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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木炭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木炭 作者:倪匡(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26 07:56 編輯

【楔子&簡介】


    「木炭」這個故事,由於在台灣報上連載,和「頭髮」被改名為「無名髮」一樣,
被改名為「黑靈魂」,這次刪訂校正,自然也把它改還原名,因為整個故事,都環繞木
炭發生,正名之後,可以在一個看來十分普通的書名之下,看到一個看來十分普通的幻
想故事,自然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

    這個故事,是衛斯理幻想故事之中,第一個直接承認了靈魂存在的故事。不對靈魂
存在的現象作似是而非、根本無法解釋的所謂「科學解釋」,而直截了當,承認人的生
命之中,有靈魂這一部分,這一部分在人的肉體死亡之後,以不可知的方式存在。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突破,以後,有許多故事,都以此為基礎發展,和在這個基礎
上,用各種不同的設想,構成故事,假設靈魂的存在情形。

    自然,到目今為止,一切的設想,還都只是假設,但只要承認了種異象是事實,探
索下去,總有一日,可以真相大白的,這正是書中主角衛斯理一貫的行事原則。

    「木炭」的時代背景拉得極長,故事結構宏偉,本身對之十分喜歡。

                                                                      倪  匡
                                                                    一九九○

    又,在這個故事中首次出現的陳長青先生,後來成了衛斯理故事中相當重要的一個
人物,一直到他「上山學道」之後,他的屋子還發展出了一個十分奇特的故事。



【第一章】

    報紙上刊出了一段怪廣告:「茲有木炭一塊出讓,價格照前議,有意洽購者,請電
二四一二一五二七二四一八。」

    我並沒有看到這段廣告。廣告登在報紙上,看到的人自然很多,其中有一個,是我
的朋友,這位朋友是幻想小說迷。自己也寫點故事,以有頭腦的人自居。他在廣告登出
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當天下午,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我。

    當我拿起聽筒來時,我聽到了一個明顯是假裝出來的,聽來沙啞而神秘的聲音:「
衛斯理,猜猜我是誰?」

    我又好氣又好笑:「去你的,除了是你這個王八蛋,還會是誰?!」

    電話中的聲音回復了正常:「哈哈,你猜不到了吧!我是陳長青!」

    我立時道:「真對不起,我剛才所指的王八蛋,就是說你。」

    陳長青大聲抗議:「你這種把戲瞞不過我!你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王八蛋,事實上
,你絕對未曾猜到是我。第一、我很少打電話給你。第二、以前在電話中,我從來也未
曾叫你猜一猜我是誰。第三、剛才我在電話中的聲音分明是偽裝的,而平時我給人的印
象,絕不作偽。從這三點,可以肯定你剛才未曾猜到是我!」

    這一番故作縝密推理的話,真聽得我無名火起,我對著電話,大喝一聲:「陳長青
,有話請說,有屁請放,沒有人和你討論這種無聊的事!」

    陳長青被我罵得怔了半晌,才帶著委屈的聲音:「好了,幹嗎那麼大火氣。」他頓
了頓,才又道:「你對那段廣告的看法怎麼樣?」

    我問道:「甚麼廣告?」

    陳長青「啊哈」一聲,道:「我發覺你腦筋退化了!這樣的一段廣告,如果在若干
年之前,一定會引起你的注意,而現在,你竟然--」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你乾脆說吧,甚麼廣告?」

    陳長青笑著:「我不說,考考你的推理本領,給你一點線索:我平時看甚麼報紙?
為甚麼你竟然會沒有看到這段廣告,為甚麼--」

    我不等他再「為甚麼」下去,老實不客氣,一下子就放下了電話,不再去理會他,
因為我實在沒有甚麼心情,來和他作猜謎遊戲。

    我估計陳長青可能會立時再打電話來,痛痛快快將他要告訴我的事說出來。是以在
放下了電話之後,等了片刻。

    可是電話並沒有再響起來,我自然也不加理會,自顧自又去整理書籍。當天下午,
將不要的書,整理出一大綑來,拎著出了書房,拋在後門口的垃圾桶旁。

    這時,已經是將近黃昏時分了,我放下了舊書,才一轉身,就看到一輛汽車,向著
我直駛了過來。

    我住所後面,是一條相當靜僻的路,路的一端,是下山的石級,根本無法通車。那
輛汽車,以這樣高的速度駛過來,如果不是想撞死我,就一定是想自殺。

    我一看到那車子直衝了過來,大叫了一聲,立時一個轉身,向側避了開去。

    車子來得極快,我避得雖然及時,但車子在我的身邊,貼身擦過,還是將我的外衣
勾脫了一大幅。

    我才一避開,看到車子繼續向前衝去,眼看要衝下石級去了,才聽得一陣尖銳之極
的煞車聲。整輛車子,在石級之前,連打了幾個轉,才停了下來。

    剛才我避開去之際,由於匆忙,並未曾看到駕車的是甚麼人。這時。車子停了下來
,我心中充滿了怒意,站著,望定了那輛車子。

    車子才一停下,車門就打開,一個人,幾乎是跌出車子來的。他出了車子之後,仆
跌了一下,但立時挺直了身子。只見他不住地喘著氣,口和眼,都睜得極大,神情充滿
了驚恐,面色煞白。由於他的神情是如此驚駭,以致我一時之間,竟認不出他是甚麼人
來。直到他陡地叫了一聲:「天!衛斯理!」

    他叫了一聲,我才認出他就是陳長青!又好氣又好笑,向他走了過去:「你幹甚麼
?想殺人?還是想自殺?」

    我一來到他的身前,他就陡地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他抓得我如此之緊,就像是一個將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一樣。

    陳長青這個人,平時雖然有點神經過敏,故作神秘,可是照如今這樣的情形來看,
卻也不像是做作,他一定是遇到了甚麼極其異特的事,才會如此驚駭。

    一想到這一點,我便原諒了他剛才的橫衝直撞:「甚麼事?慢慢說!」

    事實上,這時我要他快說,他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只是不斷喘著氣,面色煞白,我
伸手拍著他的肩頭,令他安定。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我……剛才幹了些甚麼
?」

    我揚著被扯脫了一半的上衣︰「你看到了?剛才你差一點將我撞死!也差一點自己
衝下石階去跌死!」

    陳長青的神情更加駭然,四面看著,他那種緊張的神情,甚至影響了我,連我也不
由自主,變得緊張起來。可是街上根本沒有人,我也不知道陳長青在緊張些甚麼。

    陳長青仍在喘著氣:「我們……我們……進屋子去再說!」

    我和他一起回到我的住所,他一直緊握著我的手臂,一直到關上了門,他才鬆開了
我的手,吁了一口氣。我先給他倒了一杯酒,他一口將酒喝完,才瞪著我:「那段廣告
!」

    那段廣告!我早已將它的電話忘了,也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廣告!

    我只好說道:「哦,那段廣告!」

    陳長青自己走過去,又倒了一杯酒,再一口喝乾,才抹著嘴:「你難道不覺得這段
廣告很古怪?」

    我攤著手:「真對不起,我恨忙,不知道你說的那段廣告是怎麼一回事!」

    陳長青瞪大了眼望著我,像是遇見了甚麼奇怪的事一樣。我笑道:「你平時就有點
神經過敏。我不能為了你的一個電話,就去翻舊報紙!」

    陳長青叫了起來:「不必翻舊報紙,它就登在今天的報紙上!」

    我坐了下來,隨手在沙發旁邊的几上,拿起今天的報紙來,問道:「好,這廣告登
在甚麼地方?」

    陳長青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分類廣告的第三頁,出讓專欄上。」

    我翻看報紙,找到了他所說的那一欄。報紙上的分類廣告,沒有甚麼人會去詳細閱
讀它,除非有特別目的。陳長青何以會注意到了這一段廣苦,也很奇怪,因為廣告很小
,廣告的內容是:「茲有木炭一塊出……」

    我看了那段廣告,皺著眉。的確,廣告很怪。「木炭一塊出讓」。木炭值甚麼錢,
登一天分類廣告的錢,可以買好幾斤木炭了!根本不值錢的木炭,有甚麼理由弄到要登
報出讓?

    任何人一看到這段廣告,都可以立即想到這段廣告的內容,一定另有古怪,絕不是
真正有一段木炭要出讓。而且,廣告上的電話號碼,也是開玩笑,長達十二個字。世界
上,只怕還沒有甚麼地方的電話號碼,是十二位數字的。

    我抬起頭來:「嗯,是古怪一點。但是再怪,也不至於使你害怕到要自殺!」

    陳長青尖聲道:「我沒有想自殺!」

    我道:「可是你剛才這樣駕車法--」

    陳長青道:「你聽我說!」

    廣告登在報上,看到的人一定很多,每一個看到的人,都會心中覺得奇怪。但也一
定止於奇怪而已,事不關己,不會有甚麼人去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但是看陳長青的情形,他顯然不只心中奇怪,一定還做了些甚麼。

    我道:「你在看到了這段廣告之後,做了些甚麼?」

    陳長青道:「首先,木炭沒有價值,所以,在這段廣告之中,我斷定,木炭只不過
是某一種物品的代名詞。」

    我點頭。陳長青這時,神態已經漸漸恢復了常態,看到我點頭同意他的推論,他更
十分高興:「其次,雖然說這是一段廣苦,但實際上,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通訊。


    我「嗯」地一聲,稍有疑惑之意。陳長青忙道:「你看:『價格照前議』。有一個
人,用甲來代表。甲,有一樣東西要出賣,已經和買家接過頭,但是交易沒有完成。過
了若干時候,甲又願意出讓了,所以才登了這段廣告,目的是想通知曾經和他談過交易
的買家。」

    我在他的膝頭上用力拍了一下:「了不起,你的推理能力,大有長進!」

    陳長青咧著嘴,笑了起來,道:「我覺得十分好奇,想明白『木炭』究竟代表了甚
麼,所以,我就打電話去問。」

    我眨著眼:「等一等,那十二個字的電話號碼,你可以打得通?」

    陳長青現出一種狡獪的神情來:「只要稍為動點腦筋,就可以打得通!」

    我悶哼了一聲,他老毛病又來了,不肯直說!要是他陳長青動了腦筋就可以想出來
的事,我想不出來,那好去死了。

    我低頭看著廣告上的電話號碼,十二個數字。本地決沒有十二個字的電話號碼,本
地的電話號碼,是六個字。那也就是說,刊出來的電話號碼,每兩個字,才代表一個字


    將這十二個字分成每兩個字一組。我立時發現,每兩個數字,都可以用三來除。而
且,每兩個數用三一除之後,就變成一個數字,結果是得到了六個字的電話號碼。

    我笑了笑:「不錯,每兩個數字除三,你得到了電話號碼!」

    陳長青望著我,好一會,他才道:「你想得比我快,我花了足足一小時。」

    我揮著手:「你打電話去,結果怎麼樣?」

    陳長青苦笑了一下:「我--現在十分後悔,真不應該那麼多事!我惹了麻煩了!


    我揚了揚眉:「嗯,黑社會的通訊?」

    陳長青搖頭道:「我不能肯定。我推算出了正確的電話號碼,心中十分興奮,就打
電話去,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接聽,對方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問我找甚麼人。
我道:『有木炭出讓?我有興趣!』那婦人停了片刻,在這段時間中,她像是捂住了電
話聽筒,在和另一個人在商議。然後,她才道:『價錢你同意了?』」

    我盯著陳長青,陳長青又苦笑了一下:「我這時若放下電話,那就好了,可是我卻
繼續下去,因為我覺得十分好玩,我道:『同意了。』」

    我插了一句口:「究竟是甚麼價錢?」

    陳長青道:「當時我心中也這樣在問自己,是甚麼價錢?如果知道了是甚麼價錢,
對木炭代表著甚麼,就可以有一個概念。可是我卻不能直接問對方是甚麼價錢,因為『
價格如前議』,真正的買家,應該知道價錢。」

    我道:「那你可以採取迂迴的方法。」

    陳長青用力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我就是採取這個方法,我問道:『價錢我同意
了,但是怎麼付款?你們要支票,還是現金?』」

    我笑道:「對,這辦法可不錯。」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道:「不錯!我幾乎出了醜!我的話才一出口,那邊的老婦人
聲音就道:『黃金!同樣體積的黃金!』」

    我陡地一呆,望著陳長青,陳長青也望著我。我不明白「同樣體積的黃金」是甚麼
意思,從陳長青那種神情看來,他和我同樣不明白!

    我「哼」了一聲:「怪事,木炭和黃金,同樣用體積來計算,真是天下奇聞!」

    陳長青道:「可不是,當時我呆了一呆。一聽得這樣的價錢,我心中的好奇更甚,
幾乎不假思索,便道:『好的,我帶黃金來,在甚麼地方一手交金,一手交貨?』,我
故意說『一手交貨』,不說『一手交炭』,是暗示對方,知道木炭只不過是一種掩飾,
一定另有所指。那老婦人並沒有說甚麼,只是道:『老地方!』」

    我笑了起來:「你又有麻煩了,老地方,你怎麼知道甚麼地方才是老地方?」

    陳長青道:「是啊,我根本不知道『老地方』是甚麼地方。還好我應變快,我幾乎
考慮也不考慮,就道:『老地方不好,我想換一個地方,在公園的噴水池旁邊,今天下
午四時,不見不散。』」

    我皺著眉:「陳長青,公園的噴水池旁?你當是和女朋友約會?你要進行一宗交易
,這宗交易,充滿了神秘的色彩!」

    陳長青瞪著眼:「一定要立時給對方一個肯定的建議,使對方不堅持老地方,你還
有甚麼更好的提議?」

    我道:「有三千多個比噴水池旁更好的地方,我想對方一定不接受你的提議!」

    陳長青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你錯了!對方一聽就道:『好!』」

    我多少有點感到意外,「哦」地一聲:「算我錯了。你去了?見到那個出讓木炭的
人嗎?」

    陳長青點著頭,卻不出聲。

    我看了看鐘,現在才五點多鐘,而陳長青和我已談了二十分鐘,他駕車橫衝直撞而
來的時候,是四時三刻左右,公園到我住所的途程,是十來分鐘,那也就是說,當他臉
色煞白,駭然之極,駕車衝過來之際,應該恰好是四點鐘的那個約會之後。

    再推論下去,結論是:他在這個約會之中,遇到了極不尋常的變故!

    我吸了一口氣:「那是一次極其可怕的約會?」

    陳長青又不由自主喘起氣來,連連點著頭。我道:「詳細說來聽聽。」

    我一面說著,一面離座而起,又倒了一杯酒給他。他捧著酒杯,轉動著:「我放下
電話,就準備出發。我當然沒有黃金,但那並不重要,因為目的想知道對方要出讓的究
竟是甚麼。而且,我想,事情多半和犯罪事件有關,不然,何必這樣神秘?所以,也想
到了可能會有意外。我駕車前去,將車子就停在離噴水池最近的地方。」

    他一面說,一面將几上的煙灰碟移了一移:「這是噴水池!」然後,他又放下了酒
杯:「我將車停在這裏,相距大約一百公尺。我到得早,三點五十分就到了,我不下車
,在車中,望著噴水池,看著對方是不是已經來了。」

    我讚許道:「你的辦法很好,如果對方凶神惡煞,你可以立時就逃!」

    陳長青嘆了一聲:「就算對方不是凶神惡煞,我只要看到對方不容易對忖,我也不
會貿然下車。可是,可是--」他講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噴水池旁邊人並不多,有
幾個人,我肯定他們不是我要見的人,就一直等著。等到三點五十八分,我看到了一個
老婦人,提著一隻方形的布包,向噴水池走去,一面在東張西望。我立即肯定了我要見
的就是她!」

    我覺得有點好笑:「一個老婦人,你就覺得好欺負,容易對付?」

    陳長青攤著手:「別說笑,只是一個老婦人,我當然沒有害怕的理由。我立時下了
車,向噴水池走過去。當我走過去的時候,那老婦人已經在噴水池的邊上坐了下來。我
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前去,並且在她的身前走了過去,仔細觀察著她。」

    我道:「你可以這樣做,因為她以為打電話給她的人,一定是上次交易談不成的那
個買家,而不會是一個陌生人,她不會注意你。」

    陳長青道:「的確,我在她身前經過之後,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並沒有十分留意。
而我,卻有很好的機會打量她,我愈看她,心中愈奇怪。」

    我道:「是一個樣子很怪的老巫婆?」

    陳長青大聲道:「絕不……」

    我有點好笑:「不就不,何必那麼大聲?」

    陳長青道:「因為你完全料錯了。那老婦人,我看已超過七十歲,穿著黑緞的長衫
,同色的外套,戴著一串相當大,但已經發黃了的珠鍊,滿頭銀髮,神態極其安詳,有
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一般暴發戶所能有。」

    我點著頭,道:「你的意思是,這位老婦人,有著極好的出身?」

    陳長青道:「一定是,她的衣著、神情,全顯示著這一點,我在她的身前經過之後
,心中在暗喑對自己說:不應該戲弄這樣的一位老太太,還是和她直說了吧!可是我看
到她手中的那個包裹,卻又疑惑了起來。」

    我喝了一口酒:「包裹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陳長青道:「包裹是深紫色的緞子,上面繡著花,雖然已經相當舊,但是還可以一
眼就看出,繡工十分精美。這種專門用來包裹東西用的包袱布,在現代化的大城市中,
根本已找不到的了!」

    我道:「老人家特別懷舊,保留著舊東西,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陳長青道:「當然,但是令我疑惑的,是包裹的體積相當大,足有三十公分見方!


    我立時道:「你曾說過,包裹是方形的,我猜紫緞子之中,一定是一隻箱子。」

    陳長青道:「自然是一隻箱子,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那『木炭』,放在這樣
大的一隻箱子之中,體積也不會小到甚麼地方去吧?而她在電話中,曾告訴我,『木炭
』的價格,是同體積的黃金!」

    我「哈哈」笑了起來:「一隻大箱子,可以用來放很小的東西。」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體積如果真是小的東西,價值通常在黃金之上!你難道沒有
想到這一點?」

    我被他駁得無話可說,只好道:「那怎麼樣?總不成箱子裏,真是一塊木炭!」

    陳長青道:「所以我才覺得奇怪。我覺得,無論如何,至少要看看那箱子之中,放
的是甚麼東西才好。於是,我轉過身走向她,來到她的面前,我道:『老太太,我就是
你在等的人。』她抬起頭。向我望來,道:『咦,怎麼是你?你是他的甚麼人?』」

    我苦笑了一下,遇到這樣的場面,相當難應付。老太太口中的「他」,自然是上次
議價之後交易不成的那個買主。她登那段廣告,根本是給那買主一個人看的,自然想不
到有人好奇到來無事生非!

    陳長青道:「當時,我並沒有猶豫,說:『他沒有空,我來也是一樣。』老太太好
像很不滿意,但是也沒有說甚麼,只是打量了我一下:『不是說好帶金子來的麼?金子
在甚麼地方?』我道:『金子帶在身邊,我總不能將金子托在手上!』

    陳長青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才苦笑了一下:「我自以為這樣回答,十分得體。
因為就算是一百兩黃金,我也可以放在身邊而不顯露的。誰知道我這樣一說,那老婦人
立時面色一沉,站了起來,道:『你少說瞎話,金子不在你的身邊!』」

    我望著陳長青:「你知道她為甚麼立即可以戳穿你的謊話?」

    陳長青道:「當時我想不透,但是我立即知道了!」

    我沒有再說下去,陳長青續道:「當時我道:『是的,金子不在我身上。在車子裏
!』我一面說,一面向車子指了一指。那位老太太望著我,神情十分威嚴,我心中有點
發虛,只好道:『我是不是可以看一看那塊木炭?』」

    陳長青說到這裏,拿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酒,才續道:「我只當老太太一定不
肯,誰知道老太太聽了我的話,嘆了一口氣:『誰叫我們等錢用,只好賣了它,實在我
是不願意賣掉它的!』她一面說,一面解開了包裹的緞子,在緞子裏面,果然是一隻箱
子,那是一隻十分精緻的描金漆箱子,極精緻,上面還鑲著羅甸。箱子露出來之後,老
太太取出了一串鑰匙來。箱子上的鎖,是一種古老的中國鎖,我也留意到,她取出來的
那一串鑰匙,也幾乎全是開啟古老中國鎖用的。她在那一串鑰匙中,立即找到了一枚,
插進了箱子之中--」

    我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廢話了,箱子中是甚麼?一顆人頭?」

    陳長青瞪大了眼:「如果是一個人頭,我也許不會那麼吃驚!」

    我道:「那麼,是甚麼?」

    陳長青大聲答道:「一塊木炭!」

    我眨了眨眼,望著他:「一塊木炭!你--看清楚了?」

    陳長青道:「那還有甚麼看不清的,一塊木炭,就是一塊木炭,有甚麼特別,任何
人都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塊木炭!」

    我立時道:「木炭有多大?」

    陳長青道:「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木炭,四四方方,約莫有二十公分見方,是一塊大
木炭--」

    我「嗯」地一聲:「我早知道不論是甚麼,體積一定相當大,所以老太太一眼就可
以看出,你沒有將同體積的黃金,帶在身上!」

    陳長青道:「是啊,我一看到這一大塊木炭,我也明白了,這麼大的一塊炭,同體
積的黃金,重量至少超過一百公斤!這位老太太一定是瘋了,一塊木炭,怎麼可以換一
塊同樣大小的黃金?當時,我叫了起來:『真是一塊木炭!』」

    陳長青又道:「老太太有了怒意:『當然是一塊木炭!』我叫道:『真是一塊木炭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去取那塊木炭,我才一拿起那塊木炭來,老太太一伸手,在我
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木炭落回了箱子之中,老太太又推了我一下子,將我推得跌退了
一步--」

    我忙道:「等一等!你體重至少六十公斤,一個老太太一推,將你推得跌退了一步
?」

    陳長青道:「是的,或許當時,我全然不曾預防,太驚詫了,或許,她的氣力十分
大。」

    我皺著眉,心中突然之間,想到了一件事。

    我沒有將我想到的講出來。陳長青道:「我一退,老太太就合上了箱蓋。我指著箱
子:『老太太,那……真是一塊木炭!』我剛才已將木炭拿起了一下子,所以我更可以
肯定那是一塊木炭。老太太怒道:『你究竟是甚麼人?』我想解釋,可是還沒有開口,
雙臂同時一緊,已經在身後,被人捆緊了雙臂。」

    我坐直了身子,陳長青因為好奇,所以惹麻煩了!對方可能早已知道陳長青不是他
們要見的人,所以才派了一個老太太,帶了一塊真正的木炭來。本來,這宗不知道是甚
麼交易,但無論如何,陳長青得到了他好奇的代價:他要吃苦頭了!

    陳長青喘著氣:「那在背後抓住了我雙臂的人,氣力極大,我掙了一掙,未曾掙脫
,而我的尾骨上,卻捱了重重的一擊,我想是我背後的那個人,抬膝頂了我一下,那一
擊,令我痛徹心肺,眼淚也流了出來。」

    我點頭道:「是的,在你身後的那個人,是中國武術的高手,他擊中了你的要害,
如果他出力重一點,你可能終身癱瘓!」

    陳長青道:「別嚇我!當時我痛得叫了起來。老太太道:『放開他算了,這個人一
定是看了我們的廣告,覺得好奇。』我身後一個聲音道:『不能便宜了這傢伙!』老太
太道:『放開他!』我身後那人,不情願地哼了一聲,推得我身不由主,向前跌出好幾
步,一下子仆倒在地上,當我雙手撐著地,準備站起來時,我看到了在我身子後面的那
個人!」

    他講到這裏,瞼色又轉得青白。

    我也不禁給他這種極度驚怕的神情,影響得緊張了起來,忙道:「那個人--」

    陳長青吞了一口口水,發出了「格」地一聲:「那個人……那個人……只有半邊臉
!」他略停了一停,又尖聲叫了起來:「這個人只有半邊臉!」

    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恐懼感,可是我卻呆了一呆,不知道他這樣說法,是甚麼意
思。

    一個人只有「半邊臉」,這是很難令人理解的一種形容方法,所以我一時之間,不
知道說甚麼才好,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陳長青又連喘了好幾下,才道:「你不明白麼?他只有半邊臉!」

    我搖了搖頭:「我不明白。」

    陳長青自己抓過酒瓶來,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指著他自己的臉:「他……
只有半邊臉,這個人的臉,只有--」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人只有一邊臉!一邊,不是
半邊!」

    陳長青顯得又是惱怒,又是著急:「誰和你來咬文嚼字!這個人,他的臉,半邊-
-一邊和常人一樣,另一邊,根本沒有!」

    我皺起了眉:「對不起,請你靜一靜,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還不十分明白
。這個人,他的一邊臉,是和常人一樣的?」

    陳長青連連點著頭。

    我又問道:「這個人的另一邊臉,完全沒有?」

    陳長青又連連點著頭。

    我笑得有點無可奈何:「這,不單我不明白;我想任何人都不明白。你所指的臉,
是單指面頰呢?還是指包括了鼻子、眼睛其它器官?如果這個人根本沒有另一邊臉,是
用甚麼來代替他原有的半邊臉的?或者你的意思是他沒有半邊頭?另一半頭不見了?」

    我發出一連串的問題,可是陳長青的神情卻愈來愈是惱怒,我才說完,他就用力在
几上,重重拍了一下:「別再說下去了!」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自己敘述不清,我想問清楚,你發甚麼脾氣?」

    陳長青大聲道:「本來,我清清楚楚知道,這個人沒有半邊臉,可是給你一夾纏,
連我自己也糊塗起來了!」

    我搖著頭:「這更狗屁不通了,你見過這個人,你應該可以形容出這個人確切的樣
子來!」

    陳長青怒道:「誰會看到了一個只有半邊臉--一邊臉的人之後,再仔細打量他?


    陳長青說來說去,可是我仍然無法明白那個「只有半邊臉」的人是甚麼樣子,而且
我也看出,在陳長青餘悸未了的情形下,我也無法進一步問得出!

    我揮著手:「好,先別理這個人了,你看到了他之後,又怎麼樣?」

    陳長青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當然是逃走,這個人的樣子,太可怕了!他只有半邊
臉!我當時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要從口中跳了出來,我想我開始逃走的時候,根本是急
速地在地上爬出去的。等爬出了若干距離之後,才能站起來,奔向車子。我聽到那個人
,在我的身後,發出可怕的笑聲,他竟一直追了上來!」

    我道:「其實你只要稍為冷靜一下,就不該如此害怕的。那個人既然放開了你,他
就不會害你!」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冷靜!冷靜!一個只有半邊臉的人,在你身後追過來,你還
能冷靜?」

    我在這時,始終弄不明白那個「半邊臉」的人是甚麼樣子的,這自然要怪陳長青,
因為他始終末曾說清楚這個人的樣子。

    我道:「然後你--」

    陳長青道:「我進了車子,居然發動了車子,當我開著車子,準備逃走之際,那個
人--那個半邊臉的人,竟然不知用甚麼方法,攀住了車子,且將他的頭,自窗中伸進
來--」

    陳長青講到這裏,俯身,伸過頭來接近我,一直到他的臉,和我的臉相距不過十公
分的距離才停止,神情驚恐莫名。

    這一下,他雖然沒有再說甚麼,但是我倒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他一直伸頭進
來,距離你就像現在你和我一樣?」

    陳長青縮回頭去,坐直了身子,點著頭。

    我道:「你和他曾隔得如此之近,那麼一定可以看清他是甚麼樣子的了?」

    陳長青叫了起來:「你怎麼啦?我早已看清他的樣子,也告訴過你了,他是一個-
-」

    我不等他說完,就接上了口:「只有半邊臉的人!」

    陳長青瞪著我,我道:「好了,以後呢?」

    陳長青道:「我還有甚麼做的?我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我吃了一驚:「當時,你在駕車!」

    陳長青道:「是的,而且車速很高,我閉上眼睛,向前直衝,當然,偶然也睜開一
下眼睛來,那人在我第一次睜開眼睛來的時候,已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
走的。可是,我怕他再出現,所以,一面向你家裏駛來,仍然是睜一會眼,閉一會眼!


