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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三十章 末法時代(上)1/2(朱雀記)

天上人間地府發生這麼多事兒的時候,易天行那女徒兒莫殺卻並不在歸元寺中。此時她正在省城以西,那個高陽小縣城裡,和鄒蕾蕾的父母呆在一起。這是易天行上天之前下的嚴命,若看著事情有些大條了,她的唯一任務就是去高陽小縣城保住鄒老師與胖主任的性命——可問題在於,如果連歸元寺都變得不安全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處地方是安全的呢?

淡淡的火息從她的身上,以無形無溫的方式揮灑了出去,雖然黯淡,但氣息卻是無比純正,直直衝上天去,衝開頭頂白雲,衝開藍天,散入浩瀚的宇宙之中,就像是雨夜裡的一點星火,雖然飄搖但總未湮滅,給那在黑暗暴風浪中前行的歸人指路的信號。

小易朱此時飄離於空間之中,還不知何時能找到回家的路。

……

……

歸元寺這幾天奇怪極了,雖然奇怪的事情在這方寺院裡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但這次總顯得有些不尋常。首先是翠微亭前的那泓碧水不知因何緣故變得渾濁了起來,水底本無積沙,但此時卻有些濁黃,就成了一股黃色的泉水。緊接著大雄寶殿前的那香爐又不知什麼原因,莫名其妙地從中裂開,裡面填的黑礫散了一地,那幾根粗粗的束香自然也就傾倒在了青石板地上,從中斷成幾截,預兆大為不祥。

天袈裟因為數月前的那場變故。此時雖然顯出形來,卻沒有騰空而去,只是依貼著歸元寺地那些殿宇,一股由茅舍原址散發出的冰涼寂滅之意。就像是無數只手一般,將那袈裟扯了下來,這些玄妙力量的源頭,自然是鄒蕾蕾,這位與易天行一樣,有著莫名其妙來歷的女子。

正因為這樣,所以數月來斌苦大師率著闔寺內門弟子守在後圓之外,不停祈福,反而沒有注意到寺內出現地這些徵兆。

老祖宗正冷冷坐在鄒蕾蕾身邊,微微低著頭。淡褐色的毛髮看似柔順,但似乎連後圓裡的空氣都不敢去吹拂一下。數月無事。他看著斌苦瞎眼不便,便讓他回了。

斌苦回到了禪房之中,閉著眼睛摸索著,瞎了一年多了,卻依然沒有完全適應這種全部黑暗的生活。他本想摸自己從小念的那本觀音心經來平伏下最近有些不安定的心,不料卻摸了本厚厚的書來。閉著眼,摸了摸書的稜角。再摸了摸書頁裡,發現十分光滑,頓時知道這是什麼事物,不由呵呵笑了起來。

這是護法大人留在自己禪房裡的色情畫冊吧?斌苦微笑著將手中的事物塞回原處,心頭卻有些悵然——易天行已經上天兩年了,兩年裡,人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天庭下來地仙人死了,秦臨川死了。很多人死了,想來……天上死的人更多——斌苦想到當年與還是個頑皮學生地易天行在這禪房裡鬥嘴的情形,不知為何。卻沒有什麼回憶的安樂感,只是淡淡悲哀。

想當初自己猜到他是這一世的取經者,於是按照菩薩當年的吩咐緩緩引他修行,真不知是對還是錯。

旋又想到自己在梅嶺上的那位老友,也等於是間接死在自己的手下,斌苦歎了一聲,滿是皺皮地手指開始在禪房角落裡摸索,就像是在尋找自己的某個慰藉。

終於摸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心經,只有薄薄的幾頁,還記得是五六年時候,水果湖那邊有位婦人偷偷摸摸捐錢印的。

……

……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斌苦一手輕輕放在書冊之上,一邊在心頭默默念著,忽然間,他眉頭一皺,本已瞎了的雙眼裡卻是無來由現出極大的驚怖,手中的書冊落了下來,在空中嘩嘩響著。

由他地手落至地面,不過尺餘距離,嘩嘩風拂中,心經書冊竟然如同易碎的酥皮般,片片碎裂,散在空中!

經書損毀的異常險惡。

……

……

「來人!來人!來人!」斌苦站起身來,身子撞到桌角,卻是顧也不顧,只是極淒惶地狂呼著。

一會兒功夫,小沙彌和幾個內門弟子來了。斌苦令他們扶著自己行走在歸元寺中,極焦急地四處打望,卻是什麼也看不到,但總覺得有些異樣地氛圍充盈在寺內,他命身邊的弟子觀察寺中有何異樣,直到此時,歸元寺僧人們才發現自己的寺廟竟然出現了這麼多古怪的跡像。

不止翠微變黃泉,束香中斷絕,連九六年修繕的極為美麗的亭柱也開始剝落漆皮,看著頹敗不堪。

走到大殿後門,一行人走了進去,恰好對著佛像的背後,在這裡供奉著一尊小像,看似隨意,卻是歸元寺這麼多年來的真正命脈——南海觀世音菩薩。

站在菩薩的像面前,斌苦和尚微微側頭,似乎不敢詢問,嘴唇微抖,但最終還是問了:「怎麼樣?」

幾個親近的弟子面面相覷,看著觀音菩薩像的面,內心已經驚怖到了極點,卻是不敢回答師傅的問話。

「到底怎麼樣了!」斌苦厲聲喝道,見沒人回答,不由歎了口氣,回復往常和藹模樣,淡淡道:「是不是有異像。」

有弟子大著膽子說道:「有點兒髒。」

……

……

觀音菩薩像天天都有人以淨水拂拭,就算是這段緊張的不能再緊張的日子裡,這項功課也沒有落下。偏偏今日菩薩面上,卻無由多出許多污垢。那些污垢不知道是怎麼染上去的,像是膿水,又像是屎尿,實在是大不雅。

斌苦歎了口氣。小心地走了上前,用自己地衣袖細細擦拭了一道,總算是擦乾淨了,但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確實,雖然菩薩像的面部擦乾淨了,但青常菩薩雙眉間,額心那粒讓人睹之安樂的紅痣卻不知為何艷地似欲滴出血來一般。

眾人各懷沉重心事離開,就在他們離開之後剎那,觀自在菩薩塑像眉心便汩地流出一道鮮血來!

「便是如此了。」斌苦跪在茅舍之前,五體投地。對著斷垣內望天出神的老祖宗說道:「佛像地金漆也開始慢慢脫落,經書盡成枯灰。所有應劫之像,都於今日顯現。」

老祖宗眼睛只是看著天上,似乎那裡正有一件漂亮的袈裟在飄,哼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斌苦見老祖宗不以為意,也不敢多說什麼,歎了口氣。復去圓外石拱門處唸經祈福。

老祖宗忽然說道:「你們都走遠點,離此地五百里。」

斌苦不多說話,只是安靜吩咐寺內僧人子弟撤離歸元寺。

見他不走,老祖宗罵道:「苦臉的,你也滾!」

斌苦反是微微一笑,就在院外坐了下來。,

……

……

「末法時代啊。」斌苦笑著:「我也想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狗屁末法時代。」老祖宗冷哼道:「俺家只知道屁股底下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冥間萬年積穢就從俺家的……下面冒了出來,這歸元寺裡的一應佛器都是假物,自然承受不起這等陰穢之息。」

老祖宗知道趕不走斌苦。也就不再多理,只是一昧地出神,忽然他說了聲:「原來那大嬸子把俺壓在這兒。是當塞子用的。」

「俅事!」
在寺外巷中飲茶無味的秦梓兒與陳叔平神識裡忽然一陣激盪,受此牽引,飄入了歸元寺中。老祖宗咂巴咂巴嘴,又看了一眼正在身邊沉睡的徒弟媳婦兒,沉默少許後忽然說道:「那女子。」

秦梓兒跪下行禮。

「三日之內,將方圓五十里之類的生靈盡數撤走。」老祖宗冷冷道。

這是命令,秦梓兒根本起不了一絲地詢問之意,只是老老實實地去安排這次太青盛世裡的大撤退。

陳叔平見她走了,離茅舍殘處近了幾步,小聲說道:「大聖爺準備出來了?」

……

……

老猴看了一眼天上,忽然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如果俺家那蠢貨徒弟安排地不錯,估計三日後我這手腕上的鐲兒便能褪下,到那時,自然便能出去。」便要脫這五百年苦厄,不知為何,這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言語裡卻沒有什麼喜意。

陳叔平略覺詫異,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老猴自然懶怠與這廝分說什麼,只是淡淡道:「若俺家走了,這路兒開了,頭頂袈裟裡的佛光誰來擋著呢?」他忽然拍了拍身邊的石板地,只是隨便拍著,石板盡碎。

陳叔平不知這下面有什麼大事情在發生,有些發愣。

老猴忽然望著他冷冷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家主子在哪兒嗎?」

陳叔平面色一緊,俯地大拜:「請大聖爺指點。」

「若不是感覺到你家主子從下面遞過來的消息,還真不知道這事情麻煩成這樣。」老猴吸了一口冷空氣,挫著牙齒,發出發酸地聲音,「你家主子正在冥間。」

陳叔平糊塗了,怎也想不到少爺竟然跑到冥間去,但心想既然如此,那一定是冥間發生了什麼大事……一想到少爺身邊少了自己衝殺,不知怎的,陳狗狗心頭便一陣急慌,叩首道:「請大聖爺成全。」

老猴望著他:「先講與你聽。六道輪迴如今是關著的,你家主子現在就在下面忙這事兒,若他敗了,你此時入冥,便永世無法超脫,可想清楚了?」

陳叔平想也未想,將自己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扔到一旁,微笑道:「何須想?」

老猴毛茸茸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笑容,這大概是幾千年來,他第一次瞧這條賴皮狗有些順眼——一道雷聲響起,一隻籠罩著素光的巨掌無由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本已平伏下來的天袈裟又有感應,強行掙起少許——轟的一聲巨響,巨掌拍在陳叔平地頭頂。

陳叔平的肉身頓時被擊成粉末,一道清光閃過,某狗的魂魄便義無返顧地投向了可能有來無回地冥間去也。

小青獅忽然從老祖宗的黃舊袈裟下擺裡鑽了出來,微微偏著腦袋,低聲哮了兩下。一般的人可能聽不懂它在說什麼,老祖宗卻是面無表情地笑了兩聲,說道:「若換作千年以前,俺家出來便出來,自然不會管這城中人類死活,也不會理會俺家若脫困而出,這佛光入冥,會滅殺多少生靈……即便這六道輪迴大亂,三界顛覆,又管俺家何事?」

「只要俺家快活自在,任這些愚人死上千億又如何?」這話始自有些了當年的狠戾勁兒,但老祖宗話頭一轉,卻是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在這廟裡住久了,還是被那易小子和身邊這丫頭唬弄久了,怎的心腸也軟了許多。」

話一說完,老祖宗拎起青獅的右後腿,隨手將它扔了出去。

又是一道景光閃過,小青獅被裹在光團中,瞬息間破袈裟而出,化為一道流光,不知被老祖宗扔到這人間的哪個地界去了。

……

……

輕輕伸手,將蕾蕾發上招惹的一片落葉拂了下來,老傢伙看著小妮子,癟了癟嘴:「一家老小忙的要命,就你這丫頭好命,一覺不醒。」接著卻又帶了一絲興奮說道:「連觀自在菩薩都顯跡流血,這陣勢大,有意思。」

感覺身下地府裡面的怨戾陰氣越來越重,他皺了皺眉頭。深吸一口氣,捲起了袖子,露出裡面毛茸茸的手臂來,老祖宗活動了下手腕,手腕上那個烏金鐲子靈滑動著,一千多年都沒有正經出手過的他,終於開始熱身,準備迎接親愛的師傅大人。

因為,一切都準備好了。
第三十一章 末法時代(中)1/2(朱雀記)

「一切都準備好了?」

「是的,先前犬仙君也下去了。」

「這等小事,不用多提。」

……

……

在無盡的虛空之中,在那縹渺的天界裡,煌煌凌霄寶殿像一個永遠無法傾塌的牌坊一樣,矗立在雲中,仙氣蒸騰,有若九澤之氣,鶯飛花飄,仿似四季常春。大殿側後方約四千八百公里處,有一處極幽靜的小花圓,圓中有水有亭,亭畔有石桌,桌旁有兩人。

很有來頭的兩個人——一位本姓張,如果說佛祖和道家那個不知跑哪兒去了的老祖乃是東方世界裡天上地下牛氣最烘烘的二位,這位姓張的老實人,便是天上地下運氣最BIANGBIANG的傢伙。

嗯,他就是玉皇大帝。

但玉皇大帝今兒看起來面色似乎有些緊張,微微欠著身,坐在石凳上也只挨了五分之二個屁股,身前那杯雪山香茗也未曾動過一口,只是輕聲向對面那個人說著話。

對面那位乃是道家至尊人物,三清之一的上清靈寶天尊。

靈寶天尊淡淡問道:「冥間的事情眼看著便要有分數了,陛下如何打算?」

傳聞中有些渾渾噩噩,甚至開始跟著西天淨土學佛的玉皇大帝微微一笑,恭謹應道:「依我看來,既然佛祖留了這麼個口子,自然總人將這口子打開。我們不需要做什麼。」

靈寶天尊閉目少許,再睜開時,投向玉皇大帝的目光裡不禁多了一絲欣賞:「道家無為,陛下果然深昧其中真義。」

玉皇大帝道:「五百年了。只是看那淨土與須彌殺來殺去,佛界地力量歷此次劫後,應該會削弱許多。」

靈寶天尊微微一笑:「陛下深謀遠慮……只是依舊例規矩,我仍需問你,為何要遣下仙人應淨土之請,撲殺須彌眾人?」

「必要須彌與淨土之間,再無任何轉還之機。不理阿彌陀佛如何想法,我來幫他堅定一下。」

「那陛下為何又坐看人間佛教信徒發展?」靈寶天尊忽然話鋒一轉,淡淡道,但言語間卻自然生出一股無法抵卸的壓力來。「此次事罷,佛土七尊大菩薩便有四位要歷劫重生。但卻生生將彌勒佛提前數十億年逼了出來。而我道門在下界與那童子向來不合。」

「不妨。」玉皇大帝小意解釋道:「幼女也隨其下界,總算種下了幾分情分。」

靈寶天尊搖頭,冷冷道:「那觀自在早知你想法,不然又如何將玉女送入塵世?」

玉皇大帝微笑道:「那童子乃劫前之火,當初元始天尊與佛祖爭執,卻沒有爭入門來,這一世。只怕我們也仍爭不到。不過無妨。」

「無妨?」

「那童子與他的師傅一般,都不是道佛任何一家都能全力掌控的人物,既然不能掌控,那又何必掌控?」說到此時,玉皇大帝地心神才有些放鬆了下來,淡淡道:「大聖雖然如今是西天一佛,童子日後也成西天一佛,但反而是佛土中的不穩定因素。他們不在道門之中,但又記著道門中眾仙之情。如此方是上佳安排。」

