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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茫點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茫點 作者:倪匡(已完成)


   
「茫點」以人腦活動為主題,故事情節十分複雜,寫得也較其他的故事,長了一大半
,這次修訂,發覺並無可供大段刪節之處,只是零碎的刪掉了一些可有可無的句子,
令得文字更簡潔,故事的發展更利落。  

整個故事,在又重讀了一遍之後,掩卷感嘆:人,實在很笨,是智力甚低的一種生物
,甚至連是真是幻,這樣簡單的事,都難以作出判斷,人腦活動所產生的思想,作為
一種高級生物,實在相當可憐。  

或許,真或幻,並不是那麼重要。人生許多煩惱,正是為了要弄清楚真、幻而產生的
。  

誰知道呢?正如故事想表現的那樣──人類的腦部,太容易受外來信號的干擾了!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七、二、八

前言

    「茫點」在開始之後,有幾個楔子。小說有楔子,由來已久。要是沒有那位官拜太
尉的洪信先生在龍虎山、上清官揭開了那塊石板的楔子,一部水滸傳也不知從何說起才
好。但有好幾個楔子,似乎不多見,是不是可以列入首創,待考。

    接下來的幾個楔子,看來好像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實際上,卻大有關係。而且,在
以後,楔子中出現的人物,還會再出現。

楔子一

    台北是一個美麗的都市。文藝氣息濃厚。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很多畫廊、藝廊。

    畫廊,或藝廊,陳列著成名的或未曾成名的藝術家作品,不定期的展覽或經常的陳
列,供人欣賞、選購。

    藝廊有的占地相當廣,有的規模比較小,我那天去的那一家,中等規模。

    對於畫、雕塑,我並不內行,可是也很喜歡。我也不必冒充風雅而會專門到藝廊去
,老實說,我那天到那家藝廊去,是給雨趕進去的。

    早春,突如其來地下上一陣驟雨,淋得街上的行人狼狽不堪。開始下雨,還想冒雨
趕到目的地去,可是雨點越來越大,恰好在這時候,看到有一道樓梯,以一個相當大的
弧度通向下,下面,就是一家藝廊。我根本沒有考慮,就急匆匆向下走去。到了下面,
用手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就有人道:「請簽名!」

    這才知道,有一個畫展,正在舉行。抬頭看了一下,寬大的藝廊中,相當冷清,我
一眼就接觸到了展出的畫。畫家多數用一種近乎震顫的線條來作畫,風格十分特別,就
打算稍為看一下,至少等雨小一點再說。

    所以,我接過了筆來,簽了一個名,看展出的畫,我並不是每一幅都仔細欣賞,所
以很快地,就來到了另一端的出口處,那個出口,通向另一個陳列室,我看到很多陶藝
品,我想快步走過去看看。

    就在這時候,我感到後面有人在跟著我走,我向前走,後面的腳步跟隨著,腳步聲
是女性穿著高跟鞋發出來的,我停了一停,跟隨者的腳步聲也停止。

    我想:或許是另一個參觀者,不是在跟我,於是我繼續向前走,又走出了三四步,
可以肯定,有人在跟著我!

    我感到奇怪,為甚麼會有人跟我?沒有人知道我在台北,我到台北來,也沒有任何
古怪目的。

    我再次站定,假裝在看著我面前的一幅畫,但是事實上,那是一幅甚麼樣的畫,我
根本未曾注意。我不想被跟隨者知道已經發現了被跟隨,所以我站定了之後,頭略向下
低,用一個十分技巧的角度,想看看是甚麼人在跟著我。

    我看到一雙白色高跟鞋,式樣新穎,上面沾了一點泥水,由於外面在下雨。然後,
我看到了一雙線條極其動人、膚色極白的小腿,在腿彎之下,是一條黑色緞子束腳褲的
褲腳。這種束腳褲,正是流行款式。

    就在這時,在我的身後,響起了一個略帶沙啞,可是聽起來十分優美動聽的聲音:
「衛先生,你終於注意到這幅畫了!」

    我呆了一呆,在不到半秒鐘之內,我就知道,那個女人,自然是在門口看到了我簽
名,這並不算甚麼。值得奇怪的是,為甚麼她特別重視在我面前的那幅畫?

    我站在那幅畫的前面,絕不是因為我注意到了那幅畫,想仔細欣賞。純是偶然:發
現有人跟我,突然站定,恰在畫前!

    在這時候,我聽得那女人這樣說,自然而然,向我面前的那幅畫望了一眼。這一看
之下,我不禁有點臉紅,因為我站得離那幅畫十分近,那並不是欣賞一幅畫的適當距離


    那幅畫,畫的是一個人首,可是在應該是眼睛、眉毛的部分,也就是說在鼻子的兩
邊,卻被兩片成銳角的扇形物體所占據。

    那兩片扇形的,作青藍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片被撕成兩半的銀杏樹葉。那個人
首的頭部線條,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僵直。

    由於我站得相當近,所以我同時,也看到了畫旁的標簽,題著「茫點」兩個字。自
然就是那幅畫的標題。

    我不覺得這幅「茫點」和其它的畫比較,有甚麼特別特出。

    身後磁性的聲音又響起:「這幅畫的題名是『茫點』。」

    我「嗯」了一聲,我仍然沒有轉過頭去,有一部分是為了表示矜持,也有一部分是
為了我對繪畫外行,對方可能是藝術家,如果和我討論起這幅畫來,那我就沒有甚麼好
說。

    那動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畫家想表達甚麼?眼睛部分不見了,被遮了起來,奇
怪畫家為甚麼不用『盲點』這個標題,而用『茫點』?」

    我隨便道:「那得去問畫家,我想,畫家可能在這裏!」

    我強烈在暗示對方不必再和我討論這幅畫了!

    可是,那位女士顯然不想就此離去,她又道:「日本有一位大小說家,曾用『盲點
』這兩個字,寫過一篇非常精采的小說。」

    我表示冷淡,語調冷冷的:「是,那是一篇非常精采的推理小說!」

    磁性的聲音笑了起來,笑聲十分悅耳,絕不誇張,但是卻又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衛先生,我看過你寫的很多小說。照你自己的說法是:你記述了經歷的許多古怪故事。
就這幅畫的標題聯想開去,衛斯理是不是又可以有奇怪的經歷,化成故事?」

    我心中感到十分好笑:「聽起來,這有點像點唱節目!」

    我的身後,靜了一會,我以為我們之間的談話已經結束,身後又一下低嘆聲:「我
以為衛先生對這幅畫至少可以有一點聯想……」

    我道:「任何事都可以產生聯想,但產生聯想是一回事,所產生的聯想,是不是能
構成一篇小說,又是另外一回事……」

    悅耳的聲音道:「是的,我從來也沒有寫過小說,不知道這些事,可是,我覺得『
茫點』可以聯想的,比『盲點』更多!」

    我立時道:「對,『盲點』,只不過是眼睛所看不到的一點或幾點,但是『茫點』
,卻和人的思想發生聯繫,比『盲點』的範圍大。人類的思想,茫然不知所措的點,或
者,太多了。」

    那聲音道:「是的,畫家想要表達的,可能就是這樣的意思,衛先生,我真希望你
能用文字來表達一下。」

    我無可奈何,只好道:「我會考慮。」

    在我講了這句話之後,我感到她轉身,又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我忍不住好奇,轉過頭去,那位女士已經走到入口處,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身
形高而苗條,長髮蓬鬆地披著,她的雙手白皙,或許是由於她一身衣服,全是黑色的緣
故。

    由於我沒有看到她的正面,所以也無從估計她的正確年齡,我想,大約是二十到三
十歲之間。

    我並沒有進一步打量她的機會,她就已經走了出去,我又站了一會,心中忽然想到
,我至少可以像她一樣,在簽名簿上,去看看她的名字。

    這純粹是出於一種好奇心,我來到了入口處,向簽名簿上看去,極其失望,在我的
名字之旁,沒有新簽上去的名字,卻有著一個相當大的問號。

    我離開了那家藝廊,雨也小了,我一直走著,一面倒很希望在街上再遇上她,一面
我在想著,從「茫點」聯想開去,可以想到些甚麼呢?剛才我說那和人的思想有關,她
表示同意。為甚麼她會對這兩個字有興趣?她和我的交談,完全是偶然的,還是早有計
畫的?

    我對這些問題,都無法有答案。接下來在台北的短暫逗留,沒有再遇到這位女士。

    可是,那一段對話,卻一直在我腦際縈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領悟到「茫點」的
意思,那是在經歷了一連串怪異事情之後。當時,我完全未曾想到這一點,可能正是由
於思想上的茫點之故。

楔子二

    以下記述的,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對話。

    不必去追究對話的雙方是甚麼人,在甚麼地方,於甚麼時間。只注意這段對話的內
容。

    這真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對話。

    「世上真有職業殺手嗎?還是那只存在於小說或電影中?」

    「當然有!」

    「真有?哈,你想,職業殺手遇到的最大困難是甚麼?哈哈!」

    「你不斷地笑,難道這種困難很可笑?」

    「是很可笑,哈,你看,我又忍不住笑。我所說的困難,只怕每一個職業殺手都有
。你想,職業殺手,顧名思義,是接受金錢殺人的一種職業。」

    「對。」

    「這種職業,和其他職業基本上是一樣的,接受酬勞,為了酬勞去做事!」

    「你說了半天,究竟困難是甚麼,還沒有說出來!」

    「任何職業的從業者,都可以用各種方法,去告訴他人:我是做這工作的。可是職
業殺手用甚麼方法讓人家知道他是一個殺手呢?他總不能登一個廣告:『專門殺人,老
幼無欺。』哈哈,算命先生倒可以掛這樣的招牌。他也不能印一張名片,看到有甚麼人
,像是想殺人的,就送上一張,而在名片上印上『殺手』的頭銜。職業殺手實際上沒有
法子兜到生意,沒有生意,就做不成殺手。所以,世界上,實際上根本沒有職業殺手這
樣的人。」

    「你長篇大論,講完了?」

    「你能提出甚麼論點來反駁?」

    「你這種立論站不住腳,販賣毒品,一樣不能招攬生意,但是他們可以生存……」

    「全然不同!全然不同!販買毒品,有一個完整的銷售網,有龐大而嚴密的組織。
職業殺手只是個人行動。哈哈,總不見得職業殺手,會雇用經紀人。去替他兜生意吧…
…」

    「真的,你說得也有道理。」

    「本來就是!世界上根本沒有職業殺手。」

    「唔,其實,還是有的,你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我已經說得再明白也沒有,職業殺手,根本不可能生存。」

    「別說得那麼肯定,像我,已經生存了幾十年,而且生存得很好,用你的話來說,
生意,也源源不絕。」

    「甚麼?」

    「我說,我是一個職業殺手,並沒有在你的邏輯理論下不能生存!」

    「你……是在……開玩笑?一個職業殺手,好,你用甚麼方法使人知道你是?」

    「哈哈……現在輪到我來笑了。很簡單,找人聊天,故意把話題扯到殺手這上面去
,然後就會有人,像你那樣,說世界上根本沒有職業殺手這種人,舉出種種理由想說服
我,再然後,我就直截了當告訴他,我就是職業殺手。」

    「這……是一種詭辯術。」

    「絕對不是,你可以委託我殺人,取價低廉,保證成功。你只要付錢就是,一點麻
煩也沒有。」

    「你……你……怎麼知道……我想殺人?你……怎麼知道?」

    「別緊張,千萬別緊張,那也很簡單。」

    「不可能……不可能……你……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你不可能知道我想殺人。」

    「那是我的業務秘密──」

    「不行,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從來也沒有表示過,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沒有作
過任何文字上的記述──」

    「你不必抓住我的衣服搖我,也不必滿頭大汗──」

    「不行,你一定要說,你怎麼……知道我……心中秘密?」

    「好了!好了,請放手,我告訴你就是。」

    「你……說!」

    「我早就說過了,很簡單,你今年多少年紀?五十歲出頭了?」

    「那和我多大年紀有甚麼關係?好,我……五十二歲。」

    「你自己想想,五十二歲了,和各式各樣的人相處的過程中,總有一兩個人,甚至
更多的人,你很樂意看到他死亡,甚至,會有特別的一個人,你願意化點代價,來看到
他的死亡!不單是你,每一個人都是一樣。」

    「你……是說,你從心理學上猜度,而得出的結論?」

    「可以這樣說,人的思想,有一定的範疇,任何人脫不出,不論一個人外表上裝著
他如何善於處理人際關係,但是他的思想,總在這個範疇之中!」

    「聽來好像……有點道理。」

    「哈哈,大有道理,人的思想,可以根據一些規律探索,要了解另一個人的思想,
不是想像中那麼困難──閒話少說,言歸正傳,我的收費,低廉得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而且,只先收兩成訂金,告訴我,你希望甚麼人離開這個世界?」

    「這……」

    「爽快點告訴我好了,你的意願,很快就會實現,那個人會在世界上消失。我不知
道這個人消失之後,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好處,但可以肯定,你得到的好處。一定遠遠超
過你付出的代價。」

    「這……」

    「我們總共只需要見兩次面,今天是第一次,你付訂金給我,然後,參加那個人的
喪禮,你再把餘款付給我。再然後,你是你,我是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
安全妥當,萬無一失。」

    「這……」

    「你還在猶豫甚麼?你想想,你願意看到對方死亡,說不定對方也願意看到你死亡
,要是他要我來殺你,那你就後悔莫及了!」

    「你……是在威嚇我?」

    「不,我是在為我顧客的利益著想,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吧。」

    「好。」

楔子三

    「嘶嘶」的水聲,在寂靜的黑夜中,聽來十分優美。

    桃麗轉了一個身,輕輕地道:「聽,小丑噴泉又開始活動了。」

    躺在她身邊的,是她的丈夫葛陵,「嗯」地一聲:「你想起身去看噴泉?」

    桃麗靠近她的丈夫,把他的身子扳過來,使他們兩人面對面地躺著:「為甚麼不能
?」

    葛陵笑了起來:「親愛的,我現在是在執行任務前的休假,要是每天晚上,起來去
看噴泉,或者在灌木叢中等三小時,觀察一個黑熊,只怕到休假完畢,我進了太空艙,
就得呼呼大睡,無法執行任務了。」

    桃麗靠得她丈夫近些,膩聲道:「不去看噴泉,那我們就……」

    葛陵少校是隸屬於美國太空總署的太空人。「太空人」只是一個簡稱,比較正式的
名稱,應該是「美國太空總署屬下,進行太空飛行試驗的飛行人員」。不論名稱怎樣,
大家都知道太空人是多麼重要,和一個太空人,要經歷多麼艱難、長久的訓練過程。

    葛陵各方面都合乎標準,沒有任何可以挑剔。

    他是長子,從小到大,學業、品行都人人稱道,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有航空工程學
博士的頭銜,又是一個極其出色的飛行員。

    他今年三十八歲,微禿,顯示他精力極其充沛,他身高接近一百九十公分,標準體
育家的身型,相貌英俊,再加上又是太空人,在任何場台下,都備受尊敬。他的妻子桃
麗,是標準的金髮美人,雖然桃麗參加競選阿肯薩斯州小姐時落選,但是見過桃麗的人
,一致都認為那一屆的評判選評失當,而不是桃麗的美麗不夠標準。

    葛陵和桃麗結婚三年,公認天造地設,更重要的是,連他們自己,也這樣認為。

    葛陵少校受訓練成為太空人已經五年,一直到最近,才接受了任務,他將成為一次
太空飛行的主駕駛員,責任重大,這次太空飛行,葛陵和他的兩個助手,將駕駛一艘太
空船,環繞地球超過一百轉,估計在太空中逗留的時間,接近十五天。

    在接到任務之後,訓練更加吃緊,但即使任務重要,還是需要調劑,於是,葛陵就
有了兩星期的假期。

    好動而又喜歡野外生活的桃麗,一聽丈夫有假期,連半秒鐘也未曾考慮,就道:「
我們到黃石公園去。」

    白天毫無目的地散步、談心、觀賞噴泉,晚上聽音樂,在月色下靜坐。

    汽車屋中的燈光很幽暗,他們的喘息聲靜止,小丑噴泉也停止了活動,四周圍一片
寂靜。

    桃麗將臉龐貼在葛陵寬厚的胸膛上,從這個角度,她要看葛陵,必須盡量把眼皮向
上抬,這令得她的眼睛,不住的快速眨動,長睫毛的閃動,使她看來格外動人,葛陵情
不自禁,將她擁得更緊。桃麗嬌聲笑著,突然掙脫了葛陵的擁抱,跳了起來,順手抓了
一件睡袍,衝到了門口。

    葛陵忙叫道:「桃麗,我們附近有人!」

    桃麗已經打開了門,跳了下去,葛陵一面搖著頭,一面拉起睡袍來,他先穿上了睡
袍,才跳下車去。

    他們車子停在一大片草地上,葛陵跳下了車子,看到桃麗躺在草地上,睡袍鬆鬆地
套在她身上。葛陵向四周看了看,最近的一架汽車屋,離他們大約有兩百公尺。他來到
桃麗身邊,桃麗向他伸出手來。他握住了桃麗的手,桃麗突然發力,將他拉得向草地跌
去。

    桃麗摟住了他,不讓他再起身,他們碰頭躺在草地上,望著星空。

    桃麗低聲問道:「親愛的,你到了太空,地球上最引你注意的,會是甚麼?」

    「你!」葛陵的回答,又快又簡捷。

    桃麗微微噘起了嘴唇:「胡說,你在太空,根本看不到我。」

    「當然我看不到你,」葛陵微笑著,「可是我可以想你。人的視力有限度,可是思
想沒有限度。」

    桃麗輕輕打了葛陵一下:「沒有限度到了可以使你去想外星的美女?」

    葛陵握住了她的手:「你是宇宙中最美麗的女性,沒有一個星球上再會有你這麼可
愛的女人!」

    桃麗滿足地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是那麼美麗,那麼燦爛,在葛陵眼中看來,比天上
的星星更燦爛。

    桃麗又道:「葛陵,答應我一件事。」

    葛陵笑了起來,桃麗不知道又要耍甚麼花樣子。桃麗年紀輕,新奇花樣,層出不窮
,有時很難應付,所以他不敢立即答應。

    桃麗道:「當電視轉播你在太空艙的活動時,你可以說一句:『桃麗,我愛你!』
嗎?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愛我。」

    葛陵故意「嗯」地一聲:「這太奢求了吧,全世界的女人都希望她愛的男人那樣做
,你會引起十億以上女人的嫉妒。」

    桃麗撒著嬌:「讓她們去嫉妒好了。」

    「好,我答應你,如果輪到我講話,我一定講。」葛陵伸出了手臂,讓桃麗枕在他
的手臂上:「其實,何必我講,我每天都在想:我愛你,桃麗,每天至少想一萬遍。」

    桃麗搖著頭,她在搖頭的時候,頭髮輕磨著葛陵的臉,令得葛陵又舒服又癢。她道
:「你的思想,我怎麼知道?一個人沒有辦法知道另一個人在想甚麼,雖然我們相愛得
這樣深,我在想甚麼,你也沒有法子真正知道。」

    葛陵在桃麗耳際,低聲講了一句話,桃麗一副嬌嗔的神情,把葛陵的頭推開去。葛
陵笑著:「真的,人的思想,神奇不可思議。天文學家已經發現,最遠的類星體,距離
地球一百八十億光年,這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是總還有一個具體的,拿得出來的數字
放在那裏。可是人的思想,全然不可捉摸!」

    桃麗靜了一會:「人決無希望把他人,甚至自己的思想弄明白,還是別再去想它的
好!」

    葛陵道:「我倒真希望可能捕捉到他人的思想,那樣,至少我可以知道你剛才是不
是真的──」

    葛陵的話還沒說完,桃麗已經轉過頭來。

    桃麗一轉過頭來之後,就用她的唇,封住了葛陵的口。

    風吹上來,有點涼意,遠處又有一股相當大的噴泉開始噴水,發出動聽的水聲。

楔子四

    安普蛾類研究所絕對謝絕參觀。這個蛾類研究所,位於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萊茵
河的南岸,介乎郵政局和大學教堂之間,轉角處的一幢古老的建築物,離科學研究館不
是很遠。

    那幢建築物,本來並不適宜作研究所,但那是安普女伯爵的物業,當安普女伯爵立
意要資助一個昆蟲研究所,而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場所,這幢建築物也將就著可以了。

    安普女伯爵的頭銜是那裏來的,人言人殊,有人說她是奧地利帝國時代的女伯爵,
有人說她是保加利亞王朝的貴族,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十分富有,從她二十歲那年
起,她不斷結婚、離婚,二十年來,有紀錄可供稽查的,已有六次之多,她的每一位丈
夫,都是超級豪富,包括了阿拉伯王子、歐洲著名工業家族的傳人、印度土王等等。

    每一位丈夫和她分手,都贈她大量金錢和珠寶,所以安普女伯爵是歐洲高級社交場
合中的紅人。她不但有錢,而且極其美麗動人,淡金色的頭髮,碧藍的眼珠,思想極端
現代化,容貌罕見的古典,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是她從未生育過,身形之動人,令
得許多年輕的女孩子自嘆弗如。

    這樣一個富有、美麗的女伯爵,和「蛾類研究所」看來一點也扯不上關係。她和蛾
類發生關係,完全出於偶然。

    那一年冬天,歐洲風雪連天,到處積雪極厚,安普女怕爵為了炫耀她的闊綽,特地
將她的私人座駕機,以最快的時間,改裝成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然後,她發出請柬,派
出飛機,邀請了一批人,到她阿爾卑斯山山麓的那間豪華別墅去賞雪。

    這樣的約會,十分刺激,就是別墅周圍的路,全被大雪封住了,只有那架飛機,可
以載人離開。那也就是說,應邀者除非不來,一來的話,不是到主人的允許,不能離開
──除非等到天氣轉暖,積雪融化,道路暢通。

    受邀請的自然全是各國的豪富貴族、知名人士,其中有一位,是維也納大學的教授
,著名的昆蟲學家陳島。陳島是一個中奧混血兒,樣子相當東方,一直被人當作是純粹
的中國人。陳島的母親是奧地利人,一個極有成就的女高音歌唱家,很受人尊敬。

    安普女伯爵在邀請客人之際,忽然想到,在大風雪之後,於阿爾卑斯山麓古堡式的
別墅之中,大家至少相聚半個月以上,這一切,全是那麼神秘,在這神秘的氣氛之中,
似乎不可少了中國人。在一些西方人的觀念中,中國始終古老而神秘。

    於是,她發了請柬給陳島和陳島的母親,陳島的母親沒有來,陳島來了。

    客人到齊之後,每天狂歡,幾個大廳中,各自根據自己的興趣,進行著各種各樣的
遊戲。外面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度,室內是二十二度,那是人感到最舒服的溫度。各種各
樣的美酒,幾乎可以拿來淋浴,食品之多,堆積如山,萬一客人之中,忽然想吃沒有準
備的東西,還可以派飛機出去採購,安普女伯爵十分好客,單是乳酪,就準備了八十六
種之多,而且,她還特別宣稱,其中有一種,是「中國植物性乳酪」,保證大家都未曾
吃過云云。

    陳島沉默寡言,三十六歲,未婚,瘦削而高,一副標準學者的樣子。

    像安普女伯爵邀請的這種場面,陳島以前很少參加。他也顯得和其餘的人有點格格
不入,他只有兩次當眾發言的機會。

    一次,是安普女伯爵特地宣布,有「中國植物性乳酪」供應,穿著鮮紅金扣子制服
的僕人,用純銀盤子,托著那種「珍貴絕倫」的「乳酪」出來,安普女伯爵:「這是來
自古老而神秘的中國的食品,請我們的中國朋友發表一點意見!」

    在大家的鼓掌歡呼聲中,銀盤子托到了陳島的面前,陳島向盤子一看,幾乎沒有昏
過去,所謂「中國植物性乳酷」也者,只不過是豆腐乳而已。

    在這時候,陳島倒發揮了他高度的幽默感,他不動聲色,開始了他的講話,他是生
物學家,腦子裏有的是各種各樣的學名,腐乳是用黃豆做的,黃豆,人人都知道是甚麼
東西,但如果不是專家,便不會知道  GLYCINE MAX 是甚麼。當陳島說這種「植物性乳
酪」是用這種植物製成之際,全場已肅然起敬,接著,陳島把腐乳的製作過程中的種種
化學作用,全用專門名詞來表達,十分鐘的講話,聽得所有人如癡如醉,大家搶著把「
中國植物性乳酪」送進口中。

    那次講話之後,陳島更被人尊敬,所以第二次他的話,才令安普女伯爵對蛾類感到
了興趣。

    那個晚上,約莫有十多個人,聚集在一個小客廳中,聽一位女賓唱女高音,由於陳
島的母親是著名的歌唱家,所以陳島也被邀請來欣賞。

    那位女賓拉開喉嚨直叫,陳島的神情,就像是吞進了一隻穿了八星期未洗的襪子。
為了社交上的禮節,他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下去。這時候,他真不明白,何以人體的結構
之中,竟然沒有可以暫停聽覺的這一部分。

    正當陳島實在忍無可忍,想奪門而出時,那位女賓,突然發出了一下比較悅耳的高
音,令得陳島為之精神一振。

    可是那位女士,在發出那一下悅耳的聲音之後,立時靜了下來,神情駭然,手向前
伸著,指著前面的一個大理石雕像,口張得老大。

    循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原來在那大理石雕像的頭部,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隻蛾,停
著,陳島這才知道,那位女士剛才所發出的那一下比較悅耳的聲音,是她的尖叫聲,不
是她歌唱聲。

    停在大理石雕像上的那隻蛾,十分肥大,顏色鮮艷,身體是艷黃和深棕的間條,四
片翼,兩片是鮮黃色,兩片是深棕色,有著十分複雜的花紋圖案。

    等到在場的人看清楚了那隻蛾時,有幾位女士不甘落後,表示她們的脆弱,也驚呼
起來。安普女伯爵卻和別的女人不同,她並沒有呼叫,反倒走過去,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用甜得發膩的聲音道:「啊,多可愛的動物!」

    在她身邊的一個花花公子立時道:「再可愛,也不及你的十萬分之一。」

    安普女伯爵發出迷人的微笑,另一位男士拿起一本雜誌來,想去拍打那隻蛾,陳島
提高了聲音:「別打牠。」

    那位男士轉過頭來:「為甚麼?這不過是一隻討厭的飛蛾。」

    陳島走過去:「大家請來看看這隻蛾的頭部,牠頭部的花紋,給大家甚麼印象?」

    那隻蛾的頭部圖案,極其特異,只要留心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十分清晰的一個
骷髏,所有人看清這一點之後,都靜了下來──那給人以一種十分可怖的感覺。

    陳島道:「這隻蛾的普通名字,就叫骷髏蛾。是歐洲的普通種。」

    那男士又舉起雜誌來:「等我打死牠。」

    陳島冷冷地道:「在你打死牠之前,我要請問,你對蛾知道多少?」

    那男士瞠目不知所對,陳島走過去,把那隻蛾輕輕地弄到了他自己的手背上:「蛾
有一種本領,人類萬萬不及,各位可知道?」

    響起了一陣耳語聲之後,又靜了下來。陳島繼續道:「人和人之間的溝通,要靠發
出聲音(講話),要靠現出形象(寫字),才能使另一個人明白要表達的是甚麼。」

    一個中年人道:「有時,做手勢也可以!」

    有人笑了起來,但是陳島的神情十分肅穆:「做手勢,也是使對方的視覺系統,接
觸到了形象,和看到文字一樣。簡單來說,一個人要明白另一個人的意念,必須通過聽
覺和視覺系統。」

    一位男士,趁機在他身邊的一位女士的豐滿的臀部捏了一下,那女士一下拍開了男
士的手:「你想幹甚麼?」

    那男士樂了起來:「我只是在做一項實驗,證明陳島博士漏列了一項:觸覺系統,
有時也能使對方明白要幹甚麼。」

    客廳中爆發了一陣哄笑聲,陳島也笑了笑:「是,各位應該注意到,人類溝通,傳
遞信息的方法,並不直接由思想感應到,而是一種間接溝通方法。」

    客廳中靜了下來,陳島繼續道:「間接溝通的最大弱點是:可以作偽,一個人明明
將對方恨之切骨,但是他的表達方式,卻可以是彬彬有禮,或者對之熱情萬分,人類互
相溝通的方法,是間接的,所以一個人絕對無法知道另一個人真正的意念。」

    安普女伯爵道:「真可怕!」

    那位剛才要打死那隻骷髏蛾的男士道:「或許也正由於這樣,人類才得以生存!」

    有的人發出幾下無可奈何的苦笑聲。陳島又道:「可是蛾類,卻可以直接溝通,一
些雄蛾發出的求偶信息,可以令幾公里之外的雌蛾知道:而生物學家一直不知道蛾類是
用甚麼方法直接傳遞信息的,有的說是雄蛾發出一種香味,有的說發出的是一種高頻率
或低頻率的音波──雖然誰也未曾測到過這種音波,我卻認為,如果進一步研究,可能
是蛾的一種思想波。」

    唱歌的那位女士道:「天,陳博士,你以為昆蟲也有思想?」

    陳島道:「正是!」

    陳島的肯定,令得各人愕然,他隨即解釋道:「各種生物有各種生物的不同思想方
法,以為只有人類才有思想,那十分可笑。一隻雄蛾絕不會明白安普女伯爵有甚麼可愛
之處,這是由於思想方法不同之故!」

    有人笑了起來,那位要打蛾的紳士搖頭道:「這沒有說服力,蛾類互相之間,就算
能直接溝通,也不過是表達一些簡單的信息。雄蛾發出求偶的信息,總不見得會加上一
大篇情話?」

    陳島不等各人的笑聲停止,就大聲道:「主要的只是傳遞消息的方式,而不在於消
息的內容。最簡單的數字式:『  1+1=2 』和『 AAa → AA:A:Aa:a=1:2:2:1 』一樣,
沒有簡單,就不會有複雜。簡單的信息,可以用直接的方法來表達,複雜的信息,在理
論上來說,一樣可以,只不過人類找不到這個方法!」

    當陳島的話結束之後,安普女伯爵帶頭鼓掌,其餘人紛紛跟著。安普女伯爵又間道
:「陳博士在這方面的研究,一定很有成績?」

    陳島聽得女伯爵這樣問,不禁十分沮喪:「很可惜,我得出了理論,但是大學方面
,並不支持,這項研究,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

    安普女伯爵立時高舉她的手來,或許,她舉手的目的,只是想客人把她那隻紅寶石
戒指和手鐲,看得更清楚些,或許,她真的對陳島提出來的理論,有了興趣。總之,她
在舉起了手之後,就立即宣布:「陳博士,研究所需要的一切,由我來支持,你只管去
進行。」

    陳島絕想不到自己的一番發言,會有這樣石破天驚的結果。他想在自己這個還很模
糊的理論基礎上,展開研究,苦於沒有經費,女伯爵的提議,當真令他喜出望外,至於
極點。

    所以,陳島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女伯爵的笑容十分迷人:「不過,我有一個條
件。」

    她戲劇化地頓了一頓:「我要首先享受研究的成果。」

    陳島有點不明白:「享受研究的成果?」

    女伯爵道:「對,要是可以直接知道對方的意念,我就可以知道向我求婚的人是不
是真的愛我。」

    大家都笑了起來,在笑聲中,有一個人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陳博士,告訴我
你剛才念的第二個公式,是甚麼公式?」

    陳島很平靜地回答道:「那是生物學上,遺傳因子中信偶數配偶子突變的一個比例
式。」

    再去敘述那次聚會是沒有意義的事,在聚會之後,陳島回到了維也納,向安普女伯
爵開出了預算,女伯爵慷慨地簽署了巨額的支票,「安普蛾類研究所」就此成立。在第
二年,女伯爵在維也納聽歌劇之餘,忽然興致來了,要到研究所去參觀,陳島自然率領
全體研究所人員恭迎。

    怎知道女伯爵一走進了第一間研究室,就驚叫起來:「天!陳博士,我們講好是研
究蛾類的,怎麼你養了那麼多毛蟲?難道毛蟲之間,也能直接溝通意念麼?」

    陳島的脾氣不是怎麼好,可是看在安普女伯爵撩人的美麗份上,他也只好耐著性子
解釋道:「女伯爵,所有的蛾,全是毛蟲變的,沒有毛蟲,絕不會有蛾。」

    女伯爵的殷紅的上唇,驚訝的成為一個圓圈,看來挺誘人,陳島要轉過頭去,才能
讓自己不起去親吻她一下的衝動。

    女伯爵未曾再到研究所來,因為她討厭毛蟲。可是研究所需要的經費,她照樣支付
。陳島也一直在埋頭研究。

    由於研究一點成績都沒有。所以,國際生物學界知道有這樣一個機構的人極少,陳
島也討厭外來的干擾,絕對謝絕參觀,關起門來,努力證實他的理論。

楔子五

    東京澀谷區八目町有一幢三層高的建築物,三樓是一家圍棋社,棋社並沒有甚麼特
別,在日本,這樣的圍棋館,大大小小,不下數千家之多。

    這一天下午,圍棋館中,照例有幾十個棋友在下棋。氣氛很熱烈,但是絕不喧鬧。
這似乎是所有圍棋館的特點,因為下圍棋,畢竟用腦來思索,而不用口來講。

    也正由於每一個人都殫精竭力在思索,所以雖然沒有甚麼聲音,但是那種熱烈的氣
氛,還是很容易被感覺得出來。

    這一天下午,比較特別的是,平時一直十分穩重的館長,忽然滿面通紅,雙手揮舞
著,急步走了進來。

    館長不但神態顯得十分興奮,連聲音也充滿了興奮,他一進來,就嚷叫道:「各位
請起立,尾杉九段來了!」

    所有的人全都霍地站了起來。這真是大意外,也太令人興奮了。

    像尾杉九段這樣的棋界高手,居然會降臨這種小規模的棋社?尾杉九段的棋藝之高
,只要知道圍棋的人,就一定知道。他的棋路神出鬼沒,無可捉摸,是日本圍棋中公認
的鬼才,不過三十歲左右。

    這樣的大人物來了,對棋館所有人都是一種極高的榮幸。

    所有人全站了起來,尾杉九段走進來。個子並不高,滿臉笑容,衣著隨便,一點也
沒有高手的架子,他一出現,立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尾杉九段作了個手勢,請大家坐
下。但是大家還是熱烈地鼓著掌,一直到每個人都覺得掌心有點發痛。

    尾杉九段在館長的邀請下坐下。館長神情和聲音仍然是那麼興奮:「今天能得到尾
杉九段光臨,真是大榮幸了!各位有甚麼問題,不妨提出來,向尾杉九段請教,請他指
點。」

    一個少年人立時站了起來,大聲道:「請問尾杉九段,如何才能在和對方作戰中獲
勝?」

    少年的問題一出口,立時傳來一陣笑聲,笑問題問得太幼稚,這算是甚麼問題?這
個問題,要是有了答案,人人下棋,都一定勝,誰還會失敗?

    少年被眾人的笑聲弄得滿面通紅,可是他並不服氣:「各位笑甚麼?下棋,最終的
目的是求取勝利!我的問題,有甚麼不對?」

    有幾個年長的,想要叱責那發問的少年,可是尾杉九段開口了:「對,下棋的最終
目的是要勝利,你的問題,問得很好!」

    尾杉九段一開口,那幾個想說話的人,都立時縮了縮頭,不再言語。

    尾杉九段又作了一個手勢,令那少年人坐下來,他側頭想了一想:「這個問題,每
一個下棋的人都想知道答案,答案可以有幾萬個,但其實,答案只有一個!」

    他講到這裏,顯然是故意地頓了一頓,令得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氣息。

    這個問題,竟然真有答案,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尾杉九段接著道:「下棋,一定是兩個人輪流下子,所以,如果知道對手下一著要
把棋子下在甚麼地方,知道對手下這一著子的目的何在,知道他心中的計畫是甚麼,那
就一定可以取勝。習慣上說圍棋是圍地的比賽,實際上是猜測對方心意的比賽。」

    這一番話,若是出自他人之口,那麼一定會惹來哄堂大笑,說不定笑聲中還會夾雜
著「八格」「馬鹿」之聲。但是,話卻是尾杉九段講的,大家的神情,都變得極其尷尬
,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才好。

    剎那之間,整個棋館之中,靜得出奇。尾杉九段笑眯眯地望著大家:「怎麼樣?各
位以為我講得不對嗎?」

    人人面面相覷,誰敢說尾杉九段的話不對呢?可是如果說他的話是對的,那又實在
說不出口,所以,仍然是僵持著的沉默。

    結果,還是那個發問的少年,先打破了沉默,他顯得有點怯生生地道:「對是對,
可是尾杉九段先生,一個人,無法知道另一個人的心意。」

    尾杉哈哈大笑起來:「對,人無法知道另一個人的心意,所以我這個必勝的辦法不
管用,各位還是努力下棋,求棋藝上的進步吧。」

    尾杉九段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氣氛登時輕鬆,笑聲此
起彼伏,原來尾杉九段是在開玩笑,由於一個人不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心意,所以下棋
沒有必勝之法。

    要是人能夠完全、直接地知道他人在想甚麼,那麼,不但下棋必勝,做甚麼也可以
了。

    哈哈,尾杉九段真會講笑話,大家都一致公認。

    座中有一位年輕人站了起來:「請問尾杉先生,剛才你所講的那些話,可以公開發
表嗎?」

    尾杉笑著:「既然講了,當然可以發表,請問閣下是——」

    那年輕人道:「我叫時造,時造旨人,我是一份家庭刊物的特約作者,寫些有關棋
藝的文章。」

    尾杉客氣他說:「久仰!久仰!」

    時造又道:「請問,我如果用這樣的標題,尾杉先生是不是反對?」

    尾杉九段笑道:「那要看你準備用的標題是甚麼?」

    時造用手在空中寫著字,道:「我的標題是『正因為尾杉九段能知道對方的心意,
所以他的棋藝才如此神出鬼沒!』或者是:『鬼才尾杉九段勝利的秘密,因為他知道對
手在想甚麼!』尾杉先生,你看是那一個標題好,請你──」

    時造旨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陡然住了口。

    因為一直帶著微笑的尾杉九段,這時的神情,實在太古怪了:既發怒,又吃驚,額
上青筋凸起老高,雙手緊緊握著拳,就像是一個人正在作好犯科,忽然被人抓住。

    館長驚呼了一聲:「尾杉先生,你怎麼了?」

    尾杉掙扎著想講話,可是由於他實在太緊張,以致張大了口。過了好半晌,才道:
「我……我感到有點……不舒服。」

    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神色才比較緩和了一些,館長忙道:「我送尾杉先生回家去
吧。」

    尾杉顯得十分吃力地點了點頭,館長忙扶著他站了起來。有修養的棋士,畢竟是十
分有修養的,儘管任何人都看得出,尾杉先生的臉如此蒼白,一定真不舒服。可是他來
到了門口,還是向大家道:「對不起,失禮了。」

    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來,向尾杉先生鞠躬為禮。等館長和尾杉九段離開之後,
時造旨人才苦笑著道:「不見得是因為我說錯了甚麼吧。」

    各人都點頭,時造旨人剛才說的話,他們全是聽到的,沒有說錯甚麼,真的沒有說
錯甚麼。

第一部:白素的怪手勢

    五段楔子全交代過了。

    請大家注意,在這五段楔子中出現過的主要人物,以出場的次序計,總共有:

    我──衛斯理,不必多介紹。

    神秘的黑衣長髮女郎──和我討論過一幅題名為「茫點」的畫,但是自始至終,未
曾見到她的模樣。

    殺手──一個職業殺手。

    殺手的委託人──一個和殺手作了對話之後,終於委託了殺手去殺人的人,身分不
明。

    桃麗──金髮碧眼的標準美女,性子活潑好動。

    葛陵──軍銜是少校,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美國太空人。

    安普女伯爵──富有,雖然已屆中年,但仍然十分動人。充滿了成熟女性魅力的歐
洲社交場合中的名人。

    陳島──中奧混血兒,生物學家,固執地相信自己的理論,埋頭研究蛾類互相之間
的溝通方法。

    尾杉三郎──日本的九段棋士,在棋壇上,有「鬼才」之稱的高手。

    時造旨人──一個未成名的小說家,替一些雜誌寫些零碎的稿件。

    這些人,在每一個楔子之中,都發生關連,但是在不同的楔子中,一點關連也沒有


    這些人,能組成一個甚麼故事呢?

    我是所有故事的當然主角,所以,故事由我開始。

    那天,白素不知道有甚麼事出去了,我選了一張爵士鼓唱片,將音量扭得十分大,
讓咚咚的鼓聲,將我整個人包住。

    鼓聲震屋,突然我肩頭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過頭來,看到白素已回來,她皺著眉,
正在向我說話,我忙按下搖控聲量的掣鈕,鼓聲消失,才聽到白素的聲音:「你看你,
客人在門口按鈴,按了二十分鐘,你也聽不到!」

    我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那人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雨衣,雨衣上很濕,我
連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我站了起來:「我好像並沒有和這位先生約定過,他是──」

    那男人在我望向他的時候,他正轉身在脫去他身上的雨衣,所以我沒看到他的臉。

    等我講完這句話之後,他也脫下了雨衣,轉過了身來。

    那是一個年輕人,對我來說,完全陌生,他大約二十七八歲,相貌相當英俊,一副
惶急神情。

    我看到是一個陌生人,不禁瞪了白素一眼,有點怪她多事。如果我聽到門鈴聲,去
開門,看到是一個陌生人,決不會讓他進來煩我,在門口就把他打發走了。

    白素壓低了聲音:「這位先生正需要幫助!」

    我不禁苦笑,這時,那個年輕人已經向前走來,神情仍然惶急,搓著手:「衛先生
,衛夫人,真是冒味之極,我……如果在其他地方,有辦法可想,決不會來麻煩兩位。


    我聽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是啊,我這裏包醫疑難雜症。」

    那年輕人被我一搶白,滿面通紅,他不是很老練,在那霎時間,他不知道如何應付
。白素十分不滿意地瞪著我。我心想,我管的閒事也太多了,甚麼事情,都要我去尋根
究底,讓白素去理理也好,反正已經有不少人認為,她比我能幹理智。所以,我讓白素
去處理這宗「疑難雜症」。

    我向白素調皮地眨了眨眼,我們之間已經可以不必說話,就互相知道對方的心意,
白素也立時揚了揚眉,表示「我來就我來。」

    我笑了一下,心中在想: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年輕人可能說出不知甚麼樣的
稀奇古怪的事來,到時,看你怎麼應付!

