們能在靈界和人間之間,自由來去,
甚麼信息不信息,都不重要了。」

    布平給我的這一番話,說得直眨眼睛。

    我打了一個呵欠:「我看,你在桑伯奇廟中的遭遇,也差不多了吧,長話短說,三
扒兩撥,快快道來。」

    布平的神情很尷尬:「你……我以為你會對超感覺這方面的事有興趣。」

    我道:「我當然對超感覺有興趣,但是在你敘述中,我看不出有甚麼超感覺的存在
。」

    布平叫了起來:「你怎麼啦?七位大師,他們都感到了那種信息!」

    我又嘆了一聲:「或許他們真的感到了一些甚麼信息,但是他們全然不懂那是甚麼
意思,那又有甚麼用?」

    布平悶哼一聲,沒有立時再說甚麼,過了好一會,他才繼續說下去。

    布平當時,對貢雲大師的回答,目瞪口呆。如果對「靈界」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
那麼,首先得參悟了甚麼是「靈界」才行,而這一參,只怕少則二三十年,多則一生之
力。

    貢雲大師講了那句話,不再理會布平。其餘的人也全是一樣,布平覺得無趣之極,
他勉強停留在禪房中,到了當天中午,實在忍不住,只好離開。當他離開之後,恩吉喇
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原來布平和各位大師的對答,雖然是在禪房之中,但是由於十分
寂靜,他們的對話,傳到了外面,接近禪房門口的一些人,全都聽到了。

    布平道:「我心中有疑惑,自然要問。」

    恩吉道:「算了,你不應該不懂裝懂,大師們都不懂,你怎麼可以亂說?」

    布平憤然:「其實,我還是懂的,只是不知道甚麼叫靈界,如果靈界是一個地方,
那麼大師所接到的信息,就是叫他們到那地方去。他們不應該把自己關在禪房中,應該
去找那地方。」

    恩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布平的話,其實有他的道理,但是在恩吉聽來,卻像是
小孩子胡鬧。他盯著布平:「你在胡說甚麼,誰能到達靈界,早已修成了。」

    布平翻著眼:「那是你們自己修行的程度不夠,不能怪我胡說。」

    恩吉聽得布平這樣說,倒也不禁呆了一某,一時之間,難以回答。

    布平看到恩吉這種發怔的樣子——事實上,桑伯奇廟中,上上下下的僧人,和那些
外來的僧人,都處於一種驚呆狀態,令看到他們的人,都會同情他們,所以布平道:「
你別難過,我有一個朋友,十分有靈氣,我把你們這裏發生的事告訴他,或許他能向你
們提供一點意見,我一定來轉告你們。」

    恩吉點了點頭:「你要盡快,我聽貢雲大師說過,信息告訴他,只有一年的時間,
過了期限,就沒有機會了。」

    布平喃喃地道:「是啊!『要快點來』……這就是來自靈界的信息。」

    恩吉送布平出了寺門,立時轉回身去,布平知道他又去參加靜思的行列了。

    布平開始下山,他還在不斷想著廟中所發生的事,天色漸黑下來,他到了一個接近
山腳的小鎮上。

    喜馬拉雅山腳下的那些小鎮,在閒適之中,總帶有一些神秘的氣氛,石板鋪成的街
道,深灰的顏色,一個登山隊在嚮導的帶領之下,正向山區出發,看樣子是準備在靠近
山腳處紮營,明日一早就可以開始征途。

    那個嚮導,一下子就認出了布平,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布平這個名字,在喜愛攀山
連動的人心目中,簡直是神聖的,就像拳擊連動中的模罕默德阿里、足球連動中的比利
、網球連動中的波格,那一隊由十幾個美國年輕人組成的攀山隊,立時包圍了布平,布
平替他們一一簽了名。

    在很多情形下,一件偶然的事,在當時,完全偶然發生,發生的或然率可能極小,
但是卻發生了,就像布平遇到了那隊美國青年攀山隊,完全偶然因素之下發生的事。

    但是,這種偶然發生的事,有時,竟然會和許多事情發生聯繫,變成了事情的關鍵


    要聲明一下的是,布平當日在他客廳中的敘述,講到他一路想著桑伯奇廟中所發生
的事,一路下山為止,並沒有提及他遇到了那隊美國青年攀山隊。

    因為在當時,他不知道這樣偶然的、看來毫不重要、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會和整件
事有著重要關聯。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布平在下山後,有這樣一個小插曲,事情既然發生在當時,就順
便提一下。

    當時,布平問明了他們的目的地,知道他們會經過桑伯奇廟,就順口講了一句:「
本來,桑伯奇廟十分值得逗留一下,但是這幾天,廟裏的大師有事,還是別去騷擾他們
好。」

    嚮導一聽得布平那樣說,已經大聲答應著,可是布平卻聽到有一個聽來相當刺耳的
聲音道:「為甚麼?如果一定要去,會怎麼樣?」

    布平聽忽然有人說了這樣一句話,向他們望去。

    他所看到的,都是精神奕奕、十分精壯的青年人,可是偏偏剛才說話的那個青年,
卻身子瘦削、矮小,一副發育不良、體弱多病的樣子,明顯地是東方人。

    布平不禁皺了皺眉。攀山連動和其他的連動的最大不同處,是在攀山的過程中,人
的體力和生命,緊緊聯結在一起,體力不支,危險就隨之而來,所以攀山者的健康狀況
,必須極度完美,不能有任何缺陷。

    眼前這個青年,看樣子連慢跑連動對他都不怎麼適合,這樣子的體格,要去攀登喜
馬拉雅山,勇氣自然可嘉,但是卻等於把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愚不可及。

    布平一面皺著眉,一面道:「這位是——」

    那個瘦小的青年人向布平鞠了一躬:「我叫李一心,請你指教。」

    布平「哦」地一聲:「中國人?」

    李一心作了一個無所謂的姿勢,布平明白,他在血統上是中國人,但是在國籍上,
是美國人,這種情形十分普遍,並不值得追問下去。他只是指著他道:「你參加攀山隊
之前「可曾作過體格檢查?」

    這句話一出口,其餘精壯高大的青年人,都不約而同,哄笑了起來,李一心現出了
十分忸怩的神色,漲紅了臉:「我……事實上,不是和他們一起去攀山的,我的目的,
是桑伯奇廟。」

    布平「哦」地一聲,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在未來的三天內,天氣不會有甚麼顯著
的壞變化,本來你倒可以到廟中去,但是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廟中有事,你可能會自走
一趟。」

    李一心的身形雖然瘦小,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但是他的臉上,卻有著一種異樣的
執拗的神情,一個人,若不是他的性格極其堅韌,不會有這種神情。

    李一心直視著布平:「我一定要去。」

    布平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他自然沒有理由阻止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到桑伯奇
廟去。而且,就算這青年人自走一次,也沒有甚麼害處。

    他在笑了一下之後,只是道:「那我勸你別再向上攀,對你的體格來說,不是很適
合。」

    布平這樣勸他,當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李一心卻用相當冷漠而又不屑的口氣道:「
布平先生,你太注意形體的功能了。」

    布平一聽,只覺得好笑,他道:「年輕人,非重視不可,我們是靠我們的形體發出
力量,才能攀登高山的。」

    布平這兩句話,又引起了一陣哄笑聲。可是李一心卻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
氣,一臉不服氣的神色,大聲道:「憑形體發出的力量,最高能攀多高?」

    布平「呵呵」笑著,那小伙子的話,不是一個攀山家所能聽得入耳的,那是屬於哲
學方面的一種討論,禪機的對話,布平沒有興趣,他一面笑著,一面已經和各人揮著手
,走了開去。

    以後,沒有甚麼特別的事可以記述,他又處理了一些事,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來,
想起有好久沒有見到老朋友了,就請了不少朋友,到他的「客廳」中來聚聚。

    布平講完,又道:「你對這類玄秘的事有興趣、想研究?我建議你啟程到桑伯奇廟
去,或許會有奇遇。」

    我忍不住道:「你這算是甚麼建議?誰能像你那樣,像猴子一樣,全世界的山都要
去爬一爬。」

    布平的樣子有點惱怒,指著我,大聲道:「這是一件多麼神秘的事!」

    我大聲打了一個呵欠:「是啊,這一類的神秘事件,我一天可以想出八十九個半。


    布平用力把一隻大墊子,向我拋了過來,我一拳把墊子打了開去,他道:「不是想
出來,那是我親身的經歷。」

    我笑了一下:「別生氣,把這件神秘的事件,讓給密宗的喇嘛去傷腦筋,我可不想
到那間禪房中和那些大師一起去參禪。」

    布平吸了一口氣:「那你至少對那塊大石頭的來源,提供一下解釋。」我怔了一怔
,這個要求,當然不算過分,但是要我提供解釋,自然也十分困難。

    我想了一想:「恩吉喇嘛告訴你的經過是——」

    布平十分肯定地道:「我絕對肯定,他決不會撒謊。」

    用常理來推測,恩吉喇嘛確然沒有向布平說謊的必要。恩吉喇嘛沒有說謊,貢雲大
師沒有說謊,如何解釋這塊大石頭的出現和它的移動?

    看情形我非講幾句話不可,我道:「別看岩石極普通,但是它也有不可思議之處,
每一塊岩石的形成,都經歷了久遠的年代,在美國紐澤西州,有一處名為『音響岩石』
的地方,那地方有許多岩石,附近的人甚至堅持說石頭的數目,一年比一年增加。」

    布平道:「是,聽說過,你的意思是,石頭會『生育』?」

    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別看輕了石頭。在中國的傳說中,也有許多
關於石頭的故事,有一則傳說說,有一塊有孔竅的石頭,每逢天要下雨之前,就會有雲
氣自洞竅中生出來。」

    布平盯著我:「你還未曾提出解釋。」

    我喝了一口酒:「我認為石頭,突然出現。」

    布平責問:「突然出現是甚麼意思?」

    我笑了一下:「突然出現的意思,就是它是在一種我們所不知道的情形下出現。」

    布平怪叫了起來,我哈哈大笑:「別怪我,貢雲大師據說是智慧最高的喇嘛,你問
他甚麼是靈界,他的回答就和我的回答大同小異。」

    我說著,一挺身,跳了起來,大踏走向門口,打開了門,轉過身來:「慢慢去思索
我的話,或許,你也要想上幾十年。」

    一說完了這句話,我就走了出去,用力把門關上,我聽得布平在大聲叫:「衛斯理
。」

    布平的叫喚聲,我聽到了,但是我卻沒有理他。我不想再耽下去的原因是,布平敘
述了一件奇異的事,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只是他的敘述,不是我自己親身的經歷,所
以隔了一層,自然無法深究下去。

    我走出門,深深吸了一口氣。布平的家是在山上——一個攀山家的住所,如果是在
平地上,那才怪了。他的住屋是一間小平房,用石頭砌成,有一條小路,通到屋子之前
,那條路相當斜,車子駛不上來。

    我詳細形容布平住所附近的環境,是想說明:如果有人從那條小路向上走來,那麼
他一定是來找布平的。我開始從這條斜路向下走,看到一個人,彎著身,很吃力地向上
走來。布平這個人真是混帳,自己是攀山家,就以為人人都可以和他一樣,上高山如履
平地,那條斜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斜度又高,走起來相當吃力。我看到那人走得相
當慢,我走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了頭來,天色很黑,但由,隔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身材瘦削,年紀相當大
,是一個健康狀況不是太好的老人,他抬頭向我看來,不住喘著氣。

    我忙伸手扶住了他,他一面喘氣,一面指著上面:「有一位布平先生,是不是住在
上面?」

    我點頭道:「是。」

    那位老人家和我對話,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有著重大的心事,令他憂慮,這從他
那種急逼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來。所以,我一面回答了他的問題,一面問:「你找布
先生,有甚麼事?」

    那老者唉聲嘆氣:「為小兒的事,唉,真是,唉,為了小兒……」

    我不知道那老者的兒子發生了甚麼事,我只是道:「你運氣不錯,布先生全世界亂
跑,今晚他剛好在。」

    老者連連喘氣,又吃力地向上走去。我看著他吃力向上走著,整個人都彎起來的背
影,起了一陣同情,在他的身後大聲道:「老先生,看來你有很為難的事,如果布先生
幫不了你的忙,可以來找我。

    那老者轉過身來,口中發出「啊啊」的聲音,有點驚訝地望著我,我道:「我叫衛
斯理。」

    那老者一聽我的名字,立時挺直了身子,又是「啊」地一聲:「衛先生,久仰久仰
。我姓李,李天範。」

    我「哦」了一聲,互相交換姓名,本來很普通,就算是一生之中第一次聽到對方的
名字,也例必「久仰」一番,這是中國人的老習慣,我在「哦」了一聲之後,也正想「
久仰」一下,可是一個「久」字才一出口,我卻陡地呆住了。

    當你想用客套話去敷衍,但是突然,忽然想起這個名字,真的是「久仰」,反倒會
講不出來。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是:李天範是一個普通的名字,眼前這個李天範,
一定不是那個李天範。

    那個李天範,如今應該在美國,在美國一家著名的大學,正在主持一個意義十分重
大的會議。

    那個會議的參加者,有來自世界各地高等學府的教授和專家,會議研究的課題是星
體學。

    而那個李天範博士,是出色的天文學家,對星體有極深刻的研究,是一個舉世敬仰
的大科學家。星體學這門科學,是他創造的,研究星體的形成、變化,他曾提出過許多
新的理論,大多數雖然無法證實,卻也被普遍接受,例如他提出的根據星體光譜的分析
,來斷定星體上是否有生物存在。

    此外,李天範提出星體之間的奇妙吸引力,形成一種震蕩,等等。早在二十年前,
在他的主持之下,就有強大的無線電波,不斷向太空發射,希望其他星體上,是有高等
生物,可以收得到。

    這樣的一個大科學家,怎麼可能在這裏,可憐兮兮地上一條斜路,去找布平這個攀
山家?

    所以我在怔了一怔之後,還是說了一句「久仰」,回頭向上走了一步,再仔細看了
看他。他勉強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使你想起了甚麼人?」

    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好道:「你……不是那個李天範吧。」

    他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那個李天範。」

    我忙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這真是相當尷尬的一種情形,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那位李天範,應該
在美國主持一個國際性會議,我才在報上看到這個消息。」

    他笑了起來,笑容十分悽愴:「從美國到這裏,飛機飛行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小時
。」

    我有點結結巴巴:「可是……可是……你正在主持一個……世界性的重要天文學會
議。」

    他嘆了一聲:「是,我不應該離開,可是為了小兒的事,我……真是……一聽到消
息,就五內如焚,所以非趕來不可。」

    我十分同情地「哦」地一聲,忍不住問:「令郎發生了甚麼事?」

    李天範又長嘆了一聲:「他失蹤了!」

    我算是思想靈敏,一聽得他的兒子「失蹤了」,而他又立即趕來,要找布平,我就
想到,李天範的兒子,一定是在攀山的時候失了蹤,需要布平這樣的攀山家去搜索。我
一想到這裏,就道:「你是想請布先生去找令郎?他在攀山中失蹤了?」

    李天範的神情十分難過:「事情經過的情形,我還不是很清楚,他的同伴,在尼泊
爾打電話給我,說他失蹤了,又說著名的攀山家布平可以幫助我,在這以前,我從來未
曾聽到過這個名字。」

    我聽了之後,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傑出的天文學家才好,這個大科學家,現在
只是一個憂心忡忡、惶惶不安的老人家。他兒子的同伴,如果是從尼泊爾打電話去告訴
他這不幸消息的話,那麼他的兒子,一定是在攀登喜馬拉雅山途中失蹤的了。

    而誰都知道,在攀登喜馬拉雅山的途中,如果失蹤的話,那就等於是死亡,生還的
機會,等於零。

    我明知這一點,如果我年紀夠輕,一定會照實告訴他,可是我已經不再是這種年齡
了,我只好「哦哦」地應著:「布平先生熟悉世界上的任何山脈,我想他一定肯幫你,
別太憂心了。」

    李天範神情苦澀,看了我一眼:「剛才你的許諾,是不是有效?」

    剛才我曾對他說,他要是真有甚麼解決不了的事,可以找我來幫忙,我立時道:「
當然,你隨時可以來找我,這是我的名片。」

    我把我的名片給他。我的名片十分簡單,完全沒有銜頭,只有我的名字,和與我聯
絡的幾個電話。

    他接了過去,喃喃地道:「我看,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衷心地道:「歡迎之至,今晚無意中能夠認識你,真是太榮幸了。」

    李天範如果不是極度的擔憂,他平時一定是十分幽默的人,這時,他向我瞪了一眼
:「我再也沒有想到,衛斯理原來那麼會講客套話。」

    我笑了一下:「平時我不是這樣的,但是能認識你,我真感到榮幸。」

    李天範嘆了一聲,又彎著身子,向上一步一步地走去,我不忍再看下去,急步衝下
了那條斜路,上了車,回到了家中。

    白素已準備休息,倚在林上看書,我推開房門,興奮地道:「你猜我今晚遇到了甚
麼人?隨你怎麼猜也猜不到。」

    誰知道白素只是隨便回答,她用聽來十分不注意的口吻道:「天文學家李天範。」

    在那一霎間,我真是傻掉了。白素實在是沒有理由猜得到的!

    可是,事實上,她卻的確猜到了。

    一時之間,我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多半是我這時的樣子像個傻瓜,所以
逗得白素笑了起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如果向最簡單的方面去想,容易有答案。」

    我想了片刻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白素微笑:「你沒有回來之前,布平的電話先來了,他說,他立即和一個叫李天範
的科學家來看你,他在電話中還介紹了這位李先生,其實,李博士的大名,誰不知道?


第四部:從小對廟宇有興趣的怪孩子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不禁啞然失笑。本來我以為白素絕猜不到,誰知道事情就是那
麼簡單。白素又道:「我看他們快到了吧。」

    她說著,站了起來,掠了掠頭髮,我道:「那位李博士的兒子在攀山過程中失蹤了
,我只怕我不能做甚麼,雖然我答應幫他忙。」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答應了人,又想撒賴吧?」

    我苦笑了一下:「到山中去搜索一個失蹤的人,那並不是我的專長,布平很可以組
織一個搜索隊,不須要我參加。」

    白素還想再說甚麼,門鈴聲已響了起來,老蔡一開了門,我就聽到了布平的聲音,
我站在樓梯口,看到他和李天範一起走了進來。我還沒有下樓,布平向著樓梯疾奔了上
來。

    他上樓的速度十分快,那當然,他是攀慣高山的,我們在樓梯的中間相遇,他一把
就抓住了我,氣咻咻地道:「神秘事件更神秘了。」

    我給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只好瞪著他:「你究竟想上來,還是
要下去?」

    布平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向下指著李天範:「李博士的兒子,在桑伯奇喇
嘛廟中失蹤了。」

    我怔了一怔,喇嘛廟一直是相當神秘的地方,我沒有去過桑伯奇廟,但是聽布平詳
細敘述過它,好像不是很宏大,絕不至於宏大到了一個人在這樣的一座廟中失蹤的地步
。說有人會在拉薩的布達拉宮失蹤,那還差不多,我當時立即想到的是:我料錯了,李
博士的兒子不是在攀山過程中失蹤的。

    布平看到我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驚愕,他就一面搖著我的身子,一面道:「
你看,我早就說,那塊大石頭神秘非凡,你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皺著眉:「和那塊大石頭,有甚麼關係?」

    布平一呆,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這時,白素也走了出來,笑道:「你們在樓梯
上站著幹甚麼?下去坐著,慢慢說多好。」

    我沒好氣道:「我才不想站在樓梯中間,是布平,他習慣了一切都在斜面上進行,
那是他爬山爬出來的習慣。」

    布平立時一伸手,直指著我:「是攀山,不是爬山。」

    我推著他,向樓下走去:「是甚麼都好,下去再說,李先生,你別見笑。」

    李天範愁眉苦臉,苦笑了一下:「我一和布平先生提起小兒失蹤的事,他就拉著我
來見你。他說,這件事,十分神秘,他一個人不能解決。」

    我先請李天範坐下,然後告訴他:「布平把一件神秘事件,和令郎的失蹤扯在一起
,照我看來,兩者之間,未必有甚麼關連。」

    布平大大不以為然地瞪了我一眼,白素看到我們各自說各人的,亂成一團,她揚了
揚手:「還是先聽聽李博士的話——」她轉向李天範:「令郎失蹤的情形怎樣?」

    李天範坐了下來,嘆了一聲:「他的一個同伴打電話來告訴我,事實上,他的那個
同伴,我見也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他參加了一個爬山隊——」

    在這樣的情形下,布平還是不肯放過糾正的機會:「攀山隊。」

    李天範愕了一下,顯然他不是很明白「攀」和「爬」之間有甚麼分別,也不知道何
以布平要堅持,他只是點著頭:「是……我只知道他要到印度去,說是要到那邊去找尋
甚麼,他……自小就是一個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們一直擔心,感到害怕。」

    李天範的話,說得很認真,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他「自小就
是一個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們一直擔心,感到害怕」是甚麼意思。而我實在很怕一個
老人家提起他的孩子。因為一提起,可能從孩子出世,如何替他換尿布開始。李天範的
兒子總應該超過二十歲了吧,誰耐煩聽一個父親敘述他兒子成長的過程,即使這孩子「
自小就很怪」,我也不會有任何興趣。

    所以,我立時打斷他的話頭:「你不必說他小時候的事,只說他同伴打來的電話。


    李天範眨著眼睛,像是不從頭說起,就無法開口。布平插口道:「我從桑伯奇廟下
來,到了一個小鎮,遇上了一隊由美國青年組成的攀山隊,李博士的孩子在隊中,他的
名字叫李一心,身子瘦弱得絕不適合攀山,他告訴我,目的地是桑伯奇廟。」

    布平就是在這個時候,講出了他在小鎮上和李一心相遇的經過。這段經過,我已把
它挪到了前面,敘述過了,所以不再重複。

    我知道全部過程,但白素卻不知道,她用疑惑的眼光向我望來,在詢問:「那廟裏
發生了甚麼神秘的事情?」

    我用最簡單的話來解釋:「廟裏忽然來了一塊大石頭,召集了密宗各教派的長老、
上師,在研究和那塊石頭溝通,據說,石頭能發出某種使他們感覺得到的信息。」

    白素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布平又道:「和李一心分手,就沒有再見過他,以後,就是李博士接到了那個電話
。」

    他伸手向李天範指了一指,有了布平的這個開始,李天範才想到如何接下去:「電
話也說得不清楚,是……攀山隊的一個隊員打來的,說是他們在登山的過程中,經過那
個……甚麼廟……」

    我道:「桑伯奇廟。」

    李天範「嗯」地一聲:「經過了那個廟……一心要進廟去,卻被廟中的人擋住了,
說廟裏諸位大師,正在用心坐禪,絕不能受外來人的打擾,所以請他回去。一心自然不
肯,請求了很久,都沒有結果,攀山隊繼繽前進,他還跟著,當晚,整隊在離廟不遠處
紮營,一心在半夜離開,離開之前,曾對那個隊員說,他一定要進那個廟裏去,那隊員
也沒有在意,他就走了。」

    我道:「那怎麼能證明他是在廟裏失蹤的?」

    布平道:「你聽下去好不好?」

    李天範道:「登山隊繼績出發,一星期後回來,又經過了那個廟,那個隊員想起了
一心,想去看看他,就進廟去問,一進去,又被人擋住,還是說廟中不喜歡外人騷擾,
那隊員說要請一心出來,廟裏的人說,根本沒有外人來過。」

    我道:「嗯,他沒有到廟中去。」

    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李天範續道:「那隊員聽得廟中人那麼說,自然只好離去,他
們下了山,回到了那個小鎮,也沒有見到一心,那隊員越想越不對,怕有甚麼意外,就
打了電話給我,還說,布平先生可能會知道一心的下落,因為他們曾遇到過他,所以我
就趕了來,和布平先生見面。」

    聽完了李天範講述了經過,如果我不是真的尊敬李天範在學術上的成就,真的要罵
人了。

    這算是甚麼「失蹤」!

    非但不是在桑伯奇廟中「失蹤」,而且根本不是失蹤,李一心這時,說不定在加德
滿都的小旅舍中狂吸大麻,而他的父親,卻因為這樣的一個電話,放下了重要的國際性
會議,跑來找布平,焦急成這個樣子。

    我立時把我自己的意見說了出來,還忍不住加了幾句:「李先生,你對孩子的關心
,令人感動,但是也未免太過分了。」

    李天範雙手揮著:「不,不,衛先生,你不知道,這孩子從小就很怪——」

    這是李天範第二次提到他兒子「從小就很怪」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興趣,立時轉問
布平,有點近乎惡狠狠地道:「你的判斷力,建築在幻想的基礎上!你怎麼可以肯定他
是在桑伯奇廟中失了蹤?」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為自己辯護:「我……假定他那麼遠從美國到尼泊爾去,目的
地就是桑伯奇廟,他被廟中的喇嘛擋了一次,晚上再去,自然不會過門不入。」

    布平的分析,不堪一駁,他沒有講完,我且不出聲。

    布平又道:「廟的圍牆又不是很高,他可以翻牆進去,所以我斷定他進廟去。」

    我伸手直指著他——這是他很喜歡用的一種手勢,常令得被指的人相當不舒服,這
時,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顯然很不舒服。我道:「可是,喇嘛告訴去詢
問的隊員,說從沒有外人進廟。」

    布平眨著眼,答不出來,我冷笑一聲:「那些喇嘛把你當作朋友,你卻把他們當甚
麼了?你把桑伯奇廟當作了紅蓮寺?裏面住滿了妖僧妖道?有人進去,就把人宰了吃?