靈寶天尊忽然看了他一眼:「五公主被童子殺了,陛下有何想法?」

玉帝搖搖頭,微笑道:「沒有想法。」

「那猴兒倒是與諸多仙人為友。但童子今世又何曾欠過天庭之情?」靈寶天尊冷漠說道:「日後若起變故,那師徒二人再殺上天庭來,你欲如何應對?」

玉皇大帝微微笑著,舉起身前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我躲便是了。」

躲便是了——淡淡的一句話,卻從這位天庭的頭號人物嘴中輕聲說了出來,不知是何等樣的涵養與謀略才能說得出來。

……

……

「不論這件事情如何發展,須彌山眾人的仇怨,首先便是放在淨土身上。」玉帝續而言道:「五百年來,阿彌陀佛命大勢至菩薩在人間廣傳淨土宗義,不知發展了多少信徒,今次事後,相信淨土宗再不復今日之盛。」

靈寶天尊忽然看了他一眼,淡淡清光從身後冒了出來:「陛下這五百年一直隱忍,果然站得極高,看得極遠,我道門不須多費氣力,便能坐看佛土大亂。」

「不敢。」玉帝輕柔的聲音在這花圓裡飄浮著,毫不著力,「道門處弱勢千載有餘,經此一事,七尊大菩薩去其四,阿彌陀佛再也無法安坐淨土,佛土只怕要亂上數百年。」

玉帝那輕柔的聲音,終於顯露出了一絲野心與驕傲。

「不理與須彌山結仇之事?」

「只有小仇,哪來大怨?下界道門對於文殊普賢二位大德一向是禮敬有加,未曾稍辱。」

「可依然毀過不少羅漢。」

「下界仙人多為旁屬,斗姆元君去過,犬仙君去過。」

靈寶天尊陷入了沉默之中,知道玉帝這話是什麼意思,斗姆元君乃是二十諸天中的摩利支天,與佛土關係緊密,若日後須彌山重立,就算糾纏起這五百年人間仇怨,天庭也大可將他拋出去讓佛土消氣,並不損傷道門自身利益,至於那狗……

靈寶天尊忽然笑著問道:「回來才知道,你居然將二郎神也派下冥間了,也對,若無二郎神幫助,只怕地藏王菩薩極難突破淨土的防守,將這冥間通道打開。」

玉帝笑道:「先前報於天尊聽過,佛土反抗淨土地力量太弱。雖然觀自在菩薩與真武暗中籌劃,起叛往冥間送兵,但我估計依然不足以動搖阿彌陀佛在冥間地佈置,自然要送去個厲害地角色。如此才能動搖淨土的根基。」竟然暗中將自己最得力的大將送往冥間,與反叛自己地北極大殿叛兵同聲同氣,這個隱藏的問題,只怕天上地下沒有幾個人能猜到。

……

……

「但那孩子又如何肯聽你支使?」靈寶天尊狐疑道,這句話中所說的孩子,自然就是二郎神。

玉帝恭謹應道:「那日我狀作無意話與他聽,言道冥間地藏王菩薩有所異動,似乎將對西方淨土不利。那孩子性情爽直,一聽這話,面上不說。過了幾日便起了叛兵,往冥間殺去。」 

他歎了口氣:「五百年裡。他一直對於我與淨土交好不恥,如今得了個可以殺殺淨土威風,兼削削我臉面的機會,哪有放過地道理?」

靈寶天尊好笑問道:「那若日後冥間事了,他再殺回天庭,陛下又如何應付?莫非又要躲?」

玉帝一笑應之:「若能讓我吃虧的事情,那孩子一向極願意做。一說到造反二字。他更是兩眼放光,想當初他在灌口暗底裡不知多羨慕那猴子,不過……」他話鋒一轉,悠然道:「但凡此等視造反如遊戲的強者,卻總是極重情誼,畢竟……我是他舅舅。」

……

……

靈寶天尊站起身來,玉帝趕緊站起微佝。

天尊看了他許久,一道清光由身後的光圈裡分離出來,投入玉帝的身軀。天尊的目光就像兩道電光一般。在玉帝地臉上掃拂而過,似乎想要將他腦中所想的一切都看清楚。

就在這樣恐怖地目光注視下,玉帝依然保持著卑微地形象。沒有一絲不自然。
「你很好……只是依然要提醒你,注意觀自在菩薩。」長久的沉默之後,靈寶天尊淡淡說道:「此次述職報告通過。」

就在靈寶天尊離開之前,玉帝老淚縱橫地要求三清再返天庭,說道如今天界人煙漸寂,卻事由繁多,若無三位老不死坐鎮,只怕日後將要大亂。靈寶天尊寬慰有加,執意離去。玉帝再請,天尊再拒,如是者三次,方始作罷。

看著那團漸漸消失在天際的清光,一直佝著身子地玉皇大帝終於漸漸直起了腰身,隨著身體的挺拔,一股並不含雜著多少仙力的威勢也開始瀰漫在庭院之中。

一隻素手遞過一杯酒來,玉帝拈過,一飲而盡,雙眼微瞇,幽幽道:「元始天尊一直在那邊,靈寶天尊今日來了,卻不知道老君如今在何處。」

「何須煩惱。」娘娘溫柔勸慰道:「看得出來,天尊對你這五百年來地籌劃很是滿意。」

「是嗎?」玉帝微笑著虛應道。

娘娘輕撫胸口,似乎鬆了口氣,柔聲道:「真武的叛軍雖然大多數投入冥間,但依然十分可怕,如今三清既然說話了,陛下也就可放心了。」

玉帝微笑著,笑容裡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真武起兵之始,便沒有成功的可能。」

「為什麼?」娘娘有些詫異。

「他與觀自在菩薩走的太近了,靈寶天尊有些不高興。」

「原來如此。」娘娘輕聲道:「可是元始天尊向來與觀音菩薩交好,靈寶天尊走前也提醒陛下注意那人,陛下不可輕視。」不知為何,娘娘似乎很討厭觀音菩薩。

玉帝笑道:「無妨,天尊身為道家至尊,何重何輕自然有分寸。」

娘娘歎了口氣,道:「五百年一次述職,總是不容易。」說完這話,她便收拾桌上殘茶往殿中去了,只留下玉帝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後圓裡。

……

……

不論花香如何醉人,鳥音如何清脆,玉帝的身姿總是顯得有些孤獨,他的臉上無由生起一股淡淡的陰鶩氣息,心裡想著三清,不知為何,又忽然想到了佛祖,想到了佛祖最後的去路。一想到三清這五百年裡基本上沒有出現過,而老君更是無人知道去了哪裡,不免有些盼望這三個老不死能像佛祖一樣去玩那個有去無回地遊戲。細細盤算著,似乎這種可能性很大,玉帝這才略微感覺到了一絲欣慰。

冥間的戰鬥已經進入了尾聲。

淨土的力量在這幾十年間,早已被地藏王菩薩率領地億萬死靈磨折的苦不堪言,後來二郎神入冥之後,更是難過。雖然天庭那方也派了不少天兵入冥,但卻抵不過觀自在菩薩暗中籌劃,使真武起兵,又壯大了冥間反叛的力量。

更何況易天行上天之後,淨土方為了追殺他,不知道消耗了多少菩薩羅漢,此消彼懲,那道穩定了數十年的生死白線,開始一步一步地往那記佛光處退。戰場上便是如此,以膽氣為先,如果雙方勢均力敵,那便可以一直維持均勢,而一旦一方顯出弱勢來,這敗的卻是無比之快,西天淨土與天庭方面的士氣如今早已頹然不堪,根本守不住,紛紛揚揚從雲頭墮下,化作無知無識的遊魂,飄蕩在冥間的空氣裡,更有些失去了靈魂烙印的天兵遊魂,反而依著本能,加入了開啟六道輪迴的大軍之中。

不知道阿彌陀佛去哪裡了,如果他在此處的話,即便二郎神君先鋒衝殺,億萬鬼兵陷陣,只怕也動不得少許。而在冥間這方,也少了兩位重要人物,地藏王菩薩與觀自在菩薩。

好在還有二郎神,不然這場冥間的戰役不免會變成兩個沒有腦袋的巨龍胡亂廝殺。

……

……

不知道是哪一天,冥間鬼兵終於清除了面前的所有障礙,打散了所有天兵與淨土羅漢的意識,在萬千遊魂的包圍中,冥間的大兵佔據了這陰風滲滲的每一寸土地,付出的代價則是一片遍佈數萬青公里的白粉與臭泥。

粉是白骨之粉,泥是腐肉之泥。

卡嚓卡嚓的聲音再次響起,從四面八方,從大大小小的黑山之後,無數死靈沉默著行來,站在冥間大軍的外圍,看著大軍之中的某處。

那處有道佛光自天而降,無由而生,十分溫柔,似乎並不怎麼厲害。

無數的死靈沉默著,看著這道光芒,看著這道大家努力了三百年才能抵達的彼岸。一個孤獨的遊魂背著具屍體卻停在所有死靈的後方,看著這些終於嗅到了自由味道的靈魂們。

這是一場沒有歡呼的勝利,是一場沉默的勝利。

忽然間,無數萬隻白骨伸了出來,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對準了天空,對準了那道佛光,便像寧折不彎的長槍一般。
第三十二章 末法時代(下)1/2(朱雀記)

話說主席同志當年游長江的時候,看見三峽兩岸有些光禿的山,曾經無意間說了句,此地要是種柏樹挺好。上有言,下必行,所以不到十年時間,整個三峽旁邊便極難看見別的樹了,一水兒的柏樹,森森然,青青然,枝丫健康地向天伸著。

就像此時易天行眼前無數白骨向著那記佛光伸出去的骨臂一般。

不如葉相啊,若大家齊齊對那記如來留下的惡光伸出中指去,那真是何其壯觀……易天行這般想著,嘿嘿陰笑了起來,旋即那遊魂的面上卻是一陣黯淡,他能感覺到葉相此時已近寂滅,只是被某種奇妙的力量凝在了死前的某一刻,只怕佛祖重生,也救不回這位大弟子了。

……

……

明明歸元寺裡的佛光是從天袈裟裡了出來的,易天行搭著涼蓬,看著冥間的這記佛光,不免有些懷疑那記佛光的上面是否真的有師傅大人的紅色尊臀。

但此時也由不得他再去想些什麼,地藏王菩薩與觀音菩薩自那日之後,便沒了蹤影,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一定是這兩位號稱最接近佛的菩薩……正在下死力拖著那個真正的佛。

如果阿彌陀佛來了,從佛光處打通通道,就會真正了一件辦不到的任務,而身為彌勒的自己,也一定會有極大的麻煩。

當然,如果此時他已經成了彌勒。估計這些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問題是……怎麼成佛?

……

……

這事兒比較複雜。畢竟不是殺人這種熟練工種,也不是扛著棒子打人這種快活手藝,如何成佛,沒有人教過。

易天行歎口氣。坐了下來,瞇眼看著天上某處,發現顯聖真君正坐在烏雲上歇息,那牛人,在冥間單槍殺了數十年,終於大功告成,只怕也會累了吧?想到此節,他也就沒有去打招呼。

佛光有些古怪,裡面蘊含著一些對於死靈來說帶著傷害的力量。雖然離易天行坐地這處有些遠,但他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所以把自己的屍體舉到了頭頂,像一件雨披似的穿了起來。擋住了那些光毫。

手指頭摸摸索索著,摸到了屍體手指上戴的那枚金戒指,易天行有些滿意,觀自在菩薩到底沒好意思把自己地兵器順走,但在屍體的軀殼裡掏了半天,卻沒有掏到米奇牌小書包,他又有些不滿意了。

億萬死靈們此時正抵抗著令它們十分不舒服的佛光。往那處彙集,然後在高天之上那位的指揮下,佔據了佛光照下的那塊地方,然後從各處搬了些石頭,壘了起來,幹活的鬼很多,所以不一時,便壘起了一個大大的檯子,看這架式若一直往上修去。肯定會修成一座金字塔,然後那塔尖就會對準了佛光。

知道冥間的力量開始準備打開通道,易天行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按大勢至的說法,觀音菩薩之所以會打開六道輪迴,是想讓三界大亂,生造出一個末法時代來,以此為契機,促使自己接著佛祖的位子,立地成那……什麼佛。但問題是,如果末法時代真地到來了,而自己又沒有成佛,無法將佛祖留下的萬丈光芒轉換成六道輪迴所需地能量,這事情又如何了局?

似乎所有的人,包括他,包括地藏王菩薩在內,對於打開六道輪迴都沒有什麼擔憂,只是默默地做著這個事情,似乎以為只要把那處的空間壁壘打穿了,死靈自然便能投胎,冥間自然安樂……可是大家的這種信心來自何處?

不知道地藏王菩薩的信心來自哪裡,但當易天行躲在自己屍體的陰影下捫心自問時,發現自己的信心來源似乎有些靠不住氣。

他地信心來自觀音菩薩。

既然菩薩這樣安排的,那自然一定會有很完美的後手來解決這個事情。

萬一她也不行呢?

……

……

易天行忽然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對那個最不能相信的女人投入了最多的信心。他看了一眼正在遠方佛光下像螞蟻一樣忙碌的白骨腐屍們,看著他們帶著一絲神聖的感覺,不停地壘著高台,心卻漸漸涼涼了起來。

這冥間是一座大墳,他也不忍心看著這些鬼魂永世沉淪,永無投胎再生之日。

但如果通道打開,而輪迴未能全功,這些萬千鬼魂衝入人間,陰風怒號,死靈橫行,那人間豈不是又會成為另一個冥間,另一座墳?

易天行平靜看著,神識裡卻是無來由地一陣激盪,自己究竟該怎麼做?中途罷手?那不可能,師傅總是要救出來的,而按前些日子得到地說法,師傅若出來了,佛光降下,自然會衝開通道,打通冥間與人間的通路。

那便得成佛……雖然不知道成佛有什麼好處,但既然是佛祖的接班人,就一定能收拾好佛祖留下地這個爛攤子!

佛光下的工程仍然在繼續,億萬死靈分成了三百多列,不停往那處輸送著土石,眼看著檯子漸漸高了起來,離那道佛光也近了起來。

烏雲一震,迅即化作無數絲絡消失在空間之中。

黑光閃過,那位手持長槍,英武不可擋,陰鶩中夾雜著貴氣的顯聖真君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旁,淡淡說了句:「你在做什麼。」

「少煩我!我在成佛!」易天行此時正抱著腦袋,躲在自己的軀殼下痛苦呻吟著。完全沒有想到來者是誰。

……

……

我在成佛!