    我站了起來,這就難怪陳長青才來的時候,差點駕車將我撞死了。

    我道:「行了!你這樣駕車法,沒有撞死人,沒有撞死自己,運氣太好了!」

    陳長青也站了起來,走近我,吸了一口氣,神情極其神秘:「衛斯理,這個人,我
看不是地球上的人!」

    我聽了陳長青的話,實在有點啼笑皆非!

    「不是地球上的人」這句話,是我慣常所說的!



【第二章】

    自然我不是否定在地球上有「不是地球上的人」,事實上,我還極肯定這一點。可
是在陳長青講述的事件中,我卻看不出那個「半邊臉的人」有任何跡象來自外星。

    我仍然不知道這個人的確切樣子,但這個人一定對中國武術有極高的造詣。陳長青
由於喜歡冒險生活,所以他也學了不少武術,甚麼劍道柔道空手道跆拳道,一應俱全,
身手也不算不靈敏,可是他卻一下子就受制於那個人。

    而且,那個人抬膝撞了陳長青脊椎骨末端一下,那地方是人體神經的總樞,十分脆
弱的所在。專門攻擊人體脆弱所在,正是中國武術的特點。我不以為一個外星人也會中
國武術。

    所以,我一聽得他那麼說,立時揮了揮手:「別胡說八道了,哪有怎麼多外星人!


    陳長青眨著眼:「那麼,他是甚麼人?為甚麼他只有半邊臉?」

    我道:「那位老太太呢?她也只有半邊臉?」

    陳長青有點惱怒:「老太太和常人一樣。她一定受那個半邊臉的外星人所控制!」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是,在你剛才的敘述之中,那半邊臉的人捉到了你,
聽了老太太的話,才將你放開!可知老太太的地位比半邊臉高!」

    陳長青眨著眼,他的「推理」觸了礁,這令得他多少有點尷尬。但是他還是不死心
:「我向你提供了這樣怪異的一件事,你難道沒有興趣探索下去?」

    我想了一想:「那段木炭,你肯定它真是木炭?」

    陳長青道:「當然!我難道連木炭也認不出來?」

    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心中在想:真是怪得很,一段木炭,其價值是和它體積相同
的黃金!這段木炭之中,究竟有甚麼古怪?

    而且,這段木炭,一定有買主,因為在廣告上說:「價格照前議」。非但曾有買主
,而且,看起來還像是以前買主曾出到了這個價錢,而木炭主人不肯出讓!

    我在想著,一時之間,想不出一個頭緒來,陳長青道:「你不準備採取行動?」

    我道:「無頭無腦,怎麼採取行動?」

    陳長青嚷了起來:「你怎麼了?有電話號碼,你可以打電話去聯絡!」

    我又笑了起來:「和你一樣,約人家會面,再給人家趕走?」

    陳長青氣惱地望著我:「好,你不想理,那也由得你!我一定要去追查,那半邊臉
的人,一定不是地球人,我要找出他的老家來!」

    他講到這裏,用挑戰的神情望著我:「衛斯理,這件事,我只要追查下去,和外星
人打交道,就不單是你的專利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從來也未曾申請過這個專利,你也不必向我挑戰!」

    陳長青再喝了一口酒,然後又望了我半晌,我則裝出全然不感興趣的樣子來。陳長
青終於嘆了一口氣:「好,那我就只好獨自去進行了!」

    我冷冷地道:「祝你成功!」

    陳長青憤然向外走去,他到門口的時候,略停了一停,我道:「陳長青,有了電話
號碼,就等於有了地址一樣!」

    陳長青沒好氣道:「不用你來教我!」

    我道:「我提醒你,這件事,神秘的成分少,犯罪的味道多,本來不關你事,你偏
擠進去,你又不是善於應變的人,要鄭重考慮才好!」

    我這樣提醒陳長青,真正是出自一片好意,誰知道他聽了,冷笑一聲:「看,你妒
嫉了!不必嚇我,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攤了攤手,對他來說,我已經盡了朋友的責任,他不聽,我也無話可說!

    當晚,白素回來,晚飯後我們看報,閒談間,我正想提起這件事,白素忽然指著報
紙:「看,這段廣告真怪,你注意了沒有?」

    我笑了起來:「有木炭一段出讓?」

    白素點了點頭,皺著眉,我知道她是在看那一長串的數字,那登在報上的電話號碼


    我道:「你可知道這段木炭要甚麼價錢?」

    白素笑道:「當然不會是真的木炭,那只不過是另外一樣東西的代號!」

    我說道:「你錯了,真是木炭!」

    白素抬起頭向我望來:「你已經解開了電話號碼的啞謎,打電話去過了?」

    我道:「不是我,是陳長青!你記得陳長青?」

    白素道:「記得,他的推理能力不錯,這電話號碼--我想是兩個字一組,每一個
兩位數,都可以用三來除,是不是?」

    我鼓了幾下掌:「對!你可想聽聽陳長青的遭遇?倒相當有趣!」

    白素放下了報紙,向我望了一眼,但立時又拿起報紙來:「一定不會有趣,如果有
趣的話,你聽了他的故事之後,不會坐在家裏了!」

    我忙道:「真的很有趣!我沒有和他一起去調查這件事,是因為他認為其中有一個
外星人,他更向我挑戰和外星人打交道的資格!」

    白素笑了起來:「好,講來聽聽!」

    我便將陳長青打了電話去之後的事,全部向白素轉述了一遍。

    白素聽完了之後,皺著眉:「那『半邊臉的人』,是甚麼意思?」

    我聳了聳肩:「誰知道,我也曾就這一點問過陳長青,可是他卻說不上來,只是說
那個人只有半邊臉。他見過那個人,可是根本形容不出來。也許是當時他太驚駭了,也
許是他的形容能力太差!」

    白素對我這兩點推測,好像都不是怎麼同意,她只是皺著眉不出聲。過了一會,她
突然欠身,拿過了電話來。我吃了一驚,忙道:「你想幹甚麼?」

    白素道:「我照這個電話號碼,打去試試看!」

    我覺得有點意外:「咦,你甚麼時候變得好奇心這樣強烈的?」

    白素將手按在電話上,神情很是猶豫:「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到和陳長青
會面的那位老太太,好像,好像--」

    她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像是不知該如何講下去才好,我聽得她這樣講,心裏也
不禁陡地一動。因為,當我在聽到陳長青詳細敘述那個和他會面,手中捧著一隻盒子的
老太太之際,我也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當時這種感覺襲上我的心頭,形成一種十分
模糊的概念,使我想起甚麼,但是卻又沒有確切的記憶。

    這時,再經白素一提,我這種感覺又來了,而且,比上一次還強烈得多,在白素不
知道該如何說之際,我已經陡地想到了!

    我失聲叫了起來:「那位老太太,好像是我們的一個熟人!」

    白素站了起來,立時又坐下去:「對了,你也有這樣的感覺?這真奇怪,你和我,
都覺得她是一個熟人,至少是我們知道的一個人,可是偏偏想不起她是誰!」

    我也皺著眉,道:「一定是有甚麼東西使我們聯想起了這位老太太。究竟是甚麼東
西引起了我們的聯想呢?是她的衣著?是她的那串發黃了的珍珠項鍊?」

    我在自己問自己,白素一直在沉思,過了片刻,她道:「我想,如果讓我聽聽她的
聲音,我一定立即可以想起她是誰!」

    我望著她:「所以,你才想打電話?」

    白素點了點頭,望著我,像是在徵詢我的同意,我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神情,白
素吸了一口氣,拿起電話聽筒來,撥了那個號碼。

    白素撥了這個號碼後,就將電話聽筒,放在一具聲音擴音器上,這樣,自電話中傳
來的聲音,我和她都可以清楚地聽得到。

    電話鈴響著,大約響了十來下,就有人接聽,我和白素都有點緊張,不由自主,直
了直身子。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陳長青曾說過,他一打電話去,聽電話的就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現在卻是個男人
的聲音。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很鎮定,她立時道:「老太太在不在?」

    電話那邊略呆了一呆,反問道:「哪一位老太太?」

    白素道:「就是有木炭出讓的那位老太太!」

    那男人像是怔了怔,接著又道:「價格不能減!」

    白素道:「是,我知道,同樣體積的黃金。」

    那男人「嗯」地一聲:「等一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過了極短的時間,就聽到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如果真想要,那麼,我們盡快約定時間見面!」

    那老婦人只講了一句話,我和白素兩人,陡地震動了一下,我不等白素有甚麼反應
,立時伸手抓起了電話聽筒,同時,像是那聽筒會咬人一樣,立時掛斷了電話。

    同時,我和白素兩人,不約而同,失聲道:「是她!」

    白素在叫了一聲之後,苦笑了一下:「使我們想到她可能是一個熟人的東西,就是
木炭!」

    我也道:「是啊,真想不到,是木炭!」

    我和白素這樣的對話,聽來毫無意義,但是當明白了內情之後,就可以明白我們這
時的反應,十分自然。

    只不過在電話中聽出那老婦人講了一句話,就立時認出她是甚麼人,這是由於那老
婦的鄉音,是一種相當獨特的方言。該死的陳長青,他向我敘述了整件事的經過,就末
曾向我提及那位老太太講的是甚麼地方的語言,不然,我早該知道她是誰了!

    中國的地方語言,極其複雜,粗分,可以有三十多種,細分,可以超過一萬種。我
和白素對於各地的方言,都有相當程度的研究。對於東北語言系統、吳語系統、粵語系
統、湘語系統、閩南、閩北語系統,也可以說得十分流利。有一些冷僻地區的獨特方言
,即使不能說到十足,聽的能力方面,也決無問題。同樣是山東話,我就可以說魯南語
、膠東語、魯北語,以及接近河南省的幾個小縣份的語言。安徽話,我也會皖北語、合
肥語、蕪湖語等。這位老太太在電話中的那句話,我一聽就聽出,她說的是地地道道、
安徽省一個小縣的話,而且,我還可以肯定,她講的是那縣以北山區中的語言,那種語
言,在說到「時」、「支」這幾個音的時候,有著強烈的鼻音,是這種方言的特點。

    一聽到那位老太太說的是這種話,我和白素,立刻就想到了她是甚麼人。這一點,
也得要從頭說起,才會明白。

    該從哪兒說起呢?還是從白素的父親說起的好。白素的父親白老大,是中國幫會中
的奇人。幫會,是中國社會的一種奇特產物。

    一般而言,幫會是一種相同職業的人組成的一種組織,這種組織,形成了一種勢力
,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對於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有一定的保障,而從事這種職業的人,
也必須對所屬的幫會,盡一定的義務。

    當然,也有的幫會,性質完全不同,那不在討論之列,也和這個故事,全然沒有關
係。

    在職業而論,愈是獨特的職業,愈是容易結成幫會,像走私鹽的,結成鹽幫;碼頭
挑伕,結成挑伕的幫會。在安徽省蕭縣附近的山區,林木叢生,天然資源十分豐富,而
且山中所生長的一種麻栗木,木質緊密、結實,樹幹又不是太粗,不能作為木材之用,
所以是燒炭的好材料。麻栗木燒成的木炭,質輕,耐燃,火燄呈青白色,是上佳品質的
木炭。所以,蕭縣附近,尤其是北部山區一帶,炭窯極多,很多人以燒炭為生,靠木炭
過活,其中包括了直接掌握燒炭的炭窯工人、森林的砍伐工人、木炭的運輸工人等等。

    這一大批靠木炭為生的人,自然而然組成了一個幫會,那就是在皖北極其著名的炭
幫。炭幫中,有很多傳奇性的故事。我會在這裏,在不損害故事整體的原則下,盡量介
紹出來。

    炭幫究員有多少幫眾,沒有完整的統計,粗略估計,幫眾至少有三萬以上,炭幫根
據燒炭過程中不同的工序,可分為許多「堂」。例如專在樹林中從事砍伐工作的,就是
「砍木堂」,等等。

    炭幫一共有多少堂,我也不十分清楚,堂又管轄著許多再低一級的組織,而在整個
炭幫之中,位置最高的,自然就是幫主。

    不過炭幫對他們的幫主,另外有一個相當特別的名稱,不叫幫主,而稱之為「四叔
」。

    這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稱呼,全中國大小幾百個幫會之中,沒有一個幫會用這樣奇怪
的稱呼來叫他們的幫主。為甚麼叫幫主作「四叔」,而不是「二叔」、「三叔」,我對
這一點,曾感到很大的興趣,曾經問過白老大,但是白老大也說不上來。

    而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白老大問及這一點時,白老人很不耐煩:「叫四叔,就
叫四叔,有甚麼道理可講的?你為甚麼叫衛斯理?」

    我道:「總有原因的吧,為甚麼一定是『四』,四字對炭幫,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白老大揮著手:「我不知道,你去問四嬸好了,四嬸就在本地。」

    我真想去問四嬸,四嬸,當然就是四叔的妻子,也就是炭幫的幫主夫人。可是當時
,我卻因為另外有事,將這件事擱下了,沒有去見四嬸。

    後來,我倒有一個機會見到了四嬸,那是我和白素的婚宴上。白老大交遊廣闊,雖
然我和白素竭力反對鋪張,但還是賀客盈千,白老大在向我介紹之際,曾對一個六十歲
左右,看來極其雍容而有氣派的婦人,對我道:「四嬸。」

    我跟著叫了一聲。白老大忽然笑了起來,拍著我的肩:「這孩于,他想知道你為甚
麼叫四嬸,哈哈!」

    當時,那婦人--四嬸並沒有笑,神情還相當嚴肅。我雖然想問她,究竟為甚麼是
「四」而不是「三」,但是在那樣的場合之下,當然不適宜問這種問題。

    她給我的印象是,她有十分肅穆的外貌,看來相當有威嚴,打扮也很得體,不像是
草莽中人,倒像是世家大族,那天,四嬸的唯一飾物,也就是一串珍珠項鍊,珠子相當
大。

    印象相當淡薄,所以陳長青在敘述時,我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而且,木炭,在陳
長青的敘述之中,以及在那段怪廣告之中,一直給人以為是其他某種東西的代名詞,也
不會使人在木炭上聯想起甚麼來。

    直到在電話中聽到了那一句話,才陡地使人想了起來,陳長青見過的那位老太太,
就是四嬸!

    一時之間,我和白素兩人,更是莫名其妙,心中充滿了疑惑。

    我一聽到了老太太的一句話,就立時忙不迭掛上了電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因為
中國的幫會,各有各的禁忌和規章。這些禁忌和規章,用現代的文明眼光來看,極其落
後,甚至可笑。但是對於這些幫會本身來說,卻都奉為金科玉律,神聖不可侵犯。

    而且,每一個幫會,都有它本身的隱秘,這些隱秘,絕不容許外人知道,外人去探
索這些隱秘,會被當作是最大的侵犯!

    既然知道要出讓木炭的,竟是原來的炭幫幫主夫人,其中究竟有甚麼隱秘,自然不
得而知,但是四嬸他們,決不會喜歡人家去探索他們的隱秘,那是絕對可以肯定的事情


    雖然,所謂「炭幫」,早已風流雲散,不復存在,但是當年炭幫的勢力,如此龐大
,甚至控制了整個皖北的運輸系統,連淮河的航權,也在他們控制之中,幫中積聚的財
富也十分驚人。雖然事隔多年,四嬸的手下可能還有一些人在。而幫會的行事手段,是
中世紀式的,一個習慣於現代文明的人,根本不可想像。我不想惹事,所以才立時掛上
了電話。

    而這時,我和白素,立時想到了同一個人:陳長青!

    白素忙道:「快通知陳長青,事情和他所想像的全然不同!千萬別再多事!」

    我道:「是!希望陳長青聽我們的話!」

    白素道:「將實在的情形講給他聽,告訴他當年炭幫為了爭取淮河的航權,曾出動
三千多人,一夜之間,殺了七百多人!」

    我苦笑道:「對陳長青說這些有甚麼用?就算他相信有這樣的事,但那畢竟是幾十
年之前的事!他不會因之而害怕!」

    白素道:「那麼,就告訴他,整件事情,和外太空的生物無關,只不過有關中國幫
會的隱秘,他一定不會再追究下去!」

    我點了點頭,總之,一定要切切實實告訴陳長青,決不要再就這段怪廣告追究下去
,不論這段怪廣告代表著的是甚麼樣的怪事,和我們都沒有任何關係,追查,絕對沒有
好處。

    我拿起了電話來,撥了陳長青的電話號碼。陳長青獨居,有一個老僕人,聽電話的
是老僕人,說陳長青不在。我千叮萬囑,吩咐那老僕人,陳長青一回來,要他立時打電
話給我,才放下了電話。

    白素望著我:「剛才,先聽電話的那個男人,不知道是甚麼人?希望他認不出我的
聲音來!」

    白素說得如此鄭重,令我也不禁有一股寒意。我咳了一下:「你怕甚麼?」

    白素道:「我也說不上怕甚麼,可是中國的幫會,大都十分怪誕,尤其是炭幫,自
成一家,更是怪得可以,我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糾葛。」

    我笑了起來:「炭幫早已不存在了!」

    白素卻固執地道:「可是四嬸還在!」

    我有點不耐煩:「四嬸在又怎麼樣?她現在,和一個普通的老太太沒有任何不同!


    白素瞪了我一眼:「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她還有一段木炭,而這段木炭的價值,
和它同體積的黃金相等!」

    我不禁苦笑,因為說來說去,又繞回老問題上面來了。我道:「我們決定不再理會
這件事,是不是?」

    白素道:「對,不理會這件事!」

    她一下子將報紙揮出了老遠,站了起來,表示下定決心。

    而我,在接下來的時間,就在等陳長青的電話。可是當天,陳長青並沒有電話來。

    我十分擔心,又打了好幾個電話去,老僕人一直說陳長青沒有回來。白素看到我這
種擔心的樣子,安慰我道:「你放心,四嬸不會像當年那樣行事!陳長青的安全,沒有
問題!」

    我搖頭道:「未必,這種人,一直頑固地維持著自己那種可笑的觀念,他們根本不
懂得甚麼叫法律。而且,炭幫之中,有許多武術造詣極高的高手,陳長青不堪一擊,卻
偏偏要去多事!」

    白素仍然不同意我的說法。儘管她堅持陳長青不會有甚麼意外,可是當晚,我至少
有四次,在夢中陡地醒過來,以為自己聽到了電話聲。

    陳長青一直沒有打電話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一坐起身,就打電話去找他,可是
他的老僕人卻說他一晚上沒有回來過。

    我放下了電話,再向白素望去,白素道:「你那樣不放心,不如去找他!」

    我有點無可奈何:「我上哪兒找他去?」

    白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坐立不安,其實並不是關心陳長青!」

    我跳了起來:「是為了甚麼?」

    白素又嘆了一聲:「不必瞞我。我知道你在關心這件怪事,無數問題盤踞在你的心
中,這些問題如果得不到答案,你就會一直坐立不安!」

    我瞪著白素,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的確,無數問題盤踞在我的心中。例如,四嬸為甚麼要出讓那段木炭?那段木炭又
有甚麼特別,何以要同等體積的黃金才能交換?曾經有人和四嬸接洽過,這個人又是甚
麼人?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等等,等等,問題多得我
一下子數不出來。

    面對這些問題,我所知的,只是一切全和若干年前,在皖北地區盛極一時,勢力龐
大而又神秘的炭幫有關!

    我呆了半晌,嘆了幾聲。是的,白素說得對,我關心這些問題的答案,多於關心陳
長青的安全。陳長青會有甚麼事?至多因為想探索人家的秘密,被人打了一頓。炭幫行
事的手段,在若干年之前,雖然以狠辣著名,但是如今時過境遷,炭幫早已不存在了,
他們絕不會胡亂出手殺人!

    我坐立不安,全是因為心中充滿了疑問之故。那也就是說,不應該坐在家裏等,坐
在家裏,問題的答案不會自己走進門來,我應該有所行動!

    我點著頭:「你說得對,我應該採取行動!」

    白素諒解地笑了起來,她知道我的脾氣,所以才能猜中我的心事。她道:「照我看
來,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

    我不等她講出來,便搶著道:「直接去找四嬸!」

    白素點頭道:「正是!只有見了四嬸,才能夠解決一切的疑問。」

    我感到十分興奮,來回走了幾步:「如果直接去見四嬸,你和我一起去,四嬸是你
父親熟人,你去了,情形比較不會尷尬!」

    白素攤了攤手:「但願有更好的辦法,可是我看沒有了!」

    我一躍而起,抱住了她吻了一下,然後,急急去洗臉、換衣服,草草吃了早餐,在
早餐中,我問白素:「我們是不是要先打一個電話去聯絡?」

    白素道:「當然不必,四嬸一定還維持著以前的生活方式,她不會習慣先聯絡後拜
訪!」

    我道:「好,那我們就這樣去,可是,多少得帶一點禮物去吧!」

    白素道:「我已經想好了,我們以自己的名義去拜訪,不一定會見得著四嬸,所以
--」

    我笑了起來:「所以,要借令尊的大名!」

    白素道:「是的,父親早年,印過一種十分特別的名片,這種名片,唯有在他拜訪
最尊貴、地位最高的客人時才使用,我還有幾張存著,可以用得上!」

    白素所提到的這種「名片」,我也見過。她的父親白老大,當年壯志凌雲,曾經想
將全中國所有的幫會,一起組織起來,形成一股大勢力。為了這個目的,努力了很多年
,也算是有點成績,而他本人,在幫會之中,也有了極高的地位。白老大是一個有著豐
富現代知識的高級知識分子,他的宏願是想以現代的組織法,來改進幫會中的黑暗、落
後、怪誕的情形,使之成為一個全國範圍內勞動者的大組織。

    可是他的願望,未曾達到。那種特殊的「名片」,白老大當年,要來拜會幫會中最
高首腦時使用,如今用來去拜訪四嬸,當然十分得體。

    我又道:「可是,我們總得有點藉口才是。」

    白素道:「那就簡單了,我可以說,我正在搜集中國九個大幫會的資料,準備寫一
部書。皖北的炭幫是大幫,所以請四嬸提供一點資料!」

    我笑起來:「好藉口,我相信四嬸近二三十年來的生活,一定十分平淡,她也一定
極其懷念過去輝煌的生活,話匣子一打開,就容易得多了!」我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
道:「可是,她住在甚麼地方呢?」

    白素笑了起來:「在你坐立不安之際,我早已根據那個電話號碼,查到了她的住址
。當然,我們要說,地址是父親苦訴我們的!」

    我大聲喝采,放下了筷子,就和白素興沖沖地出了門,白素駕著車,車子駛出了市
區,向郊區進發,在沿海公路,行駛了約莫二十分鐘,就轉進了一條小路。

    小路的兩旁,全是一種品種相當奇特的竹子。在這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
的竹子,那種竹子長得很高,可是相當細,竹身彎下來,每一枝竹都呈半圓形,形狀就
像是釣到了大魚之後正在提起來的釣桿。竹身蒼翠,竹葉碧綠,長得極其茂盛,幾乎將
整條路都遮了起來,車子在向前駛之際,會不斷碰到垂下來的竹枝。

    我看著這些竹子:「這些竹子,用來當盆栽倒挺不錯。」

    白素道:「這是蕭縣山中的特產,我相信這些竹子,一定是當年四嬸從家鄉帶來,
一直繁殖到如今。」

    我沒說甚麼,只是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像四嬸這樣身份的人,離開了她的家鄉,
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又堅持著她原來的身份,過她原來的生活,這件事的本
身,就是一個悲劇。

    車子仍在向前駛,不久,就看到了一幢相當大的屋子。屋子的形式相信在本地也絕
無僅有。不用說,當然也是初來到這裏時,照原來的家鄉屋子的形式建造起來的了。屋
子至少已有三十年歷史,有點殘舊。屋子外面的圍牆上,爬滿籐蔓,可能這些植物,也
是四嬸從家鄉帶過來的。

    白素將車子在離正門還有一百碼處,就停了下來,然後我們下車。

    我和她一起向前走去,一面問道:「對於炭幫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我只知道,
炭幫最近一任的幫主,也就是四嬸的丈夫,姓計。他是甚麼時候死的?在任多久了?」

    白素道:「我也不很清楚,約略聽父親說起過,說計四叔二十六歲那年,就當上了
炭幫幫主,一直到四十三歲,時局起了變化,父親曾特地派人去通知計四叔,叫他及早
離開。但是計四叔卻只聽了父親的一半勸告,他派了幾個手下,護著四嬸離開了家鄉,
他自己卻留下來,沒有走!」

    我「哦」地一聲:「他留了下來?那當然是凶多吉少了!」

    白素道:「可不是,開始的一年,還當了個甚麼代表,第二年,就音訊全無了!」

    我們說著,已經來到了大門口,大門是舊式的,兩扇合起來的那種,在大門上,鑲
著老大的,足有六十公分見方的兩個大字,一個是「計」字,另一個是「肆」字。這兩
個字,全是黃銅的,極有氣派,擦得錚亮。



【第三章】

    到了門前,真使人有回到了當年炭幫全盛時期的感覺。

    白素在門前看了一會,找到了一根垂下來的銅鍊子,她伸手拉了一下銅鍊子,在大
門內傳來了一下聽來奇特的「梆」地一聲響,我無法斷定這種聲響是甚麼東西撞擊之後
所發出來的。

    四周圍極靜,在響了一下之後,就聽到了一陣犬吠聲,犬吠聲持續了大約三分鐘,
我等得有點不耐煩,想伸手再去拉那銅鍊子,卻被白素將我的手推了開去。對於各種古
怪的幫會規矩,她比我在行,所以我也只好耐心等著。又過了幾分鐘,才聽到有腳步聲
傳了過來,在門後停止,接著便是拉門栓的聲音,然後,門緩緩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我看到的是一個個子極高的漢子。足足比我高一個頭,而且,身形粗壯
,腰板挺直,氣派極大。這樣的大漢,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更加神氣,更加令看到他的
人心怯。但現在,畢竟歲月不饒人,他的臉上,滿是皺紋,我估計他已在六十以上。他
的目光也十分疲倦,他用一種極其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們。

    白素早已有了準備,大漢才一出現,她就雙手恭恭敬敬地將一張大紅燙金,大得異
乎尋常的名片,遞了上去:「這是家父的名片,我有點事,要向四嬸討教,請你通傳!


    那大漢一見名片,整個人都變了!