    布平給我的話,說得氣也喘不過來,他忙道:「好了,好了,我的分析,或者有問
題,但是他要到廟中去,為甚麼又不去了?」

    我道:「那要看他到廟中去的目的是甚麼。多半那只是無關緊要的遊歷,去得成去
不成,有甚麼關係?去不成就離開,普通得很。」

    布平給我說得答不上來,一直在聽我和布平爭論的李天範卻在這時道:「他到那個
……桑伯奇廟中去,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那是他很小時候,就立下的志願。」

    我不禁一呆,李天範的話太突兀,剛才他還說他連自己的兒子到甚麼地方去都不知
道,現在又說那是他兒子從小的志願,這不是前後矛盾?

    我立時提出了責問,李天範給我的責問,弄得很狼狽,他道:「應該怎麼說呢,真
是!這孩子,自小就很怪——」這是他第三次提到他兒子「從小就很怪」。

    但是我仍然認為,從小就很怪,和他如今發生的事,並沒有甚麼關係,所以我又打
斷了他的話頭:「你怎麼知道他一定要到那廟中去?他到那廟中去,有甚麼重要的事情
?」

    李天範給我打斷了話頭,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情形來。白素重重地碰了我一下,表
示她對我的態度不滿,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李博士,請你說詳細一些。」

    李天範又想了片刻:「一心這孩子,一直喜歡各種各樣的廟宇——」

    我又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甚麼叫各種各樣的廟宇?每一個宗教,都有它們的廟
宇,他是甚麼宗教的廟宇都喜歡?」

    李天範道:「不,不,他只喜歡佛教的廟宇,各種各樣,佛教廟宇也種種不同,泰
國的、緬甸的、印度的,都不同。」

    我還是不滿意他的說法:「他自小在美國長大,有甚麼接觸佛教廟宇的機會?」

    李天範道:「是啊,根本沒有機會,可是他自小,會翻書本開始,一看到有佛教廟
宇的圖片、文字,他就著迷,著迷到了不正常,他的房間中,全是有關廟宇的書和圖片
,從兒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一直到長大,都是這樣。」

    李天範有點可憐地望著我們,我和白素不約而同,道:「這……真有點怪,但只要
其他地方正常的話,也就不算甚麼。」

    李天範嘆了一聲:「這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你們想想,好好的一個小男孩
,對著一張佛殿的圖片,可以發一小時怔,做父親的看在心裏,是甚麼滋味?」

    我苦笑了一下,那味道確然不是很好。白素問:「你記得起記不起第一次是怎麼發
生的?是不是受了甚麼人的影響?」

    李天範搖頭:「絕沒有人影響他,第一次,我記得很清楚,他一歲都不到,還不會
走,只會在地上爬——」

    當李天範說到那個「爬」字之際,布平又敏感地揮了一下手,但是他立時想到,那
不關他的事,所以沒有更正。

    李天範續道:「那天晚上,家裏有客人,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很清楚,客人是中
國同學,兩個在大學教文學,一個在大學教建築,都很有成就。我們一起談天,一心和
他媽媽坐在一角——那時,他媽媽還沒有去世……」

    李天範講到這裏,聲音之中,充滿了傷感,顯然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很好。

    李天範停了一停:「我們天南地北地閒扯,話題忽然轉到了古代和宗教有關的建築
物,有不少,都附設有觀察天象的設備,可以證明宗教和天文學,有著相當的聯繫。我
同意這個說法。其中一位朋友說:『佛教和天文學,好像沒有甚麼關連,佛教的寺廟建
築,沒有與觀察天文相關的部分。』

    「那建築學家道:『佛教的寺廟,和高塔分不開,我倒認為,塔,有可能被利用來
作為觀察天文之用。』總之,從這樣的話題開始,大家爭辯了一會,我就起身,順手從
書架上,取下了一本畫冊,有許多在中國境內名山古剎的圖片,我把那本畫冊打開,看
看其中的一些塔,是不是兼有可供僧人觀察天象之用——」

    他講到這裏,陡然停了下來,抬頭望向天花板,神情十分怪異,顯然是接下來發生
的事,雖然事隔多年,但仍然令他感到十分怪異。

    我們都不去打擾他,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下頭來:「真是怪極了,我才取下畫冊,
好好被他母親抱著,已經快睡著了的一心,突然哭著,向我撲過來,他媽媽忙站了起來
,抱著他,哄著:『乖,乖,你爸爸和朋友在講話,小一心乖乖,別去吵你爸爸。』一
心平時十分乖,可是這時,不論怎麼哄,還是哭著,一定要撲向我,他媽媽無法可施,
只好抱著他,向我走過來,誰知道他不是要我抱,一來到我的身邊,就停止了哭吵,眼
睛睜得極大,極有興趣地看著那畫冊。

    「我們看他不吵了,我就抱了他過來,讓他坐在我的膝頭,一頁一頁地翻著。起先
,我們沒有人認為他是在看畫冊,可是沒有多久,我們就發現他真是全神貫注地在看。

    「他特別注意廟宇內部的情形,凡是有這樣的圖片,我順手翻了過去,他就要哭,
一定要等他看夠了,才肯給我翻過去,一個一歲不到的嬰兒,會全神貫注著畫冊,而且
畫冊上所載的,又是他絕不應該對之有興趣的廟宇的圖片,當時我們都認為怪極了。

    「有一個朋友打趣地道:『怎麼一回事,天範,你兒子的前生,多半是和尚,你看
他對廟宇那麼有興趣。』我笑著道:『也許這就是慧根,很多記載說,歷史上有不少高
僧有慧根!有的甚至一出生就不吃葷,只吃素,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叫胎裏素
!』我們這樣說笑著,一心的媽媽有點不高興——大抵沒有一個母親會喜歡自己的孩子
天生是一個和尚,所以她就抱起一心來,不讓一心再看,可是一心立時哭了起來,哭得
聲嘶力竭。

    「當時,我也不信一心是為了看不到廟宇的圖片而哭,還以為他有甚麼不舒服,生
病了。可是怪的是,畫冊一放到他的面前,他就不哭,津津有味地看,從此之後,那本
畫冊就一直伴著他,他睡覺,那本畫冊要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他醒來第一
件事,就是去翻開書冊來看。」

    白素道:「這種情形,倒相當普通,很多孩子都會有這種習慣,不肯離開一樣東西
。兒童心理學家說,一件小東西可以給兒童安全感。」

    我道:「是啊,不過通常來說,那類東西,只是一張毛毯、一個布娃娃之類,一本
畫冊,那古怪了些。」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不到一年,那本畫冊已經殘舊不堪,那時候,一心已經會講
話了,由於那本畫冊長伴著他,我當然也向他解釋了一下畫冊的內容,他聽得津津有味
。兩歲生日那天,我送了另一本畫冊給他做生日禮物,那是一本專講各種動物的,一般
兒童都喜歡,可是他卻將之扔在一邊,翻也不翻一下,我只好帶他到書店去自己揀,他
真是高興極了,揀了六七本,全是講各地佛教廟宇的書籍,回來之後,他媽媽還和我吵
了一架,說我怎麼買這種不倫不類的書給小孩子,難道真想他去當和尚?」

    李天範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那時一心還小,我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對廟
宇有興趣,可是他一開始,我教他認字,他學得十分快,別的兒童學  A FOR APPLE,B
FOR BOY,他學的是 A FOR ACOLYTE,B  FOR BUDDHA,到了四歲那一年,他認識的字之
多,絕對超過同年齡的孩子,但是在幼稚園中,他卻無法回答最簡單的問題,而他認識
的那些字,幼稚園的老師,根本不認識。」

    布平喃喃地道:「正是,我就不知 ACOLYTE這個字,是甚麼意思。」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是小沙彌一類身分的僧人。」

    我越聽越有興趣,連忙道:「布平,你別打岔,聽李博士講下去。」

    的確,一個從小就對佛教廟宇感到興趣的孩子,太不尋常了!

    李天範道:「他對這一方面的興趣越來越濃,連大人都無法和他接近,別說是差不
多年齡的孩子了,他變得十分孤獨,經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喃喃自語。這種情形,令
人擔心,可是別方面卻又十分正常,智力也高於一般兒童,所以只好聽其自然,後來,
我們倒也習慣了。最令我震慄的一件事,是——」

    他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現出十分悲苦的神情,用手遮住了臉。

    白素道:「李先生,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吧。」

    李天範直了直身子:「不,一定要說,雖然這件事,我真的不願意再提起,但是不
說的話,你們無法了解一心這孩子的……怪異。」

    我忙道:「孩子喜歡看廟宇的圖片,未必就是怪異。」

    李天範揮了一下手:「所以,你要聽這件事。」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一心到了十二歲,他自從七八歲起就十分懂事,他和他母
親的感情,不是很好……嗯,應該說,簡直沒有感情。」

    李天範的神情很無可奈何,白素感到奇訝:「你們只有一個孩子?一般來說,不應
該出現這樣的情形。」

    李天範嘆了一聲:「我說過了,這孩子很怪,偶然還肯對我講幾句話,對他母親,
簡直不講話,由於他的怪異行為,他也不是一般母親心目中的乖孩子。最引得他們兩人
感情破裂的直接原因,是在一心八歲那年,他母親硬帶他去看精神病醫生、心理醫生,
直到有一次……有一次……」

    李天範苦笑了起來,布平插口道:「孩子逃走了?」

    李天範苦笑:「逃走倒好了,孩子在不斷反對、反抗無效之後,那次帶了一瓶汽油
到一個精神病醫生的醫務所去,放火……」

    他說著,苦惱地搖著頭,我聽了不禁又是駭異,又是好笑:「真有趣,這是一個孩
子能作的最大反抗,這個故事教訓我們,孩子不願的事,別太勉強他們。」

    李天範嘆著氣:「是,為了這,我和孩子的母親也發生了多次爭執,我的意見是,
一心這孩子不是不正常,只是怪異,而她卻認為不正常,到後來,她甚至相信了有甚麼
邪神附體,在害一心,弄了許多驅鬼的符咒來。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母子之間的感情
,無法調和,她開始酗酒……」

    白素安靜地道:「我相信李一心一定十分特出,你可以接受這種特出,但是一般人
不能,尤其一個普通的母親,更不能。」

    李天範深深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對我來說,是一個悲劇,一心十二歲那一年,
他母親在一宗車禍中喪生……令我想不到的是,一心得了他母親的死訊之後,十分傷心
,在喪禮之前,他對我講了一番話,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他這番話是不是另外有甚麼
含意,我一直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李天範的這個兒子,似乎真有他特異之處,我道:「他向你
說了甚麼?」

    李天範雙手托著頭,好一會,才把李一心在十二歲那年,他母親在車禍中喪生之後
,對他父親講的那番話,說了出來。

    以下,就是李一心的那番話。

    由於這番話對以後的一些事情的發展,有相當重要的牽連,所以我把李天範的轉述
,改為當時的情形寫出來,好更明白。

    李天範和他妻子的感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多年的伴侶死了,他總很傷心,一連兩天
,他的情緒十分憂鬱,忙於喪禮的進行,也沒有留意李一心在幹甚麼。到了喪禮舉行的
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坐在書房中,李一心突然走了進來。

    十二歲的李一心,看來比同年齡的少年要矮,而且十分瘦弱,面色蒼白。

    李一心走進書房來,叫了一聲:「爸!」

    李天範神情苦澀地望著他,招了招手,令李一心來到他的身前,想說甚麼,可是口
唇顫動著,卻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李一心先開口,道:「爸,媽死了,我很難過,我並不是不喜歡她,只是她實在不
明白我。我一直在找……一個地方,我覺得我自己,是屬於……一處不知甚麼地方,我
一直在找,可還沒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一個討父母歡心的孩子——」

    李天範在這時,激動了起來,抱住了李一心:「不,你是個好孩子,你是個能得父
母歡心的好孩子。」

    李一心發出一下嘆息聲,那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所應該發出的,充滿了傷感:「
我已經盡我的力量在做,一個孩子應該做的,我並沒有少做。」

    李天範道:「是的,你只是多做了,孩子,你為甚麼對廟宇的圖片,從小就有那麼
強烈的愛好?」

    這個問題,李天範不知道已經向他問過多少次,每次,李一心總是緊抿著嘴,一副
打死也不肯說的神情,久而久之,李天範也不再問,這時,出乎意料之外,李一心居然
有了回答:「因為我沒有法子看到那些廟宇的真面目,所以只好看圖片。」

    李天範怔了一怔:這算是甚麼回答?可以說答覆了,也可以說,根本沒有回答!所
以,他在一怔之後,又道:「那麼,你又為甚麼要看那些廟宇的真面目?」

    十二歲的李一心,在他父親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特異的孩子的另一個原因,是他
從小就十分喜歡沉思,神情經常嚴肅而充滿了自信。可是這時,他在一聽到他父親的問
題之後,卻罕見地現出了迷茫的神情來。

    他想了一想:「我有十分模糊的感覺,我要找的那地方,和廟宇有關。」

    李天範苦笑:「孩子,你不滿一歲,就已經對廟宇有興趣了,難道你那麼年幼時已
經要去找一個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一心的神情更茫然:「我不知道,爸,太年幼時的事,我記不得了。」

    李天範嘆了一聲,李一心接著道:「爸,其實我深愛著媽,可是每當我要向她說甚
麼,說不到兩句,她就以為我是神經病。我來到這世上,有一個十分特別的目的,我只
知道這一點,至於是甚麼目的,我要找到那地方,才能知道。」

    李天範聽得又是駭然,又是莫名其妙,這孩子是怎麼一回事?他這樣說,是甚麼意
思?他有目的來到世上?這種口氣,聽來像是救世主對世人所說一樣,一定是有關宗教
的書籍看得太多了,所以才使他有這種古怪的念頭!

    李天範想要開導他幾句,但是李一心已經先說道:「爸,你不會懂,我一定要找到
那地方,這是我生在世上的目的。」

    李天範心中疑惑,是不是有甚麼邪教,使得年少的李一心受到了迷惑,但是他立時
否定,因為李一心除了上學之外,其餘所有的時間,全在家中,不可能和任何邪教有接
觸。

    李一心又道:「我要去旅行,到東方去,有一座廟,是我要找的,那一定是一座廟
,我一定要找到它。」

    李天範的聲音之中,幾乎帶著哭意:「孩子,世上的廟宇,萬萬千千,你沒有一個
目標,怎麼能找得到?」

    李一心卻充滿了自信,他那種茫然的神情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找得到。」

    李天範實在不知道怎麼才好,因為李一心講的話,他全然不懂。而且他看出,李一
心所說的話,不是一個小孩子的胡說八道,而是極其認真。

    在那一霎間,他作了一個決定,李一心既然表示了那麼奇異的一個願望,要去看他
所能看得到的廟宇,那麼,為了進一步了解李一心這種有異於常的行動,他就應該和李
一心在一起。

    所以,李天範道:「孩子,你的話,我不是很懂,但是你要去旅行,去造訪你可能
到達的廟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李一心聽了之後,皺起了眉,過了好一會,才道:「好的,爸,我年紀還小,你可
以陪我,但是我的搜尋,可能要持續極長的時間,正如你所說,世上的廟宇太多了,窮
我一生,只怕也看不了十分之一,所以,到我年紀大了之後,請你允許我獨立行動。」

    作為一個父親,李天範實在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他發現自己和兒子之間,有著顯著
的距離,儘管他的學問、他在學術上的地位,得到舉世公認,但是他不能不承認,他真
的不了解李一心:他自己的兒子。

    李天範望著我、白素和布平說:「這孩子的那番話,是甚麼意思,各位能明白嗎?


    布平立時道:「我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白素的神情中,我知道她有了和我相同的想法,而且,她
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由我來發表意見。

    我先輕輕咳嗽了一下:「李博士,情形,我想,只能從玄學的角度來解釋。」

    李天範揚了揚眉,神情並不是十分訝異,顯然曾經有人對他這樣說過。

    他嘆了一聲:「玄學?有人這樣對我說過,可是那難以令人相信。」

    我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問題,而是有事實放在那裏,你非
接受不可。」

    李天範用十分軟弱的語氣抗議:「甚麼事實?一心這孩子,不過……怪了一點。」

    我搖著頭:「不必從世俗的角度去維護他,你也知道他不是怪,我們的看法是,他
一出生不久,他前生的記憶,就開始干擾他的思想。」

    李天範直站了起來,剎那之間,像是遭到了電殛,然後,又重重坐了下來:「從來
也沒有人……說得那樣直接!」

    我攤了攤手:「沒有必要吞吞吐吐,是不是?」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我也曾這樣設想,那麼……首先得肯定,人有前生?」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

    由於有過相當多次的經驗,關於人的前生、靈魂的存在,等等,這些玄學上的事,
我持肯定的態度。這時,我根據李一心自小以來的怪異行為,提出了我的看法。

    當時,我對自己的說法,充滿了信心。雖然以後由於事態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
證明了我看法的不正確,但是,那和我堅信靈魂存在的態度無關,雖然李一心的事和我
的推測不同,但是那並不是說靈魂、前生等等玄學上的現象不存在,這一點,不可混淆
,請大家留意。

    當時,李天範又苦笑了一下:「那麼,我的孩子,他的前生是甚麼?一個僧人?」

    我點頭:「極可能是僧人,也有可能,是和廟宇有關的人。」

    李天範的神情更加疲倦,長嘆了一聲:「他是我的兒子,我不理會他的前生是甚麼
,他的前生是皇帝,也不關我的事,我只要他的今生,是我的兒子。」

    李天範的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激動,作為一個行為怪異孩子的父親,這許多年來,
他一定忍受了不知多少常人難以忍受的事,直到此際,才發洩了出來。

    我和白素,都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望著他。他神情顯得更激動:「他目的是甚麼?如
果地想回到前生去,那我絕不容許,他是我的兒子!」

    他說到後來,聲音嘶啞,漲紅了臉,不住地喘著氣。白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問:「
這一番話,你對他說過沒有?」

    李天範十分哀傷地搖了搖頭:「沒有。這一番話,在我心中,不知藏了多久,也不
知道有多少次,想對他說,可是……卻一直沒有……說。」

    布平瞪著眼問:「為甚麼不說?」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布平先生,你沒有孩子?你沒有孩子,就很難了解一個父親
的心情。當我發覺我和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就又焦急,又難過,想把我們之間的
距離拉近,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父子間的感情不協調,發生在我們之間的問題,十分怪
異,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他說到後來,聲音發顫,手也在發抖,我忙道:「是的,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你
怕這番話說了,他離你更遠。」

    李天範又嘆了幾聲:「是啊,萬一他聽了我的話,說前生比今生更重要,那我就等
於失去他了。唉,這種患得患失、戰戰兢兢的心理,只有父母才能明白。」

    布平沒有再說甚麼,我和白素也沉默著,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李先生,你放心
,我曾答應幫助你,我想,索性幫他弄清楚前生的事,情形反倒會明朗化,我曾有過這
樣的經驗。」

    李天範仍然嘆息著,我道:「以後的情形怎麼樣?你真的一直和他在各處旅行,尋
找廟宇?」

    李天範道:「是的,喪禮過後,他就天天催我,恰好我有一個相當長的假期,在那
一年中,我們在亞洲各地旅行,第一站是泰國,我還記得,他第一次看到一座真正佛教
的廟宇,狂叫著奔進去。後來,又到過日本、中國、印度、緬甸。在這次旅行之後,他
顯得悶悶不樂,因為他並沒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廟宇。」

    我「嗯」地一聲:「本來,這就像是大海撈針。他要找的廟宇是甚麼樣的,難道他
一點印象都說不上來?」

    李天範道:「是啊,我也用這個問題問過他,因為如果知道了那廟宇的外形,要去
尋找這座廟宇,總比較容易。他一聽得我問這個問題,就怔了半晌,接下來的三天之中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不論日夜,只是發獃。我看到他的這種情形,真是擔心之極,
我和他講話,他總是揮手叫我走開,別去打擾他。」

    布平插了一句口:「啊,他一定竭力想記起那座廟宇是甚麼樣子的,如果衛斯理料
得不錯,這廟宇和他的前生,有極大的關係。」

    當時,我聽得布平說「如果衛斯理料得不錯」,還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怎麼會料
錯,後來,證明我料錯了,發生在李一心身上的事,和前生並沒有關連。

    (如果李一心的事,和前生有關連,我不會記述出來,因為我已經在《尋夢》中,
記述了有關前生的事。同樣的事,我只記述一次,不會重複。)

    李天範苦澀地道:「當時我也這樣想……過了三天,他開始畫畫,我也不知道他在
畫些甚麼,他不給我看,我也不敢向他要。又過了一個月,他才告訴我,他只知道他要
找的那座廟宇內部的情形,他說,只要讓他走進那座廟去,他就可以知道,立即知道那
是不是他要找的。」

    我「嘿」地一聲:「這不是廢話嗎?還是得一間一間廟去看。」

    李天範吸了一口氣:「也不盡然,多少有點用處,這時候,世上所有的、有關廟宇
的書籍和畫冊,幾乎全被他買來了,裏面有很多圖片,有的也有廟宇內部的情形,至少
,不必浪費時間再到那些廟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剔除多少?」

    李天範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繼續說著:「自此之後,我拚命爭取假期,在接
下來的三年,陪他走了許多地方,三年之後,他說他已長大了,而且,他不肯再上學,
要不斷外出旅行,也不要我再和他一起,我只好答應了他。」

    我大為不滿地搖著頭:「他這種行為,絕不能算是一個好孩子。」

    李天範陡然提高了聲音:「不!他是一個好孩子,他雖不在我的身邊,但是經常—
—會飛來看我,而且,只要他去的地方,我有朋友、熟人在的話,他一定會住到他們家
裏去,免得我擔心,每到一處,我都知道他的行蹤,他是一個好孩子。」

    我仍然表示不滿:「好孩子?不唸書,全世界各地亂跑,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的
?」

    李天範有點無可奈何:「他一再說他必須這樣做,而且他雖然不在學校中,但是致
力於語言的學習,他精通好多地方的語言,那些日子,也不是白白荒廢了的。」

    我還想說甚麼,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我只好道:「我現在發現,最困難的事,莫
過於在一個父親面前,說他兒子的壞話。」

    李天範給我的話,逗得笑了一下:「一心他真是個好孩子。」

    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所以向李天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

    李天範神態疲倦:「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了十年,一心今年二十五歲,他顯然還
沒有找到他要找的廟宇,一直到現在……忽然接到他失蹤的消息,我……怎能不著急?


    一聽到這裏,我、白素和布平三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桑伯奇喇嘛廟!」

    李天範呆了一呆:「你們是說,一心他要找的廟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廟?」

    布平道:「太有可能了,李先生,你提到過,有一個時期,他曾不斷地畫著畫,他
畫的是——」

    李天範道:「我曾去偷看過他畫的畫,那是一間廟宇的一些房間、殿,等等,全然
無法看出是哪一座廟來,雖然他的畫畫得十分好。」

    布平吸了一口氣:「那些畫在哪裏?我只要一看就可以認得出來。」

    李天範十分懊喪:「我沒有帶來,在美國,我的住所中,他的房間內。他雖然長年
不在,但是我還是保留著他的房間。」

    他這樣講了之後,側頭想了一想,又道:「不過我倒記得一些他畫的情形,其中畫
得最多的是一個院子,廟中的一個小院子,看來,他印象中……他對那個小院子的印象
是逐步建立起來的,開始的時候,小院子的中心部分,只是一個不規則的圓圈。」

    他講得十分認真,我們也用心聽著。他繼續道:「後來,那不規則的圓圈,漸漸變
成了一樣東西,一幅比一幅詳細,到後來,看得出,像是一隻相當大的香爐。」

    一聽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布平更是忍不住,直跳了起來,張大了口
,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布平為甚麼會這樣驚訝,事實上,我也相當震驚,李天範用十分訝異的神氣
看著我們,連白素也是莫名其妙。

    因為白素和李天範,都不知道布平在桑伯奇廟中的遭遇,而我聽過布平的敘述才知
道那塊神秘的大石頭,出現在一個小院子,而那個小院子,有一隻香爐放著!