估計這是有史以來最牛X地地一個拒絕聊天的借口。

所以史上最牛X的二郎神也傻了眼,聳了聳肩,離開這個傳言中腦子有些問題的候補彌勒,將長槍領在後方。英眉如劍卻繞著絲絲陰氣,帥氣無比地駕烏雲離開。

雲兒飄走不過數里,易天行醒了過來,從屍體下探頭出來,看著雲上地那人,這次輪到他傻眼了,跳了起來,對著烏雲喊道:「真君大人,別走!教教我成佛的事兒。」

二郎神何等樣人物,本看著對方師承份上紆尊降貴來探望一二。誰知這小子竟然一句話打發了,此時自然不會再返頭理他。自去佛光處指揮萬千鬼眾趕緊打造那座打通空間通道的高台。 

他的丹鳳眼無比美麗,裡面卻透著寒光:「爾等想出去的,就抓些緊。」

一句話出,裊裊然卻傳遍了整個冥間,無數的白骨腐屍在這同一刻裡停滯了十分之一秒,然後又開始忙碌起來,比先前還要干的起勁些。

易天行不知道修這高台何用。下意識裡卻想起了一句話:「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垮了。」

這樓估計垮不得。

他小心翼翼地對著二郎神的背影比劃了一下中指,然後背起自己的軀殼往佛光處去,一路行走,那些死靈們感覺到他的氣息,駭地遠遠避開,給他讓出一個極寬闊的通道來。

看樣子光靠一個悟字是悟不成佛了,易天行乾脆蹲到了佛光底下,瞇著眼往天上看。想看看到底有什麼玄妙。看了少許,他地心頭愈發震撼,眼前這自天穹頂處透下的佛光雖然並不如何耀眼。只是聖潔純白的一道,但內裡卻隱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毀滅味道,比阿彌陀佛的無量光寂滅之意,更加令人生懼。

如果這只是天袈裟那道佛光裡的一絲,那如果整道佛光落入冥間,會造成什麼樣的局面?

易天行背著屍體開始往天上那個透出佛光地小眼處飛去,不料卻只離地三尺,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撞了下來!

他皺眉,放出神識去探,發現佛光裡的力量仍然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抵抗的,若自己不施神通,這佛光便似乎不怎麼厲害,但若自己想有所作為,這佛光便似有感應,生生地壓了下來——到此時,易天行才真正明白,為什麼二郎神會役使億萬鬼眾在這佛光下起高台——要擊穿那處空間壁壘,一定需要大神通親自出手,但如果出手之前,在與佛光的對抗中已經損耗了太多真元,只怕危險。

……

……

冥間無日月,所以極難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在無數的陰風之中,在那記壓制著整座冥間的佛光四周,無數地白骨逡巡著,腐屍艱難移動著,搬運著土石,或許是對於逃出冥間的渴望太過深刻,眼看著運土石有些慢,極多的死靈竟然不畏懼地將自己腐敗地身軀填到了高台之上,當作了建材。

而那些施工的死靈卻看也不看這些同伴一眼,旋又在那些骨頭腐屍上壓上一塊石頭,扔上把黑土,建造高台的速度極快,那些捨身為泥的死靈漸漸被掩蓋在土石之中,只是在高台的邊緣處偶爾能看見幾枝伸出來,微微顫抖的骨枝。

易天行沉默著,冷眼看著這一切。

二郎神沉默著,冷眼看著他。

終於有一日,高台築成了,在付出了數萬架白骨灰飛煙滅,化作最低等的遊魂代價之後,那個尖尖的塔尖終於對準了天上那個眼。

那個不停了出佛光的天眼。

……

……

易天行開始背起自己的屍體往塔上走去,塔雖高大,卻有些陡峭,他頂著那記佛光的威壓,心神有些沉重,一步一行一低身,便似是對著塔尖那記佛光行禮一般。

終於,他走上了高台的頂端,第一個落入他眼簾的,便是那似乎觸手可碰的天穹——冥間本無天,但偏生此處卻有一壁障——那這道壁障的後面,自然就是人間。

那些乳白色神聖的佛光,當他站在高台頂端之後,忽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卻沒有落入他的眼簾,所以並未覺得有些刺眼與不適。

伸出手去,用自己黯淡的半透明的手指輕輕撫摩著頭頂的壁障,感覺很像一道牆,一道很薄……但堅不可摧的牆。

……

……

一九九八年,易天行用無數枝玫瑰向鄒蕾蕾求婚後,兩個人一起看了個盜版碟子,叫楚門秀,當時就看得易天行眼淚嘩嘩的。

此時自己的手指從這薄薄的牆上劃過,從指尖傳來微涼的感覺,再俯瞰身下那些拜伏在地,向著這個冥間唯一希望投來的乞求目光,他的心頭微動,終於明白了楚門當時的感覺。

應其心神所感,冥間有異象產生,陰風急劇而嘯,戾氣自地上萬億死靈身上散發出來,浩浩然攏聚而起,繞著高台,在他的身邊呼嘯著。

「這便是末法時代的開始嗎?」易天行面色平靜的想著,感受著無數死靈對自己的寄望,不禁有些鐵肩扛天的理道幻滅美感,吸了口陰氣,淡淡道:「在這個momont,我要爆了。」

……

……

沒爆成。

一股強大的,至少比此時的易天行要強上那麼一點點的力量突兀出現在高台之上,硬生生將他擠了開去,將最中間的位置佔了,如今的易天行,哪怕是阿彌陀佛也會忌憚一二,來的這位卻是好生囂張。

這位仁兄看也不看易天行一眼,眉間那個天眼猛地散發出一道黑黑寒光,對準頭頂那道壁障掃去。眼光過處,一應外相皆去,露出空間壁障本體來。

那壁障是透明的,非玉非石,更不是玻璃,比一般空間之間的壁壘要顯得結實許多,甚至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感覺。

在二郎神的天眼照耀下,壁障外垢皆去,直接露出了那邊的景象。

那邊乃是人間,是歸元寺。

……

……

是一個紅紅的屁股。

易天行恭恭敬敬地叩首下去,心裡卻想著,師傅老人家,為什麼您還沒有穿內褲的習慣?

二郎神卻是滿臉平靜,眼波微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握著手中的長槍,輕輕戮了戳頭頂的壁障,發出篤篤的聲音。

在壁障的那邊,老猴轉過頭來,那道目光隔著人間與冥間之間似乎永世也無法穿過的距離,靜靜地看著二郎神。

片刻沉默之後。

……

……

「猴子……你長胖了。」

「學二……你變黑了。」
第三十三章 如果愛(上)1/2(朱雀記)

「猴子……你長胖了。」 

「學二……你變黑了。」

五百年不見,二位的對話就這樣開始。

「收了個能幹的徒弟,還有個會心疼人的兒媳婦兒,天天滋養著,能不胖嗎?」老猴蹲在屏障之上抱怨著,偏偏滿是褐毫的面上卻顯著幾絲驕傲與自矜,斜乜著眼望著在自己下面的二郎神。

老人家知道自己如今被囚在歸元寺中的面相著實不大好看,不願在這個多年來的對頭面前落了下風,所以刻意表現出對美好家庭生活的回味。

二郎神翻了個白眼,還是用中間那記幽幽天眼翻的,所以看著極為怪異:「你說我變黑了,那是自然,生就了勞碌命啊……」

話到中途,顯聖真君歎了口氣。

偏這聲歎息裡全無自憐自艾,自悲自戚,反是浩然一歎,歎出英雄霸氣,千古風流,撫琴台上看長江,柑子州頭擊中流,鳳凰台上鳳凰游,快哉亭上說千里風,對座天門山不忘憂,醉裡挑燈看槍,人間明月冥間關,黑漠孤煙如此直,冥河遠上佛光間,男兒杯酒勇當先……

這聲歎歎歎,竟是足足歎了幾息時光!

老猴兒自然知道這歎是什麼意思,歎的是二郎神反入冥間,這些年來的沙場生涯如何瀟灑,而相襯的……自己的五百年老僧生涯卻沒有什麼太大光彩,歎的是某人沒地架打。沒的反造,沒的事兒做,只好蝸居家中,只會拿後人孝敬往臉上抹……

他本就知道二郎神這廝當年就羨慕自己可以四處打殺。毫不顧忌,反上天庭,此時知道對方拿著這五百年在說事兒,自是要將一千九百年前落的面子全掙回來,但偏生家庭生活這種事兒確實沒法兒給自己掙太多臉。

想到此處,老猴兒地臉漸漸臊紅了起來,旋又煞白了起來,把牙一咧,陰戾罵道:「就和那些不中用的傢伙打,還打了這麼多年。美的死你!」

顯聖真君聳聳肩:「比你美。」

「呵呵呵呵……」老猴兒火極反笑,「對。你最美,生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到了還得俺家徒兒幫忙,有種你就把這天給戳破了。」

二郎神一怔,臉上也露了幾絲怒意,罵道:「當年說好不准提面相,你這猢猻恁潑皮!」

老猴嘻嘻一笑。擺了擺手。

……

……

便在此時,一個模樣有些怪異的元神飄了過來,不像是人,又不像是馬,倒……有些像一條狗。

那元神畏畏縮縮地,躲避著佛光的外滲,終於飄到了高台之上,一把就抱住了二郎神的大腿,嚎哭不停:「少爺。您怎麼跑冥間來了?」

二郎神想不到這狗居然也跑到冥間來找自己,眼光淡淡一掃,冰涼的心頭竟也生出一絲暖意。但旋即發現這狗抱大腿的姿式也太過不雅,想到猴子正在上面看著自己,面色一青一紅,便有些不自在起來。

猴子哈哈大笑了起來,覺得挽回了一些臉面,譏笑道:「看來你也有家庭生活,還養了個寵物。」

二郎神不知如何是好,但看這狗抱著自己大腿哭地甚是傷心,也自然捨不得一腳踢開。

「得了,你們主僕兩個另覓個地兒去痛訴革命家史去,俺家不愛看這些。」老猴咕噥道,擺手讓二郎神離開高台。

二郎神雙眼煞氣一現,厲聲道:「事情未竟全功,你居然讓我離開。」

老猴金瞳一閃,臉上浮出一絲嘲諷的神色,半晌後說道:「你一人戰了數十年,此時渾身上下都是裂痕,只是硬撐著個殼子……旁人看不出來,遮莫以為俺家這雙眼也看不出來?」

二郎神英俊地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又看了一眼仍在自己腿上哭個不停的狗,煩悶略起,說道:「那我便去了,這後面的事兒我確實也懶怠管,反正又沒架可打,你們師徒自己看著辦吧。」他忽然又道:「只是……」

老猴少見這廝有猶疑神色,好奇趴下身來,將那毛臉湊近靜玉般的屏障:「只是什麼?」

「只是……就你徒弟這蠢樣兒,要說他是彌勒我都不信,更何況打開六道輪迴這麼凶險的事情,讓他一人承擔,能承起嗎?」

老猴大火,罵道:「俺家徒兒天資聰穎,將來是要接如來位子的大人物,你居然敢說他蠢!」

二郎神嘿嘿一笑,不再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右側,轉而微有憂色言道:「這數十年來,我在冥間廝殺,一是敬地藏王菩薩,二是看不得西方淨土壓住冥間眾鬼……但耗了這麼久的時辰,倒不是殺不過那些菩薩羅漢,只是天庭弄了那條鞭子擱在那處,讓我有些心煩。」

老猴嘲笑道:「那打神鞭有甚厲害。」

「你如今入了佛門,自然不怕那鞭,再說我這肉身可沒你結實。」二郎神冷笑道,面上憂色卻未曾稍褪,「但日前打神鞭卻忽然從冥間消失,才讓我地大軍如此順利,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老猴稍稍一陣沉默後,忽然說道:「能使打神鞭的,眼下只有你那舅舅。」他獰笑道:「你是怕玉帝老兒暗底下又有什麼勾當?」

「嘁!那昏庸之輩有甚可怕?我先去了,待你出來後再手談一把。」

此處手談自然指的不是下棋。

二郎神極瀟灑地一揮手,便領著那狗離去——片刻之後,離高台約有六千公里遠處的空間裡。一道清光閃過,一道通道被二郎神生生破開,露出後面地幽冥空間來。

就這樣,一個人牽著一條狗淡淡然從他不眠不休戰鬥了數十年的世界裡消失了。

全冥間的鬼靈白骨們紛紛俯在地上。對著那道清光消逝處叩了個頭,感謝顯聖真君為冥間眾生所造的大功德。

老猴兒哈哈大笑,眼光轉向先前二郎神曾經看地那處,卻是笑聲嘎然而止,堆上了一臉愁容,心道自己這徒弟莫不是真被小二說中了,是個地道蠢貨吧?

在二位牛人嘮磕地時候,易天行卻是聽若未聞,只是兩道目光投向了師傅大人身邊一處地方,就此眼光再未離開。像極了一個傻子。

透過那道宛如靜玉之鏡般的空間壁障,可以隱約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孩子正靜靜躺在老祖宗地身邊。疏疏的睫毛安靜溫柔地合在眼簾之上,嘴唇淡紅,一絲不動,透著股冰清至寂極的味道。

那個女子乃是他的妻。

「蕾蕾。」易天行有些傻傻地自言自語道:「你怎麼成這樣了?」

「沒事兒,只是睡著了。」老祖宗的一隻手一直放在鄒蕾蕾的手腕上,兩根指頭把著脈,一刻也沒有停過。

聽師傅如此說。易天行略安了些心,如今地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也不是什麼尋凡人物,就像自己是劫初之火般,聽聞老婆是佛祖從劫末擷來地一縷冰息。

當此六道輪迴將開之際,蕾蕾卻睡著了,此事定然有些深意,易天行微笑著,隱約有些明白了佛祖的意思。

……

……

「葉相……?」

「沒救了。」

「俺家不見得一定要出去。」老祖宗淡淡說著,聲音從易天行頭頂那道壁障處透了下來。在冥間裡穿行著,「如果你不想當這勞什子佛,如果你覺得打開這處後。會有大凶險。如果……」

「沒有如果,只有愛亞。」

易天行笑了笑,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四野如同螻蟻一般俯在冥間黑土上的死靈們,由高台外側約兩里處,往外圍去,竟是看不到邊際!這麼多的靈魂,陷入在這如同墳墓一般的冥間裡,沉淪著,沉默著,期盼著。

一股冥間獨有的寒冷,圍繞著他,不禁讓他想起了人間的藏上雪原,想起了那山,那城,那寺,和那寺裡地菩薩。當時普賢菩薩曾經說過:「大聖被貶下凡塵,困在那寺廟內,五百年不得脫。你身為他的弟子,自然要將他解脫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個人。」

易天行一直以為自己與師傅的因緣,便是落在找到佛祖之事上。直到明瞭了所有的事情,他才明白,原來自己與師傅的因果,卻是在這記佛光之中——師傅被佛光壓著,自己若要救出師傅,這佛光自然就會衝入冥間——六道輪迴,總是要自己來開的。

他笑著看了一眼那頭的師傅大人,說道:「徒兒我要成佛,要慈航普度,可不管師傅什麼事兒。」

猴子笑了起來,心道這徒兒果然都是愛師傅的,嘴上卻罵了句娘,然後便不再管這小子。

易天行聳聳肩,對著空間壁障那頭地老婆大人深情地飛了一吻,然後沒有再對師傅大人說什麼,坐回高台之上,盤了個童子蓮花座,然後將自己遊魂的身體鑽進了軀殼之中,就像穿衣服那般……先是袖子,然後是褲子,最後拉上拉鏈。

他的手掌耀出淡淡地天火光芒,手掌過處,軀殼胸腹處的豁口便很怪異地癒合了起來,就像拉鏈一樣。

易天行此時的境界早已到了大菩薩果位的上緣處,只差一步便能踏上佛境,在二郎神與師傅面前那般作態,只是尊敬老人罷了。扭扭脖子,他發現還是沒有完全融合好,只得歎了口氣,閉了雙眼,合了雙掌,口中輕聲說了句:「葉相晚安。」

佛光由頭無根而降,灑在易天行的身上,他的身體赤裸著,雙腿像雙生樹一般盤著,身上的皮膚散出類似於金屬一般的光澤,這身軀的頭髮眉毛早就在阿彌陀佛的寂滅無量光中脫落了,所以腦袋上是光溜溜的一片。在冥間億鬼的眼中,此時端坐高台的,不是旁的,就是一個和尚,一個渾身散發著白光的和尚。

就像是古時候那些坐在木頭搭成的高台上為了皇帝祈雨的和尚一般。

若那些和尚求不來雨,往往為了寺門的安危,會吩咐自己的弟子從木台下點火,讓自己的殘軀與這高台同時付作一炬。

若易天行打不開六道輪迴,他身下這座高台會不會也燃燒了自己?