    他像是在突然之間,年輕了三十年。雙眼之中疲倦的神色,一下子消失無蹤,而代
之以一種炯炯神采,他挺了挺身子,先向白素行了一個相當古怪的禮,然後,雙手將名
片接了過來。

    他並沒有向名片看,顯然白素一將名片遞過去,他已經知道名片是甚麼人的了。而
這張名片,一定又使得他在剎那之間,回復了昔日生活中的光采,他變得容光煥發,姿
態極其瀟灑地一轉身,嗓子嘹亮,以典型的蕭縣口音叫道:「白大小姐到訪!」

    我不知道當年,如果他在大門口這樣一叫,是不是會有好幾十人轟然相應,但這時
,他叫了一聲之後,四周圍仍是一片寂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這種情形,令得他也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才好。

    白素走進了門:「四嬸在麼?」

    那大漢這才如夢初醒:「在!在!白大小姐,難得你還照往日的規矩來見四嬸!唉
!」

    他那一聲長嘆,包含了無限的辛酸。不過我心中並不同情他。因為我對於一切幫會
,並沒有多大的好感,在這裏,不必討論我為甚麼對之沒有好感的原因,簡言之,幫會
是一種十分落後的組織,但是那人的這一下嘆息,卻真是充滿了感慨。看那人的情形,
像是還想依照過去的一些規矩來辦事,但即使是他這樣的人,也看出如今再來擺那些排
場,十分滑稽,所以他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白大小姐,請跟我來!」

    直到這時,那人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向我望了一眼,問白素道:「這位是--」

    白素道:「是我的先生!」

    那人「哦」地一聲,一時之間,像是不知該如何稱呼我才好。白素是「白大小姐」
,我是白大小姐的丈夫,應該如何稱呼呢?當然不是「白先生」!我笑了笑:「我姓衛
」。

    那人「哦哦」地答應著,神情尷尬。顯然在他的心目中,我微不足道,白大小姐才
是主要的。他道:「請跟我來!請跟我來!」

    他一面說,一面轉身向內走去,我和白素,就跟在他的後面。

    花園相當大,我們走在一條青磚鋪出的小路上,磚縫之中長滿了野草,連磚身上也
全是青苔。整個花園,當年可能曾花費過一番心血來布置,如今看來,荒蕪雜亂,顯然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未曾整理了!

    一直來到了建築物的門口,走上了四級石階,來到了大廳的正門,正門上鑲嵌的,
是如今要在古董店裏才可以找得到的花玻璃。而這種花玻璃,在五六十年之前,北方的
大戶人家之中,十分流行。

    帶我們走進來的那人,推開了門,門內是一個十分大的大廳。

    這個大廳,給人以極大的感覺,倒不是因為它本來就大,而是因為十分空洞,幾乎
沒有甚麼陳設,牆上,有著明顯地懸掛過字畫的痕跡,但如今字畫都不在了。應該有傢
俬陳設的地方,也都空著,傢俬也不見了。

    那人帶著我們進了大廳之後,神情顯得更尷尬,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甚麼。我和
白素,全裝出一副十分自然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詫異之狀。

    我們知道,大廳中的陳設、字畫,全賣掉了。陳長青曾轉述四嬸的話:要不是等錢
用,也不會出賣!由此可知,可以賣的東西,一定全賣掉了。大廳中的傢俬,如果是古
老的紅木傢俬,相當值錢,如今一定是賣無可賣了,所以四嬸才出讓那一段木炭。然而
,木炭怎麼可以賣錢,去交換與之同體積的黃金呢?

    我想到了一個可能:這一段被安放在錦盒中的木炭,是當年炭幫幫主的信物?是一
種的崇高身份的象徵?但即使如此,時至今日,也全無作用,還有甚麼人會要它?

    那人在尷尬了一陣之後,苦笑道﹕「這裏……這裏……白大小姐還是到小客廳去坐
吧!」

    白素忙道:「哪裏都一樣!」

    那人又帶著我們,穿過了大廳,推開了一扇門,進入了一個小客廳中。小客廳中有
一組十分殘舊的老式沙發,總算有地方可坐。

    當我們坐下來之後,那人捧著名片,說道:「我去請四嬸下來。」

    白素道:「大叔高姓大名,我還未曾請教!」

    那人挺了挺身:「我姓祁,白大小姐叫我祁老三好了!」

    看他那種神情,像是「祁老三」這三個字,一講出來,必然盡人皆知。白素的反應
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一臉驚喜的神情:「原來是祁三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我心裏咕噥著,口中也隨口敷衍了幾句,祁老三卻高興得不得了,轉身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生了下來。老式的沙發,有鐵絲彈簧,一舊了之後,彈簧就會突出來,令得坐
的人極不舒服。

    我問道:「那祁老三,是甚麼人物?」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你真沒有常識,炭幫的幫主,一向稱四叔,他居然可以排
行第三,他是炭幫中的元老,地位極高!」

    我有點啼笑皆非:「為甚麼炭幫幫主要叫四叔,你還不是一樣不知道!」

    白素道:「等一會,我們可以問四嬸。」

    我忙道:「我們不是為了炭幫的歷史而來的,我們是要弄明白甚麼半邊臉、祁老三
,是不是曾對多事的陳長青有過不利的行動!」

    白素壓低聲音:「你少說話,也不可對任何人無禮,讓我來應付!」

    我沒好氣道:「當然,你是白大小姐,我算是甚麼,不過是你丈夫而已!」

    白素笑道:「別孩子氣,這有甚麼好妒嫉的?」

    我忍不住道:「妒嫉?我只覺得滑稽!」

    白素還想說甚麼,但已有腳步聲傳了過來,白素忙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站起
來,我們才站起,門打開,祁老三已經陪著四嬸,走了進來。

    陳長青的形容能力,算是好的,四嬸就是他曾經見過面的那個老婦人,這一點毫無
疑問。四嬸一進來,祁老三便道:「四嬸,這位就是白大小姐!」

    四嬸向白素點了點頭,神情莊嚴,高不可攀,當祁老三又介紹我之際,她連點一下
頭都省了,只是向我淡然望了一眼,像是以我這樣的人,今天能夠見到她這位偉大的四
嬸,是一生之中額外的榮幸一樣,所以,當她先坐下來之際,我倒真希望舊沙發中的彈
簧在她屁股上刺一下,看看她是不是還能這樣擺譜。

    坐下之後,四嬸問白素:「你爹好吧,唉,老人都不怎麼見面了。」

    白素道:「好,謝謝你。四嬸,你氣色倒好,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你!


    四嬸笑了一下,道:「可不是,那時候,你還要人抱著呢!」

    白素道:「是啊,有兩位叔伯,當場演武,大聲呼喝,我還嚇得哭了!」

    白素和四嬸,老是說幾十年前的陳年八股,真聽得我坐立不安,聽到後來,實在忍
不住了,碰了白素一下,白素會意,停了下來。四嬸的年紀雖然大,我估計已在七十左
右,可是對於她身邊發生的事,都還保持著十分敏銳的觀察力,而且反應也十分靈敏。
白素才一停止講話,她反手自一直站著的祁老三手中,接過了水煙袋來,吸了一口,一
面噴煙出來,一面問:「你來找我,為了甚麼?」

    白素忙道:「四嬸,是一件小事,我有一個朋友,姓陳,叫陳長青。」

    四嬸皺了翢眉,道:「我們的境況,大不如前了,只怕不能幫人家甚麼。如果這位
朋友以前和四叔有交情,我們應該盡力而為,不過--」

    白素道:「不是,不是要四嬸幫甚麼,這個陳長青,多事得討厭,行事無聊,昨天
和四嬸見過面--」

    白素的話,當真是說得委婉到了極點,我甚至一直不知道白素有這麼好的說話本領
。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四嬸的臉,就陡地向下一沉,臉色也變得鐵青,轉過頭去:「老
三,你們將那個人怎麼了?」

    祁老三被四嬸一喝,神情變得十分惶恐,忙彎下了腰:「四嬸,老五說,有一個人
,鬼頭鬼腦,在圍牆外面張望。他又說,那個人不知怎麼,知道我們的電話,曾經騙過
四嬸一次--」

    祁老三囉囉唆唆講到這裏,我已經忍不住道:「這個人,你們將他怎麼樣了?」

    祁老三吞了一口口水:「老五說……說是要教訓他一下……所以……所以……」

    我聽到這裏,真有忍無可忍之感,陡地站了起來:「你們用甚麼方法教訓他!」

    祁老三在說的時候,一直在看著四嬸的臉色,四嬸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可是這時,
當我站起來,大聲責問祁老三之際,四嬸居然幫著祁老三,向我冷冷地望來,語音冰冷
:「我們怎樣教訓他,是我們的事!」

    白素向我連連作手勢,要我坐下來,別開口,我雖然看到了,可是卻裝成看不到,
因為心中的怒意,實在無法遏制。這些人,以為自己還生活在過去可以為所欲為的時代
裏……他們喜歡生活在夢中,旁人不能干涉,但是當事情涉及到了傷害他人的身體之際
,卻絕不容許他們胡來!

    我立時冷笑了一聲:「只怕不單是你們的事,也是整個社會秩序的事,這裏有法律
!而且,是現代的法律!」

    我的話一出口,四嬸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伸手指著我,口唇掀動著,面肉抽搐
,神情可怕,不過她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冷笑道:「你想下甚麼命令?是不是要吩咐祁老三將我拖
到炭窯去燒死!」

    這句話一搆出來,四嬸陡地站起,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向外就走。白素也站了起來
,狠狠瞪了我一眼:「太過分了!」

    四嬸一走,祁老三也待跟出去,可是我卻不讓他走,一步跨向前,伸手搭住了他的
肩頭。

    在我伸手搭向他的肩頭之際,我已經有了準備。因為這個祁老三,在炭幫之中的地
位既然相當高,他的武術造詣一定不會差。可是我卻未料到他的反應,來得如此之快!

    我的手指,才一沾到了他的衣服,他身形不停,右肩一縮,已一肘向我撞了過來。

    我陡地吸一口氣,胸口陷下了少許,同時一縮手,伸手一彈,彈向他的肘際。

    誰都知道,在人的手肘部分,有一條神經,如果受到了打擊,整條手臂,如同電殛
一樣麻痺。可是我這一下,並沒有彈中,他半轉身,逃開了我這一彈,而且立時揮手,
向我的胸口拂來。

    我還想再出手,可是白素已叫了起來:「住手!」

    她一面叫,一面陡地一躍向前,在我的身上,重重一推,令我跌出了一步。她向滿
面怒容的祁老三道:「自己人,別動手!」

    祁老三吁了一口氣:「白大小姐,要不是看你的份上,今天他出不去!」

    我誇張地「哈哈」、「哈哈」笑了起來:「我經不起嚇,求求你別嚇我!」

    祁老三額上青筋暴綻,看樣子還要衝過來,我也立時擺好了準備戰鬥的架勢,但白
素卻橫身在我們兩人之間一站,不讓我們動手。

    祁老三悶哼一聲,轉身便走,我大聲道:「祁老三!你們將陳長青怎麼了?要是不
告訴我,十分鐘之內,就會有大批警方人員到這裏來調查。看你們炭幫的法規,沒有甚
麼用處!」

    祁老王陡地站定,轉過身來,盯了我半晌,才冷冷地道:「你的朋友沒有甚麼事,
他不經打,捱了兩拳就昏了過去,我們將他拖出馬路,現在多半躺在醫院裏,至多三五
天就會復原。」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下落已經弄明白了,我自然也沒有必要和這些妄人多糾纏
下去,是以我悶哼一聲:「要是他傷得重,我還會來找你!」

    祁老三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向白素道:「白大小姐,你嫁了這樣的一個人,真可
惜!」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想解釋一下,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出口才好,祁老三到了門口
,作出了一個「請出去」的手勢。

    事情弄得如此之僵,我和白素,自然只好離去。我們一起走出去。祁老三多半是看
在「白大小姐」的份上,寒著臉,居然送我們到了大門口。

    我們經過了那條小路,回到了車子旁,白素說道:「你滿意了?」

    我沒好氣地道:「白大小姐,我沒有做錯甚麼!」

    白素悶哼了一聲:「人家可能在進行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但是好管閒事的陳長青,
卻像小丑一樣夾在裏面搗蛋,這種人,應該讓他受點教訓!」

    我道:「那要看對方究竟給了他甚麼樣的教訓!」

    白素道:「祁老三說了,至多在醫院躺三五天!」

    我道:「在未曾見到陳長青之前,我不能肯定!」

    白素道:「我可以肯定!他們這些人,行事的法則和我們不一樣,但是斬釘斷鐵,
說的話,絕對可信!」

    我帶點嘲諷意味地道:「當然,我忘了他們是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了!」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我們一起上了車,回到市區,一路上,我和她都有點賭氣,所
以並不說話。一到了市區,白素就先要下車,我則到幾家公立醫院去找陳長青。找到了
第三家,就看到了陳長青。

    陳長青是昏迷在路邊,被人發覺,召救傷車送進醫院來的。傷勢並不重。照我看,
明天就可以出院。問起了經過,也和祁老三說的一樣,他根據電話號碼,找到了地址,
摸上門去,想爬過圍牆時被人掀了下來,捱了一頓打。

    我指著他還有點青腫的臉:「陳長青,你別再多管閒事了!」

    可是陳長青卻一臉神秘:「閒事?一點也不!我發現了一幢極古怪的屋子!屋子附
近,有些植物,根本不應該在本地出現,那屋子,我看是一個外星人的總部!」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手指直指在他的鼻尖上:「決不是,陳長青,你再要搗亂,
叫人家打死,可別說我不事先警告你!」

    陳長青眨著眼,顯然不相信我的話:「那麼,他們是甚麼人?」

    我本來想講給他聽,可是那得從炭幫的歷史講起,其中有許多細節連我也不是十分
清楚,要陳長青這個糊塗蛋明白,自然更不容易。所以我只是嘆了一聲:「你記得我的
話就是了,我不想你再惹麻煩!」

    我不管陳長青是不是肯聽我的勸告,就離開了醫院。回家時,白素還沒有回來,大
約一小時之後,她才回來,看她的樣子,還在生氣。

    在那一小時之中,我已經知道了陳長青沒有甚麼大不了,想起我在四嬸那裏的行動
,的確太過分了,所以我的氣早平了。一看到白素,我就笑道:「我已見過陳長青,並
且警告他不要再多事!」

    白素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我攤開手:「白大小姐,犯不上為了那幾個人,而影響
我們夫婦間的感情吧?」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誰叫你插科打諢!」

    我無可奈何地道:「我也變成小丑了?」

    白素坐了下來,嘆了一聲:「我去見父親,要他向四嬸道歉。」

    我聳了聳肩,不想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白素又埋怨地道:「都是你,事情給
你弄糟了,本來,我們可以問出那段木炭究竟為甚麼可以交換同等體積的黃金,和許多
有關炭幫的秘密!」

    我心中也有點後悔,因為我知道,在那塊木炭的背後,一定隱藏著許多曲折離奇,
甚至怪誕不可思議的故事。本來,為了知道這一類事的真相,我不惜付出極高的代價,
因為我是一個好奇心十分強烈的人。但如今,顯然無法再追究下去了!

    我裝出一點也不在乎的神情來,道:「算了吧,世界上神奇而不可思議的事太多!
我不可能每一件事都知道,放棄一兩件又算得了甚麼!」

    白素冷冷地說道:「最好這樣!」

    在我想來,「怪廣告」和「怪木炭」的事,告一段落了。可是事態後來的發展,卻
不是如此。

    當天晚上,家裏來了一個客人。客人其實不是客人,而是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不過
因為他極少出現在我的家裏,是以有稀客的感覺。

    白老大已屆七十高齡,可是精神奕奕,一點老態也沒有。而且他永遠那麼忙,誰也
不知道他忙完了一件事之後,下一步在忙些甚麼。他可以花上一年時間,在法國的葡萄
產區,研究白蘭地迅速變陳的辦法,也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小時,試圖發明人工繁殖冬蟲
夏草。所以,當我開門,迎著他進來之後,第一句就問道:「最近在忙些甚麼?」

    白老大嘆了一口氣:「在編目錄!」

    我道:「編甚麼目錄?」

    白老大道:「將古典音樂的作曲家作品,重新編目。現在流行的編目,太混亂了,
以貝多芬的作品而論,就有兩類編目法,我要將之統一起來!」

    我半轉過身,向白素伸了伸舌頭,白老大當然是在自討苦吃了,就算是較著名的作
曲家,從公元一六七九年出生的法籣卡算起,算到蕭斯塔科維奇,或是巴托為止,有多
少作曲家?他們的作品又有多少?要重新加以整理編目,那得花多少心血?

    白素笑了一笑:「爸,你不是來和我們討論這個題目的吧?我和他,對古典音樂,
所知不多!」

    白老大瞪著眼:「不多?你至少也可以知道,為甚麼貝多芬的許多作品,都以『作
品』編號,但是一些三重奏,卻又以另一種方式編號?」

    我道:「我不知道!」

    白老大坐了下來,喝了一口我斟給他的酒,放下酒杯:「你們可以籌多少現錢出來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神情都十分奇怪。白老大等錢用?這真是怪事,他像是永遠
有花不完的錢一樣,何以忽然會等錢用?

    我道:「需要多少?」

    白老大皺著眉,像是在計算,十餘秒之後,他才道:「大約兩百萬美元。」

    兩百萬美元,當然不是一個小數日,但是,我還是沒有說甚麼,只是道:「好,你
甚麼時候要?」

    白老大攤著雙手,道:「愈快愈好!」

    白素道:「爸,你要來甚麼用?買音樂作品?」

    白老大瞪了白素一眼,道:「誰說是我要用錢?」

    他這樣一說,我和白素更不明白了,白素道:「可是你剛才說--」

    白老大揮了揮手:「你想到哪裏去了,我要你們籌出這筆現錢來,是要你們自己去
買一樣東西!不是我要這筆錢用!」

    我和白素心中更加奇怪,我道:「去買甚麼?」

    白老大道:「當然是值得購買的,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再也買不到!交易,我已
經替你們安排好了,只要有了錢,就可以一手交貨,一手交錢!」

    白素笑問道:「好,可是究竟是買甚麼,我們總該知道才是啊!」

    白老大有點狡獪地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們可以猜得到!」

    我不禁苦笑,他突然而來,無頭無腦,要我們準備兩百萬美金,去買一樣東西,還
說我們應該猜得到要買的是甚麼,這不是太古怪了麼?

    白老大並不說出來,看他的神情,像是想我們猜上一猜。我根本沒有去動這個腦筋
,因為我斷定這是無法猜得到的事。兩百萬美金可以買任何東西。一粒鑽石,一架飛機
,一艘大遊艇,一隻宋瓷花瓶,或是一張古畫,等等,怎麼猜得出來?

    可是白素的神情,卻十分怪異,我聽到她陡地吸了一口氣:「那塊木炭?」

    我陡地一震,白老大已呵呵笑了起來,大力拍著白素的頭,將她當作小孩子一樣:
「還是你行!」

    他又拍著我:「你想不出來,是不是?」

    一聽得白素那樣說法,我的驚詫,實在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

    那塊木炭!四嬸的那塊木炭!那塊要體積相同的黃金去交換的木炭!

    白老大要我們準備兩百萬美元,就是為了去買一段木炭!這段木炭之中,難道藏著
甚麼奇珍異寶?

    我呆了片刻:「我不明白--」

    白老大的回答更不像話:「我也不明白,但是四嬸既然開出了這個價錢,就一定有
道理!你先去買了下來,我看不消幾天,一轉手,至少可以賺兩成,或者更多!」

    我心中有幾句話,可是當然我不敢說出來。我心中在想的是:他一定是老糊塗了,
不然,怎麼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我當然沒有出聲,白老大已站了起來:「我很忙,走了!四嬸的電話你們知道?籌
齊了錢,就和她聯絡。本來她不肯賣,一定要同體積的黃金,算起來不止兩百萬美元,
但我們是老相識,我已經代你們講好了價錢。記著,交易愈快進行愈好!」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我可以知道你和四嬸談判的經過?」

    白老大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在電話裏和四嬸談的。」

    白老大說到這裏,已經出了門口,門外停著一輛車,司機已打開了車門,白老大揮
了揮手,就上了車。

    我和白素站在門口,目送白老大的車子離去,互望了一眼,我道:「我們去買那段
木炭,不知道是不是算我得罪了四嬸的代價?」

    白素嘆了一聲:「當然不是,一定有原因!」

    我道:「我希望你明白,我要知道原因!」

    白素的回答輕鬆:「買了來,就可以知道原因了!」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我們回到了屋子,一起進入書房,我和白素算了算,不足兩
百萬美元,我從來也未曾為錢而擔心過,因為錢,只要可以維持生活,就是足夠,可是
,這時卻為了錢發起愁來。

    白素嘆了一聲:「我們應該告訴爸,我們的錢不夠,買不起。」

    我心裏直罵「見鬼」,就算夠,我也不願意以那麼高的價錢,去買一塊木炭!就算
世界上可以要來燃燒的東西全絕跡了,一塊木炭也決不值兩百萬,它只值兩角!

    白素道:「看來,我們只好錯過機會了!」

    我呆了一呆:「我認識的有錢朋友不少,只要肯去開口,別說兩百萬,兩千萬也可
以籌得到!」

    白素道:「好,先去借一借吧!可沒有人強迫你一定要買!」

    我攤了攤手:「純屬自願!我倒真要弄明白這塊木炭,有甚麼古怪!」

    當晚的討論到這裏為止,我們已決定向四嬸去買下這段木炭來。決定之後,我就打
電話給一個姓陶的富翁,這位大富翁,若干年之前,因為他家祖墳的風水問題,欠了我
一次情。

    電話在經過了七八度轉折之後,總算接通了,我想首先報上名,因為對方的事業遍
及全世界,是第一大忙人,我怕他早已將我忘記了。

    然而,我還未曾開口,他就大叫了起來:「是你,衛斯理,我真想來看看你,可是
實在太忙!唉!這時候,旁人不是早已睡覺了,就是在尋歡作樂,可是偏偏我還要工作
!」

    我笑了一下:「那是因為你自己喜歡工作。閒話少說,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他道:「只管說!」

    我道:「請你準備一張二百萬美元面額的支票,我明天來拿,算是我向你借的。」

    他大聲道:「借?我不惜!你要用,只管拿去!」

    我有點生氣:「你當我是隨便向人拿錢用的人?」

    他苦笑了一下:「好,隨你怎樣說。不過不用你來拿,我立刻派人送來給你!」



【第四章】

    半小時後,有人按鈴,那張支票由專人送到。

    我收了支票,伸指在支票上彈了彈:「明天,我們一早就出發!你當然還是和我一
起去?」

    白素道:「當然,而且,我還要你一見到四嬸,就向她道歉!」

    我笑了起來:「怎麼,怕她惱了我,不肯將那塊木炭賣給我?」

    白素有點生氣:「你不明白那塊木炭的價值,可是一定有人明白,你以為四嬸一定
要賣給你?我看不是父親去說了好話,你一定買不到!」

    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道:「好的,我道歉!」

    當晚我不曾睡好,翻來覆去想著許多不明白的事,想到我上次去,並沒有看到那個
「半邊臉的人」。但是在對方的交談之中,我至少知道,那個「半邊臉」,一定就是四
嬸和祁老三口中的「老五」,是他發現了陳長青,才將陳長青打了一頓的。

    第二天一早出門,不多久,車子又駛進了那條兩旁全是彎竹的小路。白素仍然將車
子停在相當遠處,這多半是為了表示對四嬸的尊敬。

    到了門前,用力拉了一下那銅鍊,門內傳來了「梆」地一聲響,那一下聲響十分怪
異,但這一次,我已經知道,那是一段圓木,撞在另一段空心圓木上,所發出來的聲響


    這種特殊的「門鈴」,當然也是炭幫的老規矩,炭和樹木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炭
幫幫主的住所,用木頭的撞擊聲來作門鈴,當然由於木頭和炭的關係深切。在「梆」的
一聲之後,過了不久,門就打了開來,開門的仍然是祁老三。

    祁老三看到了白素,神情十分客氣,可是卻只是向我冷淡地打了一個招呼。我心中
感到好笑,反正我等一會,要向四嬸道歉,何不如今將功夫做足?

    我立時向祁老三道:「祁先生,真對不起,上次我要是有甚麼不對的地方,全是因
為我不懂規矩,請你多多原諒!」

    祁老三一聽,立時高興起來:「沒有甚麼,沒有甚麼!」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在罵我「滑頭」。我看到祁老三的態度好了許多,在他和
我一起走向屋子去的時候,我趁機問道:「上次我們來,沒有看到老五!」

    這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一句問話,而且我在問的時候,也特意將語氣放得如同完全
是順口問起的一樣。可是儘管如此,祁老三還是陡地震動了一下!

    祁老三在一怔之後,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我已經想用旁的話,將問題岔開去
,祁老三忽然道:「是的,老五自從那次出事之後,根本不肯見陌生人,兩位別怪!」

    祁老三如果根本不答,我倒也不會有甚麼疑惑,因為這個「老五」的樣子一定很怪
,不喜歡見人,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可是,祁老三卻說他「出了事之後,根本不見陌生人」。他出的是甚麼事呢?如果
說他不見陌生人的話,他為甚麼又跟四嬸去見陳長青?

    我實在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不對啊,他見過陳長青!那個捱了你們打的人。」

    祁老三的神情十分惱恨:「那傢伙!他騙了我們,老五和四嬸,以為他是熟人!」

    我「哦」地一聲,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們已經進了屋子。在祁老三的話中,我至
少又肯定了一點:在那段廣告之中,有「價格照前議」這樣一句話,如今可以肯定,曾
和四嬸議價的,一定是他們的熟人。

    穿過了大廳,仍然在小客廳中,我們還沒有坐下,四嬸就走了進來。四嬸的手中,
捧著一隻極其精緻的盒子--陳長青曾說,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好的盒子,可是他還
是未能看出這隻盒子好在甚麼地方,而我卻一眼就看了出來,這隻盒子,用整塊紫檀木
挖出來,並不是用木板製成的。

    盒子上,鑲著羅甸,貝殼的銀色閃光,和紫檀木特有的深紅色,相襯得十分悅目,
一看便給人以一種極其名貴之感。

    我和白素,一起向四嬸行禮,四嬸沉著臉,一直等我用極誠懇的語調,作了歷時兩
分鐘的道歉之後,她的臉色才和悅了許多,她作了一個手勢,令我們坐下,她自己也坐
了下來。

    她坐下之後,將盒子放在膝上,雙手按在盒上,神情十分感慨:「白老大和我說過
了,錢,你們帶了沒有?」

    白素忙道:「帶來了!」

    她又嘆了一聲:「不必瞞你們,事實上,你們也可以看得出來,我的境況不是很好
,不然,我絕不會出賣這塊木炭的!」

    她一面說,一面望著我們。我心中實在是啼笑皆非!我用二百萬美元,向她買一塊
木炭,可是聽她的口氣,還像是給我們佔了莫大的便宜!

    白素說道:「是的,我們知道!」

    四嬸又嘆了一聲,取出了一串鑰匙來,打開了盒子。

    看四嬸的神情,她倒是真的極其捨不得。這種神情,絕對假裝不來。

    盒子打開,是深紫色緞子的襯墊,放著一塊方方整整的木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
毫無疑問,那是一塊木炭。

    那塊木炭和世界上所有的木炭一樣。如果硬要說它有甚麼特異之處,就是它的形狀
十分方整,是二十公分左右的立方體。但就算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木炭,也不是甚麼特別
的東西!