    我一面想著,一面已轉過身去,可是就在那時候,那年輕人已經鎮定了些:「我哥
哥告訴我,如果真的沒有辦法想,可以來找衛……先生,衛夫人,他也叮囑過我,不到
萬一的時候,別去麻煩人家。」

    我走向樓梯,聽到白素在問:「令兄是誰?」

    那年輕人道:「哦,我忘記了介紹我自己,我姓張,單名強,我哥哥叫張堅,一向
在南極工作。」

    我已經踏上了兩極樓梯,一聽得這兩句話,我不禁呆住了。

    那年輕的不速之客,原來是張堅的弟弟!真該死──他為甚麼不一進來就講明自己
是甚麼人呢?如果他一上來就說他是張堅的弟弟,那當然大不相同,我也絕不會給他難
堪。

    張堅是我的老朋友,我和他在一起,有過極其奇妙的經歷(「地心烘爐」),他是
一個著名的南極探險家,有極其突出的成就。

    更令人可敬的是,張堅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是極其有趣、值得崇敬的人!雖然他
的弟弟,可能十分乏味、無趣,但是既然是張堅的弟弟,有事找上門來,當然不能置之
不理。

    我一想到這裏,已經準備轉過身來了。

    可是就在這時,我卻聽到了白素的聲音:「哦,原來是張先生,令兄是我們的好朋
友,他好嗎?衛先生是最近事情很忙,你有甚麼事,對我說,完全一樣!」

    白素在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提得特別高。就算感覺不靈敏,也可以聽出來,她說
「完全一樣」這句話的意思,是找她比找我更好。

    這令我感到非常無趣,不過,來人既然是張堅的弟弟,問候一下張堅的近況,總是
應該的。

    所以,我在樓梯上轉過頭來:「原來你是張堅的弟弟,張堅好嗎?」

    那年輕人──張強──看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哥哥?他很好,在南極。」

    我心中暗罵了一聲「廢話」,張堅不在南極,難道會在赤道?

    我又問了一句:「要和他聯絡,用甚麼方法?」

    張強這一次,倒答得具體一點:「通過紐西蘭的南極科學探測所,可以找到他,他
們會轉駁電話到南極去,最近才有的!」

    我「嗯」地一聲:「是啊,利用人造衛星,我應該和他聯絡一下。」

    我故意找話說,是希望張強會想到,他是張堅的弟弟,我一定肯幫他的。只要他再
一開口,求我一下,那我就可以下樓了。

    可是張強這小伙子,卻木得可以,一點也不通人情世故,竟然不作第二次懇求,而
白素則顯然看透了我的心意,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瞪了她一眼,繼續向樓梯上走去。

    我把腳步放慢了一些,聽得白素在問:「究竟有甚麼問題?」

    張強答道:「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衛夫人──」

    白素揮了一下手:「叫我白素好了。」

    張強道:「這……這種事很……怪,唉……我從十天前開始,唉……」

    張強這個人,婆媽得令人討厭,究竟有甚麼問題,爽爽快快講出來,我也可以聽得
到,可是他卻偏偏支支吾吾,卻語還休,我總不能老賴在樓梯上不上去!

    我心中罵了張強兩句,賭氣不再去聽他講,加快腳步,到了書房中,在書桌前坐了
下來,順手拿起電話,撥了紐西蘭的電話,問到了那個探測所的電話,再打過去,要他
們轉接在南極的張堅。等了約莫二十分鐘,才有人接聽,我說要找張堅,那邊的回答是
:「哦,你找張博士,真對不起,他現在不能接聽電話。」

    我有點惱怒,道:「叫他來聽,不管他在幹甚麼。」

    那邊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張博士和他的助手,駕著一艘小型潛艇,在二十公尺
厚的冰層下航行,和外界完全斷絕聯絡,真抱歉,無法請他來聽你的電話。」我無法可
想,只好放下電話,生了一回悶氣,聽到下面有關門開門的聲音,我想是張強走了。張
強如果走了,白素該上來找我了。

    我等了一會,白素還沒有上來。我等得十分不耐煩,打開書房門,叫了兩聲,沒有
回答。我不禁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真笨,為甚麼只想到張強走了,而沒有想到白
素和張強一起走。

    我下了樓,果然,樓下並沒有人。張強不知道對白素說了些甚麼,白素一定去幫他
解決困難。這本來也算不了甚麼,白素和我,一直都熱心幫別人的忙。

    可是我卻看到,客廳的一角,有幾件不應該有的東西在。

    那一角,有一組相當舒服的沙發,如果客人不是太多,只是一兩個的話,就經常在
那個角落坐著談話,剛才白素和張強,也在那裏交談。

    一組沙發中間,是一張八角形的茶几,我所指的不應該有的東西,就是在那茶几上


    所謂「不應該有的東西」,絕不是甚麼怪異的物品,東西本身極普通,只是不應該
出現茶几上:那是幾面鏡子!

    我走近去,發現一共是四面,其中一面相當大,長方形,一面是圓鏡,還有一面,
十分小,是女人放在皮包中的小方鏡子,還有一面,鑲在一隻打開了的粉盒蓋上。

    那隻粉盒,白色法郎質,嫩綠色小花,十分雅致,我一看就可以認得出,那是白素
慣用的東西。這時,粉盒打開著,顯然,曾經用過盒蓋上鑲著的鏡子。

    看到這四面鏡子,我不禁有點發怔,這算是甚麼名堂?那三面鏡子,不是我家裏的
東西,一定是張強帶來的,他在門口脫那件雨衣的時候,我就曾注意到他雨衣的袋子很
重,像是放著東西。不過,就算那時叫我猜,我也猜不中那是三面鏡子。男人隨身帶著
三面鏡子,太怪異了!

    從留在茶几上的鏡子看來,張強和白素的對話,一定和鏡子有關,不然,白素的粉
盒不會在几上。略為推理一下,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張強的話題,和鏡子有關,他
一面說,一面拿出他隨身帶著的三面鏡子。而白素有點不信,也拿出了她身邊的鏡子。

    我自信,經過的情形,大抵是這樣的。可是,鏡子有甚麼值得研究呢?

    我一面想,一面拿起鏡子來,看著。那只是普通的鏡子。在我對鏡子看的時候,鏡
中反映出我,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把四面鏡子全拿起來照了照,結果自然一樣,我對著鏡子在照,鏡子中出現的,
一定是我,不會有甚麼意料之外的變化。

    我心中十分納悶,放下鏡子,我想在白素回來之前,把答案找到。可是我怔怔的想
了好久,從各方面去推測,都想不出所以然。

    心中有疑問,是十分悶氣的事,等了一小時,好像十小時那麼久,樓上樓下跑了好
多次,白素連電話都沒有打來。

    好不容易,書房的電話響了,我衝上樓去,拿起電話,以為一定是白素打來的,可
是電話一拿起來之後,那邊傳來的,卻並不是白素的聲音,而是一個聽來極為興奮的聲
音:「衛斯理,你快來,立刻就來,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東西給你看。」

    聲音,肯定是熟人,但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那是甚麼人來。

    我只好道:「請先告訴我尊駕是誰,我該到甚麼地方來看那意想不到的東西?」

    電話那邊那個人叫了起來:「天,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

    我「哼」了一聲:「是,我最近耳朵犯聾。」

    那邊停了一停:「是我──」他在講了兩個字之後,忽然拉長了語調:「恨君不似
──」

    他才吟了四個字,我就想起是甚麼人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南北東西,我不相
信你會有甚麼意外給我!」

    那人「哈哈」大笑。「南北東西」當然不是那個人的名字,只不過熟朋友都這樣叫
他,因為他的名字叫江樓月。宋詞中一首「採桑子」,第一句就是「恨君不似江樓月,
南北東西,南北東西。」所以,這位江先生的綽號,就叫「南北東西」。

    「南北東西」是一個電腦工程師,極早就投入這個行業,參加過許多巨大電腦組合
的工作,具有極高級的專業知識,是世界知名的權威。可是這個人並不算是有趣,相當
悶,我和他來往並不多,而且,這人是一個棋迷,沒有一種棋他不喜歡,尤其是圍棋。
而我對棋類的興趣不是很濃,棋藝更是淺薄。我猜想他所謂的「意想不到」多半是動用
了電腦,下贏了一盤名家的局譜之類。

    所以我道,「對不起,我現在有點事──」

    我話還沒有講完,他已經怪叫了起來:「天!衛斯理,你一定要來,聽聽來自外太
空的聲音。」

    我不知他所講的「來自外太空的聲音」是甚麼意思,他又道:「而且,道吉爾博士
在我這裏,他才從美國來,也專門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呆了一呆,道吉爾博士這個人,有略為作一下介紹的必要。他是「太空生物學家
」,這是一門相當冷門的科學,專門研究其他星球上,是不是有生物發生的可能性。

    老實說,我對這一門科學,並非十分熟衷,在除了地球之外,宇宙的億億萬萬星球
之中,必然有星球有生物,而且,生物的形態,一定有的遠比地球中物來的高級,何必
再去研究有沒有生物的可能?

    這位道吉爾博士寫的長篇大論,我也看過不少。

    我只和他見過一次,那次是一個非正式的科學性聚會,和他見面的過程,很不愉快
。那次他正對著幾個人,在侃侃而談,說甚麼在金星的表面上,充滿了氯氣,溫度又高
,所以不可能有生物存在云云。

    聽了之後,忍不注道:「博士,你有沒有想到過,有些生物,非氯氣和高溫,不足
以生存?」

    博士非常下高興,仰起頭,翹起了他的山羊鬍子,望著我:「這樣的生物在那裏?


    我道:「當然不在地球上,你剛說的金星的環境不適宜生物生存,應該是不適宜地
球生物的生存。如果金星上有生物,一定需要氯氣和高溫。」

    博士發出了幾下冷笑:「那是幻想小說中的東西,不是科學家研究的題材。」

    我道:「那麼,科學家要怎樣研究?非等上了金星,在金星表面,看到了生物,才
肯定?」

    博士斬釘截鐵地道:「是!」

    我牙尖嘴利,立時道:「事實上,讓沒有想像力的科學家到了金星上,也沒有用。
就算金星的表面上,佈滿了生物,他們也認不出來,因為認定了所有生命形態和地球生
命形態一樣,怎樣去辨認一些形態不同的外星生物?」

    博士的反應也來得極快,他「哈哈」笑著:「當你見了一樣東西,不論它的形態多
麼怪異,這樣的東西會動,你就可以知道它是生物了。」

    我也立時哈哈大笑:「第一,外星的生物未必會動,你提出了會動的東西,把這個
原則作為鑒定生物的標準,那是因襲了地球生物的觀念,沒有想像力,外星生物,或許
恰恰是不動的,第二,即使在地球上,動的也未必是生物——」

    我說到這裏,向外指了一指。那次聚會,在荷蘭一處村莊上舉行。我順手一指,指
著外面聳立著的風車:「風車不斷在動,它就不是生物……」

    這一番話,令得不少人大笑起來,也令得道吉爾博士氣得鐵青了臉。我還想進一步
,這客氣的指出,像他在從事的那類研究工作,其實一點價值也沒有,重要的是在觀念
上,肯定在浩瀚無涯的宇宙中,必然在許許多多星球上,有各種各樣的生物。

    可是我才擺定了架子,準備發表慷慨激昂的言詞時,就給聚會的主人硬拉著去看他
花園中所栽種的鬱金香去了。主人事後埋怨我:「道吉爾博士是太空生物的權威,你怎
麼可以這樣得罪他?」

    我自然不服氣:「太空生物的權威?他和甚麼太空生物打過交道?我卻有。」

    主人道:「你那些事,誰知道是真還是假。」

    我怒氣上升:「早知道你這個聚會沒有言論自由,我才不來。」

    主人只好苦笑。這次不歡而散,以後有同類的聚會,我再也沒有接到請柬。有幾個
朋友,還是每年參加,據他們說,道吉爾博士每次都問起我,而且,把我打聽的十分清
楚,總要在人多的時候,把我取笑一番,又封我一個頭銜:「七星幻想專家。」

    我不介意人家稱我「幻想專家」,道吉爾博士喜歡把他的畢生精力,花在肯定或否
定外星是否有生物,那是他的自由,誰也不能干涉。

    有趣的是,這樣一個在觀念上和我截然相反而且又十分固執的人,居然會專程來看
我,那為了甚麼?

    我「哦」地一聲:「就是那個山羊鬍子?」

    我和道吉爾博士之間的事,來龍去脈,他都十分清楚。他笑了起來:「是他,別多
說了,立刻來就是!」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先去看看江樓月,他那邊發生的事,可能有趣。

    我道:「好,我就來。」

    放下了電話,提起外套,走到樓下,又向茶几上的幾面鏡子看了一眼,仍然無法想
出和甚麼事情有關。

    我駕著車到江樓月家去,他住在郊外,路途相當遠,正是交通擁擠的時刻,我跟在
一列長車後面,慢慢向前駛,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循聲看去,看到對面駛
過來的一列汽車中,白素的車子,赫然在內,而且,按喇叭的正是她。當我看到她時,
她正按下車窗,伸手向車窗外指著。

    這時,我和她駕著車,向相反的方向行駛。由於我們前後都有車子,不可能停下來
,必須保持車子的前進。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兩輛車子最接近,繼續保持車子行動的結
果,是越來越遠。

    我看到白素伸手向車窗外指著,一時之間,弄不懂她想叫我看甚麼,我也按下車窗
,大聲叫:「甚麼事?」

    我探頭出去叫,車子的行進,自然而然慢了一慢。後面的幾輛車子,立時大按喇叭
,把我的叫喊,全都淹沒。

    白素顯然比我聰明,她知道叫喊沒有用,所以她只是做手勢,仍然在指著。

    她指的是車窗旁邊的後鏡。她指著倒後鏡,是甚麼意思呢?我立即想到,那是鏡子


    我立時把一隻手揚起來,放在前面,做了一個照鏡子的姿勢,白素連連點頭,也做
著和我同樣的姿勢,接著,她迅速指了指她自己,點頭,再指向她那隻舉起、當著是一
面鏡子的手,連連搖頭。

    老天,我和白素有的時候,根本不必講話就可以憑藉一些簡單的手勢,甚至眼神,
明白對方的心意。但這時,我卻無法知道她的手勢,是甚麼意思。

    我想再做手勢問她,可是已經沒有機會,因為車子相反方向進行,距離越來越遠,
我勉強轉頭去看她,後面車子中一個大個子司機厲聲喝道:「開車子的時候,看前面!


    我一面駕車,一面想,白素的手勢,是甚麼意思呢?她不是性急的人,而居然著急
地想利用那麼短的機會,用手勢告訴我,那麼,這件事一定十分重要。

    可是我卻偏偏想不出她想表達甚麼?

    她想要告訴我的事,一定和鏡子有關,她的手勢表示,一個人在照鏡子,到此為止
,很容易明白。

    可是接下來,她指著她自己,點頭,這表示甚麼呢?表示要多照鏡子嗎?再接下來
,她又指著代表鏡子的手搖頭,那又是甚麼意思,是指鏡子不好嗎?不要照鏡了嗎?

    隨便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來。

    (我猜不出白素的手勢想要表達甚麼,不是我的腦筋不夠靈活,而是白素想要表達
的事,太超乎想像之外,太怪異了。就算她用話來說,第一遍,也不容易聽懂,何況只
是手勢!)

    一直到我駛到了江樓月家門口,那是一幢相當大的花園洋房,我一按鈴,在一陣犬
吠聲中,開門的是江樓月。我一見到了他,立時把白素的手勢,重做了一遍:「在面前
的手代表鏡子,這些動作,甚麼意思?」

    江樓月是一個瘦子,但是頭相當大,年紀並不大,可是禿頭禿得厲害,前額突出,
眼睛相當大,眉毛相當濃,樣子本來就很怪,尤其當他瞪大眼睛的時候,樣子更怪,這
時,他一聽得我問了他這個問題,就用這個怪樣子望定了我:「甚麼意思?」

    我道:「我在問你!」

    江樓月仍然瞪著眼道:「誰向你做這種怪手勢?」

    我道:「白素!」

    江樓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

    他這樣說,我倒並不感到意外,因為江樓月本來就極聰明,有著慎密而迅速思考能
力,我忙道:「白素想說甚麼?」

    他一面笑著,一面指著我:「尊夫人是在罵你,她說你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
人。」

    我給他說得啼笑皆非,用力推了他一下,罵道:「去你的。」江樓月笑著:「別理
會她這手勢是甚麼意思了,快進去,有人等著你!」

    我悶哼了一聲:「不行,一定有重大關係,我先去打電話,再去看道吉爾博士。」

    江樓月有點無可奈何,可是,電話鈴響了又響,沒有人接聽。江樓月在一旁,十分
不耐煩:「喂,你還要等多久,我保證道吉爾博士帶來的東西,更能引起你的興趣!」

    白素還沒有回家,我只好放下了電話,跟江樓月進了書房,看到了道吉爾博士。從
上次見面爭辯到現在,已經很多年,博士還是留著那簇山羊鬍子。他一看到我,就站起
來,我和他握手:「博士,好久不見,你好。」

    博士和我握手,有點心不在焉:「是啊,好久不見了。」

    他等我們全坐了下來之後,精神才振作了一些:「衛先生,我們的觀點不同,這不
必爭論。這次,有點難以解釋的事,你的經歷──」

    我見他有點遲疑,笑道:「我的那些經歷,究竟如何,也不必爭論。」

    博士點頭道:「對,不過,我認為你有資格,可以對這個事實,作一分析,至少,
可以有幻想性的見解。」

    我伸了伸身子:「別在字眼上斟酌,究竟甚麼事情?」

    博士一伸手,取過了一隻公事包來,那隻公事包相當大,一看就看出,那是一只特
製的公事包。這種公事包,用來放置最機密文件,看來像是皮製品,實際上,皮是表層
,在皮下,是一公厘厚的合成金屬,極其堅固,普通工具,絕對不能切割,而且,這種
公事包,還有一種特殊的設計,它由密碼開啟,如果轉錯了一個密碼,整個公事包,就
會自動爆炸。

    所以,我一看到博士拿起公事包,放在他前面的几上,去轉動密碼,我忙道:「博
士,希望你肯定記得密碼。」

    博士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怪我的話一點也不幽默。

    公事包上,總共是兩排,每排六個可以轉動的數字鍵,博士停下來考慮了一下,我
在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

    等他轉完了十二個號碼,抬頭向我看了一眼,才取出了鎖匙,插進匙孔中,轉動了
一下。公事包發出了「拍」的一聲響。博士直到這時,才向我道:「人家說你甚麼都知
道,看來不錯!」

    我指著公事包:「這種公事包,我見過好幾次,最近一次見到,是在一個國家的太
空總署,由一位將軍提著。」

    道吉爾博士點頭道:「是,我和他們聯絡過,所以,我才來找你,聽聽你的意見。


    對方居然「虛心求教」,我自然也要客氣幾句,在寒暄中,他打開了公事包。

    公事包的真正容積,看來比實際體積小,放著一隻扁平的金屬盒子,看來,要打開
這隻金屬盒子,還得費一番手腳。

    我心中在想,他將要給我看的東西,一定極其重要,極其秘密。

    博士把手放在盒上:「衛先生,我要給你看的,不,應該說,我要給你聽的,是一
卷錄音帶。」

    我心中「嗯」地一聲,江樓月已經說過了,博士帶來的,是「來自太空的聲音」。
這時我心中有免有點疑惑,如果他帶來的是外星人的對話,我怎麼能聽得懂?

    正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博士又道:「那是一段對話,不,實際上,只是幾句。」

    他講得十分鄭重,聽來慢吞吞。我想要他快點把它放出來聽聽,他卻又道:「那幾
句對話的來原,它的來龍去脈,十分複雜,我必須詳細向你解釋一下,你才能明白。」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鐵盒子上:「上個月,美國有一次太空探索行動,由三位太空人
駕駛的一艘太空船,環繞地球飛行十五天。領導這次飛行的,是出色的太空人,葛陵少
校。」

    我「嗯」地一聲:「是,全世界人都知道這次飛行。指揮員葛陵少校在太空向他的
妻子說了一句『我愛你』,成為世界性的花邊新聞。」

    博士道:「是的,就是那一次飛行,很成功,這次飛行,我們稱之為葛陵飛行,有
幾項附加的任務,到現在為止,還是秘密。」

    我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你放心,我不會逢人便說。」

    博士繼續道:「近年來,我轉變了研究方向,不再去研究外星是否有生物存在。而
是肯定了有,研究他們正在用甚麼方法,想接近地球,和地球通消息。」

    我一聽得他這麼說法,不禁熱烈的鼓起掌來:「早就該這樣了!」

    博士悶哼一聲:「科學進步要一步接著一步,誰都知道噴射引擎的飛機比螺旋槳進
步,你不能說:早就該是噴射引擎。飛機的發展,必須經過螺旋漿的階段。」

第二部:射向太空的訊息

    他說得十分認真,而且也很有道理,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辯駁下去,只是作了一個手
勢,請他繼續講下去。博士道:「太空船上裝上接收能力特強的天線,在太空船飛行的
時候,一直使用。目的是想接收來自太空的種種微波信號,這些信號,在地球表面上,
由於種種干擾而接收不到。」

    我點頭道:「很好的設想。」

    博士抓了他的山羊鬍子一下:「這項計畫真只是一項設想,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預
料到會有甚麼結果,只是必須如此做。」

    我作了一下手勢,表示明白。

    博士的解說十分詳細,他又道:「我們考慮到,接收到的信號,可能有許多種,必
須將這些信號整理出來,這項工作,需要龐大的電腦來配合,這種特種的解析、還原各
種信號的電腦,早在三年之前,已經開始裝置,江博士是設計這座大電腦的主要負責人
!」

    江樓月道:「對,這座電腦,幾乎可以把任何信號分析出來。」

    我轉移了一下坐著的位置,博士已經講了很久,還沒有講到他接收到了甚麼。我道
:「對不起!我要打一個電話。」

    我實在有點惦記著白素的她那幾個手勢,所以我按下了電話的號碼掣,但是等了一
分鐘,電話還是沒有人來聽。

    我只好放棄,向博士揚了揚眉。博士道:「太空飛行十五天,安全降落,和特效天
線連結的部分的記錄資料,就交到了我所管理的那個部門,我們將資料送進電腦,用上
億個組成的電腦去分析,過程──」

    江樓月打斷了博士的話頭:「不必詳細說過程了,那太專門,衛斯理不懂的。」

    雖然江樓月的話正合我的心意,可是說得太直接了,令我有點不快,不過那也是事
實,我只好悶哼了一聲。

    博士道:「是,分析所得,極其豐富,我們找到了微小的殞石,在太空中劃飛的信
號,又分析出了太陽黑子爆炸所發出的信號,種類十分多,其中滿有一項信號,令我們
迷惑,電腦分析不出,而那信號,卻十分強烈,我們通過這座電腦,把這組信號演繹為
光電彼,使它在示波螢光屏上,現出變幻的波形。」

    我看到江樓月似乎又想打斷博士的話頭。

    我忙搶在他的前面:「讓博士說下去,我懂。」

    江樓月瞪還了我一眼,不再出聲,博士道:「那麼強烈的波形,這真是我們喜出望
外的收穫,可是卻研究不出是甚麼波形來,我們集中力量研究,那天,一個小伙子忽然
說:『真要死,這組波形,看來就像是聲波!』這本來就像是聲波的波形,任何人可以
看得出來。可是那是來自太空的信息,每一個人覺得它像聲波,但是卻不敢講出來。」

    我插言道:「有些事,往複雜的方面去想,反而想不到答案,因為答案很簡單。」

    當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我不禁想,白素的那幾個手勢,是不是答案實際上也很簡單
,而我卻想得太複雜了,所以想不出來?

    道吉爾博士道:「是,當那小伙子說了之後,他自己也笑了起來:『我們收到了外
星人的談話,真了不起。』我當時就道:『為甚麼不可能。把它還原成聲音,聽聽看。
』整個研究組的人都興奮了起來,想想看,來自外大空的聲音!」

    我向那扁平的黑鐵盒子看了一眼,道吉爾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一項十分簡
單的手續,那座大電腦甚至沒有這種功能──」

    江樓月「哼」地一聲:「誰知道有朝一日,會用到這項那麼簡單的功能。」

    博士搔著山羊鬍子:「我們用了另一具小電腦來做這項工作,不到一小時,已經有
了結果,絕對意料之外,我們得到了一段對話。」

    我十分疑惑:「外星人的對話?你們能將外星語言翻譯出來?」

    博士望了我一眼,又取出了一條鑰匙來,打開了那隻鐵盒子,原來那盒子,是一具
小小的錄音機,他按下了一個掣鈕,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向我作了一個手勢,要我聽。

    於是,我聽到了一段對話。

    別以為那清楚到了和普通錄音機上放出來的兩個人的對話一樣,事實上,那段對話
,十分難聽得清,有各種各樣的雜音在干擾。道吉爾博士說他們已經濾去了不知多少雜
音,做得最好了。當然用心聽,還是可以聽得出,那的確是一段對話。

    對話只不過幾句,我聽了之後,不禁愕然:「這是甚麼意思?」

    博士道:「正要問你,這是甚麼意思?」

    先說說那段對話,對話一齊始,我就聽出,那是英語對話,從環繞地球飛行的太空
船中,搜錄來的信號,解析出來的聲音,竟然是地球語言,這一點,已經是古怪離奇至
於極點了。

    所以我一聽之下,就怔了一怔,可是博士和江樓月兩人,卻立即向我作了一個手勢
,不讓我發問,要我繼續聽下去。

    對話的全部如下:

    「那個人的名字叫白里契‧赫斯里特,你記住了,我要殺的就是他。」

    「哦,這位先生好像很有名!」

    「就是他!就是他!只要你能把他除掉,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

    「好,我的條件是──」

    「對話」就到這裏為止,總共只有幾句。

    我聽了一遍,翻了翻眼睛,看在博士的神情嚴肅份上,我又聽了一遍。但是不論聽
多少遍,我的反應,還是一樣的,我有點憤怒:「開甚麼玩笑?」

    博士道:「不是開玩笑,這的確是從太空船特種天線接收來的信號中演繹出來的。


    我悶哼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有一個人,在委託殺手殺一個人。」

    博士道:「正是如此。」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一定有甚麼人,嫌你們的工作太悶,在開玩笑。」

    博士的山羊鬍子掀動著,十分憤怒:「你以為我們的工作程序是兒戲嗎?請你排除
開玩笑的想法,千真萬確,是特種天線接收到的信號演繹出來的聲音。」

    江樓月也道:「因為事情怪異,怪得逸出了常理,所以,博士才來聽取你的意見。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就事論事。首先,我想肯定,這段對話,發生在地球上,
不會發生在任何外星上,因為我不認為外星人會講地球語言。」

    博士和江樓月都點頭,表示同意,博士張口想說甚麼,可是卻給我向他用力揮了一
下手,不讓他開口。

    我又道:「我再假設,這一段對話,不是面對面的對話,而是電話對話。」

    我又揮了一下手,不讓博士和江樓月開口,續道:「不但是電話,而且是長途電話
,可以肯定,是通過人造衛星接駁的長途電話,各位,問題分析到這裏。我以為不存在
甚麼問題了。」

    江樓月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聲波化為無線電波,傳向人造衛星的時候,恰好
由太空船的特種天線,接收到了其中的片段?」

    「對!」我在他的肩頭上用力拍了一下,「就是這樣,或者類似的一種情形。」

    我得意洋洋地向博士看去,以為我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替他解決了一個難題。誰
知道博士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來。

    他並不望向我,只是望向江樓月:「江博士,看來衛先生對於一些電話信息的傳遞
過程,不是十分了解。」

    江樓月道:「是啊!」他轉向我說話:「衛斯理,你的假設不可能。我只向你講一
點好了,博士設計的,裝在太空船上的特種接收天線,根本不為普遍的無線電波而設,
簡單地來說,地球上發射出去的無線電波,是收不到的。」

    我瞪著眼:「不會有意外?事實是收到了。」

    博士道:「收到的不是無線電波,是一種十分微弱的信號,我們如今終能聽到聲音
,是經過幾十道演繹手續的結果。」

    我有點窘:「可是,你剛才同意,那是地球上兩個人的對話!」

    博士道:「是的,我們得到了這段對話,一面大惑不解,但是一面,對白里契‧赫
斯里特這個名字,又感到熟悉。我們只略查了一下,就查出了這個人是甚麼人!」

    我怔了一怔,我對這個名字,並沒有甚麼印象,所以我反問道:「那是甚麼人?」

    博士取出一隻紙袋,打開,抽出幾份剪報來,給我看。我看了,也不禁一呆。報上
刊登著「白里契‧赫斯里特在遊艇爆炸中喪生」的新聞。這個人,是紐約華爾街一個十
分出名的股票經紀行主理人,在股票投資方面,眼光獨到。他的分析,甚至可以導致被
他提到的那份股票的市價上落,他是一個權威的投資顧問,許多投資人喜歡把資金交給
他投資,所以他是華爾街的一個大亨級的人物,非同等閒。

    他在佛羅里達度假,駕著豪華遊艇出海,遊艇發生爆炸而死,和他一起被炸死的,
是三個年輕貌美、職業不明的美女。

    那艘遊艇上,只有他們四個人。

    報上還有他和三個美女的照片,這位先生,看來是一個花花公子型的中年人,面目
英俊,有著體育家的身型。

    報上也有著他的小傳,說他在大學求學時期起,已經艷史不斷,他總共結過六次婚
,也離了六次婚,如今是美國社交界中的王牌單身漢。

    根據佛羅里達警方調查,毫無疑問,遊艇爆炸是由於一枚強力的遙控炸彈所造成,
這種爆炸手法,近十年來,頗為某些職業殺手所用,所以懷疑這次事件,是職業殺手所
為。

    最後,報上記載著,由於他的突然去世,消息傳到市場,紐約的股票市場,甚至引
起了一陣混亂,幾種和他關係親密的股票,出現了莫名其妙的急劇下跌,云云。

    我把所有的剪報,匆匆看了一遍,不禁呆了半晌。

    像他這樣的人,在波詭雲譎的投機市場活動,一定有不少敵人,有人買兇殺他,不
足為奇,奇怪的是何以買兇者和兇手的對話,會變成了特殊信號,在太空中飄浮,而被
葛陵飛船上的特種天線所收到?

    我望著博士和江樓月,思緒十分混亂。

    江樓月道:「怎麼樣?你的看法是──」

    我只好攤了攤手:「我還是堅持我的第一個解釋。無線電波有時會以遊離狀態存在
很久,甚麼時候,在甚麼情形下,被甚麼樣的接收器收到,全然無法估計。」

    博士點頭道:「我必須指出:這段對話,最初以信號的形式被接收,並不是無線電
波的信號,而是一種極微弱的類似脈動磁場所造成的光變信號。這種信號,在天文學上
,常可以在脈動變星的光變放射中找到,像天琴RR型變星,就可以利用這種信號,來
測定它的光變日期,等等。這是一門十分複雜的學問,總之,你必須明白人發出的語言
,絕無可能變成這一類信號!」

    我不禁有點冒火:「博士,我懷疑你是不是一個科學家,你怎麼可以漠視事實?你
口口聲聲絕無可能,但是事實上,明明有這樣一個例子,如果人的語言,絕無可能轉變
成為那種信號,你又怎麼會收到這一段對話?」

    對博士解釋的那些專門學問,我自然不是很懂,但是我所說的那番話,卻合乎最簡
單的邏輯,博士沒有法子反駁。

    博士不斷抓他的山羊鬍子,不斷眨著眼,江樓月的神情也一樣,兩個人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

    我又道:「我們只可以這樣說,由於某一種無所知的原因,世上,某兩個人的交談
,忽然變成了……那種信號,而且,從地球的表面上放射出去,被葛陵飛船上的特種天
線接收,又被你以種種複雜的手續還原,成了原來的聲音。」

    他們兩個人向我望過來,我忙作了一個手勢,要他們容我講完,我又道:「由於有
這樣一件事實在,所以,我的分析是一定的。問題在於一無所知,那才需要研究。」

    博士首先吁了一口氣,道:「你的意思是,人在地球表面講的話,會變成類脈動磁
場信號,發射向遙遠的大空中?」

    我道:「我已經講過,只有這個可能,你才會有這段對話,那兩個人,總不見得是
在你想到過的甚麼天琴RR星座中商量如何殺人的吧?」

    江樓月苦笑道:「當然不會!」

    博士低聲把我的話重複了幾句,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望著我和江樓月,卻欲語
又止再三,我皺著眉望著他,心中已決定,要是他再不出聲的話,我又要打電話去找白
素了。

    可是,就在我把手伸向電話之際,他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一樣,開了口,道:「事
實上,我們收到的類似的信號,不止這一段,還有另一段。和這一段的時間,大約相隔
了三天。怪異的是,兩段信號收到時,太空船都是在它在飛行軌跡的同一點上。」

    我「哼」地一聲:「那有甚麼怪?只要在一個地方容易碰到這種信號,自然會在同
一個地點,碰上兩次。」

    江樓月道:「還有一段,博士,你怎麼剛才一見我的時候,提也不提?」

    博士苦笑著:「那一段信號演繹成語言之後,內容十分驚人,唉,我不知道是不是
該向你們提,好,還是讓你們自己聽聽吧。」

    他說著,按下那個小錄音機的掣鈕,令磁帶迅速地轉過了相當多,然後再按下放音
掣,於是,我又聽到了他提及的另一段話。

    那不是一段對話,聽了之後,我和江樓月都不禁發怔,江樓月也立即原諒了博士為
甚麼不一早提及,真的,關係太重大。那是一個人的獨白,用的也是英語,有濃重的美
國口音,有幾個字的發音,聽來相當特別。

    那段獨白如下:

    「我一定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最好,是把那個三流西部片明星幹掉,那就誰都
會知道我了。」

    獨白很短,聽了令人吃驚的原因,自然是一聽就知道那個「三流西部片明星」指的
是甚麼人,把他幹掉,的確可以世界揚名。

    我和江樓月都不出聲。這段獨白,和那段對白不一樣,對白中的事,已經發生,可
是獨白中的事,還沒有發生,要是那個人已經幹了這件事,一定舉世皆知。

    博士嘆了一聲:「是不是很驚人?我們考慮了兩天,覺得必須把這件事報告。於是
,由我簽署了一份報告,交給有關方面,告訴他們,有人企圖謀殺美國總統,結果──


    他苦笑了一下,臉紅了紅:「結果,人家問消息的來源,我據實說,如果不是我在
科學界極具名聲,只怕就會被當面訓斥。」

    江樓月「嗯」地一聲:「本來就是,在美國,起謀殺總統念頭的人,看來很多。」

    博士攤著手:「對,或許這種事,永不會發生,可是,這段獨白,說明我們手頭上
,已經有兩個例子。」

    我立時道:「這更證明我的說法對,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地球表面上,人的語言
,會轉化為一種十分奇怪的信號。」

    博士用力打著他自己的頭,江樓月也皺著眉,這兩個大科學家,看來有得傷腦筋了
。我和他們的立場不同,他們是在探究原因,我則在幻想方面著想,所以,我忽然道:
「要放射一艘太空船,到接收這種信號的地點去,應該不是難事?」

    博士呆了一呆:「當然,在技術上不是難事。」

    我指著他:「那就好辦了,把你的特種天線改良,專為接收這類信號而設,然後,
裝在太空船上,先發射到那個地點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的地球上人與人之間
的交談。」

    道吉爾博士在聽得了這樣說法之後,一開始,現出了極興奮的神情來,但接著,便
連連搖頭:「開玩笑,開玩笑。」

    我不服道:「怎麼是開玩笑?」

    博士道:「美國每一項太空發射,都是經過長期企劃,怎麼可以突然之間加一項?
那絕無可能。」

    我不喜歡聽的話,就是「絕無可能」,偏偏博士就最喜歡說這句話。我立時道:「
怎麼會絕無可能?事實上,不需要一艘太空船,一枚小型的人造衛星,就可以勝任有餘
。」

    博士沉吟道:「這倒是真的。」

    我又道:「現在,連一些比較像樣的商業機構,都在發射人造衛星,你的發現如此
重要,以美國政府的力量,發射一枚人造衛星去搜集這種信號,算得了甚麼,一定可以
做得到!」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當然也知道,我說得簡單,真要做起來,也相當困難,但至少
不是「絕對做不到」。

    博士被我說的有點意動,江樓月在一旁道:「我看還是不行,除非那個想殺美國總
統的人,把他的話,變成了行動,恐怕美國政府才會考慮。」

    博士嘆了一聲:「一定要做,未嘗沒有可能,但這樣做了,又有甚麼用?只不過收
到多一些對話。地球上每一秒鐘,不知道多少人在對話,光是去證實這些對話是不是會
變成事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地球上的對話,何以會變成了那麼複雜的信號!」

    我有點不耐煩:「所以,才要有進一步的實驗,我剛才的提議,是唯一的辦法。」

    江樓月仍在不住的搖著頭,以為我是在胡鬧,博士緊皺著眉,看來像是認真在思考
我的提議:為了這些奇怪來源的信號,專門發射一枚人造衛星到太空去。

    博士看我像是急於想離去,忙道:「衛,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常有十分古怪的
想法,在常理之外,可是卻又很有啟發作用。」

    我一聽得博士這樣說,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雖然他用的詞句十分委婉,可是
那仍然分明是在說我好作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

    江樓月看出了我的不快,十分正經地道:「衛斯理,你別生氣,人類科學上所有的
發展,全從虛無的設想上來。」

    博士忙道:「是啊,要不是有人夢想飛上天,根本不會有飛機。」

    我給他們兩個人的恭維,逗得笑了起來:「好,這件事,要叫我來設想的話,那只
是一個偶然的事件──」

    博士立時道:「偶然的事件,也必然有它的成因。人類第一次見到火,可能是由於
偶然的雷擊,擊中了木頭所引起,但如果不是雷擊的能量,使這塊被擊中的木頭,達到
了它的燃點,偶然的起火,就不會發生。」

    我點頭道:「當然,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點,我也不會說你在大空上接到了信號,是
完全無中生有的事。人講話中發出聲波,就有可能被接收到。」

    博士嘆了一聲:「你還是不明白,我接收到的信號,和聲波的狀態相去十萬八千里
,絕不相同!」

    我瞪著眼,道:「或許,由於種種不同的原因,使聲波轉換成了你接收到的那種類
似電磁脈動的信號。」

    博士不出聲,只是一味搖頭。我只好攤手:「老實說,我實在想不出其中的緣由,
請原諒。」

    博士向江樓月望去,忽然向江樓月講了一句德語。我猜想他可能以為我聽不懂德語
,因為他講的話,對我無禮至極。

    他望著江樓月道:「我想他真的想不出甚麼,他連他太太對他做的一個手勢都不明
白,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有想像力。我以前叫他幻想專家,看來叫錯了。」

    江樓月知道我全然懂德語,博士講到一半,他已連連搖手,示意他不要講下去。可
是博士全然未覺,還是把話講完。剎那之間,江樓月的神色,尷尬到極點,我自然大怒
,重重悶哼一聲:「兩位,再見!」

    我這一句話,就用純正的德語,話一出口,博士嚇了一大跳,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轉身朝門外就走。

    我來到門口,聽得博士和江樓月同聲叫我,我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我駕車回家,一路上,仍然不斷思索著白素那幾下手勢的意思。可是總想不出來。
自己也覺得十分窩囊,正如博士所說,連自己妻子所做的手勢都想不出,可以說沒有想
像力至於極點。而我,卻一直自負想像力十分豐富!

    到了家,推開門,大叫白素,可是白素顯然沒有回來。

    我十分氣悶,來回走著,又打了幾個電話去找白素,都沒有結果。我把手按在電話
上,思索著白素可能到甚麼地方去,一面仍想著她那幾下手勢。

    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我以為那一定是白素打來的了,誰知道拿起電話,只聽到一
連串急促的喘息聲,我連說了幾聲「喂」,對方以一種迸出來的聲音叫道:「天,你聽
到沒有?」

    那是江樓月。我無法知道他在搞甚麼鬼,不過聽他的語氣,像是有八十個惡鬼正在
追著要咬他的屁股。我道:「聽到甚麼?」

    江樓月仍在喘氣:「你聽聽收音機,或打開電視看看,天!」

    喜歡在緊張的時候叫「天」,原是江樓月的口頭禪,這時他連連叫著,可知他的緊
張程度。我還想問,他又連叫了兩聲:「我和博士,立刻就來你這裏。」

    接著,他就掛上了電話。我呆了極短的時間,打開收音機,也聽到了江樓月要我聽
的事。

    收音機中,傳出播音員急促的聲音:「本台才接到的消息:美國總統雷根,在一個
公開場合中遇刺,行兇者當場被保安人員擒獲,雷根總統據說傷勢嚴重,正在醫院急救
,有進一步的消息時,再向各位聽眾報告,請各位隨時留意收聽。」

    播音員一直在重複著這幾句報告,我聽了之後,也不禁呆了半晌。

    道吉爾博士在太空中收到的信號!