人間歸元寺周圍一片安靜,往日常見的路邊攤,行人情侶們都已不見了蹤影,一片死一般的安靜。歸元寺裡,末法時代所帶來的異像仍然在蔓延著,翠薇亭下的流水已經全部變成了污濁黃水,大雄寶殿上的佛身金像早已斑駁不堪,看著無比醜陋。

這正是冥間通道越來越薄,陰風衝入冥間所帶來的後果。

忽然間,歸元寺後院的那些垂死之竹猛地一掙,枯黃的竹葉捲了起來,葉邊漸黑,嗤的一聲燃燒了起來,化作了灰燼。

湖中鐵蓮雖然結實,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高溫烤的柔弱不堪,淒慘地沉入湖水之中。

一片燥氣裡,後圓石拱門外的空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打開,斌苦正單身守在此處,感覺到空間裡傳來的氣息,微笑著側身,讓到很遠的地方。

嗖的一聲,一雙火紅的雙翅從那個幽黑的通道裡舞了出來,所挾的高溫剎那間讓整個後圓燃燒了起來。

小易朱滿臉陰鶩地落在了地上,收回了火翼,小傢伙的背上還背著個僧人。

僧人從易朱的身上下來,一雙清目看了看四周,雙手一合什,一道氣息撩過,滿院大火就此停歇。

……

……

伏魔金剛圈一陣波動,像水一樣泛著光芒,一股氣息從那處傳來。

老猴猛地站起,一身黃舊的袈裟似要飛了起來,獵獵作響。
第三十四章 如果愛(下)1/2(朱雀記)

「悟空。」

那個僧人滿臉微笑,看著在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中,正在揉眼睛的猴子。

猴子沒有哭,反是咧著嘴似笑非笑,露出了滿口小米似的碎牙齒,盯著圈外的旃檀功德佛,唇邊的褐毛在風中輕擺,滲出一絲陰寒來。

「悟空」二字,不論天上人間,足足有五百年沒有人喚出來過了。

在這一瞬間,他有些惘然,似乎自己依舊是在須彌山上那個四處吃酒、不聽法會的頑劣猴佛,而圈外這人,依然是那個溫順的有些迂腐,疼愛三個徒兒卻只會用愚蠢的方式來表達的師傅。

但畢竟不是五百年前了,所以老猴兒面上的表情很複雜,五百年後重逢的喜悅,是看見師傅大人安然無恙的欣慰,還有一絲絲的怨氣和不甘,全部集中在那張毛茸茸的臉上。

「師傅。」就像易天行愛猴子一樣,猴子始終還是愛圈外這人的,所以終究他還是拜在了地上,忍住了自己剛才那剎那似乎隨時有可能脫口而出的質問,恭恭敬敬地給旃檀功德佛行了一禮,然後站起。

站得很直,很驕傲,就像他當年用的那個鐵棍一樣。

……

……

「若你肯應承我,出去後不大開殺戒,我便放你出來。」

旃檀功德佛面上沒有表情,袖子卻在抖著。顯然,終於見著自己內心深處最疼愛的大徒兒,他也是心情激盪。

在天界佛土那場大戰之後,易天行引走了阿彌陀佛。然後他破開空間遁走。雖然在那電光火石地一瞬,易天行並未交待什麼,但當易朱被易天行踢進空間亂流的時候,這位佛爺,這位太師公可是在後天袋裡瞧的清清楚楚。

易朱雖然橫貫空間全無問題,也不可能受傷,但小傢伙對於空間的認識太過淺顯,根本不可能找到路出來,所以旃檀功德佛在無數個空間裡穿行著,尋找著這只火鳥地痕跡。直到很久以後才在一個偏僻的泡泡空間裡找到了小傢伙。

如此一來,這一老一少二人便是在空間迷宮裡耗去了不少時間。冥間的仗都打完了,易天行都已經坐在高台上準備自焚了,二位才屁顛屁顛地跑回了人間。

如此艱辛的返家之旅,旃檀功德佛第一句話,卻有些跡近要脅。老猴聽在耳中,怒上心頭,咬碎一把小米牙。吸了兩口微有穢味的濁冷陰風,陰森森說道:「你這師傅好不可惡,幫那如來關俺五百年,俺不與你計較,如今重逢不來與我敘舊關懷,卻當頭來這一句,莫非在爾心中,俺家便只是個殺神?」

旃檀功德佛心頭一軟,復又一痛。滿臉不自在道:「當年佛祖暗算囚你,我只道是怕日後須彌山上無人管你,佛祖後看無數世。知道阿彌陀佛心有大志,又怕你毀了淨土佛子性命,故而我才將這袈裟蓋在你身上,只求為你蔽褪邪氣相擾,早日成佛。」

「這佛……」老猴瞇著眼,眼睛裡面早已寒芒大作,「誰稀罕成去?」

……

……

旃檀功德佛一怔,發現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些什麼,忘記了這個正在素色的圈子中像旗桿一樣站著的猴子,當年就是這樣的驕傲,這樣的……成佛這種事情,它確實是不稀罕的吧?

想到此節,再看著大徒身上穿著地那件黃舊袈裟,想到他在這人間古寺中苦守五百年,旃檀功德佛心底最深某處隱隱一陣悸痛,張了張嘴,卻是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老猴不再等師傅說什麼了,站在素色伏魔金剛圈中,伸出了自己瘦長的手指,微擺了擺:「俺家本不指望你來救。」

旃檀功德佛嘴唇微抖,伸出手來,往後圓裡踏了一步。

只是一步,便無法再進,一股強悍地氣息充斥在後圓裡,將那素色伏魔圈的本形全逼了出來,也堵住了他前進的道路。

……

……

老猴深吸一口氣,尖嘯道:「三兒何在?」

這聲尖嘯聲音極利,在後圓的空氣裡穿梭著,宛若實質一般,化作無數利箭飛舞,將本就很破敗的寺院牆壁上的黃漆刮的四處飛濺,發著嗤嗤地聲音。

聲音落處,一道白色聖光炸開!

聖光停歇處,一個滿面皺紋的紅衣教士出現在了牆頭,正是那個六翼熾天使利果斐。他合什禮敬道:「大師兄。」

「擄了他去。」老猴微瞇著眼,臉上的褐色茸毛微微抖動著。

「是。」利果斐低首遵令。

與傳聞中不一樣,這個三兒始終是最聽大師兄的話。他輕身飄到石拱門外,輕輕握住旃檀功德佛的手腕,溫柔說道:「師傅,我們先離開吧。」

「不。」旃檀功德佛面色寧靜道:「你師兄還未答應我。」

……

……

一連串冷笑聲從那青色圈兒裡透了出來,笑聲極冷極冽:「俺家豈會再聽你要脅?」

這話說的冰涼,但老猴畢竟不是好演員,話語裡那絲焦急,任誰也能聽明白,這廝一是不願向師傅低頭,一來卻是擔心此處六道輪迴大開,會有些甚不好的結果。

「師傅,你等大師兄消氣了再來收拾他吧。」利果斐安慰道。

旃檀功德佛微笑道:「他生我氣,原就是應該的。」

利果斐微微一笑,拖著師傅就走,雖然師傅如今已經是旃檀功德佛了。耐何卻是個不識打架不能打架的非暴力佛,所以被兩個徒兒折騰著,卻是毫無辦法,可憐兮兮地駕上雲朵。看著便要遠離歸元寺。

旃檀功德佛一手被利果斐拖著,一手卻在不停地捏著手印,面色一陣黯然,禁不住歎了口氣。歎息一畢,一長串淡雅地經文,卻從他的唇裡不停地吐了出來。

一道純潔的聖光閃過,利果斐與旃檀功德佛就從歸元寺中消失。只留下那些經文,還在後圓裡飄蕩著。

咿咿呀呀地,令人好不心煩——正是定心真言!

……

……

老猴微低著頭,看著手上那個烏金鐲子漸漸變大。自己地手臂漸漸覺得輕鬆了起來,毛茸茸的臉上終於還是止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

易天行。老猴,旃檀功德佛……看看,先是徒兒愛師傅,現在就是師傅疼徒兒了。

「你爹在冥間。」

「我媽怎麼樣?」

「沒事兒。」

「為什麼不送她走。」

「她可走不得。」

「我不知道冥間怎麼走。」

「送你一根毛。」

……

……

一根褐色的猴毛嗤的一聲,像尖刺般戳穿了青色伏魔圈,飄到了緊緊皺著眉,嘟著嘴。十分不高興的易朱身前。

小傢伙有充分的不高興的理由,父親在死亡前的一刻,將他踢走,與太師公在空間裡飄流了許久,一直很擔心自己的父親。待回到人間之後,卻感覺到葉相正在極遠處的宇宙中,要死了。

小易朱喊過葉相師叔,喊過葉相禿驢,但喊地最多的。其實還是師傅,而且在墨水湖畔小書店裡,真正教導他地。也是葉相。

此時葉相卻要死了,或者說,已經死了。

但此時父親被打入冥間,母親沉睡不醒,師公正要破陣……小傢伙知道還沒有到傷心落淚的時刻,陰沉著一張臉,看著在自己身前扭著身姿的那根毛,狠狠攥進了手掌心裡,冷聲罵道:「再扭我就燒了你!」

那猴毛有些煩燥,卻是動彈不得。經過血樹之焚後,易朱的境界早已無上高明,就算老猴的毛,也能感覺到小傢伙如今的真正實力,聽著這句威脅,馬上乖乖的不動,伏在易朱地手指間。

易朱從圓圓的屁股後面抽出那把誅仙寶劍來,像扔破銅爛鐵一般隨手扔出。

誅仙劍化作一道流光,須臾間穿越層層殿宇,好在歸元寺裡除了斌苦之外,並無其餘閒人,所以並未傷到人命。

那劍光落處,恰巧刺在大雄寶殿如來佛祖金漆脫落後,顯得十分恐怖的圓圓臉龐上,生生地插了進去。

……

……

「我走了。」易朱捏著那根毛,雙翼一展,滿天火元亂流,於空氣中嘶嘶燒出個黑糊糊的通道來,往裡面飛去。

老猴瞇著眼看著小傢伙離開,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手腕處,看著那個烏金鐲子越來越松,默然念道:「袈裟是佛祖命菩薩傳給師傅,看來師傅也沒法收了那袈裟。」

「鐺!」

烏金鐲子落在青石板地上,落在那些早已傾塌的茅舍雜物之間,發出極清脆的一聲。

少了鐲子的禁制,老猴的氣息終於全部展現了出來,他身周那個圓圓地伏魔金剛圈急劇懲大!淡青色也化作了濃青,似那春日裡的萬丈堤柳重在一處。

青色圈兒急速懲大,就像一個被人不停吹氣的青色汽球一般。

叭地一聲輕響,伏魔金剛圈再也敵不過老猴的神通氣息,片片碎裂,化作無數殘景光芒,落在地上。

一股沖天的氣勢便從那處拔地而起,直衝九霄之上,吹開滿天烏雲,露出那輪日來!

日光落下,照著一個渾身罩在極大古舊袈裟裡,頭髮亂糟糟地胡亂生長著,看著潦草無比的老僧——這是被困了五百年的老僧,老猴,老祖宗!

……

……

那面天袈裟也早已飄了起來,強大的威勢壓向場間,道道雷電劈下,不偏不倚地劈在老祖宗身上!

老祖宗抬起頭來,雙瞳裡妖異金芒大作,卻是內蘊無比戰意,任自己的身軀迎向那些粗如兒臂的電芒,任憑那些空間裡出現的幽幽裂縫吞噬著後圓裡的一切事物。

天袈裟幻出諸般外苦,諸般外魔,如乾燥沙漠,如九天焚日,如極北寒雪,又有五味加其舌,五色加其目,五音加其耳,卻撼不得老祖宗禪定一絲。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為一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此乃坐禪三昧經,此乃行者文,而他就是那個孫行者。

若要破陣,便需要熬過此苦,然後便會遇著天袈裟裡隱藏的最厲害的神通——佛祖法身留下的萬丈佛光!

老祖宗像一座大山般站在鄒蕾蕾的身前,護住了她,右手在空中一招,薄薄的嘴唇裡迸出來兩個字。

「棍來。」

在冥間,易天行正坐於高台之上,結蓮花童子印,雙指相糾,閉目無語,面上似笑非笑,肉身與菩提心漸漸相融,再無內外之分,體心之辯,本屬他生命本源的火息,開始蓬勃地生出,然後通過那具號為大迦葉的肉身向著四處散發出去。

高溫至極的天火苗脫離他的肉身,便熊熊而上,不停燒蝕著頭頂那片靜玉壁,燒蝕著冥間與人間的通道。

高台裡夾著許多黑泥白骨,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蒙了許多灰塵的燭台,而易天行就像那枝燭上的芯,身上燃燒著。

焚我殘軀,熊熊天火。

靜玉壁變軟了,卻絲毫沒有焚化的跡像。

忽然間,易天行尾指上的那枚金戒無由破空而去!