    我指著布平:「鎮定些,幾乎所有的廟,都有一個小院子,而大多數廟宇的小院子
中,都放著香爐。」

    布平說道:「不會……那麼巧吧?」

    李天範問道:「你們在說甚麼啊?」

    我揮著手:「你先別管,他的畫中,關於那小院子,還有甚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請你盡力想一想。」

    李天範又想了一會,才道:「他一共畫了好幾十幅,除了院子之外,是一間很簡陋
的房間,那間房間相當大,可是很黑暗,一定是很黑暗,因為他是用炭筆來畫的,他把
整間房間,都用炭筆塗黑了,來表示黑暗,在那房間的一角,有一張看來相當古怪的床
——」

    李天範才講到這裏,布平已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一面喘著氣,一面道:「那床——
的床頭上,有著一個輪子一樣的東西?」

    李天範陡然一怔,這時,輪到他驚訝,張大了口,望著布平,布平也望著他,兩人
都不說話。白素疑惑地向我望來,我握住了她的手:「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真是奇怪
!」

    李天範訝然半晌:「是的,看起來像是一隻輪子,布先生,你……」

    布平道:「那個院子,李先生,請你想一想,在有飛簷的牆角上,是不是掛著相當
長的風鈴?」

    李天範皺著眉:「好像是,在簷角上有點東西掛著,但是我不知道那是甚麼。」

    布平望向我,大聲道:「我敢肯定,李一心畫的,是桑伯奇喇嘛廟。那個有香爐的
院子,就是發現那塊神秘大石的地方,而那間黑暗的房間,就是貢雲大師的禪房。」

    我點頭道:「聽來有點像,不過你也不必因此向我大聲叫嚷。」

    布平又道:「他要找的那座廟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廟,這座廟在山中,普通人難以
到達。難怪十多年來,他一直未能找到。」

    我氣息急促:「你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廟,然後,就在那座廟中失蹤
?這其間,有著甚麼關連?」

    布平仍然在大聲叫嚷:「別問我,我不知道,我甚麼也不知道!」

    李天範的神情充滿了疑惑,因為他不知道我們在講些甚麼,白素也不知道,所以她
道:「我們四個人一起在討論,先告訴我們關於那座喇嘛廟中發生的事。」

    我走向酒櫥,打開一瓶酒,大口喝了一口,布平已準備開始敘述,可是我打斷了他
的話頭:「你講起來太囉唆,由我來講。」

第五部:來到世上懷有目的

    我講,自然簡潔得多,把發生在桑伯奇廟中的神秘事件,講了一個梗概。然後下了
一個結論:「布平對這座廟十分熟悉,他的說法是可信的。雖然其他的喇嘛廟中,也可
能有同樣的禪房。在禪床前的那個輪子,是佛教中的轉輪,並不是桑伯奇廟所專有。」

    布平瞪了我一眼:「謝謝你相信我的判斷,我覺得,許多怪異的事情之間,有一條
無形的線,在串連著。」

    李天範顯然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和白素,卻立時明白了。

    所有怪異的事,可以這樣串起來:

    一個自小對廟宇有特殊興趣的孩子——這孩子聲稱他來到世上,有某種目的——目
的,是要找一座廟宇——這座廟宇,是桑伯奇喇嘛廟——在這座廟中,一塊神秘的大石
突然出現——許多智慧高、佛法深的喇嘛,都感到這塊大石,在向他們傳遞某種信息—
—這種信息,被大師們形容為「來自靈界的信息」——所有的大師,對這種信息,無法
作進一步的理解——那個孩子在這時候,到了桑伯奇廟——

    串連至此為止,因為那個孩子,李一心,到了桑伯奇廟中的情形如何,我們並不知
道,只知道他第一次去,被拒廟門之外。

    這種「串連」,有點牽強的是:幾個月之前出現的一塊神秘大石,在邏輯上來說,
沒有理由和李一心早有關連。

    然而,湊巧的是,神秘的李一心所要尋找的廟宇,出現了神秘大石。

    我把我的設想說了出來,布平顯得很激動:「在那個小鎮上,我遇到他的時候,他
就表示一定要到桑伯奇廟去,是不是那塊大石和他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我立時道:「你的意思是,他能理解甚麼叫來自靈界的信息?」

    布平道:「是,他是那麼怪異。」

    李天範聽到這裏,雙手亂搖,叫了起來:「別亂作設想,一心是個正常的孩子,他
雖然有點怪,但絕不是魔鬼轉世甚麼的,你們可別亂猜想。」

    白素吸了一口氣:「李博士,你別緊張,絕沒有人說他是魔鬼轉世,但是……我看
,我們在這裏討論下去,沒有用。」

    布平立時大聲同意:「對,到尼泊爾,找他去。」

    我暫時保持沉默,李天範點頭:「對,那個廟,非去不可。」

    我苦笑:「李博士,那個廟,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你沒有法子去得到!」

    李天範張大了口,神情又焦急又懊喪,我道:「你把事情交給我們三個人,但這並
不是表示你甚麼也不必做,你立即回美國去,把李一心畫的圖,帶到尼泊爾來。」

    李天範用力點頭,我們又商量了一些細節,例如我們一到,自然就要攀山,到桑伯
奇廟去,李天範到了之後,如何聯絡之類。

    等到商量好了,天已經開始亮了,白素問到了有一班清晨飛出到美國的班機,就駕
車直接送李天範到機場去。因為李一心所畫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桑伯奇喇嘛廟,十分重
要,非要及早弄清楚不可。如果根本不是,那麼到桑伯奇廟中去,是沒有意義的事。

    白素和李天範走了,布平也要告辭離去,我們已約好了下午一起在機場見。我送他
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布平,你曾問過我一個怪問題,說是一隻瓶子,如果
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不知是甚麼樣子的?」

    布平點頭:「是啊,不單是一隻瓶子,任何東西,都可以套進這個問題去。」

    我揮了揮手:「我不明白,你為甚麼要問這樣的一個怪問題。」

    布平想也沒有想:「因為我一直在想,出現在桑伯奇廟中的那塊大石,在我看著它
的時候,它是一塊石頭,但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不知是甚麼?」

    我有點迷惑:「為甚麼你會有這種想法?」

    布平停了下來:「因為貢雲大師看不見任何東西,而他最早知道大石的來臨,他感
覺到,這說明在看得到和看不到之間,有很大的差別。」

    我在布平的話中,捕捉到了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布平已經道:「別再問我了,我
自己也只不過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說不上甚麼具體的意見。」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不禁笑了起來:「難怪我不是十分聽得懂,原來你自己也沒有
弄明白。不過這個問題倒很有趣,那塊大石,在沒有人看它的時候,會是甚麼樣子?」

    布平道:「貢雲大師曾說過: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照這樣看來,形體縱使有
所不同,也是一樣。」

    我只好苦笑:「越說越玄了。」

    布平也苦笑,整件事,憑我們想像,串起來看也好,把它當成兩件獨立的事件來看
也好,都還一點頭緒都沒有,非等到了桑伯奇廟,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布平又道:「無論如何,能把你請到桑伯奇廟去,總是好事。」

    我悶哼了一聲:「你想我去,廟裏的大師,未必歡迎。」

    布平不同意:「如果你能替他們解決疑難,他們一定竭誠歡迎。」

    我只好又苦笑,我有甚麼能力去解決這種疑難!別的疑難還容易,甚麼「來自靈界
的信息」,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我又不是甚麼來自靈界的使者,如何向他們去解釋?

    我一個人回到屋中,又把事情的已知部分,略為整理了一下,但仍然一點頭緒也沒
有。白素在不多久以後回來,嘆了一聲:「一個可憐的父親,唉。」

    我道:「是啊,李一心一直受著他前生經歷的困擾,這種情形,在普通人看來,簡
直就是一種嚴重的精神錯亂。李天範口裏不說,心中卻著實擔心。」

    白素皺著眉,半晌不出聲,我問:「你對我的推斷不是很同意?」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如果只是李一心單獨的事,我倒相信前生經歷的干擾,
是最可能的事。」

    我一聽,不禁呆了一呆:「甚麼意思?」

    白素緩緩地道:「你不覺得,事情遠比前生經歷干擾更複雜?」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你是說,李一心和那塊神秘的大石頭有關?」

    白素點頭:「一定有著某種聯繫,大石出現,沒有人知道它帶來了甚麼信息,而李
一心恰好在那時,到了大石出現的廟中——」

    我不等她講完,就叫道:「等一等,你不能肯定李一心到了那廟中。廟裏的喇嘛說
沒有人去過,他們也沒有理由撒謊。」

    白素笑了一下:「是的,其中還有許多細節,我們都不知道,但是我堅信那塊大石
和李一心之間,有著某種聯繫。」

    這是一種推測,沒有任何事實可作支持。我哼了一聲:「就算有,也和他受前生經
歷干擾這一點不發生衝突。」

    白素輕嘆了一聲:「至少,複雜得多。」

    我思緒一片紊亂,也無法反駁白素的話,因為事情的而且確,複雜得很。

    我們略為休息了一下,一過了中午,就開始出發到機場,布平先來,取了機票,我
們在旅途上,仍然在談論著,飛機到了印度的新德里,已經有航空公司的職員在問:「
布平先生?」

    布平走向那職員,那職員遞給了布平一隻大信封:「這是美國來的傳真圖片,說是
十分重要,你一到,就要立即交給你。」

    布平打開信封,抽出了紙張,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和白素一起看去,看到紙上畫著的,是一個院子,院子中,有一隻香爐,李天範
所未曾提到的,是在香爐的旁邊,還有著一團模糊的影子——畫是炭筆畫,那模糊的一
團,看來是炭筆隨便塗上去的。

    布平指著那一團看不出是甚麼的東西,他的手指甚至在發抖:「看,李一心早知道
,在香爐旁邊,會出現一些東西。」

    我仔細看著,布平的說法,自然可以成立,但也未嘗不可以說那團東西,是香爐的
陰影,所以李天範未曾加以特別注意。

    我盯著布平:「你肯定這是桑伯奇廟中的一個院子?」

    布平道:「絕對肯定,你看這幅牆,恩吉喇嘛就是攀上了這幅牆,才看到了那塊大
石。牆的那邊,是另一個院子,也就是貢雲大師禪房外的空地。」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像是十分迷惑。我知道,那是她想到了甚麼,但是卻又
捕捉不到問題中心。我沒有去打擾她,她看了一會,才道:「奇怪,他為甚麼不畫上一
塊大石?」

    布平和我都答不上來,我想了一想:「或許,他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李一心和那塊大石有聯繫,毫無疑問。我想……我想……
當那個登山隊的隊員,在下山的時候,去廟裏找李一心,廟裏的喇嘛說了謊。」

    白素這樣說,令得布平在剎那之間,神色變得相當難看。他對於喇嘛,有一種宗教
上的崇敬,我知道,如果是我這樣說,他早已大聲駁斥。這時,他只是很不高興地說道
:「等到了廟中再說吧。」

    白素也沒有再說甚麼,我們轉機飛往加德滿都,那是布平的「地頭」,我也沒有對
他說,若干年前,我在尼泊爾有過奇特之極的遭遇。由他安排,找到了一輛吉普車,直
赴山下那個小鎮。

    李天範接到了李一心「失蹤」的消息,就吩咐那個青年人,等在那個小鎮上,一直
等到他來為止,由他負責一切費用。所以,我們到了那小鎮,沒有費甚麼功夫,就找到
了那個叫馬克的青年。那青年看到了布平,崇仰莫名。

    我們說明了來意,馬克道:「那天晚上,紮營的地點,離桑伯奇廟,不超過三百公
尺,廟裏傳來的鐘聲,聽得十分清楚。李說要偷進廟中去,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隊員
聽到,我們還笑他,要他小心,說不定會有一個喜馬拉雅山雪人撲出來把他攫走,因為
他看來是這樣瘦弱。」

    布平問:「沒有人跟他去?」

    馬克搖頭:「沒有,那條山路,他跟著我們一起走過來,再走回頭,有甚麼問題?


    布平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我問:「然後呢?」

    馬克道:「他去了,就沒有再回來,我們以為他一定在廟中留下來了,也就完全沒
有在意。等到我們回程,想起了他,就到廟中去問,誰知道喇嘛說,根本沒有外人去過
。」

    白素說:「你就相信了?」

    馬克看來是一個十分單純的青年,他道:「我當時堅持了一下,並且把李的樣子,
形容給他們聽,可是他們說沒有人來過。」

    我聽出了一點,忙道:「你說『他們』,你進廟去了?還是只在門口?」

    馬克道:「只在門口,開始是兩個年紀較輕的喇嘛,不讓我進去,後來又出來了一
個地位看來相當高的喇嘛,那喇嘛的眼睛角上,有一個疤——」

    布平立時道:「恩吉。」

    馬克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他出來,告訴我沒有外人來過,叫我別再去騷
擾他們,就把廟門關上了。」

    我望向布平:「你不覺得事情有些怪?一個青年人去問一件普通的事,要勞動到大
喇嘛出來應對?」

    布平悶哼了一聲,沒有說甚麼。那表示他無法反駁,總之廟中是有點不尋常的事發
生。我又道:「如果李一心確實在廟中,為甚麼他們不承認?」

    布平道:「那我怎麼知道?」

    馬克又道:「我想想情形不對,我和李比較熟,李曾把他父親的電話留給我,說他
發生意外,就打電話通知他父親——真怪,他好像預感到自己會發生意外似的。」

    白素忙問:「你和他在一起,可曾聽他說過為甚麼要到桑伯奇廟去?」

    馬克搖著頭:「沒有,李……是一個很怪的人,幾乎不說話,他參加我們的隊伍,
由於他瘦弱,有幾個人常取笑他,我替他打了幾次不平,所以他和我比較接近,他……
對了,有一次他對我說,找了十幾年,原來目的地在桑伯奇廟,我問他找甚麼,他又不
說。」

    我們三人互望一眼,我拍著馬克的肩:「李博士快來了,你再等他一兩天。」

    馬克的眼神之中,充滿了對布平的崇拜:「你們要去攀山,如果……如果我能有幸
和偉大的攀山家布平先生一起攀山,那真是……太榮幸了。」

    布平卻對於這種熱情的崇敬,毫不領情,冷冷地道:「我們不是去攀山,是要去把
一個神秘失蹤的人找出來。」

    馬克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我問他道:「還有甚麼要對我們說的?」

    馬克搖頭:「沒有……哦,對了,前四五天晚上,有一大批各個不同教派的喇嘛,
從山上下來,經過這裏,看樣子,他們全從桑伯奇廟來,看起來每個人的樣子都很神秘
,沒有人講話。」

    布平喃喃自語:「難道已經把問題解決了?」

    我已經心急得不得了:「布平,我們該出發了!」

    布平抬頭,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沉吟不語。如果現在出發,那將在夜間攀山,
雖然布平十分熟悉山路,但總是危險,他想了一想:「不,明天一早出發。」

    我還想反對,白素已表示同意,我望著巍峨莊嚴的山峰,襯著由紅而變成一種憂鬱
深沉紫色的晚霞,出了一會神,也只好表示同意。

    當晚,我們就住宿在那個小鎮上,夜晚相當熱鬧,來自世界各地的攀山者,在空地
上生起了篝火,大都是年輕人,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使這個山腳下的小鎮,有一種異樣
的氣氛。

    布平躲在小旅館,據他自己說,他如果出現,他的崇拜者會暴動,所以他不便露面
云云。

    當晚的月色很好,我和白素,在小鎮的街道上散步,經過許多在空地上紮營帳的登
山隊,漸漸來到了小鎮外,比較荒涼的地方。

    小鎮在山腳下,抬頭可以看到聳立著的山峰,山頂上還有著積雪,在月色下閃著柔
和而神秘的光芒,我不禁感嘆:「整個喜馬拉雅山區,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白素笑了一下:「那麼,南美洲的原始森林區呢?利馬高原呢?宏都拉斯傳說中的
象墳呢?中國的雲貴高原呢?新幾內亞的深山……」

    我不等她講完,就連聲道:「好了,好了,我承認,世界上有太多的神秘地區,可
是單是地方神秘,還不能算是真正的神秘,在這裏有不知多少神秘的人物,有充滿智慧
的喇嘛、有苦行的修士、有——」

    白素笑著打趣:「還有可憎的雪人。」

    我瞪了她一眼,正想說甚麼,忽然一陣風過,聽到有一陣清脆的鈴聲,自前面傳來
。仗著月色很好,循著鈴聲看去,可以看到在前面,有一個孤零零的帳幕,鈴聲就從那
邊傳來,帳幕還有一閃一閃的燈火。

    我向那個帳幕指了一指,白素便已經點頭,我們一起向前走去。

    越是接近那個帳幕,鈴聲聽來也更清脆動人,等我們來得更近,看到帳幕半開著,
有一個人,用打坐的姿勢坐著,右手平舉,不斷地搖著一隻小鈴,在他的身後,點著一
支相當粗大的燭,燭火搖曳,映得那人的影子不住晃動。

    一看到這種情形,白素就道:「別過去了,那是一個喇嘛。」

    我也看清楚了,坐在營帳中的,是一個喇嘛,他不斷搖著小鈴,那是喇嘛在誦經時
的一種儀式,在這樣的情形下,不應該去打擾他,雖然我覺得這個喇嘛的行為,有點古
怪。

    我和白素,都站定了不再前進,那時,我們離那個帳幕,大約不到五十公尺。我看
到那個喇嘛,右手仍然平舉著在搖鈴,可是左手卻揚了起來,向我們招了招手。

    我立時道:「看,他在叫我們過去。」

    白素猶豫了一下,我知道她不立即答應的原因,因為喇嘛教的教派十分多,每一個
教派,都有他們誦經、靜修時的特殊手勢,看來他是在向我們招手,但或者那只是他的
一種手勢。所以,我們仍然停留在原地。

    可是,那喇嘛卻向我們招了又招,而且動作的幅度,越來越大,甚至影響到了他右
手搖鈴的韻律,以致清脆的鈴聲,聽來有點凌亂。

    我道:「他真是在叫我們過去!」

    這時,白素也同意了,我們又向前走去。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他的面前,已經可以看清他的臉面,他相當瘦削,約莫五十上
下年紀,雙眼十分有神,他仍然在不住地搖著那隻小鈴,左手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
們坐下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知道那個喇嘛是甚麼路數,但是看來不像是有甚麼惡意,
我們就在他的面前,學著他的姿勢,坐了下來。

    帳幕十分小,不可能擠下三個人,我們雖然和他面對面坐,但是他在帳幕內,我們
在帳幕外,帳幕有一個布門,這時正打開著——要不是帳幕的門打開著,我們也不會看
到他。

    他搖著鈴,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

    氣氛本來就十分神秘,再加上他的行動,使人感到四周圍詭異的氣氛,越來越濃,
等了大約兩分鐘,他還沒有開口,我忍不住道:「上師,你招我們來,有甚麼話說?」

    我使用的,是尼泊爾語中最流行的一種語言,那喇嘛一聽,皺了皺眉,卻用藏語回
答:「我感到有一件十分奇異的事,正在發生。」

    那喇嘛緊蹙著眉,像是在苦苦思索,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望著遠處的高山。我
看他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正有點不耐煩,在一旁的白素,最了解我的脾氣,立時輕輕
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耐心等下去。

    這一等,又等了將近五分鐘之久,他才開了口。他一開口,講得十分急促:「我已
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才從桑伯奇廟來,桑伯奇廟的貢雲大師,召集各教派中的智者,去
思索一件事——」

    他講得又急,又快,而且有點紊亂,但是我一聽他提起桑伯奇廟,就心中陡然一動
,全神貫注地在聽著。

    他繼續道:「我不屬於任何教派,我有心自創一派,但是還有很多經典上的問題,
未能想得通,但是蒙貢雲大師看得起,也請了我去,我們的思索,一點結果也沒有,大
家都離開了桑伯奇廟,只有我,總感到我應該想到些甚麼,所以下山之後,我就在這裏
思索,突然之間,我有了感覺——」

    我好幾次想要打斷他的話頭,但是他說得實在太快,太急速了,以致一句話也插不
進去,好不容易他停了一停,我正想開口,他忽然現出了極其高興的神色來,右手急速
地搖著那個小鈴。

    他手中的那隻鈴雖然小,但是發出的聲響,卻十分嘹亮,有點震耳。他用十分高興
的聲音道:「我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孩子到甚麼地方去了。我也可以去,我也可以去,
我真笨,為甚麼到現在才想到。」

    他說著,陡然站起,他的身形相當高大,而且,他立時跨出了營帳。

    我和白素,都坐在營帳之外,他完全不當有我們兩個人存在,自顧自向外跨了過來
。我和白素忙各自向一邊,側了側身子,他就在我們兩人之間,跨了過去,一直向前走
著。

    他在一面向前走去的時候,一面還在不斷地搖著鈴,他走得十分快,我們定過神來
,他已經走出二三十步了。

    我一躍而起,拔腳便追,一面叫道:「上師,你說甚麼?我正要到桑伯奇廟去,那
裏有奇異的事發生,我知道,請你留步。」

    白素也隨後追來,那喇嘛走得雖然快,但是轉眼之間,也被我們追上。可是他卻不
停步,仍然飛快地向前走著。我已經追過了頭,只好轉過身來,倒退著走,以便和他面
對面講話。

    只見他滿面喜悅,一面健步如飛地向前走,一面搖著鈴,奇在他的雙眼,並不看向
地面,也不望我,只是看著遠處的高山。

    這一帶,根本沒有路,空地的地面,崎嶇不平,東一堆石塊,西一叢灌木,我在倒
退著走的時候,好幾次幾乎跌倒,可是他卻一直向前飛快地走著,未見被絆跌。我連問
了好幾遍,他都不加理睬,我忍無可忍,儘管他是得道高僧,我也不管了,一伸手,抓
住了他的手臂,可是他卻仍然不停,向我直撞了過來,我只好放開了他,躍向一旁。他
又逕自向前走去,白素立時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沒好氣地道:「這番僧,看起來像是中
了邪。」

    白素低聲道:「別胡說,他一定是經過了幾天的苦苦思索,想通了一個一直想不通
的問題,所以才興奮得甚麼都顧不得了。」

    就這兩句話功夫,他走得更快,又已在七八十步之外,看他走出的方向,直向山裏
去,我還想去追他,因為他剛才提及桑伯奇廟的時候,講的那幾句話,聽來十分怪異,
令人難明。

    可是白素卻道:「我看他是想連夜上桑伯奇廟去。」

    我一怔:「連布平都不敢在夜間登山,他——」

    這時,他去得更遠了,鈴聲也變得斷斷續續,虛無縹緲。白素道:「他們一輩子在
山中來去。怕不會有問題的,明天我們到了廟中,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才轉過身來,心中有點生氣:「看他的
樣子,一副故作莫測高深,真叫人受不了。」

    白素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往回走著,不一會,就來到了那個帳幕前。

    帳幕中的燭火還燃點著,地上有一隻打坐用的墊子,已經十分殘舊,除此之外,甚
麼也沒有。我指著那墊子道:「你有興趣,可以把它帶回去,不是佛門至寶,至少也是
一件古董。」

    白素搖頭:「你剛才還說這山區多的是充滿了智慧的僧人,只是因為他的言語、行
動你不了解,你就不滿意。」

    我一想,也不禁有點不好意思,忙道:「他剛才說的話,你聽清楚了?他好像提到
貢雲大師,不知到一處甚麼地方去了。」

    白素道:「是,他說:『我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孩子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不明白:「哪裏又冒出一個小孩子來了?」

    白素也一副不明白的神色,我們一面談論著這個喇嘛,一面向前走著,沒有多久,
就回到了小鎮的旅館中,布平還沒有睡,我把我們的「奇遇」講給布平聽,他聽到一半
,就叫了起來:「那喇嘛,是在貢雲大師禪房中的七個之一,我記得,他手中緊緊地捏
著一隻小鈴。當時我還在想,要是他一不小心,令那小鈴發出聲響來的話,只怕所有人
都會嚇一大跳。」

    我繼續講下去,等到講完,才問:「他那幾句話是甚麼意思?」

    布平自然也莫名其妙:「聽起來,像是在禪房之中未能參透的事,忽然之間給他想
通了。」

    白素道:「看來是這樣,但是他為甚麼說貢雲大師到一處地方去了呢?」

    我也問:「還有他提到一個孩子,那是甚麼意思?」

    布平皺著眉:「孩子?會不會是說李一心?」

    我停了一聲:「李一心不是孩子了。」

    布平搖頭:「這個喇嘛,看起來只有五十來歲,但是長年靜修的人,年齡很難從外
表上看出來,可能他已經七八十歲,那麼,李一心在他看起來,自然只是一個小孩子。


    我想了一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不明白何以李一心曾到過廟中,恩吉喇嘛卻
要否認,還有,年事已高,雙目不能視物的貢雲大師,又能到甚麼地方去呢?