    從他收到信號之中解析出來的對話或講話,都會變成事實。

    這種現象,確然令我震驚,我繼續留意新聞報告,這是世界上每一個人所知道的事
實,不必再詳細敘述新聞報告的內容。

    大約在半小時之後,門鈴響,我打開門,看到面色蒼白的江樓月,站在門外,他一
見到我,就道:「天,果然發生了,果然發生了。」

    我向他身後看了一下,他的身後沒有人,我問:「博士呢?」

    江樓月定了定神:「他本來和我一起來,但臨時改變了主意,回美國去了,他感到
你的提議,在發生了這件事之後,進行起來容易得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江樓月又道:「他還要你立刻去,我已經問過了,一小時之後
,有一班直飛美國的飛機,你快點收拾行李。」

    我呆了一呆:「為甚麼我也要去?」

    江樓月道:「你是提議人,博士怕他不能說服上頭,所以要你去幫他。」

    我啼笑皆非,這真是沒有來由至於極點,要是太空總署不肯放一枚人造衛星上天,
我去了又有甚麼用?我又不是美國總統,也根本沒有左右美國高層決策的能力。

    所以,我搖著頭:「算了吧,我還是留在家裏,猜猜妻子的啞謎好。」

    江樓月嘆了一聲:「你怎麼變得這麼小器?」

    我仍然一個勁兒搖頭,江樓月道:「好,你不去,也由得你。這事情,可大可小。
如果有一種方法,可以把地球上所有人的對話接收,那就等於在每一個人身上,裝上了
偷聽器,人和人之間,再也沒有秘密可言,這種能力,如果落在有意稱霸全球的政治野
心家手中,那不知是甚麼局面了。」

    我悶哼了一聲:「這是三流電視連續劇中的情節,一點也不新鮮。」

    江樓月瞪了我一眼:「我不是在說笑──」

    我連忙道:「我也不是在說笑,我真的不想去。」

    江樓月嘆了一聲,坐了下來,神情十分沮喪,我也不和他說話,他坐了一會,又站
了起來:「我再和你聯絡。」

    我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江樓月垂頭喪氣地離去。

    一直等到天黑,白素仍音訊全無。

    我打電話給小郭,托他去找張強。不多久,小郭就有了結果。

    小郭在電話中道:「張強的職業是醫生,精神病科醫生。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
我詢問過,今天他不當值,明天一定會到醫院去。」

    小郭的調查工作,可以說無懈可擊。我向他道了謝,放下了電話。知道了張強的身
分,可是我仍然無法和他立時聯絡,也不知道他來找白素是為了甚麼。

    我來到書房,坐在書桌前,又將白素的手勢想了一遍,還是想不出是甚麼意思。我
百般無聊,打開晚報不經意地翻著,忽然看到一則小消息:「日本著名棋手,曾有棋壇
怪傑、鬼才之稱的尾杉三郎,突然神經錯亂,進入精神病院治療,日本棋壇及愛好棋藝
人士,均大為惋惜。」

    新聞所占據地位極小,這位尾杉九段,倒是相當出名的人物。本來,這段新聞,也
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想多半是因為我才知道了張強是一個精神病醫生,兩件事之間,可
算是略有聯繫,所以才注意了這則新聞。

    白素竟然到了凌晨兩時,還是音訊全無,這真是怪到了極點,我有點心神不寧的躺
了下來,一直到天濛亮,我才胡亂睡了一回。

    醒來,白素還沒有回來。也沒有心思進食,駕車直駛向那家精神病院。

    在我離家之前,我留了一張字條給白素,告訴她我的行蹤,同時要她如果回來了,
千萬別再出去,一定要等我和她見了面再說。

    那家精神病院的正式名稱是「安寧療養院」,位於市郊,規模不算很大,但是設備
十分完善,收費極高昂,普通人不能進來。

    這年頭,不少病人,可能是有錢人更容易得精神病,所以,我駕車來到門口,看到
綠草如茵的草地上,不少病人,每一個都單獨由一個護士陪同,有的在散步,有的一動
不動坐著,有的正在對著樹或椅子說話。

    我下了車,在門口的傳達室中,表明了我的來意。傳達室打著電話:「張醫生今天
還沒有到醫院來。」

    我呆了一呆:「他甚麼時候才來?」

    傳達道:「他應該早來了,不知道為甚麼今天還沒來?我想──」

    我不容他「想」下去:「讓我見一位他的同事。」

    傳達才道:「好,你……可以見梁醫生,梁醫生是張醫生的好朋友。」

    傳達又聯絡了一會,才打開門,讓我進去,告訴我梁醫生辦公室的所在。

    我走了進去,穿過草地,進了醫院的建築物,經過了一條走廊,看到了一扇門旁,
掛著「梁若水醫生」的名牌。

    我敲了門,順手一推,門打開,裏面沒有人,我抬頭一看,就陡然怔呆:辦公室的
墻上,掛著一幅畫,那幅畫,正是我在臺北一家畫廊中看到過的,還為它和一位女士討
論過的那幅「茫點」。我走近幾步,可以肯定那就是這幅畫。我正在想:怎麼那麼巧?
在我身後,已有腳步聲傳了過來。我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穿著醫生白袍的年輕女郎,正
站在門口,以十分驚訝的神情望著我。我道:「對不起,我來找梁醫生。」

第三部:精神病患者

    那女郎的神情更加訝異,這種神情,只有當一個人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出現的人,
忽然出現在眼前,才會現出來。可是,這個女郎,我可以肯定,以前沒有見過。她有著
略為尖削的下頦和極其白皙的皮膚──現代女性,很少有那麼白皙的肌膚!她顯然是真
的感到驚訝,當我說了那一句話之後,她睜大了眼望著我,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態。
我按捺著心中的好奇:「我來找張強,可是傳達說他不在,又說梁醫生是張強的好朋友
,我想梁醫生可能會知張強的住址!」

    那女郎又吁了一口氣,這才道:「原來是偶然的。」

    她一張開口,我也不禁「啊」地一聲,那是一個略帶沙啞,可是聽來十分優美動人
的聲音,人,我沒有見過,聲音,我是聽過。

    我立時想起她是甚麼人來了,指著牆上那幅畫:「真太巧了,梁醫生不在?」

    那女郎伸出手來:「我的名字是梁若水。」

    我和她握手,吃驚於她的年輕:「這更巧了。」

    梁若水微笑著,也向牆上的畫望了一眼:「我們討論過這幅畫!」

    我想起在台北畫廊中那段對話,點了點頭:「你喜歡這幅畫,買下來了。」

    梁若水望著畫,有點發怔,我感到相當好笑。當時,我曾在街上,想再見到她,可
是沒有結果。我也曾想過這個女郎的身分,可是隨便我怎樣想,我都想不到她會是一個
精神病醫生,張強的同行。

    看來,傳達的話不錯,張強和梁若水,年齡相仿,職業又一樣,平時他們一定很接
近,所以醫院中的人,知道他們是好朋友。

    我道:「張強的住址,梁小姐──」

    梁著水轉過身來:「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

    我略怔了一怔,梁若水坦然道:「他就住在醫院附近,我每天經過他的家,就會響
喇叭,今天他沒有出來,我以為他先來了,結果也不是。」

    張強在昨天來找我,顯然是遭到極度困擾,我越想越覺得事情有點不妙,神情緊張
起來,問道:「最近可曾有甚麼事令他困擾的?」

    梁若水一怔,不知道我這樣問是甚麼意思。我約略將昨天張強來找我的經過,講了
一遍。

    梁若水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有甚麼事,那次在台北,我看到你的簽名,張強時常
提起你,說他的哥哥,有一個極其出色的朋友,就是你。他是你的崇拜者。」

    我聽得梁若水這樣講,不禁有點臉紅,張強一定有重要的疑難,才來找我,可是我
對他卻十分冷淡,幾乎沒有把他趕出門去。

    我忙道:「他住在甚麼地方,請你告訴我。」

    梁若水道:「就在附近,你駕車向右,可以看到一排小巧的平房,他住在第五號,
牆外種滿了竹子,十分容易找。」

    我向外走去,才到門口,就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焦急地在旁邊一間辦公室前,不
斷敲著門,用相當生硬的英語在問:「張醫生在麼?」

    我向她敲著的門看了一眼,門上掛著「張強醫生」的名牌。

    梁若水向那少女走去:「張醫生不在,請問你──」

    那少女神情惶急:「我哥哥怎麼了?我一接到通知,立即趕來,請告訴我,我哥哥
怎麼了?他一直是好好的,怎麼會發瘋?」

    我佇立聽到這裏,已經知道那少女是病人的家屬,我也沒有興趣再聽下去,向梁若
水作了一個手勢,就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際,還聽得梁若水和那日本少女在交談(那少女的聲音和她的神態
、動作,一望而知她是日本人)。梁若水在問:「你的哥哥是──」

    那少女急急地道:「我哥哥的名字是時造旨人,我是時造芳子──請多加指教。」

    芳子在急促的說話中,也沒有忘記日本人初次見面時應有的對話禮貌。梁若水「啊
」地一聲:「你是時造先生的家人?時造先生是張醫生的病人,張醫生又不在──」

    那位時造芳子小姐顯然焦急無比:「讓我見見我哥哥,我哥哥一直好好的,他現在
怎樣了?我是她唯一的親人。」

    梁若水嘆了一聲:「時造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們這裏,每一個醫生負責治療若
干病人,由於精神病患者,和別的病患者不同,主治醫生要對病人進行細心的觀察,整
個治療過程,是一個十分精密的計畫──」

    芳子打斷了梁若水的話頭:「我知道這些,只要見我哥哥。」

    梁著水卻自顧自繼續說著:「這個計畫不可能被打擾,所以,如果不是主治醫生的
批准,其他任何人,都無權決定病人是不是可以接見外人。」

    芳子的聲音中,充滿了哭聲:「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妹妹。」

    梁若水又解釋著,我已經聽不到她在說些甚麼,走出了醫院,來到草地上。我想:
那個時造旨人,病情一定相當嚴重,不然,那個叫芳子的少女,大可以在草地上找到她
的哥哥。

    這些事,當時想過就算,當然想不到,這個時造旨人,正是導致張強要來找我的主
因。

    經過了草地,快要來到大門口時,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

    我停了腳步,看到一個中年人,慌張地向我奔來,他奔得十分快,有一個護士在後
面追著他。那中年人穿著病人的衣服,在這間醫院中的病人全是瘋子,一個瘋子叫我等
一等,還有甚麼好事?我已準備把他推開去,這個中年人喘著氣,來到我的面前:「先
生,我給你一樣東西,你等一等。」

    這時,護士也追了上來,扶住了他:「洪先生,你該回去休息了。」

    那中年人掙扎道:「不,我要給這位先生看一樣東西,你看,你看。」

    他一面說,一面將雙手舉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雙手虛擺在一起,像是雙掌握著
甚麼。這時,他舉手向我,神情認真,雙手緩慢地打了開來:「請看,先生,請看!」

    看他的動作神情,像是他手中握著的東西,在他雙手一打開之後,就會飛走。

    我十分好奇,不知這個精神病患者給我看甚麼,自然向他緩緩打開的手中看去,一
看之下,我真是啼笑皆非,自己罵自己,怎麼會和一個瘋子打交道。

    這個人手中,甚麼也沒有!

    可是,這個人仍是一本正經地望著我:「先生,你說,那是甚麼?我手中的是甚麼
?」

    我沒好氣地道:「是空氣。」

    那中年人怔了一怔,搖頭道:「空氣?不對,不對,空氣是無色的氣體,可是你看
,這個固體,你看,這東西的顏色多麼鮮艷,請告訴我,這是甚麼?」

    他在問我的時候,想求得到答案的神情,十分真摯動人,使人不忍心去斥責他,可
是實在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那護士苦笑道:「先生,他是一個病人!」

    我苦笑著:「我知道,他……這就是他的病徵?」

    我一面說著,一面向那中年人虛擺的雙手,指了一指,護士神情無可奈何地點了點
頭,我只好聳了聳肩,那中年人更焦急,攔住了我的去路:「請你再看看仔細,這東西
,是不是──」

    我在「是不是」之後,說了一個相當長的我聽不懂的名詞,聽來有點像拉丁文。

    我嘆了一聲:「先生,你手裏,甚麼也沒有。」

    那中年人一聽得我這樣說,神情十分憤怒:「怎麼甚麼也沒有,我看一定是──」

    他又說了一遍那個名詞,我模仿著他的聲音:「那是甚麼?」

    中年人笑了起來:「哦,那是一種蛾,它的學名。真奇怪,我真不能肯定,根據一
切文獻記載,這種蛾,只有南美洲被發現過,這裏是亞洲,怎麼也會有這種蛾?」

    中年人說的時候,護士不斷拉他的衣袖,想叫他離開。那中年人發怒:「別碰我,
要是這隻蛾飛走了,上那裏再去捉第二隻去?你可知道,這可能是生物學上的大發現!


    他態度認真,以致令得我懷疑是不是目力有問題,我再探頭向他的雙手之中看去,
他也小心翼翼地將雙手靠得我近了些。當我又看了一眼之後,我不禁又罵了自己一聲蠢
蛋,他手裏當然甚麼也沒有,要是真有一隻蛾,那麼,那一定是一隻隱形蛾,那倒是生
物學上的一大發現了。

    我決定不再理會他,轉過了身去,那中年人還想和我說話,護士已大聲道:「洪先
生,維也納有信來了,是陳博士給你的。」

    那中年人一聽,立時現出十分高興的樣子,連聲道:「人在哪裏?在哪裏?」

    看來,這位「維也納的陳博士」,對他來說,十分重要,所以他才一聽得有陳博士
的信,就緊張了起來。我趁機向外走去,自然,沒有再回問「維也納的陳博士」是甚麼
人。

    一個自以為雙手之中有一隻蛾的神經病人,我心中暗自覺得好笑又可哀,一隻蛾,
這種想法是怎麼來的?為甚麼不是別的東西?

    胡亂想著,來到了車房,上了車,根據梁若水所指的路,向前駛去,不一會,就看
到了一排平房。其中有一間的周圍,種滿了竹子,我在門口停了車,去按門鈴。門鈴響
了好一會,沒有人來開門。

    張強不在家。這令我很躊躇,可以肯定的是:張強一定有甚麼重大的困難不能解決
,所以才來找我。

    我令張強失望,不過,白素一定盡全力幫他。令我不明白的是,白素在幹甚麼,以
致令得她非但不能回家,連一個電話聯絡也沒有?

    我一面想著,一面打量著張強住的房子。要進入這樣的平房,再簡單不過,我來到
窗前,伸指在玻璃上叩了幾下,考慮敲碎一塊玻璃,打開窗子,跳進屋去。

    我俯身拾了一塊石頭,準備去打玻璃,身後有人叫道:「衛先生,我有鑰匙。」

    我認出那是梁若水的聲音,轉過身來,梁若水向前奔來,在她的身後,跟著那個日
本少女時造芳子。

    她們兩人來到了門口,梁若水取出了鑰匙來,我道:「張強不在家,我怕有甚麼意
外,所以想進屋子去看看。」

    梁若水諒解地點著頭,對芳子道:「張醫生不在家,你可以進去看看。」

    芳子的神情十分不安:「我哥哥……張醫生要是不在,真的不能見?」

    梁若水已推開了門:「一來,這是醫院的制度,二來,你突然出現,可能使你哥哥
的病情加深。」

    芳子喃喃地道:「也有可能,我哥哥一見到我,病就好了,他一直很正常。從來沒
也沒有……精神病……」

    梁若水同情地望著芳子:「精神病有很多例子是突然發作的。」

    芳子嘆了一聲,不再出聲,先跨了進去。屋子陳設相當簡單,出乎意料之外,單身
漢的住所,竟然十分整潔。我心中想:這多半是梁若水持有這房子的鑰匙的緣故。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向她望了一眼,梁若水像是知道我在想甚麼,俏麗的臉龐上
,略紅了一下,然後,她大方地道:「我和張強,十分接近。」

    我為了避免梁若水難為情,將話題岔了開去:「那麼,他究竟遭遇了甚麼困難,你
應該知道。」

    梁若水搖著頭:「不知道,我猜想是他業務上的事,我們工作性質相同,曾經有過
約定,相互之間,不談工作,因為平時談話也談工作,未免太無趣。」我四面看了一下
,沒有發現甚麼異狀,倒是梁若水忽然發出了「咦」的一聲。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視
線,停一在面牆上,那牆上甚麼也沒有,但是卻有著一個橢圓形的印子、顏色比印子旁
的牆紙來得新,可想而知,這牆上原來掛著東西。

    我隨口問道:「少了甚麼?」

    梁若水道:「一個鏡子。」

    牆上掛著一面鏡子,十分普通。就算掛在牆上的鏡子取下來,也不足為怪。可是這
時,我一聽到「一面鏡子」,就陡地震動。

    鏡子!張強所遭遇到的不可解決的事,一定和鏡子有關!白素在車中向我打手勢,
也一起指著倒後鏡。

    大約是我在剎那間,神情變得十分古怪,是以梁若水向我望來,帶著懷疑的口吻:
「怎麼啦?」

    我道:「我覺得,張強遇到的事,一定和鏡子有關。」

    梁若水怔了一怔,顯然她不明白我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也無法在三言兩語中解釋
明白,只好揮了揮手。

    梁若水指著牆:「這面鏡子一直掛在牆上,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要把它摘下來。」

    她一面說,一面推開了一扇門,回頭道:「放到這裏來了。」

    我向門內望去,那是一間臥室,那面橢圓形的鏡子,就放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那
無論如何不是放鏡子的好地方,鏡子要這樣放在床邊的唯一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使
人躺在床上,就可以在鏡子中看到自己。

    我悶哼了一聲:「張醫師的習慣好像太怪了些。」

    梁若水沒有回答,皺著眉,顯然她心中也有著想不通的問題。在臥房中看了一會,
退出來,又推開書房的門,書房中也沒有甚麼異樣,書桌上堆滿了書,我們略看了一下
,全是探討精神病的書籍。一隻相當大的天然紫石英結晶的鎮紙,壓著一疊文件。我移
開了鎮紙,看了一下:「看,這是時造旨人的病歷。」

    在一旁的梁若水忙道:「衛先生,精神病患者的病歷,是一項個人的秘密。」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本來我也沒有打算去看它。可是芳子卻立時道:「我哥哥的病
歷?他究竟嚴重到甚麼程度?我可以看看?」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走來,但是梁若水卻已有禮貌地攔住了她:「這是只有主治醫
師才能知道的資料。」

    梁若水這種過分尊重醫院規則的行動,令我有點反感,我道:「把病人的病歷,從
醫院中帶到家裏來研究,是不是合乎規則呢?」

    梁若水聽出了我的不滿,她向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通常很少醫生會這樣做,但
是張強一定有他的原因,所以才這樣的。」

    我指著那份病歷:「小姐,張強一夜未歸,現在還下落不明,他在離開住所之前,
很明顯是在研究這份病歷,他的行動和這份病歷有關!我覺得我們應該看一看才對。」

    梁若水卻固執地搖頭:「不能。」

    我知道無法說服她,剛才我說張強的行動可能和這份病歷有關,也純粹只是一種猜
測,她堅決不允許,我也只好算了。

    梁若水把鎮紙又放在病歷上,轉身走了出來,對芳子道:「張醫生不在家,也不在
醫院,我也無法找到他,你還是回酒店去,等醫院的通知。」

    芳子愁眉不展,但是也無可奈何。我悶哼了一聲:「這種醫院規則,真不近人情。


    梁若水假裝沒有聽見我這句話,向外走去,當我和她一起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轉過
頭,現出頑皮的神情來:「我知道,你會找一個適當的時刻,偷進時造旨人的病房去。


    我笑:「為甚麼?」

    梁若水眨著眼:「這正是你的一貫作風。」

    我又好氣又好笑:「放心,我不知有多少事要做,沒有空在精神病院中多逗留。」

    梁若水像是還不相信我的話,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忽然又道:「時造小姐要回市區
去,你可以順便送她回去?」

    我無可無不可地笑應著,這時,已經來到了車子旁邊,我打開車門,讓芳子先上車
,梁若水駕著她自己的車子從醫院來,在她進入車子前,我叫道:「一有張強的消息,
立刻通知我。」

    梁若水答應著,我也上了車,駛向市區。小郭好不容易找到了張強,他卻不在,這
令得我好氣憤,所以也不向芳子說甚麼。芳子對我這個陌生人,當然也不好貿然開口,
所以我們一直維持著沉默。

    等到車子進入市區,我才問芳子住在哪一家酒店,芳子道:「我住在哥哥的地方。


    我隨口問道:「哦,時造先生在這裏擔任甚麼工作?」

    芳子道:「我哥哥是作家,本來一直住在日本,可是前幾個月,他……寫了一篇報
導,惹了亂子,所以只好到這裏來,一方面是避一避,一方面轉換一下環境,有助於寫
作,想不到,唉──」

    她講到這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我有點生氣:「報導文章怎麼會惹亂子?關於甚
麼人?是政要還是黑社會頭子?」

    芳子苦笑了一下:「都不是,是一個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眨了眨眼,尾杉三郎,這個名字很熟,對了,我想起來了,昨晚翻報紙,就看到
一則小新聞:有棋壇鬼才之稱的尾杉三郎,因為神經錯亂,進了精神病院。這不禁使我
感到好奇,時造旨人寫了一篇報導,是關於尾杉三郎的,現在,兩個人都進了精神病院
,這是一種異樣的巧合!

    我道:「這位尾杉先生,好像也進了精神病院。」

    芳子又嘆了一聲:「消息終於暪不住了,他早已進了精神病院,人家都譴責我哥哥
,說是……尾杉先生是被我哥哥那篇文章,刺激得變成瘋子的,真可怕,文章發表的那
天,晚上,尾杉先生衝了進來,簡直瘋了,要殺我哥哥。」

    我越聽越奇,一篇報導文字,為何會令人瘋狂?如果文字與事實不符,大可循法律
途徑告作者誹謗。如果一篇報導文字,可以令人瘋狂的話,那文字的力量,也未免大大
了。

    我當時只是不以為然地搖著頭,芳子繼續道:「唉!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
壓力,又後悔寫了這樣的文章,所以精神上無法負擔,才……」

    她說到這裏,雙眼潤濕,忍不住淚花亂轉,我好奇心越來越甚:「你哥哥究竟寫了
些甚麼?」

    芳子道:「我一直把哥哥的文章帶在身,有人非議,我就取出來和人爭論,實在,
我哥哥並沒有寫了甚麼,大家這樣譴責他,大不公平了。」

    她一面說,一面打開了手袋,取出了一看便知道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一頁。

    我正在駕駛,沒有法子看:「請你讀出來我聽聽。」

    芳子點了點頭,就讀了起來。

    「尾杉九段的大名,大家都知道,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有緣見到尾杉九段,又聽到
他關於棋藝的妙論……」

    接下來,芳子讀出的,時造旨人所寫的報導,就是在楔子之五之中所敘述過的一切


    時造旨人接著這樣寫:「尾杉九段身體突然不適,使我們棋迷都十分關心他的健康
,一個好棋手,真要有強健的體魄才好,鉤心鬥角的棋賽,棋手需要蟬智竭力,盡自己
一切可能去制壓對方,看起來,他們雖然坐著不動,但是他們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急速
地活動,比甚麼都勞累,健康狀況不佳的人,負不起這樣劇烈活動的重擔。

    「當然,如果像尾杉九段那樣,有辦法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些甚麼的,那又當別論了
,哈哈。」

    芳子讀完了時造旨人的文章,我更加愕然。

    老實說,文章寫得並不好,可是文章再壞,也沒有理由把人氣得發瘋。

    我望向芳子:「就是這一篇短短的報導,令得尾杉九段想殺人?」

    芳子咬著下唇,點點頭:「是!」

    我好奇心大熾:「當時的情形怎樣?」

    芳子偷偷抹了一下眼淚:「哥哥不是一個很出名的作家,所以每當刊出他的作品,
他都會很高興,那天,也是一樣,他買了一本新出版的雜誌,興高采烈地向我揮著──


    時造旨人一面揮著雜誌,一面叫著:「芳子,快來讀我的文章,刊出來了。」

    芳子正在廚房中煮飯,她和哥哥合住一個小小的居住單位,為了讓芳子有一間臥房
,旨人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旨人是一個小作家,收入不好,芳子則是一家著名百貨公司
的女裝部售貨員。

    芳子從廚房中探出頭來:「可是,我正在煮飯。」

    旨人大聲道:「不行。快出來讀,不吃飯不要緊,不讀我的文章卻不行,況且,有
了稿費,我們可以到外面去吃,我請你到六本木去吃海鮮火鍋。」

    芳子伸了伸舌頭,並不解下圍裙,抹了抹手,自她哥哥的手中,接過雜誌。文章很
短,一下子就看完了,但是芳子為了要使她哥哥高興,故意看得很仔細,多拖了一點時
間。

    然後,她抬起頭來,由衷地道:「寫得真好,把尾杉九段寫得活龍活現,你一定會
成為名作家,至少,像司馬遼太郎──」

    旨人很高興,但假裝生氣,指著芳子道:「你每次看完了我的文章,都說出一個著
名作家的名字來,說我會像他們。」

    芳子道:「本來就是嘛。」

    旨人搓著手:「那天真是湊巧,恰好尾杉九段到了,我能有機會寫這樣的名人,真
是好的開始。來,請把圍裙解下來,我請你去吃飯。」

    芳子扮了一個鬼臉:「真的到六本木去吃海鮮火鍋?」

    旨人神情有點尷尬:「那……等到稿費到手之後再說,我們先到──」

    旨人可能是為了掩飾他的窘態,是以一面說著,一面已經過去開門,芳子看到哥哥
這種樣子,抿著嘴在笑。芳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看到旨人打開門,望著門外,神情
極其吃驚。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樣子相當神氣,一看就知道在盛怒中,他雙眼像是要冒出火來
,臉色煞白,盯著旨人,手中拿著一本雜誌,正是芳子剛才看過的那本。

    旨人在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神情之驚訝,真是難以形容,張大了口,傻瓜一樣地
盯著對方。

    芳子認出那個男子是甚麼人,就在那本雜誌上,有著他的相片,他就是棋壇鬼才尾
杉三郎。芳子也感到極度的驚訝,但是她比旨人鎮定一些,她發出了一下低呼聲,準備
招呼尾杉進來。

    可是她還未曾開口,尾杉發出了一下怪叫聲,怪叫聲將芳子嚇呆了,本來想要講的
話,也全被嚇了回去。

    旨人不知所措。而尾杉揚起手,用手中的雜誌,向旨人劈頭劈臉打了過來,一面打
,一面仍然不斷發出怪叫聲。

    旨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是抱著頭,芳子看到這種情形,心中更是害怕,僵
立在當地,只是不斷地道:「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尾杉打了旨人十多下,尖聲道:「你真的寫出來了,你這雜種。」

    旨人幾乎哭了出來:「尾杉先生,當時你……同意的,我並沒有歪曲甚麼——」

    尾杉的聲音聽來越來越尖銳,聽來簡直令人全身打顫:「你這雜種,你以為這樣揭
發別人的秘密,就能使你成名?」

    他一面叫著,一面撕著那本雜誌,把雜誌撕得粉碎,旨人結結巴巴地道:「尾杉先
生,我並沒有……揭露你的甚麼秘密!」

    這一句話,不知甚麼地方激怒了尾杉,尾杉陡然怒吼了一聲:「還說沒有!」

    他吼叫著,突然伸出手來,扼向旨人的喉嚨。本來,旨人的身形比較高大,也壯健
得多,可是尾杉的行動,太出人意料,任何人都想不到,這樣著名的受人尊敬的棋手,
會突然做出這種行為。因此旨人連一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整個脖子就已經陷入了尾杉
十指的掌握。

    芳子嚇得尖叫了起來,奔過去,想去拉開尾杉的手,可是尾杉卻飛起一腳,踢得芳
子向門外跌出去。

    旨人住的是公寓式的房子,門外是一條走廊,走廊兩旁,全是居住單位,這時,已
經有幾扇門打開,看是甚麼人在爭吵。

    芳子仆跌在地,還未曾站起來,就已經叫道:「快來幫忙,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

    她急得講不下去,鄰居有幾個人奔了過來,一看到尾杉握著旨人的脖子,旨人的臉
,已經紅得可怕,奔過來的人,全想去拉開尾杉,可是尾杉的力氣大得驚人,那幾個人
,不是被他用肘撞開去,就是被他踢開去。有人驚叫起來:「快叫警察!」

    有兩個人大叫道:「不等警察來,時造要死了!」

    這兩個人一面叫著,一面從尾杉的背後,死命抱住尾杉,將尾杉向外拉著,可是結
果卻把尾杉和旨人一起拉了出來。

    芳子站了起來,看看情形不對,尾杉再不放手,旨人真要被他扼死!她一發急,衝
了上去,也用手去扼尾杉的頸。

    這一下,果然有效,尾杉開始還不肯鬆手,但沒有多久,他就鬆開了旨人,用力將
芳子推開去。

    芳子的背撞在牆上,一來是由於疼痛,二來是由於害怕,大聲哭了起來。

    而尾杉在放開了旨人之後,旨人的臉色難看至極,身子搖擺著,跌在地上。可是尾
杉還不肯放過旨人,大聲吼著,簡直就像是一頭野獸,又向前撲上去,旁邊的人死命拉
住他,在混亂中,兩個警察飛步趕來,用相當粗野的手段,將尾杉打倒在地,反扭過手
,加上了手銬,一場紛亂,才算平息。

    芳子仍然哭著,旨人手捂著脖子,當警員請他拿開手時,他的脖子上,現出十只可
怕的深紅色的指印,一個警員忍不住踢了尾杉一腳:「兇手!你簡直是想殺人!」

    旨人啞著聲,說道:「別踢他,他是尾杉九段,著名的棋手。」

    在日本,著名的棋手,都有著極崇高的社會地位,受到各階層人士的尊敬。那剛才
踢了尾杉一腳的警員一聽,嚇得呆了。

    可是尾杉這時,一點沒有棋手的風度,他還在亂罵著,雙手被銬住了,他甚至想沖
過來,張大口,要去咬旨人,神情可怕之極。

    旨人的聲音也啞得可怕,連聲道:「尾杉先生,我的文章並沒有得罪你,並沒有得
罪你啊。」

    他叫到後來,幾乎哭了出來。

    接著,有更多的警員來到,把尾杉三郎帶走,芳子和旨人互相抱著哭。尾杉在被警
員硬拖著離去之際,還在大聲叫著:「你這雜種,洩露了我的秘密。」

    有一個警官,請旨人和芳子也到警局去,以明白爭執怎樣發生。

    到了警局,尾杉更加瘋狂,除了手銬之後,打傷了一個警官,警方再將他制服,召
來了醫生。當旨人和芳子離開的時候,在警局門口,看到了精神病院派來的車子。

    第二天,雜誌社召見時造旨人,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尾杉九段證明發了瘋,要
長期在精神病院之中醫療,不知有沒有痊癒的希望。

    接下來的幾天中,來自各方各面對時造旨人的指責,使時造旨人幾乎精神崩潰。幸
好雜誌社同情他,覺得他的文章,絕不是令尾杉發瘋的原因,所以才借了一筆錢給他,
勸他離開日本,暫時避一避。

第四部:白素涉嫌謀殺

    芳子不由自主哭泣:「哥哥離開日本,不斷有信給我,我一直很擔心他,忽然接到
了通知,說他進了精神病院,我……我……」

    我忙安慰她道:「我看時造先生的精神病,不會嚴重。」

    芳子道:「但願如此……文章你也看過了,會那麼嚴重,令人發瘋?」

    我笑道:「當然不會,這個尾杉,本來就是瘋子。」

    芳子搖頭道:「不,尾杉先生是一個出色的棋手,棋藝極其高超。」

    我「哼」地一聲:「那麼,他不斷叫著洩露了他的秘密,又是甚麼意思?難道他真
的可以知道別人在想甚麼?」

    這時,車子到了目的地,旨人住的是一幢大廈,芳子下了車,忽然又道:「衛先生
,哥哥在寫給我的信中,提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

    我和芳子的對話,本來只閒談,並沒有目的的,這時聽到她這樣講,也沒有引起我
多大的興趣來。芳子頓了一頓:「可惜他的信,我沒有帶來──」

    我沒有等她再講下去,就道:「不要緊,下次有機會,再給我看好了。」

    芳子沒有再說下去,向我鞠躬:「謝謝你了。」

    我向她揮了揮手,駕車離去。

    車子緩緩向前移動。芳子十分有禮,一再在車旁鞠躬,這更使我不好加速,車子在
芳子的身邊,緩慢地滑向前。

    我詳細地描述著當時情形,因為只有在這樣的情形下,才會有以後的事發生。

    芳子還在鞠躬,我禮貌地望向她,向她揮著手。

    就在這時,芳子鞠完了一個躬,直起身子,車子還在她的身邊,我向芳子揮著手,
突然之間,我看到芳子盯著前面,現出了驚訝之極的神情,給人極度悸怖之感。

    一個人現出了這樣的神情,那一定是他在突然之間,看到了吃驚的東西。

    我連忙循她所看的方向看去,心中已作了打算,準備看到最可怕的東西,可是卻甚
麼也沒有。

    芳子看的,是我車子的車頭部分,那裏,可以看到的地方,都很正常,我的車子上
,也沒有爬著甚麼金綠色的怪小人。

    我忙回頭向芳子看去,只見她那種驚悸之極的神情,還沒有減退,一面卻用手在揉
著眼。她的這種動作,更使我相信她剛才真的是看到了甚麼,她心中吃驚,認為看到的
東西不應該存在,所以下意識地揉一下眼睛,想看得清楚一點,這是人在吃驚狀態下的
正常反應。

    我忙打開車窗:「時造小姐,甚麼事?」

    芳子並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放下手來,仍然向前看著,接著吁了一口氣。

    她驚悸的神情,已經緩和,雙眼發直,向前望著。這一次,我再跟著她一起望去,
肯定她望著我車了旁突出的倒後鏡。

    我忙向倒後鏡看去,心頭倒也不免突突亂跳,因為如果有甚麼東西,出現在鏡子中
,那倒真恐怖絕倫。

    可是,倒後鏡中反映出來的一切,全很正常,我又聽得芳子吁了一口氣。

    我推開車門,指著倒後鏡:「時造小姐,剛才你是不是看到了甚麼?」

    芳了震動了一下,搖著頭:「沒有……沒有。」

    芳子這樣回答,我當然不滿足,而且,在那一霎間,我想到事情又和鏡子有關!

    張強和白素離去,留下了鏡子。我和白素各自駕車,道中相遇,她無法和我交談,
手指著鏡子,向我作了我想破腦袋還未曾有答案的手勢。而如今,芳子望著倒後鏡,現
出極度驚怖的神情。

    我又道:「你一定看到甚麼,告訴我,你究竟看到甚麼?」

    芳子望向我,不知所措。我苦笑了一下,放緩了語氣:「你要是在鏡子中看到了甚
麼不應該看到的東西,請告訴我。」

    芳子仍然搖著頭:「我真的……沒看到……」

    我立時道:「要是你沒有看到甚麼,那麼剛才你的神情,何以如此驚怖?」

    芳子吸了一口氣:「我沒有騙你,真的,我沒有騙你,一定是我眼花了,我沒看到
──」

    她講到這裏,我已經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你又說沒有看到甚
麼,又說自己眼花,那不是自相矛盾?」

    芳子對我的話的反應十分奇特,她喃喃地道:「真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真的沒
騙你。」

    我心中在想:這個日本少女,可能精神有點不正常,她向我講的,關於她哥哥和那
個棋手之間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芳子一面說,一面後退,我注意她在後退之際,視線還不斷射向車子的倒後鏡,一
面看,一面現出安慰的神情來,顯然是第一次突然之間令她吃驚的東西,未曾再在鏡子
中出現。

    我一肚子沒好氣,等到她轉過身去之後,才又上了車,一面駕車,一面不禁留意倒
後鏡,鏡中未有甚麼怪異。

    我心中在想,鏡子誠然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東西。關於鏡子的想像,可以有幾千百種
,有的想像到人進入了鏡子,再也出不來,堪稱怪異絕倫,而妖精在有的鏡子之前,也
會現了原形。

    有關鏡子的普通問題,已是相當高深的物理學,例如:一面能使照鏡人看到自己全
身的鏡子,最低的長度應該是多少?又例如為甚麼鏡子中出現的反影,左右和實物相反
,但是上下卻又不變,等等。

    想來想去,白素的手勢,究竟表示甚麼呢?

    我駕車回到家門,推門進去,白素還沒有回來,我寫的字條,還留在原來的地方,
我一直向前走去,氣憤得把一張椅子,重重地踢在地上,走上樓梯,陡地想起,在書房
另外有一具電話,有電話錄音裝置。平時很少使用。白素莫名其妙去了那麼久,會想到
用那具電話。

    我衝進書房,拉開抽屜,按下電話錄音設備上的一個掣鈕,不到五分鐘,我已聽到
了白素的聲音,忍不住在自己頭上狠狠打了一下。

    白素的話令我呆了半晌。留話一共有兩段,每一段都只有幾句話,顯然她打電話的
時候,相當匆忙。

    白素的第一段話是:「我在機場,和張強在一起,立刻就要上機,到東京去。」

    白素和張強到東京去幹甚麼?真叫人摸不著頭腦,白素隨便走得開,張強在醫院裏
有許多病人,他一走開,誰來照顧他的病人?像芳子,老遠趕來,就因為張強不在,連
想見她的哥哥都見不到。醫生是需要對病人負責,張強的這種行為,未免大不負責。我
第一次見到他時,對他的印象並不是十分好,看來很有道理。

    白素的第二段留話,在錄音機上,有著國際直撥電話的電腦控制機件的「克拉」聲
,那是她從日本打來的,也很簡單:「我和張強已經到了日本,我們在追查一件相當怪
異的事,你有興趣,可以來,我住在京王酒店,一九三○。」

    兩段留話,都沒有提及她向我作的手勢是甚麼意思。我立時取起了電話。在還沒有
撥號碼之前,我想了一想,我是上日本,還是不去呢?

    白素說她和張強在「追查一件怪異的事」,這本來應該是我的「專利」,我想等他
們的追查略有結果,我再出馬,這比較好些。

    可是在撥了號碼之後,我主意又改變:還是快點去吧。免得在這裏,心癢難熬,不
知道他們究竟在幹甚麼。

    電話撥通,向酒店的接線生說了房號,沒有人聽,過了片刻,接線生的聲音來了:
「對不起,客人不在房裏。」

    我道:「這是直撥的長途電話,請你代我做兩件事情。第一件,留言給一九三○號
房間的住客,我會到日本來。第二件,請替我查一查,一個叫張強的住客,是住在第幾
號房。」

    接線生答應著,等了片刻,這位聲音本來聽來很甜的接線生,忽然之間,聲音變得
十分驚訝:「張強先生,是他?」

    我感到意外:「是的,和一九三○號的白素一起的。」

    接線生在不由自主喘著氣:「張強先生,那位張強先生,他……墜樓……自殺了。


    我陡地一呆,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強怎麼會跑到日本去自殺!可是當我
再問一遍的時候,接線生的聲音還是很異樣,但是聽來已經清楚得多。

    張強的確墜樓死了。

    詳細的情形,我當然想追問,可是接線生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不住地道:「真
可怕呀,從十九樓一直墜下來,很多人都去看,可是我不敢看。」

    我道:「請你說仔細一點,大酒店的窗子都是密封的,我怎麼會墜樓?」

    接線生的語調有點誇張:「他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才跳下來的喲!」

    我再想問,接線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放下了電話,一時之間真是不知道該想甚
麼好。

    我先想到梁若水。這位美麗得有點離塵味道的女醫生,聽到了她親密的男朋友這樣
離奇死亡的訊息,會有甚麼反應?

    我又想到白素,我相信白素的能力,可是如果張強關在房間中,打破了窗子,從窗
口跳下去,只怕白素也沒有甚麼辦法。

    反而我最後想到的是,張強為甚麼要自殺?

    我又拿起電話來,想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知梁若水,但是只撥了幾個號碼,就放
了下來。

    沒有人願意把這種不幸的消息帶給人,讓她慢一點知道吧。

    那麼,我應該怎麼辦呢?答案倒是再簡單不過了:到東京去。

    我站了起來,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來,先聽到接線生的聲音,
說是東京來的長途電話,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對不起,我找衛斯理先生,我是東
京警視廳的高田警官,我們曾經見過的,健一警官曾介紹我們相識。」

    高田警官,我記不起這個人了。前一個時期在東京我和一個叫健一的警官,有過不
平凡的遭遇(「連鎖」),可能就是在那時候,曾經見過。

    我有點不耐煩:「甚麼事?」

    那邊高田警官繼續所說的話,真是令得我目瞪口呆。他道:「有一個神經錯亂的女
人,在謀殺了一個男子之後,自稱是你的妻子,我們知道衛先生你身分非凡,所以來求
證一下……」

    他話還沒有講完,我已陡地叫了起來:「等一等,慢慢說一遍,你說甚麼?」

    日本人說起話來都十分快速,這位高田警官,比別的日本人說話又快了些,我請他
再說一遍,以為自己聽錯了。

    高田警官又說了一遍,我沒有聽錯,這令得我鼻尖冒汗,我又道:「這個神經錯亂
的女人,她叫甚麼名字?」

    高田警官道:「我們找到她的身分證明,不知道她的名字,應該怎麼讀——」

    他接著,讀了幾個字,我已經大不耐煩,對著電話叫道:「她的證件上,一定有她
的名字的英文拼音,你直接念出來吧。」

    高田警官連聲道:「是,是,她叫……白素。」

    其實我旱就知道,高田警官所說的,就是白素。不然,我也不會鼻尖冒汗,但是當
我千真萬確證實了這一點,還是不禁感到了一陣昏眩。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從來也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日本警方說白素「殺了
人」,這倒還可以想像,白素當然不會主動去殺人,但是受到襲擊,她會出手自衛。以
白素的武術造詣而論,普通的打手,十個八個,不是她的對手。可是,日本警方卻說她
「神經錯亂」,這算是甚麼形容詞?

    我思緒紊亂,急得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高田警官聽不到我的聲音,發起急來連
聲道:「喂,喂,衛先生──」

    我略定了定神:「請問,白素,我妻子現在在甚麼地方?」

    高田警官道:「在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之中,阿玻野精神病院。」

    我沒有聽說過這家精神病院,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啼笑皆非,這兩天,不知是倒了
甚麼楣,竟然接二連三,和精神病院發生關係,先是張強和梁若水是精神病醫生,後是
──

    我一想到了張強,連忙又問:「和白素一起到日本的,有我的一個朋友,叫張強─
─」

    我才講到這裏,就聽到高田警官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聲音來,我更是一怔:「怎麼
了?」

    高田警官回答是:「這位張強先生,就是尊夫人涉嫌謀殺的死者。」

    我一句「放你媽的狗臭屁」,幾乎要衝口罵出,可是實際上所發出來的,是一下類
似呻吟的聲音。當我還想再問甚麼時,高田警官已經急急地道:「對不起,我想你必須
來一次,在電話裏我無法和你詳細述明,而且,長途電話收費很貴,警視廳的經費不算
是太充足,我想──」

    我真是給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我急得全身在冒汗,他卻在計較電話費!我吼叫起
來:「你電話號碼是甚麼?我打給你好了。」

    高田警官嘆了一聲:「何必浪費時間?衛先生,你早一點來,不是更好嗎?」

    我焦急得快昏過去,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焦急過!