……

……

歸元寺裡一聲厲嘯。

一根黑糊糊的鐵棒忽然間出現在老祖宗的手中,勁息餘波震的湖水大翻,鐵蓮寸斷。

天袈裟裡,萬丈佛光降下,威勢天下無雙。

迎著佛光,老祖宗面上的褐毛都被染作了金色。他看著佛光,不由想起那個聽說已經嗝屁了的大嬸,臉上堆起微笑,柔聲說道:「吃俺一棍吧。」
末章 彼岸(上)1/4(朱雀記)
恐怖的力量波動陡然間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一道黃龍奔騰而上,挾著凶氣扛著黑鐵棒狠狠地擊打在柔軟的天袈裟上。與十年前秋天裡那次衝撞不一樣的是,此次的袈裟要顯得柔弱了些,而那根鐵棒卻是如同抹了千年以來的詛咒與煞血,挾著渾然天成的凶戾氣息,勢不可擋。

但那袈裟清渺飄於高空,招搖而廣,露出佛衣缽本體,與之相較,猴兒扛著那棍往天直飛,視覺上卻像是個小蛾子——那鐵棒便像根牙籤。

只是那棒中卻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牙籤戳在袈裟上,發出一聲驚天的巨響,強大的似乎要將這天震塌,地震斜的聲音,就從高天之上炸開,把省城上空數十平方公里內的鉛雲盡數炸成了虛無,露出那面如同瓷片般的湛湛素天。

強烈的音波往著天際邊處襲去,嘶嘶亂響,擾得中國腹部的大氣層裡一陣大亂,若有神佛從天俯瞰,一定能發現在地球的表面,突然間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空洞。

這道衝擊波餘勢未消,在高天之上四面散去,不知要到何處才會停歇。

音波剛剛傳遠,老猴一身睥睨天地的大神通,才真正的顯了出來——棒尖蘊藏著的無上神通,在音波消失之後,才現出了真正的厲害處!

嘩地一聲大響,那片如同瓷片般的藍天竟被棒尖與袈裟的衝撞炸出的能量生生撕開一片。露出了後面地那片幽靜太空來!

……

……

狂亂的能量風暴,在省城上空亂竄著,余浪波及地面,震碎了歸元寺周圍所有的建築。就連略遠處的墨水湖也受此力量牽引,湖水陡然而高,陡然而落,震起湖底黑泥,混在清水之中,成了真正的墨水湖。

建築盡成碎礫,而歸元寺除了後圓之外,更是整座寺廟全被震成了粉末,然後被能量融成了或金或青的琉理狀事物,很奇妙的是後圓本身卻沒有受什麼影響。安然如素。

斌苦此時也已經死了,瞎了的雙眼上搭著有氣無力的兩撇銀眉。他大半個身體被融在那些光彩陸離的琉璃之中,面色卻是無比安樂,似乎為自己能夠「親眼」見到這傳說中末法時代地景象而感到一絲欣喜。

幸虧此次破陣做的準備充分,省城這片地生靈已經盡數遣走,所以死傷並不慘重,但場景依然無比淒慘。

在高空之上那聲巨響傳至省城外的山谷中時,留守在那處的六處監聽人員啊的一聲叫。捂著鮮血直流的耳朵癱到了地上。

秦琪兒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神中現出迷離驚怖的神色,不由得抬頭望天。

天上是一個洞,一個幽幽的黑洞。

此時尚是白晝,明明有太陽,但那個黑色地通道就是不懼太陽的照拂,顯出幽冥般的面目來,露出後方極遠處穩定而靜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麗。卻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這是鐵棒與袈裟相撞後產生的結果,強烈的能量波動,擠走了那處的大氣。曲折了光線!

……

……

好在那個黑色的幽冥通道一般的洞口馬上消失了,倏忽而現,倏忽而沒,並未牽引九天星辰墜落凡塵,也未將人間生靈震至天外。

在遠處觀望地秦琪兒又吐了口血,卻來不及發出任何一句命令,便被一道清光帶走。她先是一驚,待發現來人是自己的親姐之後,才放鬆心神,昏了過去。

六處雖然躲的極遠,小山谷護衛結界極強,但還是低估了歸元寺上空地能量等級。

天空之上一片雲彩也沒有,太陽就像個大瓦數的燈泡,冷漠的照著人間,照著那面袈裟。

袈裟不動,身畔卻疾風如龍,在高空之上咆哮著,裡面隱著的那道佛光狠狠地擊打在那個渾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間突了起來,向著日頭那面,看著就像是一把似開未開的傘一樣。

傘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著的那根鐵棒。

兩方強大的力量對峙著,遙遙傳來辟辟啪啪的聲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塊,離地面越來遠……但那道佛光卻是越來越盛,猴子一雙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黃舊衣衫卻早已汗透,不停顫抖著,顯然在承受著無比的痛楚,也不知這位仁兄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面袈裟破去。

袈裟繃的越來越緊了,看似一張大傘,此時傘也要收了。

……

……

「好徒兒。」

老猴微微一笑,金瞳裡白眼一翻,吐了幾口字出來,臉上的茸毛全數散開,似一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地面上猛的一聲巨響,整座歸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內裡不見光明,宛若一處幽深恐怖的天坑!

嘩啦一聲,後圓小湖裡的湖水盡數向這坑中流淌而去,不過剎那,便流的無影無蹤。

無聲無息間,無數道黑色的冥氣陰風從那處陷坑裡湧了出來,沿著坑壁,附著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這些都是從冥間湧出來的陰氣穢風,較人間氣息更濁更重,所以只是貼著地面向外面溢去,不過數時,便已經佔據了整座歸元寺殘垣。

若往這陷坑裡望去,才發現原來這坑只是陷了些許,並不是太深。但在這坑的正中央,卻有一絲極細小地孔隙,隱隱有著最火熱的火息透了出來。

那道縫隙極為微小,比針尖只怕還要細些。但與火息一透湧過來的,卻是大量的冥間氣息。

看來那針孔,便是人間與冥間地通道。

看來易天行終於成功地將這通道融開了一道小口,雖然細微,卻是通了。

……

……

冥氣陰風噴薄而出,迅疾佔據了歸元寺的範圍,只見黑塵過處,一應生物再無生息,那些強悍的鐵蓮此時失了水力,碎成一片片的癱軟在湖床之上。被黑塵一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寶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與天袈裟的衝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殘壁間留著些微微閃金光的物事,逢著冥間陰風漸近,這些金光碎片卻是無來由地生出一股宏偉的佛息,阻住了陰風的前行,但畢竟這些陰風乃是冥間五百年的積怨,又豈是這些佛祖偶像殘末所能阻擋,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礫。

陰風黑塵再起。眼看著便要出歸元寺了。

便此時,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裡地佛光終於感應到了地面上的異像,似乎知道冥間地群鬼便是要通過這個針眼往人間來,猛然間變粗了許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間穿透了老猴的身體,不知為何,反而他的面色卻輕鬆了許多,說出了頭前那三個字來。

佛光壓至地坑冥眼之處,嗤嗤一陣如同灼燒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道輕煙升起,頓時間將那幽幽陰氣灼的一乾二淨,露出個乾乾淨淨的場子來。然而這乾淨倒是乾淨了,卻不如大菩薩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絕殺肅然,如日如天,吹走一應陰域,顯出死一般的……乾淨。

說來也是奇怪,如此宏偉地佛光落下,卻仍是無法將那沉睡中的鄒蕾蕾喚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擔心他最疼愛的徒兒媳婦安危,想來老祖宗心裡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氣息在鄒蕾蕾身邊出現,凝成一柄扇兒,卻沒有人握著,就這般憑空扇著,那扇兒嫩綠之中夾著些象牙色,看著漂亮至極。

就這樣一柄扇兒輕扇,卻將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間衝出的陰風,全數扇偏移開來,沒有一絲落到蕾蕾身上。

卻說那佛光受到冥間五百年戾氣所引,稍稍有些渙散,分了些去真壓冥眼陰風,卻給了那猴兒天大一個機會!

天袈裟上的冰蠶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種到了易朱的額上,法力已有減弱,而他這五百年歸元寺囚居生涯卻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簡單,晨鐘暮鼓,讀書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間一應邪念,一顆頑劣渾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礙,不再是那個空有佛號的名譽鬥戰佛——卻又是因為惡那大嬸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地果位,卻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一聲厲嘯,其音尖處漸甚,趨不可聞,卻是震地天袈裟微微抖了起來。

……

……

嘶的一聲輕響。

也許是一秒,也許是一世,也許是五百年的時間,那根黑糊糊的鐵棍終於撕破了袈裟,頂碎了佛光,破開了蒼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兒便要日後世世代代穿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軀來。

空中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開始只是咯咯兩聲,像小女子般羞澀,緊接著,那笑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連貫了起來。

那笑聲沒了往日裡的囂張,沒了戾橫,沒有霸氣,只是歡愉,無上的歡愉,哈哈笑聲如同春雷一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響起……

那個看似單薄的鐵骨身子,如飛鳥衝出天網,如同一道灰龍般,投入到那片永無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藍的天幕上劃出一道痕跡,那痕跡乃他本身神通噴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一時不得湮滅。在空中胡亂畫著,以奇快的速度飛翔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渲洩那絲怎也掩飾不住地得意。快意!

轟的一聲,痕跡末端一陣能量爆炸,迅疾將那黑影震成一道流光,破開厚厚的大氣層,衝向了遙遠而廣闊的太空裡。

……

……

「俺去也!」

俺去也。

大聖去也。

守護或者說壓制那人已經五百年,化作歸元寺也近四百年地天袈裟,第一次失去了那人的氣息,在這一方庭院的範圍之中,再也追尋不到那熟悉的蠻橫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緩緩地向下方飄落。

然後落入塵間。卻再覓不得歸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無數殘垣斷壁,又被冥間積蓄了無窮戾氣的陰風薰染一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掃了一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這般頹然無著的在歸元寺遺址上空數百米處飄浮著,看著倒有些孤苦無依。

然而佛光與袈裟卻不同,佛光本隱在袈裟之中。卻非一體之物。此時佛光陡然間發現面前少了一個無比強橫的力量,又感應到冥眼處的陰風還在掙扎著嚮往人間來,卻是猛然間脫離了袈裟,無根無源地大放光芒,一道宏偉光柱向著冥眼處壓去。

沒有了老猴,也就沒有人能夠硬抗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著道路,無比莊嚴地沿著那個細若針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

……

冥間極偏僻某處。一位僧人正盤坐於地,眉頭苦皺,無比痛苦。正是阿彌陀佛。此時他身旁已沒有了觀音菩薩與地藏王菩薩,卻不知是被他傷了還是被他逼退了。

阿彌陀佛看著遙遠處那記愈來愈濃地佛光,看著那佛光的顏色越來越濃,漸趨乳白,眉毛處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撫平自己額上顯現明顯地痛苦:「為救一人,卻滅萬生……

話有不盡之意,似有詢問之意,但這莽莽黑原之上,除卻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問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這希望本是絕望……」

……

……

一記佛光卻從那玉壁上的細眼裡滲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禿禿的頭頂,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障礙,便無聲無息地侵入了這身大迦葉肉身,直直擊打在他神識裡將將凝結起來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無喜無火,連眼也未睜一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數脫落,但面容看上去卻並不古怪,反而露出一絲莊嚴莫名之感。

佛光從他的頭頂裡灌了進去,那感覺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賢菩薩用第一法身為他灌頂一般,只是今日感覺較諸當日卻似乎多了幾分凶險——佛光從他的頭頂貫入,沿脖頸而下,只是蘊集在了他的胸腹處,沒有炸開——便是將他地菩提心溫柔無比地包裹了起來。

想當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時,體內光片化作萬道螢光,將最初的火輪道蓮煉成了回歸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這粒菩提心後來逐漸成長,不知經過諸般諸巧妙遭化,才直至進入大菩薩果位,與他的神識深然一體。

然而體心之分已無,卻仍未能相融。

……

……

佛光不斷地在他胸腹間積累著,沒有一絲漏了出去。不知為何,易天行也感覺到了其間的凶險,但仍不睜眼,連那眉尾也懶怠抖一下,反是唇角現出一絲笑意來。

看來師傅已經脫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將這佛光化作六道輪迴的能量。

易天行並不著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個千兒八百年的,更何況是成佛。他原本擔心的只是這冥間地億萬鬼眾,在自己打開通道之後,會不會一湧而出,在人間肆虐,造成生靈塗炭的恐怖景象,從而坐實大勢至菩薩與阿彌陀佛最擔心地末法時代提前到來。

而他此時神識淡淡探出。只見冥間眾生皆俯於黑土之上,並未擅動,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但在此時,他回望己身。卻不由薄唇微啟,噫了一聲。

……

……

宏烈地佛光不停地灌注著,易天行痛苦著,平靜著,接受著,雖然這道光起初只是如來萬千光芒之中一束,但如來無所不能,雖萬中之一,亦是無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著那記佛光的沖涮。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堅毅心性。此乃無上之途。然而此時卻抑不住一聲輕呼,全是因為佛光從他的頭頂灌入之後,又開始從他地身體裡往外冒去,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

他的口鼻處滲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體,看著很古怪,這些液體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這些純白卻有些發膩的液體。是佛光與他體內的菩提心融匯後產生的奇異物事,遇見即化,化作無數道流光,須臾間向著冥間的那些生靈撲去。

片刻之後。

一聲鬼哭響起,萬聲鬼哭響起!

哭泣之聲迴盪在冥間空曠的黑土之上,地面高台下方如螻蟻般地鬼屍們紛紛仰起頭來,無比驚恐的看著那些乳白色地流光,顫抖著,似乎十分畏懼。

易天行悶哼一聲。也察覺到了怪異,發現這道佛光經過自己的身體過渡之後,再溢出來時。除了宏壯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是無量光的寂滅之意,寂滅是除去鮮活的生息,而這些奇怪的佛光卻不是,只是很單純地轉化著一切。

轉化成什麼呢?