    我們又討論了一會,不得要領,看來這些疑團,全要等明天到了廟中,才能解決。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們就出發,臨出發之前,吩咐馬克,李天範到了之後,
要好好照顧他。

    攀登的過程,不必細表,等我們可以看到廟宇建築的時候,天色已快黑下來,就算
是布平這樣的攀山高手,也已經疲累不堪。但是我們都不休息,仍是一個勁地向前走著


    這時候,布平對白素佩服得到了極點,他不住地道:「衛夫人,你是世界上最偉大
的女攀山家。」

    我們終於來到廟門前,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整座廟,據布平說,有好幾十個喇嘛
,可是這時,卻靜到了極點,連鐘聲也聽不見,只有山風吹過的聲響,在耳際蕩來蕩去


    布平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敲著門,他敲得那麼小心,像是在敲著甚麼薄胎的宋瓷,
敲了一會,並沒有人來應門。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樣敲門法,人家怎麼聽得見?」

    布平瞪了我一眼:「廟裏的大師全在靜修,怎麼能吵他們?」

    他說著,仍然這樣輕輕地敲著門,這時,連白素也不同情他,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冷不防伸出手來,在門上「砰砰砰」連敲了三下,布平嚇得臉上變色,後退了一步,
我也不免嚇了一跳,因為我實在想不到,在極度的寂靜之中,三下敲門聲,聽來是如此
驚人。

    布平退了開去,狠狠地瞪著我,我忙道:「門是我敲的,大師們要是生氣,施展佛
法懲罰,全都算在我的賬上。」

    布平仍悻然,不過,我的敲門法,顯然比他的敲門來得有用,極短的時間內,就有
腳步聲傳來,在門後停止,可是門卻沒有打開,在門後傳來了一個聽來極不耐煩,決不
應該是一個出家人應有的語氣:「攀山者請去紮營,廟裏大師正在清修,不接待任何外
人。」

    我忙推了布平一下,布平隔著門,神態十分恭敬:「請告訴恩吉上師,我是布平。


    門內靜了一會,語氣比較好了些:「恩吉上師在靜修,不會有任何上師見外人,請
回去吧。」

    布平忙又說道:「請你無論如何對恩吉上師講一聲,我有重要的事。」

    門內那聲音卻連考慮也不考慮:「不必了,所有上師都吩咐過,不見任何人。」

    我低聲對白素道:「李一心第一次來的時候,可能也這樣被拒於門外。」

    白素點了點頭,布平還在苦苦哀求:「恩吉上師一定很樂於見到我,請——」

    可是門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語調甚至是粗暴的:「告訴你上師不見外人,別
再在門口騷擾。」

    這句話之後,腳步聲又傳了開去。布平無可奈何,哭喪著臉,向我望來,看到我一
臉悠然之色,像是毫不在乎,他不禁愕然。

    我作了一個手勢,和他離開了廟門幾步,壓低了聲音:「喇嘛不讓我們進去,我們
不會自己翻牆進去嗎?」

    布平呆了一呆:「這……不是……很好吧。」

    我冷笑:「你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翻牆進去的。」

    布平有點發急:「那不同,上次我來的時候,不知道廟裏有事情發生,也沒有人表
示不讓我進去,現在,明顯遭到了拒絕,硬闖進去的話——」

    他說到這裏,現出了極度猶豫的神色來,我問:「那會怎樣?」

    布平苦著臉:「怎樣倒不會怎樣,不過那是一種褻瀆,這裏畢竟是一座神聖的廟宇
。」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帶著微笑,在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道:「好,那你就懷著崇
敬的心情在廟外等著,我和白素進去。」

    布平還在猶豫不決,我有點光火:「布平,你看不出這座喇嘛廟中有古怪?廟裏的
喇嘛全在幹甚麼?連燈火也沒有。」

    布平喃喃地道:「或許有甚麼重要的宗教儀式,須要在黑暗中進行。」

    我肯定地說:「不是,一定是廟中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在進行,我現在也相信李一
心在廟中了,至少我們要把他找出來。」

    布平呆了半晌,才點了點頭:「衛斯理,你千萬要小心,我總覺得事情很神秘,而
我們對於密宗佛教所知甚少,不要闖禍。」

    我有點不服氣:「佛法就算無邊,也不應該對付我們,我們又不是壞人,根本他們
拒客門外,就是不對。」

    布平不再說甚麼,過了一會,他才道:「轉過牆角去,那面的圍牆很矮……」

    他這樣說了,像犯了大罪也似的,不再說下去。

    我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沿著牆向前走,轉過了牆角,就翻進了牆去。我們不由自
主,屏住了氣息,因為四周圍實在太靜了,靜到了使人感到這根本是一座空廟!不但一
點聲音都沒有,而且一點亮光也沒有。

    我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們分頭去察看?」

    白素道:「還是在一起好。」

    我們慢慢地向前走去,穿過了那個相當大的院子,進入了一個殿中。殿內一片漆黑
,我在前面,跨進去,腳才一踏地,我就吃了一驚,白素緊跟在我的身後,我忙反手將
她擋住。

    殿中一片漆黑,我甚麼也看不到,可是我絕對可以肯定,殿中有人,不但有人,而
且還有不少人,這一點,從我聽到的細細呼吸聲中,可以得出結論。一時之間,我不知
如何才好。

    因為這時,我看不見殿中的情形,但是殿中的人,長期在黑暗中,殿外又比殿內明
亮,他們一定可以看到有人從外面走進來。

    試想想,我和白素偷進來,一心以為自己的行動神不知鬼不覺,可以在廟中搜索一
番,卻在突然之間,跨進了一個有許多人的殿中,而且自己的行蹤,肯定已經暴露,這
何等尷尬!

    白素也立時看出我們的處境,她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仍然不知
該如何才好。

    這時,眼睛比較適應黑暗,我已經可以看到,影影綽綽,在那個殿上,至少有十多
二十個喇嘛,正在疊腿打坐。

    我的處境真是尷尬極了,我總不能咳嗽一聲,表示自己來到,更不能說一聲「各位
好」,和殿中的喇嘛打招呼。

    我只好僵立著。

    我盡量使自己鎮定,我發現,我和白素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殿中那些喇嘛的注意。
殿中,十分黑暗,我無法看清他們的神情,但是他們動也未曾動一下,正專心一致地打
坐,心無旁騖,不注意我們。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一起向後退開去。行動極度小心,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好不
容易轉過了牆角,我才靠著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剛才的情形,真是尷尬——」

    我才講了一半,白素站在我面前,我突然看到她現出十分怪異的神情。乍一看來,
她像是正盯著我,但是我立即發現,她不是盯著我,而是盯著我身邊。我覺得奇訝,轉
過頭去看,才一轉過臉,我也不禁嚇了一大跳,幾乎沒有驚呼起來:就在我的身邊,有
一個喇嘛,靠牆站著。

    剛才走過來的時候,因為牆角處有陰影,所以不是很看得清,我絕未想到會有人靠
牆站著,要是我多走半步才靠牆,那我的背部,就不是靠在牆上,而是靠到了那喇嘛的
身上了。

    我才從一個尷尬的處境中離開,這時又跌進了另一個尷尬的處境中,我感到自己的
頭骨有點僵硬,幾乎難以轉過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只好向著那喇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第六部:廟中喇嘛怪異莫名

    我用發僵的肌肉,努力逼出了一個笑容來,才知道那是多餘的動作。因為這時,我
發現那個喇嘛,雙眼發直,直勾勾的望著前面,他顯然連白素都未曾看到,我在他身邊
,他當然更看不到我。

    白素也發現了這一點,連忙輕輕跨開了一步,那喇嘛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白素向
我打個手勢,示意我快點離開他。

    我在這時,由於實在忍不住的一種頑皮的衝動,一面離開,一面伸手在那個喇嘛的
眼前,搖動了一下,試試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東西。

    那喇嘛的雙眼,仍然睜得老大,直勾勾地向前看著,連眨都不眨一下。

    這喇嘛的那種情形,真使人懷疑這個人是不是還活著,我正想再伸手去探探他的鼻
息,已被白素一把拉了開去。

    白素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他正在入定,別去打擾他。」

    我也低聲回答:「廟裏的喇嘛,好像全中了邪,這是怎麼一回事?」

    「喇嘛中了邪」,這聽來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就像是「張天師被鬼迷」一樣,本
來是一種可以制邪的力量,怎會反而被邪氣所迷了呢?但是,如果邪的力量太大,會不
會出現這種情形?

    一時之間,我的思緒,極度紊亂。白素又在我耳際低聲說:「不是人人如此,至少
剛才隔著門和我們對答的那個,並沒有……」

    白素看來也想引用我「中邪」的形容,但是她略為猶豫了一下,就改了口:「……
沒有入定。」

    她堅持用「入定」這個說法,我其實並不同意。「入定」是指佛教徒在坐禪時,心
無旁思,進入一種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聞不問,所有的活動,幾乎都集中在內心或
內在世界的一種狀態。《觀無量壽經》中說:「出走入定,恆聞妙法」。

    「入定」有標準姿勢,那是「結跏趺坐」,雙腿曲起的一種坐姿。剛才在殿中的那
些喇嘛,還可以說是在入定,靠牆站著的那個,那算是甚麼入定的姿勢?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現在不是辯論的時候,同時,她又伸
手,向前指了一指。

    前面是通向另一個殿的幾級石階,在石階上,也有著兩個喇嘛,一個面向下,雙手
直舉過頭,「五體投地」,伏在石階上。這個姿態已經夠怪的了,但比起另一個來,卻
又差了一大截,那另一個仰躺在石階上,卻又是頭下腳上,雙手雙腳,攤成了一個「大
」字,雙眼睜得極大,一眨不眨地望著天空。

    看到了這種情形,實在令人心中發毛,那實在太像武俠小說或是神秘小說中的情節
:進入了一間廟宇,或是人宅,發現裏面所有的人,全都死了。

    可是又有點不像,就是這些一動不動的喇嘛,分明都沒有死,他們是處在一種對外
界的變化全然不加注意的狀態中。

    我想起剛才隔著門和我們對答的那個喇嘛的話:「所有上師全在靜修,不見任何人
。」

    如果說他們用那麼怪異的姿勢在靜修,他們在思索甚麼問題?

    我真想拉一個喇嘛起來問問,可是白素卻用極其嚴厲的眼色,止住了我的行

    我無可奈何,只好壓低了聲音道:「你難道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白素的眼神更嚴厲,我極少在她的眼中看到過那麼嚴厲的神色:「你無權去打擾正
把整個生命投進了宗教沉思中的僧人,來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攤了攤手:「總可以找到一個還會說、會動的喇嘛的。」

    白素沒有說甚麼,我們繼續向前走去,穿過了幾個殿,幾個院子,幾乎到處都有喇
嘛在「入定」,有的姿勢很正常,有的簡直怪異透頂——近乎瑜珈動作,難得的是維持
那種怪異姿勢的人,也是一動不動,似乎他覺得把腿變成一個圈,又把頭從這個圈中穿
進去,比較坐著和躺著還要舒服。

    大約在半小時之後,走進了一個小院子,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

    我們都是第一次到桑伯奇廟來,但是這個小院子對我們來說,卻絕不陌生,一眼就
可以肯定,那就是李一心畫的那個院子。院子三面是牆,當中有一隻相當大的銅香爐,
牆的簷角上,掛著長銅片結構的風鈴,這時由於一點風都沒有,所以風鈴靜止不動。

    在香爐上,有一個喇嘛,雙手環抱著香爐,一動不動,看來也在入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忍不住道:「李一心在十幾萬里之外,可以憑想像畫出這
個院子來,那是玄學上的一大實例,證明前生的活動,在他今生的思想中,持續著。」

    白素的神情疑惑,我又道:「可以得出結論:李一心的前生,一定是這裏的一個喇
嘛。」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我向牆那邊指了一指,白素會意,我們又一起退出了那個院子
,繞了幾下,就到了另一個院子中。那院子,就是布平所說的,貢雲大師禪房前的那片
空地了,這時,至少有十個以上的喇嘛,或坐或臥,在空地上一動不動。

    才一開始,見到這種情形,又是驚駭,又是尷尬,但這時,已經見怪不怪,也知道
他們不會注意我們的闖入,不會起來呼喝我們,所以已沒有那麼緊張。

    我們小心地向前走,盡量和入定的喇嘛保持距離,來到了禪房的門口。禪房的門虛
掩著。我想伸手去推門,可是白素立時推開了我的手,指著門鉸的部分。我知道她的意
思,因為布平在敘述中曾說過,門推開時,會發出聲響來。

    白素湊向門縫,去看看裏面的情形,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到有甚麼東西,在我的
後頸,重重戳了一下。

    在那樣的情形下,有這樣的感覺,實在極其驚人,雖然我生活經驗豐富,有過各種
各樣的驚險經歷,可是這時的氣氛如斯詭秘,突然來上這麼一下子,足以使人吃驚。

    我反應算是極快,立時轉過身來,同時,已經揚起手來,不管在我身後的是甚麼八
頭鬼怪,都先給他一下重擊再說。

    可是我那一拳,未能發出。由於蓄勢十分強烈,而勢子又未能發出去,所以在那一
霎間,我的臂骨骨節處,發出了「格」的一下聲響。那本來是極輕微的一下聲響,可是
卻已令得一向鎮定的白素,也陡然吃驚,轉回身來。

    我一轉過身來,並不發出那已蓄定了勢子的一拳,原因是我看到了布平,不,或者
應該說,我立時看到了布平和一個滿面怒容的喇嘛。布平愁眉苦臉,不斷在向我作手勢
,那喇嘛的一隻手還揚著,伸出一隻手指。剛才我頸後,一定曾被他的手指,重重戳了
一下。雖然不是很痛,但是心頭的震撼,卻一直持續著。

    布平的神情焦急之極,那喇嘛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跟著他。我轉頭看了白素
一下,就跟在他和布平的後面。

    四個人的行動,都極其小心、緩慢,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

    他們剛才來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子的,不然,豈會有人來到了我的身後,我會一
無所知之理?

    經過剛才吃驚,也有一個好處,我至少知道,這個喇嘛雖然十分惱怒,但不至於有
甚麼惡意,要不然,他剛才如果不是用手指,要用甚麼利器,我就大糟而特糟了。

    跟著那喇嘛和布平,又繞了幾個彎,進了一間禪房。那喇嘛道:「布平,你那兩個
朋友,太過分了,可知道我們可以把他們綁起來,放在山崖上去餵鷹?」

    布平的聲音,聽來有點發顫:「是,是,大師,請原諒他們一次。」

    我本來也是充滿了歉意的,那喇嘛責備我們幾句,我也一定會道歉,因為半夜偷進
廟來,畢竟是我們不對。可是他一開口,就要拿我們綁起來去餵鷹,雖然我知道喇嘛有
很大的特權,但是這樣說法,也未免太過分了,所以我立時冷冷地道:「對不起,我們
來找一個失蹤的青年。」

    那喇嘛立時轉過身,向我瞪視著,布平在他的身後,忙不迭地做手勢,示意我不可
胡言亂語,同時道:「衛斯理,這位是恩吉上師。」

    原來這個喇嘛就是恩吉,我雙手合十:「上師,我們真是來找人的。」

    恩吉的神情緩和了一些,他慢吞吞地道:「沒有甚麼青年人到過廟裏。」

    布平又趕緊道:「是,是,他一定到別的地方去了。」

    布平的這種態度,真叫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平時充滿自信,十分神氣,怎麼
一到了這裏,就像是小丑?

    我不理會他,堅持著:「這個青年,除了到這裏來之外,不會到別的地方去的。」

    我為了使自己的話有力量,一下子就提出了十分令對方吃驚的「證據」:「因為這
個青年的前生,是這座廟中的一個喇嘛。」

    禪房中並沒有著燈,但是門開著,月光可以映進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恩吉的臉
色大變,布平更是張大了口,神情像是一條死魚。

    他這種樣子,不出聲倒也算了,偏偏他還要說話:「衛斯理,你怎能這樣說。」

    我不禁有點生氣:「關於這件事,布平,你比我更清楚,還是由你來說的好,我提
議你說得簡單一些:李一心畫的那個院子是最主要的。」

    恩吉立時轉問布平,布平結結巴巴地敘述著。他這時的樣子,真是可憐,一不高興
就可以將滿屋子客人趕走的威風,不知上哪兒去了。

    等他講完之後,恩吉保持著沉默,一聲不出。

    我道:「能不能請你點著燈,我可以給你看那青年畫的畫。」

    恩吉一動也不動,也不出聲,我倒有點怕他如果忽然之間入定,那真不知如何才好
了。幸而,過了沒有多久,他發出了「嗯」的一聲,然後,過去把門關上,又把窗子上
的木板遮隔關上,這一來,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

    然後,他才點燃了蠟燭,我取出了那幅無線電傳真傳來的畫,攤開,放在他的面前
,恩吉用心看著,我想在他的神情中,看出他心中在想些甚麼,但是他卻神情木然。過
了好一會,他才道:「不錯,這就是那個院子,這位青年……有點奇妙之處。」

    我直接地問:「他在哪裏?」

    恩吉淡然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我直覺地感到,恩吉是在說謊:可是雖然我對喇嘛的崇敬,不及布平的十分之一,
但是在毫無證據的情形下,我也不能說他在撒謊。

    我向白素望去,自從進了禪房,白素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恩吉也簡直當她不存在一
樣,連望也不向她望一眼。可能,因為白素是女性的緣故。

    我徵詢她的意見,看她有甚麼辦法,可以揭穿這個大喇嘛的謊言。可是白素卻並沒
有給我甚麼暗示。

    我只好自己應付,採取了旁敲側擊的辦法:「上師,你不覺得這件事很神秘?」

    恩吉剛才還承認「事情有點奇妙」,但這時,卻一副全不在乎的神情:「不算甚麼
,我們早已知道有轉世這回事,如果這位青年來了,又真能證明他是廟中一位前輩大師
轉世,我們一定竭誠歡迎。」

    我悶哼了一聲,覺得恩吉相當難以應付,我還沒有問,他就先把我的問題封住了,
可是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他有事隱瞞著。我放開了這個問題:「貴廟發生了甚麼事
,所有的上師……」

    恩吉不等我講完,就道:「在靜修,這是我們的聖責,我們要在靜思之中,去領悟
許多世人所不能領悟的事,我們在靜思之中,得到智慧,得到解脫,領略佛法,所以,
你別來打擾我們,請你離去吧。」

    他不客氣地要趕我們走了,我只好嘆了一聲:「真可惜,聽說貴寺的貢雲大師,智
慧最高,我真想見他一面。」

    恩吉冷笑一聲:「你?見貢雲大師?」

    他並沒有再說甚麼,可是他的語氣和神情已經足夠說明了一切:我,沒有資格見貢
雲大師!我忍住了心中的氣,突然問:「貢雲大師到甚麼地方去了?」

    這句話才一出口,恩吉有點沉不住氣,陡然震動了一下。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曾
在山腳下的小鎮外,遇到過那個搖鈴的喇嘛,這件事是多麼有用,我立時又道:「他不
是一個人去的,是不是?和我們要找的那個青年人一起去的,嗯?你們不知道他到哪裏
去了,所以苦苦思索,可是有一位大師,卻想出來了,明白了貢雲大師和那年輕人,到
何處去了。」

    我一口氣不停地說著,恩吉被我說得張口結舌,半晌答不上來,才道:「我不明白
你在說些甚麼。」

    我乘勝追擊:「那位不斷搖著銅鈴的大師呢?」

    恩吉裝著想了一想:「對,有一位智慧很高,不屬於任何教派的大師,不斷搖鈴,
他認為悠悠不絕的鈴聲,可以使人的思想更綿遠,布平曾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中見過他。


    布平不斷地點著頭道:「是,是。」

    在我和恩吉針鋒相對的對答中,布平一直面無人色地望著我,開始時還有點威脅我
的意思,到後來,他是在哀求我別再說下去,可是我卻根本不理會他。

    我又道:「就是那位大師,他忽然明白了貢雲大師何往,他連夜上山,到貴寺來。


    恩吉「哦」地一聲:「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你看著他走進來的?」

    他這樣一問,我倒怔住了,昨天晚上,我只看到那個搖鈴的大師向上山的道路走著
,當然沒有看到他走進桑伯奇寺來。

    恩吉的反擊成功,他緩緩搖著頭:「這裏發生的事,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請離開
吧。」

    我抓住了他這句話:「是,我承認,但這至少證明寺裏有不可理解的事發生著,請
問,那是甚麼事?」

    出乎我意料之外,恩吉倒十分爽快,就回答了我的問題,但是等他說完,我實在啼
笑皆非,他道:「是,若干日之前,貢雲大師忽然召集合寺上下,說有了來客,但結果
只是發現了一塊大石……」他講的,就是布平已說過了的發現大石的經過。這塊神秘的
大石,突然出現,當然是屬於不可理解的事情,恩吉也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靜靜地,耐著性子,聽他講完,才又道:「那青年人像是更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塊
大石頭出現,你看,在他畫的那個院子中,有一堆陰影。」

    恩吉平靜地道:「是,我注意到了。」

    我壓低聲音:「是不是他來過了,發生了甚麼意外,你不方便承認?」

    我的話已經說得夠客氣的了,我沒說他不敢承認,不想承認,只說他不方便承認。
可是,他卻立時沉下臉來,怒道:「你再不走,別以為我們沒法子趕你出去。」

    我當然不怕他怎樣,但是也知道他的話也是實情,喇嘛在這一帶,有極強的號召力
,山區的民眾,奉之如同神明,真要他傳諭出去的話,我在山區中,可以說寸步難行。
但是他如果以為這樣的威脅,就可以令我退縮,那麼,他也錯了。

    我仍然維持著相當程度的客氣,那是給布平的面子,這傢伙,看到恩吉一發怒,竟
然已在一旁,發起抖來。我道:「上師,貴寺無論發生了甚麼事,我都沒有興趣。可是
,那位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李一心,他的父親委託我來找他,這是我的責任。」

    恩吉冷冷地道:「那你該去找他,不應該在我這裏糾纏不清。」

    我冷笑了一下:「我就是在找他,那位搖鈴的上師曾告訴過我,他到過這裏。」

    那個搖鈴的喇嘛,其實並沒有告訴過我在這裏見過李一心,他只是說,他忽然之間
,想明白了貢雲大師和一個小孩子,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這時很後悔,當時沒有進一步問他「那個小孩子」是甚麼人,我只是假設,那可
能是李一心,所以這時我才這樣說,想逼顯然有事情隱瞞著的恩吉,講出實話來。

    誰知道我的話才一出口,恩吉還未及有甚麼反應,布平已經叫了起來:「衛斯理,
你怎麼能這樣說?那位上師並沒有對你這樣講過。」

    我心中大是生氣,可是又不便發作,我只好道:「那位上師,提及過一個小孩子,
他在山腳下靜思,忽然之間想通了,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孩子去了哪裏——」

    我講到這裏,陡然盯問恩吉:「貢雲大師到甚麼地方去了?」

    恩吉淡然道:「大師一直在靜修,不蒙他召喚,我們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我揚了揚眉:「不是吧,他已不在這裏,到一處神秘的地方去了——」我不理會布
平在把我向外推去,又大聲道:「他到甚麼地方?應邀到靈界去了?」

    我這時,這樣叫著,全然是由於負氣——一方面是對布平的態度生氣,另一方面,
也對恩吉的態度生氣,所以準備吵上一場。事實上,我對於自己叫的是甚麼,全然未曾
注意,我只不過是根據了布平的敘述,隨口叫出來的。

    誰知道恩吉陡然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這時,由於布平攔在我的前面,想
把我推出去,所以阻攔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恩吉的動作,我只是在那一霎間,陡然
聽到了「咚」地一下皮鼓敲擊的聲音。剛才我雖然在大聲叫,但是由於周圍的環境太靜
,我其實也叫得不是十分大聲,至少,和那一下鼓聲相比較,相去甚遠。

    那一下鼓聲,令我吃了一驚,白素也現出了吃驚的神色來,布平更是臉無人色,放
開了我,連退幾步。

    在他退開了之後,我才看到,恩吉的手中,拿著一隻相當長的鼓鎚,那面皮鼓,就
在他的身邊,鼓不是很大,所以我一直未曾留意它的存在,這麼小的一面鼓,可以發出
那麼大的聲音來,十分出人意料。

    鼓聲乍起時我吃了一驚,但是我立時鎮定,冷笑道:「貴寺那麼多上師在入定靜修
,你這樣子,會把他們全吵醒了。」

    恩吉沒有回答,布平已幾乎哭了出來:「衛斯理,你闖大禍了,還要說?還不肯停
嘴?」

    恩吉也接著道:「是的,只有這一下鼓聲,才能使我們在靜思之中回復過來。」

    就這兩句話功夫,我已經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迅速地傳來,我還不
知道會有甚麼事發生,但是卻可以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心中都已經有了準備,這廟中的喇嘛如
果要對我們不利的話,我們可以硬闖出去。

    腳步聲來得十分快,聽起來,全停在房門之外,布平的身子一面發著抖,一面向著
恩吉在哀求:「上師,他不知道廟裏的規矩,我保證他以後不會再來,請你不要……生
氣,我立即和他離去,就算你以後不讓我再來的話,我也願意。」

    我討厭布平對這個大喇嘛的苦苦哀求,可是布平真的是為了我而在向他哀求,這一
點,卻又令我相當感動。這時,門外還陸續有腳步聲傳來,聽來,像是聽到了鼓聲,先
有一批人奔了過來,然後,再斷續有人奔來。恩吉在聽了布平的話後,冷然道:「你和
這女人,可以離去。」

    我一笑:「我呢?」

    恩吉向我望來,我一接觸到了他的眼光,也不禁怔了一怔,因為他的目光是那麼深
邃,充滿了極度的神秘感,令人和他的目光相對,心頭有一股莫名的震懾。我相信這是
大多數喇嘛都有的一種本事,類似催眠術之類的心理影響,使得普通人感到心頭震撼,
他們在宗教上的權威地位,自然也更加崇高,更加無人可以抗拒。

    我怔了一怔,倒也不敢太大意,和他對視著,恩吉一面望著我,一面道:「你必須
留下。」

    他說得十分緩慢,我也用十分緩慢的語調回答:「我如果願意留下,誰也趕不走我
;我如果不願意留下,誰也留不住我。」

    這時,話已講得絕不客氣,簡直已有點箭拔弩張的味道,布平失魂落魄地說了一句
話,我沒有聽清楚他在講些甚麼,因為我要集中精神應付恩吉。

    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雖然如此強硬,恩吉卻沒有再和我吵下去,他道:「你會願
意留下來。」

    我陡地一怔,心中想:這是甚麼意思?鼓聲一響,那陣仗,分明是想將我強留下來
,他為甚麼又說我會自願留下?是不是他正在向我施展甚麼心理影響術,好使他的詭計
得逞?