    我可以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神經錯亂,但決不相信白素會。問題也就在這裏,一個並
非神經錯亂的人,被捉進了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處境可以說糟糕之極了。

    看來在電話中也真的講不明白,所以我只好道:「我立刻到機場去,會乘搭最早的
一班到東京來。」

    高田警官道:「我會查到這班機,在機場等你。」

    我放下電話,亂得團團打了幾個轉,口中不斷喃喃地叫著白素的名字,這時,我看
來倒像是神經錯亂的人。

    我衝出書房,剛到門口,電話鈴又響起來,我忙衝回去,抓起來,聽到了江樓月的
聲音:「衛斯理,道吉爾博士已經回到了美國,打了電話給我──」

    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那關我屁事。」

    我已經著急得幾乎想發瘋,他還拿博士的事來煩我。給我一罵,江樓月也生氣了:
「他堅持要你去,說是有一些事發生了,非你去幫忙解決不可。」

    我連聲道:「我不會去,告訴你,白素在日本出事了,我立刻要趕去!」

    我說完之後,不等江樓月再回答,就用力放下電話,衝出了門口。

    這時,大約是中午時分,我一出門口,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初夏的艷陽天,本來最
令人心曠神怡,可是我看出去,眼前的人,彷彿全是黑影子,房子似乎都在搖動。

    我吃了一驚,喘著氣,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卻感到一陣刺痛,原來我滿面是汗,
自己也不覺得,這一揉眼,把汗水全部弄進眼晴中去了。

    一生之中,我不知經歷過多少怪異的事,但是這次怪異發生在白素身上。白素被當
作「神經錯亂的女人」,這無法不令得我手足無措,大失常態。

    我一面繼續揉眼,一面走向車子,到了車子邊上,我感到自己實在不適宜駕車,恰
好有一輛計程車經過,我截停了它,上了車,把一張大鈔送到他的面前,道:「用最快
的速度送我到機場去,給你的錢,包括違例駕駛的罰款在內。」

    那司機是一位年輕人,大聲答應著,他倒真會爭取時間,一下就開車衝上前,令得
我的身子,向後一撞,撞在椅子的靠背上。

    這一撞,倒令我清醒了一些,司機把一條毛巾向我拋來:「抹抹汗。」

    我用他的毛巾抹著汗,他一面飛快駕著車,穿過了一個紅燈,一面問我:「你才幹
了甚麼,搶了銀行?」

    我悶哼了一聲,那司機又道:「附近沒有銀行啊,你是不是殺了人?」

    我悶哼了一聲:「就快殺人了,如果你再囉嗦。」

    那司機陡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說甚麼,只是專心駕駛,他的駕駛技術真好,不
管紅燈綠燈,一律飛馳而過,等到了機場,兩輛警方的摩托車,呼嘯而至,我一下車,
警員就迎了上來。

    這一點,我倒早有準備,立時取出一直隨身帶著的國際警方特別證件,交給其中一
個警員,那警員顯然未曾見過這種證件,神情還在猶豫,我道:「你回去向你們上司查
這種證件持有者的身分。我有極重要的事,半分鐘也不能耽擱。」

    我真的半分鐘也不能耽擱,因為若是耽擱了半分鐘,就趕不上那班飛機。當我一進
機艙,才跨出了一步,機門就在我的身後,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響關上,艙中有幾個人向
我怒目而視,因為我最遲登機,耽擱了飛機準時起飛。

    我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一會,好使我狂跳著的心恢復平常,然後,向空中小姐要了
一份當天的日本報紙,急速地翻看。

    像這種著名的大酒店有住客自酒店高層墜下致死的事件,報上應該有新聞。

    果然的,翻到第三頁,就看到了這則新聞。

    報上的新聞可以算是相當詳細,只是有些混蛋猜測,全然不符事實。

    新聞如下:「今晨七時許,東京新宿區京王酒店的一名住客,突然從他所住的十九
樓房間,弄破了玻璃窗,穿窗跌落,落在酒店側面的行人道上。幸而當時還未到街道上
繁忙的時間,路人不多,所以未曾傷及路人。墜樓者已經警視廳幹練人員迅速查明,登
記的名字是張強,身分是醫生,來日原因不詳。和他一起登記入住的是一名女子,登記
姓名是白素,職業欄空白。

    「張強墜樓後,警視廳人員急欲找到這名和死者一起入住的白素的女子。但是這名
女子不知所終。警方正從這一雙男女耐人尋味的關係,去尋找死者墜樓的原因,這名叫
白素的女子,和張強各自入住一間單人房,人住的時間是昨晚十一時許,據酒店侍應及
工作人員稱,兩人辦了登記手續,並未進入房間,就在櫃台上,打了一個國際電話,只
講了幾句,立即外出。

    「警方已找到當時接截他們的計程車司機,司機的姓名是上遠野。司機說,兩人上
車,那女子操流利的日語,聽來是正宗的關東口音。如果不是面對著她,一定認為她是
本國人。他們去的地址,是東京澀谷區的一條街道。上遠司機說,他們下車之後,行動
十分倉猝,那男的在不斷說著一句話,可惜上遠司機聽不懂那句話是甚麼意思。

    「上遠司機由於覺得這一男一女的行動十分怪異,所以加以注意,停了一會才開車
離去。這就給警方提供兩人行動的寶貴線索,本報記者訪問上遠司機時,上遠君堅稱,
那女子美麗而高貴,決不是普通的女人,本報的美術部人員,根據上野君的描述,繪下
了這名神秘女子的畫像。請讀者判斷上遠君的形容。」

    日本報紙的工作精神真叫人佩服,有一幅素描在新聞之旁。

    那個叫上遠野的計程車司機對白素的印象,一定相當深刻,素描竟然有五、六分像


    新聞繼續報導:「警方根據上野司機供述看到這一男一女進入一幢公寓的線索,到
那幢公寓去調查,公寓中有三位住客,證明看到過他們,他們到三樓的一個居住單位找
人,但是那單位經常住的兩個人都不在,他們的拍門聲,叫醒了一個鄰居,是實業公司
企劃科的一個職員,名字是河作新七。河作君曾和他們交談,本報記者向河作君作了採
訪。河作君說,他和那一男一女的交談,他每一個字都記得。如下:括弧中的是雙方的
動作和神情,可助了解當進的情形。

    (河作君開門出來)

    河作君:「時造先生不在東京啊,你們幹甚麼?」

    (那居住單位的主人,叫時造旨人,職業是一位作家,這位時造先生,前些時也曾
鬧出過新聞,牽涉到著名的棋手,現已進入精神病院裏的尾杉九段。)

    (那男的似乎不會講日語,女的日語極流利)

    女子:「我們知道時造先生不在家,可是時造先生的妹妹呢。不是和時造先生住在
一起的麼?」

    (河作君用手敲自己的額頭)

    河作君:「啊,你們真來的太不巧了,芳子──她就是時造先生的妹妹,也有遠行
,聽她說,好像是時造先生有了甚麼意外,她要去看他,芳子還請我照顧一下,要是有
甚麼重要的信件來,由我代收,可是我每天要上班,那裏能照顧甚麼。」

    (那男的神情十分失望,和女的講了一句話,河作君聽不懂,女的十分鎮定,也回
了一句。然後,女的又向河作君說話。)

    女子:「那麼真是不巧極了,對不起,吵了你了。」

    「據河作君說,女子講話的神態,極其優雅高貴,這一點和上遠司機的描述相近。

    「那女子講了這句話後就離去,河作君回去睡覺,但由於睡著之後被吵醒,所以並
不是那麼容易睡著,朦朧中恍惚聽到鄰室,也就是時造旨人的住所有聲響傳出來,但是
他卻不能肯定。

    「以上所報導的,是警方人員和本報記者調查墜樓死者活動所得的結果。本報美術
部人員所繪的素描,曾經和這各女子接觸過的人士過目,一致認為十分近似,若發現這
名女子下落,請和警視廳高田警官聯絡,電話是……」

    看完了新聞,呆住了。

    要是我早看到這段新聞,我一定在來東京之前,先去做兩件事:找時造芳子和時造
旨人。

    張強和白素行動的目的,顯然不是去找人,而是在於那個居住單位。

    河作新七後來「恍惚聽到鄰室有聲傳出」,當然是白素去而復返,進入了旨人的住
所。

    問題是在於她為甚麼進入時造的住所呢?

    這真是難以想像:時造旨人在精神病院,而張強作為他的主治醫師卻老遠跑到日本
來,想在旨人的住所之中找尋甚麼!

    一定有重大的原因,不然白素不會跟著張強來。白素和我不一樣,性格不衝動,她
深思熟慮,是甚麼事情促使她那麼急趕來日本?

    他們進入旨人住所,是午夜時分,張強墜樓在早上七時,這一段時間,他們又在幹
甚麼?進入旨人的住所,不論懷有甚麼目的,這目的可曾達到?

    不知有多少疑問塞在我的腦中,卻沒有一個想得通,那種情形,真是悶人到了極點


    飛機正以時速九百公里的速度在向前飛,可是我只覺得太慢,我甚至有點坐立不安
,只好翻來覆去,看報上的那段新聞,看得快可以背出來了。

    報上的新聞說白素「下落不明」,但是高田警官卻告訴我,白素在精神病院,由此
可知,在離旨人的住所之後,白素和張強可能分別行動,但是何以高田警官又說白素是
謀殺張強的涉嫌者?

    航程結束,機艙門一打開,我第一個衝出去,向移民官員說明了外面一個警官在等
我,有要緊的事。日本人辦事本來很古板,可能是我焦慮的神情打動了他們,居然變通
了一下,讓我立刻過關,我高聲叫著:「高田警官?哪一位是高田警官?」

    才叫了兩聲,就有一個身材相當矮小,但是一臉精悍之色的中年人,向我走過來。
一看到這個人,我就記起來了,我曾和他見過幾次,我也不和他客套:「我立即要和白
素會面。」

    高田吸了一口氣:「可以,不過……」

    他說著,搖了搖頭,我急道:「不過甚麼?」

    高田苦笑了一下:「尊夫人的病情很嚴重,我看就算你見了她,也沒有用處。」

    我又陡地一呆,「很嚴重」,那表示甚麼?表示白素見了我會不認得我。或者神智
不清到無法和我交談?我揮著手:「見了她再說。」

    高田並沒有異議,我們快步來到停車站,高田駕的是一輛小車子,汽缸容量不到一
千立方公分的那種,他一面打開車門讓我上車,一面解釋道:「衛先生,我知道你對許
多怪異的事,有獨特地見解和處理能力,所以才堅持要你來。可是我上頭卻主張按照平
常的程序來處理。所以,我和你的會面,全是私人時間,只好用我的小車子。」

    我根本沒有耐性聽他解釋:「希望你用最短時間趕到目的地。」

    高田的駕駛技術相當高明,可是,從機場到醫院的路程相當遠,幸好高田和我不斷
地在交談,不然這兩小時多,真不知道怎樣捱過去。

    我們兩人的交談,是我先開始的,我道:「關於張強墜樓的事,我已看過報紙上的
報導。」

    高田「啊」地一聲:「是啊,報上登得相當詳細。還有尊夫人的素描。」

    我單刀直入:「你說白素涉嫌謀殺張強這話怎麼說?」

    高田抿著嘴,沉默了一會,才道:「根據普通刑事案件辦案程序得出的結論。」

    我道:「請你別繞著彎講話,是不是有相當確鑿的證據?」

    高田望我了一眼,現出抱歉的神情,立時又轉回頭去,點了點頭。

    我又道:「請你把一切經過告訴我。」

    高田連連點著頭,可是他卻又不立即開始說,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報上的記載
漏掉了一點。我們發現時造旨人的住所,曾被人偷進去過。而且,在他的住所之內,採
集到了死者張強和尊夫人的指紋,所以可以肯定,他們兩人曾進過時造的住所,目的是
在尋找甚麼東西。」

    這一點,我早已猜到,所以我立時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張強是一個精神
病醫生,時造旨人是他的病人,如今仍在張強的醫院中治療。」

第五部:「三條毛蟲的故事」

    高田顯然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震動了一下,發出一下低呼聲。我又道:「旨人的
妹妹芳子,我也見過,她去探望她的哥哥。」

    高田皺著眉,像是正在沉思著甚麼,然後才道:「酒店──他們投宿的酒店的工作
人員,看到張強和尊夫人一起回來時,是凌晨一時左右。」

    我「嗯」地一聲:「從時間上看來,他們在旨人的住所並沒有耽擱多久。」

    高田低嘆了一下:「進入旨人住所的兩個人中,一定有搜尋專家,我們進入旨人的
住所之際,他的住所,任何稍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經過徹底的搜查。」

    我對於高田這種迂回曲折的說法方式,並不是十分欣賞,悶哼了一聲:「當然,張
強是醫生,不懂得如何去搜查一間房間。」

    高田沒有再發表甚麼別的意見,只是繼續道:「他們兩人才走進酒店大堂,尊夫人
就像是想到了甚麼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轉身走了出去。當值的幾個酒店工作人員都覺得
奇怪,他們都說,張強的神情,十分興奮,他一個人上了樓。」

    我沒有插口,聽高田說下去。

    高田繼續道:「酒店的夜班值班人員,交班的時間,是早上八時,所以,整個晚上
發生的事,他們都可以看得到。」

    我道:「你不必向我解釋這些,只要說事實的經過好了。」

    高田扭轉方向盤,轉了一個急彎之後,才繼續道:「張強上樓之後,沒有甚麼異動
,而尊夫人卻一直未見回來,一直到六時四十五分左右,才看到她進入了酒店。」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才道:「衛先生,尊夫人是一個十分吸引人的女子,所
以,酒店值班人員對她的一切,都記得十分清楚,而且一個女住客,凌晨兩點回酒店,
一進大堂,立時又離去,一直到天亮才回來,這種情形不常見,是以特別惹人注目。」

    我雖然心急,但是高田的說話方式是這樣,也沒有辦法可想。

    高田又道:「尊夫人回來的時候,手中提著一隻方形的紙盒,有一個職員走向她,
問她是不是要代勞,尊夫人拒絕了,只是走向打電話的地方,那是由大堂打向酒店房間
去的電話,那位職員看了一下,她撥的房間號碼,是張強的房間。」

    我「嗯」地一聲,覺得事情對白素十分不利,張強七時墜樓,而白素卻在六時四十
五分左右,自大堂打電話到房間去,目的當然是想到他的房間去。

    高田吸了一口氣:「電話好像有人接聽,她放下電話,就去等電梯,她進入電梯,
有一個旅行團的嚮導,和她一起走進去。這個嚮導曾和她招呼,但是她並沒有甚麼反應
,看來神情很焦切,或是正在凝神想著甚麼,根本沒有聽到那嚮導的話。」

    我倒可以立時肯定,白素一定是正在凝神想著甚麼,沒有聽到有人向她打招呼,要
不然,她決不會吝嗇一句「早安」。

    高田又道:「她在十九樓出電梯。這一層,住著一個旅行團,旅行團和行程排得很
密,一早就出發,女工開始清潔房間,有兩個女工,都看見她敲張強的房間,門打開,
那兩個女工,也看到了張強。」

    我聽到這裏,陡然作了一個手勢:「等一等,那個女工肯定開門的是張強?」

    高田道:「是,我們曾再三盤問過,那是張強。衛先生,你為何這樣問?」

    我遭:「張強從高處墜下致死,骨折筋裂,這一類的死亡,可以掩飾掉真正死亡的
原因。譬如說,張強在一小時之前已被人打死了,在一小時之後再被從高處拋下來,那
麼,再高明的法醫也查不也真正的死因。」

    高田點著頭:「是,我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是那兩個女工的確看到張強開門,打
開門,立時和尊夫人講話,兩個女工聽不懂,只覺得他講得十分急促,尊夫人進了張強
的房間。」

    我嘆了一聲:「那時正確的時間是──」

    高田道:「六時五十四分。」

    我有點惱怒:「何以如此肯定?」

    高田揚了一下手:「當時,那兩個女工看到她進入張強的房間,其中一個道:『那
麼早就來探訪男朋友了!』另一個就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啦,已經六點五十四分了。
』正確的時間,就這樣肯定下來,而張強墜樓的正確時間,是六點五十七分,也就是尊
夫人進入房間之後的三分鐘。」

    我問:「也是那兩個女工提供的?」

    高田道:「正是。尊夫人進入房間之後,那兩個女工又閒談了一會,她們突然聽得
房間之中,傳來了張強的一下驚呼聲──」

    我搖頭道:「你的說法太武斷了,那兩個女工聽到的,至多只是一個男人的驚呼聲
,不能肯定是張強的驚呼聲。」

    高田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太講究字眼了,我又道:「再分析得詳細一點,甚至於
不一定是男人的驚呼聲,可能是一個女人假扮著男人的呼叫聲,也可能是出自錄音帶中
的聲音,也有可能,那不是驚呼聲,只是一個呼叫聲,或者類似呼叫聲的聲音。」

    高田給我的一番話,講得不住眨著眼,他顯然十分不服氣,是以道:「衛先生,你
維護尊夫人的心情,我們可以明白──」

    我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錯了,我不是在維護甚麼人,而只是告訴你,只憑兩
個證人聽到了一下聲響,絕對不能引申為『張強的驚呼聲』這個判斷,高田警官,你應
該對於推理學有點經驗。」

    由於我相當不客氣的申斥,以致高田的臉漲得通紅,連聲道:「是。是。是。」

    他在一口氣說了幾聲「是」之後,停了一停,喘了兩下,才又道:「那兩個女工,
聽到了……那一下……聽來是男人的呼叫聲,相顧愕然。他們沒有見過尊夫人,因為這
是她第一次上樓,她們認為尊夫人是男住客的女朋友。女朋友一早來探訪,男住客沒有
理由發出呼叫聲來,所以那令得她們驚訝莫名。」

    我嘆了一聲,心中亂成一片,這兩個女工,是十分重要的證人,我只想到了這一點


    高田又道:「正當那兩個女工錯愕之際,房間中又傳出了……一個聽來像是……女
子的叫聲……」

    我聽得高田這樣形容,真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好笑好,我揮了一下手:「還是照
你原來的方法說吧。」

    可是高田卻十分認真:「不,你說得有道理,不能太武斷。」

    我只好嘆了一聲,他說話的方式本來已經不厭其詳,這樣一來,自然更加增加了敘
述的緩慢。高田道:「這一來,那兩個女工更吃驚,她們略微商議了一下,決定一個向
高級人員去報告,另一個則先去敲門,如果住客見怪,就假裝來收拾房間。隨機應變,
本來就是一個大酒店工作人員的起碼條件,譬如說,如果不小心進入一間房間,裏面有
一個女客正在換衣服,就應該──」

    我忙道:「行了。那女工拍門之後,裏面反應怎樣?」

    高田給我打斷了話頭,停了一停:「女工敲門,並沒有反應,只聽到房間裏繼續傳
出聲響,像是重物墜地,再接著,又是一個女子的呼叫聲,這時,另一個女工和一個負
責十九樓的管事急急走了過來。」

    高田講到這裏,略頓了頓,車子駛過了一個公路的收費站,他吃力地搖下車窗,掏
錢,付錢,然後駛過收費站,再搖上車窗。

    我只好耐著性子等他,等他又準備開始講時,立時說道:「你講到管事匆匆走來,
講過的不必重複。」

    高田道:「因為管事匆匆走來,所以,聽到玻璃破裂聲的人,一共有三個。據他們
三個人說,玻璃的破裂聲十分驚人,因為玻璃相當厚,要擊破它,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這一來,管事也吃驚之極,這位管事的名字是寶田滿,他──」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我道:「名字叫甚麼,無關重要。」

    高田道:「是,可是寶田滿這個人,在整件案子中,卻十分重要。」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同時,我心中在想,高田曾
說張強墜樓的時間是六時五十六分,就是白素進去之後的三分鐘。那也就是說,當這個
叫寶田滿的管事,聽到玻璃碎裂之際,張強應該已經跳下去了。

    這一切,說明在張強墜樓的時候,白素和他一起在房間中,決不能構成白素是謀殺
張強的兇手的結論。我感到日本警方的推理、判斷太草率了。

    可是,高田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得我目瞪口呆:「我必須略作解釋,負責一層的
管事,全是專業人員,他們都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

    我攤了攤手,示意他盡量簡短。

    高田道:「所以,他們有資格配帶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可以打開這一層每一間房
間,而且,他們都受過訓練,可以用最短的時間,打開房間,所以──」

    我聽到這裏,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現出了充滿歉意的神色:「玻璃的碎裂聲一傳出來,寶田滿就
立時衝向前,幾乎立刻地,他打開了門,於是,他和兩個女工都看到──」

    高田又吞了一口口水,我雙手緊握著拳,手心已經冒冷汗。

    高田吁了一口氣,這一次,是三個人「看到」,而不是「聽到」了,所以他可以「
痛快」一下:「三個人都看到,尊夫人正在推張強出窗口,窗口的玻璃已經破了一半,
張強在被尊夫人向外推去的時候,是面對著房門的,所以他──」

    我陡然叫了起來:「等一等!」

    高田停止了敘述,好像是專心一志在駕車的樣子,連望也不向我望一下。

    我用十分沉著的聲音說話,以表示我絕不是意氣用事,同時,也表示絕對的肯定:
「白素決不會做這種事,決不會!我和她多年夫妻,知道她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高田嘆了聲,仍然不看我:「衛先生,三個人都看到的啊。」

    我道:「我不管,就算有三萬人看到,我也是這樣說,白素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高田性格很可愛,換了別人,聽得我這樣固執一定會生氣,但是他卻還十分客氣地
問我:「衛先生,是不是說那三個人全看錯了?」

    我的心情苦澀之極,感到異常的乾渴。高田的這個問題,我沒有法子回答,我總不
能說這三個人全看錯了。

    我還是不相信,我已經有了想法,如果我直接說,高田不會接受。

    高田是不是能接受我的想法,極其重要,對白素的命運有直接的影響,是以雖然我
的心中焦急萬分,但還是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說他們看錯了──你有沒有聽過『三條
蟲的故事』?」

    高田陡然一怔,他正駕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身子一震,車子陡然向旁一歪,幾乎
撞向路邊,他忙扭轉方向盤,然後,用疑惑之極的目光,望了一下:「甚麼?三條蟲的
故事?」

    我道:「是的,三條蟲的故事,你沒有聽過,我講給你聽。」

    高田的雙眉,變得緊擠在一起,喉嚨發出了一下咕噥的聲音,我聽不清楚他想講甚
麼,但可想而知,一定不會是動聽的話。

    我不理會他的反應怎樣,自顧自道:「你仔細聽著:有三條蟲,成一直線向前爬行
,第一條蟲說:我後面有兩條蟲,第二條蟲說:我前面有一條蟲,後面也有一條蟲。第
三條蟲說:我前面沒有蟲,後面也沒有蟲。第三條蟲為甚麼會這樣說?」

    高田呆了片刻:「第三條蟲是盲的,看不見。」

    我搖頭道:「不對。」

    高田又猜了好幾次,我都搖頭。他在十分鐘之後,嘆了一口氣:「你說了吧,唉,
這時候,來玩這種智力測驗。」

    我道:「答案其實極簡單:第三條蟲在撤謊!」

    高田「哈哈」笑了起來:「真是──」

    他立時望向我:「你的意思是,管事和那兩個女工在撒謊?」

    我吸了一口氣:「我只是說,他們三個人,有可能為了某種原因,而在撒謊!」

    本來,我也知道,要高田或是任何人,接受我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微之又微,但是我
也想不到高田的反應如此之強烈。

    他陡地高聲罵了起來,罵的那句話,多半就是剛才他在喉際咕噥的那個字眼。

    不過,他畢竟君子,在實在忍不住的情形之下,罵了一聲之後,立時漲紅了臉:「
對不起。」

    我只好苦笑:「算了,不過,可能性總是存在的。」

    高田道:「請你聽我繼續講下去,我還沒有講完。」

    我除了眨眼之外,沒有別的可做。高田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由於張強面向著房
門,所以,寶田滿管事和那兩個女工,都看到他充滿恐懼的神情,還看到他被推下去時
,伸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邊緣,企圖這樣抓著,就可以不跌下去……」

    雖然高田警官盡量使他的聲音保持冷靜,但是我可以聽得出他內心激動。事實上,
如果那三個目擊者沒有說謊,這種情形是冷血的謀殺,任何人講起來,都會激動。

    由於高田講得這樣詳細,我心直向下沉,我仍然不相信白素會做這樣的事,但是我
全身卻麻痹!

    高田還在繼續:「推張強向外的力量十分大,張強抓住了碎裂玻璃的邊緣,並沒有
用處,三個人都看到了碎裂玻璃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手掌,鮮血迸濺。這時,寶田
管理尖叫著,向內衝進去,可是張強已經跌下去了。」

    我口渴得難以忍受,每呼吸一下,喉際就像中吸進了一口火。

    我甚麼也說不出來,高田嘆了一聲:「寶田管事說,尊夫人在那時,轉過身來。寶
田管事驚呆之極,他說他再也想不到。兇手竟然會是這樣美麗高雅的一位女士。」

    我嘶聲道:「白素絕不會是兇手。」

    高田苦笑道:「衛先生你現在這樣說,我可以諒解,可是尊夫人當時所說的,卻…
…卻真是……唉,卻真是太……過分了。」

    我呆了一呆,舔著口唇:「她當時說了些甚麼?」

    高田警官把車速略為減慢了一些,說出了當時的情形。

    由於那一段極短時間內所發生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用另一形式把它記述下來,
可以看來更直接一點,那一段時間,只不過是幾句對話的時間而已。

    當時的情形是:寶田管事進房間,張強已經跌下去,下面已經隱約有喧嘩聲傳上來
,一個女工膽子較大,跟了進來。另一個女工在門口,嚇得不住發抖。白素轉過身來,
寶田一看到白素的樣子高貴優雅,呆了一呆。

    白素先開口,她的樣子極其驚恐、悲痛,聲音有點失常:「他……跳下去了。」

    寶田管事十分富於正義感,一伸手,抓住一白素的手臂,又驚又怒,說道:「兇手
,是你推他下去的。」

    白素的神情充滿了驚訝:「你說甚麼?」

    寶田管事厲聲道:「你推他下去,我們三個人都看到了。」

    白素的神情,這時反倒鎮定了:「你們全看到了?看到了甚麼?」

    那個進了房間的女工,這時看到寶田管事已抓住了白素,膽子更大,接口道:「看
到你推他下去。」

    白素這時的神態,更是怪異,她側著頭,略想了一想:「看到我推他下去,我並沒
有推他,你們真看到了?」

    性子剛強的寶田管事怒不可遏,揚起手來,想去打白素的耳光,可是白素這時,身
子半轉,手腕一翻,不但已掙脫了被他抓住的手臂,而且同時伸足一勾,把他勾得直向
前跌出去。

    寶田管事大叫,白素向外直衝,那兩個女工當然阻止不住她。

    我叫了起來:「你看,白素說了,她並沒有推他下去。」

    高田苦笑道:「這實在太過分了,三個人眼看著她……,可是她卻立即否認,這…
…實在太過分了。或許,她當時已經神經錯亂!」

    我狠狠瞪了高田一眼:「白素當時離開酒店,來又後是怎樣找到她的?」

    高田道:「寶田管事這一跌,摔得很重,當他掙扎起身時,尊夫人已經下了樓。他
叫著追了出去。」

    我心中「哼」地一聲:「那還追得到麼?當然追不到!」

    白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如果她要離開,再多人也阻不住。果然,高田警官攤了攤
手:「是,追不上了,那兩個女工和寶田管事,形容她奔逃的速度像……像……一樣。


    高田並沒有說出像甚麼一樣來,只是含糊地混了過去。可想而知,酒店管事加在白
素身上的形容詞,不會是甚麼好話,決不會是「像仙女一樣」就是了。

    我沒有甚麼好說的,雖然我絕對不相信白素會做這樣的事,但是我相信,在那三個
證人的證供之下,就算集中全世界最好的律師,也難以為她洗脫「罪名」。

    這時我只是不斷地在想: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究竟事實的真相怎樣?看來,只有當
見到了白素之後才會有答案,白素如果真是神經錯亂,那麼,豈不是當時的情形如何,
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我已經下了一個決定,如果白素真的因為精神失常而不能提供真相
,那麼我要好好去拜訪一下寶田管事和那個女工,弄清楚他們是不是聯合起來,做那「
第三條蟲」。

    我保持沉默,高田警官也不出聲,又經過了一個收費站,咕噥著發了幾句「收費大
多」之類的牢騷。

    我勉力定了定神,問:「後來又是怎麼找到她的?」

    高田警官向我望了一眼,現出一種十分奇怪的神色:「事情相當怪,尊夫人自酒店
逃走之後不久,警方人員就趕到,也立刻獲知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情形,當然立即下令,
先要找到尊夫人再說,機場的駐守人員在第一時間接到通知,可是她卻沒有到機場去。


    我「哼」地一聲:「她根本沒有做甚麼!為甚麼要離境。」

    高田警官的脾氣已經算是夠好的了,可是這時,他忍無可忍,陡地漲紅了臉,提高
了聲音:「衛先生,你理智一點好不好?」

    我立時反擊:「你才需要理智,像你這樣,已經認定了白素是犯罪者的態度,最不
理智!」

    高田的臉漲得更紅:「那麼,請問,在要甚麼樣的情形下,才能確認一個人是罪犯
?」

    我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強詞奪理,可是我實在無法相信白素會做這種事,所以一開口
,居然仍理直氣壯:「要了解整個事實的真相。」

    高田給我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陡然把車子開得飛快,令得他那輛小車子在這樣
的高速下,像是要散開來。我知道他需要發洩一下,也沒阻止。過了一會,他才將車速
減慢:「我們別再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了!」

    我只好點頭表示同意。我明白,再爭下去,也無法令高田相信白素無辜。

    高田警官的神色,恢復正常:「當天,一直到正午十二時之前,尊夫人的行蹤,有
幾個人可以提供,其中一個是一間圍棋社的女主持人,大黑英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腦中已經裝了太多日本人的名字,而日本人的名字又是那麼難
記,這個大黑英子,又有甚麼關係?

    高田又現出奇訝的神情來:「尊夫人的行動,真是不可思議。這位大黑英子小姐,
年紀輕,又能幹又美麗,她是一位著名棋手,尾杉三郎的情婦,尾杉是九段棋手,在日
本棋壇上,有鬼才之稱──」

    我嘆了一聲:「我知道這個人。」

    高田無可奈地道:「對不起,我習慣了在講述一件事的時候,從頭到尾詳細地說。


    我更無可奈何:「這樣也有好處,請說下去。」

    高田想了一想,在想如何把敘述精簡,可是效果顯然不好。他續道:「由於英子的
介入,尾杉和他的妻子分居,英子住在尾杉家中,他們的關係,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尾
杉最近,由於一些不幸的事,進入精神病院。」

    我連連點頭,表示已經知道這些,我在想,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線,將這些人連了起
來。尾杉、旨人、芳子、張強、白素,他們之間都有著聯繫,可是究竟是一件甚麼事,
把他們貫串起來的?一無所知。

    我問:「你剛才說白素的行動不可思議,那又是甚麼意思。」

    高田道:「她去找大黑英子的時間,是九時三十分,英子才到棋社,尊夫人……假
冒了一家周刊記者的名義,去訪問英子。」

    高田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在兇案發生之後兩小時多一點,尊夫人竟然鎮定得像
是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太不可思議了!」

    我對高田的這句話表示同意:「是的,至少我就做不到。」

    高田道:「大黑英子看到了報紙上的素描,主動和警方聯絡。據她說,本來,她和
尾杉之間的事,並不怎麼值得宣揚,但是尊夫人優雅的談吐、高貴風格,卻令得她幾乎
對她講了三小時。最主要的是,尾杉日常的生活,好像尊夫人對之感到特別有興趣。她
們還一起進午餐之後才分手。」

    我問哼了一聲:「高田先生,你看這是一個才犯了謀殺案的人的行動?」

    高田忙舉起手來:「我們剛才已經有過協議,不再爭論這件事。」

    我道:「好,至少,她的行動很正常,那怎麼又說她精神錯亂?」

    高田道:「在英子和尊夫人分手之後,有兩小時左右,尊夫人行蹤不明,然後,在
下午三時,尊夫人出現在銀座的大街上,揮舞著一根鐵棒,向每一輛迎面駛來的汽車揮
擊。她打碎了超過十輛汽車的玻璃,引起了大混亂,先是有十多個路人,想阻止她,其
中有幾個,還是柔道的高手,可是──」

    高田的神情再度尷尬,我報以微笑,那些人想要和白素動手,豈不是自討沒趣?

    高田續道:「後來,警察趕到,尊夫人還是……還是沒有停手的跡象,警察向她包
圍,她一面尖叫著,一面……後來,還是她自己突然不再動手,被警察……制伏,帶到
了警局。」

    我知道高田的這一段話,有點不盡真實,在替警察人員掙面子。

    想起白素大鬧銀座街頭的情形,我自然想笑,但是我卻又笑不出來。因為那絕不是
白素的所為,她難道是真的精神錯亂?

    高田警官把車駛進了一條支路:「就快到了。」

    他略停了一下,才又道:「尊夫人到了警局之後,所有的動作和言語,全表示她是
一個精神極不正常的人。由於她看來這樣動人,就算在發狂的時候,也引人同情,所以
她被精神病院的車子載走,我們幾個同事,忍不住唏噓嘆息。」

    我苦笑了一下:「謝謝你的好評。」

    高田深吸了一口氣:「她到了精神病院。幾個醫生一致認為她極不正常,這真令我
們束手無策。她身上的證件,找到了她和你的關係,所以才請你前來。」

    高田講到這裏,車子停下,前面是兩扇大鐵門,和一列相當高的紅磚牆。在門旁,
掛著一塊招牌:「阿波野精神病院」。

    病院不但圍牆很高,門口還有警衛。高田一面下車,一面道:「這裏面的病人,全
是嚴重的精神病患者。」

    進門,是一個相當大的院子,全是灰色的,光禿禿的水泥地,看起來單調得可以。
病院是一個三層建築。窗子十分小,而且每一個窗口上,都裝有手指粗細的鐵柵。一看
到這種環境,想起白素就在這樣一個小窗口後,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難過,高田在我的神
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意,是以他又補充道:「在這裏的,都是有危險性,曾經攻擊過他
人的精神病患者,所以看起來……看起來令人不很舒服。」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甚麼特別表示,進了建築物,兩個警員迎上來,一個道:「病
犯很安靜,好像沒有再發作。」

    這時,一個醫生也走了過來,我忙道:「我是她的丈夫,她就是──」

    我向高田警官指了指。在醫院中受羈留的疑犯不會太多,所以我想那醫生應該明白
,果然,那醫生明白了我所指的「她」是甚麼人,他立時現出十分同情的神色來:「唉
,真可惜,尊夫人,唉!」

    他這種神態,倒令我擔心起來,我忙道:「她怎麼樣了?」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又有一個年紀較大的醫生走來,剛才那醫生立時對他低語幾句
,又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院長。」

    (年輕醫生在介紹時,說出了這個醫生的名字,但是我實在沒有心思再去記日本人
的名字,所以我忘了他的名字,只好稱他為院長。)

    院長也向我現出同情的神色:「尊夫人一定受了極度的刺激。」

    我急不可耐:「我們一面走一面解釋她的病情可好?我急著要見她。」

    院長答應著,我們幾個人一起向前走去,又上了樓梯,走廊的兩旁,全是病房,在
白色的房間後面,不時有一些極其怪異的呼叫聲傳出來,聽了令人遍體生寒。

    我不是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可是這次不同,白素被關在裏面,我心情之亂,無以
復加。

    院長一面走,一面道:「精神病最難探索真正原因,一般所知,只是患者的腦神經
,有反常的活動,因而引起患者的行為失常。尊夫人的情形,十分嚴重,她拒絕任何人
接近她,她……她像曾受過柔道的訓練?」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不過更主要的是中國武術。我相信,她如果不讓人接近,
那就沒有甚麼人可以接近她。」

    院長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對這種行動狂亂的病人,我們先注射強力的鎮
靜劑,尊夫人完全不讓人接近,那真是沒有辦法,總算好,她看到我們護士長,突然靜
了下來。」

    我呆了呆,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這時,我們大家全在樓梯上,院長停了下
來,做著手勢:「她看到任何人都攻擊,只有看到護士長,表現相當友善,甚至有笑容
,護士長就勇敢地擔當起了替她注射的任務,可是旁邊有人,她就不肯,所以,我們所
有的人只好全退出來,讓護士長和她單獨相對,這才完成了注射,她總算安定了下來。


    年輕的醫生補充道:「我們決定讓她好好休息,等她自然醒過來,才進行檢查,一
般來說,這種強力鎮靜劑可令人沉睡五十小時以上。」

    我不禁叫了起來:「五十小時沉睡。」

    院長忙道:「沉睡對於一個精神病患者,可能是最佳的治療,這時,她……可能還
沒有睡醒。」

    在院長的敘述之中,已經隱約地感到,事情古怪:白素的行動,雖然看來十足是一
個瘋子,但是在某種程度下,她卻又很清醒。她為甚麼對那個護士長特別表示好感?我
感到這種行動,好像是有計畫的。

    我皺著眉:「我可以叫醒她?」

    院長道:「一般來說,那不容易。」

    我道:「等一會,讓我一個人進病房看她可好?說不定她醒了之後,又會襲擊人。


    院長和那年輕醫生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連聲道:「好。好。」

    院長取出了另一串鑰匙來,找出其中一柄,遞給了我。又指了指走廊盡頭處的一扇
門。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快步向前走去,一面心中在盤算,是不是有辦法,帶著白素離
開這裏。

    因為我知道,整件事,從她和張強一起來日本開始,就透著極度的古怪,只有她獲
得了自由,我和她合作,才有可能將他人的觀念挽回過來。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下,院長、年輕醫生、高田和兩個警員。三個人
有武裝,兩個人沒有。我要對付五個人。

    如果白素真是神智不清,對付五個人會很困難,但是我可以挾持其中一人,使三個
有武裝的人不敢妄動,那麼,院長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選。

第六部:兩個關鍵性人物

    我來到了門口,定了定神,從門上的小窗子望進去,我看到白素穿著精神病院特有
的那種病人衣服,蟋曲著身子,臉向牆躺著。

    我用鑰匙開門,推開門,立時將門關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著,一面向病床走去,來到了病床邊上,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陡地一驚
,立時又將她推得面向牆壁,心頭怦怦亂跳。

    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陌生女人,有著
典型的日本女人臉譜。

    在那一霎間,我知道白素從頭到尾,有計畫地在進行著一件事,她的目的,是要混
進這間精神病院來。

    我不知道她為甚麼要這樣做,但是她顯然成功了!這個躺在床上的女人,九成就是
白素對她表示過友善的護士長。

    我正想轉身走出去,忽然看到,床上那女人的手緊握著,有一小角紙片,自指間露
出來。我扳開那女人的手,她手中所握的,是一張小心折疊好的紙片,上面寫著字。

    門上傳來了聲音,我轉頭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臉,在門上的小窗處出現,我連忙把
字條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向門口走去,打開了門。

    我一開門,就道:「我沒有法子叫得醒她,看來只好等她自然醒來。」

    院長道:「是啊,很難叫得醒。」

    我又緊張又興奮。沒有向他們說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這樣計畫周詳,一定
有她的目的,讓人家遲發現,對白素來說,就有利一些。

    院長十分緊張地自我手中接過鑰匙來,將房門鎖好。我一時好奇心起:「院長,那
位護士長替我妻子注射了之後,不感到害怕?」

    院長道:「好像很害怕,她推開病房時,頭也不回,向前直走──進了尾杉三郎的
病房。」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但是外表上卻保持著冷靜,「哦」地一聲,看來若無其事地道
:「尾杉三郎?就是那個棋手,他在這裏?」

    院長點了點頭,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卻在狂叫:「我知道為甚麼要假
裝瘋子了,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個危險的病人?」

    院長道:「是啊,他曾企圖扼死一個作家。」

    我向前走去,來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從門口的小窗,向內張望,可是我卻發覺
,那小窗從裏面,被一幅布遮著,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這時,我不禁躊躇:是不是應該要求院長,把這個病房的門打開來看看?如果這樣
做,會不會壞了白素的事?

    當我這樣考慮的時候,我想到,我至少應該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條,再作決定。我一
抬頭,看到了洗手間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進了洗手間,迫不及待打開字條。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顯然白素匆忙寫下:

    「理,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希望那時『我』還沒有醒來。我沒有殺人,整件事神
秘莫名,我正在盡力追查。尾杉是關鍵人物,我會把他弄出醫院去。時造旨人也是關鍵
,你快回去,從他那裏著手進行,不要管我,我會設法和你聯絡。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時造旨人那裏調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甚麼事
,她卻沒有提起!

    我想了極短的時間,就有了決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長他們見面,我道:
「附近有沒有旅館,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將會用甚麼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是關鍵人物
,但是我決定不去打擾白素的計畫,回去找時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隨便找一家旅館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擺脫他,當然不在乎旅館的好壞,所以隨口答應著,高田陪著我,離開
了醫院,臨走的時候,吩咐兩個警員在病房外守著。

    當我和他一起上了車之後,我才知道,我實在太低估了這個身材矮小,說話又快又
囉嗦的警官。才一發動車子,他就對我道:「據我知道,還有一班飛機,只要路上不是
太阻塞,可以帶你離開日本!」

    我陡地震動,尷尬和吃驚的程度,真是難以形容。

    高田看來是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尊夫人當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她的,我看
是那個倒楣的護士長。」

    我乾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才講出了一個字來:「是。」

    高田揚了一揚眉:「一個人,絕不可能在上午還清醒得在假冒記者,下午就變成不
可藥救的瘋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嚨:「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斷,但是我不明白,何以你不揭
穿她佯作神經錯亂,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駕車向前駛著,他的神情極為嚴肅,那表示他說的話極其認真。他道:「
衛先生,那是由於我對你們兩位的尊重。雖然張強的死,有三個目擊證人的證供,但是
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樣: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計畫地在進行著
一件事,我不想破壞她的計畫。」

    高田的話,真使我感到到了極點,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這個壞蛋
,為甚麼我下飛機時,你不對我說,害我著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個鬼臉:「我也是直到看到了你從病房中出來時輕鬆的表情,才肯定尊
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麼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聲,到那時候,才算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我大笑,不斷地笑著,足
足笑了幾分鐘,才停了下來。

    高田橫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會笑,因為她推張強下去,還是有三個人看
見的。」

    我吸了一口氣:「我建議你用各種方法,重新盤問那三個證人,這是白素留給我的
字條,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條給他看,又翻譯給他聽,講完之後,我強調:「她說,她沒有殺人
。」

    高田皺起了眉,搖著頭:「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極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範圍了。


    我道:「是啊,所以當精神病院發現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時失蹤時,你也不必太緊張
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時,通緝尊夫人歸案,是我的責任。」

    他略停了一停:「衛先生,尊夫人再能幹,畢竟是一個女人,她……你真相信她能
處理一切?」

    我毫不考慮:「絕對能。」

    高田沒有再出聲,只是專心駕車,過了不多久,他車中的無線電話響了起來,他拿
起來聽了一會放下:「死者張強,無法聯絡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個哥哥,在南極探險
隊工作。」

    我心中對張強的死,感到十分難過,嘆了一聲:「他哥哥是著名的探險家,我的好
朋友。」

    高田又道:「張強是精神科醫生?」

    我道:「是,那個時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會兒,嘆道:「事情好像十分複雜。」

    我大有同感:「是,簡直太複雜了,一點頭緒也沒有?唉,我真後悔──」

    我真後悔那天張強來的時候,我對他的態度,這時我想,如果我不是對他那樣,結
果會不會不同?