    盒蓋打開之後,四嬸伸出手來,像是想在那塊木炭上撫摸一下,她的手指在發著抖
,而且,她的手指,在將要碰到木炭之際,又縮了回來,然後,又嘆了一口氣,雙手捧
住了盒子,向我遞了過來。

    我看到她的神情這樣沉重,連忙也雙手將那隻盒子,接了過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忙從口袋之中,取出了那張支票,雙手
交給了四嬸,道:「這是二百萬美元的支票!」

    四嬸接了過來,連看也不看,就順手遞給了在她身後的祁老三,顯然在她的心目之
中,那塊木炭,比那張支票,重要得多。

    這種情形,使我相信這塊木炭,對炭幫來說,一定有極其重大的感情上的價值。

    四嬸將支票交給了祁老三:「該用的就用,你去安排吧!」

    祁老三道:「是!」

    四嬸一講完之後,立時站起身來,又道:「老三,你陪客人坐坐!」

    她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我不禁發起急來,我至少想知道一下這塊木炭究竟有甚
麼特異的來龍去脈,可是如今四嬸竟甚麼也不說就要走了!

    我忙也站了起來,叫道:「四嬸!」

    四嬸停了一停,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的雙眼,眼角潤濕。我心中不禁
暗罵了一聲「見鬼」!有人以幾乎體積相當的黃金來換她一塊木炭,她居然還要傷心流
淚!

    我說道:「四嬸,這一塊木炭--」

    四嬸揚了揚眉,望著我,我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問才好。四嬸見我不出聲,
又待向外走去,我趕前一步:「四嬸,這塊木炭,究竟有甚麼特別,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

    我不管這句問話,是不是又會得罪她,我實在非問不可!

    我問完了之後,也不向白素看去,唯恐她阻止。四嬸一聽得我這樣問,呆了一呆,
像是我這個問題十分怪誕。而事實上,我這個問題,卻再合情合理不過。

    她在呆了一呆之後:「木炭就是炭,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它就是一塊普通的木炭?」

    四嬸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收著這樣的一段木炭,在離開家鄉的時候,他才取出
來給我,對我道:『你要走了,到那地方去,人生地疏,雖然你手頭上有不少錢,可是
事情也難說得很,到了有一天,手頭緊了,這塊木炭,可以賣出去,不過你記得,一定
要同樣大小的黃金,才是價錢!』」

    我不禁苦笑:「四嬸,你當時難道沒有問一問四叔,何以這塊木炭這樣值錢?」

    四嬸道:「我為甚麼要問?四叔說了,就算!他一句話,能有上萬人替他賣命,這
樣的小事,我聽著,照他的話辦就是,何必問?」

    聽得四嬸這樣說,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四嬸像是她的責任已完,再向我多說一句都屬多餘,又向外走去,我忙又趕上兩步
:「上次和你談過要買這塊木炭的是甚麼人?」

    四嬸真的慍怒了,大聲道:「你問長問短,究竟是甚麼意思?老三,將支票還他!


    祁老三居然立時答應了一聲,四嬸也伸手,要在我的手上,將木盒取回去!白素在
這時候,閃身站了在我和四嬸之間:「四嬸,他脾氣是這樣,喜歡問長問短,你別見怪
!」

    四嬸向祁老三望了一眼,說道:「白老大怎麼弄了一個這樣的--」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可是不必說完,也可以知道,她想說的是「白老大怎麼會有這
樣的一個女婿!」

    我忍不住又想發作,但白素立時向我作了一個手勢。四嬸講了這句話之後,又發出
了一聲冷笑,走了出去,祁老三跟著出去,白素轉過身來,我苦笑道:「這不是太不合
情理了麼?」

    白素道:「你目的是甚麼?」

    我道:「買一塊木炭!」

    白素道:「現在,木炭在你手裏!你還埋怨甚麼?」

    我給白素氣得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祁老三又走了回來。

    祁老三對我的印象,有不少改善:「衛先生,四嬸一看到這塊木炭,就想起四叔,
所以她……她的心情不很好!」

    我悶哼了一聲:「祁先生,她生活在過去,你應該明白如今是甚麼世界!」

    祁老三嘆了一聲:「是,我知道,有甚麼問題,問我好了,我一定盡我所知,講給
你聽!」

    我道:「好!就是這塊木炭!」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著這塊炭:「它有甚麼特別
?」

    祁老三呆了片刻,坐了下來,我在等他開口,可是他卻一直不出聲,坐了下來之後
,只是用手不住在臉上用力撫著。

    我在等了大約三分鐘之後,忍不住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祁老三抬起頭來,望著我
:「這個問題,我也說不上來,可是這塊木炭當時出窯的時候,我在,那一窯出事的時
候,我也在。」

    我愈聽愈糊塗,不知道祁老三在講些甚麼,我還想問,祁老三已經道:「兩位等一
等,我去叫老五來,這件事,他比我更熟悉,他就是在那一窯出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祁老三已經走了出去。我「哼」地一聲:「我們至少可以看
到那半邊臉究竟是甚麼樣子的了!」

    白素道:「祁老三多次提到『出事』,不知道那是一次甚麼事故?」

    我道:「老三和老五快來了,是甚麼事故,很快就可以知道!」

    我的說話才說完,外面已有腳步聲傳來,同時聽得祁老三的聲音道:「老五,白大
小姐不是外人!衛先生是他的丈夫,也不是外人!」

    在祁老三的話之後,是一下嘆息聲,我想這下嘆息聲,是老五傳出來的。

    接著,門推開,祁老三在前,另外還有一個人在後,一起走了進來。

    跟在祁老三身後的那個人,身形甚至比祁老三還要高,我只向那個人看了一眼,就
呆住了。我的僵呆突如其來,我本來看到有人進來,站起來,可是只站到一半,一看到
那個人的臉面,就僵住了,以致我的身子是半彎著,而我的視線則盯在那個人的臉上。

    這樣地盯著人看,當然十分不禮貌,但是我卻無法不這樣做。

    一看到那個人,我就可以肯定,那人就是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也就是老五。
同時,我也直到這時,才明白陳長青口中的「半邊臉」是甚麼意思。這個人,我所能看
到的,只是他左半邊的臉:左眼、左半邊的口、左半邊的鼻子、左邊的耳朵、左邊的頭
髮。這個人的右半邊臉,或者說是右半邊的頭,齊他整個頭的中間,全罩在一個灰白色
,一時之間看不出是甚麼質地組成的網下。這情景真是怪異之極,那張罩住了他半邊臉
的網,織得十分精密,在貼近皮膚處,簡直一點縫也沒有,所以可以看到的,只是他的
半邊臉。

    陳長青在向我敘述之際,並沒有向我說這個人的另一半臉是有東西遮著的,但是這
半邊臉的人,給人以詫異的感覺,真是到了極點!

    祁老三帶著他向前走來,我一直半彎著身子看著他,直到白素在我身上,重重碰了
一下,我才如夢初醒,挺直了身子。

    同時,白素已經開了口,道:「這位一定是五叔了?不知道五叔貴姓?」那半邊臉
的人開了口,他一開口講話,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左半邊的口在動著,而且他講話快而聲
音低,使我無法看到他口中的舌頭或是牙齒,是不是也只有左邊的一半。

    他道:「我姓邊,白大小姐叫我老五好了!」

    為了掩飾我剛才的失態,我忙伸手去:「邊先生,幸會,幸會!」

    我準備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可是才伸出去,我就驚住了!

    邊五的上衣的右邊袖子,掖在腰際,空蕩蕩地,他的右臂,已經齊肩斷去,他不但
是一個半邊臉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獨臂人!

    我已經伸出了右手,而對方沒有右臂,尷尬可想而知!我一面心中暗罵陳長青該死
,他竟然不知道邊五只有一條手臂,一面又慌忙縮回右手來。沒等我再伸出左手,邊五
已經揚起左手,向我行了一個手勢相當古怪的禮。

    我忙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目光不由自主低了一低,我實在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心,想去
看看他是不是連右腿也沒有。邊五的反應相當敏感,他立時看穿了我的心意,拍了拍他
自己的右腿:「右腿還在!」

    我更加尷尬,只好搭訕著道:「邊先生當年,一定遭受過極其可怕的意外!」

    邊五嘆了一聲,沒有說甚麼,祁三道:「大家坐下來,慢慢說!」

    邊五坐了下來,他坐下來之後,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塊木炭之上。四個人誰也不開口
,氣氛相當僵。我首先打破沉寂:「邊先生知道這塊木炭的來龍去脈?」

    邊五又呆了一會:「這塊木炭,也沒有甚麼特別,所有的木炭,全是炭窯裏燒出來
的!」

    我一聽得他那樣講,心中不禁發急,忙道:「一定有甚麼特別的?」

    邊五又呆了片刻,從他驚呆的神情來看,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這塊木炭有甚麼
與眾不同之處,但是在呆了一會之後,他又搖著頭:「沒有甚麼特別,不過是一塊木炭
!」

    我不禁啼笑皆非,正想再問,白素忽然道:「別提這塊木炭了--」

    我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假裝看不到我發怒的神情,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為甚麼炭幫的幫主,要稱
四叔?四字對炭幫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一聽得白素這樣問,祁三和邊五的態度活躍了許多,祁三道:「當然是有道理,燒
炭的人,和『四』字有很大的緣分--」

    祁三接下來,滔滔不絕地講著有關炭窯的事情,而邊五卻很少開口,只是在祁三向
他詢問時,他才偶然說一兩句。

    祁三講的事,雖然並沒有當時立即觸及那塊木炭,但是那是有關炭窯的事和整個故
事,有著相當密切的聯繫。發生在邊五身上的那一次「出事」,神秘而不可思議,如果
先對炭窯有一定的了解,對明白整件奇事的過裎,有極大的作用。所以,我不厭其煩,
將祁三的話複述出來。祁三所講,有關燒炭的事,本身也相當有趣味,不致於令人煩悶


    在祁三的敘述中,有一些事,用現代的科學眼光來看,十分簡單,但是在知識程度
極低的燒炭者眼中看來,卻變成十分可怕,遇有這種情形,我用括弧來作簡單的解檡。

    以下,就是祁三和邊五口中的若干和炭幫有關的事。

    燒炭,並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道程序,當然是採木。採木由伐木組專門負責,這組
人,在伐下了樹木之後,將之鋸成四尺長的一段一段,然後,根據樹木的粗細、分類,
歸在一起。這一點十分重要,同樣粗細的樹木要放在一起。

    因為這些木頭,要放進炭窞中去燒,使木頭變成木炭,一定要粗、細分類,才能掌
握火候,使一個窯中粗細不同的木頭,在同一時間內,同時變成木炭。

    炭窯,一般來說,兩丈高,有四個火口,那是燒火用的,火從四個洞口送進炭窯之
內,火口在炭窯下半部,在炭窯中堆放木頭之際,也十分有講究,最粗的,堆在下面,
最細的堆在上面。

    堆木,是燒炭過程中一門相當高深的學問,由專人負責,稱為堆木師傅。

    (祁三在說到這裏的時候,十分驕傲地挺了挺胸:「有人說我是炭幫堆木的第一把
手!」)

    堆木有甚麼學問呢?木和木之間的空隙,不能太大,空隙太大,空氣流通過多,通
風太好,木頭得到充分的燃燒,就會燒成灰燼。堆得太密,空氣流通不夠,木料得不到
需要的燃燒,就不會變成炭。

    所以,堆木師傅有一句口訣,叫「逢四留一」,意思是四寸直徑的木料,就留一寸
的空隙。

    每一個炭窯之中,可以堆四層木料,最上層的最細。木料一堆好,就封窯口。窯口
留下四寸直徑大小,然後,開始生火,四個火口,日夜不斷地燒,要燒四日四夜。在這
四日四夜之中,負責燒火的火工,緊張得連眼都不能眨一眨,要全神貫注,把握火候。
火太大,木料成灰;火太小,燒不成炭。

    火工和他的助手,住在炭窯附近,其餘的人,就要遠離炭窯,因為說不定甚麼時候
,會有毒氣,自炭窯之中噴出來,中者立斃,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等到中毒的人感到
呼吸困難,臉色轉為深紅之際,已經來不及了,十個十個死,沒有一個能救活。

    (祁三在說到這裏的時候,神情極其嚴肅,他甚至不知道那種中人立死的毒氣是甚
麼,但是我卻知道,那是一氧化碳。)

    (整個燒炭過程,事實上是要木料在氧氣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燒,燃燒的熱力,恰好
使木料中的水分抽乾,而使碳質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木炭。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
碳和水分離的一種過程。)

    (在這樣的過程之中,會產生大量的一氧化碳,那是無色無嗅的氣體,性質極其不
穩定,一和氧氣混合,立時化為二氧化碳。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這種性質極不穩定的
氣體,就與人體內的氧結合,使人迅速缺氧而死,死者的皮膚,會呈現可怕的紫色。)

    (炭窯的構造儘管緊密,但是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之中,可能有一點裂縫,使充滿在
炭窯中的一氧化碳逸出,在窯旁的人,自然首當其衝,極易中毒。)

    在經過了四天四夜的加熱之後,用窯工的方式來說,就是燒了四天四夜之後,最重
要的一個步驟來臨了。這個步驟,就是開窯。開窯,是所有燒炭的工序之中,最大的一
件事,一定由炭幫的幫主四叔,親自主持。

    在祁三的敘述中,開窯有很多神秘的色彩,例如四叔在開窯之前,一定要在神像前
膜拜--我曾問祁三,炭幫崇拜的是甚麼神,可是祁三只說是火神,可能是祝融氏。由
於炭窯和火的關係實在太大,他們崇拜火神,也很自然。

    拜神之後,所有參加開窯的人,都用在神前供過的水,浸濕毛巾,紮住口鼻,這樣
,神就會保祐他們。

    (這更容易解釋了,在氧氣不充足的情形之下,木料在窯中燃燒,整座窯內,充滿
一氧化碳,一旦開窯,大量的一氧化碳,趁機逸出,自然造成極大的危險。而用濕毛巾
紮住口鼻,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簡單的方法,用甚麼水來濕毛巾都可以,供不供
神,並無關係。)

    四叔要來開窯的是一柄斧頭,這柄斧頭,是炭幫歷代相傳下來的。大斧一揮,封住
的窯口劈開,四支人馬,早已準備好,立刻連續不斷,以極快的速度,傳遞水桶,向窯
中淋水。

    這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刻,窯中冒出來的毒氣沖天,水淋進窯中去的聲響,震耳欲聾
,再加上參加淋水的人,動作又快,一路吆喝。一窯炭是不是成功,就要靠這時的工作
是不是配合得好。

    等到水淋進窯中,再沒有白氣冒出來,整個燒炭過程就完成了,好幾萬斤的精炭,
就可以出窯了。

    在祁三的敘述中,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幫的幫主,稱為「四叔」,因為在整個燒炭
的過程之中,「四」這個數字,佔著極重要的位置。每一段木料,是四尺長短,炭窯的
火口是四個,木料在窯內,堆成四層,燒炭的時間,是四日四夜,幾乎每一個程序,全
和四有關,「四叔」的尊稱,大概由比而來。

    祁三在講述的時候,十分囉唆,有的時候,還雜亂無章,有時更加上很多無謂的敘
述,像在拜神之類的儀式,他就連比帶說,足足講了近半小時,這些,我全將之略去,
只要明白簡單扼要的燒炭過程就可以了,其餘的,對整個故事,沒有太大的關係。

    當祁三講完之後,我已經明白了燒炭的過程,也明白了「四叔」這個稱謂的由來。
可是,最主要的一件事,祁三卻沒有說明,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規避這個問題一樣。這
個問題就是:那塊木炭,究竟有甚麼特別呢?

    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問。不過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問出來,對方一定不會回
答,在這塊木炭身上,不知道有甚麼隱秘,祁三和邊五似乎都不想提及,他們只提到過
「出事」,可是究竟出過甚麼事,他們也沒有提起。我略想了一想,想到了一個比較技
巧一點的問法。我問道:「這塊木炭,也是在剛才你所講的情形之下,燒出來的?」

    這個問題的好處是,如果這塊木炭,真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麼祁三只要答一個
「是」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真有甚麼特別,祁三一定十分難以回答,我就可以肯定,這
塊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

    果然,祁三和邊五兩人,一聽得我這樣問,都怔了一怔,顯然一時之間,不知該如
何回答才好,祁三道:「這塊炭……這塊炭……這塊炭……」

    祁三一連說了三次「這塊炭」,但就是沒有法子接著說下去。

    祁三和邊五互望了一眼,兩個人都不出聲。邊五的那半邊臉上,一片木然,一點喜
怒哀樂的表情都沒有,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甚麼。而祁三則一臉為難的神色。

    我當然不肯就此放過,因為我肯定這塊木炭有古怪!我又道:「邊先生是不是因為
一次出事……而……」

    邊五一聽得我這樣說,震動了一下:「是的,我……破了相。」

    我道:「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娘們,破點相,算不了甚麼大事!」

    我這句話,倒真是迎合了邊五的胃口,他震動了一下:「謝……謝你!」

    我又道:「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尋常?和這塊木炭有關?」

    這個問題,又沒有得到立即的答覆,祁三和邊五又互望了一眼,祁三才嘆了一聲:
「衛先生,白大小姐,本來,我們應該告訴你,可是……可是不知道四嬸是不是願意!


    白素直到這時才開口,她的語氣,聽來全然不想知道那塊木炭的秘密,但是她講的
話,卻十分有力:「四嬸當然心許了,不然,她怎麼會讓你們兩個和我們談那麼久?」

    白素的話才一出口,祁三和邊五兩人,就一起「啊」地一聲,祁三道:「對啊!」
他接著又望向邊五:「老五,是你說還是我說?」

    邊五道:「你說吧,我講話也不怎麼俐落,反正那個人來的時候,你也在!」

    祁三連聲道:「是!是!」

    我極其興奮,因為我知道,這塊木炭的後面,真有一個十分隱秘的故事在!而他們
快要講出來了!在邊五的那句話中,我已經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個人有關,而邊五在提
到那個人的時候,神情極古怪,聲音也不由自主在發著顫,連祁三似乎也有一種極度的
恐怖之感。他在應了邊五的話之後,好一會不出聲,我也沒有去催他,好讓他集中精神
,慢慢將事情想起來。

    過了好一會,祁三才吸了一口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邊五道:「是四叔接任後的第二年!」

    祁三道:「對,第二年。」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我還記得那一天,四叔在
一天之內,連開了七座窯,到日落西山的時候,他已經極疲倦,開窯那種辛苦緊張法,
真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

    邊五又插了一句,道:「那天,我們陪著四叔回去的時候,太陽才下山,天邊的火
燒雲,紅通了半邊天,我對四叔說:『四叔,你看這天,明天說不定會下大雨,該封的
窯,得早點下手才好!』我還記得,我這樣一說,四叔立刻大聲吩咐了幾個人,去辦這
件事!」祁三道:「是的,天悶熱得厲害,我們一起到了四叔的家--衛先生,白大小
姐,四叔在家鄉的宅子和這所宅子完全一樣!」

    我和白素點著頭,我心中有點嫌他們兩人講得太詳細了。但是他們的敘述詳細,也
有好處,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

    祁三又道:「我們進了門,一干兄弟,照例向我們行禮,老七忽然走過來--」

    我問道:「老七又是誰?」

    邊五道:「我們幫裏,一共有八個人,是全幫的首腦,管著各堂的事。」

    我點頭道:「我明白了!」

    邊五道:「只怕你不明白,幫主是四叔,三哥因為在幫中久,又曾立過大功,所以
才可以排行第三,幫裏沒有一、二兩個排行!」

    邊五在這樣介紹解釋的時候,祁三挺直了胸,一副自得的樣子。我不追問祁三立過
甚麼大功,只怕一追問,又不知道要說多久。事實上,所謂「大功」,對一般幫會而言
,無非是爭奪地盤,為幫中的利益而與他人衝突之際,殺過對方的很多人而已!我沒有
興趣去知道,只是點頭,表示明白。

    祁三又道:「老七走過來,向四叔行了禮,他臉上的神情不怎麼好:『四叔,有一
個人,下午就來了,一直在等你!』經常從各地來見四叔的人十分多,四叔也愛交朋友
,朋友來,他從來也不令朋友失望。可是那天,他實在太疲倦,怔了一怔,對我道:『
老三,你代我去見一見,我想歇歇!』我當然答應。老七又道:『那人在小客廳!』小
客廳,就是我們現在在的這一間。」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曾說過,舊宅的房子,和如今這幢房子,在格局
上一樣。

    祁三又道:「四叔一吩咐完,進了客廳之後,就逕自上樓,我,老五和老七,老五
,是你發現老七的神色有點不怎麼對頭的,是不是?」

    邊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對頭。白大小姐,你沒見過老七?老七是幫裏最狠
的一個人,不論是多麼危險的事,他從來不皺一皺眉,他受過不知多少次傷,身上全是
疤,他的外號,叫花皮金剛!」

    我聽著邊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紹「老七」,啼笑皆非,這種只是在傳奇小說中的
人物,實際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邊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著四叔上樓梯的背影時,欲語又止,而且似乎很有
為難的神色,我就問道:『老七,甚麼事?』老七沒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廳的門指了
一指,我忙道:『來的那人,是來找岔子的?』衛先生,炭幫的勢力大,在江湖上闖,
自然不時有人來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頭,誰的拳頭硬,誰就狠!」

    我這樣說,對他們多少有點諷刺,可是,他們兩人卻全然不覺得。

    邊五道:「老七當時道:『看來也不像是來找岔子的,可是總有點怪!』三哥笑了
起來,道:『見到他,就知道他是甚麼路數了。』我也點頭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走
進了小客廳。」

    邊五說到這裏,向祁三望了一眼。邊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為他
只有一隻眼睛露在外面。另外一隻眼,和他的整個另外半邊臉,都在那種特殊面罩下。

    在邊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際,他那一隻眼睛之中,流露出一種茫然不可解的神情來。
顯然,當年他們三人,進了小客廳之後見到的那人,有甚麼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們三人一起進了小客廳,一進去,就看到一個人,背對著門,
站著,在看看那邊角几上的一隻小香爐--」

    祁三講到這裏,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確然放著一隻角几。可
知道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樣,連屋中的陳設位置也一樣。

    祁三道:「我們一進去,見到了那人,邊五就道:『朋友,歪線上來的,正線上來
的?』」

    我聽到這裏,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覺得好笑。這一類的話,我好久沒聽到了,
那是淮河流域一帶幫會中的「切口」。所謂「切口」,就是幫會中人自行創造的一種語
言,有別於正常的用語。中國各地幫會的切口之多,種類之豐富,足足可以寫一篇洋洋
大觀的博士論文,邊五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問那個人,是存著好意來的,還是不懷好
意來的。

    祁三繼續道:「老五一問,那人轉過身來,他一轉過身來,我們三個人全怔了一怔
。那個人,樣子十分斯文,穿著一件白紡長衫,几上放著一頂銅盆帽,當然也是他的,
他甚至還穿著一雙白皮鞋,不過鄉下地方,沒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經變成泥黃色了。
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幫會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麼,他一定聽不懂邊先生的切口了!」

    邊五道:「是的,他完全聽不懂,他轉過身來,一臉疑惑的神色,問道:『甚麼?
』我當時笑了起來,向三哥和老七道:『原來是空子!』就是不屬於任何幫會組織的人
!那人又道:『哪一位是炭幫的……四叔?』他一面說,一面搓著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見客,你有甚麼事,對我說吧
!我叫祁三。』衛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兩淮南北,一說
出來,誰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聽過我的名字一樣,只是『哦哦』兩聲:『我想
見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遲了!只怕已經遲了!』我十分生氣,大聲道:『你有甚
麼事,只管說,我就能拿主意!』」

    邊五道:「不錯,幫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聽得三
哥這樣說,向三哥走了過來:『祁先生,那麼,求求你,秋字號窯,還沒有生火,能不
能開一開?』」邊五說到這裏,低下了頭,他的一隻手,緊緊握著拳,手指節骨之間,
發出格格的聲響,顯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動。

    祁三的神情,也相當奇特,這使我有點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雖然奇特一點,
可是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衛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開了
七座窯,我也沒有閒著,我是負責堆窯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窯,是秋、收、冬、藏,我
們的窯,是依據千字文來編號的。」

    炭窯居然根據千字文來編號,這倒頗出人意表之外,或許因為千字文全是四個字一
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點了點頭:「那人的要求是特別一點,可是--」

    祁三不等我講完,就激動地叫了起來:「堆好了木材,窯就封起來了,只等吉時,
就開始生火。那天,吉時已經選好,是在卯時,在這樣的情形下,已經封好了的窯,萬
萬不能打開!」

    我和白素齊聲問道:「為甚麼?」

    祁三道:「那是規矩!」他的臉也脹紅了,重複道:「那是規矩。封了窯之後,不
等到可以出炭,絕不能再打開窯來,那是規矩!」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封了窯之後,沒有生火,又打開窯來,那會怎樣?」

    我這樣一問,邊五睜大他的單眼望定了我,祁三無意義地揮著手:「絕不能這樣做
,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白素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再問下去。我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因為任何事,一涉及
「規矩」,幾乎就是沒有甚麼道理可講的。



【第五章】

    我沒有再說甚麼,邊五和祁三,顯然在等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祁三才道:「那人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我們三個人,當時就怔住
了!這是炭幫最大的禁諱,這人竟然毫不避忌地提了出來,這不是分明要我們炭幫好看
?老七年輕,沉不住氣,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喝道:『你來找岔子,得拿真
本事出來!』老七是擒拿手的名家,他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只當那人一定會反抗,所
以先下手為強,立時出手,手腕一翻--」

    祁三講到這裏,我就「啊」地一聲:「這下子,那陌生人的手臂,非脫骱不可!」

    祁三和邊五一齊吃了一驚:「衛先生,你認識這個人?」

    我道:「當然不認識!不過從你們形容之中,我想這個人一定不懂武術,他不會武
術,老七使的這一招是虎爪擒拿中的殺著,那人還不糟糕?」

    邊五嘆了一聲:「是!誰知道那人竟然一點不懂武功,老七一出手,『拍』地一聲
響,那人的手臂便脫了骱,連老七也一呆,那人痛得臉色煞白。三哥在一旁看出不對,
忙道:『老七,快替他接上,來者是客,怎麼可以這樣魯莽!』三哥是在替老七的突然
出手找場子,老七呆了一呆,伸手一托,將那人的臂骨托上了節,那人痛得坐了下來,
好一會出不了聲。三哥心細,走過去,拍著那人的肩:『朋友,你剛才的話,再也別提
,這是我們幫裏的大忌!雖然你是空子,可是叫幫裏的兄弟聽到了,我們也難保你的安
全!』那人聽了三哥的話,哭喪著臉,好一會不說話。」

    祁三接上去道:「我們還以為那人就此不提了,這時,我認為他多半是受了甚麼人
的攛掇,來找麻煩的,想好言好語在他口中套出究竟是誰指使他來的。可是,那人緩過
氣來之後,竟然又道:『求求你們,開秋字號窯,我有十分要緊的事!』」

    祁三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到這時候,老五也沉不住氣了,喝道:『滾你媽的
蛋,你再說一句,將你腦袋揪下來!』別看那人文弱,倒還挺倔強的,他道:『就算將
我腦袋揪下來也不要緊,可是我的要求,希望你們答應!』」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那陌生人要開窯,究竟是想幹甚麼啊?」

    祁三道:「是啊,那人這樣堅決,我們倒也不便一味呼喝他。一個人拚著掉腦袋,
也要幹一件事,總有他一定的道理!」

    白素道:「或許,他以為你只是恫嚇他!」

    祁三一聽,立時向邊五望了一眼,邊五一言不發,一伸手,就拿起了几上的一罐香
煙來,伸手一捏,香煙罐被捏得成了一束,鐵皮像是紙頭一樣!