易天行猛地睜開了雙眼,眼中清光渺然,看著高台之下不知因何緣故四處逃竄的億萬鬼眾,終於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處流溢出來地乳白色液體所化之光的本質。

——這光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化為虛無。

……

……

不需要有多麼高的境界,才能看徹透這佛祖滅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質,因為正在冥間發生的這一切,正在告訴眾生,這記落入冥間的佛光,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來,為何而來。

乳白色的液體從易天行的鼻孔口鼻處溢處後,迅疾迎陰風而化成本源之光,無數道無色光芒,像人間極地地美麗光彩般,落入了高台之下四處逃竄的群鬼之中。

光芒無形無質,而那些骨架腐厚遊魂又如何躲避的開?被一絲絲地佛光纏繞著,佛光一觸,便只聞陣陣嗤響,白骨從中無由而斷,腐屍無由而化,遊魂無由而唳,就在這些流光溢彩間,消失無蹤。

真正的消失無蹤,連最低等的魂識也沒有留下,連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跡,也被這些佛光之絲統統抹去。

而這佛光,來自易天行身上。

由歸元寺處降落的佛光愈來愈盛了,易天行盤膝坐在高台之上,蓮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靜,眼神裡卻顯出無限苦楚,無數道光芒從他的身上綻放出來,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間。

那些光照耀著白骨之上,將白骨照的更白,然後銷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腐屍之上,將爛肉映成鮮紅,然後焚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遊魂之上,將魂體顯出本形,然後抹滅成一片虛無。

一片虛無。

只要佛光至處,億萬生靈,盡成一片虛無,在這幽閉了五百年的冥間裡,再也沒有任何印記。

是最徹底的消亡,最徹底的死亡。

……

……

佛光過處,無數死靈身上精光一冒,旋即消失。

冥間五百年戰爭,死靈們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動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薰染,各自默然撤離,奈何對於生的企盼,對於消亡的本能恐懼,卻讓那些落在後處,被佛光銷亡的死靈們慘嚎了起來,哭了起來。

鬼哭之聲響遍冥間,流於黑山四周。漸離高台之地,其聲淒愴不忍弈聞,咿咿呀呀,嗚嗚咽咽。間或有慘叫之聲響起,本是冥間,此時卻真正變作了修羅場。

「為什麼收不住?」那些將一切塗沫成虛無的佛光來自於易天行地身上,他渾身顫抖著,一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處,隱隱然跨出了大菩薩果位,卻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從自己頭頂灌入,然後從自己的七竅流出,消亡著冥間的一切。看著離高台越來越遠的鬼眾,依然比不上佛光散開地速度。不知有多少靈魂就此萬世泯滅,再無重生可能。易天行心頭一慟,雙眼裡悲哀之色大作:「為什麼?」

「我觀世間六塵變壞,唯以空寂修於滅盡,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猶如彈指。」

那人的聲音在易天行的腦海裡響了起來,易天行對這聲音很熟悉,當初在黑石壇中便曾經聽到過,當時也看到過冥間的景象。卻想不到,如今自己打開人間冥間的通道,卻似乎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毀了。

無數的乳白液體從他的七竅之中流了出來,卻是化的更快,馬上變作了流光絡絡,就像是無數條光蛇在他的腦袋上飛舞,看著有些怪異。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張開嘴說了一句話,腦袋上面地光芒頓時散開,露出真實的面容而來。

而隨著一個「了,字出口。頭頂地佛光驟然變狙,擊入他的頭頂,一股前所未見。天地不能抗的威勢降臨冥間。易天行身下由無數鬼靈用血肉骨架黑土築成的結實高台,就在這佛光之下,轟的一聲,四處散開,剎那間化成虛無!

……

……

易天行低下頭去,承受著無比的痛楚和悲哀,感覺著身周的佛光正在不停抹殺著冥間億萬生靈地生存,神識深處終於將這橫亙五百年的事情看了個通通透透,一絲悵悔,一絲不甘湧入腦中。

身周鬼哭之聲愈發淒厲。

歸元寺的佛光不是用來鎮住冥間,也不是用來鎮住石猴,也不是用來助彌勒歸位。

它只有一個用途,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只有那一個用途——毀掉一切的生靈。

這佛光,便是捏碎果核的那兩根手指。

佛祖等了五百年,前看過去,後望未來,無一事不在他的算中,既然斷了六道輪迴,又怎會留下這道佛光,這處冥眼來等著後人重新開啟。

他只是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來讓人間的舊人們統統死去,化作幽魂,入冥間而不得出。

然後將石猴鎮在冥眼之上,用那天地間渾然而生的強橫銅軀硬擋住佛光。

然後他安排了一個接班人,那個被稱作彌勒地人,那個今生叫易天行的人。易天行拜了老猴為師,終有一日便會救老猴出來。老猴一出歸元寺,天下間便無人能硬抗佛光,佛光衝入冥間,開始抹去一應生靈的痕跡。

然後……再也沒有然後了。

如果佛祖五百年前化去自身,堵了三界通道,封了六道輪迴,卻留下這記佛光來,這佛光就像是毒氣,冥間就像那個澡室,而歸元寺裡地老祖宗就像是毒氣通往澡室的閥門。

而自己,就是擰動那只閥門的手!

冥間裡佛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向著高台遺址的四面八方侵去,一路梵歌妙漫,一路生死契闊,一路佛光莊嚴,一路鬼哭嚶嚶。

易天行懸浮在高空之上,渾身籠罩在佛光之中,幽幽看著那些化作虛無的生靈,心中一片死寂,知道佛祖既然等了五百年,自然是要等人間的人全死光了,才畢其功於一光之下,而自己也在有意無意間,成了佛祖的幫兇——自己本意求度冥間眾生,不料卻害了冥間眾生。

好在佛祖漏算了一點,就是觀世音菩薩當初與易天行得出的結論那樣,人間依然鮮活地存在著。

但……難道就眼看著這冥間數十億生靈就此消失?

聽得鬼哭聲聲,陰風淒淒。有些木然的易天行伸出一指,輕輕點在一絡佛光之上,指上現出一朵青蓮,幽然問道:「這些都是信你地弟子。都是些平凡生靈,為何如此?」

幾絡佛光脫離本體,飄浮到他的眼前,化作一行古怪的字符,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然後在這字符地後方,那些正在向著黑山四周逃離的腐屍白骨卻在不停地被佛祖留下來的本命光芒湮沒。

「有生皆苦。」

易天行對於這些梵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小塘旁邊見過,山谷之上見過,黑石之中感受過。今日再見,卻平空多出了無數痛苦來。

他沒有再次發問。因為他已經明白了佛祖為什麼要布下這個局,為什麼一定要將這冥間的眾生盡數滅亡——因為在佛祖眼中,既然有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那他又怎會只求己身之解脫,而不度蒼生?

佛祖乃大乘之主,覺我之外,更要覺他。

這一點。當初在普陀山時,易天行便與觀音菩薩達成了共識,只是當時萬萬猜不到,佛祖的手段並不是五百年前封閉輪迴,而是五百年後打開輪迴的那一刻!

佛祖歷無數劫,終於在這最後一劫中悟出了真正寂滅的方法,所以將這法門隱在最後這道本命佛光之中,設下無數機緣,只為五百年後落入冥間。一舉度蒼生。

只是這慈航普度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識深處不由出現了那個在黑石壇中曾經看見過地畫面:王宮之中,一個剛生下來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於榻上行七步,口出一偈:「無數劫來,這是我地最後受生。我於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勝。此生利益天人,普願救度眾生。」

普度眾生,便是滅這眾生,是耶非耶,敦能斷定?

……

……

「我錯了。」易天行雙目靜然,看著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你死了五百年,我師徒二人,依然落在你算計之中。然君欲普度眾生,我亦欲普度眾生,所向無二,法途有歧,我要阻你。」

「破。」一個字從他的唇裡吐了出來,迅疾化作無數道火龍,在冥間的空中追尋著佛祖的遺光,試圖阻止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一應生的印記。

有生皆苦四字頹然散去,然而冥間已然大亂,佛光四處散去,鬼哭之聲大作,縱使他身上天火熾紅,卻只能將那佛光蒸騰漸輕,無法阻止從自己七竅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問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將身心兒幻作一個他,雙眼柔柔看著正在消亡地生靈們,想阻止自己體內似乎無窮無盡的佛光灑向冥間——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這身大迦葉肉身卻是容不下來,若他此時肯默然看著眼前一切發生,自然安穩,被佛光洗去一應人間冥間應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這般,他記起許多年前在歸元寺裡的一個場景來。(詳見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歸元寺裡數羅漢,觀羅漢像上衣袂線條流動,於方便心境有所了悟於心。卻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有的童子捂著羅漢的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有的遮住羅漢地眼睛,這便是歸元寺裡的「六戲彌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一心向道。

道為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
末章 彼岸(中)1/3(朱雀記)
他頭頂地光,體內的光,眼口鼻耳處漏出的光,便是大乘佛光,度眾生之光,滅眾生之光。 

……

……

「人徒知偽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偽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毫不猶豫,便對於佛祖的是非做出了自己地判定,不論其行是偽是或是真是。在他眼中,皆是真非——說完這句關尹子轉述自老子的道家真言。

一聲戾嘯,一隻巨鵬破空而至,雙翼一振。,飛至易天行身下,冥間溫度頓高。

易天行緩緩落入那一大片純純天火構成的羽茸之中,沐於佛光之下,神色莊嚴莫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這天上無天,只有那個玉盤似的壁障,這地上盡黑地,綿綿黑土無盡頭。荒野片片,上面萬億腐屍白骨遊魂正在淒愴躲避愈來愈盛地佛光。

但他依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玉壁頓時高飛而去,地上億鬼不再逃離,顫抖著回望此處。

……

……

又一聲厲嘯從化為本初火鳳之態的易朱口中嘯出,熊熊的天火再度燃起,無比鮮紅,頓時將頭頂那道佛光比了下去,卻是無法燒融。小傢伙曾是如來的座駕。千世也未曾心甘情願,如今與易天行一道燃燒著,卻是無比興奮。

易天行微笑著,看著小傢伙又變作了一隻鳥,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省城大學校圓裡那火熱的生活,只是今天這鳥卻太凶了些。

他閉目,赤裸的身軀上火苗大作,父子二人源自劫初的那蓬天火燒了起來,卻不離他的大迦葉肉身。只是會奇妙的拱了起來,化作了六個紅色的火團。

火團漸漸凝成一定形狀,小小巧巧地約有半米高。漸漸顯出真身來,卻是個紅做的六個娃兒,那些娃兒頭上梳了三個□兒,身上火帶為衣,面容透亮,唇角含笑,嘻嘻笑著。

易天行微笑看著身周地火童子,淡淡的佛經之聲並未斷絕。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

禪法要解中行者法門化作清光,護於他的身周,隨著他唇中口鼻咽喉數字出,六個嬉戲著的火童子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然後爬到了他的肉身之上,有的童子去捂他地眼睛,有的童子去捂他的鼻子,有的童子去掩他的嘴,更有頑劣的小傢伙爬到了他的身體下面,又有一童子伸手扳開另一童子的火嫩手,伸進他的嘴裡,看上去無比怪異。

………是名初無色。」然後他輕輕閉上雙眼,說道:「閉。」

閉字出,六火童子渾身熾熱燃燒,閉住了他地眼、耳、鼻、舌、身、意——這便是六戲彌勒真義。

佛光自歸元寺天降,入其頭頂,卻再也不能其竅而出!

易天行的肉身開始像一隻皮囊般容納著如大海般無窮無盡的佛光,卻強用六童子閉住了一應外洩之門,片刻之後,肉身便再也禁不住——縱使是大迦葉不腐之軀,又豈能以有盡容無盡?他地身軀漸漸地懲大起來,漸漸發亮起來,變作了一個極肥胖的和尚,但縱是如此,他依然閉目盤膝而坐,只是渾身顫抖,面容扭曲,不想而知,正在承受何等程度的痛苦。

他的腹漸漸隆起,像個南瓜,胸部也漸漸突出,肚臍眼擴張著,赤裸著,佛光在他的身體內衝突著,像個燈籠般,看著無比滑稽荒唐可笑。

然而冥間眾生無人發笑,知道這位彌勒正在以己身的修為強行容納著佛祖最後的這道光。

他的身體上已經出現了裂紋,大迦葉不腐之身的復原能力,似乎也不起作用,只是憑藉著易朱的幫助,用生命最初的那火,那生命的火堵截著如來遺下這死亡的光,卻不知能堵久。

……

……

冥間眾生皆哀,偏他笑了。

「在這個MOMENT我要爆了。」

易天行想到先前在高台之上志得意滿時的那句話,不由苦笑,痛極而笑,笑得樂不可支,咧著嘴,嘴裡卻有個頑童的手臂塞著。像極了人間那尊笑口常開的佛爺,正坐在一隻熊熊燃燒的火鳥之上。

冥間極遠處,阿彌陀佛現出光佛本像,煌煌然坐於黑土之上。眼瞧著極遠處正在發生的大變故,面容之中一絲悲慼一絲解脫:「一應皆在佛祖算中,今日始知重開六道輪迴是何意義。」

「若你不知那佛光入冥後會有此後果,為何你一直苦阻此事?」一個聲音在他地身邊響了起來。卻見不到人。

阿彌陀佛道:「只是直覺罷了。」

那聲音又道:「先前你還無比焦急,此時佛光入冥,眼看著冥間眾生不保,為何反而你定下心來?」

阿彌陀佛道:「急有何用,你將我留在此處……再說,彌勒即便接位,希望他能化解佛祖留下的這場苦厄吧。」話末仍是止不住歎息了一聲。

但這話裡,卻無意間揭露出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這阿彌陀佛一直靜坐於此,身旁並無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原來竟是被人困在了此處!

不知是何許人物。竟能有如此神通。

「別取笑老頭子我,您乃無量光無量壽之佛,我又如何困得住你。」

阿彌陀佛微笑,目光漸漸垂下,落在自己如光流一般的衣裳裙沿。

「老君,若你不想留住我,為何要將腳踩在我地裙上?」

……

……

光佛無比巨大。坐於冥間偏遠之地,光佛之裙在那裙邊緣處,有一個小黑點。

若放大無數倍看去,便能看出那黑點是一雙腳,一雙穿著草鞋的腳,正踩在那裡。

腳的主人是一個長著長鬍子的糟老頭兒,這老頭兒手裡拄著只拐,身上是件破爛衣裳,也不知多少年沒有洗過了。與身旁這尊足有數萬里高的無量光巨佛比較起來。老頭兒的身段甚至比螻蟻還要弱小一些,但偏生就是這腳踩在裙上,阿彌陀佛便移不動分毫。

因為他是太上老君。

阿彌陀佛於天地間擷無量光。與天地同享無量壽,數百年來彈精竭慮,要與這天地間的所謂正氣敵對。 

但那太上老君卻是將己身化於天地之中。

誰能擺脫天地的束縛?