    我勉力定了定神:「那要看我的決定。」

    恩吉的行動,更是古怪,他不說甚麼,只是向布平一揮手,布平哭喪著臉,走過去
把門打開,我和白素都一怔,因為門外黑壓壓地,站滿了人,看來全是廟中的喇嘛,剛
才在廟中各處,用各種不同的怪異姿勢,在靜思入定的,也就是他們。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大約有四五十人,我心中想,以我和白素的身手,就算要動粗
,衝出去大約也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是在於布平。他如果敢和喇嘛動粗,自然也可以跟我們衝出去,可是看他的樣
子,只怕寧願從海拔一萬公尺的懸崖上掉下去,也不會敢和他所崇敬的喇嘛動手。

    白素一看到門外有那麼多人,立即向我靠近了一步,準備陡然發動,可以和我一起
向外闖,力量就強得多。

    恩吉用十分權威的聲音道:「除了留下的人以外,別人可以離去。」

    他的話才一出口,門外那些喇嘛,讓出了一條通道來。布平神情遲疑,我笑道:「
布平,你只管走,我們不會有事。」

    布平還在猶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向外用力一甩,布平身不由主,跌跌
撞撞,在門外眾人讓開來的那條路中,直跌了出去。

    白素鎮定地道:「大師,我不會離開,我們一起來,要就一起留下,要就一起離開
。」

    白素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十分堅決,真值得令人喝采。接下來,恩吉所說的話,
大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

    恩吉神情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你們準備一起留下來?我看,還是一個留下的好。


    從他的話聽來,又像是在和我們商量,沒有甚麼用強硬手段的意圖。我一時之間,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望著他,恩吉大約也感到我的態度有點怪異,所以先是一怔,
隨即又「啊」地一聲:「你們以為我會強留你們?」

    我聽得他這樣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看看你擺下的陣仗,布平都叫你嚇壞了,
還不是想強留?」

    恩吉嘆了一聲,大搖其頭:「錯了,真是誤會,或許是我的態度不對,你一定會自
願留下來。」

    我不知道他還會有甚麼花樣,所以十分小心地答:「我看不出我有甚麼理由,會自
己留下來。」

    恩吉皺著眉,這時,被我摔出去的布平,又探頭探腦,走了回來,看來他心中雖然
害怕,倒也不肯就此捨我們而去。

    恩吉一看到了他,就道:「布平,請你把門關上。」

    布平想說甚麼,可是只是口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過
來,把門關上。房間之中,只剩下了我、白素和恩吉三個人。

    我心中一直戒備著,相當緊張,因為不知道恩吉究竟想幹甚麼。

    這時,我知道門外有不少人在,可是那些人都不發出一點聲音,房間中的燭火又不
是太明亮,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異。

    恩吉忽然雙手合十,坐了下來。他在這當口,突然打坐,我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何
在。

    他向我和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白素低聲道:「他叫我們學他一樣坐下來。」

    我立時道:「他想搗甚麼鬼?」

    白素道:「別對他充滿敵意,看來他不像是有惡意的。他們有他們超特的智慧,別
把他們當成普通人。」

    我悶哼一聲:「他分明有事在隱瞞著,小心一點好。」

    我和白素急速地交談著,用的是一種十分冷僻的中國方言,密宗喇嘛,再神通廣大
,我相信他們也無法聽得懂這種方言。

    白素答應了我一聲,雙手合十,就在恩吉的對面坐下,我看到白素神情嚴肅,閉上
了眼睛,恩吉喇嘛也閉上了眼,兩人都一動不動。

    這時,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要大聲喝問幾句,可是在燭光的照映之下,卻看到
白素和恩吉的神情,越來越是專注,像是正在聚精會神想著甚麼。

    恩吉有這樣的神情,那理所當然,因為靜思根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倒從來不知
白素也有這樣的本事。我走得離她近一些,以便有甚麼變故的時候,可以保護她。她皺
著眉,但是不多久,眉心的結不見了,現出了祥和的神情。

    再接著,我聽得她和恩吉,同時緩緩地吁了一口氣,一起睜開眼睛來。

    白素微笑著道:「密宗妙法,真了不起,也全靠大師這樣有修養,才能運用自如。


    恩吉搖著頭:「不,要有你這樣的誠心,才能領略妙法——」他講到這裏,向我望
了一眼,把我當作不可雕的朽木一樣。

    我不知道白素和恩吉的對話,是甚麼意思,正想開口問,白素已經道:「你和布平
先離開這裏,我要留下來。」

    白素的話,令我嚇了老大一跳,這是甚麼意思?剛才她還和我一起,準備硬闖出去
,怎麼忽然之間,會自願留下來?在剎那之間,我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變化,自然而然
想到,是不是恩吉在剛才,施展了甚麼「邪法」,令白素改變了主意?

    可是向白素看去,她容光煥發,目光明亮,顯然一點也沒有中邪的跡象。

    我的神情疑惑,白素向我一笑:「你放心,我真是自己感到須要留下來,其中還有
很多我未能想通的事,我留下來,對整件事都有好處。」

    我依然極度疑惑:「你留下來幹甚麼?在這裏,你有甚麼好做?」

    白素急速地道:「現在你別問那麼多,問了我也答不上來。」

    我有點發急:「你不是中了甚麼催眠術吧?」

    白素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當然不是,你別大驚小怪……事情的確很奇妙,不過
我可以應付得來。」

    這幾句話,我們又是以那種冷僻的中國方言交談。我知道,白素如果有甚麼話想對
我說,而又不想被恩吉知道的話,她一定會在這時候告訴我的,可是她卻又沒說甚麼。

    我自然也相信白素可以應付任何惡劣的環境,但是要我帶著滿腹疑團離去,總難以
做得到。白素顯然也看出了這點,她道:「現在我真的沒有甚麼可以告訴你,你不妨先
下山去,我會來找你。」

    我無可奈何:「多久?」

    白素想了一想,神情惘然:「真的,我也說不上來。」

    我望著她,一再肯定她要做的事全然自願。可是她又顯得那麼神秘,使本來已經不
可解的事,更進一步不可解,那真令得我無法可施,我想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和
布平下山等你。」

    白素看到我終於答應離去,輕鬆地吁了一口氣,和我一起,推開了山門,向外走去


    外面,所有的喇嘛還在,仍然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布平跟在
我們的後面,一直到了大門口,白素才道:「我要回廟去了。」

    布平也不知道白素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自願留在廟中,所以他聽了之後,嚇了一
跳,立時向我望來:「怎麼一回事?」

    我只好含糊地說道:「她有點事要留下來,我們到山下的小鎮去等她。」

    布平疑惑難解,白素站在門口,我和布平跨出了門,門就在我們的身後關上。布平
和我向前走出了幾步,我立時問:「恩吉忽然敲了一下皮鼓,那是甚麼意思?」

    布平道:「他是廟的住持,這一下皮鼓,是他召集弄廟中喇嘛的訊號,凡是地位不
如他的,聽到了鼓聲,一定要來到,那和貢雲大師禪房中的鈴聲差不多。」

    我「嗯」地一聲,再問:「那麼,你為甚麼一聽到鼓聲,就說我闖了禍?」

    布平睜大了眼:「你們正在爭吵,他忽然召集全寺喇嘛,我以為他發怒了,他會對
付你……以後,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我知道,布平對於廟中喇嘛的一切,至少比我熟悉些,我就把發生的事,向他說了
一遍。布平仰著頭,想了一會,才道:「看起來,當恩吉和白素……一起坐著,聚精會
神之際,是恩吉大師在施展密宗佛法中的一種法術。」

    我吃了一驚,白素的主意改變,來得十分突然,我早就懷疑其中有花樣,如今布平
又這樣說法,我自然吃驚:「甚麼法術?」

    布平道:「你別急,你剛才雖然得罪了人,但是大師不會害人。」

    我急道:「少廢話,甚麼法術?」

    布平遲疑了一下:「像……像是傳心術。」

    我怔了一怔:「傳心術?你肯定恩吉有這種本領?」

    布平道:「大師都有這種本領,他們在靜思之中,有時互相之間,不必交談,也可
以明白對方的心意。」

    我走開了幾步,在一株打斜生長的樹榦之上,坐了下來。剎那之間,思緒變得十分
紊亂。「傳心術」,單從詞面上來解釋,像是十分神秘,但實際上,其神秘程度,並不
如一般想像之甚,西方科學家,早已對思想直接交流這種現象在作有系統的研究,研究
的方法,是把兩個人隔開來,由一個在若干圖案中揀出一幅來,而由另一個人集中精神
去想,也揀出同樣的圖案來,諸如此類的辦法。

    也有的科學家,集中力量研究雙生子之間的心靈互通的現象。

    這一切研究的理論根據是,人的思想會通過腦部的活動而形成一種電波,這種電波
,可以通過另一個的腦部活動而感受到。

    也已經有不少例子,證明雙生子之間,特別容易有心靈互通的現象。

    所謂「傳心術」就是心靈互通的一種特異現象。密宗的高僧,畢生致力於靜修,傳
心術是他們必修的能力之一,恩吉會傳心術,自然不值得驚訝。

    我回想著當時的情形,恩吉坐下之後,作手勢要我們也坐下來,那時,白素坐了下
來,立時集中精神,我則由於對他充滿了敵意,並沒有坐下,如果恩吉是想向我們兩人
同時施展傳心術,那麼,我自然無法感受到他的心意。

    那麼,白素感受到他的心意了?他想告訴我們甚麼?為甚麼不通過語言來告訴我們
,而要用「傳心術」來告訴我們?

    「傳心術」是不是催眠的另一種形式,可以使他人改變原來的意願?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布平道:「你別急,據我所知,施展傳心術的人,自己若是
心術不正,有害人的想法,自己會受害,變成瘋子。」

    我由於關心白素的處境,對布平這種一味維護喇嘛的態度,表示相當不滿,所以不
客氣地道:「你對傳心術,究竟懂得多少?」

    一離開了喇嘛廟,布平居然又立時神氣了起來,他一挺胸:「懂得很多,比你預料
的要多得多。」

    我冷冷地斜睨著他,他揮著手:「你別以為傳心術是不科學的——」

    我大聲道:「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

    布平的聲音比我更大:「那你當然應該知道,大科學家、大發明家美國的愛迪生,
也曾下過很大的功夫,去研究傳心術。」

    我嗤之以鼻:「這是中學生都知道的事,我問的是,你對傳心術究竟懂得多少。」

    布平狠狠瞪著我:「有一項事實是你不知道的,在某種極度惡劣的情形下,攀山家
須要依靠傳心術,來和同伴之間互通消息,避免凶險。」

    這倒真是我第一次聽說,我呆了一下,才答:「我倒不知道傳心術已經應用在實際
方面了。」

    布平沉聲說道:「在極惡劣的環境中,譬如我,有一次在阿爾卑斯山,大風雪中,
困在一個山崖,超過二十小時,就是依靠了不斷集中精神,把我所在處的方位傳出去,
結果使已經放棄了搜索的搜索隊,作最後的努力,找到了我。事後,搜索隊中至少有三
個以上的隊員,堅持說他們感到我在求救,而且感到我在告訴他們,我在甚麼地方。」

    我吸了一口氣,點頭:「你的經歷,是傳心術,或者心靈感應研究上的一個十分特
出的例子。你要明白,我絕不是否定心靈感應的存在,只是,恩吉為甚麼不開口講,而
要用那麼玄秘的方法?」

    布平皺著眉,想了一會,結果是搖頭:「我不明白,他那樣做,總有他用意。」

    他向我望了一眼:「他先要你留下來,你不肯,後來他又這樣做,我猜想,他一定
有作用,要一個人留下來,後來白素自願留下,當然是尊夫人比你更有靈性。」

    我惱怒道:「去你的。」

    很多人,近來似乎養成了一個習慣,喜歡讚揚白素,抑制我,我當然承認白素是一
個了不起的女人,但也不認為那些人,包括布平在內的意見是對的。

第七部:靈界的邀請

    我來回踱著步,在黑暗中看來,整座桑伯奇廟,像是一頭巨大的、竭力保持著沉默
的怪獸。

    我又把在廟中發生的事,仔細想了一遍,忽然震動了一下。

    當時,由於一切發生得十分突然,所以根本沒有機會去想有些事是因為甚麼會發生
的。這時,靜了下來,倒可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地想一想。我想到了其中最有關
鍵性的一點,我先問布平:「你可記得,是在我說了一句甚麼話之後,恩吉突然敲起鼓
來的。」

    布平略想了一想:「你說了一句十分無禮的話,追問貢雲大師到哪裏去了。」

    我道:「是的,最後我叫嚷著:『大師是不是應邀到靈界去了?』」

    布平點頭:「對,就在這句話之後,恩吉就突然敲了一下皮鼓。」

    我的心情緊張,一種模糊的概念,已經漸漸顯出輪廓來,雖然還未能清清楚楚展現
,但至少已有點頭緒。我壓低了聲音:「何以恩吉對我這一句話,特別緊張?」

    布平凝視著黑暗,用腳撥弄著地下的小石子,答不上來。

    我來到了他的面前,作手勢,要他集中注意力來聽我講話:「首先,我們要肯定,
恩吉關於李一心,甚至關於貢雲和搖鈴的那個喇嘛,都有重大的事隱瞞著我們。」

    布平的口唇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我道:「放開你對喇嘛的崇敬,運用你的
觀察力,我想你不能否認我的猜測。」

    布平想了一想,嘆了一聲,點了點頭。

    我道:「進一步的推測是,李一心、貢雲大師,或者再加上那個搖鈴的喇嘛,在他
們的身上,一定有甚麼極怪異的事發生了,怪異到了不可思議,恩吉和全寺的大師,根
本無法理解,所以他們才要把事情隱瞞起來。」

    布平呻吟似地:「這……只不過是你的推測。」

    我盯著他:「不合理嗎?」

    布平遲疑著:「可以……成立,但也可能甚麼事也沒有。」

    我悶停了一聲:「照我的假設,再推測下去。」

    布平皺著眉,並沒有異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我要講到最主要的關鍵了:
「發生在貢雲大師身上的是甚麼,我們不知道。可是我在無意之中,說了一句大師是不
是應邀到靈界去了,恩吉的行動就如此反常,這表示甚麼?」

    布平陡然叫了起來:「衛斯理,你想得到一個結論,貢雲大師應邀到靈界去了!」

    我沒有說甚麼,只是用力點著頭,因為這正是我得出的結論。

    在月色下看來,布平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雙手沒有目的地揮動:「你的想像
力太豐富了。」

    我正色道:「不是想像,而是憑已知的事實,一步一步推測出來的。那塊奇異的大
石,發出信息,好幾位有智慧的大師,都感到了這種信息,信息是要他們到一處地方去
,而大石又被貢雲大師稱為來自靈界!」

    我的話,聽起來像是十分複雜,其實也簡單得很,布平自然明白。

    他不出聲,神情極度疑惑,我又道:「而如今,貢雲大師失蹤了——」

    布平啞聲抗議:「你不能這樣說,沒有根據,貢雲大師失蹤?你怎麼知道?」

    我道:「我從李一心失蹤推測出來的——」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就在那一霎間,我又陡然想起一件事來,那個念頭,不禁令得
我遍體生寒,我只是在喉間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響,一轉身,就向著桑伯奇廟,奔了過
去。

    布平被我突如其來的行動,嚇了一大跳,他的反應算是超等快捷,一伸手,就抓住
了我的手臂。但是由於我向前奔出的勢子十分急,所以他被我帶得向前,跌出了幾步,
而他又死命拉著我,所以結果是我們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布平又驚又怒:「你又想幹甚麼?」

    我喘著氣,平時我很少如此失去鎮定,但這時,已經急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白素
!白素!我推測如果不錯,白素也會失蹤!」

    布平大驚:「她……也會到靈界去?」

    我已經跳了起來:「是,快去,還來得及阻止。」

    我說著,又向前奔了過去,布平卻又撲了上來,在我的身後,將我一把抱住:「衛
斯理,你少發神經病好不好?甚麼叫靈界?靈界在甚麼地方?難道人人可去?」

    我一面用力掙扎,一面道:「是發神經也好,是真的也好,總之,我要把白素帶出
來,這廟中鬼頭鬼腦的事情太多了。」

    不理會布平抱著我,我又向前前進了好幾步,布平在這時,突然道:「你別忘記,
白素是自己願意留下來的。」

    本來,沒有甚麼力量可以使我停下來,可是布平的這句話,卻令我陡然停下。是的
,白素自願留下來。

    她一定已感到,或是想到了甚麼極其重要,而她還不明白的事,所以才自願留了下
來,作進一步的探究,我這時如果衝了進去,對她的探究工作,一定大有妨礙,說不定
從此就無法解開那一連串神秘謎團。

    而且,白素的脾氣,和我一樣,她若是不願留在廟中,誰也不能勉強,她若是自願
留下來,就算我衝進去,她也不會肯走,徒然壞事。

    這時,離廟的正門相當近,我盯著廟門,喘著氣,好一會不知該如何做才好。布平
看我沒有再向前去,也放開了我,轉到了我的身前,阻住了我的去路。

    我沉聲道:「你現在不讓我進去,要是白素在廟中,有了甚麼三長兩短,唯你是問
。」

    布平搖著頭:「你這人,真是不講理到了極點,你想想,是你自己不進去了,還是
我阻得住你?」

    我大是冒火:「不是你又拉又扯,我早已進廟去了。」

    布平又嘆了一聲:「我只不過使你冷靜一下,使你自己知道,現在衝進廟去,沒有
任何作用。」

    我仍然喘著氣,望著廟門,真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我很少這樣作不出決定,這時如
此猶豫不決,自然因為一切事情,都是那麼怪異之故。

    我呆了一會之後,重重頓了一下腳:「真想知道在裏面發生了甚麼事。」

    布平道:「尊夫人會告訴我們。」

    我怒瞪他一眼:「那先要她可以平安離開。」

    布平嘆道:「這是一座歷史悠久,充滿了智慧的廟,不是甚麼黑店。白素剛才全然
沒有被脅逼的現象,你擔心甚麼?」

    我擔心甚麼?我擔心白素也被邀到靈界去,那是極不可測的一種設想,靈界是一個
甚麼所在,是另一個空間?是一處和人居住的地方全然不同的地方?如果去了,會有甚
麼後果?

    這一切,甚至連最基本的概念都沒有,想假設也無從假設下去。

    布平又開始拉我:「來,我們下山去,李博士也該到了,我們先和他見了面再說。


    我實在不想走,心裏只是不住在想:「白素為甚麼在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願意留
下,如果恩吉曾使用過傳心術,他傳了一些甚麼信息給白素?」

    布平看出我的心思,又勸道:「你現在胡思亂想,一點結果也沒有,等她出來,自
然甚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我下了決定:「好,我不闖進去,但是我也不離開,我就在這裏等。」

    布平有點惱怒:「你瘋了?山裏的天氣,每分鐘都會起變化,要是天氣變壞,你靠
甚麼來維持生命?」

    我立時道:「靠你這個世界知名的攀山家對高山的豐富經歷。」

    布平啼笑皆非,抬頭看了一會天,才道:「好,你在這裏,我連夜下山去,立時再
帶一些必需品趕上來。」

    我立時道:「好。」

    我答應得如此爽快,布平倒又不放心起來,他又望了我一會,才道:「聽我的勸,
千萬別亂來,你若有甚麼行動,只會破壞整件事。」

    我白了他一眼:「別以為我是破壞者,我的許多行動,導致許多不可解的事的真相
大白。你怕喇嘛的勢力,我不怕,現在我的顧忌,是怕阻礙了白素的行動。」

    布平笑了一下,緊張的神情一下消失:「你有這樣的顧忌,我倒放心了。」

    他說著,已和我揮著手,急急下山。我在廟門前又站了一會,廟內靜到了極點。

    我沿著牆向前走著,轉過了牆角,圍牆變得相當矮,我手按在牆頭上,一躍而上,
但是卻並不翻進牆去,就在牆頭上坐了下來,雙腳在牆外。

    坐了一會,我就在牆頭上躺下,牆厚不到四十公分,躺下來自然不會舒服,但是廟
中只要一有異常的動靜,我立時可以覺察。

    躺下來之後,我才感到寒意,我把外衣裹緊了些,廟中又靜又黑,過了很久,我由
於疲倦,矇矇矓矓,睡了過去。

    當然我不是沉睡,在那樣的環境之下,是無法沉睡的,只是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之中
,盡量使自己得到休息。

    大約在二小時之後,聽到一陣腳步聲,不是從廟內傳出來的,同時我又聽到了布平
的聲音在叫:「衛斯理,衛斯理。」

    他雖然是壓低了聲音在叫著,但是在靜寂中聽起來,也相當響亮,我翻下牆循聲走
過去,看到布平正和幾個人在握手,那些人的神態十分恭敬,而在地上,則放著折疊起
來的營帳,和許多用具。

    布平看到了我,高興地迎了上來,我不禁愕然,他怎麼能在幾小時之間上山下山?
不過我隨即明白他是怎麼弄到那些東西的,他下山沒有多久,就遇上了一隊紮營的登山
隊,他一報自己的名字,登山隊員人人喜出望外,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向登山隊要一個營帳、若干用具和糧食,自然毫無問題,不
但義務替他搬了上來,而且還在他指定的地方,迅速把營帳搭起。作為一個事業中的頂
尖分子,就有這個好處,潛水員看到布平,可能只是翻翻眼睛,但是攀山員見了他,卻
把他當作祖宗。

    營帳搭好,那幾個登山隊員告辭離去,我和布平在營帳中喝著熱咖啡,我道:「廟
裏一點動靜也沒有,真怪。」

    布平道:「你忘記你偷進去的時候,人人都在入定?現在情形可能也一樣。」

    我有點懊喪:「我真笨,就算貢雲大師不見人,我也可以要求看看那塊大石。那塊
大石在貢雲大師的禪房,只要一進禪房,就可以揭開許多啞謎。」


    布平不滿道:「你想,如果恩吉有事情隱瞞著,他肯讓你進貢雲大師的禪房?」

    我一想,他說得也有道理,可是我總是放心不下,這種不安的感覺,自然因為白素
一個人留在廟中而起。那座廟,看來像頭怪物,而白素就像是被那怪物無聲無息吞噬了


    由於心事重重,雖然在營帳之中,比在牆頭上舒服得多,但我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只是聽著布平發出來的鼻鼾聲。

    直到天亮,總算矇矓睡了一會,才被一陣人聲吵醒,我一躍而起,看到有一隊登山
隊,正在廟門口,看樣子是想進廟去。

    廟門緊閉著,門內有人在回答:「廟中的大師全在靜修,不見外人。」

    那些登山隊員帶著失望的神色離去,我走近門去,叩了幾下:「請問有一位女士在
廟中,我想和她講幾句,可以嗎?」

    我很少這樣低聲下氣求人,門內的回答卻冷得可以:「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我們
只負責不准任何人進寺廟來,其餘全不知道。」

    依我的脾氣,真想一腳把門踹開算數,但是我心想,已等了一夜,不妨再等一會,
一天一夜,總足夠了。

    布平也醒來了,和那隊登山隊在交談著,不一會,登山隊繼續旅程,廟門口又只剩
下了我們兩個人。布平忙著生火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整座寺院,一片死寂,在
焦急的等待中,時間過得特別慢,以為已經過了一小時,看看手表,才過了十分鐘。

    布平看我坐立不安,不住地說:「別急,急甚麼。」

    我給他說得煩了起來,嘆道:「你再說,我這就進廟去找白素。」

    布平大約看得出我是真的急了,所以嚇得不敢再出聲,只是在我身邊,想講一點有
趣的事給我聽。可是他能講得出甚麼有趣的事來,講來講去,就是爬山。

    我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又把各個疑點,歸納了一下,覺得在這座廟中發生的事,簡
直千頭萬緒,最不可解的是,遠在十幾萬里之外的一個美國少年,也和這座廟有著不可
解的關係。究竟是一種甚麼力量,把這些事扯在一起的呢?全然無從解釋。