    邊五雖然沒開口,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也沒有。他在當時,用「把你惱裝揪下來
」的話去嚇那個陌生人之際,一定有著同樣的動作,表現了他超特的手力。那時他當然
雙手俱全,這樣的動作,叫人深信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一個人的腦袋揪下來。而那陌生
人居然不怕,自然使邊五他們,對這個陌生人另眼相看。

    祁三又道:「我就問他:『你要開窯,究竟是想幹甚麼?』那人立即回答:『我要
在窯中,取一樣十分重要的東西出來!』老七吐了一口口水,道:『呸!窯裏面有甚麼
重要的東西,除了木頭,還是木頭!』那人道:『就是一段木頭!』」

    祁三說到這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下,心中也莫名其妙,心想這個陌生人實在太古怪,木頭,在當
地滿山遍野都是,何必硬要去犯人家的忌諱,將封好的窯打開來,在窯中取一塊木頭!

    邊五道:「當時,我們三個人都忍不住了,大聲喝罵著,也許是由於我們的聲音,
驚動了四叔,四叔走了進來,問:『甚麼事?這位是--』老七一見四叔,就將那人的
要求,轉述給四叔聽,四叔的臉色十分難看,厲聲道:『朋友,你和我們有甚麼過不去
?』那人道:『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取回一段木頭!』四叔厲聲道:『甚麼木頭,你說
清楚點!』」

    祁三接上丁口:「真怪,那人的行動,我到現在,還如同在眼前一樣!」

    他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來到一張几旁,指著几:「那人一聽得四叔這樣問,就
來到了這張几旁,在几上,放著一隻黑色的小皮箱,他打開--當他打開皮箱的時候,
我們真的還很緊張,怕他從中抽出甚麼傢伙來。可是,他只取出一隻紙袋,又從紙袋中
,取出一壘折好了的紙。」

    邊五也道:「是的,真是怪到了極點,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幹甚麼。他取出了那張紙
之後,攤了開來:『幾位請過來看!』我們一起走過去,那張紙上,畫著許多圓圈,也
寫著很多字,看來像一張地圖!」

    祁三道:「就是一張地圖,那人指著紙上,一面指一面說著,他對北山的地形,聽
起來比我還熟,指著一處圓圈:『這裏是貓爪坳。』我一聽就愣了一愣,貓爪坳是一個
小山坳,除了土生土長的人,外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地名的,可是那人居
然說了出來。他又道:『這裏北邊的一片林子,全叫採伐了。』老七大聲道:『是的,
那是上個月的事情。』」

    祁三又嘆了一聲:「當時,那人又嘆了一聲:『真是造化弄人,我要是早一個月來
,甚至於早一天到,就甚麼事也沒有了!』」

    祁三道:「四叔很不耐煩:『你究竟想要甚麼?』那人道:『在這片林子中,有一
株樹,叫伐了下來,我就是要找這株樹,我已經查明白了,這一片林子伐下來之後,堆
在東邊場上,就在今天上午,木料被裝進了秋字號的窯中。』那人說到這裏,四叔向我
望了過來,我攤著手道:『木料全是一樣的,你怎麼知道你要找的木料,進了秋字號窯
?』那人的回答,古怪到了極點。」

    邊五道:「是啊,他只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在秋字號窯中,求求你們,
開了窯,我只要一將它取出來,立刻就走!』唉,白大小姐,你想想,那人這樣子,我
們該怎麼樣?」

    白素說道:「當然應該問他,那段木料,那株樹,有甚麼特別!」

    祁三道:「四叔問過了,他卻不回答,樣子又古怪。四叔實在忍不住了:『老七,
這人是神經病,將他攆出去!』老七早就在等這個命令,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再
一扯,抓住了他的衣領,提著他,連推帶拖,將那人直攆了出去。等到趕走了那人之後
,才發現那人的皮箱留了下來,未曾帶走。當時,誰也不介意,以為他一定會回來取的
。」

    祁三和邊五輪流敘述著,他們講得十分詳細,到此為止,我還是未曾聽出一個頭緒
來。雖然覺得事情怪異,但是以後會如何發展,根本無從料起。所以,我只是問了一句
:「那陌生人後來沒有回來?」

    祁三和邊五沉默了好一會,祁三才答非所問:「幫裏事忙,我們都不再提這個人,
晚飯過後,我、老五、四叔又去巡窯,火工已經堆好了柴火,有十四口窯,要在卯時一
起生火,生火的吉時愈近,就愈是緊張,一切全要準備妥當,一點也馬虎不得。眼看卯
時漸近了,四叔大聲發著號令,突然……突然……」

    祁三講到這裏,聲音有點發顫,竟然講不下去,用手推了推邊五。

    邊五道:「突然,秋字號窯那裏,有人叫了起來,我們奔過去一看,看到了那個瘋
子,在拚命向窯頂上爬著,已經爬了有一半以上。生火的吉時快到了,這瘋子--就是
要我們開窯,好讓他自窯中取出一段木料來的那個人,竟然要爬上窯頂去。他的背上,
還繫著一柄斧,顯然他是要不顧一切將封好的窯劈開來。這種事,在炭幫裏,從來也沒
有發生過。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叫著:『下來!下來!』可是那瘋子卻一個勁
兒向上爬!」祁三緩過了氣,才又道:「四叔也急了,叫道:『老五,抓他下來!』老
五一聽,連忙向上爬去。就在這時,那人已到了窯頂,窯頂有一個洞,他一看到那個洞
,就湧身跳了下去,也就在這時,鑼聲響起,吉時已到了!」

    我聽到這裏,忙道:「等一等!」

    我也有緩不過氣來的感覺,在叫了一下之後,隔了一會,才道:「吉時到了,是甚
麼意思?」

    白素的聲音很低:「吉時一到,就要生火!」

    祁三道:「是的,吉時一到就要生火,火口旁的火工,早已抓定了火把在等著--


    我聽得有點不寒而慄:「可是,可是有人跳進了窯去!」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是的,所以鑼聲響了之後,秋字號的火工頭,一時之間決定
不下,望著四叔,四叔也呆住了,這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鑼聲在響著,一下,兩
下,三下,鑼聲只響四下,吉時就要過去,四叔下令:『投火!』」

    我霍地站了起來。

    我不但是震驚,而且是憤怒。有一個人進了窯裏,四叔居然還下令投火?要將這個
人活活燒死?我用極其嚴厲的眼光,望定了祁三和邊五。

    我想,他們兩人,多少也應該有一點慚愧才是。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們也望著
我,竟然毫無內咎之色。

    我大聲說道:「你們……你們想將一個人活活燒死在炭窯裏面!」

    祁三立即道:「四叔是看到老五已經爬到了窯頂,才下令投火的!」

    我道:「那又怎麼樣?」

    白素緊握著我的手,顯然是她的心中,也感到了極度的震駭。

    祁三道:「以老五的身手而論,他可以將那人拖出來,而不延誤吉時。」

    我咕噥了一聲,想罵一句「見鬼的吉時」,但是沒有罵出來。

    祁三停了片刻,望著邊五,好一會才道:「火工立時將火把投進火口,老五也從窯
頂的洞中,跳了進去。老五一跳進去,所有人全靜了下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五,
你可知道自己在窯裏多久?」

    邊五道:「我不知道,我一跳進去,火已經從四面八方,轟撞了過來。四個火口,
一著了火,只有窯頂上有一個洞,人就先集中在窯的中間,然後向上竄,煙和火薰得我
甚麼也看不見,我不知道自己在窯中耽了多久,甚至連自己是怎樣爬出窯來的也不知道
!」

    祁三的神情極激動,說道:「老五一跳進去,四叔、我、老七,還有好多人,就一
起向窯上爬,去接應他,一直到我們上了窯頂,才看到一隻手,自窯頂的洞口伸出來,
我伸手一抓一拉--」

    祁三說到這裏,面肉抽搐,神情驚怖之極,轉過臉去,走向屋角。

    他在走向屋角之後,背對著我們,肩頭還在抖動,甚至發出了一陣類如抽噎似的聲
音來。

    這真使我愕然,如果不是當年發生的事,真是可怕之極,他決不會在隔了那麼多年
之後講起來,還如此之激動!

    邊五看來,神色慘白,但是他反倒比祁三鎮定一點:「三哥,事情已經發生,不必
難過!」

    我聽到祁三深深的吸氣聲,接著看到他轉過身來,伸手指著邊五的空衣袖,面肉抽
搐著,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一看到有一隻手自窯頂的洞中伸出來,立時伸手去抓,
我一握住了那隻手,想用力將他拉出窯來。可是,可是……我用力一拉,我整個人向後
一仰,一個站不隱,自窯上,直滾下來--」

    祁三講到這裏,聲音發顫,他一定要極大的勇氣,才能繼續敘述下去。他喘了幾口
氣,續道:「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我明明抓住了老五的手,為甚麼我會摔下來呢!
一直到我著了地,我才看清楚,不錯,我仍然找住了老五的手。我那一拉的力道太大了
,將老五的一條手臂,硬生生地拉了下來!當我一看清這一點,我叫了起來--」

    祁三講到這裏,又不由自主,叫了一下。

    我當然知道,他如今的這一下叫聲,絕不能和當年,他以為抓到了一個人,但結果
發現只是抓下了一條手臂時發出的那下叫聲相比,但聽來,仍是令人不寒而慄。

    祁老三在叫了一下後,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劇烈地發著抖。

    我和白素,也聽得呆了。雖然我未曾親身經歷,祁三的敘述也不見得如何生動,但
是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到,當時在這座秋字號炭窯附近驚心動魄的那種情形。

    祁三在講到他滾跌到了地上,發現他手中抓著的,只是邊五的一條手臂之際,他心
中一定以為是自己將邊五的手臂,硬生生扯下來的了!

    白素忙說道:「三叔,五叔一定先受了傷,不然,你一拉之下,不可能將他的手臂
拉下來的!」

    邊五道:「是這樣,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告訴他,是我在窯裏受了傷。我一進窯,
火勢猛烈,我想我的手臂,根本已經燒焦了一截,因為我急著逃命,所以也不覺得痛,
三哥這一拉,就將本來已燒焦的手臂拉斷了!」

    我不能不佩服邊五,他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像完全和他無關!

    祁三放下雙手來:「老五,是我害了你!」

    邊五道:「你救了我!你那一拉,雖然我失去了一條手臂,可是身子也向上聳了一
聳,老七一伸手,抓住了我的頭髮,使我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落去,接著,四叔就撈住了
我的肩頭,將我拖了出來。」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我一看到自己手中抓到的只是一條手臂,抬頭向窯頂看去,
看到老七和四叔,已經七手八腳,將你抱了出來,我還聽得你尖叫了一聲!」

    邊五道:「是的,我才從窯洞中出來時,還有知覺,外面的風一吹,我才感到痛,
就叫了一聲,在叫了一聲之後,我就昏了過去。」

    祁三道:「我跳了起來,四叔他們,已經將老五搬了下來,老五斷了一條膀子,肩
頭上一片焦糊,還有一截白骨,也被燒焦了,沒有血,他的半邊臉--」

    邊五進入了著火的炭窯之中,時間雖然短,但是猛烈的火燄,已將他的肩頭和手臂
連接之處燒斷,他半邊被燒傷的臉,傷勢如何可怖,可想而知!

    邊五道:「據四叔說,我昏迷了半個來月,才醒過來,這條命,居然能揀回來,真
是天老爺沒眼,嘿嘿!」

    邊五這樣說,當然是死裏逃生之後的一種氣話,我們都不出聲,我又向邊五露在外
面的半邊臉望了一眼:「還好,只是一邊受了灼傷!」

    邊五道:「傷是全傷了的,不過炭幫,對於各種灼傷的治療,一向十分有經驗,而
且,也有不少獨步單方,只要燒得不是太兇,可以痊癒。」

    我點了點頭,炭幫和火,有著密切關係,受火灼的機會自然也特別多,經年累月下
來,當然有治燒傷的好藥。

    祁三漸漸鎮定下來。由於他剛才講述那些事,實在太令人驚心,是以一時之間,沒
有人再開口。我正在想像著當時的情形,陡地想起了一件事來,失聲道:「那個陌生人
,邊先生跳進窯去,是準備去拉他出來的,結果邊先生出了事,那個陌生人--」

    其實,我在想到這個問題之際,也立即想到了答案。因為那陌生人先邊五跳進窯中
,以邊五的身手而論,尚且一跳進炭窯之中,就被烈火燒掉了一條膀子,何況那個在祁
三的口中形容起來,是「文質彬彬」的陌生人!他簡直不是凶多吉少,而是肯定有死無
生!

    祁三和邊五兩人,都好一會不出聲,過了好一會,祁三才竭力以平淡的聲音道:「
那陌生人,當然死在炭窯裏了!」

    這是我早已知道了的答案,我實在忍不住想責備他們幾句,可是我一看到了邊五這
種樣子,他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又不忍心開口。雖然整件事,看來有點陰錯陽差,
但是歸根結蒂,還是由於炭幫幾百年來積下來的愚昧迷信所造成,似乎不應該責備任何
人!

    我嘆了一聲,有點無可奈何地道:「以後呢?事情又有點甚麼新發展?」

    祁三又呆了片刻:「我跳起來,他們已經將老五抬下來,我像是瘋子一樣,想將老
五的斷臂,向他的肩頭上湊去,像是那樣就可以使他的膀子,重新再長在他身上。幾個
兄弟硬將我拉了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走了老五,這時,有人叫道:『窯頂!窯頂
!』我在慌亂之中,抬頭看去,看到有一股火柱,直從窯頂的破洞中,衝了上來!」

    邊五道:「炭窯的頂上,在封窯之後,只有四寸徑的一個小洞,那人在爬上去的時
候,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蠻力,在跳下去之前,用雙足踹穿了將近半尺厚的封泥,踹出
了一個一尺見方大小洞,他從那個洞中跳下去,我也是從這個洞中跳下去的。」

    祁三又道:「由於窯頂的洞大了,而火口又一直有火在送進去,所以火從窯頂冒了
出來,像是一條火龍。當時,立時又有人爬了上去,用濕泥將封口封了起來,仍舊只留
下四寸的一個小洞!」

    我欠了欠身子,想說話,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已經揣知了我的心意:「如果當
時你在場,而又有著最好的避火設備,你有甚麼法子?」

    本來,我是想說一句:「你們難道連救那陌生人的念頭都沒有」。但是經白素這樣
一問,我也不禁苦笑了起來。的確,當時,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我在場,又有著極
其精良的石棉衣,可以使我跳進炭窯一個短時間,我又有甚麼辦法呢?

    我一樣沒有辦法,因為那陌生人一定早已死了,就算我跳進去,也沒有意義!

    我忍住了沒有再出聲,祁三望了我一下,繼續道:「四叔忙著救人,替老五治傷,
老五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四叔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天已差不多快亮了。我、四叔,
還有幾個弟兄,一起坐在這裏--坐在小客廳中。四嬸也知道出了事,可是她一向不怎
麼理會窯上的事,陪了我們一會就離開了。四叔緊皺著眉,我們大家心裏,也很不快樂
。」

    祁三說著,又靜了片刻,才道:「好一會,老七才罵了一聲,道:『那渾蛋究竟是
甚麼來路?他真的想到炭窯裏去取一段木頭出來?世上哪有為了一段木頭,而陪了性命
的人?』對於老七的問題,我們全答不上來。就在這時,我一眼看到了那人帶來的那隻
小皮箱。我一伸手,將小皮箱提了過來,道:『四叔,這人叫甚麼名字,從哪裏來的,
我們都不知道,打開皮箱來看看,或許可以知道一點來龍去脈。』四叔煩惱得簡直不願
意說話,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祁三又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弄開了鎖,打開了小皮箱,小皮箱中,除了幾件舊
衣服之外,便沒有甚麼別的,在皮箱蓋上的夾袋中,倒找到了一些東西,有車票,有一
點錢,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些字--」

    祁三講到這裏,又停了一停,現出一種訝異的神情來:「那人像是知道自己會有甚
麼不測一樣,在那張紙上,他清清楚楚地寫著他姓甚麼叫甚麼,從哪裏來,幹甚麼!」

    邊五悶哼了一聲:「我們本來以為這個人,一定存心和我們搗蛋,誰知道一看,全
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問道:「這個人--」

    祁三道:「這個人,叫林子淵,從江蘇省句容縣來,他是句容縣一家小學的校長。


    我呆了一呆,句容,是江蘇省的一個小縣。一個小縣的縣城之中的一個小學校長,
老遠地跑到安徽省的炭幫,要從一座炭窯之中,取出一段木頭,這種事,未免太不可思
議了!

    祁三的神情也很古怪:「當時,我們全呆住了,不知道這張紙上所寫的是真是假,
四叔呆了一會,將紙摺了起來,小心放好:『等這一批窯開窯之後,我要到句容縣走一
遭,老三,幫裏的事情,在我離開之後,由你照料!』我道:『四叔,這些小事,你不
必再放在心上了!』四叔嘆了一聲:『老三,事情太怪,而且人命關天,這個人不明不
白,葬身在窯裏,他應該還有家人,我得去通知他家人一聲。』老七道:『隨便派一個
人去就可以了!』可是四叔一直搖頭不答應,非要自己親身去不可!」

    我聽到這裏,嘆了一聲:「祁先生,你不明白四叔的心意麼?」

    祁三道:「我明白的,四叔心裏很難過,因為在那人跳進去之後,他下令生火。可
是,那時,不生火實在不行,他其實不必難過!」

    我對祁三的這幾句話,沒有作甚麼批評,祁三繼續道:「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炭
幫上下,都顯得有點異樣,和人見了面,都不怎麼說話。因為一說話,就要提起那件事
,可是又沒有人願意提起,大家都只是喝悶酒,那幾天內,喝醉了酒打架的事也特別多
。一直到第四天,該開窯了,收了火,水龍隊也準備好。同一時間生火的一共有五座窯
,連四叔在內,大家都不約而同,將秋字號窯,放在最後。」

    祁三講到這裏,伸手抹了抹臉,神情顯得很緊張。他道:「四座窯開了之後,並沒
有甚麼意外,我和四叔,上了秋字號窯的頂,大家都用濕毛巾紮著口鼻,四叔在揮斧之
前,喃喃地說了幾句話,我沒有聽清楚,多半是要死去的人,不要作怪,大抵是這樣。
然後,他揮動斧頭,一斧砍下去,將窯頂的封泥砍開,水龍隊早已準備淋水上去,可是
四叔一斧才砍下,窯內突然傳來『轟』地一聲響,從被砍開的破洞之中噴出來的,不是
無影無蹤的毒氣,而是雪花一樣白的灰柱!」

    祁三說到這裏,不由自主地喘著氣。

    我聽到這裏,也不由自主,「啊」地一聲:「這一窯炭,燒壞了!」

    祁三仍然不出聲,邊五道:「是的,這種情形,我們叫作『噴窯』,『噴窯』是所
有災難之中,最嚴重的一種,不但一窯的木料,全成了灰燼,而且極不吉利。經過噴窯
的窯,不能再用。這種事,已經有好幾十年不曾發生過了!」

    祁三接上了口:「那股雪花一樣白的灰柱,自窯頂的破柱之中直冒了起來,冒得有
三四丈高。一冒起來,就四下散開。所有的人全叫了起來:『噴窯了!噴窯了!』我也
想叫,可是卻叫不出來,灰火燙,我們幾個在窯頂的人,早已一頭一臉一身全是灰。幸
好灰見風就涼,我們沒有甚麼傷,我一拉四叔,我們全從窯頂滾跌了下來。」

    祁三嘆了一聲:「水龍隊的人,吆喝著,仍然向窯中灌著水,一直到不再有灰冒出
來為止。秋字號窯,從此就算完了!」

    我忍不住又問道:「那個陌生人,他叫甚麼名字!對,林子淵的殘骸--」

    祁三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道:「第二天,四叔就走了,他一個人去。四
叔去了之後,幫裏的事由我來管,我唯恐又有甚麼意外,所以不准任何人走近秋字號窯
,可是一連多天,幫裏沒有甚麼事發生。四叔不在的那段時間中,一切全都很順利,也
出了好幾次窯,而且,老五的傷勢雖然重,也醒了過來。」

    我耐心地聽著,等他講四叔回來的結果。祁三繼續說著:「四叔去了幾乎整整一個
月才回來,他回來之後,看了老五的傷勢,就拉著我,進了這裏,進了小客廳,神色嚴
重:『老三,你得幫我做一件事!』我們入幫的時候,全是下過誓言的,四叔有令,水
裏來,火裏去,不容推辭,四叔實在不必和我商量,他既然和我商量了,就一定事情十
分不尋常。」

    我忙道:「等一等,祁先生,四叔難道沒有說起他在句容縣有沒有見到林子淵的家
人?他為甚麼離開了一個月之久?」

    祁三吸了一口氣:「沒有,四叔沒有說起。他不說,而且顯得心事重重,我自然也
不便問!」

    祁三講到這裏,看到我又想開口,他作了一個手勢:「四叔在那一個月之中,做了
些甚麼,他一直沒有說起,我一直不知道!」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事情本來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四叔居然對他離去了一個多月
,作了些甚麼事,不加提起,這更神秘了!

    我道:「這……好像不怎麼對,四叔為甚麼不提起?」

    祁三道:「我也不知道,直到老五的傷好了大半,可以行動之際,他有一次,問過
四叔。」

    祁三說到這裏,向邊五望了一眼,邊五道:「是的,我那時,以為四叔到句容縣去
幹了一些甚麼事,已經對其他兄弟說過了,只不過因為我受了傷,沒有在場,所以才不
知道。那天晚上,我們有六七個人,聚在一起,我隨口問了一句,說道:『四叔,你有
沒有見到那姓林的家人?這姓林的,究竟是在玩甚麼花樣?』四叔一聽得這話,臉色就
變了。」

    祁三接上去道:「是的,四叔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這件事,本來我們兄弟都想
問,不過都不敢,老五一問,我們自然也想知道答案,所以一起向四叔望去,等他回答
。在一起的全是老兄弟了,誰也沒見過四叔的臉那麼難看。老五也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
話。」

    邊五苦笑道:「我當時,簡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該怎樣才好。過了好一會,四叔才
嘆了一聲:『林子淵,有一個兒子,年紀還小,甚麼也不懂,我留下了一筆錢給他,足
夠他生活的了!』我們都知道四叔出手豪闊,這筆錢,一定不在少數。四叔又道:『算
了,這件事,以後誰也不要再提了!』從此之後,就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除了四叔自
己之外,誰也不知內情!」

    我嗯地一聲,想了片刻,四叔的句容縣之行,一定另有內情,不過事情已過去了那
麼多年,只怕是誰也不知道了!

    我想了一會之後,又問道:「祁先生,請你接下去說,四叔回來的那天晚上,要你
做甚麼事呢?」

    祁三道:「當時我就道:『四叔,不論甚麼事,你只管吩咐好了!』四叔望著我,
道:『老三,我要你陪找,一起進秋字號炭窯中去!』我一聽,就傻愣了半晌,說不出
話來。進秋字號炭窯去,那是為了甚麼?去找那姓林的骸骨?那一定找不到。秋字號炭
窯出了事,經過『噴窯』之後,滿窯全是積灰,人不能由窯門進去,灰阻住了窯門。要
是由洞頂下去的話,一定危險之極,因為人要是沉進了積灰,積灰向七竅一鑽,根本就
沒有掙扎的機會!」



【第六章】

    我點著頭,這種危險,可想而知。

    祁三的氣息有點急促:「當時我就問:『四叔,為了甚麼?』四叔道:『老三,別
問,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只怕我一個人進去之後上不來!』我忙道:『老五已經受了重
傷,事情是姓林的生出來的,我們對得起他!』」

    祁三道:「四叔十分固執,道:『我非去不可,也只有你能幫我!』我只好道:『
好吧!這就去?』四叔點了點頭,我去準備了一下,帶了一大綑繩子。」

    祁三的神情,又變得十分怪異,他頓了一頓才又道:「我和四叔,一起到了秋字號
窯附近。經過噴窯之後,附近沒有人到,極靜,我和四叔一起上了窯頂,我燃著了兩把
火把,將繩子抖開,拴住了我和四叔的腰,將繩子的另一端,繫在窯頂上,我在先,四
叔在後,我們就從窯頂的洞中,縋了下去。」

    祁三愈是說,神情愈是怪異,停頓的次數也愈多。他又道:「一縋進窯中,火把照
耀,窯的下半部全是灰,灰平整得像是積雪一樣。我在縋下來的時候,計算過繩子的長
度,但還是算長了兩尺,以致繩子一放盡,我和四叔兩人的雙腿,就陷進了積灰之中。
這時,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我和四叔兩人,都不由自主,叫了起來,一叫,回聲在窯
中響起,激起了一陣灰霧。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在積灰之上,有一塊木
炭在,方方整整的一塊,一小半埋在灰裏,一大半露在積灰之上!」

    我一怔,失聲道:「就是現在這一塊?」

    祁三道:「就是這一塊。」

    我迅速地轉著念,從祁三從頭到尾的敘述之中,我絕對相信他講的一切,全是真實
發生過的事,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捏造事實,捏造到了如此生動,驚心動魄的地步。
聽到這裏為止,我至少已經可以知道,這塊木灰,真是十分特別。

    首先,這塊木灰,和一件神秘不可思議的意外有關。這件意外,我只知經過,而不
知道它的內因。其次,在經過「噴窯」之後,也就是說,在經過炭窯的加熱過程發生了
意外之後,全窯的木料,應該全被燒成了灰燼,而不應該有一塊木炭留下來的!

    我望著祁三,祁三道:「我心中真是怪到了極點,在灰燼之中,怎麼會有一塊木炭
?可是四叔在叫了一聲之後,我看他的神情,卻像是十分鎮定,看來像是他早已知道在
灰燼之上,會有一塊木炭一樣。他立時艱難地移動身子,移近木炭,將那塊木炭,取在
手中。一取到了木炭,他就道:『老三,我們上去吧!』我忍不住問:『四叔,你早知
道秋字號窯裏,還會有一塊木炭?』」

    祁三講到這裏,又停了下來。

    我和白素,急不及待地問道:「四叔怎麼回答?」

    祁三道:「四叔的回答,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後來我和弟兄參詳過,但也沒有人懂
得他的話的意思。」

    我催道:「他說了些甚麼?」

    祁三道:「四叔當時說道:『不,我不知道會有一塊炭,不過,我知道窯裏一定有
點東西,所以才要進窯來取。』」

    祁三講了之後,望著我,像是在詢問我是不是知道四叔這句話的意思。

    我搖了搖頭,也不明白四叔這樣講是甚麼意思。我又向白素望去。

    白素想了一想:「一定是四叔到句容縣的時候,曾遇到一些甚麼事,使他知道在窯
裏有一點東西在,所以他一回來,就立即進窯去取。」

    我道:「可是,炭在炭窯裏,是自然的事--」

    白素打斷了我的話頭,說道:「可是你別忘了,窯是出過事!」

    我默然,沒有再說甚麼。

    祁三道:「我和四叔一起出了窯,四叔吩咐我,對誰也不要提起這件事,所以--


    他向邊五望了一下,略有歉意地道:「老五也是到幾年前才知道有這樣一塊木炭。
以前知道的只有三個人,四叔、四嬸和我。四叔特地做了一隻極好的盒子,來放這塊木
炭,一直由四嬸保管著。我真不知道有甚麼特別,但是一定極重要。」

    我道:「你怎麼知道?」

    祁三道:「在我們逼得要離開家鄉之後,四叔並沒有走,只叫我和老五兩人,陪四
嬸來。四嬸當然帶了不少值錢的東西。可是在分手時,四叔特地將我拉到一邊:『老三
,四嬸帶了不少值錢的東西,可是你要記得,到了外地,如果有意外,甚麼都可以失,
惟獨是那塊炭,一定不能失!』」

    祁三的解釋已經夠明白,四叔這樣吩咐,那當然可以使任何人知道,這塊木炭有極
重要的價值!