    (後來絕對證明,結果不會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沒有揭開之前,我實在無法
不內疚。)

    我把張強來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離去的經過,詳細和高田講了一遍。高田用心
聽著,聽完之後,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個手勢,是甚麼意思?」

    高田道:「我連那第三條蟲也猜不出來,當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勢是甚麼意思,她
是要你照鏡子?」

    我搖著頭:「當然不是。」

    我在這時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啊」地一聲:「張強和白素,進過時造旨
人的住所!我知道他們想找甚麼了!」

    高田向我望來,我急速地揮著手:「時造芳子曾對我說,她哥哥曾寫信給地,提到
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並沒有帶來。這些信,當然在時造旨人的住所,他們要想知道
這些信中寫的是甚麼。」

    高田苦笑:「為甚麼他們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們不知道芳子恰好會去找旨人,他們第一次去的時候,想找芳子,
芳子不在,他們才偷進去。」

    高田喃喃道:「太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後,立時去見時造旨人,白素還在日本,我一定會再來,到時,
我會將得到的資料,向你奉告。」

    高田連聲道謝,等到車子又回了機場,我及時趕上了班機。

    經過幾小時的飛行之後,飛機著陸,在機場大廈,我打電話給梁若水。

    梁若水動聽的聲音傳過來,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口把惡耗告訴她。

    我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在機場,才從日本回來,要立刻見你。」

    梁若水像是猶豫了一下:「好。」

    她講了一個字之後,頓了一頓,又道:「是不是有甚麼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麼說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心,我
經得起任何打擊!」

    我乾咽了一口口水:「還是等見了面再說好。」

    我清楚地聽到了她吸氣的聲音,我又道:「你在醫院等我,我立刻就來。」

    離開機場,直赴醫院,下車時,我看到梁若水在醫院門口,我急急向她走了過去,
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緊抿著唇,看來她已明顯的預感到不幸,當我們兩人面對面站定之
際,我故意看向別處。

    梁若水低嘆了一聲,她的嘆息聲聽來,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嘆息之後,她才
道:「衛先生,在電話中,我已經聽出在你的聲音,含著極大的不幸,別忘記,一個精
神科醫生,必須同時是心理學家。」

    我仍然不直視她,盡量使我的聲音平淡,但事實上,我一開口,聲音仍然不免微微
發顫:「梁小姐,張強死了。」

    當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這個不幸的訊息之後,我才敢向她望去。可是,她的神態
,卻並沒有我預期中的震驚,只不過她的臉色,變得更白。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們站在醫院建築物前的空地上,斜陽的餘暉,籠罩著
她的全身。在金黃色的陽光下,她臉上的那種煞白,看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愴惘。

    她仍然筆挺地站著,只是口唇在顫動,看來像要說話,但又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我又乾咽了一口口水:「他墜樓死的,死因……十分離奇,到現在為止,一點頭緒
都沒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來想立刻向她說出白素曾留下條子,說時造旨人是一個關鍵人物,要她帶我去
見他。可是我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那種凄愴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中感受到哀傷,覺得不
應該在這時候再去打擾她,所以便暫時停了口,沒有再說下去。

    梁若水眨著眼,看來是想竭力忍住了淚,不讓淚水湧出眼睛來,接著,她抬頭向天
,緩緩地說了一句話,當她第一次說那句話的時候,我沒有聽清楚,但是她接著,又重
複了一遍。

    這一次,我聽清楚了,她是在說:「你我進入了不幸之城,陷身於永恆的痛苦之中
。」

    我怔了一怔,這句話,佛萊茲‧李斯特寫在他的「但丁交響曲」總譜上,梁若水在
這時候說了出來,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極度哀痛呢?我嘆了一聲:「放棄希望吧。你們
已來到這裏的人。」

    我接下去的話,和梁若水剛才所說的那句話,同一來源。這時候,連我自己也不明
白為甚麼要這樣說,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頭來,向我看了一眼,又繼續抬頭向上,彷彿這樣子,眼淚就會倒流回
去。

    我默默地等著,過了一會,她才道:「看到他的屍體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後,只見到了高田,聽他敘述了一切過程。本來,還
準備和白素見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動計畫,沒有見到她。

    張強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去要看他的屍體。直到這時,
梁若水這樣問我,我也感到沒有這個必要。

    我在一怔之後,道:「沒有,我只是看到了報上的刊載,和一個警官對我的敘述。


    接著,我就把事情的經過,約略向她講述了一遍。一面說著,一面在漫無目的繞著
醫院的建築物走著,看起來,我們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閒談,只怕誰也料不到我在
說的事情,如此嚴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聽著,一點也不打斷我的話頭。倒是有一個
人,阻止了我的敘述片刻。

    這個人,就是那個第一次來到這家醫院,離去時碰到的那個中年人。由於我正在專
心向梁若水敘述,並沒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現,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的雙手仍然虛攏
著,像是手中有著甚麼活的東西。滿臉企求的神色,把虛攏的雙手,伸到我的面前來,
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雙手之中的甚麼,我厭惡地,剛想用力推開他,兩個醫護人員就
走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強拉著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時候,在叫著:「你們看,這隻蛾飛走了,牠是亞洲第一次發現的新
種,牠飛走了,你們要負責,要負責。」

    他叫得十分認真,叫到後來,簡直像是在號哭。我皺著眉,向他看去,看到他在被
兩個人拉走的時候,雙手分了開來。雙手分開,自然他就認為被他罩在手中的「那隻蛾
」飛走了。

    他不但在號叫,而且還不斷在掙扎著,一個醫護人員大聲道:「別吵了,有一個人
來看你,是維出納來的陳博士!」

    我又好氣又好笑,上次,這個瘋子胡鬧的時候,醫護人員對他說「維也納的陳博士
有信來」,他就老實了,這次,又對他說維也納的陳博士來了,看來這是令得這個瘋子
安靜下來的唯一法門。

    果然,那瘋子一聽,立對不再掙扎,而且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跟著那兩個醫護人
員走了。

    我被他打擾了片刻,又繼續說下去。等到說完,我強調了一下:「白素的神智,顯
然極其清醒,她不會殺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甚麼,和做過甚麼。」

    梁若水幾乎連想也沒想,就道:「她當然不會殺人,絕不會。」

    一聽得她講得這樣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來我還怕因為張強的死,令她感
傷過度,也相信了張強被白素殺害,要向她解釋,那就困難得很。我心中感激之餘,連
聲道:「謝謝你。」

    梁若水苦澀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據你的敘述,要旁人也相信她不會殺人,那太
困難了。」

    這個問題,我不知已想過了多少百遍,聽得她這樣講我只好苦笑:「是啊,她說,
時造旨人是一個關鍵人物,所以我必須見他!」

    梁若水皺了皺眉,我不等她開口,就道:「事情已到了這地步,別再理會甚麼醫院
的規章了,你一定有辦法令我見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我們繞回到了醫院的門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進去。

    我心中十分緊張,白素說時造旨人是關鍵,一定有理由。可是時造旨人卻是一個精
神病患者,就算他是關鍵性人物,他是不是可以講得明白呢?我一面想著,一面走進了
醫院的建築物。

    梁若水緊跟在我的後面,經過一間會客室,聽見一個人,用極其流利的德語、法語
、英語混雜著在說話,他不但同時動用這三種語言,而且還夾雜著一些拉丁文。

    這個人的聲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那隻「蛾」的中年瘋子。倒想不到
這個瘋子的語言修養那麼好,所以不由自由,向會客室看了一眼。

    我看到那個瘋子,正神采飛揚,雙手不斷揮動,興高采烈,在他的身後,是兩個醫
護人員,擺出了一副隨時可以把他抓起來的姿勢。

    這個瘋子說話的對象,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瘦而高,看來十分有學養的年輕人,正
皺著眉。

    那瘋子口沫橫飛:「陳博士,我在這裏發現了──」

    (他接著說出的是一個拉丁名詞,我相信就是「那隻蛾」的學名。)

    他繼續道:「這是多麼偉大的發現,還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發現的略有不
同,是一個新種。」

    他陡然叫了起來,伸手指向前:「看,牠就停在那裏,我還以為牠飛走了。看,多
麼美麗的小傢伙。」

    他說著,向前疾走出了兩步,走向一隻茶几,到了茶几之前,動作突然慢了起來,
小心翼翼,雙手漸漸合攏,像是要從那茶几上,去捕捉甚麼東西。

    我站在門口看過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几之上,實在甚麼都沒有。

    那年輕人嘆了一聲:「我看不到有甚麼。」

    那瘋子叫了起來:「你看不見?」

    他叫了一聲,又像是怕自己的叫聲嚇走了那隻「蛾」,立時又靜了下來,緊接著,
雙手合攏,歡呼一聲:「我捉到牠了。」

    他轉過身來,將雙手伸向那年輕人,那年輕人神情苦澀,目光越過了他,向他身後
兩名醫護人員看去:「看來他的情形,一點也沒有改善。」

    一個醫護人員道:「是的,他一直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亞洲從未見過的新種蛾。」

    那年輕人嘆了一聲,這時,瘋子已來到年輕人的身前:「陳博士,你看,只要你一
鑒定,我就去寫報告。」

    瘋子把雙手舉到年輕人的面前,從瘋子的稱呼之中,我已經知道,那個年輕人,一
定就是「維也納來的陳博士。」

    那位陳博士,可能是瘋子的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親戚,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他如何
去應付那個瘋子了,正準備繼續向前走去,只聽得陳博士道:「老洪,你,唉,真可惜
,我們的研究已經有了成績,我想──」

    他講到這裏,向那兩個醫護人員問:「誰是他的主治醫生?我想找醫生談一談!」

    那瘋子還在不斷地道:「陳博士,你看一看。」

    我走了開去,看到梁若水在她辦公室的門口等我,我進了她的辦公室,又聽得陳博
士在問:「張強醫生不在?總得有人負責吧。」

    我心中想了想:原來那個瘋子的主治醫師也是張強。想起張強年紀輕輕,不知為何
死在異鄉客地,心中不禁黯然。

    等我來到了梁若水的辦公室中時,梁若水已經在打電話,和她通話的,好像是醫院
的負責人,梁若水的臉色仍然蒼白,但是聲音和神情,都很鎮定,她對著電話道:「是
的,我也是才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張醫生主治的病人有十二個,他們都不能一日沒有
主治醫師的照顧。」

    電話那邊講了幾句,梁若水又道:「我可以負責,不要緊,加上我原來的病人,我
辛苦一點,可以應付……會,我會……好好檢查那些病人的病歷,不必謝我,誰都料不
到會有這樣的不幸。」

    梁若水放下了電話,停了極短的時間,吸了一口氣:「現在,我是時造旨人的主治
醫師,我們是先研究他的病歷,還是先去看他?」

    我忙道:「當然是先去看他。」

    梁若水點頭,按下了一個鈴,進來了一個護士,梁若水囑咐道:「請張醫生的幾個
護士,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已經負責兼顧他的病人。」

    那護士答應著,走了出去,梁若水解釋道:「病房的鑰匙,全在護士的手中,等他
們來了,就可以去看病人。」

    我在她的辦公室中來回踱著,感到十分緊張。就在這時候,辦公室外傳來了陳博士
的在聲叫嚷聲:「張醫生不在是甚麼意思?去找他回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另一個人解釋道:「張醫生已經有好幾天沒來上班了,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陳博士的聲音聽來十分惱怒:「難道沒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梁若水聽到這裏,皺了皺眉,來到辦公室的門口,陳博士和院中人爭吵的地方,就
在會客室的門口,離她的辦公室相當近,梁若水一到了門口,就反手向辦公室門口所鑲
的她的名牌,指了一指,道:「我是梁醫生,張醫生的工作,暫時由我接替,閣下有甚
麼事?」

    這時,我也到了門口,我看到陳博士向梁若水望來,陡然怔呆了一下,想來一定是
心中在驚訝,何以那麼年輕美麗的一個女郎,竟然會是精神病醫生。

    然後,他的視線從梁若水的身上,轉移到了門口的名牌上。

    名牌上不但刻有梁若水的名字,還有她在醫學院中得到的頭銜的縮寫,那些字所代
表的學歷,很容易看得懂。我就看得出,其中一個是英國愛丁堡醫學院的院士,一個是
德國柏林大學的醫學博士。

    陳博士看了名牌之後,雙眉略揚,神情更是訝異,向前走來,來到梁若水的面前時
,已經取出了名片來:「我姓陳,叫陳島。」

    梁若水接過名片,我斜目看了一下,陳島的頭銜倒很簡單,只印著「安普蛾類研究
所」的字樣。可是在他的名字下面,那種縮寫字母的學銜,看來比梁若水還要多。

    梁若水也不由自主揚了揚眉:「陳博士,我很忙,有甚麼事,請你直截地說!」

    或許是梁若水的態度太冰冷了一些,令得陳島的樣子有點難堪。這時候,我只是在
想:「安普蛾類研究所」這算是一個甚麼樣的機構,從來沒有聽說過,蛾類,那瘋子不
是堅決地認為他發現了一種新的品種麼?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發出了一下輕輕的悶哼聲。陳島向我望了過來,神色之中,殊
乏友善。

    很多人說我風度不好,可是這次,我風度至少比陳島好得多,他幾乎是瞪了我一眼
,但是我卻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陳島又轉向梁若水:「洪安先生是我主持的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員,我想帶他出院。


    那時,一個醫護人員走過來:「梁醫生,洪先生的病──」

    梁若水作了一個手勢,阻止那醫護人員再說下去:「那要等我研究過洪先生的病歷
之後,才能答應你。」

    陳島神態高傲:「我看不必了,我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他恢復正常。」

    梁若水揚了揚眉:「陳博士,如果你沒有認可的精神病醫生資格,只怕你不能這樣
做。精神病患者,和惡性傳染病患者一樣,對社會構成威脅,所以有法律規定他們必須
接受正式醫生的治療。」

    梁若水的詞鋒,十分逼人,陳島給她一番話,講得一時之間,回不了口。

    梁若水看到幾個男女護士,已陸續走了過來,她作了一個手勢:「如果你沒有別的
事,對不起得很──」

    陳島提高了聲音:「洪安在你們這裏幾個月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粱若水道:「我說過,我才接手,但是我會認真研究他的病歷和考慮你的要求。你
可以留下一個聯絡電話,我會通知你我的意見。」

    陳島看來有點負氣,他甚至不禮貌地伸手出來,指著梁若水:「我給你二十四小時
,明天這時候,我再來這裏聽你考慮的結果!」

    他講完了之後,神態傲然地轉過身,向外走去,恰好洪安──那個瘋子──在一個
醫護人員的陪同下,自會客室走了出來,他的雙手仍然虛攏著,陳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
拍:「你放心,明天我來,一定會把你帶走。」

    梁若水沒有說甚麼,只是略現厭惡,接著,她就向已來到的護士說明她接替了張強
的工作(她並沒有宣布張強的死訊),然後問:「有一個病人,是日本人,叫時造旨人
,他的病房鑰匙,由誰掌管。」

    一個男護士應聲道;「我。」

    梁若水道:「帶我們去看他。」

    男護士答應著,轉身向前走,我和梁若水跟著他,來到電梯口,搭乘電梯,到了三
樓。

    醫院的三樓全是病房,一條長長的走廊,雖然燈光明亮,他也給人十分陰森悽慘的
感覺。

    我道:「明天,我會通知時造芳子來看她的哥哥。」

    梁若水輕輕地「嗯」了一聲,那男護士來到了一間病房門口,先從小窗子向內張望
,用鑰匙開門:「這個病人很安靜,他只是反覆他講那幾句話,那幾句日本話,連我也
聽得懂了。」

    我向內看去,病房相當寬敞,布置得簡單而實用。

    時造旨人坐在一張沙發上,神情木然,雙手抱著頭,他抬起頭,陡然看到了陌生人
,先是一怔,然後立即道:「你們,你們可帶了鏡子來?」

    我一聽得他劈頭就問我們有沒有帶鏡子來,就不禁一呆。

    剎那之間,我心念電轉:在事件不可測的事情之中,「鏡子」好像扮演著十分重要
的角色!

    張強和白素離去,就留下了幾面鏡子。從此開始,鏡子不斷出現,包括我至今未曾
猜透內容的白素的手勢。如今這個關鍵性人物,一開口就提到鏡子,令我怦然心動。

    我忙踏前一步:「鏡子?帶來了又怎麼樣?」

    時造瞪著我,還沒有開口,在我身後的那個男護士已經道:「他一見人就問有沒有
帶鏡子來,先生,別忘了他是病人!」

    我惱那男護士多口,向後用力揮了揮手,示意他別說話,把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


    時造嘆了一聲:「要是你有鏡子……借我照一照,借我照……一照。」

    照鏡子,再普通不過,一天照上幾百次也不算稀奇。可是時造這時,問我要鏡子照
一照時的神態和語氣,就像是照鏡子是一種嚴重之極的事情。彷彿他不是向我借鏡子,
而是要向我借一柄尖刀,插進他自己的心口!

    這時,我倒真想有一面鏡子,可以借給他,可是那有男人隨身帶著鏡子的?我立時
向梁若水望去,希望她有鏡子帶著,可是梁若水搖了搖頭。

    我又向他走近些:「我身邊沒有鏡子──」

    我才講了這一句,時造就現出極度失望的神情來,我忙又道:「不過替你弄幾面鏡
子來,也不是甚麼難事。」

    時造在不由自主喘著氣:「謝謝你,快……替我弄幾面鏡子來。」

    我向那男護士作了一個手勢,可是那男護士卻站著不動,而且一臉不耐煩的神色,
我有點生氣:「請你去弄幾面鏡子來。」

    男護士看來比我更氣惱:「先生,他是病人,他一天到晚,就是想照鏡子,有一次
,我替他弄了超過一百面鏡子來,他還嫌不夠。」

第七部:真的揭穿了秘密

    我聽了這樣的話,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時造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難怪男護士不
肯。時造一臉懇切盼望之色,我順口問道:「鏡子有甚麼好照的?你沒有照過鏡子?」

    我只不過是隨口一間,本沒想到這一問,會問出一個關鍵性的答案來。

    時造旨人語帶哭音:「我要照鏡子,我要照遍世界上所有的鏡子……」說到這裏,
他真的嗚咽了起來:「我……想總有一面鏡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時造一面在嗚咽,一面在說話,說的話聽起來,自然不免有點含糊,何況日本話講
得快起來,音節和音節之間,可以說一點空隙也沒有,更不容易聽得清。我雖然在實際
上,已聽清了他在說甚麼,但是卻聽不懂,只不過他的話,令我心頭之中,陡地一震。
我失聲道:「你說甚麼?」

    時造失神地抬起頭來:「我是說,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鏡子之後,總有一個鏡子
,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這本來是一個瘋子的瘋話,任何人,只要一照鏡子,就可以在鏡子之中,看到自己
,任何鏡子都有這個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鏡子,去找一面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聽到他這樣說,感到了極度的震撼,那是因為由他的話,我陡然想起了白
素在車中向我做的那幾個手勢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時造先生,你是說,你在照鏡子的時候,看不到自己?」

    時造,一副傷心欲絕的神情,講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勢是告訴我,有人對著鏡子,可是卻不能在鏡中看
到自己。

    這個謎團一下子揭開,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卻被更多的謎團所包圍。白素用手勢
告訴我,有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那個的自然是時造旨人,可是時造旨人是瘋子,白
素為甚麼要將一個瘋子的話,那麼迫不及待地告訴我?

    時造旨人說他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個叫洪安的瘋子,手中明明沒
有甚麼,卻堅稱其中有一隻蛾一樣。那純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錯亂之下的一種幻覺,
又有甚麼值得重視之處?

    難道張強初來找我,就是為了時造說他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

    當我轉念至此時,我突然又想起了時造芳子,在我和她分開時,他曾盯著我車子的
倒後鏡,現出駭然欲絕的神情。

    當時,我以為她一定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可是她又堅稱沒有看到甚麼。現在想起
來,她真的可能是甚麼也看不到,包括她應該看到的鏡子中自己的身影。一個人,若是
望向鏡子,鏡子之中,竟然沒有他的身影,所感到驚駭,不會低於看到任何可怖的東西


    時造芳於是不是當時忽然發現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現在倒後鏡中?如果是,那麼,
她也和她哥哥一樣,神經失常?

    一剎那間,我思緒亂成了一片。當然,那並不會太久,我立時自身邊取出了一只打
火機來,那隻打火機的機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屬面,起鏡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機平滑的一面,對準了時造旨人,一剎那間,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緊張,
唯恐鏡中看不到身影,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幻覺,而是他真是一個沒有身影反射的人!可
是立即,我不禁啞然失笑,時造的臉,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機的機身上。

    我道:「看,這不是你麼?」

    時造的眼睛睜得極大,盯著打火機。

    這樣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時造旨人卻陡然發出了一下慘
叫聲,雙手掩住了臉,轉過身去。

    他在轉過身去之後,聲音嘶啞著:「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見了。我
……不見了。」

    我有點啼笑皆非,那男護士悶哼一聲,神情有點幸災樂禍:「我早已說過了,他是
一個病人!」

    我有點尷尬:「除了這一點,沒有別的花樣?」

    男護士道:「別的倒還好,和正常人一樣。」

    我想了一想:「時造先生,你不能從鏡子中看到自己,那有甚麼關係?大不了不照
鏡子,你完全可以照樣工作,照樣生活,一點不受影響!」

    時造轉過身來,望著我,過了半晌,他才慘笑道:「你倒說得輕鬆!你……想想…
…一個人,連自己是甚麼樣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還怎麼活得下去
?」

    我還想說甚麼,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自己看得到自
己。至少,沒有人看得清自己。」

    時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凄慘的哭音:「我不和你討論哲理上的問題,小姐,我說
的是實際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並不是心理上看不到。我甚麼都
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還存在麼?還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說到後來,聲音嘶啞,聽了令人又同情又難過。

    我聽得他這樣說,不禁怔住,時造是一個瘋子嗎?瘋子能說出這樣有條有理的話來
?然而,如果他不是瘋子,他為甚麼又堅稱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

    我想不出其中的緣由,指著梁若水:「時造先生,這位,會接替張醫生來照顧你。


    時造陡然震動了一下:「為甚麼?為甚麼?張醫生呢?他為甚麼不理我了?」

    時造的神態,惶急已極,他不但急促地叫著,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搖晃著我的
身子。

    我忙道:「請你放手,張醫生他──」我話還沒有說完,梁若水已疾聲打斷了我的
話頭:「張醫生有遠行,你放心,我會好好研究他留下來的病歷和醫治記錄,一樣照顧
你──」

    時造旨人聽著梁若水講話,他的反應,奇特到了極點,先是極度的惶急,接著,又
變成了極度的驚恐,臉色煞白,張大了口,像是離了水的魚兒,不住喘著氣。

    我在一旁看著,只覺得奇怪,因為病人轉換醫生,絕用不著如此驚怖。

    梁若水還沒有講完,時造已經叫了起來:「不!我不要換……醫生,我要張強。把
他叫回來。」

    梁若水柔聲道:「時造先生,他有極重要的事,我一樣可以照料你。」

    時造的神態更是焦切,他團團轉著,又毫無目的地揮著手,喘著氣:「我不要任何
醫生,只要他。你們知道甚麼,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沒有精神病,我……我……只不
過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沒有病。」

    粱若水道:「時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鏡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
不久就會痊愈,完全恢復正常。請你──」

    梁若水的話,被時造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時造陡然伸出手來,直指向梁若水
,疾聲道:「你不用騙我,是不是張強醫生遭到了甚麼意外。告訴我!」

    他最後的那句話,聲嘶力竭叫出來,聲音凄厲尖銳,令人駭然。

    時造的一切言行,看來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見」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我本來就有
點疑惑,這樣的情形,是不是應該把他當作精神病患者來處理,這時,陡然聽得他這樣
叫,我心裏不禁又是驚駭,又是疑惑。

    時造為甚麼會以為張強有了意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神經過敏的胡思亂想,還是一
個思想正常的人根據一些事實所作出的推斷?

    剎那之間,我心中亂成一片,不知該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點慌亂,被時造指著,
不由自主側過臉去:「你說甚麼?意外?甚麼意外?……」

    梁若水看來並不善於說謊,她那兩句話,聽來艱澀生硬,誰都可以聽得出她言不由
衷,即使時造被認為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也聽出來了。

    剛才,他的臉色還只是發白,但這時,卻轉成了死灰色,顯然他的心中,驚恐、絕
望,已到了極點,他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身子卻連連向後倒退。看來,他並不是想繼續
指著梁若水,只是由於過度的恐懼,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來的手無法放得下來


    他連連退了幾步,才雙腿發軟地,坐倒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抱著頭,喉際發出驚怖
的聲音,氣喘著,叫道:「張醫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這時,我已從震驚中定過神來,我道:「你為甚麼肯定張醫生會遭到意外?」

    時造的口唇發著抖,說不出話來,我向他走過去,又用相當嚴厲的口吻,再向他問
了一遍。

    時造道:「一定的,告訴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肯定時造這樣講,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徵詢她是不
是把張強墜樓的事告訴時造。但是梁若水卻搖了搖頭。

    我正想再追問時造,時造陡然向門外衝去,那男護士一伸手去攔他,可是卻被他一
手推了開去。我立時一轉身,伸腳在他的下盤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時將他
扶住。

    時造叫了起來:「放開我,讓我離開這裏,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來:「不管你要去找誰,你如果要離開,一定要醫生批准。」

    時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為甚麼沒有行動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個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了?」

    這句話,顯然擊中了時造的要害,他剎那之間,變得十分沮喪,垂下頭來,喃喃地
道:「張強醫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個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誰,我們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請他來見你。」

    時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議:「好,你去找他,這個人,張醫生說他能幫助我,這個
人的名字叫衛斯理。」

    不論時造說出甚麼人的名字,我也不會感到驚訝,鬧了半天,他要見的人竟然是我


    剎那之間,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們一進入病房,時造就向我要鏡子,再接下
來發生了許多事,他並不知道我是甚麼人。

    當下,我吸了一口氣:「我就是衛斯理。」

    時造陡然一呆,盯著我,隨即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之中,帶著極度的憤懣:「你是
衛斯理?衛斯理,你好,我是亞歷山大大帝。」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出來,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然,我知道,他想要見衛斯理,衛斯理就出現在他的面
前,這很難令人相信,實在太巧。但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無法作甚麼解釋,我只好又
道:「我真是衛斯理。」

    誰知道時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經,也道:「我就是亞歷山大大帝。」

    梁若水皺了皺眉:「時造先生,這位,真是衛斯理先生,他才從日本來。」

    時造怔了一怔,打量著我,看來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從日本回來。


    時造的聲音忽然發起顫來:「你……你和張醫生一起去?」

    我搖頭:「不是,我妻子和張醫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隨後去的。」

    時造現出十分焦急的神情來,看他那種樣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我說,可是
他又望著梁若水和那男護士,神情猶豫。我看出,他是不想有別的人在場,只想對我一
個人說話。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揚眉:「太過分了,我現在是他的主治醫師。」

    我道:「現在可以不計較這些,他有話要對我講,如果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對他
一定有幫助,是不是?」

    我並不是精神病醫生,但是我卻也知道,一個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對某一人
講話,一定要讓他把所有的話全講出來。

    我把時造稱為「如果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雖然時造堅稱他不能在鏡
中看到自己,這一點是極其怪異,但是撇開這一點,他實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
機靈。我也隱隱可以感到他心中蘊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訴我,這可能也是白素
說他是一個「關鍵人物」的原因。

    果然,時造聽得我這樣說,向我投了一個感激的眼色。他連那麼細微處都能注意到
,這更證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並非瘋子。

    梁若水聽了我的話之後,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
。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個男護士,虎視眈眈地監視著時造,時造的神態卻泰
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來到了門外,梁若水壓低了聲音,她的聲音本來就十分動人,壓低了嗓
子之後,聽來更有一種夢幻般的美麗:「衛先生,時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張強發生了意外
,看來,張強到日本去,為了甚麼,他早已知道。」

    我點頭:「是,他心中有著大秘密──他說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見來看
,那是怎麼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來說,看不到東西,是眼睛的組織有了毛病,不能把形
象的東西,傳給腦神經細胞去分辨,這是生理上的現象。但是時造甚麼都看得到,單單
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斷,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現象,他心理發生某種障礙,使他以為自
己看不到自己。」

    就醫生立場,已經把問題說得盡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釋,我總覺得不能接受,當
時,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梁若水的說法,是依據人類醫學、心理學上已知的知識分析得出,一般來說,依據
這種邏輯得出的結論,被人稱為「科學的結論」。然而,這一類的結論,全然沒有想像
力,也否認了人類的知識領域其實還十分狹窄的這個事實,有許多人類知識觸角還未能
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這種態度,其實最不科學。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對她的話,並未接受,她道:「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釋
。」

    我吸了一口氣:「好,聽聽他怎麼說。」

    梁若水道:「我在辦公室等你。」

    她推開門,把那男護士叫了出來,那男護士的神情大大不以為然,但是醫生的話,
不能不聽,他有點悻然地走了出來,當他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聽得他咕噥著在道:
「衛斯理?衛斯理是甚麼東西?」

    我聽得他這樣說,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輕輕勾了一下,這一下勾得十分
巧妙,他可能根本沒有甚麼感覺,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仆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點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腳。梁若水望著我,有點責
備,看來像是要責備一個頑童。我不禁有點不好意思,作了一個鬼臉,走進了病房,把
門關上。

    我先開口:「時造先生,你有甚麼話要對我說,只管說!這裏不會有偷聽器!」

    我當然知道精神病院的病房中,絕不會有偷聽器,這樣說,無非是想令得氣氛變得
輕鬆一點。

    時造聽了,反應十分奇特,發出了一下苦澀之極的笑聲:「偷聽器?你真是衛斯理
?偷聽器,那太落後了。」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倒還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本來不想就這個問題和他爭論,因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話要和他說,但是我忍
不住:「偷聽器落後了,甚麼先進?」

    時造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極其難過,他先嘆了一聲,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頭:
「先進的是,你在想甚麼,別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來就是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現在更不明白了。頓了一頓,我才有
反應:「你是指心靈互通這種現象?」

    時造大搖其頭:「不是心靈互通,而是你在想甚麼,完全不用發出聲音來表達你所
想的,就已經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甚麼。」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倒是一個偉大的發明。」

    時造居然聽不出我話中的諷刺意味,反倒十分肅穆地道:「是的,偉大的發明,實
在太偉大了,偉大到了整個人類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仍然在諷刺他:「是啊,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在想甚麼,其實,這倒也很好
,至少人和人之間,不會再有欺騙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後人
類的歷史要改寫了。」

    時造仍然一點也聽不出我在諷刺他:「唉,如果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那倒也
不成問題,人和人之間還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數人有這種能力,你想想,那會是
甚麼樣的局面?」

    時造說得十分認真,我想了一想:「這倒很難推測,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甚麼的
人,自然變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時造又嘆了一聲:「是超人,他們是武裝的,而別人完全不設防,在有這種能力的
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裸,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任由擺布。」

    我點頭道:「算了,還是去擔憂天掉下來怎麼辦的好,不會有人有這種力量的。」

    時造的神色凝重之極:「有!」

    我有點冒火,但是還盡量使我自己的語氣保持輕鬆:「有?試舉一例以說明之。」

    時造旨人先是緊抿著嘴,然後,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尾杉三郎
。」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個棋手,時造寫了一篇文章報導過他,惹得他大發
雷霆,上門興師問罪的那個。

    時造在他的文章中,開玩笑式他說尾杉有知道他人想甚麼的能力,可是如今,卻一
本正經說他真的有這種能力。這說明甚麼?說明了這件事給時造的打擊十分大,他真的
神經錯亂。

    我感到十分氣惱,如果時造是一個瘋子,我聽他的瘋話,對整個事情,能有甚麼幫
助?

    時造看到我沒有反應,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張強起先也不相信,但
後來他相信了,他說,這種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衛斯理。他去找你,
一去就沒回來,為甚麼你沒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亂成了一片,揮著手:「等一等,你必須從頭說起,尾杉來找你的那段經過
,我知道了,不必重複。」

    時造「啊」地一聲:「芳子來了?她已經見過張強了。」

    我道:「沒有,張強到日本時,她已到這裏來了。」

    時造大吃一驚:「是這樣啊!那麼,張強向誰取我要他去拿的東西?」

    張強和白素曾偷進時造的住所,搜索過,目的是要取得一些東西,我早已推斷得知
。但是,我卻不知道要到的是甚麼,我忙問:「那是甚麼東西?」

    時造吸了一口氣:「是我研究的結果。這些資料,絕不能落在……尾杉的手裏,不
然,他一定會把我殺掉。那些資料,全是我個人努力的發現。」

    我皺著眉,時造的話,聽起來雖然還十分凌亂,但是已可以理出一點眉目來。我又
問:「你發現的是甚麼?」

    時造壓低了聲音,顯得又緊張又神秘:「我們普通人在想甚麼,有一些人,我不知
道有多少,他們可以知道。」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你是甚麼時候發現這個大秘密的?」

    我又在「這個大秘密」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聲音,以表示我的譏諷。可是時造仍然
不覺,他答:「在我幾乎被尾杉扼死之後。」

    我沒有說甚麼,由得他講下去,他又道:「我開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並沒有說甚
麼,何以尾杉先生會大怒?一般來說,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隱私,對方才會這樣生氣,可
是我說了些甚麼:甚麼地方觸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隱秘?」

    我忍不住大聲道:「沒有,你根本沒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經不正常。」

    時造陡然一揚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隱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
他人在想甚麼!」

    我嘆了一口氣,白素說的「關鍵人物」,是一個瘋子,我算是白費時間了。

    我已經表現出極度的不耐煩,但是時造還在說下去:「開始,我只不過這樣想,我
自己告訴自己:不可能,沒有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在想甚麼,不可能。」

    我悶哼了一聲,低聲道:「你的病,倒是間歇性的。」

    時造沒有聽到我這句罵他的話,繼續道:「可是,他為甚麼那麼緊張,緊張到要殺
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觸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說到這裏,向我望來,問:「是不是?」

    我點頭,表示同意,時造顯得很高興:「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
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開始去調查。查到他有一個情婦,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
這時,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幾次,進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時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傳統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
錢,那樣舒適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當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時候,只想到:他一個
人,住在那麼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嗎?他好像絕不喜歡有人接近這屋子,甚至沒有
雇人打掃,據我調查所得,連大黑小姐都沒有到過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敘述最好簡潔一點。」

    時造不以為然:「正因為這一點,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甚麼秘密,
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進行搜查。」

    我不和他爭辯下去,時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發現。」

    他講到這裏,神情變得十分緊張,我急問:「你發現了甚麼?」

    時造道:「有一間相當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誰也不會對這樣的房間多望一眼,
我進入過這間房間一次,當時就退了出來。實在因為找遍了屋子沒有發現,令我很不甘
心,所以又進入了那房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時造說得十分詳細,我只耐心聽著:

    時造繼續道:「那是一張按摩椅,電動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狀的硬物會上移動
的那種——」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詳細介紹這種按摩椅的結構。」

    時造瞪了我一眼,自顧自道:「這種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個按鈕。
當時是深夜,很靜,大屋中只有我一個人,不會有人進來,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
就在這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享受一下,當我把速度調得快一點,發現在快、中、慢三種
速度之外,那個掣鈕,還可以向上移動一格,這一格是不應該有的,我試著向上移了一
下──」

    他講到這裏,「嗖」地吸了一口氣:「牆上突然現出一道暗門,我興奮得難以形容
:暗門開關,放在一張按摩椅的扶手下,這真是太巧妙了。」

    的確,這十分巧妙,我點頭,表示同意。

    時造氣息急促:「我跳了起來,向暗門衝去,同時著亮了電筒,當我看到裏面那間
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裏有甚麼?」

    時造一面搖著頭,一面神情極其懊喪地道:「全是各種各樣精密的──看起來像是
很精密的儀器,我不知道那是些甚麼,於是開始拍照──我帶著小型照相機。一直把一
卷軟片全部拍完,我沒有法子知道那些儀器,究竟有甚麼作用。」

    我聽得屏住了氣息:「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那些儀器有甚麼用?」

    時造道:「我無法知道,在房間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約有一公尺高,看來
用硬度很高的金屬鑄成,也不知道有甚麼用。當時我想,很簡單,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
密,只要把照片沖出來,找人問一問,總可以問出來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時造剛才神情懊喪,直到此際,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沒有機會去沖洗照片,
我回家後,匆匆睡了一會,準備天一亮就去沖洗,但是一清旱,雜誌社的總編輯就來找
我,立逼我當日就離開日本。真沒有道理好說,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當時我就
告訴總編輯,我發現了尾杉的一個大秘密,只要公布出來,一定會轟動,可是他連聽都
不聽,限我半小時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飛機場,我只好留一張字條,請芳子去沖洗那
卷軟片。」

    我苦笑:「沖洗出來之後,你沒有叫芳子把照片寄來給你?」

    時造道:「本來我是想這樣的,可是在機上,我恰好坐在一個工程師的旁邊,我把
印象中那間密室中的情形告訴他,問他那是甚麼,他聽我描述了幾件儀器之後,肯定他
說,那是一間音響實驗室或者是聲音實驗室類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寫信叫芳子
保留著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給我。」

    「等我到了這裏之後,我還是日想夜想,在想這個問題,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
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過,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甚麼嗎?這間實驗室的
裝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這種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覺得真不是滋味。在這裏,我曾經做過一件傻事,一本正經地在
一個瘋子的手中,去看那隻無形的蛾,現在,又一聽另一個瘋子,說他發現了有人可以
知道他人在想些甚麼的大秘密。

    我的樣子已經表現了極度的不耐煩,可是時造卻神情越來越嚴肅,繼續在說著:「
於是我就開始研究尾杉,發現他在每一局棋賽的取勝過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對方的心意
,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後,如此生氣,一定是怕我進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這種肯定的結論,準備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進一步寫成文章,衛先生,這樣
的文章一發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時造說到這裏,才停了下來,興奮地望著我。我也回望著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時
造旨人是一個三流小作家,像他這樣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擠身於一流大作家行列,
結果就變成現在那樣,異想天開得變成了神經錯亂。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時造喘了好幾口氣,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準備回日
本去的時候,衣櫥打開著,有一面穿衣鏡,鑲在衣櫥門內,我收拾著衣服,每次經過鏡
子前,開始還沒有太注意,只覺得鏡子裏好像少了一些甚麼,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
站在鏡子前想:究竟少了甚麼呢?」

    時造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他實在很有資格成為一個一流作家,因為再接下來,他說
到如何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經過,把當時他的心境和詭異的情景,都表達得十分透徹
,令我聽著,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覺,可知他有相當的表達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我站在鏡子前,開始幾秒鐘,還是找
不出少了甚麼。你想,任何人,從小到大,只要站在鏡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自己,
這種情形,早就在腦中造成一種固定不移的印象,絕不可能出錯,而看不到鏡中的自己
,這種情形,實在太突兀,令人無法接受。」

    我點頭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不知道少了甚麼。」

    時造的聲音趨向尖銳:「可是我立即發現,我不見了。鏡子中反映出來,房間裏甚
麼東西都在,只有我不見了。我在哪裏?我已經消失了麼?我為甚麼不見了?是我根本
已經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現在在活動的,根本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已經不存在
了?在那一剎那間,我腦中亂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著,一面拼命把我的身體靠近鏡子
,可是在鏡子之中,就是沒有我,甚麼都有,就是沒有我。」

    我揮著手,阻止了他再說下去,因為他越說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氣轉不過來,
會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斷了話頭,大口大口喘著氣,我道:「等一等,你不必驚惶,鏡子裏雖然
沒有你,可是你還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
存在。」

    時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但是我卻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
我看到的身體,我碰到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實的存在,為甚麼不能在鏡
子中反映出來。」

    我忍不住斥道:「廢話,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麼會不是真實的存在?」

    時造十分悲傷地搖著頭:「不,張醫生告訴我,一個人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
在,如果他腦部的神經細胞作出了錯誤判斷。你看我,現在我手裏拿著的是一隻杯子,
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號傳到了腦部,由腦部作出判斷的結果。如果我腦部判斷錯
了,我的就會感到自己抓著一隻兔子,或是一塊木頭,可以是任何東西。我手裏握著的
是甚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腦部的判斷。」

    我聽得不住皺眉,張強的話當然對,可是作為一位精神病醫生,他為甚麼要對一個
病人講這些?對一個正常的人講,也有可能引起思緒上的紊亂,何況是對一個精神病患
者。

    我悶哼了一聲:「是,在這裏,就有一個病人,堅稱他捉到了一隻飛蛾,其實他手
裏甚麼也沒有。」

    時造一本正經地道:「不,只要他的腦部作出了判斷,告訴他手中有一隻蛾,對他
來說,手裏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討論蛾的問題,你提及腦部判斷錯誤,腦有幾十億個腦細胞
,只要其中有幾個,作了錯誤判斷的話,就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

    時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樣東西,當作另一樣東西。」

    我立時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那麼反過來,也可以把存在變
為不存在,你在鏡子中的影子不見了,只不過是你腦中的極少部分細胞起了反常的、錯
誤的活動,你那麼緊張幹甚麼?」

第八部:干擾腦部活動

    我這種分析,很有說服力,時造聽了,呆了一呆,才道:「是,張醫生也對我這樣
說過,可是,可是我的臉變成甚麼樣子了?我……究竟是不是還在!」

    我大聲道:「我可以肯定你還在。」

    時造的口唇,掀動了幾下,他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來,但是我卻絕對可以肯定,他心
中在說甚麼,他一定是在說:「我又怎知道你是不是看錯了?」

    唉,再和他在這個問題上夾纏下去,絕不會會結果,我道:「好,先別討論了,當
時,你發現鏡中少了自己以後,怎麼樣?」

    時造雙手抱著頭一會,道:「我真是驚恐極了,大聲叫著,陡然之間,我舉起張椅
子來,把鏡子砸碎,那麼大的一幅穿衣鏡,碎成了好幾十塊,變成了幾十塊小鏡子,我
拼命看看,只要其中有一塊小鏡子之中,能找到我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他抬頭,向我看來,神表十分悲哀,我自然知道結果,他還是看不到自己。

    時造繼續說:「於是我一面繼續叫嚷著,一面衝了出去,忍不住大叫大嚷。我聽到
我身邊的人都說:這個日本人瘋了。我沒有瘋,可是我在甚麼地方?我衝進了兩家鏡子
店,就被警察抓住了。所有人都把我當作瘋子,在這裏的日本人機構,把我送到醫院來
,當作瘋子處理,幸好張醫生肯細心地聽我敘述,和你一樣,他聽我講述了一切經過。


    我在想:張強聽了他的敘述,感到事有可疑,才來找我?

    張強憑甚麼發現了疑點?我就無法在時造的敘述之中,發現甚麼疑點。

    當我在轉念的時候,時造一直在揮著手,指著頭,神情變得相當憤慨:「張醫生把
我當朋友,他告訴我,幾十億腦細胞,哪些正常,哪些不正常,根本無法查得出來。我
同意他的判斷,不過我可以肯定,有人在害我!」

    時造越說越古怪了,我瞪著他,他壓低了聲音:「是尾杉!尾杉這傢伙,通過了他
密室中的那些裝置。使我看不見自己,因為他知道我會回日本去揭露他的秘密,所以他
就害我。」

    我嘆了一聲:「時造先生,你完全可以成為一流的小說家。」

    時造十分惱怒:「你不信?可是張醫生卻極有興趣,我告訴他,我有那間密室的照
片,還有我陸續想到的,也都寫在給芳子的信中,張醫生說這種怪異的事,只有你會相
信,他向你提出,你一定會到日本去,把我的照片作證據,去對付尾杉,把這個要搗亂
人類正常生活的怪物消滅掉。」

    我想起張強來找我的時候,別說當時我沒有和他講話,就算聽了他的敘述,至多也
是一笑置之,絕不會到日本去。

    時造繼續道:「你為甚麼沒有去?反倒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了?唉,我知道,尾杉
不會讓他的秘密暴露,張醫生其實很冒險,他……是不是已經遭到了意外?」

    如果不是張強和白素在日本的遭遇如此離奇,這時我一定已經哈哈大笑著離去,可
是事實卻正如時造所料,張強已遭到了意外!