或許佛祖能,但他已經不在了。

……

……

太上老君輕輕摸了摸自己頜下的鬍子,偏頭看著身旁這尊大佛,誰知手指輕捻卻是揪落莖須數根,在心底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將身旁這位佛土之主困住太久,溫言開解道:「你我皆非塵世中人,何須理這塵世之事?」

阿彌陀佛冷冷道:「你去弄你的無為,我還要憐這冥間眾生。」

「若不是你施出這些狠辣手段來,那童子只怕還在人間享他地清福,怎會打開六道輪迴?」太上老君歎道:「我道家講究清靜無為,我躲這塵世也有數百年,若你當初聽我一勸,如今之事,斷不會如此凶險。」

「已便如此,便當解決才是。」阿彌陀佛道:「你困我在此,那佛光衝入童子身中,即便他此時已有彌勒之像,奈何卻無如來之能,若我不去,誰能擋住?」

「你去便能擋住?」太上老君微笑道:「即便擋住又如何?難道還要將這冥間大墳封上無數億萬年?若真如此,倒不如讓如來這光下冥,毀它個乾乾淨淨,落片黑莽莽大地為佳。」

「你意在何為?」

「罷罷罷,我不與你講道家清靜,與你講佛門因果,如今你已成佛,本應跳出因果之外,何須再理?」老君悠悠道:「更何況你我不動則己,一動天地不安,看如來五百年前心念一動,便導致今日紛亂之事,你我若再動,不知數百數千年後,又會惹來何等回應。」

阿彌陀佛默然,似有所動。

……

……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將腳從身邊的光芒圓潤衣角上挪開,手中枴杖微頓時,身形已飄至半空之中,阿彌陀佛光毫面容之側。他微瞇著眼,看著冥間遠處地景象,緩緩說道:「今世彌勒有此大勇,實在意外。」旋即卻有一絲不屑之意湧上他的面容:「我向來敬重如來,因其智慧。不料他最後法行卻應了最初我悟的那句話。」

「以智治國,國之賊也;以智治心,心之賊也。」

……

……
阿彌陀佛並無絲毫反應,半晌後忽然問道:「老君你此時在何處?」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地身旁。但他偏偏要問對方身在何處。

「我在守在上面那個丫頭。」太上老君飄浮在阿彌陀佛的光身之外,如一蜉蝣逍遙自在。

阿彌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煉那火,老君教習那冰,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著,搖了搖頭:「那玉女與我向無瓜葛,我與如來想法也不一樣,既然清靜無為,劫末寂滅,那何須多行其事?我守著那丫頭。便只是看著那丫頭。若無數億年之後,劫末到來。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後,仍是那個看字,只須看著便罷了。」

阿彌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頜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細細翹起,指著那遙遠的雙佛相撞處。淡淡道:「彌勒快撐不住了。」

易天行確實快撐不住了,大迦葉的肉身永世不腐,卻止不住佛祖遺光毀滅之意,天火橫於身,憑心念化作六童子賊戲彌勒,摀住他地七竅,將佛光全數堵在他的身體之中。

不過剎那之後,佛光便在他的身體內蘊積到了某個臨界點。

被撐成胖彌勒模樣的易天行,仍然是裂著嘴笑著。眼神裡卻現出一股悲哀來。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縱使散體歸於寂滅,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總有一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撐散了身體,那些萬丈死光遁入冥間,這冥間生受了五百年苦業的冤魂,卻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可能。

化作火鳥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奮勇飛行著,始終在佛光威壓之下,保持著空間中地高度,將冥眼處地佛光堵著。火鳥的額頭上生出一片素色,正是鳳凰形態。

鳥喙之中,咕咕叫了兩聲,像小雞一樣咕咕叫著,卻挾著無窮地怨戾之意。

因為它知道這記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納不下,自己也容納不下,許多年前它就曾經試過,結果慘被剖腹而出。

……

……

易天行閉了雙眼,雙手結了無數道訣加在自己身上,此時再用佛印製如來佛光,那是極愚蠢的行為。

內心深處被劫初之火焚燒著,無比痛苦,卻又無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識內緩慢而堅定地擴張,那種威勢根本無法控制,不多時便要佔據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噥了一句什麼,伸手去撓了撓鳥兒子正在冒火的毛腦袋,又摳了摳自己胸上如婦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地對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地,到這種最終時刻,總是有蠻多回憶在人的腦袋裡翻起落下,像書頁一般嘩嘩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雖說都彌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撐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時,也不禁開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場裡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煙葉,那些讓女孩子們聽著就作嘔的肥油渣,那些污,那些垢,那條江,那個縣城,敵視,漠視,無視。

那座寺廟,那後圓裡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鐵蓮,那些讓女孩子們聽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骯,那些髒,那條河,那個省城,打鬥,廝鬥,惡鬥。

還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嶺,那個書店。

他地生存其實是輕鬆的,卻又是無趣的。轉而卻想到人世間地那些人來,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賢菩薩傷成那模樣了,饑不能進食,渴不能飲水,一應生趣全無,還死挺著;梅嶺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厚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卻被葉相一中指頭給戮死了;至於那些非洲上餓死的,煤窯裡活埋地。雪樹林裡被斫了腦袋的,一生下來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樣子,活著確實還是蠻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當然也是有同情心地彌勒。只不過…… 

……

……

「啪!」的一聲,他打了個響指,一團天火燒起,焚化一應幻覺,咕噥道:「老子不過是要混口飯吃,你三番五次給我灌輸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聽膩了。」

如來與彌勒關於有生皆苦還是有生皆喜的衝撞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還是悲,這時候又不是洞房,房裡又沒有大馬猴。滾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擋著你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計五百年。現在再當你的幫兇。

只是,快撐不住了,肚子好帳,像吃了酒之後又吃人工牛黃甲哨唑的感覺。

要爆了,冥間要毀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與音音姐怎麼還不來?

……

……

冥間的空中。肥胖的易彌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於火鳥之上,吞噬著頭頂落下的佛光,並未張嘴,一偈無由響起,徹落在這廣曠的冥間,落在冥間眾生地心頭,似乎想安撫這些受苦的生靈臨死前顫怯地心。

「如一縷光。

睜是醒,

閉亦是醒,

後一刻。

如夢醒。」

他的傷春悲秋臨死之偈剛剛說完,冥間從三個方位傳來一聲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驚歎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塗的。第一聲驚歎之噫,來自於遠方袖手觀看滅世事的阿彌陀佛與太上老君。第三聲糊塗之噫,自然是來自於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學。

第二聲欣喜之噫,卻是從那些白骨腐屍群深處傳出,不知是何許人。

易天行此時已經睡了過去,棄聖絕智,蔽了所有地外洩神識,將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數用來抵抗,消化體內的佛祖滅世之光。

……

……

一隻黑鐵棍破空而至,倏然間貫穿易天行頭頂那方晶壁,呼啦啦扯著一大片白黃相加,貴氣十足的袈裟,從那個只有針眼大小的冥眼處穿了過來!

「錚!」的一聲巨響,黑棍刺入冥間黑土之中,棍尾微動,霸氣無雙。

那面袈裟,緩緩覆在易天行的身上,於佛光陰風之中,衣尾飄浮,壯美無二。

……

……

頭頂落下的佛光驟然間停了!

就像是誰又重新放了個塞子,在人間與冥間的通道之中。

連初生彌勒像地易天行在這佛光下都搖搖欲墜,連阿彌陀佛都不敢輕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經擋了五百年的石猴,還能是誰?

……

……

歸元寺廢墟之中,淺坑底部,一個穿著黃舊袈裟地猴兒正坐在那裡,他沐浴著佛光,哼著小曲。

沒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後,老猴好不容易脫陣而去——此時卻又回來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渾身上下顫抖著,難受著,一身濕汗滲出褐毛,打濕袈裟。

他為什麼要回來?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著白眼,看著罩在自己身上的萬丈佛光,尖聲說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這兒,你這無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一拍身邊土地,整座歸元寺廢墟的殘礫都被震了起來,騰於空中,厲殺一片。

滿天殺氣中,老猴戾橫說道:「如來!好教你知曉,俺家先前破陣而去,只是要讓這世上眾人曉得,你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一口氣,滿院荒礫如龍般繞著身體游動起來。

「俺是認死不認輸的傢伙。」老猴地聲音陰滲無比,「你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陣一次給你看看。」

原來如此。

破陣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來最記掛的一椿事情。

但覓那自由只是緣由一絲,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陣。破一次陣,便足以證明如來沒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會回來……

……

……

「如來!」老猴對著萬丈佛光尖聲卻輕聲著,「你困俺五百年,便是為了今日……但你……卻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裡夾雜著陰寒地笑聲從那紅紅的嘴裡吐了出來:「你以為俺家破陣之後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讓你如意!俺家便又回來了,縱使今後不再出去那又如何?你這破光要照億萬年,俺便抗你億萬年,偏不讓你舒心隨意,狗屁!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在脫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陰自由後。便又自投羅網,寧將今後無數量劫盡數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來,偏就不讓你如來如意!

你要佛光度眾生,滅眾生,俺就不讓你度滅,俺就一世坐在這冥眼之上,抗你一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兒坐著的身姿也是那般驕傲。

「善哉善哉,勝佛慈悲,終於成佛。」阿彌陀佛閉目感應著人間歸元寺發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賭氣罷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為然,微笑裡卻夾雜著苦澀,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日之事,斷不會就因為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歸元寺,自困於佛光之下了結——且看那易天行還在與身體內的佛光爭鬥,終有一日是要醒來。他醒來後斷不會讓自己的師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吧。

除非那一家子就這樣與佛光耗著。

……

……
末章 彼岸(下)【全文終】1/4(朱雀記)
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了眼睛,身下的鳥兒子又咕咕叫了一聲。

他馬上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識一動,將身周的六個火童子收了回去,體腹內地佛光蒸騰如霞。他抬頭,看著晶壁外側那個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 

人間,冥間。

無根無由地佛光在人間貫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間燃燒。

老猴閉著雙眼坐在光與火的中間,左手下意識輕輕握住了一個人的手腕,那細柔的手腕。

鄒蕾蕾的手腕。

沒有人會忘記鄒蕾蕾,但也沒有人會記起鄒蕾蕾,在目前這樣一個紛繁複雜的境地中。

她仍然沉睡著,安寧著,身體淡淡散發著清靜地吸引力。

便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吸力從她的身上迸發了出來!

……

……

易朱一聲暴嘯,易天行雙眼中金芒劇閃,父子二人本自劫初來的那蓬火源,感應到了人間那縷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間最遙遠,卻又是最親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龍,直衝而上,扭曲著,變形著,像是舞者的裙擺,又像是春日的柳枝,挾著生命跳躍的氣息,愉悅無比地衝破人間冥間地距離,衝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之中!

而那記佛光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猛然變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一道宏流,一道毀滅地宏流從老猴的身上衝到他掌中細柔的手腕上,然後衝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中。

……

……

毀滅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盡數貫入到了那位依然沉睡,不知身外事,安寧一片的平凡女子體內。卻如泥牛如海,沒有一絲氣息泛出,不論是生命之火,還是毀滅之光,終究歸於寂滅之體。

火還在燃燒,光還在沖涮,一在冥間。一在人間,卻異常奇妙地以石猴為導體,不停灌入寂滅之中。

不論是光還是火,都變作了純粹的能量。扭曲成了雙面沙漏一般,形成很凶險,但是很穩定地平衡。

就像是一座橋,貫穿了劫初劫末,貫穿了這個世界的本體。

險之又險,小書店一家四口齊出手,終於成功地化解了冥間的大危機,但同時也將這祖孫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兩方,無法動彈。

冥間的高空之中,在陰風火息環繞之中。消失了許久地地藏王菩薩,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向他行了一禮。

易天行此時肥胖不堪的身軀終於消減了些,眼簾似抬未抬,微笑說道:「菩薩不要說自己剛好路過。」

地藏王菩薩微笑應道:「我們每個人都在路過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頜首,柔聲道:「看來我一家四口人,就要與這如來的光芒耗上一生一世了。」他說的很淡然,似乎很隨意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悲哀的現實。

但他還是遊魂之時,地藏王菩薩便在一旁暗中看著。自然知道彌勒性情,當另有話講。

「如來之光已經穩住,如何將這能量轉成六道輪迴之力?」

地藏王菩薩合什敬道:「如來捨法身,關閉六道輪迴,今逢劫初劫後兩磋磨,只需另有一佛再捨法身,便能重啟六道輪迴。」

「再捨法身?」易天行看了一眼頭頂那光彩陸離的一幕,欣賞著萬丈佛光與跳躍火息在蕾蕾身周體內形成的微妙青衡,歎了口氣:「那自然需要個佛爺了。」

佛祖捨了法身才關了六道輪迴。那是真正的死亡,無輪迴,無重生。無涅磐煩惱,一應皆無,歸於虛無。

若此時還需要一佛捨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歸於虛無。

……

……

易天行歎了口氣,忽然微笑說道:「菩薩,念偏滅定業真言為我聽。」

地藏王菩薩受教禮敬:「唵,缽囉末鄰陀寧,娑婆訶。」

一字一句,輕輕響在冥間地眾生中,眾生知道此時要有一位大德捨身再開輪迴,喜悲相加,跪於地面,不敢言語。

易天行身下的那紅鳥輕輕咕咕,似乎有些悲傷。他卻聳聳肩,身上地天火也隨之跳動,似乎十分歡喜,苦著臉說道:「想不到俺也有當黃繼光的勇氣啊。」

地藏王菩薩微笑頌出三皈依:「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易天行喃喃隨之念道:「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

……

冥間遠處,阿彌陀佛已收去光佛寶像,化作一面貌尋常僧人,閉目以大神通觀察著那處的動靜,發現佛光入冥之厄終於暫時消除,緊接著卻聽到了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太上老君說道:「老君,我要去發無上心了,你慢慢看風景。」

阿彌陀佛發願要去捨身重續六道輪迴,歸於虛無之前,終於講了句頑笑話。

……

……

人間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著,自己那徒兒還有如花美眷,就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個正牌佛爺了,褐髮猴送白髮人的感覺不咋嘀,難不成要俺捨身去?可那果酒還沒喝夠,書還沒看完。

……

……

人間冥間三尊佛,此時不約而同地準備赴死去。

便在此時,地藏王菩薩卻笑了起來,回首望了一眼阿彌陀佛所在之處,抬頭望了一眼老猴所蹲之地,復平視,清湛雙眼望著易天行,一字一句說道:「爾等即便要發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發?」

易天行一愣。

地藏王菩薩又笑道:「那個解脫的法子,只有我知道。畢竟我在冥間看這佛光也看了數百年,他滅度眾生。我啟度眾生。」

易天行這才發現地藏王菩薩的笑容有一絲詭異,有一絲調皮,就像是一個搶到了糖果地小孩子。

……

……

「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地藏王菩薩黝黑地臉上微笑浮起,道道經文無由響起,環繞在他的四周,他雙手合什,飄浮於冥間正中的天空中。

「卡嚓!」一聲巨響,如霹靂般響在空中。

一道電光擊中了地藏王菩薩地寶像,菩薩身著褚身袈裟,頭戴瓏空之冠了,斗持錫仗。於彩雲之上,迎這道電光。寶像清光煥然,十分美麗。 

遠處隱隱傳來某只靈獸的嚎叫。

眾人隱隱明白了些什麼。

空中忽然又幻出無數地藏王菩薩寶像,游於冥間四周,如風如霧,迅疾攏回,歸於一身。

清光中,菩薩合什無語。寶像莊嚴。

忽然,冥間落下雨來。

這雨不是從天而來,卻是自忉利天而來,其中蘊著無量香華,溢滿陰間無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瓔現於四周廣闊土地,遠處隱隱可見遠古諸佛向此方禮敬,更有藥師佛攜月光日光二尊大菩薩現於空中,均面帶虔誠。向地藏王菩薩行禮。

「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願大力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薩。」

「南無安忍精進地藏王菩薩。」

「南無十輪撥苦本尊地藏王菩薩。」

眾佛眾菩薩默然稍許,天花紛紛墜下,禮敬曰:「南無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

……

……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東西堵住了。尤其是聽到最後的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稱號之後,這才真正明白了一些東西。他與地藏王菩薩連話也未曾說過幾句,在冥間相見之後,便是以遊魂之態學習菩薩手抄的彌勒下生經,其時菩薩曾道:世間本無大迦葉。

確實沒有大迦葉,自己這肉身便是大迦葉一屬,那下生經中大迦葉成佛,又是暗指什麼?