    祁三道:「至於四叔又曾吩咐四嬸,這塊木炭可以換同樣大小的金子,我當然並不
知道,一定是四叔另外吩咐四嬸的!」

    我捧起了盒中的木炭來,向著亮光,轉動著,看著。

    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塊木炭,實實在在,是一塊普通的木炭,一點也看不出
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白素比我細心些,她問:「三叔,你說過,在炭幫,知道有這塊木炭的,只有三個
人,是不是在炭幫之外,另外還有人知道呢?」

    祁三道:「當然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祁三何以講得這樣肯定,祁三已經道:「我們來這裏之後,四嬸造了這座
房子,買了這幅地。帶出來的值錢東西不少,可是坐吃山空,消耗又大,陸續出來的人
,四嬸和四叔一樣,都加以照顧,漸漸地,錢用完了,一些珠寶、古董也賣完了,四嬸
才找我和老五商量,取出了這塊木炭,並且將四叔對她講過的話,轉述出來。」

    邊五道:「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一塊木炭。我一聽,炭可以換金子,已經不信
,三哥和我講了這塊炭的來源,四嬸道:『四叔吩咐我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以
出讓這塊木炭,可是要同樣體積的黃金。』我和三哥一商量,不妨在報上登一段廣告。


    邊五在說的,自然是他們第一次登廣告要出讓木炭的事,那時我可能在外地,所以
未曾注意到曾有過這樣的事。

    他們第一次刊登了廣告之後,當然真有人和他們接洽過,不然,就不會有「價格照
前議」這樣的句子,出現在第二次廣告之中了!

    我欠了欠身子,問道:「廣告登出了之後,和你們接頭的是甚麼人?」

    邊五道:「廣告一連登了三天,完全沒有反應,我和三哥,心裏都有點嘀咕,我對
三哥說:『四嬸別是記錯了吧!天下哪有炭和黃金,都可以用大小來計算的?』三哥道
:『不會的,四嬸對這種事,一直十分細心。幫中多少瑣碎的事,四嬸整理得清清楚楚
,何況這樣的大事!再等兩天,看看情形怎樣!』」

    祁三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對老五說再等兩天,其實我心中,一點把握也沒有,可
是又過了兩天之後,我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是……」

    祁三說到這裏,向邊五望了過去,邊五立時道:「電話是我聽的。打電話來的那個
人,自稱姓林,說是對我們登的那段出讓木炭的廣告,十分有興趣,要來見我們。我當
時就回答他道:『你來見我們沒有用,你是不是肯答應我們的條件?』那人在電話裏道
:『當然願意,不過還有點事,要見面再談。』在我和那人講電話之際,三哥走過來,
我叫那人暫時等一等,就和三哥商量了起來。」

    祁三接著道:「老五向我說了那人的要求,我一想,那不成問題,那個人說他立刻
就來見我們。」

    祁三透了一口氣,又道:「放下電話之後,我和老五一起去告訴四嬸,四嬸聽了,
很是感慨,對我們道:『我也不知道一塊炭有甚麼特別,只不過四叔將這塊炭交給我的
時候,講得這樣鄭重,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真有人要,我們又等錢用,也只好--』
四嬸講到這裏,難過得說不下去,我們想起過去的日子,也著實感嘆了一陣。」

    邊五接著道:「那時,還不如現在這樣艱難,還有幾個人跟著我們,做點雜務,所
以,那個人來的時候,並不是我和三哥迎進來的。」

    邊五這樣說,目的自然是想我們了解當日他們和那個姓林的見面情形,我點了點頭
,表示明白。邊五又道:「我和三哥一直陪著四嬸在談些過去的事,直到樓下有人叫,
說是客人來了,我和三哥才一起下樓來,客人在小客廳,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
我和三哥才一進來,只看到那人的背影,就呆住了!」

    邊五說到這裏,他半邊臉上的面肉,不住抽搐著,神情變得更詫異可怕,祁三的神
情也顯得異樣,他們靜了片刻,祁三才道:「我和老五一進來,那人--」他向一角指
了指,「就站在那裏,背對著門口,在看牆上的一幅畫--那時,牆上還有不少字畫掛
著,不像現在那樣。那人的衣著普通,我和老五一見到他的背影,就著實嚇了一跳!」

    我還有點不明白,問道:「一個人的背影,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白素比我聰明,她道:「我想,這個人的背影,一定和若干年前,找上炭幫來生事
的那位林子淵先生,十分相似?」

    祁三連聲道:「是!是!」

    白素又道:「這個人也姓林,他和那個林子淵,有甚麼關係?」

    祁三和邊五都現出佩服的神色來,祁三道:「白大小姐,你聽下去,自然會知道。


    白素點了點頭,不再插口,我也沒有說甚縻,祁三又道:「我和老五兩人,怔了一
怔,那人已轉過身來,當他轉過身來時,我和老五更是嚇了一大跳,一時之間,實在不
知道該如何才好,這個人……這個站在我們面前的人,活脫就是當年的林子淵,連年紀
也差不多,除了衣服打扮不同,簡直就是他!」

    祁三講到這裏,不由自主喘著氣,向邊五望去,像是要徵求邊五的同意。邊五點著
頭:「真是像極了,我當時一見他,就失聲道:『原來你沒有死在炭窯裏!』那人呆了
一呆,顯然不知道我在說甚麼,我也立即知道自己弄錯了,因為就算林子淵沒有死,也
不會那麼年輕,所以我忙道:『你願意用同大小的黃金來換我們那塊木炭?』這樣問了
一句,總算將我第一句話,遮掩了過去!」

    祁三接著道:「那人看來,倒很爽快,他道:『我叫林伯駿,看到了你們的廣告,
特地從南洋趕回來。我在南洋做生意,請問,我是不是可以看看那塊木炭?』這是一個
相當合理的要求,我們當然不能拒絕,我向老五擺了擺手,老五上去,向四嬸要那塊木
炭,我就陪著他,一起坐下來。」

    祁三說到這裏,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我和他談些客氣的話,我
愈看他愈像是當年的林子淵,所以我忍不住問他,道:『林先生府上是--』林伯駿道
:『我是江蘇句容縣人,小地方!』我當時就嚇了一跳:『有一位林子淵先生--』他
一聽,立時就站了起來:『那是先父,祁先生認識先父?』」

    祁三望著我和白素兩人苦笑:「兩位,我防不到他忽然會這樣問我,你們想一想,
我該如何回答才好?」

    我「嗯」地一聲:「這真是很為難,看來,這位林伯駿,並不知道他父親當年,是
怎麼死的!」

    祁三道:「是啊!雖然當年林子淵的死,我們不必負甚麼責任,但是這件事再提起
來,實在不愉快,所以我只好支吾以對:『是的,見過幾次!』林伯駿反倒嘆了一聲,
道:『先父過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根本沒有印象!』」

    白素道:「是啊,四叔從句容縣回來之後,不是說過林子淵的兒子還很小,他給了
他們一筆錢麼?」

    祁三道:「是的,不過,四叔當時在句容縣還做了些甚麼事,我們並不知道!」

    我道:「這其中,有一條線索可以遵循,林伯駿曾來,要以黃金換這塊木炭,一定
有他的理由,那決計不是巧合!」

    祁三道:「是啊,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我就曾問他,道:『林先生,請怪我唐突,
這塊木炭,要換同樣大小的黃金,你何以會有興趣?』我這樣一問,林伯駿也現出相當
茫然的神情來,道:『我也不知道!』」

    我忍不住道:「這像話嗎?他怎會不知道?總有原因的!」

    祁三道:「我當時也傻了一傻,他立刻解釋道:『是家母吩咐我來的!』我一聽,
就沒有再說甚麼,這時,老五也捧著那塊木炭進來了。」

    邊五道:「我拿著木炭進來,看到三哥的神情很尷尬,我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將木盒放在几上,打開了盒子來,讓他看見那塊木炭。林伯駿一看,就『啊』地一聲:
『那麼大!』他的神情變得很尷尬:『我--不知道這東西--有那麼大--我只不過
帶來了一百多兩金子--我現在也沒有那麼多金子!』我心中奇怪:『你不知道木炭有
多大?』他的回答更妙:『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真是木炭!』」

    邊五揮了揮手,略停了一停,才道:「這時,三哥碰了我一下:『這位林先生,就
是林子淵的令郎!』我『啊』地叫了一聲:『那你為甚麼會來見我們呢?』林伯駿道:
『家母叫我來的!』」

    祁三苦笑了一下:「他回答的,還是那句話,我忍不住道:『令堂難道沒有告訴你
木炭有多大?』林伯駿搖著頭:『沒有。這件事很怪,其中有很多關節,連我也不明白
!』」

    祁三攤了攤手:「一聽得他這樣講,我實在不能再問下去了,因為其中有很多關節
,像他父親當年來找我們,死在秋字號炭窯裏,屍骨無存的種種經過,他要是不知道,
我們很難說得出口。所以我只好道:『真是有點不明白,這塊木炭,很對不起,一定要
等大的黃金,才能換!』當時,他盯著那塊木炭,現出十分奇怪的神情來,想說甚麼,
但是口唇掀動,卻沒有發出甚麼聲音來。」

    邊五道:「由於事情由頭到尾,都怪不可言,我倒真希望他多說一點話,我們多少
可以在他的話中了解到一些事實的真相。可是他又不說甚麼,只是站了起來:『現在我
知道需要多少黃金才行了!我的生意正在逐漸發展,我想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黃金,
到那時候,我再來找你們!』他既然這樣說,我們當然只好由他,那次見面,就這樣結
束了!」

    我忙道:「林伯駿,後來一直沒有再來?」

    祁三道:「沒有。」

    我竭力思索著,想在種種凌亂的,毫無連貫的,怪異的,看起來,根本是絕不合理
的事與人之間,找出一條可以將之貫串起來,形成一條可以解釋的事實的線,可是我卻
找不到。

    我所知道關鍵性的人,有四叔、林子淵、林伯駿,還有林子淵的妻子,這四個人是
主要人物。四嬸、邊五、祁三,是配角。

    而我知道的事之中,重要的有:林子淵要求開窯,找一塊木料。四叔在句容縣回來
之後,和祁三一起在窯中的積灰之中,發現了那塊木炭。木炭善價待沽,像是四叔知道
一定會有人要這塊木炭一樣。結果,這樣的人出現了,他是林伯駿。

    可是,林伯駿卻不知道為甚麼要得到這塊木炭,只不過是遵照他母親的吩咐!

    由種種已知的事看來,這些怪異的事情當中,還有一個極其主要的人物,未曾出場
,這個人,就是當年到炭幫去作怪異要求,結果死在炭窯之中的林子淵的妻子、林伯駿
的母親!

    我大略地想了一想,除了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之外,沒有進一步的收穫。

    這時,我們四個人都不講話,靜默維持了片刻,祁三才又道:「我們的境況愈來愈
不如前,可以賣的東西,差不多全賣完了,也欠了不少債,我提議賣地、賣房子,可是
四嬸說甚麼也不肯,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又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塊木炭。」

    我道:「所以,你們又登了廣告,希望林伯駿看到了廣告,再來找你們?」

    祁三道:「是的,結果,真有人打電話來,卻是一個渾蛋!」

    祁三口中的「渾蛋」,自然就是陳長青。

    這時,我也同意祁三對陳長青的稱呼。陳長青這個渾蛋,有關這塊木炭的事,如果
要對他說明,只怕三天三夜也講不明白!

    祁三又道:「然後,就是白老大來了,白老大見了四嬸,談了很久,接著你們就來
了!」

    祁三講到這裏,和邊五一起道:「有關這塊木炭的事,我們所知道的,已經全告訴
你們了!」

    我和白素,也都相信他們並沒有再保留了甚麼秘密。

    雖然祁三和邊五將他們所知全講了出來,可是沒有多大的用處,因為根本問題在於
,他們所知也不多!

    我和白素站了起來,向祁三和邊五話別,他們一直送我們出門口,我一直捧著那隻
木盒,上了車,將木盒放在身邊。

    我一面駕著車,一面仍在思索著,白素看來也在想,她忽然講了一句:「林子淵的
妻子,是一個極重要的關鍵人物!」

    白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另外又想到了一點:「你父親一定相信那個林伯
駿還會來買這塊木炭,所以他才要我們先買下來!」

    白素道:「他為甚麼這樣肯定?」

    我陡地想起來:「會不會這個林伯駿,根本是商場上的名人?而我們卻不知道?」

    白素點頭道:「大有可能,我們回去,查一查南洋華僑的名人錄,看看是不是有這
個人!如果有這個人,我們可以主動和他聯絡!」

    我道:「我想在他的身上,得到多一點當年四叔到句容縣去耽擱了一個月的資料!


    白素道:「當然,至少他曾主動想要這塊木炭,只不過他不知道代價如此之高!」

    我同意白素的說法,一到家中,我立時到書房,找出了一本華僑名人錄來查,看看
是不是有林伯駿這個名字。一查之下,我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

    名人錄中,不但有林伯駿的名字,而且所佔的篇幅還相當多,其中自然有不少恭維
的言語,這一類「名人錄」,大都是這樣的。我刪去其中一些無關緊要的,將「名人錄
」中所載,林伯駿的小傳,抄在下面。因為在整個故事之中,林伯駿這個人,所佔的地
位,相當重要。

    林伯駿的小傳如下:「林伯駿,一九四○年生於中國江蘇省句容縣,自幼喪父,二
次世界大戰之後,由其太夫人攜帶來汶萊。林君勤懇好學,自修不輟,初在林場中擔任
小工,由於勤奮向上,開始經營林場之後,業務日見發展,到七十年代初,已擁有林場
多處,並在世界紙業危機之際,眼光獨到,設立大規模紙漿廠,供應各地造紙廠原料,
業務開展蓬勃,為汶萊地區華僑首領,熱心公益,樂善好施,人皆稱頌。」

    我一查到林伯駿的小傳,立時叫白素來看:「看,他是汶萊的紙業鉅子!」

    白素看了看這本名人錄出版的日期,那是一年前出版的。白素皺著眉:「奇怪,當
年,他沒有那麼多黃金來換這塊木炭,如今看來,他應該已經有能力了,為甚麼他不主
動去找四嬸?」

    我攤了攤手:「不知道,或許另有原因。我們已經找到了這個人,這個人對這塊木
炭有興趣,這一點十分重要!」

    白素笑起來:「那你想怎樣?到汶萊去,向他兜售這塊木炭?」

    想到做上門兜售的買賣,我不免覺得有點尷尬,但是這塊木炭,當年林伯駿為甚麼
想得到它呢?還有種種許多疑問,似乎全要落在他身上求解答,看來,非去見他一次不
可。

    在我猶豫期間,白素道:「或者,我們先打一封電報給他,看看他有甚麼反應?」

    我點頭道:「也好!反正我不善於做買賣,上門兜售,相當尷尬!」

    我一面說,一面已攤開了紙,根據「名人錄」上,林伯駿辦事處的地址,寫了一封
簡短的電報。電報很簡單,只是說,若干年前,他有興趣的一塊木炭,因為價格太高,
他未能到手,如今這塊木炭在我的手中,如果他有興趣,請和我聯絡。

    電報擬好了之後,當天就拍出,我估計,第二天,最遲第三天,就可以收到回音了


    我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徹底檢查這塊木炭。

    我將那塊木炭取出來,另外,又吩咐老蔡,去買十幾斤木炭來,在六十倍的放大鏡
之下,詳細檢查這塊特異的木炭,和普通木炭,是不是有甚麼不同之處。

    可是,一直忙了一個下午,我沒有發現甚麼特別,我又在這塊特異的木炭上,刮下
了一些炭粉來,利用我家裏所有的設備,作了一次簡單的化驗,它所呈現的化學反應,
也和其它的木炭,並無不同。

    我本來懷疑,這一塊木炭的中心,可能蘊藏著甚麼特異的東西,所以,又照比例,
來稱過它的重量,可是結果,卻又發現重量也沒有特別。

    剩下來可做的事,似乎只有將這塊木炭打碎,看看其中究竟有甚麼古怪了。可是我
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為這塊木炭的價值,是同體積的黃金,誰知道當它打碎之後,是不
是還那麼值錢!

    到了晚上,我算是白忙了一個下午,一點新的發現也沒有。我在晚飯之後,和白素
的父親通了一個電話:「我已經買下了四嬸的那塊木炭。」

    白老大道:「好啊!」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塊木炭,我已經用相當完善的方法檢查過,它只是一塊木炭
!」

    白老大道:「四嬸沒有和你講這塊木炭的由來?」

    我道:「四嬸沒有說,不過祁三和邊五,對我講得很詳細。可是我發現他們也不知
其所以然。」

    白老大道:「是的,不過我想林伯駿或許會知道!」

    我忙道:「我已經拍了電報給他,如果他真知道這塊木炭的奧秘,他一定會來找我
!」

    白老大「呵呵」笑了起來:「等他找你的時候,你可以漫天開價!」

    我有點不知怎麼說才好,含糊應了過去。我肯定白老大知道的,不會比我更多,再
說下去,自然也不會對事情有多大的幫助,所以我說了再見,放下了電話。

    那塊木炭一直在我的書桌上,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將它放進了那精緻之極的盒子之
中,拿著它,走出了書房。白素迎了上來,一看到我這種樣子,她就知道我準備去幹甚
麼了,她道:「小心,別弄碎它!」

    我道:「要是我肯弄碎它,或許已經有結果了!」

    白素道:「你準備--」

    我道:「帶它去作X光透視,看看其中究竟有甚麼古怪。」

    白素笑道:「我早知道這塊木炭一到了你的手中,你睡也睡不安穩!」

    我瞪著眼道:「難道你又睡得安穩?」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我駕車向一位朋友的工作室駛去。這位朋友,專門從事X光檢
驗金屬內部結構工作。他的工作室有著完善的設備,我在離去之前,已經和他聯絡過。

    不多久,車子駛進了工廠的大鐵門,在門口傳達員的指點下,一直駛到一幢建築物
的門口停下來。我的那位朋友,皮耀國,已經在門口等我,他穿著白工作袍,一看到我
,就上來替我打開車門,一眼看見我身邊的那隻盒子,就吹了一下口哨:「好傢伙,這
樣漂亮的盒子,裏面放的是甚麼寶物!」

    我道:「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是一塊木炭!」

    皮耀國眨著眼:「別開玩笑了!」

    我大聲道:「王八蛋和你開玩笑,我要透視它的內部,看看是不是有甚麼東西在裏
面!」

    皮耀國知道我的怪脾氣,他只是嘰咕了一下:「木炭裏面會有甚麼東西,決不可能
有鑽石!」

    我沒有說甚麼,取起了那盒子,另外拿起了一隻紙袋,紙袋中是普通的木炭,從炭
店買來的,每斤,美元五角。皮耀國帶我走進那幢建築物,來到了X光室,我也穿上了
白工作袍,一起進去,我將那木炭從盒中取出來。當皮耀國看到盒子真是一塊木炭的時
候,他的神情之古怪,當真難以形容。

    他將木炭放在照射的位置上,然後,調整著許多按鈕,叫我注意著一幅相當大的螢
光屏。X光機最新的設備,可以通過螢光屏,立即看到X光照射的結果。

    然後,他將室內的光線調得暗一點,一面操作著X光機,在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
自己是在做甚麼,或許是手臂上有點發癢,我去抓一下,大約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時間,
未曾注意皮耀國叫我注意的螢光屏。而也在這時,我陡地聽得皮耀國發出了一下尖叫聲
來。尖叫聲聽來充滿了驚恐,刺耳之極。

    在我還未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情之際,我陡地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這一下撞擊來得
這樣突然,以致我幾乎跌了一交。我立時站穩身子,也立即發現,撞向我的,正是皮耀
國。

    皮耀國像是正在極其急速地後退,所以才會撞在我身上的,他在撞了我一下之後,
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根本站不穩身子。以致我雖然是被撞著,但是反倒要將他的身子扶
穩。

    當我扶穩了他之後,發現他的神情,驚怖莫名。一看到他這樣的神情,我立時可以
知道,有甚麼極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我立時四面一看,可是卻看不到甚麼,室中也靜
得出奇,只有皮耀國發出來的喘息聲。

    我忙道:「甚麼事?」

    皮耀國仍然喘著氣,發著抖,伸手指著那螢光屏。我立時向螢光屏看去,顯示在螢
光屏上的,是灰濛濛的一片,那當然是X光透視木炭內部的情景。

    我不明白,這樣灰濛濛的一片,何以會令得皮耀國嚇成這個樣子!

    我立時又向他望去:「怎麼了?」

    皮耀國道:「你……你剛才……沒有看見?」

    我心中疑惑到了極點:「看到了甚麼?」

    皮耀國眨著眼,仍然喘著氣,盯著螢光屏看,我在等著他的回答。過了好一會,他
才道:「對……對不起,我剛才一定是眼花了!如果你沒有看到,我……一定是眼花了
。」

    我忙道:「剛才,我好像有極短的時間,未曾注意螢光屏,告訴我,你看到了甚麼
?」

    皮耀國看來,已完全鎮定了下來,他居然笑了起來:「我剛才,一眼看到,在螢光
屏上出現了一個人!」

    我陡地一呆。螢光屏上出現了一個人?這是甚麼意思?這並不是普通電視機的螢光
屏,它所反映的,是那塊木炭的內部情形!如果皮耀國在螢光屏上看到了一個人,那麼
,就是說,木炭的內部,有一個人?

    我可作一千八百多種設想,設想這塊木炭之中有著甚麼怪東西,但是我決不會去設
想這塊木炭之中,有一個人!

    那是決無可能的事,是以我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我只是盯著皮耀國,
等候他進一步的解釋!



【第七章】

    皮耀國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將你嚇著了?你看,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木炭的內
部情形,看來沒有甚麼特別!」

    我道:「你說甚麼?你剛才說,看到了一個人?」

    皮耀國道:「那……當然是我眼花!」

    我有點惱怒,大聲喝道:「如果只是你的眼花,你不會嚇成這樣子!你究竟是不是
看到了一個人?」

    我真是十分動氣,是以我一面喝問,一面抓住了他的身子,搖著。

    皮耀國叫了起來:「放開我!我可以解釋!」

    我鬆開了他,皮耀國道:「剛才,一定是螢光屏本身還不夠光亮,將我或是你的影
子,反映了出來,使我以為看到了人!」

    我呆了一呆,不錯,皮耀國的這個解釋,比較合理。螢光屏的表面,是一層相當硬
的玻璃,和普通的電視機一樣,這種光澤的玻璃,加上道白色的螢光屏作底色,可以起
到鏡子的反映作用。

    他這樣的解釋,可以說是相當合理,可是我還是充滿了疑惑。

    我道:「單是看到了人影,你就嚇成這樣?」

    皮耀國苦笑著:「我……一定是工作太過疲勞了!」

    我盯著他:「對我說實話!」

    皮耀國陡地脹紅了臉,大聲叫了起來:「我為甚麼要騙你?你要看木炭的內部,現
在你看到了!你想看到甚麼?難道你想看到木炭裏面,有一個人?這個人被困在木炭中
,想出來?」

    我呆了一呆,皮耀國的前半段話,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最後一句話,又是甚麼意
思呢?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像是被困在木炭之中一樣?」

    皮耀國的臉脹得更紅,連頭筋也綻了出來,惡狠狠地道:「是的,我看到了一個人
,被困在木炭之內,正想出來,在掙扎著,還在叫著,不過對不起,我沒有聽到他的叫
聲!」

    皮耀國愈說愈是激動,揮著手。我只好拍著他的肩:「鎮定點,你真是工作太疲勞
了,我抱歉來增加你的麻煩!」

    皮耀國苦澀地笑了起來,他顯然不願意再就這件事說下去,他只是道:「你看到了
?你是不是要照片?這具X光機,每十秒鐘,自動攝影一次。」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心中陡地一動,忙道:「那麼,到如今為止,它已拍了多少張
照片?」

    皮耀國向一個儀表看了一看:「已經拍了三十七張。」

    我忙道:「夠了,將這些照片全洗出來,我全要!」

    皮耀國望了我一眼,走過去,將X光機關掉,又望了我一眼,口唇掀動,欲語又止
。我道:「我並不是希望在照片上看到你見過的那個人。」

    皮耀國道:「謝謝你!」

    他又打開一隻盒子,取出軟片盒來,放在一條輸送帶上,傳了出去,同時按下一個
對講機的掣:「小李,這些照片,立刻要!」

    然後,他轉過頭來:「大約十分鐘,就可以看到那些照片了!」

    他說完之後,就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看來像是極其疲倦。我在踱來踱去,趁有
時間,我將木炭取了下來,在取來那塊木炭之際,我做了一個極其沒有意義的下意識的
動作。

    我將那塊木炭,湊在耳際,聽了一聽。

    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甚麼,我真以為木炭裏面會有一個人,所以想
聽聽他是不是有聲音發出來?我當然甚麼也聽不到,我又將之放進了盒子之中。

    這時,皮耀國抬起頭來,問道:「這塊木炭,究竟有甚麼特別?」

    我搖頭道:「我不知道,這正是我要找的答案。」

    皮耀國沒有再說甚麼。不一會,對講機中傳來一個人的語聲:「照片洗出來了!」

    傳送帶將洗好的照片,送了進來,皮耀國將照片取了起來,著亮了牆上的一盞燈,
將照片放在一片乳白色的玻璃之上。

    我道:「看第一張!」

    皮耀國吸了一口氣,將第一張照片放了上去,照片看來,仍是灰濛濛的一片,一點
也沒有異樣。接連幾張,皆是如此。

    我不能確切地肯定我希望在照片上發現甚麼,但是甚麼也沒有發現,總令我相當懊
喪。我道:「老皮,你說這裝備是最先進的,它既然有螢光屏,應該有連帶的錄影設備
才是!」

    皮耀國一聽,用力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真是,我怎麼忘了,當然!」

    他一面說,一面神情顯得異常興奮,幾乎是跳向一組組合,打開了一個蓋子來。可
是當他打開了那個蓋子之後,他卻驚呆地站著,一聲不出,神情懊喪之極。

    我忙趕過去,問道:「怎麼了?」

    皮耀國後退了幾步,苦笑道:「裏面沒有錄影帶,所以,也沒有錄影。」

    我望著他,心中陡地因為他的神情變化,而想到了一些甚麼,我忙問道:「你很希
望有錄影帶是不是?」

    皮耀國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反倒道:「我?不是你希望有錄影麼?」

    我聽得他這樣回答,更可以肯定我的推測正確,我道:「不,你比我更希望有錄影
,你希望有錄影,是因為想證明你自己並不是眼花,並不是神經衰弱,想證明你真的看
到過一個人出現在螢光屏上!」

    皮耀國的神色,變得十分蒼白,他呆了一會,才道:「是……是的。」

    我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因為我發現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我要令得他比較鎮
定些。我道:「老皮,你看到的情形,究竟怎樣,老老實實地告訴我!」

    他望著我,帶著一副求饒的神情,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我們兩人對
峙了好一會,他才嘆了一口氣:「好,我告訴你,我真是看到了一個人!」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螢光屏:「X光機才一開,我向螢光屏望去,就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出現在螢光屏上,像是在向我大聲呼叫,而且,還揮著手,在吸引我的注意。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你……看得這樣真切?這個人是甚麼樣子?」

    皮耀國苦笑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那是一個人,這個人在木炭的內部,其實
,我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個人的模糊的影子,但是我……我實在說不上來,當時給我的強
烈的感覺,是我看到了一個人!」

    我有點不十分明白他的敘述,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這一次,他並沒有對我隱瞞甚
麼,我又問道:「以後的情形又怎樣?」

    皮耀國苦笑道:「哪裏還有甚麼以後的情形!我一看到這種情形,實在嚇壞了,我
叫了一聲,身子向後退,撞中了你!」

    以後的情形,我也知道了,當我再向螢光屏看去的時候,只看到灰色的一片,那是
木炭內部結構的情形。

    皮耀國已經將他看到的,都說了出來,可是我卻全然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想了一想:「那個人出現的時間極短?」

    皮耀國面青唇白地望著我:「一秒鐘,或許更短,我不能確定。」

    我吸了一口氣:「老皮,你看到的那個人,是在X光機才一開啟的時候出現的,接
著就不見了?對不對?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皮耀國想了一想,同意了我的說法。他又將那塊木炭,放在X光機照射的位置上,
然後作了一個手勢,令我注視螢光屏。

    這一次,就算有人用尖刀在我背後指著,我也決不會讓視線離開螢光屏。可是,當
他按下X光機的開動掣之後,螢光屏上,卻只是出現灰色的一片,並沒有他上次看到過
的那個「人」!