    我想了一想:「你難道不知道,尾杉三郎已經進了精神病院?」

    時造道:「我當然知道,那是他掩飾身份的一種做法,使人不懷疑他:很多推理小
說中,兇手都用這個方法來掩飾。」

    我眨著眼,時造的話,可以說是瘋子的話,也可以說有一定道理,真是沒有法子下
判斷。

    照他的說法,有某一個人,通過了某種方法,可以知道其他人在想甚麼。不但如此
,而且還能通過某種方法,去破壞、影響他人的腦部組織,使被害者產生錯誤的判斷,
例如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之類。

    當我把時造旨人的敘述,作了一個總結,也就在這時,陡地閃過了一個念頭──張
強在日本,從高處跌下致死,三個目擊證人看到白素推他下去。

    我絕對不相信白素會做這樣的事,那麼,相應得到的結論,是那三個人在說謊。可
是現在卻有另一個可能:三個人沒有說謊,白素也沒有推張強下去。

    那三個「看到」白素推人下去的人,如果他們的腦部活動受到了干擾,作出了錯誤
判斷,在他們而言,他們可以「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根本不存在的動作。他們可以
「看到」白素在行兇,而事實上白素根本沒有行兇。

    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跳得十分劇烈。

    是不是真有這個可能?

    當然,要警方和法院,接受這樣的解釋,那極困難,但關鍵在於:是不是有這個可
能?

    我又進一步想到,如果真有這個可能,張強為甚麼要跳樓?是不是張強的腦部活動
也受了干擾,使他自己做出完全不想做的事情來?

    我不禁遍體生寒:這實在可怕到了難以想像!

    干擾他人腦部活動,使他人產生錯覺,或者使他人說出心中的秘密,或者使他人在
受干擾的情形下,驅使他人做根本不願意做的事,並不是幻想,精通催眠術的人,都可
以做到這一點。

    催眠術是被公認有極高超的腦部活動干擾的功效,不過,也並不造成任何可怕的事
實。因為施術者要通過相當複雜和程度,才能成功。

    時造的設想,卻大大相同,那等於是有人能干擾、控制他人的腦部活動。

    這種能力如果存在,人類的生活,不知要亂成甚麼樣子!

    我也明白了何以張強會比我容易接受時造的話,因為催眠術正被廣泛地應用在醫學
上,特別是心理治療。張強是一個精神病科醫生,他一定精通催眠術,所以也知道干擾
、控制腦部活動的可能性,當然比較容易接受時造的假設。

    我迅速地轉著念,心頭的駭然,也越來越甚。時造壓低了聲音:「尾杉是首惡,他
是一個科學怪人,一定要把他消滅掉。」

    我一聽得時造這樣講,心中不禁凜然──白素在日本,對付尾杉,如果尾杉真有這
樣的能力,白素的處境,豈不是危險到了極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時造先生,我……相信了你的推測,這十分嚴重。照我看,
你在這裏相當安全,暫時不要離開。」

    時造極其高興:「是的,張醫生也那麼說。」

    我把「張強在日本已經意外死亡」這句話,在喉間打了一個轉,又嚥了下去,我實
在不忍把這個壞消息告訴時造,我道:「我立刻再趕回日本去。」

    時造緊握著我的手:「希望你成功,張醫生曾告訴我,你會成功,你從來沒有失敗
過。」

    我只好苦笑著,時造又道:「芳子來了?我想見見她,她……不要也受了尾杉的害
……才好。」

    看到時造提起芳子時,神情和語氣這樣關切,我心中陡地一動,想起她曾在我車子
旁邊,在車子的倒後鏡中,有過怪異的動作,極有可能,她也因為腦部受了干擾而看不
到自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的處境也十分危險!我忙道:「時造先生!芳子……你
最好別對芳子提起甚麼,免得使她也有危險。」

    時造皺著眉,握著拳:「如果尾杉膽敢害芳子,我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拍了拍他的肩,勸他在這裏等待我的消息,就轉身走了出去。

    和時造的那一番談話,竟會得出這樣驚人的結論,事先萬萬想不到。我出了病房,
有天旋地轉之感。定了定神,看到了那男護士站在走廊中,一見到了我,就道:「梁醫
生在辦公室。」

    我走進梁若水辦公室,看到她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厚疊病歷報告,我走了進去,
她連頭都不抬,只是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來。

    我拿起她已經看過的病歷,隨便翻了一下,那是張強所作的有關時造旨人的病歷報
告。我只看了幾頁,梁若水就已經全部看完了,她抬起頭來,和我互望著,她的神情奇
異而又茫然,我相信我的神情,也是一樣,因為我們都接觸到了一件奇幻莫測的事。

    我雖然只看了兩頁病歷報告,已可以知道,張強在報告上,記下了時造對他的敘述
和他自己的意見,那也就是說,已看完了全部報告的梁若水,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梁若水先打破沉寂:「時造……他對你全說了?」

    我吸了一口氣:「是,同樣的話,張強也聽過。他的結論怎樣?我和時造達成的結
論是──」

    我把某種人有某種力量,可以干擾、控制他人腦部活動的這種想法,說了一遍。梁
若水道:「張強的看法,和你們相同。而且,他還說那決不是幻想,絕對有這個可能。
從催眠術的觀點來看,那還不是甚麼困難的事。」

    不是甚麼困難的事!我當然不能同意這樣的結論,我道:「不困難?」

    梁若水道:「他的意思,在理論上來說,並不困難,人腦部的活動,會放射出能量
,既然有能量,在理論上來說,就可以被接收,也可以受干擾。張強精通催眠術,他曾
利用過催眠術,使病人說出深藏在心中的話。」

    我的聲音有點乾澀:「可是……如果尾杉是元兇,他怎能隔得那麼遠,來對他人進
行干擾?」

    梁若水嘆了一聲:「這就要進一步去追查了!」

    我站了起來:「我立刻回日本,你去和芳子聯絡一下,事情……」我苦笑:「事情
真是──真是……」

    我竟然想不出用甚麼形容詞來形容,只好揮著手,不再講下去。

    梁若水緩緩地道:「事情太詭異,人的全部活動,都由腦部活動伸延開來,腦部的
活動決定一切,虛幻和實在的事,都靠腦部活動來決定,有許多藥物,可以使人把實在
的事變成虛幻,把虛幻的事變成實在。」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梁若水想說明甚麼。只好靜靜地聽著。

    梁若水有點淒然地笑了一下:「人腦的地位是如此重要,可是卻又弱得可憐,一點
藥物,就可以改變它的活動,有一種很普通的迷幻藥,就會使服食了的人,產生種種如
真的感覺,他感到自己會飛了,就會從高空向下躍去。」

    我怔了一怔:「張強怎麼會去服食那種藥物?」

    梁若水道:「他當然不會,我的意思是,人腦十分脆弱,只要有極微的干擾,就無
法分得清真實和虛幻,可是偏偏真實和虛幻,完全決定於腦子的活動。」

    我沒有別的活可說,梁若水指出了人類最脆弱的一環,而這一環,如果給某些人以
某種力量操縱掌握了,那是無法想下去的可怕。

    我呆了一會,才道:「我和白素見面之後,會盡力而為。」

    梁若水低嘆了一聲,視線移向那幅題為「茫點」的畫,怔怔地看著,也不知道她的
心中在想些甚麼。

    我默然走了出去,赴機場之前,我先到家裏去轉一轉,老蔡打開門,我就看到有人
睡在沙發上,一見我就坐了起來,是江樓月。

    江樓月大聲說道:「終於等到你了!」

    我根本沒有任何時間和他說話,我回來的目的,是想知道自素是不是曾打過電話給
我。所以我連看都不向他看一眼,逕自向樓上走去,一面道:「你等我幹甚麼?我好像
並沒有欠你錢。」

    江樓月十分委屈地叫了起來:「衛斯理,問問你的管家,我等你多久了。」

    我三步併作兩步地向樓上走去,隨口道:「多久了?」

    江月樓叫著:「三十多個小時了。」

    我呆了一呆,江樓月本身,也不是很有空閒,如果他等了我那麼久,那就表示他一
定有極重要的事。

    我仍然不停步,只是伸手向後面招了招,示意他跟我上來。

    到了書房門口,江樓月一把抓住了我:「走,快跟我走。」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發神經病了,上哪兒去?」

    江樓月道:「美國,為了你,道吉爾博士快發神經病倒是真的,你立刻去見他,這
是博士說的。」

    哦,博士,道吉爾博士,負責太空實驗,我簡直已把他忘記了!

    我推開書房門,走了進去:「真對不起,我現在絕不能到美國去!」

    江樓月卻一點也不識趣,惡狠狠地道:「不行,你一定要去,立刻起程!」

    這幾天來,我被各種種樣的事,弄得六神無主,到處奔波,白素又下落不明,安危
難卜,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氣,江樓月竟然還用這樣的態度對我,那令得我忍無可忍,陡
然大叫一聲,轉過身,雙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推得他連連後退,一直到了樓梯口。

    江樓月給我的動作嚇壞了,張大了口,叫不出聲音來,我瞪著他:「我只要用力一
推,保證你滾下樓梯,至少有半小時分不清南北東西。」

    江樓月這才怪叫了一聲:「放手,衛斯理,這算是甚麼,我以為我們全是知識分子
。」

    我「嗄」地一聲:「孔夫子也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時候。」

    江樓月大叫了起來:「是你自己提議叫博士去鼓勵一次太空飛行的,現在計畫批准
了,博士需要你的幫助,你怎麼可以這樣耍賴?」

    我呆了一呆,江樓月的身子,已經被我推得向後傾斜,我把他的身子拉直,然後鬆
手:「真的,批准了?」

    江樓月道:「一架太空穿梭機,只要你一到,就可以出發,任務極度秘密,使用的
那架穿梭機,還未曾作過飛行,單為了這次任務而特別徵用。」

    我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江樓月又道:「美國總統真的受了槍擊,你還記得
上次太空飛行中截到的信號所還原出來的聲音?真是這個行兇者說的。兇手說,他從來
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甚至自言自語都沒有,只是想,不斷想過。」

    我聽到這裏,真是呆住了。

    剎那之間,我隱隱感到,博士的這件事,雖然遠在太空發生,但和我如今正要查究
的事,可能有關係。一個人在不斷想著的一件事,會變成一種複雜的信號,被在大空飛
行的儀器收到,這豈不是可以知道他人在想甚麼的一種方法?而時造旨人的結論,是尾
杉有這種能力。

    江樓月看到我出神,自然不知道我在想甚麼,他忙又道:「本來,博士的提議根本
沒有人理睬,可是事情一發生,卻令人震動,這才特別批准了這次飛行任務,目的是想
搜集更多的信號。看看這種奇異的現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吸了一口氣:「為甚麼要我去?」

    江樓月道:「整件事,雖然有已收到過的兩段對話作依據,但還是幻想的成分居多
,高層人士堅持,要聽聽你的進一步意見,才開始任務。」

    我嘆了一聲,我不知多麼想去參加這個太空飛行的任務,可是我實在不能去。

    我道:「南北東西,你聽我說,白素在日本惹了麻煩,有三個目擊證人……」

    我把在東京發生的事,用最簡略的方法,向江樓月說了一遍。我說得雖然簡單,但
已把江樓月聽得目瞪口呆。

    講完之後,我向他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不必再作解釋了,任何人都可以知道,白
素有了危困,我決不可能不理她而去做別的事。

    江樓月冒著汗,一面抹著,一面又跟著我進了書房。我取出了錄音機來,按下掣鈕
,果然,白素有一段新的錄音在上面,語音非常急促,顯得她是在十分急迫的情形下打
電話給我的。

    以下是白素的錄音:「你見過時造了?一定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我還在找尾杉,
在精神病院中,病房中的不是他,我白扮了瘋子。你如果來的話,東京鐵塔中,一個擺
賣紀念品的小攤子的女孩,叫彌子,是我的聯絡人,你可以去找她。一切行動要小心,
到了東京之後,有時甚至連想都不要想。事情十分可怕,你一定也得到結論了。我很好
,我比你想像中還能幹,日本警方找不到我,高田警官還在盡他的可能幫我。」

    我把這段錄音,聽了兩遍,才鬆了一口氣。白素看來還未曾正面和尾杉接觸。她叫
我連「想也不要想」,這怎麼可能?看來,白素已確定,真的有人可以有能力知道他人
在想甚麼。

    白素暫時沒有事,這真值得安慰。江樓月抱著萬一希望:「尊夫人沒有事,你是不
是可以抽空到美國去走一遭?」

    我嘆道:「我已說過了,我極想去,可是不能去。反正就算我去了,也不能跟著穿
梭機上太空。你對博士說,非常對不起,這次飛行有甚麼結果,我能參加的話,一定來
。事實上,事後的分析,比事前參加重要得多。」

    江樓月的情神,看來像他的新婚嬌妻跟人私奔了,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博士已
經把儀器的接收能力加強,主持這次飛行的,還是葛陵少校。」

    我完全沒有心思再去聽他在說甚麼,離開了書房。在臥室中找了一個小手提箱,放
了些應用的東西進去,江樓月一直跟著我,我叫道:「替我做點事,打電話給航空公司
,訂最早一班飛機,我要剃一下鬍子。」

    我摸著自己的下頦,這幾天連剃鬍子的時間都沒有,樣子一定很難看了。

    江樓月語帶哭音地答應著,拿起電話來,我走進了浴室,在洗臉盆之前,扭開了熱
水掣。就在這時,我陡地一呆。

    我低著頭,伸手取剃鬍子的用品,在洗臉盆上面,有一面鏡子。我陡然一呆,是剛
才,未曾留心,好像並沒有在鏡中看到我自己。

    剎那之間,我的心幾乎要從口中跳了出來。僵硬地維持著低著頭的姿勢,沒有勇氣
抬頭,去求證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和時造一樣,看不到自己在鏡中的反影。

    我心中駭然,令得我冷汗直冒,汗水甚至在不到半分鐘,已順著我的鼻尖,一滴一
滴,滴進了洗臉盆。

    在這時候,我體驗到了時造旨人發現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那種驚惶和恐懼,這真
是會令人發瘋的事。

    我任由冷汗一滴滴向下落著,沒有膽子抬起頭來。我心中千百遍地在想:要是抬起
頭來,鏡子中真的沒有自己,那怎麼辦?

    我曾勸過時造,就算在鏡中看不到自己,那也只不過是一樁小事,對這個人的生活
完全不發生影響,現在我才知道,難怪時造不肯接受,原來那全是旁觀者的風涼話,等
到自己有了親身經歷,才知道那些話是多麼的空泛和不切實際。

    我應該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如果鏡子中沒有了我,我應該怎麼辦?

    我心中慌亂之極,喉際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些可怕的聲音,引起了江樓月的注意,
他向浴室望過來,陡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你怎麼啦?不舒服?」

    我被他的叫聲,驚得陡地震動了一下,在直起身子之前,轉了一個身,不敢面對鏡
子。

    急轉身的時候汗水飛灑。江樓月盯著我,神情駭然,不知說甚麼才好。那一定是由
於他自從認識我以來,從來也未曾見過我這樣驚駭的緣故。

    我望著他,仍然在冒汗,江樓月一連叫了幾聲「天」,才道:「怎麼啦?你看見甚
麼啦?」

    我喘著氣:「我……沒有看到甚麼,真的沒看到──」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就陡然住了口,同時,又震動了一下。

    因為這時,我回答江樓月的話,正是當日時造芳子在我的車旁,突然之間現出驚駭
欲絕的神情時,我問她看到了甚麼,她回答我的話一樣!

    江樓月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這時,我已絕對可以肯定,時造芳子曾有一剎間在鏡
中看不到她自己。

    我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幸運呢?總不能一輩子背對著鏡子。

    我猛地一咬牙,轉過身來,望向鏡子,我又大吃了一驚,鏡中有人在,可是那個人
是我麼?

    我看到的是一張死灰色的臉,布滿了汗珠,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作可怖的扭
曲和跳動,我連忙吸了一口氣,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那一下,雖然令得汗水化了開來
,使得我的視力,有短暫時間的模糊,但我卻可以肯定,鏡子中反映出來的那個人是我
,只不過因為極度的驚恐,所以才變成了這個鬼樣子。

    剛才一剎那間,我以為自己看不到自己了,可能只是一時的錯覺。

    我再度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拉下毛巾來,在臉上抹著,神情也迅速恢復了正常。

    江樓月這時也來到了浴室的門口,大聲問道:「你究竟在搞甚麼鬼?」

    我並沒有回答。事實上,這時我心跳得極其劇烈,想起剛才那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內
,我心中所感到的那種極度恐懼,真不能不佩服時造旨人,我只不過以為看不到自己,
已經這等模樣,而時造旨人卻是真正的看不到他自己,他居然能承受下來,那證明他是
極其堅強。

    江樓月一聲不響,只是跟著我打轉,一直跟著我到了機場,進了禁區,看來他希望
我會改變主意。

    和時造旨人有了接觸,整件事已有了一定的梗概,那麼怪異和那麼不可思議,再加
上白素還在危境,受到日本全國警察的通緝,我怎能到美國去?

    臨上飛機,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梁若水道:「我已經和芳子見了面,她在見她
的哥哥。不過有一件事,十分怪。」

    我苦笑了一下,怪事似乎沒有甚麼再可以增加的了。所以我問的時候,語氣也不是
十分好奇:「甚麼事?」

    梁若水道:「時造提到的那些照片,你記得不記得?」

    「當然記得,他說在尾杉的家中,發現了一間密室,全是各種各樣的儀器,他拍了
照,還沒有來得及洗出來,就被迫離開了日本。」

    梁若水道:「可是芳子說,當她去照相店,取回那些照片的時候,照相店的人給她
的卻是一疊空白的相紙。」

    我呆了一呆:「甚麼意思?」

    梁若水道:「時造根本甚麼都沒有拍到,那些他所謂可以拿來作為證據的相片,實
際上是一片空白,根本沒有他所說的密室、儀器。」

    我聲音苦澀:「是……他的照相機出了毛病?」

    我思緒一片混亂,所以找了一個最簡單的原因。梁若水悶哼了一聲,顯出她對時造
的不滿:「我看他的照相機沒有毛病,他的腦子才有毛病。」

    我只好道:「那麼,你的意思是,白素他們取到手的,只是一疊空白的照片?」

    梁若水道:「恐怕是這樣。」

    我想了一想,才道:「那只好等我見到了白素再說。梁醫生,請你照顧一下旨人和
芳子,張強的死,由某種力量造成。同樣的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梁若水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先是嘆了一聲,然後,聲音之中,充滿了無可奈何:「
是,我們都需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你說的某種力量存在,那麼這個力量,真正擊中了
人類最大的要害。」

    在飛機上,我的思緒極亂,一直在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也有好處。突然之間,模模
糊糊捕捉到的一點想法,充實起來。

    梁若水說:「他的腦子有毛病!」這雖然是一句氣話,但是也極可能是事實。真是
時造旨人的腦子有毛病,尾杉的住所中,根本沒有甚麼密室,他卻「看」到了,而且,
還「看」到了密室之中有許多儀器。他當時,自然也真的用攝影機對準了他「看」到的
東西拍攝。

    人的腦子會產生幻象,使不存在的東西,在這個人的感覺上,認為存在──精神病
院之中那個以為自己發現了新品種飛蛾的瘋子,是最好的例證──可是照相機根本沒有
腦子,不會想,它只是一種簡單、根據光學原理而製成的機械。

    對人的眼睛來說,有可以變成沒有,沒有可以變成有,有和沒有,取決於人腦部的
活動。而對照相機來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取決於事實。

    照相機比人的眼睛可靠得多,根本沒有東西,它拍不出來。因為它只是簡單的機械
,不像人的腦子那樣複雜!

    幻,可以由心生,但是絕不會由照相機的鏡頭生。人的腦子會把虛幻當作真實,但
是照相機卻不會。一想到了這一點,雖然我未曾叫出聲,可是已經不由自主,雙手揮舞
,興奮莫名。

    許多不可解釋的事,都現出了光明。三個目擊證人看到白素「行兇」,那自然是他
們的腦部活動發生了毛病。如果當時有一架電視攝影機,將所有過程全部拍攝下來,當
時發生的情形,一定和那三個目擊證人所「看」到的大不相同。本來,對於「白素」行
兇一事,雖然我絕對不相信,但是總不免有點嘀咕和發毛,直到現在,我才完全釋然,
雖然要向法庭解釋這一點還是十分困難,但那不是主要的事。

    我極其興奮,我想,白素在看到了自時造住所中取到的照片一片空白,一定也想到
了這一點。

    然而,我在興奮之餘,又不免不寒而慄,因為這樣一來,我假設的有某種力量,正
在控制、干擾人腦部活動,可以肯定了。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我的臉色隨著心情的轉變而變換,一下紅一下青,兩個空中小姐可能以為我在發瘧
疾,商量了一下,其中一個走過來問:「先生,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我沒有回答,在我身後,已響起了一個聲音:「他一點也不需要幫助,雖然他才從
神經病院出來。」

    一聽到那聲音,我呆了一呆,那聲音……對了,是來自維也納的那位陳島博士。我
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有點惱怒。我先向不知所措的空中小姐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我真
的不需要幫助,然後才冷冷地道:「陳博士,你好。」

    陳島就坐在我的後面,上機的時候,心事重重,所以未曾發現他。這個人的神態十
分驕做,我本來對他就沒有甚麼好感,所以在叫了他一聲之後,我又道:「你不是給了
二十四小時的限期,一定要把你瘋子朋友帶走的麼?怎麼又到日本去?」

    我的語氣,自然並不怎麼好聽,而且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也沒有轉過身去。

    陳島在我的身後,發出了兩下冷笑聲:「那是我的事,老實說,你們這些人,才是
瘋子,我的朋友不是。」

    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古怪,在「你們這些人」之間,頓了一頓。那種說話的方式,聽
來很令人反感,我立時道:「是麼?和你的朋友同一類型,恭喜恭喜。」

    我繞著彎,在罵他也是瘋子,他顯然也聽出來了,是以至少悶了半分鐘,說不出話
來,我又「哈哈」笑了一下。我話聲才止,他已坐到我身邊的空位來了。我轉頭向他看
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冷峻,有著一種不可一世的傲岸。這種神情,使人看來像是他
自己極了不起。

    我一看他準備開口,連忙把話搶在前頭:「陳博士,我看你還是多去研究毛蟲,少
理會人的事情,比較好些。」

    我知道他是一個甚麼蛾類研究所的主持人,所以才故意用輕視的語氣,叫他去研究
毛蟲,這兩句話,對他來說,可以說相當侮辱,準備他聽了之後,立時勃然大怒。

    誰知道,他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他的笑聲,表示他真的感到事情有可笑之處
,並不是在做作。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我的話有甚麼好笑。他的笑聲引得機艙中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了
過來。連一個正在上樓的空中小姐,也忍不住回過頭來望他。

    陳島笑了足有一分鐘,才停了下來,我瞪著他,他在大笑之後,還有點忍不住,依
然滿面笑容。他吸了一口氣:「你以為人很高級,毛蟲很低級?」

    我悶哼了一聲:「有甚麼不對?」

    陳島向後躺了躺,樣子十分優閒:「當然不對,毛蟲會變成蛾,而蛾互通消息的本
事,就比人高。」

第九部:人類歷史上早已發生過的事

    關於有幾種飛蛾,可以在遠距離互通信息,我當然也知道,陳島想用這一點來證明
蛾比人高級,那還難不倒我。

    我冷冷地道:「那只不過是昆蟲的一項本能,不能證明昆蟲是高級生物。」

    陳島忽然嘆了一口氣:「你這個人倒很有趣。」

    我有點啼笑皆非:「任何人,在把自己和蛾作比較的時候,都不會認為自己比蛾低
級。」

    陳島現出了一個看來很神秘的笑容:「所以,這才是人的悲哀,要是人肯承認自己
不如蛾,那倒好了。你可知道,蛾在遠距離傳遞信息時,由牠生物體所發出來的微波,
何等精妙?」

    我感到話題變得很乏味,沒有興趣再說下去,所以很冷淡地道:「不知道。」

    陳島卻還在說下去:「這種微波,我已經捕捉到了,可是它屬於甚麼性質,我還不
知道。不過,所有由生物體的活動所發出來的能量波,基本上都大同小異,人腦活動,
也能產生同樣的能量,可是,你能知道我現在在想些甚麼嗎?」

    他忽然把話題轉到了人腦活動,那不禁令我怔了一怔,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
是這方面的專家,或者可以給我一定的啟發。

    所以,我對他的態度好了許多,搖著頭:「當然不知道。有可能知道嗎?」

    陳島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有可能,理論上來說,可能。」

    我對他的回答表示不滿:「理論上。」

    陳島立時道:「理論上可以成立的事,就可以通過研究來逐步變成事實!」

    我斜眼著他:「你的理論是甚麼?」

    陳島並沒有立即回答,想了一想才道:「人腦的活動,會產生一種訊息──事實上
,任何生物的活動,都會產生各種不同的訊息,甚至一片樹葉在舒展,也會有訊息。」

    我揚了揚眉,沒有反駁。

    陳島又道:「這種由人腦活動產生的訊息,有一些科學家稱之為腦電波,其實這很
不正確──」

    我反駁道:「為甚麼?儀器可以記錄下腦部活動所產生的生物電各種波形,那叫腦
電圖。」

    陳島用一種十分不屑的眼光望著我:「你能根據腦電圖,測知這個人在想甚麼嗎?


    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陳島搖著頭:「生物電是一回事,能夠表示思想的訊息
,又是另一回事。任何訊息都可以在特定的儀器上顯示出波形來,可是訊息是千變萬化
!」

    他越說越專門了,我道:「還是再說你的理論。」

    陳島道:「第一,肯定了人腦的活動,有產生信息的功能,那麼,只要這種信息被
接收,再經過分析復原,就可以知道這種信息代表甚麼。」

    我有點想嗤之以鼻,說說,太容易了,接收這種信息,怎麼接收法。

    陳島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收音機還未曾發明之前,人類也無法想像,可以通過一
些裝置,把來無影去無蹤的無線電波捕捉到,令之還原成為聲音,還可以進一步令之還
原成為形象。」

    他又說了一番我無法反駁的話,我只好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種裝置,可以
接收人腦活動所產生的信息,並且將之還原,遠距離思想交流,就變成可能?」

    陳島擺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氣來:「這只是初步設想,事實上,人腦不但有產
生信息的功能,也有接受信息的功能。」

    我吞嚥了一口口水,陳島繼續道:「連某種昆蟲都有這種能力,人怎麼會沒有?我
相信人腦有這種功能,但是卻不懂得如何運用。」我的語聲有點結結巴巴:「如果……
人腦有這種功能,那麼……就可以知道別人在想甚麼了。」

    陳島道:「是啊,那時候,人類互相交通,不必通過語言。語言會被淘汰,人可以
在思想上直接交流。」

    我「哦」地一聲,陳島的理論,的確是可以成立。陳島忽然又笑了起來:「真到了
那一天,有許多人一定無法再生存。能生存下來的,是另一種人,完全和如今生活在地
球上的人不同。」

    我有點惘然:「為甚麼?」

    陳島道:「你想想看,那時沒有謊言,沒有虛假,沒有欺騙,沒有隱瞞,這些全是
人類生存了多少年來所用的生存技倆,一旦沒有了,原來的人怎麼再能生活下去?非出
現一種新人類不可。」

    我想想人的生活方式,也覺得十分可笑,但是我隨即嘆了一聲:「怕只怕只有少數
人有了這種能力,而絕大多數人都沒有。」

    陳島的臉色忽變了一下,轉過頭來,不望我。他這種反應十分奇特,我不知道他心
中在想些甚麼,只是重複了一句:「你不覺得這種情形很可怕?」

    陳島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聽說你是一個十分傳奇的人物?」

    我聳肩:「本來不能算是,但是大家都這麼說,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妄自菲薄。」

    陳島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甚麼的。」

    我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間,他已經提高了聲音:「無論怎樣,如果可能,
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來一次,那裏有些事,你一定會有興趣。」

    的確,聽得他這樣講,我很有興趣,尤其我曾在那家精神病院中,聽他提起過他的
研究,已經有了成績。但是在最近,我實在無法到維也納去,所以我道:「真遺憾,我
在日本有重要的事。請問,你到日本去,有甚麼特別的事?」

    我只不過是順口問一問,可是陳島的回答,卻令我大吃一驚,大致世界實在太小!
他答道:「我去看一個中學同學,聽說他已成了日本著名的棋手,他的名字是尾杉三郎
。」

    尾杉三郎?我真的呆住了?怎麼有那麼巧法?我忙道:「你和他約好了?」

    陳島道:「沒有,他十分出名,我有他的地址。」

    我十分小心地措詞:「這位尾杉先生是圍棋的九段。聽說,他致勝的原因,是由於
他知道對手的心中在想些甚麼。」

    陳島揮了揮手:「剛才我所說的,還只是理論上的事。」

    我盯著:「既然你認為人腦應該有直接接收信息的功能,是不是有甚麼特異的人,
這種功能特別強,實際上可以做到這一點?」

    陳島想了一想:「也許有人能,不過我還沒有發現這種例子。要是尾杉有這個本領
,那真是太有趣了。我在幾年前,曾和他講過這種理論,當時他在棋壇上還只有一點小
名氣,他曾說,要是他能知道對方的心意,那就可以百戰百勝。」

    我聽得暗暗吃驚:「你告訴他如何可以發揮這種能力的方法?」

    話一出口,不禁啞然失笑,陳島自然不可能告訴他甚麼,因為他只不過在理論上確
定了這一點。

    陳島跟著我笑了一下,我試探著問:「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甚麼?」

    陳島又想了一想,才道:「看看生物發射信息和接受訊息的能力。」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猜想一定十分複雜,所以我沒有再問下去
,只是道:「你要找的人惹了點麻煩。」

    陳島揚一揚眉:「在棋賽中輸了?」

    我搖頭頭,把尾杉的事,約略和他說了一遍,我不知道尾杉在甚麼地方,只好說他
還在精神病院。陳島聽了我的敘述,現出十分奇怪的神色來:「怎麼一回事,有那麼多
人精神失常。」

    我嘆了一聲:「像你那位自稱發現了新品種的飛蛾的朋友,或許是現在生活太緊張
了,會使人的精神變得不正常。」

    陳島托著下顎,沉思著,不出聲。我本來對他的印象不是太好,但經過交談,覺得
他是一個典型的、執著的科學家。

    陳島沉思了片刻:「他不是神經失常,不是瘋子。」

    我道:「那麼,你的意思是,他真的發現了一隻新品種的蛾?」

    陳島道:「對他來說,是的。」

    我皺著眉,因為他的話,不太易了解。陳島做著手勢、加強他講話的語氣:「我剛
才提到信息或訊號,如果他的腦子,接受到了一個信息,那信息告訴他,在他的手裏有
一隻蛾,他就會真正地看到一隻蛾,感到有一隻蛾。」

    我「啊」地一聲,陳島的這個說法,和我與梁若水的設想完全一樣,不過他說得更
加具體。

    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你說得很明白了,但是一般來說,腦接受了不應該接受的訊
號,這總是不正常的事吧。」

    陳島嘆了一聲:「是啊,所以他就被人當成了是瘋子。」

    我再把身子挪得離他近了一些:「人的腦部,接受了訊號之後,就可以使這個人把
不存在的事,當作是真實的存在?」

    陳島點頭,我又道:「能不能把存在的變作不存在?」

    陳島道:「那是一樣的道理。」

    我再道:「也可以把白的變成黑的,可以把一個坐著不動的人,當作他是在推人下
樓?」

    陳島道:「當然可以,你舉的例子很怪,怎麼會忽然想到推人下樓?」

    我呆了片刻,才道:「這相當可怕,要是有人掌握了一種力量,可以強迫他人的腦
子接收他發出的訊號,那麼,他豈不是可以……支使他人去做任何事?」

    陳島聽得我這樣說,側著頭,以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望著我,我道:「沒有這個可
能?」

    陳島道:「不是,我只是懷疑你如何會把這種早已發生的事,當作未來會發生的事
。」

    我吃了一驚:「早已發生的事?這種事……早已發生了?」

    陳島點頭道:「當然是,你看看人類的歷史,就可以明白。有人聲稱他自己授命於
天,他就是天子,有權奴役他人,別人也就接受了他這種訊號,真的把他當成是天的兒
子。」

    我聽得他這樣解釋,不禁呆了。

    陳島的話是多麼簡單,但是又多麼有道理。

    哪有甚麼人會是天的兒子,但是這個人只要有方法,向他人的腦子輸出信息,說他
是的,虛假的事,也就變真的了。

    這種事,人類歷史上實在太多,德國納粹黨的宣傳家戈培爾,早已把這種事,用一
句話來具體化:謊話說上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

    不斷地把謊言、把虛假的訊息向群眾輸出,群眾就會接受,把謊言當作真理。

    訊號可以令得上千萬的人,上萬萬的人,變成瘋狂,也可以使上萬萬的人,把虛假
的事,相信是真的。

    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還一直會發生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人類腦子那麼容易接受訊號而產生幻覺悲哀。陳島緩緩道
:「當然,那些訊號,是通過了語言、文字來使人接受到的,直接的訊號接收,只怕還
得研究。」

    我問:「你的意見,你那位朋友感到真有一隻蛾在他前面的訊號,是由哪裏來的?


    陳島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重複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他的神情和語氣上,看出了一個科學家窮年累月研究,仍然對自己研究的項目
所知極少的那種悲哀。

    我有點同情他,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他也接受了我的同情,向我苦澀地
笑:「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到研究所來看看。」

    他一再邀請我去他的研究所,那使我想到,在他的研究所之中,一定有著甚麼特異
的東西或是現象,要去到那裏才能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可以抽空去他的研究
所,但是我還是答應了下來:「好,我一定會去。」

    陳島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那位梁醫生十分固執,不肯讓病人出院──」

    我「嗯」地一聲,想起他在精神病院中發脾氣的一幕:「你要我向梁醫生去疏通一
下?」

    陳島現出尷尬的神色來。我道:「她十分盡責,而且十分堅強,你要她改變主意,
通過他人去說項是沒有用的,你必須把真正的理由告訴她,那麼她不但會答應你的要求
,而且,還會盡她的力量幫助你。」

    陳島靜靜地聽我說著。等我說完,他才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伸手在自己的頭上
,打了一下,說道:「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接著,他就皺著眉,沉思著,顯然是在想:如何才能說服梁若水。

    我先讓他想了一回,才道:「你不妨把你想到的理由講給我聽,看看是不是有用。


    陳島又想了一會,才道:「我的理由很簡單,老洪覺得他掌心中有一隻蛾,由於他
的腦部接收到了那個信息。我要把他帶回研究所去,分析他腦部所接收的種種信號。」

    我吃了一驚:「那要……經過手術?」

    陳島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用把他的腦部剖開來,只需要
通過儀器的記錄就可以。」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早把這一切告訴梁醫生,你那位姓洪的朋友已經出院了。


    陳島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致力於科學研究,對於處理人際關係。不是十
分有經驗。」

    我本來想告訴他一些甚麼「待人以誠」的話,但是繼而一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實在太複雜,根本講不明白。也許,真要到了有一天,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不必通過語
言和文字,直接由思想進行,才會有真誠的人際關係,沒有謊言,無法隱瞞,無法做作


    接下來的時間之中,我們又閒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陳島的學識異常豐富,他甚
至告訴了我,他的母親,是一個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

    我和他越談越投機,到了快到東京時,我忍不住告訴他:「你要去找的尾杉三郎,
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你可能找不到他。」

    陳島望著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無法把事件事從頭到尾向他說一遍,
只好又道:「他牽涉在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中,報上說他在精神病院,可是他其實並不
在。有人正要找他。在事件之中,已有人神秘死亡。」

    陳島的神情更是惘然不解。我也知道,我這樣說,只有令得他越來越是糊塗。

    我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定會有明白詳細經過的時候──我自己心緒也很亂。或
許你在見到了梁醫生之後,向她問一問,她會詳細告訴你。總之,你到了日本,只要找
不到尾杉,你就回去找梁醫生。」

    這一番話,雖然一樣令得聽到的人滿腹疑團,但至少可以聽得明白。陳島考慮了一
下,點頭答應。

    我又道:「我到日本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所以無法和你在一起,
我會和你、和梁醫生保持聯絡。」

    空中小姐走過來,要我們扣上安全帶。陳島一面扣上帶子,一面望著我,忽然說了
一句對我的批評:「你真是一個怪人。」

    我只好苦笑,我何嘗是一個怪人?世上怪異的事情如此之多,根本是事情太怪,並
不是我這個人怪。

    和陳島一起下機,通過移民局檢查,出了海關,他消失在人叢中,我一出機場,就
上了一輛計程車吩咐司機,駛向東京鐵塔。

    從機場到東京鐵塔,相當遙遠,行車要超過一小時。我把事情歸納了一下。唯一能
使我感到高興的是,白素被認為是「兇手」,我有了解釋。雖然這種解釋,不能為世人
所接納,但是我可以,白素也可以,這就夠了。

    車子在鐵塔前停下,我匆匆下車,穿過了停著的幾輛大旅游客車,甚至粗魯地推開
了幾個遊人,奔進鐵塔去。

    升降機前排隊的人很多,我多樓梯直奔上去,奔到了白素在留言中所說的那一層,
深深吸了幾口氣。

    那一層,有不少賣紀念品的攤子,我看到其中有一個攤子由一個扁圓臉孔的少女在
主持,我向她走了過去,問:「彌子小姐?」

    那少女向我望來,她還未曾回答,在她的身後,有一個中年日本婦女,本來正彎著
身在整理雜物,這時陡然挺直身子。

    她雖然背著我,但是就憑她這一下動作,我已經認出她是白素!

    直到這時候,那扁圓面孔的少女才道:「是啊,先生,有甚麼事?」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彌子小姐,沒有你的事了。」

    這時,白素也轉過身來,我真沒有法子不佩服她,她染白了頭髮,有著精妙的化裝
,看起來十足是一個普通的中年日本婦女。這樣的形象,走在馬路上,絕不會有人加以
特別注意。她不但化裝精妙,而且神態也十足,只是當她轉過身,向我望來,再精妙的
化裝,也掩不住她看到了我之後內心的那種極度的喜悅。

    彌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白素,神情有點訝異,白素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彌子點
了點頭,白素已從攤子後面,繞了出來,來到我的身邊。我和她在那天晚上分開之後,
直到現在才又見面,而在分開的那段日子之中,又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真不知
道有多少話要對她講。

    所以,她一來到我身邊,我馬上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白素卻立時縮了縮手道:「跟
著我,保持距離。」

    我四面看了一下,絕沒有人注意我們,我道:「你扮得那麼妙,誰能認得你。」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是你卻是個目標。」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白素的話有理,但是有一句話,我還是非立即講給她聽不可,
我眼望著他處:「關於那三個目擊你行兇的證人,我已知道他們為要這樣說。」

    對我那麼重要的一句話,白素竟然像是全然沒有興趣,只是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她
後面,同時記著她的話:「保持距離。」

    對我這種性子急的人來說,接下來的大半小時,真是難過之至。

    我跟著白素,擠上了地下鐵路的車卡,又跟著她下了車,在人頭洶湧的地下鐵路中
走了出來,走了大約十分鐘,才來到了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上,跟著她上了樓,進了一
個居住單位。我拉住了她的手,白素嘆了一聲:「你終於來了。」

    我感到委屈,叫了起來:「我不是第一次來,我上次想劫持精神病院的院長,把你
救出去。」

    白素輕輕在我身上靠了一下:「這裏是彌子的住所,她是時造芳子最好的朋友。」

    我摟住了她,急不及待地把我所想到的,我和梁若水的見解,加上陳島的理論,一
口氣講了出來。我講得十分急,而且凌亂,我相信我的這番敘述,世上除了白素之外,
沒有人可以聽得懂。

    白素用心聽著,我說到一半,她輕輕推著我坐下,她坐在我對面,我仍然緊握著她
手。這番相遇,劫後重逢,令得我感到十分緊張。

    等到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白素才道:「是的,和我的設想一樣,不過你的說法更
具體。」

    我忙道:「我一直不相信那三個證人的鬼話。」

    白素沉思著:「那三個證人並不是說謊,我相信他們真的看到我推人下樓。」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問:「當時你在──」

    白素緩緩地搖了搖頭,現出了很難過的神情:「當時我只是坐著,一動也沒有動,
張強忽然跳了起來,衝向窗口,撞破了玻璃,跳了下去,等我定過神來,發現房間中有
酒店人員在,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最好立即離去
。」

    我吸了一口氣,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是甚麼導致張強發生意外的?」

    白素並沒有立時回答,只蹩著眉在想,過了兩三分鐘,白素才道:「那天晚上,張
強來找我,你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感到很難過:「是的,那是我不好,不然的話,他可能不會──」

    白素搖著頭道:「不,我相信結果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你們在日本大部分過程我已經知道,張強來找你是為了甚麼,我
也知道了。你在車中向我做的那個手勢,我直到見了時造旨人之後才明白。」

    白素瞪了一下:「早知道你那麼笨,我會不顧一切停下車來告訴你。」

    我分辯道:「這怎能怪我笨?一個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這種事,就算你說了,
我也不容易明白。」

    白素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我們一到,就到時造的家去,以為芳子在。但芳子
去看她的哥哥,於是我們就偷進了他的屋子,找到了那疊相片,那是完全空白的相片,
當時,我們的心中,真是疑惑極了。時造向張強詳細說過他進入尾杉住所的情形,怎麼
最重要的相片會是一片空白呢?」

    白素敘述著當時的經過,我緊張地聽著。

    在時造旨人的小房間中,張強大聲說:「不是這一疊,我們再找。」

    白素打開了和相片放在一起的,一張折起的紙:「你看看,這是芳子寫的:哥哥說
這些相片十分重要,可是連底片拿回來了,沖洗店說絕對不可能弄錯,相片只是一片空
白。唉,哥哥的精神有點恍惚,難道他失去了記憶?」

    白素道:「這就是時造所說的相片,不用再找了。」

    張強極度懊喪:「難怪衛先生連聽都不肯聽我說,我竟然相信了一個瘋子的話,真
要命。」

    白素卻和張強的想法不一樣:「張先生,你是無緣無故相信了一個瘋子的話?」

    張強苦笑了一下:「當然不是無緣無故,可是……可是你看看,這些相片,甚麼一
屋子的精密儀器,甚麼這些儀器令得尾杉可以知道他人的思想,全是一片胡言。」

    白素沉聲道:「時造在鏡中看不到自己,那表示有些存在的東西在他的眼中消失。
反過來說,不存在的東西,也就有可能在他的眼中出現。」

    (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可能,她思路比我敏銳快捷多了。)

    張強仍在憤然:「那又怎麼樣?尾杉的屋子中,實際上根本沒有甚麼儀器。」

    白素道:「是的,但是這豈不是更證明了,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他人產生錯覺?」

    張強吸了一口氣,語意也平靜了許多:「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是一個醫生,以
醫生的立場來說,我只承認那是病者個人的一種病變,而不是甚麼外來力量的影響。」

    白素道:「也許是,但是無論如何,總要到尾杉的住所去看一看。」

    白素和張強,離開了時造的住所,他們決定先回酒店一下,因為白素覺得她走得很
突然,她又知道我粗心大意,說不定會忘了開啟電話錄音機(果然是這樣),所以她要
和我聯絡。

    他們進入酒店大堂,是凌晨一時左右,酒店職員對警方的陳述是:「他們兩人才走
進酒店大堂,那位女士就像是想起了甚麼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那位男士的神情看來十分興奮,一個人上了樓。」接下來的陳述有關白素的就是
:「一直到清晨六時四十三分左右,才看到她又走進酒店,她手中提著一隻方形的紙盒
。」

    白素想到了甚麼,才急急離去的?在她離去的這段時間──從凌晨一時到清晨六時
四十分,這一段時間內,她幹了甚麼?