    在思索之中,時間總算過得快了些,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又眼看著日頭漸漸偏西,
桑伯奇廟中仍是一片死寂。等到漫天的晚霞,化為深紫,我實在忍不住了,跳了起來:
「等了一天一夜,應該夠了吧,天知道那些喇嘛在搗甚麼鬼。」

    布平嘆了一聲:「說真的,我已經感到奇怪,你怎麼會有那麼好的忍耐力,但你剛
才既然提到了一天一夜,我們就等足二十四小時,好不好?」

    這時太陽才下山,我算了一下,等足二十四小時,大約還有四小時的樣子。我心中
十分不願,可是布平用哀求的神情望著我,我只好一揮拳:「到時候,你可不能再以任
何藉口來阻止我。」

    布平嘆了一聲,轉過身去,並沒有直接回答我。

    時間慢慢過去,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廟中仍然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竭力耐著性子,
等著,直到我實在忍不住了,發出了一下大叫聲,一躍而起。

    布平也知道,這一次,再也阻不住我了,他只是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我大踏步
向著廟門,走了過去。

    誰知道才走出了一步,就聽得「蓬」地一下鼓聲,自廟中傳了出來。

    我對那一下鼓聲,並不陌生,那和昨天晚上,恩吉敲擊的那下鼓聲,一模一樣,靜
寂中聽來,極其驚人。

    一聽到了鼓聲,我自然而然,停了下來,布平也跳了起來。

    我們兩人互望了一眼,立時向著廟門,直奔了過去。我們來到廟門前,聽到廟內有
腳步聲不斷地傳出,同時,有火光,看來像是點著了的火把發出來的光芒。

    一奔到了門口,我就伸手去打門,才打了兩下,門就打了開來。我和布平,都呆了
一呆,許多喇嘛,手中都執著火把,而站在最前面的一個,赫然是恩吉。

    在恩吉的身後,是另外幾個年老喇嘛,昨天我肯定未曾見過,這時,我也沒有去留
意他們。

    我不去留意其他人的原因,是因為恩吉的神情太古怪了。在火把的光芒閃耀之下,
他臉色慘白,額上在隱隱滲著汗,面肉抽搐,神情就像是一個精神不平衡的兇手,才肢
解了六個被他殺害的人。

    我絕不能想像一個有修為的密宗喇嘛會出現這樣的神情,所以我也呆住了。

    布平更是嚇得不知怎麼才好,在我的身後,不斷拉著我的衣服。我回頭和他互望了
一眼,再轉回頭來,還未曾出聲,恩吉已經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揚手向我指來。我忙道
:「發生了甚麼事,上師?發生了甚麼事?」

    恩吉在那一霎間,神情看來鎮定了不少,他先喘了幾口氣:「還是一樣,一樣。」

    我聽了之後,不禁莫名其妙,我問他發生了甚麼事,他卻回答我「還是一樣」。甚
麼叫「還是一樣」?我忙又道:「我不懂——」在這時候,我陡然省起,白素怎麼不在
?突然之間,我感到又驚又怒,連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疾聲問:「白素呢?我的妻子
呢?」

    恩吉的喉間,發出一陣「格格」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我一步跨向前,一伸手,
就抓住了他的衣襟。這時,我的神情、臉色,一定難看極了,所以我一抓住了恩吉,其
餘所有的喇嘛,不約而同一起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恩吉的身子縮了一縮,作了一個手勢,他身後的喇嘛全都靜了下來,而且,除了幾
個老的之外,都轉過身,默默地向廟中走去,轉眼之間,廟門口除了恩吉,就只剩下三
個老喇嘛。

    我精神仍然極度緊張,事實上,自從我一個人離開了廟,留白素在廟中,我一直十
分緊張,這時,是積累下來的緊張的總爆發。

    我抓著恩吉胸前的衣服,拉著她的身子,我把他晃動得如此之甚,以致於他一開口
講話,也變得斷斷續續:「請你放……手……我們正要和你討論這件事。」

    布平在一旁哀求著:「看老天分上,衛斯理,你放手好不好?」

    我吸了一口氣,鬆開了手,我的手指有點僵硬,恩吉也吁了一口氣:「請到廟中去
,到貢雲大師的禪房中去。」

    他大約是怕我不肯進去,所以一下子就提出了到貢雲大師的禪房。本來,那是我極
有興趣的事,但如今我卻更想知道白素的處境,我又問:「白素她究竟怎麼了?」

    恩吉嘆了一聲:「希望到了貢雲大師的禪房,你會明白。」

    我聽得他這樣回答,不禁陡然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還真弄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
意思,如果他說「你到了禪房之後就會明白」,那可以理解,可是他卻不是那樣說。

    我勉力使自己靜下來,布平在一旁低聲道:「恩吉大師的意思,只怕是……究竟發
生了甚麼事,他也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才知道。」

    我點了點頭,布平這樣解釋恩吉的話,相當合理,一定是白素在貢雲大師的禪房,
不知發生甚麼意外,十分怪異,恩吉不明白,所以希望我去看,能夠明白。

    一想到這裏,我不禁心頭怦怦亂跳,忙道:「那我們還在門口幹甚麼?」

    恩吉轉頭,向那三個老喇嘛望了一眼,三個老人一起點頭,恩吉又嘆了一聲:「布
平,你也來吧。」

    他說著,推開門,向內走去,我和布平嫌那三個老喇嘛的行動太慢,急步搶向前,
跟在恩吉的後面。發現廟中別的人,都在房舍之中躲了起來,經過之處,一個人也不見


    從廟門口到貢雲大師的禪房,並不是很遠,這時由於急,在感覺上,像是再也走不
到。好不容易到了禪房前的空地,我已經急不及待,大聲叫著白素的名字,恩吉只是回
頭向我望了一下,神情苦澀,但是並沒有阻止我叫喚。

    他的那種行動,益發使我感到事情的詭秘,我奔向前,一下子就推開了禪房的門。

    禪房之中,有一支燭燃著,燭光半明不暗,由於我開門的動作大了些,光燄搖動,
一推開門,我就怔了一怔。

    在這裏,我當時的心理狀況。要分開來敘述,雖然在當時,我思緒中的念頭,幾乎
是一起湧出來的。

    首先,我看到禪房並不大,也沒有甚麼隱蔽之處,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房間是
空的,一個人也沒有。

    那使我在一怔之下,立時脫口說道:「甚麼意思?人在哪裏?」

    同時,我也看到了在禪房中間,有一塊相當大的石頭,那塊石頭,自然就是廟中發
生的一切怪事的根源,我心中立時想,我終於看到這塊石頭了,這塊石頭,有甚麼特別
呢?

    石頭看來一點沒有特別,就是那樣的一塊石頭。

    我向禪房內連衝進了兩步,轉過身,恩吉、布平和那三個老喇嘛,也走了進來。我
疾聲問:「人呢?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恩吉現出十分為難的神情來,我不禁無名火起,用力在禪床上踢了一腳:「你再不
痛痛快快把一切說出來,我放一把火,把整座廟燒了。」

    沒想到這一次,布平居然幫著我:「大師,快說吧,他這個人說得出做得到!」

    恩吉忙道:「說,說,把你們請到這裏來,就是要說。」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
喘著氣。

    在那霎間,他臉上的神情,起著急速的變化,先是著急,但隨即變得極度的迷惑,
聲音之中,也充滿了迷惘和不解:「他們,全在這裏消失。」

    恩吉喇嘛在廟門口一出現,神情之駭人,我就知道白素一定遭到意外了,直到這時
,才從他的口中,聽到了「消失」這兩個字。

    我又是一怔,消失?白素消失了?就在這間禪房中?恩吉又說「他們」,除了白素
之外,還有甚麼人?我這時,自然也明白了他在廟門口講的那句「他們全一樣」話的意
思了。

    剎那之間,思緒紊亂之極,簡直抓不到任何中心。我只是悶哼了一聲:「消失?甚
麼意思?她不見了?還有甚麼人不見了?」

    恩吉的神情更迷惘,看起來,絕對不是假裝,而是他內心深處,真正感到了迷惑。
在我連連追問之下,他只是失神落魄地望著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真叫人難以相信他
是一個擅長於傳心術的、經過數十年靜修的高僧。看到了這種情形,我知道單是發急也
沒有用,只好道:「你總不能不說話,最多慢慢說。」

    恩吉吁了一口氣:「是的,真是要慢慢說,要從頭說起才行。」

    「從頭說起」,那要說多久?我是一個性子極急的人,尤其現在,白素「消失」了
,我卻還要聽他從頭說起,這實在是難以忍受的事,我道:「長話短說,越簡單越好。


    恩吉嘆了一聲,像是不知道如何把事情說得簡單,他想了一想,才道:「貢雲大師
,那年輕人,那位搖鈴的大師,還有那位女士,全都在這間禪房消失的。」

    我悶哼一聲:「現在你承認李一心到過廟中了。」

    恩吉卻並沒有因為曾說過謊而顯得有甚麼不好意思,他道:「由於事情實在太奇幻
了,所以我才決定不向任何外人提及。」

    我不去追問他撒謊的理由:「他們是怎麼不見的?」

    恩吉緩緩搖著頭:「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我真的發起急來,以手拍額:「老天,你不能說一句不知道就算數,好幾個人,如
起來有幾百斤,不可能會不見的,過程究竟怎樣?」

    恩吉沒有回答,一個老喇嘛啞著聲音道:「恩吉要講給你聽,你又太性急,不肯聽
。」

    我心中暗自罵了十七八句十分難聽的粗話,又狠狠瞪了布平一眼,自然是在怪他,
因為若不是他,我怎麼會倒霉到和這些鬼頭鬼腦的喇嘛在一起。

    我一揮手:「對不起,現在聽經過是多餘的,人不見了,你們找過沒有?廟相當大
,是不是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

    恩吉在這時,卻冒冒失失說了一句:「不必找,他們還在,可就是消失了。」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忽然又聽到了這樣的一句鬼話,別說是我,就算是釋迦牟尼、
宗喀巴他們在,只怕也會發火了吧?要不然菩薩的「獅子吼」是怎麼來的?所以我立時
吼道:「他媽的你在放甚麼屁?」

    恩吉喇嘛其實聽不懂我這句話,因為這句話並不是用尼泊爾語說的,我不知道用尼
泊爾語該怎麼說。不過我是在罵他,這一點,他倒可以知道。他揮著手,雙手在揮動之
間,在禪房之中亂指著,急急地道:「他們在,我感到他們在。」

    布平在這時,拉了拉我的衣角,低聲道:「衛斯理,傳心術。」

    我立時問:「你通過傳心術,知道他們在,可是他們卻消失了?」

    恩吉不住點著頭,顯然我是問對了。

    我不禁再向禪房看了幾下,禪房之中,如果除了我們,還有幾個人在,絕沒有理由
看不到。看起來,那幾個消失了的人,也不像變成了隱身人,我真是一片迷亂,不知如
何再逼問才好。

    布平在這時道:「事情怪異,聽他從頭說起的好。」

    我長嘆一聲,只好說:「好,請你從頭說起吧。」

    恩吉如釋重負,三個老喇嘛也異口同聲道:「對,一定要從頭說起。」

    我趁機問了一句:「三位上師,也感到他們在?」

    三位老喇嘛一起點頭。我相信這三個老喇嘛在修為上,要比恩吉還高,恩吉都通傳
心術,他們自然也會。我沒有再說甚麼,盯著恩吉。

    恩吉道:「其實不必真正從頭說起,布平一定已告訴過你許多事了。」

    我道:「他離開後的事,他不知道。」

    恩吉「嗯」地一聲:「他離開之後,大師們繼續靜思,這塊大石……大師之中,有
好幾個,都清楚地感到,它有信息發出,每一個人感到的信息,都是同樣的,那像是一
種邀請,可是又沒有人想得通,如何去接受這項邀請。又過了很多天,許多大師都放棄
了,只有貢雲大師和那位搖鈴大師,還在繼續著,我在這時,在貢雲大師的鼓勵下,也
參加了靜思,在第三天頭上,我也感到了來自奇異的靈界的信息。」

    他講到這裏,我忍不住打斷了一下他的話頭:「請問:一、感到信息,是怎樣的一
種感覺?二、你又怎知信息是來自奇異的靈界?」

    我的問題,問得相當直接,恩吉做了一個手勢:「感到,就是感到了,任何人都會
感到一些甚麼的,就是忽然有了感覺。」

    我咕噥了一聲,他說了等於沒說。

    他又道:「至於我想到,那是來自靈界的信息,由於我感到了一種邀請,要我到一
個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去,這個地方全然不可捉摸,但是卻又使我有強烈的感覺,感
到這個地方,就是我們教義經典之中,經常出現的靈界。」

    我沉聲道:「可以解釋為天靈之界?是人的靈魂才能去到的地方?」

    恩吉很認真地回答:「一個有了修為的靈魂才能去到的地方,甚至超乎天界。」

    我示意他再說下去,他道:「我得到了信息,興奮莫名,可是接下來的問題是,如
何能夠使自己到達靈界呢?我苦苦思索著,不得要領,那少年出現了,他的名字是李一
心?」

    我和布平一起點頭。

    恩吉道:「他突然出現,當然是偷進來的——」

    以下,就是恩吉和李一心見面,和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的經過。

    恩吉喇嘛在貢雲大師的禪房近門口處,面對著那塊大石在靜思,禪房的門打開著,
外面的院子中,空無一人,廟中的喇嘛,都已放棄了靜思,請來的各教派的大師,也全
都離去了,只有一個不屬於任何教派的喇嘛,還留在禪房中,他和貢雲大師兩人,都像
是泥塑木雕,連呼吸也控制得極其緩慢。

    恩吉也全神貫注在思索著,在靜思的過程之中,他不但運用自己的智慧,也從自小
看熬了的各種各樣的典籍之中,去尋找答案,他如此入神,以致天甚麼時候黑下來,天
黑了多久,他全然不去注意。令得他突然震動,是忽然之間,有甚麼沉重的東西,加到
他的肩頭上。

    恩吉吃了一驚,立時抬起頭來,看到自己的身邊,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十分瘦削
的青年,顯然是一個外來者。

    那青年正把他的一隻手,按在趺坐著的恩吉的肩上,令恩吉感到沉重的,就是他的
手,看來,那青年像是站立不穩,必須靠手按在恩吉的肩頭上,才能站得住。

    恩吉看出了青年是外來的人,便有點憤怒地,把青年的手推開,正待站起身來,把
那青年推出禪房去,忽然看到那青年的神態,十分怪異。

    那青年雙眼發直,凝視著禪房中間的那塊大石,口唇掀動著,發出一種十分低微、
喃喃自語的聲音。恩吉不懂他在說些甚麼。

    青年的神情雖然怪,但也不足以令恩吉改變他的動作,他仍然站了起來,拉著那青
年向外去,青年像是根本未有所覺,一點也沒有反抗。而在那霎間,令得恩吉改變了主
意的是,他看到貢雲大師,突然揚起了臉來。

    貢雲大師面對著禪房的門,自門外映進來的光芒,映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恩吉可
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臉上,展開了一個看來給人以極其安詳感的微笑。

    恩吉一看到這樣的微笑,就怔了一怔,立時專心一致,面對著貢雲大師,不再去理
會身邊那突然出現的青年人。因為他看出了大師的神情,是正有甚麼話要告訴人,而且
,大師正在使用傳心術,要把他心中所想的,傳給他人。恩吉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集中
精神,準備接受貢雲大師的教誨。

    可是,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傳心術在修為年深的喇嘛之中,並不特別深奧,恩吉
和一些資歷深的喇嘛,常有心靈傳通這種事。可是這時,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心中
正感到奇特,忽然看到,在他身邊的那個青年,正盯著貢雲大師。

    在那青年的臉上,現出和大師一模一樣的那種安詳的微笑。恩吉一看到這種情形,
心中十分不是味道,因為他看出,貢雲大師不是想通過傳心術和他心靈互通,而是對那
個青年。那青年是怎麼可以接受貢雲大師心靈上的信息?恩吉感到十分疑惑。可是這時
,看他們兩人的神情,兩人正處於心領神會的境地。

    恩吉只好在一旁呆呆看著,過了一會,那青年才笑著:「我終於找到了。」

    貢雲大師居然也開了口:「不遲,不遲。」

第八部:頓悟的境界

    這是充滿了禪機的對答,恩吉想。事實上,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是十分普通的對
答,也會被認為充滿了禪機。

    那青年一面說著,一面向前走去,就像是恩吉根本不存在。這時,那個搖鈴的喇嘛
,睜開眼來,以疑惑的神情望著那青年,問:「你是誰?」

    那青年沒有回答,逕自來到了貢雲大師的身邊,用和貢雲大師同樣的姿勢坐下,而
且,他和貢雲大師同時伸出手來,兩個人的手,搭在一起。

    這種情形,看在恩吉的眼中,真是訝異到了極點。這種手勢,恩吉並不陌生,這是
一種更高深的傳心術:採用了同樣的坐姿,而手又搭在一起,可以令得兩個人的思想一
致——對一個問題,共同作出思考,而智慧效能,遠較一個人為強。

    這種傳心術,也被稱作連心術,是喇嘛在長年累月的積修靜思之中,在心靈互通這
方面的研究成果。但不是經過幾十年的靜思苦修,絕不能做到這一點。恩吉自己就不會


    貢雲大師行這種連心術,恩吉也是第一次看到,使他訝異莫名的是,何以那個青年
也會懂這個方法?

    恩吉訝異,那搖鈴的大師,神情更是訝異,他緩緩站了起來,喃喃地道:「希望你
們合兩人的智慧,會有結果,我要告退了。」

    他說著,身子並不轉過來,退著走出去,眼望著那青年和貢雲大師,一副極其敬佩
的神色。當他經過恩吉的身邊之時,向恩吉望了一眼,神情顯而易見在說:「你也不必
枉費心思了。」

    恩吉苦笑了一下,他看到貢雲大師和那青年的笑容,越來越是歡暢,看來像是他們
在極其困難的思索問題上,已經有了結果。

    恩吉感到自己留著也沒有意思,就跟著那搖鈴的大師,一起退了出來,在出來的時
候,他把禪房的門,輕輕地掩上。

    兩個人在禪房的門外站著,一動也不動。

    他們都在等著,等貢雲大師和那青年兩人連心合力的思索,有了結果,他們可以首
先知道。

    那個大師,緊緊捏著他手中的小鈴,不使它發出聲音來,他們等著,天色漸漸亮了
,第一線曙光,在黑暗的天際閃耀,他們都聽到了禪房內,傳出了一下長長的吁氣聲。

    那像是在長久的屏住氣息之後所發出來的,恩吉張開口想叫,但沒有出聲,他等候
自禪房中傳出來的鈴聲,他想,貢雲大師的思考有了結果,一定又會傳召全寺的人來聽
他講解。

    那搖鈴的大師,也存著同樣的想法,兩人的心情都十分興奮,他們以為長久以來,
憑他們的智慧所無法解答的難題,可以由貢雲大師來告訴他們。

    可是,等了又等,禪房之中,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傳出來。

    在等待之中,他們不自覺地漸漸接近禪房的門,到後來,他們貼門而立。禪房中靜
得一點聲息也沒有。兩人互望著。恩吉自小在廟中長大,對貢雲大師有異樣的崇敬,所
以儘管心中焦急萬分,可也不敢推開門去看個究竟。

    可是那搖鈴的大師,卻和恩吉不同,他是外來的,當他等了又等,貼門站著,門又
是虛掩著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趁恩吉不留意,他用肩頭,把門頂開了一些,向內
看去。

    一看之下,他整個人都怔住了,本來,他緊捏著那個小銅鈴,不令其發出聲響來,
但這時陡然一震,手鬆了一下,那小銅鈴發出了十分清脆響亮的兩下「叮叮」聲,恩吉
大吃一驚:「你……幹甚麼?」

    那位大師伸手指著禪房內,由於他震驚過甚,身子不住在發抖,是以那隻小鈴,一
直在發出「叮叮叮」的聲響。恩吉看出他神情有異,一伸手,先捏住了那隻小鈴,不使
它發出聲響,然後,也從被推開了少許的門中,向內看去。

    一看之下,他也不禁怔住了。

    禪房之中,燭光搖曳,可是卻空無一人。

    貢雲大師據說生下來就是一個盲人,在他的禪房之中,本來絕沒有燈火,近來,由
於那塊神秘大石的出現,邀請了很多人來,所以添了燭火。這時,天色也已矇矓亮了,
再加上燭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禪房中空無一人,貢雲大師和那青年都不見了。這實
在令得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他們離開的時候,禪房中有兩個人在,他們一步也沒有離開
過,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還聽得自禪房中傳出了一下長長的吁氣聲。

    而如今,禪房中卻空無一人!

    他們在門口怔呆了相當久,才一起走進禪房去,恩吉低聲呼喚著,當然沒有回音。
兩個人呆呆地站著,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一直到天色大明,陽光射進來。

    陽光照在那塊大石上,兩人才稍稍回復了一下活動的能力,不過一開口,聲音仍是
十分乾澀,恩吉先道:「這裏……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那位大師點頭:「是,是……靈異……是佛祖施展無比的法力造成的。」

    恩吉苦笑,望向對方:「在我們還未能明白那究竟是甚麼事之前,請你別對任何外
人提起。」

    那位大師吸了一口氣:「請允許我在這間禪房之中,再靜思三日,我想知道他們去
了何處。」

    恩吉也很想知道貢雲大師和那青年究竟去了何處,所以立時點頭答應。

    那位大師走過去,就在剛才貢雲大師坐過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面緩緩搖著他手
上的小鈴,一面開始靜思。

    從那一刻開始,一下一下清脆的鈴聲,不住自禪房中傳了出來。

    到了第三天,有一個登山隊經過,拍廟門,問起曾到廟中的一個青年,恩吉親自去
應門,告訴詢問者,從來沒有甚麼青年人到廟中來過。

    (拍門詢問的就是馬克,他感到李一心失蹤了,所以打電話告訴了李天範。)

    到了第二天早上,禪房中突然沒有鈴聲傳出,恩吉有點緊張,那搖鈴的大師,打開
門走了出來,神情十分懊喪:「我想不出他們上哪裏去了,我還會繼續想,我一定要繼
續想,現在我要告辭了。」

    恩吉並沒有阻攔,他自然知道,不但是那位大師,就是他自己,今後一生之中,都
將思索這個問題,若是想不通,那這一生就白活了。

    搖鈴大師走了,恩吉就把事情和廟中三個資格最老的喇嘛商量,他們四個人,又在
貢雲大師的禪房中,靜坐了幾天。

    然後,那天,在天色快亮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鈴聲,自遠而近,
傳了過來。

    一聽到鈴聲,恩吉就知道那位搖鈴的大師回來了,他打開廟門,就看到大師飛快地
走過來,一見了恩吉,只是微笑著向恩吉點了點頭,滿臉都閃耀著喜悅的光輝,直向廟
中走去。

    修為高的僧人,相互之間,有時不必通過言語來交談,只在對方的神色動作上,就
可以知道對方心意,當年佛祖在靈山會上說法,拈花微笑,座下弟子摩訶迦葉便已知佛
祖之意,由此悟道。這時,恩吉完全可以知道這位大師的滿心喜悅,那當然是他已經想
通了難題了。

    他忙跟在那位大師的後面,向前走去,那大師直趨貢雲大師的禪房,將鈴搖得更響
,把在禪房內靜思的三個老喇嘛也驚動了,走了出來。那位大師也不客氣,逕自走了進
去,把門關上。

    恩吉等四人站在禪房門外,聽得鈴聲不斷自禪房中傳出來,大約有一炷香時分,忽
然又聽得「哈哈」一下,充滿了歡暢的笑聲,隨即音響寂然,甚麼聲音都沒有了。

    四人呆了一陣,恩吉推開門,向內看去,雖然他隱約間已經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可
是當他一推開門,看到空無一人,他還是呆住了。

    過了好一會,他才轉過身來,在他身後的三位喇嘛,也目瞪口呆。

    過了好一會,恩吉才道:「他也走了。」

    一個老喇嘛沉聲道:「到哪裏去了?」

    這正是他們連日來思索而沒有結果的問題,這時自然也不會有答案。另一個老喇嘛
喃喃地道:「他們……直接到……靈界去了?肉身赴靈……不可思議。」

    他說的時候,神情還十分茫然,而在說完之後,卻現出欣羨莫名的神情。作為一個
僧人,還有甚麼比肉身赴靈,更值得嚮往的事?