    皮耀國的神情十分沮喪,我也沒有甚麼話可說,只是道:「上次拍下來的那些照片
,是不是可以給我?」

    他苦笑了一下:「當然可以!」

    我向那疊照片走去,將之順序疊了起來,也就是開機之後,第一個十秒鐘所拍的照
片,放在最上面。當我這樣整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第一張照片上,有相當多雜亂
的、不規則的線條。我曾經在乳白色的發光玻璃板上看過這張照片,但當時,我希望能
在照片上看到一個人,當然不會去注意那些幼細的線條,所以到這時才注意到它們。

    我忙拿起了這張照片來,再放在乳白玻璃上,道:「老皮,你過來看,這是甚麼?


    照片放在玻璃板上之後,由於玻璃的後面有光線透過來,所以那些線條,看得更清
楚,這一些線條,呈一種波浪形的起伏,可是有些「波紋」,卻相當尖銳,有的地方較
粗,有的地方較細。

    皮耀國走了過來,看到了照片的這些線條,他也呆了一呆,說道:「這……或許是
沖洗的時候,不小心刮花了底片所產生的?」

    我立時反駁道:「不是,這是一組波形!」

    皮耀國又走近了些,仔細看:「看來好像是一組波形,但是……X光機沒理由可以
顯示波形!」

    我道:「X光機不能,但是螢光屏的顯示結構,正和波形顯示結構同一原理!這一
組波形,是不是會因為這個原因而被記錄下來?」

    皮耀國攤著手:「據我所知,以前,沒有這樣的例子!」

    我道:「整件事很怪,這塊木炭也很怪。如果這塊木炭會放出極強烈的一種波,是
不是有這個可能,使波形出現而且被記錄下來?請別以常理來回答我這個問題。」

    皮耀國想了一想:「理論上有這個可能,但是一般的物質,顯示在示波器屏上的波
形,雜亂無章,這一組波形,卻很有規律!」

    我呆了一呆,在我看來,這組波形,正是雜亂無章的,但是皮耀國卻說它「有規律
」,我不知是甚麼意思。皮耀國是科學家,他這樣說,當然有他的道理的。我忙問道:
「有規律?甚麼意思?」

    皮耀國道:「看起來,這組波形,像是一種聲波,有點像樂器中的木簫在吹奏時所
發出聲音的聲波。」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不能在皮耀國的話中捕捉到甚麼中心,甚至無法發出進一步的
問題。

    皮耀國看出我神色惘然,解釋道:「每一種不同的聲音,都有不同的波形,可以顯
示在示波器的螢光屏之上,女人的尖叫聲是一種波形,男人的講話聲,又是另一種形狀
。小提琴的聲音,可以形成正弦波;銅鑼的聲音,形成山形波。」

    我點頭,表示明白:「我知道了,這組波形,照你的看法,是木簫的聲音?」

    皮耀國道:「不是,我只是說像,而且,從它的伸展,波溝的高度來看,這種聲音
--如果它是一種聲音形成的話,它的頻率一定極高,超過三萬赫茲。」

    我又呆了一呆:「超過三萬赫茲?人耳所能聽到的聲音範圍,是頻率三十到兩萬赫
茲之間,三萬赫茲,那是人耳聽不到的一種高頻音波!」

    皮耀國道:「是的,如果這組波形是音波,那麼,人聽不到!」

    他講到這裏,停了一停:「我們剛才,可曾聽到甚麼聲音沒有?」

    我道:「沒有,除了你那一下尖叫聲。」

    皮耀國道:「我那一下尖叫聲,大約頻率是一萬七千赫茲左右,如果展示出來,波
形沒有那麼尖銳,要平坦得多,這一組,如果是波形,我想可能是由於X光機才開始操
作的時候,機械的裝置部分所發出來的。」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道:「老皮,你剛
才說,不同的聲音,有不同的波形?」

    皮耀國道:「是的!」

    我又道:「那麼,在理論上來說,只要看到不同的波形,就可以還原,知道是甚麼
聲音?」

    皮耀國道:「理論上是這樣,但是事實上卻並沒有還原波形的儀器。也沒有甚麼人
,可以根據波形,辨認出那是甚麼聲音造成的,因為有許多聲音,聽起來大有分別,但
是在波形的展示上,差別極小,尤其不是單音之際,更加難分。」

    我盯著照片上的那組波形,欲語又止。皮耀國又道:「我熟朋友中有一個笑話,你
聽過了沒有?」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甚麼心情去聽笑話,我只是點了點頭。皮耀國道:「
有一個音樂愛好者,自誇可以不必用耳,只要看樂章展示的波形,就可以認出那是甚麼
樂曲。他和人打賭,凝視著螢光屏上變幻不定的波形,當他肯定地說那是貝多芬的『田
園交響曲』之際,原來那是羅西尼『威廉泰爾』序曲的第一樂章。」

    皮耀國說是笑話,我卻並不覺得好笑。

    非但不覺得好笑,而且,我還覺得這位先生十分難得,「威廉泰爾」序曲第一樂章
,正是寫瑞士的田園風光,和田園交響曲,有相似的波形,當然不足為奇!

    我嘆了一聲,指著照片道:「如果這組波形,是由聲音造成的,你的意思是,沒有
人可以說出這是甚麼聲音來?」

    皮耀國道:「我想沒有。而且,說出來也沒有用,這是人耳所聽不到的聲音。」

    我沒有再說甚麼,又去檢查其他的照片,全都沒有這樣的線條。我接過了皮耀國給
我一隻紙袋,又放好了木炭:「老皮,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想你所謂看到了一個人,
一定是眼花了!」我相信皮耀國真的在螢光屏上見過一個人,而我故意這樣說,是安慰
他。因為我隱隱覺得整件事,好像愈來愈是怪異,對他解釋也解釋不明白,只好含糊過
去算了!皮耀國也沒有再說甚麼,送我出去。我回到家裏,已經夜深,白素還沒有睡,
在等我,一見我,就現出詢問的神色來。我將經過,詳細對她說了,白素道:「你,那
時在幹甚麼?為甚麼不一直注視螢光屏?」

    自從知道皮耀國「在螢光屏上看到一個人」起,我就一直為那一剎那間自己未曾注
意螢光屏而懊喪不堪。這時給白素一問,我更增加了幾分懊喪,忍不住在自己的頭上,
重重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只不過一下未曾注意!」

    白素皺著眉,看樣子正在思索甚麼,但是我卻不知道她在想甚麼。我道:「皮耀國
說得很怪,照常理說,如果他真的在螢光屏中看到了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應該在木
炭裏面?」

    我一面說,一面用手輕拍著那隻盛放木炭的盒子。

    白素想了一想:「這也很難講得通,螢光屏上顯示的,是經過了X光透視之後,木
炭內部的情形,對不對?」

    我點頭道:「是這樣?」

    白素揮了揮手:「所以我說,皮耀國說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句話是不合邏輯的
,他看到的,不應該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個人的話,也應該是經過了X光透視之後的
人,那應該是一具骸骨!」

    我怔呆了半晌,我倒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的確,如果木炭內部有一個人,那麼,在
經過X光之後,這個人出現在螢光屏上的,應該是一副骸骨!

    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才好,望著白素:「那麼,你有甚麼解釋?」

    白素又想了片刻,她出言相當審慎,和我不一樣。過了片刻,才道:「我想,那可
能只是一個陰影!你看這些照片,顯示木炭內部,看起來雖然是灰濛濛的,但是灰色也
有深、淺之分。深淺不同的顏色,在視覺上容易造成一種陰影,如果這個陰影看起來像
一個人,那麼,結果就是皮耀國在螢光屏上看到了一個人。」

    我「唔」地一聲:「聽起來,很合理,但為甚麼一下子,這個陰影就消失了呢?」

    白素道:「這很難說,或許是螢光屏顯像陰極管那時還未曾調節好,也或許是X光
機才開動,X光還不夠強烈,所以造成一種短暫的現象。」

    我沒有說甚麼,只是來回踱著步。

    白素笑了起來:「總之,我們經歷過的不可思議的事雖然多,但是一塊木炭裏面,
會有一個人,這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解釋,都解釋不通!」

    我無法反駁白素的話,但是那並不等於說我同意了白素的話。

    我喃喃地道:「世界上有很多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解釋都解釋不通,但確然有這
樣的事存在著!」

    白素沒有再和我爭論下去:「睡吧,別再為這塊木炭傷腦筋了,只要林伯駿的回音
一來,我們不就可以知道來龍去脈了嗎?」

    我苦笑一下,現階段,的確沒有甚麼別的事可做,我將木盒放在一個櫃子裏,在放
進去之際,我又忍不住打開了那盒子,向那塊木炭,瞪了一眼。

    當晚,我睡得不好,做了一晚上的怪夢,夢見我自己在木炭裏面。夢境很玄妙,在
清醒的時候,由於理智,很多事情,無法繼續想下去。例如:「一個人在木炭之中」這
樣的事,就無法想下去。因為理智告訴我,木炭是實心的固體,人無法在一個固體之中
,如果硬要「住」,那等於是以一個固定的姿勢,嵌在木炭的內部。

    可是在夢境之中,我卻真的「住」進了木炭中,整塊木炭,像一間房間,我闖不出
來,可是木炭內部的固體結構,卻並未妨礙我的活動!

    這樣的夢境,當然荒謬,本來沒有必要加以詳細敘述,但是由於後來事情的發展,
竟有一部分與之不謀而合,真是神奇而不可思議,所以先在這裏,提上一筆。

    第二天,我等著林伯駿的回電,可是一直等到夕陽西下,還是沒有消息。我心中有
點不耐煩,在晚飯的時候,對白素道:「汶萊是一個相當落後的地區,會不會根本沒有
人送電報?」

    白素瞪了我一眼:「不致於落後到這種程度!」

    我有點食不知味,還好,晚飯才過,一支煙才抽到一半,門鈴響了,我陡地跳了起
來,聽到了久已等待著的兩個字:電報!

    林伯駿的回電來了!

    電報很簡短,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全部電文如下:「衛斯理先生:來電收到,請
恕俗務繁忙,不能來晤,但盼先生能來汶萊一敘,林伯駿。」

    看到了這樣的電文,我和白素,不禁互望著,呆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因為,在我的想像之中,這塊木炭如此怪異,牽涉到許多不可解的事,林伯駿又曾
經要以黃金來換過這塊木炭,他一知道木炭在我這裏,應該表示得極其熱切才是,但是
,誰都可以從他這封電報中看出來,他的反應,十分冷淡,全然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
度。

    我盯著那封電報,心中很不是味道,白素道:「你準備怎麼樣?」

    我苦笑了一下:「他看來一點興趣也沒有!」

    白素皺了一下眉:「也不見得,他請你去,不能說是全然沒有興趣!」

    我有點光火:「這算是甚麼興趣?這塊木炭,關係著他父親當年的怪異行動,也關
係著他父親的死,他甚至沒有在電報上提起那塊木炭!」

    白素搖著頭,顯然她也不能理解何以林伯駿反應冷淡。過了半晌,她才道:「據我
推測,林伯駿對於整件事,根本不清楚。他第一次見祁三和邊五,說他甚麼也不知道,
是他母親叫他來的!」

    我將電報重重摔在地上,並且踏了一腳:「去他媽的,我才不理他!」

    等了兩天,等到了這樣的一封電報,自然令我極其失望,我不想再理會這件事,說
不定等到天冷,我將這塊木炭,放在炭盆裏生火取暖,來享受一下世界上最豪華的暖意


    可是,不到兩小時,事情又有了急劇的轉變,白素已在替我收拾行裝,我已經準備
明天一早,就到汶萊去了!

    使我改變主意的是林伯駿第二封電報,在第一封電報到達後的不到兩小時之後到達
,電文相當長:「衛斯理先生:關於木炭,我與家母談起,她力促我立時陪她與你相會
,但家母年老體弱,不便行動,請先生在最短期間內到汶萊,萬不得已,敬請原諒。林
伯駿。」

    林伯駿的第二封電報,證明白素的推測是對的,林伯駿本身,對那塊木炭,一點興
趣也沒有,可能也不知道這塊木炭的來龍去脈,知道的,是他的母親,當年行動怪異的
林子淵的妻子!

    當他收到我的電報之際,一定只是隨便回電,所以才表現得如此冷淡。大約在一小
時後,他可能和他的母親講起了這件事,她母親則焦急到立刻要趕來見我,那位林老太
太,才是真正關鍵人物!

    當晚,我興奮得睡不著,一面和白素討論著,何以林老太太反而會對那塊木炭有興
趣,她究竟知道些甚麼?但討論也不得要領。同時,我找了一個原籍江蘇句容縣的朋友
來,臨時向他學當地語言的那種特有的腔調。

    中國的語言,實在複雜,我對各地的方言可算有相當高的造詣,而江蘇省也不是語
言特別複雜的省份。但是在南京以東的幾個縣份,還是有獨特的語言。同是江蘇省南部
的縣份,丹陽和常州,相去不過百里,可是互相之間就很難說得通。句容縣在丹陽以西
,南京以東,江蘇省南部的語言,到南京,陡地一燮,變成了屬於北方言語系統,句容
縣夾在中間,語言尤其難學。

    我之所以要漏夜學好句容話的原因,是我想到,林老太太離開了家鄉好幾十年,對
於家鄉的一切,一定有一種出奇的懷念,如果我能夠以鄉談和她交談,自然可以在她的
口中,得到更多的資料!

    一夜未睡,第二天,趕著辦手續,上飛機,在機上,倒是狠狠地睡了一大覺,等到
睡醒不久,已經到達汶萊的機場了。

    我並沒有攜帶太多的行李,步出機場的檢查口,在鬧哄哄的人叢中,我看到一個當
地土人,高舉著一塊木板,木板上寫著老大的「衛斯理先生」五個字。我向他走過去,
在土人旁邊,是一個樣子看來很文弱,不像是成功的商界人士的中國人。

    那中國人看到我逕直向他走過去,他也向著我迎了上來,伸出手來:「衛斯理先生
?我是林伯駿!」

    我上機之前,白素曾代我發電報通知過他,所以他會在機場等我。他一面說,一面
向我手中的手提箱看了一眼。我倒可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林先生,這塊木炭,在手
提箱裏!」

    林伯駿答應了一聲:「我的車子在外面,請!」

    那土人過來,替我提了手提箱,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林伯駿的商業活動,一定很
成功,他的汽車也相當豪華,有穿著制服的司機。

    我們上了車,車子向前駛,我看出林伯駿好幾次想開口,但顯然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才好,我向他笑了笑:「你想說甚麼,只管說!」

    林伯駿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對不起,請原諒我直言,一塊木炭,要換
同樣體積的黃金,那……實在十分荒謬!」

    我「嗯」了一聲:「這就是為甚麼你在多年之前見過那塊木炭一次之後,就再也未
曾和他們聯絡的原因?」

    林伯駿道:「可以說是!」

    他在講了這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我來到這裏的時候,只有四歲,汶萊就是我
的家鄉,你一定也留意到,我說英語,事實上我中國話說得不好。這塊木炭和過去的一
些事有關,而我,對於過去的事,並沒有甚麼興趣!」

    我點頭說道:「是的,我明白!」

    林伯駿又直視著我:「可是我母親不同,她對過去的事,一直念念不忘。衛先生,
謂恕我直言,如果你的目的,是利用我母親對她的家鄉和她對過去的懷念,由此而得到
甚麼利益的話,我想你不會成功!」

    我要用極大的忍耐力,克制著自己的衝動,才能讓他將這些話講完,而不在他的鼻
子上重重打上一拳。

    等他講完之後,他還自己以為十分精明地望著我,我才冷冷地道:「林先生,你大
可以放心,我如果要想騙財的話,像你這種小商人,還輪不到做我的對象!」



【第八章】

    林伯駿揚了揚眉:「是麼?那麼,甚麼人才是你的對象呢?」

    我道:「譬如說,陶啟泉,他還差不多!」

    陶啟泉就是我一個電話,他就立即派人送了兩百萬美元支票來的那位大富豪。他是
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駿那樣,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說出陶啟泉的名字來,倒也不單是因為他是我所認識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啟泉
目前,也在汶萊,正是汶萊國王的貴賓。

    林伯駿一聽到這個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樣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聽說陶啟泉在汶萊,也有不少產業和油田,林先生的經營範圍,一定比
他更廣?」

    林伯駿神情尷尬,半天說不出話來,才道:「衛先生你……認識陶先生?」

    我道:「不敢說認識,不過,我見了他,他不致於懷疑我向他騙錢!」

    林伯駿的臉色更難看,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只不過是保護自己,你別見怪!


    我只是「哼」了一聲,懶得再和他說話。車行一小時左右,駛進了一幢相當大的洋
房,駛進了花園,在建築物前停了下來。

    我和林伯駿下了車,那土人提著我的箱子,一起走進去,才一進房子,我就聽得一
個老太太在叫道:「伯駿,那位衛先生來了沒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話,我一聽,就大聲道:「來了!」

    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是字正腔圓,學到十足,我立時聽到了一下歡呼聲,循聲看
去,看到一個女傭推著一張輪椅出來,輪椅上坐著一位老婦人。

    她看來六十出頭,神情顯得極度的興奮,正東張西望,在找尋說「來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過去:「林老太太?我是衛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過來,剎那之間,她的神情,激動得難以形容,雙眼之中,淚花亂轉
,張開了雙手。我一來到她的面前,她就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口唇顫動著,卻因為
心情的激動,而說不出話來。

    林伯駿緊隨在我的身後,一看到林老太太這樣的神情,我回頭向林伯駿道:「令堂
這樣的情形,看來我想騙你錢,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駿的神情極其尷尬,也多少有點惱怒,悶哼了一聲,並沒有說甚麼。

    這時,林老太太的神情,稍為鎮定了一點,可是她還是不住喘著氣:「衛先生?那
東西呢?你帶來了沒有?讓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發呆,並不是因為我不懂她說的「那東西」是甚麼。「那東西」
,當然是指那塊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稱「那木炭」,而稱「那東西」?
在我發呆之際,林老太太的神情,更顯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帶來了!」

    林老太太一聽得我說「帶來了」,才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望著我:「伯駿曾對
我說,那東西……是一塊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東西是一塊木炭!這和四叔當年回
來之後,進入秋字號窯去取東西,並不知道他會取到一塊木炭是相同的。這又是甚麼原
因?

    我不論如何想,都無法想出其中的究竟來,反正關鍵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團總可
以解決。所以我只是猶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塊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氣來。她顯然是一個行動不便的人,不然也不會坐在輪椅上了
,可是這時,她卻不顧一切地,想掙扎著站起來,嚇得她身邊的護士和林伯駿,連忙過
去,又扶又按,總算又令得她坐了下來。

    林老太太一直望著我:「給我!將那……塊木炭給我!」

    我猶豫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猶豫,顯然
誤會了我的意思,立時向林伯駿望了過去:「伯駿,快付他錢,不論他要甚麼價錢,快
付給他!」

    林伯駿的神情,相當難看,但他還是並不拂逆他母親的意思,連聲答應著。

    一看到這種情形,倒輪到我來尷尬了,因為林伯駿懷疑我來騙錢,如果我立時提出
價錢來,那倒真像來騙錢了!

    林伯駿一面答應著,一面道:「娘,你……我有一點話,想和你說!」

    林老太太立時生起氣來,說道:「不用說,你不知道,不論多少錢,就算傾家蕩產
,也要給他!」

    林老太太說得聲色俱厲,林伯駿的臉色,更加難看。我在這時候,倒可以肯定了一
點,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塊木炭究竟有甚麼特別,要不然,她決不會講出這樣的
話來!

    我看到林伯駿這種為難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為他剛才曾對我不禮貌!但是
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為我急於想從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進一步的資料。

    我道:「林老太太,價錢的事,可以慢一步談,我先將這塊木炭給你!」

    我一面說,一面提過了手提箱,打開,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來,打開
盒蓋,交給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時雙手,緊緊抱住了盒子,盯著盒中的那塊木炭,
面肉抽動著,神情激動到了極點。

    我實實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塊木炭,會現出這樣激動的神情來。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一面抹著淚,一面抬起頭來,對我道:「衛先生,請你跟
我來,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很多!」

    她強調「很多話」,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氣,向林伯駿望去,說道:「伯駿,你也來!」

    林伯駿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聽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駿一會,嘆了一聲:「好,你不想聽,那由得你,衛先生,請跟
我來!」她一面說,一面示意護士推著輪椅,向樓上去。

    我向林伯駿道:「林先生,我想你還是一起去聽一聽的好,這……整件事,和令尊
有極大的關係!」

    林伯駿冷冷地道:「我父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關,我也沒有興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駿的話,如此決絕,當然是無法再說動他的了!我跟著林老太太
上了樓,輪椅推進了一間相當寬大的房間,又穿出了那間房間,來到了一個種著許多花
卉的陽台上。

    我自己移過了一張籐椅,在林老太太的對面,坐了下來,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過了
一張几來,取來了茶。陽台下面是花園的一角,遠處是山,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對面坐下來之後,林老太太好一會不出聲,雙手仍緊抱著那塊木炭
,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問題去打擾她。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道:「我家相當開明,我從小就有機會上學唸書,高中畢業
之後,我在家鄉的一家小學教書,子淵就是這家學校的校長。」

    她已經開始了要對我講的「很多話」,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聽她講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淵的家,位在縣城西。我們家鄉的縣城,城西那一帶
,全是後來搬來的,不是本鄉本土的人,我們稱那一帶為『長毛營』,子淵就是『長毛
營』的人。」

    我呆了一呆:「這個地名很怪,為甚麼要那樣叫?」我一面問著,一面心中也不明
白何以她要將她丈夫原來住在哪一區的地名告訴我。

    林老太太道:「長毛營,就是說,住在那裏的人,原來全是當長毛的!」

    我「啊」地一聲。「長毛」這個名詞,我已很久沒有聽到過了,所以一時之間,想
不起它的意思來。

    所謂「長毛」,就是太平天國。「當長毛」,就是當太平天國的兵!太平天國廢清
制,復舊裝,蓄髮不剃,所以,江南一帶的老百姓,統稱之曰:「長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淵先生,是太平軍的後代!」

    林老太太點了點頭:「是,據父老說,長毛營裏的人,本來全在南京,湘軍攻破南
京,南京的長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縣,就不再走,住了下來。」

    我一面「嗯嗯」地答應著,一面心中實在有點不耐煩,心想林老太太從她丈夫的祖
先開始講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資料,有甚麼關係?不如催她快點說到正題上來的好。所
以我道:「當年,林老先生有一個十分古怪的行動,他到一處燒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揮著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你別心急,你不從頭聽起,不會明白!」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經來了,她喜歡從頭說起,就讓她從頭說起吧!