    白素和張強在回酒店途中,交換了不少意見,張強堅持要和白素一起到尾杉住所去
,白素也沒有反對。在計程車快到酒店時,白素突然想起,尾杉三郎在精神病院中。

    一個人如果掌握了能夠知道他人思想的力量,這個人怎麼會得精神病?這是在一個
極大的疑點,可是從他居然想要扼死時造旨人的行動來看,他又的確像是一個瘋子。

    白素把一點疑問,提了出來。

    張強立時道:「一個人要裝病,十分困難,例如急性腸炎,就無法假裝,因為生理
上的症狀,假裝不出,但是心理上的症狀、行為上的症狀,就十分容易假裝,所以裝成
自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很容易,再精密的檢查,也難以發現真相。」

    白素揚眉:「尾杉如果假裝瘋子,對他有甚麼好處?」

    張強悶哼了一聲:「也許更容易掩飾真相。」

    說到這時候,車子已經到了酒店門口,一面下車,白素已經想到了她要做的事,她
對張強說:「這樣說來,尾杉進入精神病院,只是一種掩飾,進入尾杉的住所,就十分
危險。」

    張強愕然,他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說危險,兩個人去豈不更好?」

    白素笑道:「你沒有這種行動的經驗,我反倒要照顧你,這樣,你──」

    他們說著,已經進入大堂。在凌晨一時的時候,酒店大堂中已十分靜,值班的職員
看到有人走進來,會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都集中在來人的身上。所以,白素把聲音壓低,
而且講得極快,她道:「你不必去了,你去打電話通知衛先生,請他立即趕來,我去尾
杉的住所看一看。」

    張強對我倒一直很有信心,一聽說白素要他打電話叫我來,他就十分興奮。

    於是,白素就轉身走出酒店去,張強一個人上了樓。值夜的酒店職員看到的情形,
就是那樣,他們也如實地告訴了警方。

    奇怪的是,張強應該一上樓,立刻打電話給我。日本大酒店房間,都有國際直撥長
途電話。

    那天晚上,我在家裏,等侯白素和我聯絡,心中焦急萬分。可是我並沒有接到任何
電話。

    張強為甚麼不打電話給我?他忘記了?

    當然是他一上樓,進了房間,就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使他不能打電話給我。然
而那又是甚麼意外呢?

    白素離開了酒店,召了一輛計程車,來到了尾杉住所的附近下車。

    白素看到了那座日本傳統式建築物,她先繞著圍牆,轉了一轉。夜已很深,四周極
靜,向圍牆內望進去,黑沉沉地!一點光也沒有。

    白素輕而易舉翻過圍牆,整座房子中顯然一個人也沒有,她先走進了一個客廳,然
後,照著時造的敘述,來到了那個所謂密室的暗門之前。

    本來,看到了那一疊相片是空白的,白素以為在尾杉的住所之中,根本沒有甚麼密
室,一切都不過是時造自己以為有而已。

    所以,當她看到了真有暗門,而且暗門應手推開,心中十分訝異:時造旨人並沒是
全是幻覺,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全是實在的。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一定是這樣想的。白素稍為有點不同,她同時也想到:
是不是自己也和時造一樣,進入了一個虛幻境地,把不存在的事,當作是一種存在?

    不過她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也無法去分辨那暗門是不是真實的存在,因為她的確已
推開了那暗門,而且,看到暗門之內,是一間密室。眼前一片漆黑,密室中有點甚麼,
根本無法知道。白素先不進去,只是側著身子,靠在門口,然後,她用一隻小電筒,向
裏面照了一下。

    就著小電筒發出的光芒,向密室中看去,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密室比時造形容的更大,當然那應該大些,因為時造說,密室的四壁,全是各種儀
器──他甚至還記得這種儀器的樣子,去問過別人那是甚麼──但這時白素看得清清楚
楚,密室是空的,甚麼也沒有。

    白素走了進去,那的確是一間密室,有著一種久被封閉的特殊氣味,甚麼也沒有。
可以想像,如果有人在這樣的密室之中,對著牆來拍照,那麼照片洗出來之後,當然是
一片空白。

    白素在這間全無一物的密室中,停留了大約半小時之久,仔細地在地板上、牆上檢
查,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暗門。

    結果是完全沒有,那只是一間空的密室。白素發現這間密室,有上佳的隔音設備,
牆上鋪著相當厚、中間有孔的軟塑料隔音板,連地板也不例外。

    白素站在密室的中間,她在想:一個人關在這樣隔音設備完善的密室中,一定可以
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白素當時的設想是:尾杉是一個棋手,他有需要在寂靜中靜思。那麼,密室看來雖
然怪,也可以解釋。

    白素準備轉身走出密室,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

    她可以肯定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白素甚至於可以進一步肯定,那兩個人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習慣上,在門外就會把鞋子脫掉,而那種腳步聲,分明是穿著鞋子走在地板
上的聲音。

    白素怔呆了十秒鐘,那可以說明突如其來的腳步聲給她的震驚如何這甚。她定過神
來,腳步聲已近了很多。看來,兩個人,正向著密室來。白素閃到了密室的門邊,已經
想好了三種應付的方法。這時,她完全鎮定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大約到了離開她只
有三四尺處。

    白素聽得一個人在說話:「你看,我早就跟你說過,他不會在精神病院。」

    另一個人的聲音比較低沉,但這時他提高了聲音在說話「尾杉,你在鬧甚麼鬼?」

    白素屏住了氣息,不出聲。那兩個人的英語,都有著濃重的歐洲大陸口音。來的兩
個人是尾杉的朋友,歐洲人,白素只能知道這兩點。

    這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仍向前走,已經到了密室的門口。

    由於實在太黑暗,白素一點也看不清楚兩人的樣子,只是可以看到極其模糊的兩個
人影,看來兩個人的身形都相當高大。

    這種「看到」的情形,其實不如說是「感到」有兩個人來到了身前更恰當。

    那兩個人顯然也感到有人就在近前,一個問:「尾杉,是你麼?」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無法再不出聲了,她壓低了喉嚨,發出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回
答。那個人「哼」地一聲:「你越來越神秘了,這是你要的東西,我們帶來了。」

    當那人這樣說的時候,白素感到那人將一樣東西,放到了地上。另一個人道:「尾
杉,你不斷要這種資料,究竟有甚麼用?」

    白素又壓低了喉嚨,含糊地應了一聲,那兩個人一起發出了一種不滿意的聲音,一
個道:「希望你仍和上幾次一樣,迅速履行你的諾言。」

    白素的心中,迅速地轉著念:這兩個歐洲人,是送一些甚麼資料來給尾杉的,而且
尾杉也答應不知用甚麼條件去交換這種資料。

    至於尾杉要了這種資料來作甚麼用途,連送資料來的兩個人都不知道。

    白素緩緩吸了一口氣,學足了日本人講英語的那種腔調:「當然,你們放心好了。


    那兩個人停了一下,在感覺上,他們像是已經轉過了身去,向外走去,他們的腳步
聲,在漸漸遠去。

    她按亮了小電筒,看到一個紙袋,放在地上。拾了起來,袋中好像放著一盒盒式錄
音帶。

    白素先把紙袋收好,也來不及打開來看裏面究竟是甚麼,就忙跟了出去。

    她來到大堂中,看到那兩個人,正從花園中走向門口,花園的門半開著。

    白素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沒有想到門根本沒鎖著,而她剛才是跳牆進來的。

    一等那兩個人出了花園,白素立時飛快地奔到門口,看到那兩人在門口站著。

    這時候,白素可以看清楚那兩個人的相貌,兩上人都約莫三十上下年紀,是普通的
歐洲人。

    他們站在門口,看樣子是在等計程車,可是等了一會,並沒有車子經過。他們低聲
商議了幾句,就向外走了開去,白素跟在兩人的後面。

    街道上十分寂靜,偶然有計程車經過,全是載著搭客的,白素已經有了對付這兩個
人的辦法,她加快了腳步,在那兩個人的身邊經過,裝出看起來像是喝醉了酒。那兩個
人以後的一切行動,全都在白素的意料之中,一個先用蹩腳的日語,向白素打了一個招
呼,在凌晨時分,他用的是「日安」。

    白素的身子歪了一歪,那兩人忙來不及地來扶白素,一個道:「你說英語嗎?要不
要幫助?」

    兩個人搶著來扶白素,倒令白素省了一番手腳,在不到五秒鐘的時間內,白素已經
把兩隻皮夾,取在手中,同時把兩個人推開,仍然腳步踉蹌地向前走,那兩個人一面叫
著,一面追了過來。

    不過,他們大失所望,因為一轉過了街角,就找不到白素。自然,當他們發覺自己
的皮夾不見了時的狼狽相,白素也看不到。

    白素轉到了離尾杉住所附近的一個街角,到了街燈下,打開那兩個人的皮包來,找
出了兩個人的身分證明文件,那兩個人從奧地利來,他們的身分是:安普蛾類研究所的
研究員。

    一聽得白素說到這裏,那兩個人的身分,是維也納安普蛾類研究所的研究員,我整
個人直跳了起來,發出了一下怪叫聲。

    白素揚了揚眉:「很奇怪,也很湊巧,是不是?」

    我呆了片刻,重新又坐了下來,瞪著白素:「我真佩服你,剛我向你提到過陳島,
也提及他是安普蛾類研究所的主持人,你竟然一點也沒有訝異的神情,也不打斷我的話
,告訴我你曾遇到過兩個研究所的人。」

    白素笑了一下:「我有過訝異的神情,不過你沒有注意,我當然不會打斷你的話,
你的敘述,已經夠凌亂了,我如果一打斷,一插言,就算你再說得下去,我也無法聽得
明白。」

    我給白素說得啼笑皆非。白素道:「這個甚麼蛾類研究所的名字,我從來也沒曾聽
說過,我猜想那一定是他們作掩飾用的,一直到我聽你提到了陳島,才知道他們真是研
究蛾類的生物學家。」

    我忍不住問:「他們給尾杉的是甚麼資料?」

    我在問了一下之後,搖著頭:「尾杉是一個棋手,和蛾類研究所的人,會發生甚麼
關係。」

    白素道:「當然可能有,那個研究所的主持人陳島,不是專程到日本看尾杉嗎?」

    我搔著頭:「我相信他們純粹是私人友誼的關係。」

    白素對我的話,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道:「我檢查了那兩個人皮夾中所有的東西─
─」

第十部:一具怪異的儀器

    白素順手把皮包拋在地上,她知道日本人很有拾遺不貪的習慣,拾到了之後,會交
給警方去處理。她心中這時很有點後悔,因為她根本不相信這兩個人真是甚麼蛾類研究
所的人。

    她覺得自己應該繼續跟蹤下去,了解這兩個人的真正身分才是。

    於是她又追上去,可是一直追到剛才的街道,又在附近找了好久,花了大半小時的
時間,也沒有再看到那兩個人。他們顯然是截到了計程車離去了。

    白素感到相當懊喪,恰好有一輛空的計程車經過,白素決定回尾杉家去看看,所以
她上了車。在車中,她取出了那個紙袋來,打開,紙袋裏面的,並不是她想像中的盒式
錄音帶,但是也相當接近。

    說「相當接近」,是因為白素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卷磁帶,可是卻有著特別
的裝裹方法,外殼是十分堅固的金屬盒,比普通的盒式錄音帶來得扁,比較大一些。

    磁帶用來記錄信號,一定要有一種特定的儀器,才能使磁帶上的信號還原。白素相
信那儀器,一定在尾杉的家中。

    反正尾杉的家裏沒有人,她倒很有信心把那個儀器找出來。

    車子到了附近,白素下了車,這一次,她從正門推門進去,從大堂開始尋找起。照
她的推測,那兩個人鬼頭鬼腦,深宵送「資料」來,那份「資料」,尾杉一定十分重視
。從「資料」的形狀來看,那很像是一具種型電腦的軟件,小型電腦再小,也有一定的
體積,應該不會很難找。

    可是,白素雖然在尾杉的書房中,發現了一具小型電腦,卻發覺那兩個人拿來的資
料,全然不適用,在書房中,白素花去了不少時間,一無所獲,她又搜尋其他的地方。

    時間迅速地過去,已經是凌晨五時了,白素仍然一無所獲。雖然她沉得住氣,這時
也未免有點焦急,幾乎想放棄了,因為那卷資料既然在她手中,一定可以有辦法令該帶
上的訊號顯示出來的。

    就在她準備離去,經過大堂之際,她忽然看到,大堂的一邊,是一列架子,架子上
所放著的,全是高級的音響器材、唱片和錄音帶。

    有一個時期,白素和我,都沉迷於音響,也有著相當程度的音響器材的知識,叫得
出各種各樣古怪器材的名稱和用途。

    白素在一瞥之下,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在一架十段均衡器之旁,有一樣東西,
她不認識。那當然是一種儀器,有著十公分地螢幕,看來像是一具示波器。但是卻又有
著可以放進盒式錄音帶的裝置。

    白素走過去,把手中的那盒資料,湊了一湊,恰好可以放進去。

    白素的心中不禁暗罵尾杉狡滑,尾杉故意把十分重要的東西,放在當眼處,和類同
的器材放在一起,那的確可以騙到人。

    白素放進了那金屬盒,略為觀察了一下,發現有一副耳筒,聯結著那具儀器,她開
啟了電源掣,感到十分興奮,尾杉獲得的,究竟是甚麼資料,看來可以有答案。

    那儀器上有許多掣鈕,有的標明用途,例如電源開關、磁帶運轉的方向、停止、微
伏的調整等等。但是還有許多掣,卻並沒標明用途。

    白素先令磁帶運動,不一會,在螢光屏上,就出現了許多看來是全然沒意義的、雜
亂無章的閃動的線條。

    白素又將耳筒帶上,希望可以聽到一些聲音,可是卻甚麼也聽不到,她又隨意按動
幾個用途不明的掣鈕,結果仍是一樣。

    在這具儀器之前,白素不知不覺,又花了將近一小時,這時,天已開始亮了。

    白素心想,天亮了,要是有人發覺尾杉的住所之中有人,那可不容易解釋,而且張
強也可能等得很急,不如把東西拿回去,慢慢研究。

    白素只花了幾分鐘時間,就把那具儀器,自架上搬了下來,連著那副耳筒──這時
她也發現,那副耳筒的構造,十分特別,與普通的音響用的耳筒,大不相同。

    白素隨便找了一個紙盒,把那具儀器放了進去,事情很順利,並沒有給人發覺她自
尾杉的家中搬走了一樣東西。在街口叫了計程車,回到了酒店,那是六時四十三分,白
素先打電話到張強的房間,告訴他,有了重要的發現。

    然後,白素就搭乘電梯,上樓,張強已打開房門在等她,一見面就問:「發現了甚
麼?」

    白素十分簡潔地敘述了經過,一面說,一面替那具儀器插上電源:「你看,這是甚
麼意思?」

    螢光屏上顯示的凌亂的波紋,一點意思也沒有。張強拿起耳筒來,戴上,整理了一
下,抬起頭來道:「這不是普通的耳筒,你看,這裏有兩個有吸力的軟盤,緊貼在頭上
,倒像是做腦電圖時用的接觸裝置。」

    白素早已發現了這一點,她只是問:「你可聽到了甚麼聲音?」

    張強一面搖著頭,一面不斷隨意扳動著那具儀器上的掣鈕,突然之間,他出現了怪
異莫名的神情。

    由於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以致反應敏捷如白素,也不知所措,只好
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

    張強的神情,陡然之間變得怪異莫名,白素想問他怎麼了,可是還未曾出聲,張強
已經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就是兩個清潔女工聽到的那一下。)

    張強一面驚呼著,一面陡然除下了戴在他頭上的耳筒,抓著耳筒,用力揮動。

    由於耳筒的一端,有聯結線的插掣,插在那具儀器上,他一揮動,連帶著把那具儀
器也揮了起來,插掣鬆脫,儀器向著牆角飛過去。

    在那一霎間,白素犯了一個錯誤──其實,不能說是白素的錯誤,任何人在這樣的
情形下,都會這樣做。因為以後接下來發生的事,全然出人意表,誰也無法料到。

    白素一看到了張強有這樣反常的動作,只當是他從耳筒中聽到了甚麼怪異的聲音。
接下來,那具儀器向牆角直飛了過去。它一撞在牆上,必定損壞,是以白素也立時發出
了一聲驚呼聲。

    (兩個酒店清潔女工聽到女子驚呼聲。)

    她立刻抓起沙發上的椅墊,向那具儀器拋過去,希望擋在儀器之前,由於她的動作
太急驟,帶倒了一張椅子。

    (兩個女工聽到重物墜地聲。)

    白素只是注意那具儀器是否會損壞,一拋出墊子,立時撲了過去,在床上彈一下,
再落下地來。

    那個被她拋出的墊子,起了預期的作用。

    她將那具儀器接住,看出儀器完好無損,十分高興,立時把儀器放在床上。

    這時,她在床邊,張強在窗前,如果不是距離遠,張強墜樓的慘劇或者可以阻止。

    白素才放下了那儀器,站起身來,她看到房門打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工進來,同
時,張強一個轉身,衝向窗子。

    張強衝向窗子的衝力極強,看起來他簡直像是一頭野牛。

    白素自然看得出這樣一下衝擊的結果會怎樣,所以她立時向前奔來。

    白素還沒有來到張強的身邊,事情已經發生了。

    張強的頭先碰到玻璃,這一下,遠不足以令得玻璃破裂,但是緊接著,他的肩頭也
撞到了玻璃。這一下,玻璃經不起撞擊,破裂了。而張強向前衝的力道,還未曾中止,
他整個人,就從被撞裂的玻璃之中,飛了出去。

    白素完全被這意外震呆了,所以,那個管事,寶田滿來到她身前,她的聲音失常,
只說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可是,寶田滿和那兩個女工,卻異口同聲,說張強是白素推下去的。他們的指證,
高田警官向我詳細地敘述過。

    白素知道她根本甚麼也沒有做,但是卻有三個人指證她,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
事,只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越快離去越好,寶田滿當然抓她不住,她溜走了。

    她在離開酒店之際,張強墜樓已被發現,大堂中十分亂,沒有人注意她。

    我緊握著白素的手,激動他說道:「你當然不會將張強推下樓去!」

    白素望著我,神情像是在等待著我的發問。我陡然想了起來:「對,那副耳筒,那
具儀器呢?為甚麼報上沒有提起,連高田警官也完全不知道有這兩樣東西?」

    白素道:「這是問題的重要關鍵,在我離開時,十分慌亂,靜下來之後,立即想起
,張強戴上了耳筒,就舉止失常,當然和那具儀器有關,我非將那具儀器找回來不可。


    我吸了一口氣:「你不是又回到現場去了吧?」

    白素笑了一下:「正是,我略為化裝了一下,又回到了現場,冒充記者,看到寶田
管事正對高田警官指手畫腳,在講述我推張強下樓的事,可是儀器和耳筒卻不在,我以
為警方收起來了,可是稍一打聽,就知道警方也沒有發現。」

    我道:「在你離開之後,警方到達之前,被人取走了。」

    白素道:「當然是這樣,這個人是誰?」

    我連想也沒想:「尾杉三郎。」

    白素「嗯」地一聲:「當時我也這樣想,所以我才去見尾杉的情婦,想知道尾杉究
竟在哪裏,不得要領之後,我想尾杉可能在精神病院,於是──」

    我笑了起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於是你大鬧銀座,裝瘋入院。」

    白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在把那個護士長注射了麻醉針之後,就
進入了尾杉的房間──」

    白素輕而易舉地弄開了病房的鎖,她注意到,門上的小監視窗,從裏面被遮住,看
不到裏面情形,所以她十分小心,一拉開門,立時閃身進去,作了應付突襲的準備。

    可是病房內卻沒有甚麼異動,她看到有一個人,背向著外,躺在床上。白素向前走
去,故意弄出腳步聲來,床上那個人一動也不動。白素一直來到床邊,定了定神:「尾
杉先生,你好。」

    床上那個人略為震動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白素看過尾杉三郎的相片,她一看就
可以肯定,床上那人正是他,只不過看來比較瘦削。

    尾杉看到白素,現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慢慢坐起身來:「你來得真快。」

    他惡狠狠盯著白素,轉過身去,一下子將一張毛毯拉開,毛毯下正是那具儀器。

    她料得沒有錯,那具儀器到了尾杉的手中,那自然是白素逃走時,他趁人不覺,在
混亂中取回來的。

    張強墜樓時,尾杉一定也在酒店中。那麼,張強的發生意外,是不是和他有關?

    白素一想到這裏,一股怒意陡然升起,她踏前一步,已經準備把尾杉拉過來,先給
他吃一點小苦頭,再逼問他究竟是在搗甚麼鬼。

    可是,就在這時,尾杉已迅速地按下或轉動那具儀器上的一些掣鈕。白素也看到,
那具儀器接上了電源,白素略停了一停,想看看他究竟想幹甚麼。

    然而,就在那一停之間,白素已經覺得事情不對頭了。

    白素說到這裏,不由自主地喘起氣來。

    我忙問道:「怎麼樣?甚麼不對頭?」

    白素蹩著眉:「一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可是當時的經歷,我
卻記得十分清楚,就像那是真事。」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突然之間,產生了幻覺?」

    白素道:「我不能肯定,你聽我說。」

    她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又頓了一頓,才道:「當時,突然之間,我的眼睛,就出現
了一大片怪異之極的色彩。那色彩,絕不是實際上所能看到的,我像是一下子跌進了一
個包羅了世界上所有顏色的萬花筒之中,同時,我還感到那萬花筒在旋轉。我不能肯定
我是不是叫喊了起來。」

    我忙道:「那一定是尾杉這傢伙,趁你不覺,向你噴射了強烈的麻醉劑。」

    白素道:「當然不是,有麻醉劑噴向我,我事先應該有感覺,但這種情形,突如其
來,當時,我雙手揮舞著,只想把那團色彩揮開,可是色彩卻還在迅速地變幻,接著,
色彩破裂了,自破裂的色彩之中,冒出了一個極可怕的怪物。」

    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心中在想:這種情形,倒像是和吸了大麻,或是吞食了迷幻
藥之後的情形相類似。

    白素的氣息變得急促:「那怪物的樣子,我記得十分清楚,那是……那是一隻似蛾
非蛾的東西,可是所有花紋斑點,全是一個人的臉,是尾杉的臉,在獰笑,再接著,所
有的臉都向我飛過來,我趕不開它們,它們把我包圍住了。」

    我大聲道:「那當然是幻覺!」

    白素閉上眼一會,又睜了開來,現出驚怖的神情──要白素現出這樣的神情,那絕
不是簡單的事。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白素道:「事後,我也想到,那可能是幻覺,但
是幻覺怎會那麼實在?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些臉撞在我的身上,有一種冰冷之感。」

    我道:「你並沒有受傷,是不是?」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突然一下子甚麼都不見了,我還在病房之中,但
是病房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自己,不,當我揮動著手的時候,低下頭來的時候,我
絕對看不到自己的身子,這只是一霎間的事,然後,你出現了,你奔過來,尾杉也突然
出現了,我看到尾杉在逃,你把他抓起來。」

    我悶哼了一聲:「絕對是幻覺,那時候,我多半在飛機上。」

    白素望了我一會,才沉聲道:「我真的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你把尾杉抓起來,
再摔下去,然後,用重手法砍他的後頸,他中了你一掌的神情,清楚得就在眼前,我真
是看到的。」她一再強調,「真是看到的」,那使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劇:「那情形,就像酒店管事和兩個女工,看到你推張強下去一
樣。」

    白素隔了片刻,才道:「其實,尾杉也有他取死之道。」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些甚麼。」

    和白素在一起多年,我幾乎從來也沒有對她這樣嚷叫過,但這時,我卻忍不住大聲
叫嚷,因為看她的樣子,像是真以為我打死了尾杉三郎!

    白素對我的嚷叫,沉默了片刻,才現出十分苦澀的神情,緩緩地道:「你不能怪我
,任何人,對於……親眼看到的事,又清楚知道不是在做夢,總……總以為那是事實!


    我握著拳,又放了開來,再握上,盡量使自己心平氣和:「可是其間有一些我們不
明白的事在。那三個酒店員工,親眼看到你推張強下樓,但事實上,你並沒有那樣做。


    白素呆了片刻,才嘆了一聲:「那麼,尾杉三郎現在在甚麼地方呢?」

    我又吃了一驚:「甚麼?你沒有繼續追蹤他?」

    白素向我望了一下,神情更加苦澀:「你聽我說下去,當時,我看到你一掌砍在他
頸骨之上,我還聽得他頸骨折斷的聲音,我看到他的頭,軟垂了下來,你轉過身,向我
望來,我忙道:『你快走,這裏的事,讓我來處理好了。』你答應了一聲,就離開了病
房。」

    我也只好苦笑著:「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怎麼會離開。」

    白素沒有表示甚麼,只是揮了揮手,示意我不要打斷她的話頭:「你走了之後,我
把尾杉搬上了床,拉起毯子來蓋住他,他顯然已經死了。我轉身,再去找那副儀器時,
卻已經不見,我只好也離開了醫院。」

    我十分肯定地道:「這一切,實際上,都未曾發生過,只不過是你以為發生過。」

    白素抿著嘴,不出聲。她十分理智,可是這時,也顯然受著極度困擾,不是身受者
,實在是很難了解:連親眼看到、親身經歷過的事,如果都「未曾發生過」,那麼,甚
麼才是真正發生過的?

    這樣的疑問,兩千兩百多年之前,莊周先生就曾不止一次提出,他甚至問到了他的
一生,究竟是一隻蝴蝶的幻覺呢?還是蝴蝶的一生,是他幻覺,他終於未能肯定。

    為甚麼莊子不用其他的生命來懷疑,而用了蝴蝶?蝴蝶和蛾,不正是同類的生命麼


    我越想越亂,我知道,這時候,我的思緒亂不要緊,但是決不能讓白素的思緒亂下
去。

    所以我用十分肯定的聲音道:「你一定要弄清楚,那一段經歷,是你的腦部受了某
種干擾之後的結果,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

    白素又呆了片刻:「太真實了,真是太真實了。」

    我苦笑著,又發急:「你可以當作這是你在被催眠下發生的事。」

    白素道:「不對,那是真正發生過的。」

    我嘆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進一步說明,急得滿頭是汗,白素反倒安靜了下來:「
我知道自從我眼前看到奇異的色彩,一直到後來發覺我自己在街頭上,其間一切,我以
為發生過的事,全是幻覺。」

    我鬆了一口氣:「對。」

    白素睜大了眼睛:「那麼,在這一段時間內,實在發生了甚麼事呢?」

    我道:「那要問尾杉三郎這……傢伙才知道。你說甚麼?後來你發覺自己在街上?


    白素緩緩地道:「是的,我記得在病房之中,找了又找,找不到那具儀器,心想不
如把你找來,我們一起尋找,就離開了醫院。那一段時間,我記憶之中,比較模糊。等
有記憶時,我在街頭,有兩個警員,正以十分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我失聲道:「天,你是受通緝的啊!」

    白素攤了攤手:「是啊,所以我一看到警員注意我,立即轉身就走。我沒有地方好
去,想起曾在芳子的記事簿中,看到過一個地址,我找來,就是彌子的住所。我不知道
如何和你聯絡,就只好仍然打電話回去,希望你聽到。」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安慰著她,因為白素從來也未曾如此慌亂過:「好了,一切
全過去了。」

    白素也吁了一口氣:「不,尾杉還在,還有他的那個儀器,還有我的兇嫌,還有許
多事。」

    我「哼」地一聲:「憑我們兩個人的本事,那怕尾杉躲到天上去,也可以把他找出
來。」

    白素卻仍然嘆著:「找出他來之後──」

    我知道白素的心意,是說就算我們找到了尾杉,如果再發生如同在精神病院病房中
的情形,那只有使得事情更混亂。

    所以,我想了一想:「尾杉未必見得有甚麼特別,我看一切全是那具儀器在作怪,
只要我們把他和那具儀器隔離──」

    白素一揚手:「對。」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甚麼似的,突然蹙住了眉,不再說下去。

    我道:「我們已經有了對付尾杉的方法,還有甚麼擔心的?」

    白素仍在想著,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不是擔心,我是在想一些事……我感到所
有……不可解釋的事,都可以用一條線穿起來。」

    白素的話,深得我心,我也已經有了這樣的感覺,可是感覺卻還十分模糊,我正在
思索著,所以我對白素的回答,只是點了點頭,同時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我也想到了一
些頭緒,正在作進一步的思索。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我們兩人,各想各的,過了大約三五分鐘,我和她陡然異口同
聲,叫了起來:「那個蛾類研究所。」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安普蛾類研究所。

    我搶著說:「安普蛾類研究所,看起來和所有的事全沒關連,但是事實上,卻正是
問題的中心。」

    白素立時道:「是,一切全從那裏開始。」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讓我先來歸納一下,你來作補充。」

    白素一面答應著,一面拿過了紙和筆來。我道:「第一件事,研究所中,有一個姓
洪的人,他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一隻飛蛾。」

    白素記了下來。我又道:「第二,陳島是研究所的主持人,他和尾杉是中學同學,
曾在好幾年之前,和尾杉提及過他所作的研究,告訴尾杉,在理論上,要知道他人在想
甚麼,是有可能的。」

    白素「嗯」地一聲,補充道:「對陳島而言,這是他作為科學家的假設,他正朝著
這個方向作研究。可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尾杉聽了之後,一直在想著可以知道他人
思想的好處,於是他就展開了行動。他十分卑鄙,而且他的知識,也不足以從事那麼複
雜的科學研究,所以他就──」

    我立時接了上去,和白素一起思索複雜的問題,真是無上的樂趣,我想到甚麼,她
也想到甚麼,配合得再好也沒有。

    我道:「所以他就採用了最直接的方法,花錢向研究所的人員,購買研究的成果。


    白素點頭,一面記著,一面道:「我在尾杉住所見到的那兩個人,就是被尾杉收賣
的人,他們送資料來給尾杉,已不止一次。」

    我道:「還有那具儀器,一定也從那兩個人手中來的,尾杉自己造不出這樣的東西
,外間也未必見得有得賣這樣的東西。」

    白素把我的話寫了下來之後,眉心打著結:「我們的推測,到這裏要觸礁了。」

    我不服氣:「觸甚麼礁?」

    白素道:「如果再分析下去,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尾杉在有了那些資料之
後,通過那具儀器,他似乎掌握了一種力量,真的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甚麼。」

    我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全然不之後理,可是……可是……事實就是這樣。而且…
…我們的礁石,好像還不止這一塊?」

    白素道:「是啊,尾杉不但有知道他人想甚麼的力量,而且還明顯地可以用那具儀
器,去干擾他人腦部活動──」

    白素講到這裏,我陡地閃過了一個想法,忙叫道:「等一等。」

    白素不再出聲,我不由自主,敲著自己的頭,想把剎那間捕捉到的想法具體化起來
,我只花了短短的時間,就高興地叫了起來:「那具儀器!不是尾杉利用了那具儀器,
而是那具儀器本身。」

    白素一時之間,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急急解釋著「你和張強,研究那具儀器,發
生了甚麼事?」

    白素道:「張強穿破了窗子跳下去,而另外有三個人,卻『看』到他是被我推下去
的。」

    我大聲道:「那時,尾杉可能也在酒店,但是他絕未操縱那儀器!那儀器有一種力
量,能使人產生幻覺,如果配上耳筒,直接刺激腦部,幻覺就可能更加強烈,張強就是
因為產生了極度的幻覺,才有反常行動。而三個酒店職工,也因為腦部活動受干擾,所
以才『看』到了你在推張強。」

    白素默然片刻,從她的神情上,我知道她已經同意了我的分析。

    但是,她卻極度茫然:「張強在那一霎間,產生了甚麼幻覺呢?」

    我苦笑了一下:「張強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知道。或許,他感到自己會飛了,可
以穿窗而出,在空中自由飛翔,所以才……」想起了張強的死,我心中一陣難過,停了
一下,才又道:「這種情形,曾在服食過量的迷幻藥的人身上發生過。」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忽然有一個極其怪異的想法──真是太怪異了。」

    我攤手:「怪異到了甚麼程度?」

    白素望著我:「我想,張強可能覺得自己是一隻蛾,蛾喜歡向著光亮飛撲,所以,
他就撲向窗子,結果他就──他就──」

    白素沒有再說下去,她的想法,真是怪異透頂,但是誰又能肯定那不是事實?

    我和白素都靜了片刻,我才道:「總之,那具儀器和尾杉獲得的資料,有一定的神
異力量,可以干涉人類腦部活動。」

    白素「嗯」地一聲:「我們可以繼續下去:這種力量,有時幫助了尾杉在棋賽中獲
勝。」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所以,尾杉把這種力量,我相信他其實也不是太能順利地掌
握這種力量,當作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倒霉的時造旨人,卻開玩笑地把它寫了出來。」

    白素苦笑:「真是倒霉,時造全然不知道這些事,尾杉一發急,就要殺時造,逼得
時造離開日本,時造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自然也是腦部活動受干擾的結果,干擾的來
源相同。」

    我接著道:「時造倒也十分聰明,他由尾杉的行動上,聯想到尾杉真可能有妖異的
力量,所以他把這一切,告訴了張強──」

    講到這裏,我陡然停止,白素也沒有接口,因為張強在知道之後,就來找我,以後
的事,都已經發生過了。

    我嘆了一聲:「最大的問題是在於:何以那具儀器,會有這樣的力量。」

    白素沉聲道:「這個問題,只有一個人可以回答──」

    我陡地叫了起來:「陳島。」

    陳島是研究所的主持人,只要我們的推測不錯,那具儀器來自研究所,那麼,這個
問題也只有陳島可以回答。

    而且,在飛機上,和陳島交談,他一直要我到他的研究所去看看,看甚麼呢?他又
說不上來。是不是在他的研究所中,正有著一些連他也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裏,我不禁大是懊喪,陳島在東京,可是他在東京哪裏呢?他當然會住酒店
,但是會在哪一家?我竟然沒有問他要聯絡的方法,就和他分了手。

    白素看出了我的懊喪,她道:「不要緊,就算在這裏找不到陳島,他不是還要去接
那個姓洪的研究員出院麼?我們可以立即和梁醫生聯絡,叫她留住陳島,我們趕回去見
他。」

    我連連點頭,伸手去拿電話,我的手還未曾碰到電話,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我呆了一呆,這裏是彌子的住所,電話不知是誰打來的,要是她的男朋友打來的話
,我接聽電話,可能會引起誤會。

    所以我側了側身,讓白素去接電話,白素拿起了電話來,才「喂」了一聲,對方講
話十分大聲,連在旁邊的我,也可以聽到,話筒中傳出了一個女的聲音:「是白小姐嗎
?我是彌子啊。」

    白素答應了一聲,彌子的聲音繼續傳來:「你有沒有聽收音機?」

    白素呆了一下,顯然不知道彌子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她回答:「沒有啊,甚麼事?


    彌子道:「我剛才聽收音機的新聞報告,說是在東京北部五十公里處的茨城縣,筑
波郡,山中的一個溪澗間,發現了一具男子的屍體,已經證實那是你曾經提及過的,九
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和白素,在剎那之間,神情都變得極其緊張,白素忙道:「彌子,請你再說一遍
。」

    彌子又重複了一遍:「這樣的新聞,電視一定會報導的,你可以看看電視。」

    白素向她道了謝,放下了電話,我們互望著,神情都十分疑惑。

    尾杉三郎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才分析過,所有的事,全是由他而起的,他
怎麼會死了?

    白素扭開了電視,還沒有到新聞播映的時間,白素打電話去問,要二十多分鐘之後
,我就趁這個時間,用電話找到了梁若水。

    梁若水的聲音,在長途電話中聽來,也是那樣充滿磁性,十分動聽,我道:「梁醫
生,還記得那個叫陳島的人?」

    梁若水的回答很令我驚訝,她道:「本來可能不記得了,但現在一定記得,因為在
半小時之前,他才和我通過了電話。」

    我「哦」地一聲,梁若水又道:「他告訴我,他抽空到日本去看一個朋友,但是找
不到,他決定立刻回來,要我準備好手續,他一到,就要把他的朋友帶走。」

    我忙道:「我有極重要的事要找他。梁醫生,所有怪異的事,已經漸的眉目,其中
的關鍵問題,只有他可以解答。所以你見了他之後,無論如何你要留住他,等我回來見
他。」

    梁若水停了片刻,我可以想像得出她蹙著眉的那種神情,她道:「我盡力而為,但
如果他一定要離去,我也沒有法子。」

    我道:「至少你可以運用你的權力,不讓那病人出院,那他就非留下來和你辦交涉
不可。」

    梁若水的聲音之中,充滿了不以為然,但是她卻道:「這是好辦法,衛先生。」

    我苦笑了一下:「謝謝你,我和他同機到東京來的,可是卻不他知道在哪裏,真是
糟糕透了。」

    梁若水的聲音聽來很低:「好吧,我盡力。」

    我鬆了一口氣,這樣,我和陳島的聯繫,就不至於中斷了。

    放下電話之後不久,電視上就開始播映新聞,果然,第一宗就是尾杉九段陳屍山澗
的新聞。日本的新聞工作者,有著超水準的工作成績,他們總是第一時間趕到新聞發生
的現場,所以,連屍體被抬上黑箱車的鏡頭,都出現在螢光屏上。

    新聞十分詳盡,不斷打出尾杉生前的相片,並且還特地提到了大黑英子,說是屍體
運到了東京之後,一位叫高田的警官,認出那可能是尾杉九段,所以就請尾杉生前的女
友大黑英子來辯認,大黑英子認出那是尾杉三郎,而且,精神病院方面,也因為尾杉突
然失蹤,早已向警方報了案。

    至於尾杉三郎何以會死在山洞中,可能是由於失足之故,因為現場的山勢十分險峻
──

    螢光幕上,出現了現場的情景,那道山澗,簡直像是瀑布,水勢十分湍急,水中有
許多巨大的石塊,澗水流過,濺起老高的水花。

    一個記者指著澗中突起的兩塊大石:「屍體就在這裏發現,可能由上流衝下來。如
果不是這裏有兩塊大石阻止,可能會隨著急流,不知被衝到甚麼地方去。」

    那記者繼續報導著:「警方人員循著澗流,向上面搜索,希望發現一些尾杉三郎跌
入山澗前的遺物,但是還沒有發現。」

    澗流附近,全是樹木和石塊,野草長得極高,要找東西,確非易事。

    然後,螢光幕上,又出現了殮房門口的情形,說是消息傳出之後,有不少棋迷,在
殮房前徘徊憑吊云云。等到新聞播完,我悶哼了一聲:「尾杉真的死了?我不相信。我
要到殮房去看看。然後我們再想辦法離開日本。」

    白素說得十分正經:「我不想變成通緝犯。」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的這個麻煩問題我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來。我們要偷
離日本,當然不是甚麼難事。可是絕不是一走可以就此了事。

    她是一個有著確鑿證據的謀殺疑犯,這一類的刑事疑犯,通過引渡,一樣逃不掉,
除非白素從此不再露面,但是那又絕無可能。

    雖然我們對於一切事,已經有了一個系統的解釋,我們可以接受這個解釋,甚至,
我可以說服高田警官相信這個解釋。但是……

    或者再進一步說,可以令得主控官或是主審法官在私下也相信。但是,我卻絕對無
法令得他們在法庭上接受這個解釋,不但我不能,連白素也不能。我們兩個人加起來,
幾乎可以做任何事,但無法使白素無罪。

    我眉心打著結,一時之間,想不出辦法,只好安慰白素:「反正你暫時在這裏,相
當安全,我看,慢慢總可以想出辦法來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撇了撇嘴:「神通廣大的衛斯理。」

    我實在啼笑皆非,說道:「彼此彼此,誰又不知道神通廣大的白素。」

    白素嘆了一口氣,她顯然沒有心情笑話,我又說了幾句「一定有辦法」之類的說話
,可是辦法在哪裏,我卻一點也不知道。

    我知道白素自己會小心,不必叮囑,先打開門來看了看,看到走廊裏沒有人,才閃
身走了出去。在街上召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去殮房去。不巧,那位司機是個棋迷,
一聽我要去殮房,就猜中我是為了尾杉三郎去的,滔滔不絕和我談起他的棋藝,令得我
昏然欲睡。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殮房外的人還真不少,我一下車,就看到高田警官正指揮著
幾個警員在維持秩序,大聲在嚷著:「各位,等出殯的時候,去瞻仰尾杉先生的遺容。
各位請回去,請回去。」

    他的聲音已經有點發啞,在他身邊,又有好幾個記者圍著,趁機在提出問題。高田
雖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可是也不敢得罪新聞界,還是敷衍著他們。

    我向他走去,擠過了人叢,在隔他還有幾個人時,就叫:「高田先生。」

    高田抬起頭來,一看到我,陡然呆了一呆,忙向我招了招手,我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來,進去再說。」

    我和他一起走了進去,有幾個人想跟進來,被警員阻在外面,我和高田,一進了殮
房,高田立時道:「尾杉死了。」

    我道:「就是為看他的屍體而來的,這個人的花樣極多,他真的死了?」

    高田神情凝重,點了點頭:「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怎樣死的,可是尊夫人的嫌疑,又
多了一重。」

    我一怔,要想一想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竟然在懷疑尾杉三郎被白素殺死
,難怪他看到我的時候,神情那麼古怪,我一句「放你媽的春秋大屁」已經幾乎要罵出
口來了,後來轉念一想,日本人根本不懂得複雜的罵人話。一句「農協」已經可以令得
兩個日本人大打出手,高田聽了不懂,我還得向他解釋,不如不罵算了。

    高田望著我,我改口道:「你少胡說八道。」

    高田嘆了一聲:「尊夫人裝瘋,我也瞞不過去了,而且,有人看到她扮了護士長,
在尾杉的病房出入,接著,她和尾杉一起失蹤,再接著,尾杉的屍體就在茨城縣的山澗
中被發現。」

    我苦笑:「事情的複雜,超乎你的想像之外,我要看屍體。」

    高田愕然:「尾杉生前,你見過他?」

    我道:「沒有,但是我看過他生前很多相片,對於認人的特徵,有一定的本領。」

    高田搖著頭:「其實大可不必了,連指紋都已經經過了鑒定,已經肯定了。」

    我固執地道:「我還是要去看一看。」

    高田扭不過我,只好嘆了一口氣,帶著我向前走去,進了殮房中放屍體的冷藏室,
一股寒意,令人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一個職員和高田交談了幾句,又向我望了一眼,拉開了一個鐵箱。一點也不錯,那
是尾杉三朗,看起來,他真的是死了。