    貢雲大師和那青年之後,又有那搖鈴大師的消失,整個桑伯奇廟中的僧人全都知道
了,和那個老喇嘛一樣,這是他們心目之中最嚮往的事,而且,其中有一個消失了的,
根本是一個外來的俗家人,這更給了所有人極大的鼓勵,人人都想達到這樣的目標。

    必須要了解一下的是,事情發生在桑伯奇喇嘛廟中,自然所有的人,都只從宗教的
角度上來理解這件事,而不會自其他角度去理解的。所以,合寺上下,人人開始靜思,
他們靜思得如此出神,全然已經到了「入定」的程度。

    這就是我和白素偷進廟來看到的情形,所有喇嘛,對外界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
只是集中精神,想進入不可測的、不論他們修為多深、智慧多高,也無法了解的靈界。

    我和白素闖進來,對他們來說,並沒有造成甚麼滋擾,恩吉作為寺廟的實際住持,
他沒有入定,所以他發現了我們,把我們帶到了他的禪房中。

    他仍然決定不向外界公布這件事,所以一口否認。他不知道在前一晚上,我們曾在
山腳下遇到過那位大師。我忽然叫出了「貢雲大師是不是到靈界去了」,我只是在生氣
中隨口叫出來的。

    但是我的話,卻在他心中,造成了極大的震動。剎那之間,他以為我已經知道一切
,所以他擊鼓弄醒了在靜思的僧眾。但是他隨即知道,我並不是真的知道,可是他卻有
了新的念頭,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看出你們和整件事十分有緣,既然一個外來的
青年,能和貢雲大師一起消失,證明外來的有緣人,有可能前赴靈界,所以我想你們之
中,有人會留下來,進一步探討這件事。」

    恩吉喇嘛在一開始的時候,是用一般的人與人之間溝通的辦法,用語言告訴我們,
要我們之中,有一個人留下來。

    可是我那時,卻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看出他有事隱
瞞著我們,所以對他充滿了敵意,根本不考慮他的說話。

    恩吉這才繼續採取了不尋常的辦法,他覺得,普通人若是沒有靈性,自然是難窺靈
界的秘奧,所以他施用了傳心術。如果我們不能和他有心靈上的感應,他就不再和我們
再談論下去。

    他施展傳心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作甚麼,反而是白素,立即有了感應,和他對坐
了下來,恩吉告訴白素,在廟中有極神秘的事發生,如果要進行進一步的探索,請留下
來。

    她知道恩吉在告訴她甚麼,所以自動留下來。恩吉也知道,白素有資格去作進一步
探索。

    在我和布平離開了寺廟,又發生了甚麼事呢?恩吉「從頭講起」,到這時,才算講
到了我最關切的正題。

    雖然,我知道白素終於也「消失」了,但是我還想知道其間的過程,所以神情焦切


    以下,又是恩吉的敘述。

    我們離開,恩吉就把貢雲大師、李一心和搖鈴大師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白素。自
素靜靜地聽著,等恩吉講完之後,她才道:「大師的意思是,我也有可能在貢雲大師的
禪房中消失?」

    恩吉神情嚴肅地點著頭。

    白素又道:「大師,對於一切發生的事,我實在不夠智慧去了解,但是,我們剛才
既然曾有過心靈上的感應,我們不妨作一個約定。」

    恩吉當時,還不知道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只是神情訝異地看著她。白素道:「大
師剛才使用的是傳心術?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接觸,但是我有強烈的感應,大師也感
到我的心意?」

    恩吉道:「是,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傳達出來,這一點很令人佩服,許多修為多年的
僧人,也未能做到這一點。」

    白素又道:「據我所知,傳心術不受距離、時間限制。」

    恩吉想了一想:「可以這樣說,貢雲大師首先感到靈界的信息,我和許多人也感到
,那其實也是一種傳心術的表現。」

    白素笑了一下:「好,那我們之間的約定是:如果我消失了,不論我到甚麼地方去
了,請你準備,我會傳信息給你,你一定要盡你一切能力,感到我在傳心意給你。」

    恩吉連連點頭,這時,他的神情目光,對白素都充滿了敬意,那種敬意,由內心深
處所表達出來。

    白素吸了一口氣:「好,請你帶我到那塊大石面前去。」

    白素由思吉和三個資歷最老的喇嘛開路,全寺喇嘛,都在後面列隊恭送,陣仗之大
,得未曾見。

    白素進了貢雲大師的禪房,關上門,一個人在內,恩吉和三個老喇嘛在門外趺坐,
其餘人等,都在院子中等著。

    那時候,我焦急不安,和布平一起在廟門外。廟中一點聲音也沒有,因為人人都在
那院子靜坐。

    從夜晚到天亮,從天亮到中午,從中午到日落,白素未曾發出任何聲響,恩吉好幾
次想推開禪房的門去看一看,但是都忍住了,因為他沒有感到白素有任何信息傳出來。

    然後,天色開始黑下來,恩吉和三個老喇嘛,同時震動了一下,他們相互之間互望
了一眼,便知道各自都感到了有信息,恩吉立時推開禪房的門,房中空無一人,白素不
見了!

    他走進房中,信息感覺更加強烈,他不但感到白素在傳信息給他,也感到貢雲大師
在傳信息給他。他所感到的信息是:「我們到了目的地,很好,我們全到了目的地。」

    恩吉的心情雖然激動,但是他還是勉力集中精神,想把自己的信息傳過去,詢問他
們究竟在甚麼地方,可是他的信息,顯然未能傳達,因為仍然接到了相同的信息,再接
下來,甚麼感覺都沒有了。

    在這時候,恩吉回到了現實中,他想到,那青年不見了,白素也不見了,這種事,
普通人萬萬難以接受,尤其我十分難以對付,可能由此生出軒然大波來。

    他著急非凡,但是又無法可施,不能不面對現實,他只好擊鼓召集全寺上下,打開
廟門,準備向我說明白。由於在那麼短暫的時間中,他心力交瘁,所以當他開門出來的
時候,神情是那麼難看。

    恩吉從頭講起的敘述,終於講完了。我思緒亂成一片,我自認不是普通人,但是對
於整件事,還是無法全盤接受。

    我可以理解「傳心術」,知道在意志集中的精神狀態下,人和人之間,可以心靈互
通。也可以接受貢雲大師和李一心兩人之間的「連心術」,把兩個人的精神力量,合而
為一。

    (至於李一心何以會有這種本領,暫且不論。)

    我也可以接受搖鈴大師忽然悟到了貢雲大師和李一心去了何處,我甚至可以接受,
連白素在內,四個人的靈魂都到達了被稱為靈界的另一個空間。

    但是我卻無法接受四個人,連身體都「消失」了這樣怪異莫名的事。

    恩吉靜下來,我只聽到布平和我所發出的呼吸聲,禪房中極靜,我無助地四面著,
有四個人在這間房間中消失了,他們到何處去了?

    我望向恩吉,說話如同呻吟:「他們……你感到的信息,沒告訴在甚麼地方?」

    恩吉喃喃地道:「靈界,他們一定已到達了靈界。」

    我苦笑著:「不單是靈魂,連身體也到靈界去了?」

    那個老喇嘛又喃喃地道:「肉身赴靈的奇蹟,重現於今日,太奇異了,當真是佛法
不可思議。」

    我竭力令自己鎮定,也直到這時,我陡然想起,由於事情在廟中發生的緣故,所以
一切解釋,都從宗教的角度出發。

    從貢雲大師感到「有使者自靈界來」開始,就一直是這樣。

    而事實上,又恰好有不少事實,和宗教的角度吻合,尤其和密宗高僧的修為方式相
吻合,所以才會使人感到非如此解釋不可。

    但事實上是不是這樣呢?

    譬如說,傳心術,就絕不是密宗高僧之間的專利,儘管他們運用得比普通人更多、
更純熟,但普通人一樣有這個能力。

    再譬如說,「感到了來自靈界的信息」,如果避開了宗教的角度,那就是說,腦際
突然收到了某種信息,就少了「靈界」這一重神秘色彩。某種信息,影響人腦活動,使
人感到甚麼,那也不是太神秘了。

    雖然疑團重重,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那塊神秘出現的大石,是所有一切謎團
的主要關鍵。

    我皺著眉在思索,恩吉不知道我想幹甚麼,憂心忡忡,過了好一會,我才有了決定
,向恩吉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不理會你們有甚麼解釋,我要照我自己的方法來探
查究竟。」

    恩吉十分疑惑地望定了我,我道:「我請求你們離開這間禪房,留我和布平在這裏
,你們不必理會有甚麼事發生,大不了我們也消失就是,好不好?」

    恩吉猶豫了半晌,又向那三個老喇嘛望了一眼,可能他們互相之間,又在用傳心術
討論我的要求。過了好一會,恩吉才緩緩點頭:「好。」

    他倒十分爽氣,一答應之後,立即和那三個老喇嘛,一起退了出去。

    布平惶恐地望著我,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把剛才想到的告訴他,他問:「那麼
,你想幹甚麼?」

    我指著那塊大石:「從研究這塊大石開始。」

    布平像是有意逃避:「這……不過是一塊普通的大石,沒甚麼好研究的。」

    我道:「這不是一塊普通的大石,它突然出現,而且還會移動,會發出信息,會令
人消失。」

    布平結結巴巴:「你認為……四個人消失,是這塊大石在作怪?」

    我十分肯定地點頭。

    布平苦笑:「一塊大石……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能力?」

    我盯著他:「你還記得你問的那個問題嗎?一隻瓶子當有人看著的時候是一隻瓶子
,當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是甚麼?」

    布平怔了一怔,喃喃地道:「這塊大石,會……會是甚麼呢?」

    我重重一腳,踢在那塊大石上,不管它是靈界的使者還是甚麼:「現在還不知道,
就是要弄明白,它究竟是甚麼。」

    布平苦笑:「你這樣子,就能弄明白了?」

    我不理會他,雙手按在石上,用力向前推了一下,這麼重的一塊大石,我自然無法
推得動,我悶哼著:「把你弄下山去,交給專門的化驗所,把你一塊一塊切下來,慢慢
研究,總可以研究出來的。」

    可能是由於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看起來十分可怖,所以布平也變得極吃驚,他
失聲道:「你幹甚麼?聽你講的話,像是在威脅一個有聽覺的生命。」

    我怔了一怔,不錯,當我那樣說的時候,我真是把那塊大石當作有生命,不然,出
言威脅一塊大石,又有甚麼作用?

    我的思緒仍然相當紊亂,揮著手:「我們要撇開一切神秘的宗教色彩,先來肯定一
些事,一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

    布平像是呻吟似地:「不必再重複了吧?我們全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同意:「從已發生的事來看,這塊大石頭——算它是一塊石頭吧,有一種神秘的
力量,可以使人消失。」

    布平不同意,他遲疑了一下:「不……不是消失……是使人到一個不知甚麼地方去
。」

    我不和他去咬文嚼字:「恩吉說,他似乎曾接到過白素和貢雲大師傳來的信息,他
們能去的地方,我們也能去,問題是我們不知道通過甚麼方法,才能使這塊石頭發揮它
的神秘力量。」

    布平想了一想:「貢雲大師、那搖鈴的大師、李一心、白素,他們也全不知道。」

    布平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啟示:「對,他們開始的時候,全不知道,但是後來,他
們全懂了,而且,達到了目的,我們看來要學他們的做法——」

    布平的聲音轉來像呻吟:「對著這塊大石靜坐?」

    我瞪了他一眼:「你還有更好的提議?」

    布平苦笑了一下:「如果要這樣的話,那我看,我們閉上眼睛,會好得多。」

    我仍然望著他,一時之間,不知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他作了一個手勢:「還是那個問題,如果不看它的時候,不知道它是甚麼,不看它
,或許更方便它發出神秘的力量,貢雲大師是一個瞎子,就最先感到它發出的信息。」

    我吸了一口氣,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沒有合理解釋,布平的話,聽來有點滑稽,
但又何嘗不可以是事實?

    所以,我表示同意,我們一起閉上眼睛,我採取了一種瑜珈術中的坐式,這種坐式
,可以使人長期維持不動,而不會感到不適。

    同時,我開始摒除雜念,先全神貫注於一個想法,然後,再未達到甚麼都不想的境
界。

    我先集中精神去想的一件事是:現在,我和布平都閉上了眼睛,沒有人看著那塊大
石了,現在,這塊大石,究竟是甚麼呢?以甚麼樣的形態在我們的面前呢?

    我這樣想,由於這是一個十分無聊枯燥的問題,也不會有答案,想著想著,就會沒
有興趣想下去,從而可以達到甚麼也不想的目的。

    可是,我卻大錯而特錯了。

    一開始集中精神想這個問題,我就發現,如果照問題的假設想下去,答案簡直無窮
無盡,這塊大石,在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可能是任何東西、任何形狀,而我根本無法
知道。

    它可能已變成了一個猙獰的怪物,可能變成了一尊菩薩,可能是……

    不到三分鐘,我已忍不住好奇心,陡然之間,睜開眼來,看上一看:當然,大石還
是大石。

    我看到布平坐著,閉著眼,神態十分平靜,顯然他集中意志的能力比我強。我感到
有點臉紅,連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度閉上眼睛。

    這一次,我不再去想原先的問題,只是想甚麼也不想。可是不到一分鐘,各種稀奇
古怪的念頭,整件事情的各種疑問,紛至沓來。

    我想了一樁又一樁,全然無法集中精神。我自以為已經過了很久,忍不住又睜開眼
來,卻原來只過了半小時。

    布平仍然閉著眼,一動不動,我嘆了一聲,心想這一輩子,要我做一個靜修的高僧
,大概是十分困難。靜思和我的性格,全然不合,我是不是可以用別的方法呢?

    變換了一下姿勢,我突然想到,這塊大石,看起來十分普通,但是它突然出現,而
且會傳達信息。理論上來說,它如果會傳達信息,當然,也可以接受信息。我何必甚麼
都不想?我可以集中我的精神,向它發出我的信息。

    如果我的腦部活動,集中力量,發出信息,可以令它接收到,那比坐在那裏不動,
等著接收它的信息,要好得多、主動得多了。

    我再度閉上眼睛,先緩緩地運著氣,然後,集中精神,不斷地重複同樣的思索:「
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也不知道你是甚麼,只知道你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你能不能在我
身上,展示你這種神秘的力量?」

    任何人都可以有這樣的經驗:當你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個念頭,一遍又一遍,很容易
令人疲倦。

    這時我真的感到相當疲倦,連日來的奔波,各種怪異現象,要苦苦思索,這都使人
感到疲乏。所以,沒有多久,我已經處於一種昏然欲睡的狀態。我還是不斷重複著同一
念頭,昏然之感,越來越甚,幾乎已進入睡眠狀態,身體疲倦到了根本不想再有任何挪
動。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我不單是在送出信息,同時也在接收著信息。這是一種十
分奇妙的感覺,在快要入睡之前的一剎那,我感到有人在說著話——這種形容是不貼切
的,我只是矇矇矓矓地感到,我接收到了一個信息——很抱歉,這樣形容了,好像等於
沒有形容,但事實又的確如此。

    我收到的信息,使我感到我發出的信息已被接納,可是又不是甚麼語言上的回答,
只是在突然之間,使我有了這樣的感覺。

    我甚至沒有因此而感到震動——本來,我應該震動,因為就在那一霎間,我明白了
恩吉喇嘛說過的,他和許多上師,「感到了信息」是怎麼一回事。就是那種不可捉摸、
無法形容、無法表達,但是又確實感到有信息被自己腦子接收了的那種感覺。

    我心頭閃過一絲喜悅,或者也不應該這樣說,當時我的感受,就像是一直處於濃黑
之中,但忽然之間,有了一絲不可捉摸的微弱的光芒。這種光芒,甚至不存在,但是卻
讓我感到了。

    在那一霎間,我明白了許多高僧,在修為多年之後的「頓悟」,是怎麼一回事。也
明白了為甚麼那麼多高僧,在頓悟之後,都無法用的語言和文字,把自己悟的過程描述
下來。

    因為那種感覺,根本超乎文字和語言之上,只有身受者可以知道,而且,即使是身
受者,在感覺上也還是一樣虛無縹緲、不可捉摸。

    有了這種感覺之後,我猜想,可能連百分之一秒都不到,就已經進入了昏睡狀態,
我只記得,自己的思念,還曾努力掙扎了一下,希望把那種感覺,變得略為實在一點。

    可是我未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經昏睡。也就是說,我的腦部活動,暫時停頓。

    在那種狀態之下,我自然不知道經過了多久,而當我又有了知覺之後,我腦部活動
一開始,就立時想去捕捉那一霎間、靈光一閃般的感覺,可是卻沒有結果。我不敢睜開
眼來,也不敢動,只是不斷地再重複著那意念。

    又過了相當久,我陡然之間,又捕捉到了那種感受,使我感到,我不必再重複甚麼
了。

    我怔了一怔,根本沒有辦法去確定發生了甚麼事,思緒在一剎那之間,變得十分紊
亂,我知道,無法再在短時間內集中精神,也就是說,我又失敗了。

    我只好暗嘆了一聲,睜開眼來。

    一睜開眼來,我呆住了!驚呆之餘,還以為自己開眼太久了,猝然睜開,眼睛不能
適應突然的變化,所以才產生了錯覺。所以我立時又閉上了眼睛一會,再睜開來。

    這一次,我可以肯定,我所看到的,不是錯覺,而是真實。同時,我也可以肯定,
就在我剛才的靜坐、昏睡過程之中,發生了一些極其奇妙的事。

    我看到我自己,根本已不是在禪房之中,甚至,不是在桑伯奇喇嘛廟之中。

    我的身子被挪動過!現在,我是在……在……很難確定在甚麼地方,在一座山上,
那不會錯,因為四周圍全是嶙峋的岩石——我初步弄清楚了處身的環境,身上不由自主
冒著冷汗:我處在十分危險的境地,我坐在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突出怪石嶙峋的峭壁
,面對深不可測的懸崖,向下看去,也不是有甚麼雲霧遮隔,可就是氤氤氳氳,模模糊
糊的一片灰色,視程不會超過二十公尺。

    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樣,向左右看去,只要是有石塊的地方,倒還可以看得清楚
,看出去,全是石塊。我存身的石塊相當小,剛才要是不小心挪動一下身子,就有可能
直摔下去!

    我勉力鎮定心神,先把身子向後移了移,背靠峭壁,然後,才慢慢站起身來。

    從睜開眼來開始,我就不斷地在問自己:我到了甚麼地方?我到了甚麼地方?

    一面問著自己,一面我陡然想到,我不在禪房中。是不是我和曾在禪房中消失了的
人一樣,也已經消失了呢?

    曾經多次設想,消失了的人,到了另一個境界,恩吉喇嘛堅持,那另一個境界就是
「靈界」,那麼,我現在,身在靈界?

    看來,我是在一座十分險峻的山中,除了石頭之外,甚麼也看不到,「靈界」就是
這樣子的?

    突然之間,發覺了自己的處境,竟是這樣怪異,思緒上的紊亂,自然難免。我至少
在一分鐘之後,才使自己鎮定了下來。

    這時,我想到:布平呢?他是不是也來了,還是留在禪房之中?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叫了起來:「布平!布平!」

    在這樣的山頭上,大聲叫喊,應該有回聲。可是非但沒有回聲,連我的聲音,也像
是不知道被甚麼東西壓住了,傳不出去。至少,我感到不能傳得太遠。我得不到回答,
又想到我一直停留在這塊突出的石頭上,不是辦法,一陣較為強勁的風吹過來,也可以
把我自大石上次下來,至少要使自己處身於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所以,背貼著峭壁,
打橫移動著,希望能到達一處比較平坦之處。

    我移動得十分小心,我打橫伸出腳去,離開了那塊突出的石頭,踏向峭壁上另一塊
石頭,陡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天,衛斯理,你一點攀山的經驗都沒有,拜託你別
動!」

    我一聽就聽出,那是布平的聲音。剎那之間,心中高興之極,再也沒有比在一個完
全陌生的、根本不知道是甚麼的環境中,陡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更令人高興的事了。

    我連忙循聲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涼氣。

    我看到了布平,布平的處境,比我更糟糕。

    他在我的右上方,離我相當近,我還算是雙腳踏在石塊上,可是他,卻雙腳懸空。
只靠著雙手,抓住了在峭壁上突出不超過十公分的石角,在支持著整個身子。

    他處境如此惡劣,而他還要警告我別動。我看到了這種情形,甚至於不敢大聲叫他
。唯恐聲音大了,會把他震跌下去,我只是呻吟般地道:「布平,你,你——」

    他像是完全沒聽到我在說甚麼,只是道:「衛斯理,你別動,等我來。」

    我苦笑:等你來?你半身吊在空中,等你來?

    一面想著,一面我迅速在想,如何才可以使布平脫離目前的困境。

    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之內,我卻真的一動不動,目瞪口呆地看著布平,同時承認
了,他的而且確,是最優秀的攀山家。

    他開始移動,雙手只憑著手指的力量,慢慢移動著,整個人就像是貼在峭壁上的一
隻壁虎。

    沒有多久,他就來到了我的正上方,低頭向下看,神情十分緊張。

    他道:「你聽著,每一步都照我去做,抓緊我抓過的石角,把腳踏在我踏過的地方
,絕對不要自作聰明,跟著我向上攀去。」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忽然罵了一句:「他媽的,這是甚麼山?我怎麼從來也沒
有到過?」

    我苦笑了一下,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和他討論這座山,是不是就是靈界,當然不
合時宜,所以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向上攀去。

    那高聳的峭壁,像是沒有盡頭,我一直抬頭向上,注意著布平的每一個行動,完全
照著去做,好久,我看到布平的身子,陡然不見了。那顯然表示他已經攀上了一個石坪
,我忙也抓住了石角,騰身而上。身子翻上了一個相當大而平整的石坪。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一陣掌聲,說出來,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即使我只是聽到了
掌聲,可是我也能辨出,那是誰發出來的,那是白素在鼓掌。

    我連忙站直了身子,果然是白素在鼓掌,白素站在石坪上,樣子看來相當悠閒,布
平也站直了身子,神情卻十分迷惑。

    白素一面拍著手,一面道:「布先生,你真不愧是一流的攀山家。」剎那之間,我
腦中亂成了一團,只想到了一點:白素在禪房消失,現在,她出現在我的眼前,那當然
表示,我也在禪房中消失了,和她到了同一個地方。在這樣的情形下,最逼切的問題,
自然就是先弄明白這是甚麼地方!

    所以,我疾聲問:「我們在甚麼地方?」

    白素望著我:「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之中。」

    我立即大聲道:「胡說。」

    我很少對白素的話,採取這種斷然的否定態度,但是她這樣回答我,說我們現在在
貢雲大師的禪房,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白素只是搖了搖頭,我還想再說甚麼,布平已然道:「衛斯理,你一大毛病,就是
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想也不想,就取否定的態度。」

    布平的話,令得我相當冒火,我冷笑道:「你也以為我們在貢雲大師的禪房?」

    布平指著白素:「我不知道,但是她比我們先來,她既然這樣說,就一定有她的道
理。」

    我咕噥了一句:「道理,有甚麼道理?誰都看得到,我們在一座高山上。」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高山又在哪裏?」

    我怔了一怔,這算是甚麼問題?我的反應相當快:「高山聳立在大地上。」

    白素又問:「大地又在何處?」

    我想也沒有想:「除非我們已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不然,大地就是在地球上。」

    白素的聲音變得相當低沉,再問:「要是另一個星球,落到了地球之上呢?」

    白素的問題之中,大有機鋒在,我自問答得又快又好,可是白素的這一個問題,我
卻弄不明白,呆了一下,才道:「不論怎樣,我們不會是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之中。」

    白素神態悠然:「我們太渺小了,渺小到了看不到自己身在何處。」

    我有點啼笑皆非:「別打啞謎了,我們究竟在甚麼地方?」

    白素笑著:「不是打啞謎,是真的,我們自始至終,未曾離開過貢雲大師的禪房。


    我「呵呵呵」地乾笑了三下:「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女大師。」

    白素吸了一口氣:「先到裏面去坐坐再說。」

    她說著,伸手指向前,循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裏有一個山洞,我心中充
滿了疑惑,把白素曾說過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仍然一點也不明白。

    但不論甚麼地方,又見到白素,和她在一起,這總令人很高興。

第九部:「西方接引使者」

    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到了山洞的洞口,向內望去,不是十分黑暗,仍然是那種灰矇矇
地,說亮不亮、說暗不暗的光線。山洞不算是十分宏偉寬大,大約縱橫各有二十公尺左
右。

    才一進洞,我就看到有三個人盤腿坐著,一個是那個搖鈴的大師,一個是老得不能
再老的喇嘛,自然就是貢雲大師。還有一個,卻是瘦削的年輕人,當然就是李一心。

    三個人坐著一動不動,都閉著眼,看起來,十足像是泥塑木雕。我轉頭,向白素望
去,白素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他們準備去了,可是我們可以作自己的選擇。」

    我和布平都莫名其妙,我再問:「我們究竟在甚麼地方?準備到甚麼地方去?」

    白素蹙著眉,我知道她有這樣的神情,表示問題十分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
明白。我攤了攤手:「慢慢說,反正事情已經夠怪的了。」

    白素又想了一想:「事情還是從這塊大石開始……」

    她說到這裏,又遲疑了一下:「歷史上有很多記載,是關於神秘的、自天而降的大
石。」

    布平貶著眼:「是啊,中國杭州靈隱寺之中,就有一座飛來峰。」

    白素吸了一口氣:「飛來峰只不過是其中小焉者,我的設想是,所謂『道家七十二
洞天』,全神秘自天而降。」

    我不禁笑了起來:「你想說明甚麼?想說我們現在在一個甚麼洞天之中?」

    白素的神情十分嚴肅:「正是這個意思。」

    我呆了一下,有點明白,也明白她何以說我們仍然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之中」。但
是,卻無法用語言,把想到的表達出來。所以一時之間,竟然變得有點口吃:「你……
是說……那塊大石,可以……無限放大,放大到……一塊石頭,好像是一座山一樣?」

    白素搖著頭:「我想不是那樣。」

    布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出了一下如呻吟般的聲音來。我屏住了氣息片,才道:
「不是石頭變大了,那是……我們……變小了?」

    白素嘆了一聲:「除了這個解釋之外,我無法知道自己的處境究竟怎樣。」因為白
素的話,我心頭所受的震動,使我甚至無法站立,我後退了一步,在山洞中的一塊石頭
上,坐了下來,耳際「嗡嗡」直響,過了好一會,才能靜下來。然後,我抬頭望去,先
看到的,是布平,他迷惘之極。顯然是他還不知道白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我卻完
全明白白素的假設——儘管我更知道,她說的一切,極有可能是事實,但是我還是只願
意把它當作假設。當作假設,還可以接受,當作是事實,要接受,真是超過了一個人,
即使堅強如我的人思想負擔能力之外!