地藏王菩薩作彌勒下生經,指大迦葉輔佐彌勒度世,最後成為光明佛。原來,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難怪世間常言,此菩薩在釋迦牟尼佛滅度以後,彌勒佛未生以前,擔負救度眾生地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薩來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彌勒,我去了。」

「為什麼?」

「因為這是冥間,

無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一片莊穆,雙掌合什。

……

……

雨下地越來越大,沖涮著冥間那些肅然枯槁地一切,清心香意瀰漫心間,大千毫光現於頭頂。

地藏王菩薩已經消失在了這個空間裡。

而易天行的頭頂冥眼卻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如同渾沌般緩緩運轉地黑玉盤,其間力量之仁厚實在是前所未見。

漸漸天火弱了下來,人間從冥眼處貫入的佛光也被盡數納入那塊玉盤之中,毀滅與生命在玉盤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感。

一道微弱的光芒從黑玉盤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薩,不,或者應該說是光明金剛佛解體後留下的心願,就像一顆星星般,看著這冥間的眾生。

易天行微微偏頭,面色木然,在人間地時候,讚歎於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願,敬佩有加。來到冥間後,數月相處,卻是無知無識的遊魂,心道自己與這位可親可敬的菩薩應該沒有太多感情,但不知為何,此時他的心中依然是悲傷一片。

冥間之苦已去,人間亦歸太平,但他卻一絲喜意也無。

……

……

遠處,太上老君驚歎道:「原來地藏王菩薩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顯現出他的境界來。」

那境界只是顯現了一瞬,便歸於虛無。

阿彌陀佛正盤膝坐於地,不停頌經,聽著這話。抬頭淡淡道:「無數劫前,他便已圓滿為佛,只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罷了……若不是今日這般,只怕他依然願意守在冥間,超度無數劫來地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一片肅然,讚歎道:「化己身為輪迴,以佛身之虛無,換得地獄之希望,此等大願。殊可讚歎。」

阿彌陀佛淡然道:「末法時代,無數佛起。今日一日間,人間冥間現出三尊真佛來。」

「你還以為這是末法時代嗎?」

阿彌陀佛微微一笑,隨著老君往更遠的地方離開,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蕭索無趣。

……

……

在人間,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手搭著涼蓬。發現如來那廝留下的光全部沒了,這才滿意地咂巴咂巴嘴,扭頭一看,卻發現身後紅屁股下開出一朵白蓮花來。

蓮花之上,有靈魂滲出,面色無喜無悲,無知無識,逕往人間各處投胎,其中有一孩兒面卻是帶著一絲笑容。

那柄一直在鄒蕾蕾身邊輕輕扇著地青扇子也落到了廢礫之下。沉睡中地女孩子面色一片紅潤,左手尾指微微動了一下。

地球之外極遙遠的太空之中,那兩尊相依相偎。被凍成冰雕一般地血菩薩,驟然間失去了與塵世的聯繫,在萬分之一秒內動了起來,卻來不及像過去無數世裡那般互相廝殺——葉相微微翹起唇角,給了勢至菩薩最後一個微笑,勢至菩薩卻依然是淡淡的——然後便在另一個萬分之一秒後,二尊大菩薩,像粉末一般地散開,變成了一大蓬夾著血色的冰粉,混在了一處,再也分不開來。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夾著血絲的指骨,不知為何憑空不見。

冥間,眾佛眾菩薩正靜立祥雲之中,看著高空之上,乘在火鳥之上的佛,等候著彌勒歸位。

易天行手指輕輕拈動著,不知道是在玩著什麼,輕聲說道:「經中寫著牙齒,怎麼變成指頭了?」

滿天梵唱起,滿天鮮花落,滿天絲竹,滿天天女,敬畏候於外。

……

……東方淨土藥師佛在兩位脅侍大菩薩的拱衛下,來到高溫熾烈地火鳥之旁,合什禮敬道:「請彌勒佛歸位須彌山。」

易天行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玩著手中那東西,若有所思。

一陣尷尬的沉默。

他睜開雙眼,眼神凌厲如電火般在藥師佛面上掃過,藥師佛面色不動。

「你來作佛祖?」易天行開口問道。 

藥師佛面上卻無震驚,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你不肯做,將來總是我做,那到時候是我管你還是你管我?」

藥師佛也笑了,退後祥雲之中。

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正要隨佛退去,易天行卻將日光菩薩喚了回來,開口又是那句話:「讓你做佛祖,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與藥師佛不一樣,面色一凜道:「彌勒荒唐。」

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那讓你做地藏王菩薩,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微驚,合什道:「為何是我?」

「因為我在冥間地時候很想看日出。」易天行偏著腦袋,「那時候我還只是個遊魂,想來這冥間的生靈們,不論是惡是善,總是喜歡看看太陽的。」

日光菩薩看了一眼冥間頭頂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龐:「南無彌勒,我今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

「別!」

易天行吼道,打斷了日光菩薩最堅毅的願念:「別再來這套傷神玩意兒了,哪天你不想做了,我去撈人來做,別做的委委屈屈的。」

……

……

一片死一般地寂靜,日光菩薩領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輪迴自然之理。

便只有無數祥雲飄浮於易天行地身旁,他早已擺手讓這些和尚們把那些天女散花什麼的都收了起來。

佛界諸能恭聆彌勒訓話。

「咳咳。」他咳了兩聲,做為開場白,「我隨便說幾句。」又摸了摸身上這件佛祖衣缽的袈裟。才發現袈裟上破了兩個洞,露出自己不雅地胸部來,不由輕聲異道:「誰使過抓奶龍爪手?」

旋即才明白,這上面一個洞乃是與勢至菩薩寶瓶同歸於盡的冰雪衲,另一個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戳破的。想通了此節,他才又重新開始說話。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死過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麼滋味。所以我要說的是,我和如來不一樣,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地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掃過諸天祥雲,雲中諸能皆能感覺到這目光裡蘊含著的一絲威勢。

「我下面說地,或許你們不愛聽,也無所謂。」他淡淡說道:「佛祖是我們地老師,老師錯了,咱們就別跟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雖然像放屁,但畢竟不是太臭。佛說輪迴是苦,我且由他,佛說有生皆苦,我就不樂意聽,我現在聽著這四個字就煩。」

「輪迴其實也沒什麼好苦的。」他露出滿口白牙,「想我在冥間大黑山上發呆,其實發呆也是件幸福地事情亞。」

藥師佛聽著這話不妥,大為震驚。按今世佛祖彌勒如此說法,若輪迴不為苦,那誰還去修佛去?其間隱著的意思。豈不是要將佛家的根基都毀了去?

誰知易天行此時卻把兩眼一閉,說了句就職宣言到此為止,便靠在鳥兒子身上沉沉睡去。

他確實累了,身累心累。

……

……

諸佛離散,留下侍者菩薩候於側。

易天行抱著兒子在空中睡覺,閉著的雙眼卻有些微濕,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來的指骨,輕聲說道:「有生皆苦個屁,活著就是好的。」

他雙指一用力,就像他師傅當年捏碎果核一般,將這牢不可摧、法力驚人的佛指舍利盡數碾成粉末。

幾年後。

高陽縣城忽然來了一大批建築隊,將原屬古家地一大片莊圓全數剷平,鋪的平青整整的,在上面種了許多草,又修了間並無隔斷,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這幢大房子鄰江,每到暮時,便能看見萬道流光如金龍輕晃。這一日,沿著江邊置了個小桌,桌上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但卻沒有人來吃。

在火鍋的前方,靠著江邊的草坪處,正有幾個人站在那裡看江水。依照高低順序排列著,最左手邊是易天行,然後是師傅大人,然後是已經快要超過老猴的小易朱,最邊上是那個一直沉睡不醒的蕾蕾媽。

易天行地餘光看了一眼師傅,這才發現師傅他老人家原來身材並不如何高大。

……

……

除了睡著的那個,剛才還站著的三個男人極有默契地同時蹲了下來,嘴裡一人拿了一根草叼著玩。

「媽什麼時候才能醒?」

「過幾天吧。」

「歸元寺修好沒有?」

「莫殺正在處理。」

「其實俺這輩子,最佩服地就是如來。」老猴悠悠說道:「在歸元寺裡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來後,如何面對自己這個最大的敵人,料不到如此厲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給玩死了。」

老猴忽然說道:「你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來。」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說道:「知道了。」

……

……

片刻後,他出現在梵蒂崗前的廣場上,遠處的鴿子不知道為什麼,都飛了過來,繞著他的身體,似乎十分喜歡他身上地氣味。正在石板廣場上行走的教士們卻紛紛離開。

易天行找到那個屋子。推門走了進去,然後看見利果斐又在吃海鮮燒烤,不由苦笑道:「師叔,師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你會來。剛才就走了,好像跑老二那裡去種樹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頭,想不到膽小的師公居然還怕師傅揍他,聳聳肩,問道:「師叔,你是準備回須彌山還是和我們一起去住?」

利果斐搖搖頭,歎了聲故土難離,然後似乎想起件事情來,說道:「你答應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給你回個話。」

「不用了。」易天行地目光穿過層層房屋石牆。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無意間說了句:「尼采。1882,快樂的知識。」

「上帝死了?」二師叔嘴裡的海蟹螯子卡嚓一聲斷開。

一年後教皇死,白煙升起。

……

說完這句話後,易天行就離開了歐洲,自然也不知道在東歐某個山林裡發生的一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稱的弗拉德,此時正看著面前那個寶貝兒少年,已經快要發瘋。血族本來是通過初擁來繁衍後代。生育的純種血族,幾百年也難得見到一個。而在幾年前,一位族長大人,終於成功地誕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一降生就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也顯示了極大的怪異。

弗拉德就順理成章,成為這血族孩子的老師,但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教會這孩子任何血族地本領——因為對方拒絕學。

就如此時。

小血族為難地伸出身後金光閃閃的肉翼,對著面前葡萄酒杯裡地鮮血。滿臉不忍:「善哉善哉,這如何使得?」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負著雙手,看著雪原上的那串黑點,面色溫柔。

在冰雪之上,扎西喇嘛正領著自己的三個徒弟虔誠的行走著。此時風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眾人的臉上,但卻止不住這些虔誠人的步子,因為他們要趕去藏邊某處傳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經上過五台山地黑臉小喇嘛,此時年紀已經大了,露出沉穩的神色,面上堅毅無比。

身後卻是兩個可愛的小喇嘛,是幾年前扎西喇嘛在湖畔揀到的。小喇嘛年紀大小,奶氣未褪,腿腳自然不快,跟在師傅和大師兄身後十分辛苦,但卻沒有喚苦,拖著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後面的小喇嘛長的格外漂亮,拉著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卻被發現了,便嘻嘻一笑,從懷裡取出個物事遞了過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接過那東西,看了兩眼。

「師兄,這是師傅從北邊學的法子。」

原來是兩個凍柿子。

沒有一絲表情地小喇嘛接過凍柿子後,和漂亮的小喇嘛一起抱著啃了起來,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只等扎西喇嘛在前面招喚,這才趕去。漂亮小喇嘛討好地遞了個給大師兄,大師兄卻是面色不斜視。

漂亮小喇嘛和面無表情的小喇嘛互視一眼,然後專心啃著手掌中地凍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

……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捂著唇笑了起來,笑的吭哧吭哧的,淚流滿面,低聲道:「塾傻東西,這凍柿子哪是這麼吃的。」

風雪依然,人卻已故。

回到高陽縣,在爺爺的墳前添了一朵白花,再回到江邊時,他並不意外地發現師傅不見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一個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著親情,陪了自己這麼久已屬難得。喊自己去接師公,只怕便是借此分離,免得師徒二人學那些娘們玩楊柳岸曉風殘月。

「蕾蕾醒來,看不見師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著說道。

小易朱聳聳肩:「又不是看不見了。」

「那倒是。」

「聽說天上真武敗了。」

「知道了。」

「聽說玉帝要打掃門庭了。」

「不關我事。」易天行淡漠說道。

「二郎神的事兒好像有點兒麻煩,所以師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來:「總算能出點兒事讓他老人家活動活動筋骨。」

一陣沉默後。

「爹……」

「噫?今天怎麼不喊易天行?」

「爹啊……兒也有……活動筋骨的想法。」小傢伙怯生生說道。

易天行看了他兩眼,自嘲地搖搖頭:「去吧。」

一道紅光閃過,直奔天上隱月,江邊再無別人,只有易天行與鄒蕾蕾,還有身後那幢大房子。

……

……

某一日鄒蕾蕾在他的懷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見了那張熟悉憊賴的臉,十分欣喜地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來了?」

易天行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白牙:「不是我回來了,是你回來了。」

接下來才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鄒蕾蕾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睡了幾年,而在自己沉睡的時候,發生了這麼多事,而葉相……一時間,女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之後才開口說話:「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卻只是做了一個夢。」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夢。」他摟著她,認真說道:「也許俗了些,但是不假。」

許久之後。

天上一道青色劍光閃過,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終於上天,出於禮貌,微笑著向那道流光揮了揮手。

看著面前不停東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顧過往的這些年,又想到老猴轉述的他與葉相最後那次對話,再看著這件事情的結局,不免生出些疑惑來:「如果葉相不是因為我,只怕還是會老老實實地被勢至菩薩殺死,而不會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難道真的什麼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一眼自己懷中女子的滿頭青絲,不由微笑浮上面龐,心想也許真是對的,這女子便是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場夢,等著這些事情發生好了。不論是佛祖,觀音菩薩,還是自己,或許都是那種自擾之的庸人。

他指著長江的對岸,說道:「如何能到達彼岸?」

「難道要靠無上的智慧和堅忍?」

鄒蕾蕾輕聲說道:「或許我們就坐在這裡看,看上幾億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

……

老猴走後三個月,天雷,印尼海嘯,死傷無數。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沒有住進修繕一新的歸元寺,而是在湖畔小書店後面又蓋了間大屋,等著師傅和鳥兒子回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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