    尾杉三郎是整組怪事的中心人物,他怎麼會死,真叫人猜不透。我看了一回,轉過
身來問高田:「聽說警方在搜索他的遺物,可有甚麼發現?」

    高田皺著眉,道:「事情有點不可思議,在那山洞的上游,一塊大石上,發現了一
具被砸碎了的小型電視機,已經殘缺不全,但經過辨認,還可以知道那是一具小型電視
機。」

    我立即知道,那被砸碎了的,不是小型電視機。

第十一部:人腦判斷形成歷史

    那一定是白素提到的那具儀器。被砸碎,剩下的部分殘缺不全,被專家認為是小型
電視機。

    高田看到我的神情有點古怪,忙道:「你有甚麼意見?」

    我揚著眉:「誰知道,或許尾杉是一個電視迷。」

    高田悶哼了一聲,對我的回答十分不滿意,可是他又想不出甚麼話來回我,他向我
作了一個不屑的神情:「我真不明白,你對尾杉的屍體那麼感興趣,對張強的屍體,怎
麼又倒提都不提。」

    高田這樣說,當然是想諷刺我不念國人之情,這倒陡地提醒了我,忙道:「張強的
屍體也在這裏?我想看看,真的,想看看。」

    高田和那職員說了幾句,那職員又拉開了一個櫃來,我來到櫃前,看到了張強的屍
體。

    由於屍體放在冷藏間,已經有相當時日,面上和肌膚上,都積了一層霜花,膚色青
灰,十分難看。想起那天晚上他來找我的情形,心中實在沒有法子不難過,嘆了一聲,
準備轉身。

    然而,就在那電光石火一霎間,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走近一步,先拉起張強屍體的右手,看他的掌心,放下,然後,又拉起他的左手
來看了一看,再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回身問高田:「請問你是不是還在找白素
?」

    高田點頭:「是,職務上我要把她緝捕歸案。」

    我立時道:「好,我帶你去,我知道她在哪裏。」

    我說的這句話,其實極其平凡,可是高田在聽了之後,卻像是遭到了雷殛,瞪大了
眼望著我,眼球像是要從眼睛中跌出來。

    我「咦」地一聲:「怎麼,你不是要把她緝捕歸案麼?這是你的職責。」

    高田冒著汗,他一面用手抹著汗,一面道:「是,是,可是,可是……」

    我笑著,道:「你跟我來吧,我相信白素不會拒捕,你也不必再帶甚麼人去。」

    高田仍然在喉間發出格格的聲響:「你……可知道尊夫人所面臨甚麼樣罪名的起訴
?」

    我道:「知道,謀殺張強,可是她又不能一直躲下去,上法庭是免不了的啊。」

    這時候,我因為胸有成竹,所以神態十分輕鬆,反倒是高田警官,緊張莫名,好像
被控謀殺的是他的親人。

    高田又遲疑了一下:「好,你聘好律師了?」

    我「嗯」地一聲:「那容易,日本我有不少熟人,請他們代聘一位好了。」

    高田為人十分可愛,這時我催他去對白素採取行動,他反而十分不願意,在我一再
催促之下,才嘆了一聲,無可奈何地跟了我出去。

    不到半小時之後,高田已經和白素面對面地站著。高田是一個經驗十分老到的警官
,但這時,竟然有點手足無措。

    白素在才一開門,看到我帶了高田一起回來之際,也大是驚訝,但是她總算對我有
信心,知道我這樣做,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只是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我立時用我們
的家鄉話,急速地向她講了幾句。

    白素在聽了之後,立時笑了起來:「真是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高田莫名其妙,不知道我們在講些甚麼,他望著面對嚴重控罪、若無其事的白素,
大惑不解。

    我嘆了一聲:「只是有一樁不好,要委屈你在監獄裏住一個時期,你的案情,只怕
法庭不會讓你保釋。」

    白素皺起了眉,高田忽然大聲拍著胸口:「只要衛夫人答應隨傳隨到,不離開日本
,我可以全力要求保釋侯審。」

    我和白素大是高興,我連連拍著高田的肩頭,並且立刻打了一個電話給朋友,請他
幫我找一個律師。我和白素陪著高田在警署出現,我的朋友和律師也都到了。新聞界的
消息靈通之極,警署的門口,已經擠滿了記者。

    以後發生的事,並不值得詳細記述,白素在拘留所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庭,高田和
好幾個警官,竭力保證疑犯不會逃走,法庭批准了保釋;新聞界輿論嘩然,我和白素離
開法庭之後到了酒店,彌子成了新聞人物,她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她不斷地稱讚白
素的人如何好如何好。寶田滿和兩個女工也成了新聞人物。

    當然,照片最大、最多的還是白素,新聞記者的筆下,對她倒十分客氣。不過大家
都在暗示,在證據確鑿的情形之下,白素要洗脫罪名,簡直沒有可能。

    住進酒店,那個由朋友找來的律師,愁眉苦臉地跟了來:「衛先生,我初步研究了
一下案情,發現要為尊夫人洗脫罪名……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改為……認罪,希望法官
輕判?」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不必,到最後關頭,我會給你指點。你所要做的是,詳細
盤問三個目擊證人,白素推人下去時的情形。」

    律師苦著臉:「能不能把你的最後指示,提前一點告訴我?」

    我搖頭:「不能!由於整件事,有說不出的怪異,本來我們以為是由一個人在暗中
主持,這個人也死了,可能暗中另有主持,先告訴了你,會有可能產生不利的因素,你
只管照我的話去做好了。」

    律師如同他妻子跟人私奔了一樣,愁眉不展,告辭離去,白素吁了一口氣,在沙發
上坐了下來。我道:「你成了新聞人物,陳島居然沒有來找我們,可知他回去了。」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你性急的話,你可以先回去找他,我開審是半個月之後
的事。」

    我有點尷尬,想了一想:「不,我陪你。」

    白素笑著:「你陪著我有甚麼意義?我──」

    她才講到這裏,有人敲門,我去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彌子。

    白素道:「你看,陪我的人很多。」

    彌子向我行了禮,走進來,握著白素的手,嘰嘰呱呱講個不停,又道:「芳子打了
電話來找我,她已經回日本來了。」

    白素笑著:「好啊,你們都可以來陪我。」她一面說著,一面向我眨了眨眼。

    我實在急於想去見陳島。我們分析,認定一切是尾杉弄出來的事。但尾杉死了,陳
島作為研究所的主持人,有可能他才是幕後主持!

    白素取過紙筆,在紙上畫著。她很快就畫出了一具如同示波儀也似的儀器,一副樣
子看來很怪的聽筒和一盒金屬磁盒。

    她指著畫:「這三樣東西,現在都不在了,可是我畫出來的形狀,很忠於原物。如
果這些東西,是來自陳島的研究所,他一看就會知道。」

    她說了之後,又把那兩個曾經到過尾杉家裏的人的樣子,形容了一遍。

    講完之後,她作了一個十分瀟灑的手勢:「衛先生,請吧。」

    我笑道:「讓我洗一個臉再走,好不好?」

    高田陪我到機場,他幫了我不少忙,所以在到機場途中,我把一切經過、我們的設
想都告訴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接受,但我已把他當作朋友,所以非告訴他不可


    高田默默聽著,問:「關於尊夫人的控罪──」

    我忙接了口:「關於這一點,請恕我暫時不說,我一定有法子推翻證人的口供,令
得她無罪。」

    高田緊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好,等我在你未曾揭曉之前,去想一想,要是我
想得出來,是否表示我是一個合格的偵緝人員。」

    我笑道:「簡直是超流的了。」

    高田一副接受挑戰的神態,不再就這個問題問下去。

    到了機場,辦好了手續,高田告辭離去,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個電話。

    梁若水在電話中說:「是的,陳博士在我這裏,我們在討論一些問題。還有甚麼人
參加,你再也想不到。」梁若水的聲音聽來很興奮,可見得他們的討論,十分熱烈。

    她繼續道:「還有時造旨人和洪安,你想不到吧,但一定要他們參加,因為他們是
受害者。」

    我的確感到意外,但由此也知道他們在討論的是甚麼,我嘆了一聲:「我有很多新
的發現、新的資料,真希望我能參加你們的討論。」

    電話中一下子變成了陳島的聲音,那自然是他從梁若水的手中接過電話來之故,他
道:「你已在機場了?不會超過六小時,你就可以到來,我看我們的討論會,不會那麼
快結束。」

    電話中同時又傳來了梁若水的聲音:「是啊,關於人腦的信息放射和接收能力,要
討論的太多了。」

    我回答是一下機立刻趕到。我放下電話,眼前忽然浮起梁若水和陳島講電話時的情
景。

    兩個人的聲音要同時從電話中傳來,他們必然一起對著電話話筒,那也就是說,他
們兩人的距離近到了呼吸可以相聞。由此可知,陳博士對梁醫生已經沒有敵意,而梁醫
生對陳博士,也十分感興趣了。

    我的預料不錯,因為我以第一時間趕到,進入梁若水的辦公室,看到陳島和梁若水
還在起勁地交談著,梁若水一面發言,一面在紙上寫下了一些公式,陳島十分熟絡地從
她的手中搶過筆來,補充回梁若水所寫的。時造旨人和洪安的神情也很興奮,他們看到
了我,發出一下歡呼聲,表示歡迎。

    我第一句話就問:「你們的討論有甚麼結果?」

    陳島和梁若水爭著講,但他們只講了半句,又立時住了口,用眼色示意對方先講,
我笑著:「誰講都是一樣。」

    陳島道:「我們的討論,是從許多現象之中,證明人的腦部活動,主宰了一切,其
它所有的感覺,包括視覺、味覺、觸覺等等的一切感覺,全由腦部活動決定。」

    我「嘿」的一聲:「這是早有定論的事了,還值得討論那麼久?」

    梁若水搖頭:「不,由於現代醫學、科學對人腦的活動,知道得十分少,所以還是
值得討論。舉一個例子來說。洪安先生,他一直到現在,還是看到那隻新種的飛蛾在他
眼前。」

    我向洪安望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幾本疊在一起的書上,指了一指。告訴我們
,那隻飛蛾,就停在那幾本書之上。

    當然,書上面甚麼也沒有!

    梁若水問:「是甚麼使他看到有一隻飛蛾?」

    我立時回答:「那當然是由於他的腦部,接收到了有一隻蛾在他面前的訊號。」

    陳島又問:「是啊,可是那是甚麼信號?自何處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陳博士,我認為信號來自你的研究所。」陳島呆了一呆,樣
子十分不明白,我作了一個手勢:「現在輪到我來發言了,希望大家不要打斷我的話,
靜靜聽我說。」

    雖然大家都答應了,但是我在敘述之中,還是不斷被打斷。當我提及那兩個到尾杉
家裏去的人時,洪安和陳島就一起叫了起來:「傑克和弗烈。是他們,他們每次度假,
總是到日本去的。」

    我提到那盒金屬盒子的磁帶,陳島憤怒得漲紅了臉,用力敲著桌子,罵著:「這兩
個賊,竟把那麼重要的東西偷了出來。」

    我提及那具儀器,陳島的樣子,像是要殺人,相信弗烈和傑克兩人如果在的話,非
趕快逃命不可。他恨恨地道:「那在兩年前失竊,真可惡,這具儀器。更加重要。」

    再接下來,講到白素的幻覺,尾杉的死亡,梁若水和陳島,不住互望著,像是對我
的敘述很能心領神會。

    等到我講完,陳島嘆了一聲:「一切和我們想像很接近,只是我再也想不到,主要
的關鍵是在我的研究所。」

    我盯著陳島,我曾懷疑他是一個「幕後主持人」,一個掌握了某種力量之後、野心
勃勃的科學家。可是他看來實在不像。

    或許由於我盯著他看的目光太古怪,陳島也覺察了,他問道:「你這樣看我幹甚麼
?」

    他問了一聲之後,隨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我的研究是不是應該繼續下去。」

    我不明白:「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陳島沉默了片刻,才道:「在飛機上,我曾邀請你到我的研究所來一下,那是因為
我們的研究,已經有了一定的成就,神妙之極,我對你說過我的理論?」

    我忙道:「是,你研究的成果是甚麼?」

    陳島又靜了片刻:「我們的研究,從蛾類能直接互相溝通開始,假定了蛾類一定通
過牠的身體某部,發射出一種信號,使牠的同類能夠接收到。而我們所要做的第一步工
作,就是用儀器把這種訊號捕捉,紀錄下來,加以研究。」

    我聽得有點緊張,手心在微微冒汗。

    陳島道:「這是一項困難工作,因為蛾類發出的訊號,究竟是甚麼類型,我們一無
所知,就只好用各種各樣接收不同訊號的儀器來做實驗,甚至聯合了電子工程人員,創
設了不少接受訊號的儀器。好在安普女伯爵十分慷慨,對我們所需的經費,一直無限制
地支持。」

    我那時,還不知道安普女伯爵是何許人也,後來陳島才又講給我聽的。

    當時我也沒有問,只得聽陳島講下去。

    陳島道:「這樣的研究工作,等於是在漆黑一團之中摸索,一次又一次失敗,並沒
有使我們氣餒,因為我們知道這種訊號一定存在,只不過我們沒有把它找出來。」

    我不禁很感動:「這才是科學研究,居禮夫婦是堅信有放射性元素的存在,才會在
無數次失敗之後,發現了鐳。」

    陳島謙遜地笑了一下:「到後來,我們終於有了成績,在一具接收類似脈動磁場所
造成的光變信號的儀器上,有了反應。」

    我聽到這裏,陡地一呆,叫著:「等一等。」

    我在迅速地轉念:脈動磁場造成的光變信號,這個古怪贅口的名詞,我曾聽到過,
一定曾聽到過!

    不到幾秒鐘,我就想起來了,那是道吉爾博士告訴我的,一艘太空船,在太空,接
收到這樣的信號,經過了幾十道解析手續,變成了聲波,是地球上人類交談的聲音。收
到的兩則談話,一則是有關買兇殺人,一則是一個人要謀殺美國總統。這兩件事都已成
為事實。

    而現在陳島又提及了這種訊號。

    我凝神的樣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向我望來,我忙道:「你再說下去,
等你說完了,我再向你講另一件怪異的事。」

    陳島不知道我要講甚麼,他繼續道:「這種訊號,十分微弱,但總是給我們捕捉到
了,我們不斷地請工程人員改進儀器,使接到的信號能夠強些,可以通過磁帶的運轉,
將之記錄下來。把信號記錄下來,就可以再把它放射出來,而我們終於做到了這一點。
幫助我們做到這一點的,就是弗烈和傑克偷出來。送給尾杉的那一具儀器。」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說,這具儀器,可以接收,放射那種脈動光變信號?」

    陳島點了點頭:「在研究所中,我們放出信號,其他的飛蛾,顯然全能接收得到,
可以憑信號去指揮牠們的行動。」

    我遲疑地問:「只是……接收、記錄了蛾類放射出來的信號?」

    陳島道:「是的,只是飛蛾,而且還只是一種飛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這具儀器,顯然有一種可以干擾人類腦部活動的力量
,尾杉藉著它,增進了棋力,張強因為它而神智失常,那三個證人的幻覺,白素的幻覺
,這一切,全由那具儀器產生的怪異力量而來。」

    陳島的神情十分嚴肅:「是的,這……我……想,據我不成熟的想法……是……蛾
所發出的訊號,和人類在作同樣活動時所發出的訊號,性質相同,屬於同一類的訊號。
」我眨著眼,一是之間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過了好一會,我才講得出話來:「陳博士你是想告訴我,已經發生了的這些事,都
只是偶然形成的?」陳島緩緩地道:「正是這個意思。」

    我還想說甚麼,陳島作了一個手勢,阻止我說下去:「正由於人腦活動所產生的信
號,與飛蛾類似,所以,飛蛾的信號發射,被人腦接收了,就會干擾人腦的活動。被干
擾了活動的人,我們可以稱之為受害者。」

    我不同意陳島的話,但暫時也不想反駁。陳島指著洪安:「在研究所中,第一個受
害者是洪安,他的腦部活動,受到了干擾,所以他以為發現了一隻新種的蛾。」

    洪安喃喃地說了一句甚麼,聽不清楚,多半是「明明是有一隻蛾在,你們自己看不
見」之類。

    陳島又道:「在研究所之外的受害人是尾杉。尾杉的情形比洪安更槽,因為他完全
不懂,他只是聽我講起這個理論,他買了記錄訊號的磁帶,腦部受到了極大的干擾,這
種干擾,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易於接收他人腦部活動放出的訊號,那是我的假設。
如果他有了這樣的能力,他就等於可以直接知道人家在想甚麼。」

    我吸了一口氣,這個分析,和我的假設一致,陳島又道:「不過這種能力,不穩定
或者模糊。他只知道一點道理,那副耳筒,並不是研究所的出品。我相信是弗烈或傑克
做來給他,便於使腦部接收到訊號,那十分危險,使人腦受干擾的程度增加,張強的墜
樓,就是這種情形下產生的悲劇。」

    梁若水發出了一下低低的長嘆聲,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

    陳島繼續道:「張強受了干擾,那三個酒店職工的腦部,也受到了干擾。這種干擾
是如何形成,如何影響,如何控制,如何在特定的憎形下才和人腦的活動發生作用,我
們一無所知。像時造先生,他顯然是在尾杉的住所之中就受到了干擾,可是在若干時日
之後發作,使他無法在鏡子中看到自己。」

    時造發出了一下十分苦澀的笑容來:「是不是可以使我又看到自己?」

    陳島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到我的研究所來,接受進一步的干擾,只要你有勇氣
的話。」

    時造道:「只要使我能看到自己,何需勇氣?」

    陳島苦笑了一下:「或許,在再受到干擾之後,你一照鏡子,看到的是兩個自己,
也有可能,看出來,你自己是一隻蛾。」

    時造「嘓」地一聲,吞下了一口口水,不再出聲,神情十分可怖。一個人在鏡子中
看不到自己,已經夠可怖的了,要是一照鏡子,看出來的是一隻蛾,或是不知所云的一
個怪物,那自然更恐怖。而這種情形,完全可能發生,要看腦部活動受到了甚麼樣的干
擾而已定。

    梁若水忽然道:「你當日曾說,只要讓洪安出院,你就可以讓他痊癒,是不是你已
掌握了甚麼方法?」

    陳島道:「我知道洪安的受干擾,是因為他長期記錄、放射同一信號之故。那訊號
,是雌蛾發出來,引誘雄蛾的。我想,如果再讓他長期接觸蛾類找不到同類的訊號,或
許可令得他眼前的飛蛾消失。」

    我大聲道:「陳博士,你的立論不通,你說,由於蛾發射的訊號和人腦活動的信號
是同類的,所以人腦就受到了干擾,蛾的活動一直存在,為甚麼以前沒有人受到干擾?


    陳島望著我,微微一笑:「第一,你怎知以前沒有人受到干擾?世界上那麼多千奇
百怪的瘋子,是從那裏來的?第二,經過我們處理的訊號,再放射出來,通過了儀器放
大,比原來的強烈了許多倍,所以也比較容易和人腦發生作用。」

    陳島的解釋,可以說合乎情理。

    他又嘆了一聲:「研究蛾類,會研究出這樣的副作用,真是始料不及,我鄭重考慮
,是不是再進一步研究下去。」

    梁若水立時道:「當然繼續下去。」

    陳島一字一頓道:「若是再繼續下去,研究的目標,就是要搜集,設法捕捉人腦活
動所發出的訊號了。」

    梁若水道:「那有甚麼不可以,我是精神病醫生,有這方面的知識,可以和你研究
。」

    我感到不寒而慄:「把人來作試驗品?」

    梁若水立時說道:「可是想想,如果成功了,那將是甚麼樣的發現。」

    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有再去阻止他們,誰知道研究下去會怎麼樣,或許人類的科學
進展,總有一天會到這一地步,他們不去做,也有別的人去做的。

    在各人沉默了一會之後,我才道:「那種脈動磁性光變訊號,有一艘太空船,曾在
太空接收到,經過大型電腦的解析,竟然可以還原成為聲音。」

    陳島以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我把道吉爾博士的發現講了出來。

    陳島聽到一半,就出現極其激動和興奮的神情,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斷道
:「我可以解釋,我可以解釋。」

    我要連連作手勢,示意他不要打斷我的話,才能把話說完。我有點沒好氣地道:「
好,你解釋吧。」

    陳島臉漲得通紅:「這證明我的假設是對的,人腦活動,放射出來的訊號,是脈動
磁性光變訊號!和蛾類一樣,極有可能,所有動物的訊息全一樣,這真是偉大的發現,
我要立即和道吉爾博士聯絡。」

    我冷冷地望著他:「你還沒有解釋,何以這種訊號會在太空被太空船接收到的。」

    陳島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那又有甚麼奇怪,人要上太空難,訊號要上太空有甚
麼困難?算它三百公里,對於訊號來說又算甚麼,理論上,訊號發射之後,可以一直擴
散、前進,距離無限,變化的只是訊號的強弱。」

    我剛想反駁,陳島又揮揮手:「訊號,各種各樣的訊號,在空間存在,就在我們的
身邊,不知道有多少種訊號在,你接收不到,它就不能為你感覺到,接收到了,就知道
它確實存在。例如無線電波,只要我們有一具收音機,就可以聽到來自地球另一端的聲
音。」

    我悶哼一聲:「照你這樣說,道吉爾博士的儀器,如果放在地面上,那豈不是可以
接收到更多地球上人的對話?」

    陳島搖頭道:「未必,或許,這種訊號在地球表面,反倒十分微弱,在太空中某一
特別的環境之中,受了某種外來因素的影響,才變得可以為儀器接收。」

    梁若水道:「只要能掌握接收的條件,地球上所有人類的腦部活動──人的思想活
動,就可以被紀錄下來。」

    陳島像是事情已經變為事實一樣,大聲道:「同樣,也可以由此影響人類的腦部活
動,只要向人腦輸出信號就可以了。」

    我聽了默然半晌,說不出話來,看來,梁若水和陳島,情投意合,一定要去進行共
同研究。陳島又催道:「和道吉博士怎樣聯絡,請告訴我。」

    我嘆了一聲:「有一個朋友,叫江樓月,他──」

    陳島「啊」地一聲:「江博士,我們研究所中,有一些儀器,是他設計的,沒有他
的幫助,我們也不可能有初步的成績。」

    我苦笑了一下:「好嘛,所有的人,全走到一堆了,我打電話給他,他和道吉爾博
士,經常保持聯絡。」我撥了江樓月的電話,電話一通,江樓月聽到了我的聲音。

    江樓月直嚷了起來:「好傢伙,衛斯理,你倒置身事外,沒有事了。」

    江樓月嚷得那麼大聲,我不得不將電話聽筒拿得離耳朵遠些,他的嚷叫聲,竟使辦
公室中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搖頭向各人苦笑:「他發出的訊號太強烈了。」

    人發出的聲音,是一種聲彼訊號,當這種訊號成為一種規則時,就是語言,可以為
其他的人所接收,而接收者必須要懂得這種訊號的規律,不然,接收到的,只是一些沒
有意義的音節。

    而當兩個人在電話中通話的時候,情形就更加複雜,先要把聲波訊號轉換成聲頻電
訊號,然後傳送出去,再加以還原。

    我們每個人,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可是有多少人想到過其間有那麼複雜的程序呢?

    聽得我這樣講,陳島立時道:「是的,聲訊號和腦訊號,基本上同是訊號。」

    我向著電話:「怎麼,甚麼叫我置身事外?我為甚麼要置身事內?」

    江樓月的聲音十分氣憤:「那計畫是你想出來的!」

    我陡地怔了一下,我自然知道,他說的「那計畫」是特地進行一次大空飛行,去搜
集那種怪異訊號。上次,江樓月告訴我,計畫已經實施,特地秘密地派了一架太空穿梭
機去進行,如今他這樣說,難道這次計畫有了意外?

    我忙道:「你慢慢說,發生了甚麼事。」

    江樓月怒道:「慢慢說,你再不到美國去,美國的太空總署和情報機構,會派三千
多個特務,把你炸成灰燼,你盡一切可能,立刻去見道吉爾博士,別再拿你的妻子來作
推搪。」

    江樓月這樣講話,自然令我極其不愉快,但是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十分嚴重,所以我
沒有回罵他,只是道:「好!你去準備機票,連你自己在內,一共是六個人。」

    江樓月也真的急了,他也沒有問我其餘幾個是甚麼人,就大聲道:「好,飛機場見
,一小時之後不見你,就放火燒你的房子。」

    他講完之後,就掛上了電話,我接連「喂」了幾聲,連忙再撥電話,已經變成了沒
有人接聽,可知他一放下電話,立即離開。

    我只好向各人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時造搖頭道:「我不想到美國去。」

    洪安道:「我也不想去,我的困擾,和時造先生一樣,不如先到研究所去,用各種
方法試試,反正情形也不會再壞到哪裏去了,時造先生,你敢不敢去作一個嘗試?」

    時造旨人苦笑:「當然敢,大不了再使我連鏡子都看不到。」

    洪安和時造兩人決定不去美國,我計算著時間,到飛機場大約四十分鐘的路程,我
還可以和白素通通話,不必擔心房子會被江樓月放火燒掉。

    電話接通,我把這裏的情形,告訴了白素,並且對她說,我要和陳島、梁若水一起
到美國去一次。白素並不反對,反正她開審還有七八天,到那時我一定可以趕到東京來


    放下電話,梁若水皺眉:「至少,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笑道:「你又不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可憐可憐我的房子吧。只要你的旅行證件在
身邊,我們立刻就到機場去。」

    梁若水沒有再說甚麼,和陳島互望了一眼,陳島道:「需要的東西,到處可以買得
到。」他又對洪安道:「你帶時造先生到研究所去,請你別再到處要人家看你手中的蛾
,不然,只怕不准你上飛機。」

    洪安有點啼笑皆非:「不會,所長你放心。」

    洪安和時造兩個人,雖然不是瘋子,可是他們兩人的腦中,都接受了某種訊號的誤
導,由得他們兩個人去作長途旅行,總叫人有點不放心,可是也沒有別人可以陪他們,
只好要他們自己小心了。

    我、陳島、梁若水三人,離開了醫院,直赴機場,一進機場大堂,就看到江樓月滿
頭大汗,揚著一疊飛機票,在團團亂轉。這個人,在設計大型電腦的時候,不知道是不
是也這種德性,這時候,他看起來就像是沒有了頭的蒼蠅。

    他一看到了我,「啊哈」一聲大叫,令得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孩子,被嚇得「哇」地
一聲,哭了起來。他道:「還好,你來了,再差五分鐘,我就要去買放火用品了。」

    我只好對他苦笑,他和陳島,互相聞名,沒有見過,我再介紹他和梁若水認識。江
樓月唯恐我們臨時變卦,急急向我們要了旅遊證件,由他一個人去辦登機手續,然後,
我們一起到了候機室中,坐定之後,江樓月才對陳島和梁若水道:「對不起,兩位去是
為了──」

    我代他們回答:「陳博士的研究,有些地方和道吉爾博士的工作,不謀而合。梁醫
生是精神病醫生,對人的腦部活動,十分有研究。」

    江樓月「哦」地一聲,沒有再問下去,又指著我:「你闖禍了。」

    我啼笑皆非:「我提議進行一次太空飛行,這並不表示飛行有了意外,就要我負責
。究竟出了甚麼事,那艘新太空穿梭機墜毀了?」江樓月瞪了我一眼:「胡說,安全降
落了,可是駕駛員葛陵少枝──」頓了一頓,才道:「據道吉爾博士在電話裏告訴我,
葛陵少校瘋了!現在幾個機構都在互相推諉責任,不敢公布這件事。」

    一個太空飛行員,在一次太空飛行之後「瘋了」,陳島、梁若水和我三人,立時很
有默契似地互望了一眼。

    江樓月一旁眨著眼:「你們想到了甚麼?」

    我把我們得到的初步結論,向江樓月說了一遍,陳島和梁若水,又作了若干補充,
江樓月聽了之後,呆了半晌,才道:「這樣說來,那……是意外?道吉爾說,這次,儀
器甚麼訊號也沒有收到。」

    陳島苦笑道:「真是可怕的意外,在那個區域,訊號一定相當強,儀器不一定收得
到,人腦反倒可以收到。」

    梁若水也道:「我不知道葛陵少校的症狀,但是可以推測到,他的腦部活動,一定
受到了太多訊號雜亂的干擾,那真是太不幸了。」

    江樓月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從那時起,一直到上了飛機,坐定之後,他
才出聲,大聲道:「你們對於自己的推測所得,真有信心。一切,只不過是你們的推測
,是不是?」

    陳島道:「是。但這個推測可信。」

    江樓月又想了一會,才點了點頭,「嗯」地一聲,神態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點了
點頭。

    這幾天之中,我累到極點,飛機一起飛,我就推上椅背,呼呼大睡。朦朧之中,只
覺得陳島和梁若水一直在喁喁細語,有時也聽到江樓月的聲音,但是我卻一概不理會。

    飛機到了三藩市機場,一個軍官來迎接我們.替我們準備了一架軍用飛機,立即轉
飛道吉爾博士的研究基地,真可以說是馬不停蹄,江樓月呵欠連連,面有倦色,梁若水
和陳島,看來卻是精神煥發。

    研究所的建築相當宏偉,我們才一進去,就看到一個身材健美、曲線玲戲的金髮美
人,正在怒氣沖沖地向著道吉爾博士說話,她的聲音雖然充滿了焦急和憤怒,但還是十
分動聽,她正在責問博士:「我的丈夫究竟怎麼了?為甚麼飛行回來,我一直不能見他
?你們再要這樣鬼鬼崇崇,我馬上舉行記者招待會?」

    道吉爾博士一面抹汗,一面連聲道:「葛陵太大,你別著急,由於某種需要絕對保
密的理由,葛陵少校不能見任何人,我們會盡快結束這種情形。」

    葛陵太太──那個金髮美人,自然是葛陵少校的妻子桃麗:「好,我給你二十四小
時。」

    看博士的神情,像是還想討價還價一番,可是桃麗一說完,就轉身向外走,當她看
到我們時,現出幾分奇怪的神情來,然後,向梁若水一笑:「小姐,你真漂亮。」

    梁若水回答了一句:「你才漂亮。」

    桃麗走了出去,博士向我們走來,我壓低了聲音:「博士,梁醫生是精神病醫生,
讓我們先去看看葛陵少校,別的事再說。」

    博士長嘆了一聲,帶著我們,乘搭電梯,來到了建築物的頂層,經過了一個曲折的
走廊,來到了一間有兩個守衛的門前,推開門,裏面是一個客廳,有兩個中年人正在談
話。博士道:「這是我們的精神病醫生,葛陵少校的神經很不正常。」

    梁若水鎮定地道:「我們可以解釋他神經不正常的原因,但不知能否使他回復正常
。」

    在裏面的兩個醫生,一起用不信任的眼光,向梁若水望來,博士去敲一扇門,敲了
兩下,就推開了門,裏面是一間臥室。

    向內看去,看到一個體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坐在床沿。博士叫了一聲:「葛
陵少校。」

    葛陵少校和他的妻子,是十分標準的一對。可是這時,神俊高大的葛陵少校,神情
卻有點呆滯,博士一叫他,他抬起頭來,口唇顫動著,喃喃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所有
聽到的人,全部聽不懂。

    他像是也感到了我們沒有聽明白他的那句話,又提高了聲音,說了一遍。

    他的話,仍然沒有人聽得懂,可是我卻吃了一驚。對於世界各地的語言,我有研究
,他的那句話,從音節上聽來,像是西非洲岡比亞一帶的土語。我失聲道:「天,他說
的是西非洲的土語。」

    道吉爾博士向我望了一眼,神情很難過:「是的,他一直在說這種語言,一個語言
學家說那是西非洲的語言,可是他也不懂。」

    我苦笑道:「在西非洲,語言複雜,一種語言可能只有幾百個人使用,語言學家當
然不會懂。」

    博士苦笑:「那他怎麼懂的?」

    我沒有回答博士的問題,只是向陳島和梁若水道:「現在,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
自人腦發射出信號,是人人都有的能力,和文明人或野蠻人無關。」

    陳島道:「是。那純粹是生物本能,蛾類有這能力,人有這個能力,我相信所有的
生物,都有這個能力,只不過我們還沒有法子捕捉得到這種訊號而已。」

    博士叫了起來:「天,你們在說甚麼?」

    我向江樓月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江樓月去向博士解釋,我來到葛陵少校的面前,用
我會說的幾種西非洲的土語,對他說著話,但是葛陵少校只是搖頭,自顧自說著他那種
令人聽不懂的話。

    我在試了半小時之後,才嘆了一聲:「真不幸,他受干擾的程度極嚴重,而且,他
腦部受干擾的,是有關掌握語言的那一部分。」

    陳島皺著眉,這時,道吉爾博士已經聽完了江樓月向他的解釋,也走進房來:「這
樣說來,他是醫不好的,那……唉,怎麼向外界公布呢?」

    陳島道:「唯一的辦法,是把他們送到我的研究所去,試一試。」

    博士問:「結果會怎樣?」

    陳島攤著手:「沒有人知道。」

    博士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江樓月安慰著他:「或許,下一次該派一艘無人駕駛的
太空船到那區域去。」

    博士尖聲道:「派你去!還有下次?」

    江樓月嚇得不敢出聲,只是一個勁地翻著眼。我道:「除了照陳島的方法之外,沒
有別的方法,我們知道,他腦部的活動,確然受了某種外來訊號的干擾,但不知如何驅
除,只好去碰碰運氣。」

    博士只是唉聲嘆氣,半晌,才無可奈何地道:「好了,暫時可以說,葛陵少校有緊
急任務,必須到歐洲去。」

    陳島說道:「我會和他一起去的,梁醫生當然──」

    梁著水點頭:「事不宜遲,遲了,那位金髮美人追究起來,只怕更麻煩了。」

    博士長嗟短嘆,我們退到外面的客廳上,那兩位原來在的精神病醫生剛才也聽到了
江樓月的話,這時,他們發表他們的意見。

    一個道:「你們推測的理論,可以成立。現在正在努力進行研究的『心靈相通』的
現象,已有相當成功的例子。據我所知,新澤西州杜漢姆心靈學學院,就有一次實驗,
兩個研究員,一個在底特律市的一間密室之中,與外界完全隔絕,另一個則遠赴意大利
,每日在不同的地方停留。而留在密室中的那個,則憑自己的感覺,寫下另一個到過的
地方,十處地方,竟被他寫中了六處。」

    江樓月「嗯」地一聲,三句不離本行:「根據電腦的統計,如果靠瞎猜而猜中那六
處地方的機會,是九億分之一。」

    那個精神病醫生繼道:「所謂心靈感應,聽起來好像玄之又玄,但根據你們的解釋
,就簡單得多了,那是腦訊號的發射與接收。」

    另一個精神病醫生道:「是的,在我的病人之中,有一個,因為工業意外而斷了右
臂,他的整條右臂,早已經手術切除了,可是他總覺得右臂發生劇痛。根本不存在的手
臂會感到劇痛,那自然是他的腦部活動,使他感到痛,而不是真的痛。」我吸了一口氣
:「這種情形和洪安的看見不存在的東西,時造看不到的存在的東西,有點相同。」

    各人靜了一會,才不約而同,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來。梁若水說出了每一個人為何嘆
息的原因。

    梁若水道:「人腦,實在太複雜,也太容易被控制,太不容易了解,或許,這就是
人的生命的形式?」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實在無從回答。她的這個問題,也使人心情鬱悶,不想回答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人到了對這個問題想不通的時候,就會步向虛幻之途,對
真和假、存在和不存在、真實和虛無之間的界限,也越來越模糊,甚至劃上等號。」

    江樓月悶哼了一聲,大聲道:「只要根據推測得到的理論,研究下去,一定可以有
成績的。」

    陳島顯然贊成江樓月的意見,他忙道:「江博士,你說得對,我會窮畢生之力去研
究,以後如果在儀器方面,有要你幫助之處──」

    江樓月拍他的胸口:「我一定盡力而為。」

    陳島又向道吉爾博士道:「關於你在太空收集訊號的儀器,我想借來參考一下。」

    道吉爾博士想了一想,慨然道:「好。」

    他們幾個博士,繼續在討論著將來如何在研究上合作的問題,我想已經沒有我的事
了,我寧願早一點到東京去陪白素。

    於是我向他們告辭,又到飛機場去。在飛機上,照例甚麼也不理會,只是睡覺。到
了東京之後,直驅酒店,芳子和彌子陪著白素,白素見到了我,自然很高興。我和高田
警官聯絡上之後,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關切:「你真有辦法使尊夫人沒有事?」

    我取笑道:「你還沒有想出辯護的方法來?」

    高田聲音沮喪:「還沒有。」我道:「慢慢想,你一定會想到的。」

    到了開庭那一天,熱鬧無比,記者群集,那位律師愁眉苦臉。

    主控開始傳訊證人,第一個上台的是寶田滿,他詳細他講述看到的情形,講完之後
,白素的律師雙手抱住了頭,不敢抬起來。法庭中所有的人,都用詫異的目光望向白素
,心中顯然全在想:何以這樣出色的一個人會做那麼兇殘的事?

    白素十分鎮定,帶著微笑。輪到辯方律師盤問證人,那律師向我望來,我在他耳邊
,低語了幾句,那律師像是才吞了一隻炮仗椒,一副垂頭氣的樣子,問:「寶田先生,
你說看到死者用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企圖阻止外跌,但是被告還是不斷推他?」

    寶田滿肯定地道:「是。那情形可怕極了,破裂的玻璃,割得死者的手全是血。」

    寶田滿的話才開口,廳中突然有一個人,發出了「啊」地一下呼叫聲來,法官立時
對這怒目相向,可是那人卻笑容滿面,一副高興之極的模樣。

    那個人,就是高田警官,我和他互望了一眼,點了點頭,因為我知道他為甚麼呼叫
,他已經想出了我有方法可以令白素自由離開法庭。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離開法庭,高田警官滿面笑容,走了出去。和聰明人
打交道,真是愉快的事,我甚至不必和他交談一句,他就知道自己該去做甚麼了。

    接著,是兩個女工輪流作供,每次作供完畢,我都叫律師去問同樣的問題,兩個證
人作了同樣肯定的答覆。

    這時,庭外突然傳了一陣喧嘩,我知道高田已經回來了,又對律師講了幾句,律師
大是興奮,立時道:「法官大人,我有一項強有力的證據,可以推翻三位目擊證人的證
供,請法官大人准於呈堂。」

    主控方面沒有反對,法官點頭批准,法庭的門打開,法庭中所有的人,都愕然站起
,人人可以看到,高田警官和一個殮房的職員,推著一具白布覆蓋著的屍體,走了進來


    法官一再敲槌,法庭中才靜了下來。白素的律師侃侃而談,和剛才判若兩人:「法
官大人,這是死者張強的屍體,剛才,三位證人的證供中,都提及死者雙手抓住破裂的
玻璃,割得他雙手鮮血四淺,現在請大人看死者的雙手。」

    律師走過去,揭開白布,把屍體的雙手一起提起來,屍體的雙手誰都看得出來,絲
毫沒有割傷過的痕跡。

    法庭中又傳出了一陣交頭接耳聲,律師又道:「死者的屍體,曾經過詳細的檢驗,
法醫官的報告書中,也從來未曾提及死者雙手有過傷痕。」

    律師講到這裏,向我望來,我遞了一張字條給他,他看了一下,照著我在字條中所
寫的說:「我不指責三位證人是在說謊,只想指出一點;三位證人看到的,顯然不是事
實,沒有任何事實去支持他們的證供。」

    法庭上的喧嘩,法官已無法控制了。

    半小時之後,我和白素、律師、高田,一起離開法庭,大批記者跟著拍照,證供與
事實不符,白素自然無罪釋放,張強的死,純粹因為他腦部不知道接受了甚麼訊號的誤
導。

    我相信,尾杉的死,原因也是一樣,接近了誤導的信號,或許那信號令得他自己以
為是一條魚,所以就躍向山溪之中。

    只有一個疑問,始終不能確實解開,那就是,張強當晚在回到旅館之後,為甚麼不
打電話給我。

    我和白素商量這個疑問,得出的結論是,當時尾杉可能在酒店之中。張強回來,尾
杉看到了,可能對張強採取了某種行動,最可能是對張強進行了不知不覺的催眠。

    催眠術本來也是訊號輸出,使人接受的一種方法,有單對單的催眠,也有大規模有
組織的催眠宣傳,用在商業上,政治上,使成千上萬的人,接受輸出訊號的誤導。

    真正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尾杉既然事後曾取回儀器,他和張強早曾相遇,極有
可能。

    我們並沒有多在東京停留,就回家,休息了幾天之後,就到維也納去,目的地是維
也納的安普蛾類研究所。

    當我們走進陳島的辦公室之際,看到梁若水正在牆上,掛起一幅畫。

    那幅畫,就是在臺北一個畫廊中見到過,也曾掛在梁若水辦公室中的「茫點」。

    我幫著她掛好了畫:「現在,我多少可以解釋一下畫家的用心了,眼睛部分遮著,
這表示看到和看不到,其實是一樣的,真相和不是真相,眼不想作用,起作用的是腦。


    梁若水點頭:「是,而人腦又是那樣迷茫,對訊號的接受,甚至不能自己作主,太
容易受外來訊號的影響,而作出錯誤的判斷。」

    白素嘆了一聲:「人類的歷史,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產生的。」

    梁若水也嘆了一聲:「甚麼時候,我們才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不受各種各樣外來信
號的干擾?人腦中的茫點何在?這是我想要研究的中心。」

    我們講到這裏時,陳島走了進來。我忙問:「三位不幸者的情形怎樣?」

    陳島道:「葛陵少校的情形最好,三個人一起在實驗室中,接受我們搜集的訊號的
輸出,開始的時候,三個人都表現得很慌亂,但是葛陵少校突然恢復了正常,他說,他
連自己是怎麼降落的都不記得了,那一段日子,在他的記憶中是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
酒的人,不記得發生過甚麼事。」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居然能操縱太空穿梭機降落地面?」

    陳島作了一個手勢:「那可能是他的潛意識還未曾受到誤導干擾,人的腦部構造實
在太複雜了,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一點研究結果。」我和白素有同感。我們在陳島的帶領
之下,參觀了他的研究所,他研究的目的是甚麼,我已經知道,但是研究的過程如何,
卻實在沒有法子了解。

    各位如果到維也納,不妨到安普蛾類研究所的門口去看看,不過這個研究所是絕對
謝絕參觀的。

    洪安和時造會怎樣,那只好看他們接受偶然的因素是多少,換句通俗一點的話說,
要看他們的運氣。離開了維也納之後,回到了家中,總算事情告了一個段落,但是心中
的茫然之感,卻久久不能去。

    人類對於自己身體主要的構成部分,所知竟然如此之少,難怪人生那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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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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