    白素的「假設」是:那塊石頭,還在貢雲大師的禪房,大石有一種神秘力量,可以
令我們進入那塊大石——精確的說法,應該是可以使我們到石塊上。我們到了石塊上,
石塊看起來就像是高山峻嶺。

    那是石塊的神秘力量,使我們的身體變小了!

    我們的身體究竟變小了多少倍,我無法估計,因為我們此際置身的「山峰」,看來
和整座喜馬拉雅山沒有甚麼分別,而且視線不能到達太遠,幾十公尺之外,只是氤氳一
片,看不清楚,這種情形,倒真有點像是記載中的「仙境」,十分虛無縹緲。

    剛才,我和布平,在極峻峭的峭壁,攀越向上,自以為攀高了很多,有可能,那在
那塊大石上,只不過一公分、一厘米,或者更小的距離?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一定都變得極小極小,比正常的情形下的一隻螞蟻更小,因
為我和布平,以及很多人,都曾注視過石塊,就算變得像一隻螞蟻一樣大小,也可以看
得到的。

    但是「消失」了的人,一到了這塊石頭上,就未曾被別人看到過。

    (當然,如果在山洞中,那個山洞的入口處,可能小如針眼,人在洞中,當然也是
無法看得到的。)

    (很奇怪,思緒極度紊亂,往往會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時我一直在想:究竟
變得多麼小,其實,這一點意義也沒有,不論變得如何小,總之,我們是變小了,小得
一塊石頭,在我們的感覺上,就是一座高山!)

    我勉力定了定神,在喉間發出了一連串古怪而沒有意義的聲音,白素卻悠然:「你
為甚麼那麼緊張?我們現在的處境不算壞啊!」

    我陡然叫了出來:「不算壞!」

    白素在我斜對面的一塊石上坐下,雙手抱膝,望著山洞頂:「初時,我忽然發現自
己處身在這樣的大山之中,你想我有甚麼想法?」

    我性急,但是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性急也沒有用,白素一定有她的想法,還是
先聽她說的好。

    所以,我只是緩緩搖了搖頭,示意她說下去。白素道:「第一個想法,是我到了另
一個空間,一種神秘的力量,把我移到了一個不可測的空間。而且,我也連帶想到,有
可能只是『思想』來了,身子並沒有來。但當我走進這個山洞,看到了貢雲大師和李一
心,我就知道,我是連身子一起來的。」

    我「嗯」地一聲:「這很容易理解,他們兩人並不是『死』了,而是整個不見了。


    白素點頭:「所以,我知道,我也從貢雲大師的禪房消失了,和已經消失了的三個
人一樣,我也料到,你和布平,也有可能到這裏來!」

    白素講到這裏,布平才喃喃地,像是夢囈似地說了一句:「天,我們究竟在甚麼地
方!這是甚麼山?我怎麼從來也不知道地球上有這樣一座山?」

    別人或許沒有資格這樣說,布平當然有資格。他即使未曾攀登過地球上所有的高山
,但是也對每一座高山都下過研究,眼前這座「山」,對他來說,自然是陌生之極。

    我沒好氣地道:「當你的身子縮小到像細菌,任何一塊小石子,都是一座巍峨的高
山!」

    布平眨著眼,不明白,這不能怪他,連我也無法接受的這種事實,他如何會明白。

    我不去睬他,白素笑著:「布先生,你何不坐下來?」

    布平失魂落魄地坐下,白素向我望來:「當我知道我是連身體都來了時,我還是未
曾想到,我是在那塊石頭之上。」

    布平在這時,又喃喃地道:「我們站在那塊石頭上?那塊石頭……石頭……」

    我吸了一口氣:「我至多設想是到了另一個不可測的空間,你是怎麼會設想我們變
小了,到了那塊神秘的石塊之上?」

    白素道:「不是我自己有這樣設想的,是貢雲大師告訴我的。」

    我「哦」地一聲:「你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入定?」

    白素點頭:「是,我來的時候,貢雲大師正在向那位搖鈴的大師說法,他們兩人之
間的對話,極其精采,我可以一字不遺地複述出來。」

    我向坐著一動也不動的那三個人望了一眼,示意白素把他們的對話複述出來。

    白素發現自己是在一座峻崇的高山中,沒有多久,就發現了這個山洞,同時也聽到
洞中有銅鈴聲傳出來。

    她走進山洞,就看到了貢雲大師、李一心和搖鈴大師。搖鈴大師一下一下在搖著鈴
,神情充滿了疑惑,正在問:「大師,我們身在何處?」

    白素在這種情形下,和我處事的方法完全不同,是我,一定也要追問一句,但是白
素一聽問的正是她想要問的事,她就立時一聲不出,靜候貢雲大師的回答。李一心則發
出了「嘿」地一聲,像是在說:這麼簡單的問題也值得問!

    貢雲大師卻用緩慢的聲,答:「身在何處,有何不同,全一樣!」

    搖鈴大師的神情有點苦澀,他自然也懂得打這樣的「偈語」,可是說說是一回事,
忽然之間,自己真的到了一個絕不可測的境地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的呼吸相當急促:「已身在靈界之中?」

    貢雲大師仍然慢慢地回答:「尋常人,有目可視。目視何處,即知身在何處。我無
目可視,因此只好答你,我心思何處,身處在何處,隨心意之所念,何處皆一樣!」

    搖鈴大師深吸了一口氣:「若是如此,大師身在禪房,也是一樣,何必非苦修靜思
,以達靈界?」

    白素當時,心中暗讚了一聲:好銳利的詞鋒!

    貢雲大師卻只是淡然一笑:「是啊,誰說不同?我現在就在禪房之中,離與不離,
本是一樣!」

    搖鈴大師一聽,心中更是惘然,不知道是由於震動,還是故意的,他手中的銅鈴,
發出了一陣急驟的聲響來。它急驟的鈴聲之中,還夾著他惶急的聲音:「身在禪房之中
?身在禪房之中?」

    貢雲大師的神情十分恬淡平靜,聲音也出奇地溫柔:「你著魔了,何以只牽掛身在
何處,不去注意心在何處?」

    搖鈴大師一聽,又陡然震動,睜大著眼,一片茫然,顯示他的思緒,正極度紊亂。
這時,白素倒多少有點明白了貢雲大師話中的意思,她想出言提醒搖鈴大師幾句。

    但搖鈴大師畢竟經過幾十年思考訓練,他臉上那種茫然的神情,迅速在消失。

    很快地,他現出了微笑來:「是,大師,我入魔了,幸虧大師提醒,心在何處,是
!是!我明白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不但滿臉笑容,連聲音之中,也充滿了歡暢。

    白素也跟著受到了感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已到了你心中想要來的
地方?」

    貢雲大師和搖鈴大師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點著頭。這時候,白素問了一個明知不可能
有答案,但是還是忍不住要問的問題:「那麼,請問兩位大師,知不知道如今你們心在
何處呢?」

    白素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目的是要想弄明白她自己身在何處,因為突然之間,從
禪房之中,到了一座高山之上,人人都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果然,貢雲大師微笑著,搖鈴大師則睜眼向白素看了一眼,立時又閉上了眼睛,他
的回答是:「你心在何處,就在何處!」

    白素苦笑了一下,她所需要的,不是這種宗教式的回答,她只好向一直沒有出過聲
的李一心發問。李一心坐著不動,神情十分安詳。白素來到他的面前:「李先生,我不
要禪機式的回答,你能不能確確實實告訴我,我們在甚麼地方?」

    李一心沒有回答,一副不準備回答的樣子。白素耐著性子:「李先生,如果不是為
了你,我不會有現在這樣的處境。你的父親要我們來找你,我才來到這裏,而你竟然連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都不肯回答我?」

    李一心呆坐不動的身體,挪動了一下,先是呼了一口氣,然後道:「我們就在那塊
大石上!」

    白素陡然震動,雖然她已在兩位大師的對答之中,有了一點模糊的概念,但是身就
在大石之上,大石看起來像高山,這種怪異莫名的事,還是不可想像的,她吸了一口氣
:「你是說,石頭變大了,變得成為一座高山?」

    李一心微笑著,白素立時修改了問題:「那麼,是我們的身子變小了,變得小得…
…連肉眼也看不見的程度?」

    李一心仍然微笑:「你對於大、小的觀念太執著了。」

    白素又怔了一怔,坦然道:「我不懂,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

    李一心緩緩地道:「大或小,都只是比較的,喜馬拉雅山和石頭相比,是山大,石
頭小,但是喜馬拉雅山和整個宇宙相比,小得連一粒微塵也不如。」

    白素皺著眉,在思索著李一心的話,李一心又道:「當人在喜馬拉雅山上時,覺得
山偉大,人渺小。但是人體的大小,是由人的心意決定的,你可以覺得自己比整座山更
大,也可以覺得自己——」

    白素不等他講完,就道:「這種說法太玄了。」

    李一心道:「我只是想說明,大、小,只是一種概念,人體有大小形體的限制,可
是人的思想活動,全然沒有界限,是無垠的。」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有一種神秘力量,使我們的身體變小了,
小得在一塊大石上,大石看來就像高山一樣?」

    李一心嘆了一聲:「你一定要採用這種幼稚的說法?為甚麼不能接受我對你的說法
?用他們宗教上的術語來說,就是心在何處,身在何處,心欲身大則身大,心欲身小則
身小!」

    白素問哼了一聲:「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人,身體次要,思想才主要!」

    李一心點著頭,白素卻搖著頭:「我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意,並沒有要來這裏,為
甚麼我來了?」

    李一心睜大了眼:「你沒有?你不是一直在想著要找出我們的下落嗎?」

    白素「哦」地一聲:「所以我就來了?你可能告訴我,這種神秘力量的來源?」

    李一心的回答十分簡單:「這塊大石。」

    白素緊釘著問下去:「這塊大石的來源?」

    李一心略想了一想:「我們的星球。」

    白素當時,一聽得這樣的回答,陡然震動。我和布平,聽白素敘述到這一點,也陡
然震動。我立時問:「甚麼意思?他的星球?他不是地球人?可是他明明是李天範的兒
子!」

    我不但問白素,又立時向在洞中入定的李一心大聲問:「你是李天範的兒子,你這
樣說是甚麼意思?」

    李一心沒有回答我,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同樣的問題,我已經問過他。」

    我無意識地揮著手:「他的回答是——」

    白素的眉心打著結,顯然是李一心的回答,還有令得她不明白之處,她道:「他說
,他從來也不是地球人,他屬於他們的星球——」

    我忍不住哼了一聲:「就算他從小和其他的兒童不同,也不能否定地球人的身分!


    白素點頭:「我也用同樣的話問過他,他說——」

    白素說到這裏,一直坐著,一動不動的李一心突然開了口:「在形體上,我是地球
人,但是我卻不是地球人,只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來到地球的。」

    李一心忽然開了口,那真有點令我喜出望外,我沉著地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
你是一個沒有形體的外星人,佔用了一個地球人的身體?」

    這一類的情形,我以前的怪異遭遇之中,曾經遇到過,那是我在思想上可以接受的
一種現象。

    李一心略停了一停,才道:「大體上是。」

    我大搖其頭:「我看你還是地球人,如果你是一個外星人,佔用了地球人的身體,
何以你會一直找不到你要來的地方?」

    李一心皺了皺眉:「這種情形,你不能徹底了解,我佔用了一個地球人的身體,由
於地球人的身體是那麼笨重,就像是……就像是你的身體之外,忽然多了幾千噸笨重的
廢物,而且,那些廢物還妨礙了你的智能,要經過一個相當艱苦的摸索過程,才能把這
種笨重的包袱拋掉!」

    我不禁苦笑,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身體,在他看來,竟然是無比的累贅!這個人,
在聽他父親敘述他的怪異行為之時,我還以為他的前生是一個喇嘛,所以才會有這種記
憶,現在看來,全然不對勁!

    我和白素靜了片刻,幾乎是同時開口問:「你的……目的是甚麼?」

    李一心微微一笑:「為了他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向貢雲大師和搖鈴大師兩人,看了一眼。

    而我對這個答案,卻是茫然無頭緒,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白素在呆了一呆
之後,才道:「你的目的是把他們兩人帶走!」

    李一心點了點頭:「是的,他們一直在向我們發出信號,要到我們那裏去,這種信
號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我們那裏,就會派人來接引他們,我就是被派出來的,所以我一
直在找他們,我——」

    不等他講完,我已連聲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打斷了李一心的話頭,但是我卻沒有說甚麼,我只是想把紊亂之極的思緒,略為
整理一下。因為在李一心的話中,我所想到的實在太多,也實在太亂。

    過了好一會,我才張口結舌,語意不連貫地道:「你的話……剛才你說的話,意思
是說……是說……」

    李一心看到我這種古怪的樣子,笑了一下:「我的意思,用他們佛教徒的語言來說
,就是修行已成,西方接引使者前來接引,他們赴西天成佛去了!」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連連點頭——事實上,我卻連自己點頭來作甚麼都不甚了了


    一個佛教徒,虔誠向佛,持行苦修的目的,是把自己修成佛,或羅漢,或成正果,
佛經傳說,有接引使者來接引這回事。可是這一切,化作一個向佛者的思想波不斷發出
去,被某一星球中的「人」所接收到,因而派出使者來把向佛者帶走,這仍然是十分令
人難以一下子就接受的。

    佛經上,對「接引」的解釋十分明確:佛引導信佛者到西天去的一種行動。《觀無
量壽佛經》中說:「以此寶號,接引眾生。」

    在記載中,也有相當多佛教徒被接引到「西方」的故事。而且,更多的記載,述及
被接引者和接引者之間的微妙關係。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兩者之間,要依靠「緣」,
而這種緣分,又稍縱即逝,有時,被接引者甚至不能了解接引者的苦心,還要接引者費
盡心機去引導被接引者。這種情形,也有很多被小說家引用在小說之中,像在最奇妙的
一部小說《蜀山劍俠傳》之中,就有如下的描述:

    「……晃眼之間彩雲忽射金光,化作一道金輪,光芒強烈,上映天衡,相隔似在咫
尺之間,可是光中空空,並無人影……同聲贊道:『西方普渡金輪忽宣寶相,定有我佛
門中弟子劫後皈依,重返本來,如非累世修積,福緣深厚,引渡人焉有以身試驗,施展
高等無邊法力,此時局中人應早明白,還不上前領受佛光渡化麼?』」

    這一段寫的是接引者和被接引者之間的關係,很生動地說明了,如果到時,被接引
者還不被接,接引人本人也會遭遇到相當危險。而且,一定要一再堅持下去,非到被接
引者被渡化為止。

    這一類故事傳說,我十分熟悉。可是李一心的話,卻令我感到紊亂,因為同樣的事
,他竟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解釋!

    他是接引人,從其他的星球中來,借用了一個地球人的身體生活,他唯一目的,就
是要把幾個被接引的人,接引到他的星球去——雖然這一直是被接引人的願望,但是其
間的過程,還是十分艱辛。

    李一心的情形就是這樣,他原來的智力,受了地球人人體結構的影響,而致於不能
完全發揮,所以,他對於自己究竟要到甚麼地方去找尋他要接引的人,也相當模糊,要
經過不斷的摸索,才能找得到。

    像李一心這種情形,歷代記載之中,也有許多,都被冠以「少有慧根」之類的形容
詞,有的甚至一生下來就吃素——那個星體上的人,只吃素?被稱為「胎裏素」,這些
人,大多數的結果是成為高僧,或者,到了某一個時期,「進入深山,不知所終」。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更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進入深山,不知所終」,這
不正是李一心如今的情形嗎?

    李一心的一切,和那類記載完全吻合,他本來就十分奇特,「有慧根」,一直在追
求一處連他也不能完全了解的地方。他終於找到了,也從此消失了!

    如果不是我追蹤前來,有誰會知道他具有那種奇特的接引人的身分?來自另一個星
球?

    我緩緩轉頭,向白素和布平望去。

    布平仍是一片茫然,顯然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白素的神情還帶著幾分迷惘
,但是從她閃耀的眼光看來,她對李一心所說的話,已經有了解,至少,了解程度不會
在我之下。

    我又向李一心望去,他也望著我,在等待著我提出進一步的問題,我的思緒仍然相
當亂,許多許多問題塞在一起,不知問甚麼才好,白素卻比我先開口:「李先生,你也
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的,來到了地球,是要做甚麼的?」

    李一心點頭:「是,一直到我面對了這塊大石,我才明白。過去許多年,我只是隱
約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

    白素又道:「這塊……大石,當然不是真的是石頭,它是甚麼?」

    李一心笑了一下:「它是一個在形體上看來如同大石一樣的東西,實際上,是一種
交通和通訊工具,它原來的樣子,你們也不能明白,它有某種可以使地球人的視覺神經
起錯覺的放射能量,所以,在地球人的眼中看出來,它是一塊大石。」

    我失聲叫了起來:「不對,我們的身子縮小了,就像在一座高山之中,它本來就是
一塊大石!」

    李一心搖頭:「那還是你各種感覺上的錯覺。貢雲大師就沒有這種錯覺,因為他生
來就是盲者,對他來說,身在哪裏都一樣。」

    我略嚥了一口口水:「只是佛教信徒……能夠得到你們的接引?」

    李一心道:「當然不,實際上,地球人的某種信念,嗯……這種信念……」

    他考慮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如何說出來,我才最容易明白。他並沒有想了多久:「
這種信念,大多數表達在宗教形式上,但也有很多例外,總之,是地球人的一種堅決想
離開地球,或者說,是地球人想擺脫固有的形體、固有的生活規律的一種信念,這種信
念,通過地球人的思想活動,而形成一種信息,一旦被我們接收到了,就會叫接引人出
來處理。」

    他講到這裏,忽然笑了起來:「打個比喻,就像是甲國的人,不斷地、堅決地要申
請加入乙國的國籍,久而久之,乙國會派人出來和他聯絡!」

    李一心的比喻,當然容易明白,可是我聽了,卻啼笑皆非:「哪會有甚麼人,放著
好好的地球人不做,要去做異星人的?」

    李一心聽得我這樣說,用一種非常驚訝的神情望著我,像是我問了一個十分愚蠢的
問題一樣。我正要再開口時,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自古以來,不知道多少人,想成
仙、成佛,追求的名詞各有不同,可是實質上,全是懷著同一個目標:脫離地球人的生
活規律!」

    白素的話,令我張大了口,半晌合不攏來。過了好久,我才「啊」地一聲:「不單
是佛教上的成道——」

    李一心點頭:「對,道教上的成仙,以及一些有著堅強信念的人所遇到的緣,全一
樣。很多離開地球的人,都會在他人所不明白的情形下,受到某種感應,到一處地方去
——」

    我接口道:「大多數是深山!」

    李一心笑了一下:「自然,一塊大石在深山之中,最不會引起注意。」

    我大大吸了一口氣:「所謂神仙洞天,就是你們派來的……交通工具?那些人……
自然從此消失在深山,因為他們根本離開了地球!」

    李一心吁了一口氣:「你總算弄明白了。離開了地球,到甚麼地方去,各人有各人
不同的名詞,有的稱為靈界,有的稱為西方,有的稱為仙界……地球人對固有的生活方
式,感到短暫而沒有意義,要追求更高深的生命方式,不過能夠達到目的的,實在不多
,我們也不隨便接受移民!」

    李一心用了「移民」這個名詞,又使我覺得十分突兀,白素卻道:「自然,要是向
道之心,不夠堅誠,你們不會接受,像貢雲大師,他一生,就是為了擺脫地球人生活規
律在努力!」

    李一心有點感嘆:「也有比較幸運的,像你們三個,由於一時的機緣,也可以達到
這個目的。」

    我和白素,同時望向對方,我先是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白素的動作和我一樣,接著
,我們搖頭的幅度大了些,再接著,我們一起大搖其頭,同時,笑了起來。

    李一心訝異地問:「你們不願意?多少地球人,以他們的一生在作這個努力!」

    我由衷地道:「是!地球人的生命規律,不能算是高級生命的形式,但既然是地球
人,我們還是不想改變,在固有的生命形式中去發揮一下比較好。」

    李一心想了片刻:「是,你們的想法,也有你們的道理。其實,每一種生命形式,
都有它的優點和缺點,我們的生命規律,在形式上雖然高級,但那也只是與地球人的比
較,又怎知道沒有另一種生命形式,比我們的更高級!」

    我忽然笑了起來:「是啊,成了仙佛,還要再去追求更高的生命形式,永無止境,
實在不是一樁愉快的事!」

    李一心點頭表示同意,又向布平望去,布平一臉的惘然,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李一心道:「你要是不能確定,那麼,和衛先生他們一樣好了!」

    布平仍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一心不再理會他:「衛先生,我們要再見了!」

    我陡然怔了一怔:「不,你父親還在山下等你!」

    李一心淡然一笑:「他不是我的父親,我只不過是在地球上寄居了若干年而已!」

    白素嘆了一聲:「可是,他對你有濃厚的父子之情,一般來說,像你這種接引人,
雖然在地球上寄居,對於親人,總有特別的照顧。」

    李一心皺著眉:「他和你們一樣,對地球上的生活十分滿意,我看,請你們把一切
告訴他就是了。」

    他揮著手,望著我,我忙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現在,我們的身體究竟變得多
麼小?為甚麼一塊大石,就像整座山?」

    李一心大聲笑了起來:「衛先生,我早已告訴過你,大石不是大石,你的身子也沒
有變小,你還是你,只不過是我們使用了一種力量,使你有了錯覺!」

    我急急地道:「那我們現在——」

    李一心道:「看起來,當然是在一個山洞,但只要你閉上眼睛,你可以想像你在任
何地方,當你看不到一樣東西的時候,這種東西,可以是任何形狀,對不對?不信,閉
上眼睛試試!」

    他最後的一句話,有無限的說服力,使我自然而然,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白素和布平一定也在那一霎間閉上了眼睛,因為在極短的時間內,我再睜開
眼來,同時聽到了布平的一下驚呼聲,和白素的一下吁氣聲。我看到,我、白素、布平
三個人,在貢雲大師的禪房,那塊大石已經不見了。

    我們好一會出不了聲,白素最早打破沉寂:「他們走了!」

    我點了點頭,四面看看,整個禪房,一切完整,絕對不像是有一艘太空飛船在這裏
起飛。我又現出疑惑的神情來,白素立時知道了我的心意:「別傻了,當我們看著它的
時候,它是一塊大石;當我們不看它的時候,它可以是任何形狀,任何大小!說不定實
際上,它其小如塵,從任何隙縫中都可以穿出去!」

    我苦笑了一下:「仙家洞天,原來這樣虛幻!」

    白素搖頭:「虛幻?才不,多麼實際!為了追求擺脫地球人的生命規律而努力,是
很實際的一項行動。這種情形,一定在很久之前,曾實際發生過,所以才會引得後代的
人,一直不斷這樣地做。」

    我沒有再說甚麼,對白素的話,表示同意,因為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布平卻一直不明白,他不斷地在喃喃地自言自語:「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不單布平不明白,連李天範這樣的大科學家,也不明白,或者,他明白了,但是無
法接受失去了兒子這一個事實。

    我們離開了桑伯奇廟,下了山,見到了李天範,我和白素,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
間,詳細告訴他發生了的一切。

    他在聽了之後,只是問:「一心到哪裏去了?」

    我只好這樣答:「他回去了。」

    李天範陡然發起脾氣來:「甚麼他回去了,他要回去,應該回他自己的家。」

    我道:「是,他是回他自己的家去了!」

    看來,李天範還是不明白,我們已經盡了力,他要是不明白的話,實在沒有別的辦
法了。

    我和白素在回家之後不久,布平又來找過我們一次,他說:「整件事,像是在夢中
發生的一樣!」

    我倒有點同意他這樣的說法,一面轉動著手中的酒杯,凝視著,我、白素、布平三
人不約而同,一齊問:「這酒杯,當完全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是甚麼樣子的?」這是
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對於放棄了進入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式的機會,我們倒一點不後悔,誰知道另一種
生命形式是怎樣的?

    還是做做地球人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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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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