    林老太太續道:「這批長毛,全是做官的,據說,做的官還不小,甚至還有封王的
!」

    我點頭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國到了後期,王爺滿街走,數也數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說道:「子淵的上代,是不是封過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
甚麼官,我也不詳細。我在小學教書,他是校長,不到一年,我們的感情,就突飛猛進
,終於論起婚嫁來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裏,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來,我也不去打斷她的話頭。事實上,她
的敘述,十分平凡,也沒有甚麼大趣味,只不過是一樁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繼續道:「我家裏反對我嫁給子淵,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裏也只好答應
,結婚之後,我搬到子淵的家裏去住。子淵的父母早過世了,他家是一幢三進的大屋子
,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磚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裏除了兩個老僕人之外,就是我們兩夫妻,地方實在太大了-
-」

    我禮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煩,在她講到最後幾句時,我移動身子,改變了三次坐著
的姿勢。

    可是林老太太卻全然不加理會,仍然在說她的屋子:「屋子實在太大,有很多地方
,我住了一年多,根本連去都沒有去過,也不敢去。結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駿,我已
經很久沒有再教書了。在伯駿三歲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著,忽然人聲喧嘩,叫著
:『失火了!失火了!』伯駿先驚醒,哭了起來,子淵也醒了,立即跳起來向外奔去,
我嚇呆了,在床上摟著伯駿,不知怎樣才好,只聽得人聲愈來愈嘈--」

    我聽到這裏,張大了口,打了一個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會:「一直吵到天亮,一個老傭人,奔進奔出,向我報告起火
的情形,火在我們後面的那條街燒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間屋子燒成了平地
,我們的屋子,只有最後一進被燒去了一角,沒有蔓延過來。」

    講到這裏,她自動停了下來,嘆了一聲。

    我真希望她轉換一下話題,別再說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講了一句:「如果火
一直燒過來,將我們的屋子也燒掉了,那倒好了。」

    我一聽得她這樣說,精神為之一振,因為她這樣講,分明說她這場聽來像是不相干
的火,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關係!和她有關,當然也和林子淵有關,和整件事有
關!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駿,去看被火燒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後一進,
屋後,是一個小天井,天井隔著相當高的圍牆,圍牆已經倒了下來,被燒掉的大半間屋
子,是我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我去看的時候,看到子淵正在磚堆上,指揮著兩個傭
人,將塌下來的磚頭撇開去,他自己也捲著袖子在搬磚頭。找走了過去:『子淵,你休
息一下,吃點東西再忙!』子淵搖著頭:『不倦,你來看,我小時候,常到這裏來捉迷
藏,後來很久沒有來,你看,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氣,更聚精會神地聽著。

    林老太太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說房子很怪是甚麼意思,就抱著伯駿過去看,
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斷牆,牆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磚砌起來的,有兩層,中間空
著大約兩尺,是空心牆。我看了一下:『是空心牆,也沒有甚麼怪!』鄉下人起房子,
講的是百年大計,空心牆冬暖夏涼,也不是沒有的事。子淵說道:『不對,你再聽聽!
』」

    我聽到這裏,忙道:「甚麼?他叫你『聽』?」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說,一面拾起半塊磚頭來,從牆中間向下拋去,那半
塊磚頭落下去,傳來了落地的聲音,從磚頭落地的聲音聽來,牆基下面,至少還有一丈
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聲:『下面是空的!』子淵忙道:『小聲點,別讓人家
聽到了!』這時,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燒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時明白子淵叫我別大聲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續道:「這屋子下面,有一個地窖!而這個地窖,子淵根本不知道。要不
是燒塌了半邊牆,他也不會發現!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聲的意思?」

    我點頭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數要來埋藏寶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
前,他當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寶!」

    林老太太苦澀地笑了起來,喃喃地道:「藏寶!」她又嘆了一聲:「子淵當時是這
麼說的,他來到找身邊,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興奮:『我家的祖先是做甚麼的,你當
然知道!』我看到他這種樣子,好像馬上會找到大批金元寶一樣,就沒好氣地回答他道
:『當然知道,是當長毛的!』」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神情很難過:「平時,如果我這樣說,子淵一定
很生氣,可是那時,他實在太興奮了,竟然連聲道:『是,當長毛!』接著,他又壓低
了聲音:『你可知道,太平軍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銀珠寶?』唉,衛先生,這一點
,我相信凡是略為知道一點太平天國歷史的人都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長毛搜掠財寶的本領不少,不比李自成、張獻忠差。而且太平
軍肆虐之處,正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淵接著道:『這屋子有一個秘密地窖,你想想--』
他又叫著我的名字:『裏面一定會藏著--』他那時,甚至興奮得講不下去,只是連連
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麼,他究竟在地窖裏--」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斷了她的敘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
個請她講下去的手勢。

    林老太太道:「當時,他叫我不要張聲,到晚上,他會到地窖中去發掘。我本來只
覺得事情很滑稽。可是當天,在太陽下山之後,子淵就開始不安,團團亂轉。我從來也
未曾見過他有這種情形,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他才好!」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嘆了一口氣:「天才黑,他就點著了一盞馬燈,向我望來,像
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進那個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感到如果我們
進入那個地窖,一定會有極其不幸的事情發生。我這種感覺,極其強烈,以致甚至害怕
得身子在發抖!子淵看到我這樣情形,忙道:『你怎麼啦?』我趁機道:『子淵,別進
去,別進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處封起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停了停,才又道:「子淵一聽,立時笑了起來。唉,多少年來
,他那種笑聲,一直在我耳際響著,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

    林老太太現出極難過的神情來。林子淵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麼,我還不知道。但
是我卻可以肯定,林子淵到炭幫總部之行,一定和他進入地窖有關,結果,是林子淵葬
身炭窯,屍骨無存,這自然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局,林老太太這時心情悔恨,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當時堅持自己的意見,也不會有
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我解釋道:「任何人,發現了自己的祖居,有一個建造得如此
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亂世之中,做過一番事業,我想,沒有甚麼人可以
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進去看個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嘆了一聲:「是的,其實當時我雖然害怕,雖然叫子淵
不要進去,但是我心中,一樣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麼!」

    我忙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責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嘆了幾聲,才道:「他當時笑著:『怕甚麼?地窖裏,就算有甚麼妖魔
鬼怪,已經穿了一個洞,也早已逃走了!』我當時只是重複著一句話:『不要去!不要
去!』可是他已經提著馬燈,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滿是皺紋的手,在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才又道:「我們到了那斷
牆處,他放下了馬燈,搬開了堵住入口處的一塊木板,我看到他的臉色,在燈光的照映
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裏,也十分緊張。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頭,向
我望來,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甚麼不對頭,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
起下來,免得孩子沒人照顧。』」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道:「衛先生,你想想,一個女人聽得丈夫對自己講這種話,
心裏是不是難過?」

    我攤了攤手:「我很不明白,只不過進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們兩人間,像是
生離死別一樣?」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極不幸的事會發生!」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預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無可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聽了之後,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覺,已經流下淚來,
子淵伸手在我臉上抹著:『別傻了,不會有事的!』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提著馬燈,自
那個缺口處,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說,神情愈是緊張:「我連忙踏前一步,從缺口處向下張望。白天我已
經看過那缺口,可是因為下面黑,看不很真,這時,子淵提著馬燈,我看到他已經落了
地,正面向前走著,牆中間的夾心,一直延續到地底下,成為一條甬道。他走出了不多
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燈光在閃動,我忙對著缺口叫道:『子淵,我看不見你了
!』他的聲音傳了上來:『這裏有一扇門!』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門聲。不知道為
了甚麼,我聽到這樣的撞門聲,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

    林老太太說著,向我望來。我不禁苦笑。她是當事人,連她也不知道是為甚麼,我
怎麼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就聽到一下大聲響,和子淵的歡呼
聲:『門撞開來了!』我忙道:『門裏有甚麼?』我連問三四聲,子淵卻沒有回答我-
-」

    當她講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道:「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臨下去之前,講到怕會沒有人照顧孩子,我也早已
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甚麼,林老太太道:「我急起來,正想大聲再叫,忽然又看
到了燈光、人影,接著,子淵就出來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鐵箱子,一手提著馬燈,神
情興奮得難以形容,他一面走出來,一面抬頭向上,叫道:『果然有東西!你看,有一
隻小鐵箱!』他來到了缺口下面,由於他兩隻手都拿看東西,很難攀上來,所以,他先
將那隻鐵箱拋上來給我。

    「那隻鐵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腳,他運拋了幾次,我才接住。鐵箱在手裏,
也不是太重,我才後退一步,子淵就迅速爬了上來。」

    「他一爬上來,就喘著氣:『裏面是一間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
這隻小箱子放在中間,這下子,我們一定發財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輕,不像是
有金子銀子!』子淵罵我道:『傻瓜,比金子銀子值錢的東西有的是!』他一面說,一
面接過了箱子來,自己拿著,我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時,伯駿哭了起來,我
進房去抱伯駿,子淵也跟了進來。」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鎖。箱子雖然有鎖,可是並不很結實,
一到房間,我抱起了伯駿,他將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已將箱子的鎖扭了下來,當
時,我們都極其興奮,子淵望著我:『閉上眼睛,小心叫箱子裏的珍寶弄花了眼!』我
道:『快打開箱子來看看!』子淵吸了一口氣,將鐵箱蓋打了開來。箱蓋一打開,我們
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並沒有打斷林老太太的敘述,她講到這裏,自己停了下來。但是,只停了極短的
時間,她立時又道:「鐵箱子裏,只有一疊紙,裁得很整齊,用線釘著,像是一本賬簿
--」

    我心急:「或許紙上寫著甚麼重要的東西?」

    林老太太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難道紙上面沒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紙上有幾行字,字體極工整,寫著:『林家子弟
,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此冊只准林姓子弟閱讀,外姓之人,雖親如妻、女,亦不准
閱讀一字,否則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這幾行字,真是又好氣又
好笑,當時,我將抱著的伯駿,向子淵的懷裏一送:『好,你祖宗訂下的家規,你們兩
父子去看吧!』我一說完,就賭氣向外走了出去。」

    我聽得林老太太講到這裏,也不禁苦笑。以前,輕視女性,是平常事。連自己的女
兒,也被當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個時代,已經接受過學校的教育,又有勇氣不
顧家人的反對,和林子淵結婚,當然是一個知識女性,個性也一定相當倔強,對於這樣
的「祖訓」,心裏自然極度的反感!但是她這一爭氣,只怕我也難以知道這本鄭而重之
,放在小鐵箱,又特地為之建立了一個秘密地窖的冊子中,究竟寫著甚麼了!我苦笑了
一下:「你始終沒有看那冊子中寫的是甚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當時我睹氣走了出去,到了天井,生了下來。我以為子淵一
定會追出來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出來,我心裏有點生氣,也有點不耐煩,就
繞到房間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關著,窗上糊著棉紙,看不清裏面的情形。可是他
的影子,被燈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翻著那本冊子,他一頁又一頁地翻
著。」

    我又問道:「林先生以後沒有提起,他在那本冊子中看到了甚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奇怪的是,我因為看到了冊子第一頁寫的那幾行字,心中動
了氣,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自從那晚之後,子淵也絕口不提這本冊子的事。當晚
,我又到天井坐了下來,過了好久,聽到了伯駿的哭聲,哭了好久仍沒有人理會,我奔
進房中,看到伯駿在床上哭著,因為哭得久了,臉脹得通紅。子淵卻只是在一旁坐著,
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甚麼事,連兒子哭成那樣,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敘述,堪稱極之詳細,但是我發現她在有點緊要關鍵上,反倒不注意。
伯駿哭了多久,全然無關緊要,她反倒說了出來。

    是以我忙又道:「那時,他還在看那本冊子?」

    林老太太皺了皺眉:「當時我奔進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樣,當然是先抱起了孩子
來,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淵,發現他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坐著發怔,
我忍不住大喝一聲,道:『你在幹甚麼?』子淵被我一喝,整個人震動了一下:『沒…
…沒甚麼!』我和他做了幾年夫妻,當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瞞著我,我立時又想到冊子第
一頁上的那幾行字,哼了一聲,道:『你看到了些甚麼?』」

    「子淵苦笑了一下:『你別怪我,祖訓說,不能講給外姓人知道!』我當然更生氣
,冷笑了幾下,就沒有再理會他。這時,我沒有看到那冊子,也沒有看到那隻小鐵箱,
不知道他放到甚麼地方去了!我當然也不希罕知道他們林家的秘密。當長毛的,還會有
甚麼好事?多半是殺人放火,見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講來,兀自怒意盎然,可見得當時,她的確十分生氣。

    她繼續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這件事,子淵也不提,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一
樣。這樣過了七八天,子淵忽然在一天中午,從學校回到家裏。他平時不在這時候回家
的,我覺得意外,子淵一進門,就道:『我請了假,學校的事,請教務主任代理。』我
呆了一呆:『你準備幹甚麼?』子淵道:『我要出一次門!』他說的時候,故意偏過了
頭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疑惑。那時候的人,出門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點不
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裏去?』子淵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蕭縣
去。』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一個縣,心中更奇怪,大聲問他:『去幹甚麼?有
親戚在那邊?』」

    「子淵搓著手,神情很為難,像是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實,不善
撒謊。我立時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聲:『又是不能給外姓人知道?』子淵苦笑著:
『是的!』我賭氣不再言語。我已經感到事情愈來愈不對頭,可是就因為睹了氣,所以
我就道:『要去,你一個人去,伯駿可不能讓你帶走!』子淵笑了起來:『本來我就是
一個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帶了幾件衣服,臨走的時候對我道:『我很快就會
回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裏,雙眼都紅了,發出了一陣類似抽咽的聲音,神情極其哀傷。

    林老太太為甚麼會悲從中來,當然再明白也沒有。她的丈夫,林子淵,一去之後,
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實在不知該說些甚麼話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嘆了幾口氣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聲:「他一去,就沒有回來過!」

    我點頭道:「我知道!」

    本來,我還想告訴她關於林子淵出事的經過,但是我不知道當年四叔是怎樣對她說
的,唯恐她原來並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難過,所以話到口邊,又忍了下來。林老太太
漸漸鎮定了下來:「他去了之後,我每天都等他回來,他也沒有說明去幾天,我一直等
著,子淵沒回來,那天下午,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了。那陌生人一見到我,就道:『是
林太太麼?林子淵太太?』我不知為甚麼,一看到這個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來,一時
之間,竟連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我姓計,叫計天祥,從安徽來。』」

    當林老太太說到林子淵走了之後幾天,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見她之際,我已經知道
這個「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過,四叔姓計,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計天祥」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林老太太道:「我一聽到這個姓計的是從安徽來的,心跳得更厲害,張大了口,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姓計的道:『林太太,我來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林子淵先生死
了!』他這句話才一出口,我耳際轟地一聲響,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陣發黑,就昏了
過去。」

    「我和計先生在門口講話,我昏了過去,等到醒過來,人已經在客廳,坐在一張椅
子上,兩個老僕人正在團團亂轉。我一醒過來,就聽得兩個老僕人焦急地在叫著:『怎
麼辦?怎麼辦?』那姓計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親人沒有,快去叫他們來!』」

    「兩個老僕人還沒有回答,我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沒有,子淵一個親人也沒有
。他是獨子,甚至於連表親也沒有!』我一開口說話,計先生就向我望了過來。我那時
,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淵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子淵死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當年
,她年紀還輕,兒子只有三歲,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個家庭,受到了這樣的打擊
,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過了那麼多年,這種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第九章】

    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嘆了一聲,才又道:「那姓計的一聽到我這樣說
,神情難過地握著手:『林太太,你沒有孩子?』他一問,我才想起伯駿來。我忙道:
『伯駿呢?伯駿在哪裏,快找他來!』這時,我甚麼也不想,只想將伯駿緊緊地摟在懷
裏。」

    林老太太又道:「伯駿在外面和別的小孩子在玩,一個老僕人聽得我那樣叫,馬上
奔了出去,去找伯駿。」

    「那姓計的來到了我的身前:『林太太,我,我是炭幫的幫主。』我呆了一呆,我
根本不知道甚麼是炭幫,聽也沒有聽到過,那姓計的又道:『你先生來找我,向我提出
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要求。本來,事情很簡單,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答應他,他……他竟
然--』」

    林老太太的神情,愈說愈難過,停了半晌,才又道:「計先生接著,就告訴了我子
淵死的情形,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實在不想再說一遍--」

    我忙道:「你可以不必說,林先生當年出事的經過,我全知道!」

    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這些年來,我對姓計的話,一直不是怎麼相信,他說…
…他說子淵是在一座炭窯中燒死的?」

    我道:「是的,據我所知,是那樣!」

    林老太太默然半晌,才苦澀地道:「活活燒死?」

    我忙道:「林老太太,情形和你設想的不一樣,他一進炭窯,一生火,火勢極猛,
一定是立刻就死,所以,他不會有甚麼痛苦!」

    林老太太陡地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甚麼?你說甚麼?是他進了炭
窯之後,才生火的?」

    我不禁暗怪自己的口太快,我應該想到,四叔當年可能隱瞞了這一點的。

    我忙含糊地說道:「我也不清楚,但總之,林先生是在炭窯裏燒死的,有一個本領
很大的人,想去救他,幾乎燒掉了半邊身子!」

    林老太太木然半晌,才道:「那姓計的人倒不錯,他看到我難過的樣子,安慰了我
好久,才道:『我來得匆忙,沒準備多少現錢,不過我帶來了一點金子,我想你們母子
以後的生活,總沒有問題!』他一面說,一面將一隻沉重的布包,放在几上,解了開來
,我一看,足有好幾百兩金子。」

    「我當時道:『不,我和你根本不相識,怎能要你那麼多金子!』計先生道:『這
是我一點心意!』我陡地起了疑:『子淵是你害死的?』計先生臉色變了變:『他死的
經過,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道:『要不是你良心不安,為甚麼你要這樣對我?』計
先生嘆了一聲:『是的,我有點良心不安,林先生的死,多少和我有一點關係。可是我
不明白,何以林先生會向我提出那個古怪的要求來!他對我們那一帶的地形,好像很熟
!他是那裏出生的?』」

    「我道:『當然不是,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學外,沒到過別的地方!』計先生道:
『這就怪了,我來之前,曾經向幾個人問起過,他們說,林先生到了之後,並不是立即
見我,他先由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只有我們的伐木人才知道。他從那條小路,到了一
個叫貓爪坳的小山坳之中--』他講到這裏,我就打斷他的話頭:『你和我說這些,沒
有用處,我根本不知道他為甚麼要出門,他沒有告訴我!』」

    「計先生聽得我這樣講,『啊』地一聲:『你不知道?』我道:『我不知道。』這
時,我心中亂到了極點,可是我感到計先生是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

    林老太太道:「或許是計先生給了我那麼多金子,這至少表示他有誠意。我接著,
就將那個隱秘的地窖,在地窖中發現了一隻小鐵箱,鐵箱之中,有一本只准林家子弟看
的冊子一事,講給了他聽。他聽得很用心:『對了!一定在那冊子上,載有甚麼奇怪的
事情!』」

    「他講到這時,老僕人在街上將伯駿找回來了,我一見到伯駿,悲從中來,摟住了
伯駿,就哭了起來。計先生在一旁,我也沒留意他在我哭的時候究竟在幹甚麼,好像是
不斷地來回踱步。等到我哭聲漸止,他才道:『林太太,我看你留在這裏,只有更傷心
,這樣吧,我出高價,向你買這所屋子,你也別再耽擱了,先到你娘家去暫住幾天,然
後,拿了錢,帶著孩子,到別的地方去吧!』我那時六神無主,而且一想到子淵死了,
叫我和伯駿住在大屋子裏,我也實在不想,所以就答應了他。我以為那些金子就是他付
的屋價,誰知道過了幾天,他又給了我一大筆錢。說是屋價!」

    我聽到這裏,忙道:「等一等,我有點不明白,你當時就離開了家?」

    林老太太道:「是的,甚麼也沒帶,抱了孩子,兩個老僕人跟著,我叫他們其中一
個,拿了那包金子,就離開了。」

    我道:「這……這情形有點不尋常,是不是?」

    林老太太呆了一呆,像是她從來也沒有想起過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想,才道:「是
的,很不尋常,但當時,一則我心裏悲痛,二則,我感到子淵出事,由這所屋子所起。
如果不是這所屋子中有這個隱秘的地窖,他又在地窖中發現了那冊子,他根本不會離家
到甚麼蕭縣去!」

    我道:「那時,你並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林先生出門,是因為那本小冊子?」

    林老太太道:「還會因為甚麼?本來,他的生活很正常,但是一發現那本冊子之後
,他就變了,忽然之間,要出門去了!」

    我點了點頭,林老太太這樣說法是合理的。林老太太道:「所以,我因為子淵的死
,對這所屋子,厭惡到了極點,根本不想再多逗留片刻,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
才突然離開的!」

    我「嗯」地一聲,接受了她這個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來到門口,計先生追了上來,道:『林太太,請你給我你娘家
的地址。』我告訴了他,他又道:『我可以在這屋子裏住麼?』我道:『屋子是你的了
,你喜歡怎樣就怎樣!』計先生倒是君子,他又道:『我可能要在屋子找一找,想找到
林先生這種怪異行動的原因。』我道:『隨便你怎樣,你喜歡拆了它都可以!』我就這
樣走了!」

    「我到了娘家,我父母聽到了子淵的死訊,當然很難過,亂了好幾天,我再也沒有
到那屋子去,只派僕人去取過一點應用的東西,去的僕人回來說,計先生一直住在那屋
子裏!」

    我吸了一口氣,四叔耽擱了一個月之久才回來,除了路上來回所花的時間,他在那
屋子之中,至少也住了三個星期之久,在這三個星期之中,他是不是在這屋子裏找到了
林子淵當年怪誕行徑的原因了呢?

    我心中的疑惑,十分之甚,忙道:「你以後沒有再見過計先生?」

    林老太太道:「見過,我已經說過了,過了幾天,他又送了一大筆錢來給我,還抱
著伯駿,去買了不少東西給伯駿。當時,他只問了我幾句話:『林太太,林先生的祖上
,是當太平軍的?』我道:『是,要不,他們也不會在長毛營造房子!』計先生道:『
我找到了那本冊子,也看了!』當時我呆了一呆道:『那麼他為甚麼要去找你,去找那
塊木料?』」

    「計先生回答道:『他不是要找木料,他是想去找那株樹,可是在他來到以前一個
月,恰好叫我們的人採伐了下來,所以,他只好找木料!』我聽得莫名其妙,實在不知
道他在說甚麼。而且,子淵已經死了,我也實在沒有興趣再去探討這件事,就沒有再接
口。」

    「計先生這次走了之後,一直到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才又來找我:『我要走了,林
太太你多保重!』我向他道了謝。」

    「當時,他的神情很怪,好幾次欲語又止,我看出他心中好像有些問題十分為難,
我道:『計先生,我們雖然只有見過幾次面,但是你這樣幫助我,我十分感激,你有甚
麼話,只管說。』計先生又猶豫了一下,才道:『好的,林太太,請你記著,不論過了
多少年之後,如果你知道,有人要出讓一件東西--』」

    「衛先生,他當時的話很怪,我只是照直轉述。他說:『是一件甚麼東西,我現在
也說不上來,但決不會是一件值得出讓的東西,而且要的價錢很貴,這件東西,多半是
一段木頭,一塊炭,或者是一段骨頭,也可能是一團灰。總之有人出讓這樣的東西,你
又有能力的話,最好去買了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裏,望著我。

    我也莫名其妙,四叔的話,的確很怪。但是在祁三的敘說之中,我早已知道,四叔
一回去之後,再進秋字號窯中,發現了那塊木炭。當時,他自己也不知道會找到甚麼東
西。

    可是,他卻知道在秋字號窯中,一定有著甚麼東西,這又是為甚麼?

    我神情茫然地搖著頭。

    林老太太的神情,也充滿了疑惑,道:「計先生的話,有很多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
。」

    我道:「整件事十分神秘,你照直敘述好了。」

    林老太太嘆了一聲,道:「好,當時我問他,道:『這是甚麼意思,連你也不知道
是甚麼東西,為何要我去買下來?』計先生嘆了一聲:『我回去,找到了那東西,會託
人帶一個信來給你。』」

    我忙道:「你後來接到了他的信?」

    林老太太道:「是的,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只寫了『木炭』兩個字。」

    我又道:「他沒有提到林先生為甚麼要不顧自己性命,要去找那段木頭?」

    林老太太道:「我問了,可是計先生卻像是不願意回答,一面踱著步,一面嘆息著
。等我問急了,他才道:『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我問道:『你不相信甚麼?』計
先生道:『他……他……你先生看到了一些記載,記著一件怪事,他相信了,可是我實
在無法相信!』我再追問,他道:『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等你孩子大了,他要是有興趣
,你可以讓他自己去下判斷,信不信,全由他自己來決定好了。』」

    林老太太道:「他這樣說了之後,又交給了我一樣東西,那是一隻小小扁平盒子,
大小大約可以放下一本書,是鐵鑄的,盒子的合口處是焊死了的。他道:『這件東西,
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論你準備搬到哪裏去,都帶著。等到你得到了我剛才說的那件東
西,可以叫伯駿打開來。』他說到這裏,神情更茫然:『我不明白……我沒讀甚麼書,
你要叫伯駮好好讀書,或者他會明白,將來他會明白。』」

    林老太太又向我望來,我愈聽愈糊塗,道:「你沒有問計先生,那是甚麼?」

    林老太太道:「我問了,他只是說:『我不明白。』」

    我忙道:「那東西還在?」

    林老太太點了點頭,我一看到她給了我肯定的回答,心中才鬆了一口氣,因為四叔
這樣囑咐,那東西一定極其重要!

    我想叫林老太太立時拿那東西出來給我,但是林老太太接著又道:「當時,我答應
了他,他就走了。不多久,我就帶著伯駿,帶著計先生給我的錢,離開了家鄉,先到新
加坡,再到汶萊。人生地疏,開始了新生活,伯駿總算是很爭氣。一直到幾年前,我無
意中看到了一段廣告,說是有一塊木炭出讓,我立時想起了計先生的話,所以才叫伯駿
找上門去--」

    林伯駿上次去見邊五和祁三的情形,我已經知道,所以我又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
林老太太的話頭:「這我已知道了,結果並沒有成交!」

    林老太太道:「是的,伯駿回來告訴我,說他看到一塊木炭,竟要和等大的金子交
換,他認為極端荒謬!」

    我總覺得,林老太太的敘述之中,有點難以解釋的地方。她提及在地窖中找到的那
本「冊子」,林子淵是看了這本「冊子」之後才有怪誕行動的。計四叔到了林子淵的家
中,住了相當久,他可能也看到了這本「冊子」,而他看了之後的反應是「我不相信」
、「我不明白」。

    計四叔在臨走之際,又交給了林老太太「一隻鐵盒子」,「大小恰好可以放下一本
書」,又鄭重叮嚀不可失去,那麼,盒子中放的,就是那本「冊子」,實在再明白也沒
有!

    我的疑問就是:何以這許多年來,林老太太竟可以忍得住,不將這盒子打開來看看


    看她這時,抱住那塊木炭的情形,她決不是不懷念她的丈夫。

    而事實上,她看到了那塊木炭,神情激動,也並不是由於她真正知道那塊木炭有甚
麼古怪,只不過是因為那塊木炭,令她想起了往事!

    我想到這裏,實在不想再聽林老太太再講下去,我要開門見山,解決心中的疑難。

    所以,當我一看到林老太太又要開口之際,我作了一個相當不禮貌的手勢,幾乎沒
有伸過手去,捂住她的口:「那鐵盒子呢?請你拿出來!」

    林老太太一怔,才道:「鐵盒子,計先生說,如果伯駿有興趣,可以打開來看!」

    我大聲道:「這些年來,難道你一點好奇心也沒有?不想將之打開?」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那鐵盒子裏放的東西,多半就是子淵當年在地窖
中找到的那本冊子,那是只能給林家子弟看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林先生死了,可能就是因為這本冊子死的,你還講規矩?」

    林老太太道:「正因為子淵死了,所以我才希望伯駿來看這冊子。」

    我無意識地揮著手,一句「豈有此理」幾乎已要衝口而出了。林老太太又道:「伯
駿一懂事,我就開始和他講這件事,前後不知道講了多少遍,可是,他這人很固執,一
點興趣也沒有!」

    我忍不住站了起來:「事情和他父親的死有關,他怎麼可以沒有興趣?」

    我的話才一出口,林伯駿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了起來:「為甚麼不可以?人已
經死了,就算我知道了他死亡的原因,又有甚麼幫助?我已經離開了家鄉,建立了一個
完全與過去不同的生活,為甚麼要讓過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纏著我?」

    我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進來的,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轉過身去,我耐著性子等他
說完,又呆了半晌。林伯駿的話,倒也不是全無道埋,雖然在我這好奇心極濃烈的人看
來,不可理解,但不能完全說他沒有道理。

    林伯駿又道:「所以,當我十歲那年,母親要我打開那鐵盒子來看看,我就拒絕,
她每年都要求我一次,我都拒絕,我決不會想知道盒子內有甚麼!」

    我迅速地轉著念:「你不想知道,不會有人強逼你。不過,我很想知道!」

    林伯駿道:「好,那不關我的事!」

    他答應得這樣爽快,倒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和他雖然相見不久,但是已可以知
道他是一個極其精明的人。一般來說,精明的人,是不怎麼肯爽快答應人家任何事的。
所以,我望著他,看他還有甚麼話說。

    果然,林伯駿立時又道:「那鐵盒子可以給你--」

    他講到這裏,伸手向林老太太手中的那塊木炭一指:「就向你換這塊木炭!」

    我一聽,陡地跳了起來,當時,我正想順手給他重重的一拳!而接下來,林老太太
的話,尤其渾蛋,她竟然道:「伯駿,那不可以,這塊木炭,人家是要換一樣大小的金
子的,多少你得貼一點旅費給人家!」

    我聽到這裏,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一步跨向林老太太,多半是我在盛怒之下,臉
色十分可怕,以致這位林老太太睜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一伸手,自她的手中,
將木炭接了過來,向外便走。

    我來到門口,才轉過身來:「林先生,或許你對過去的事不感興趣,但是我還是要
告訴你,你父親當年死在炭窯裏,這個炭窯中的任何東西全成了灰,只有這塊木炭在,
這其中,有許多不可解釋的事,和你父親有著關連!」

    我在最後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

    可是林伯駿的回答,卻令我瞠目,他冷冷地道:「就算你帶來的,是我父親的遺體
,我也不會出那麼高的價錢,你可以保留著!」

    林老太太道:「伯駿,和衛先生商量一下,那畢竟和你父親有關--」

    林伯駿道:「媽,你只不過想有人詳細聽你講過去的事,現在你講過了,他也聽過
了,這樣的一塊木炭,還要來幹甚麼?」

    林老太太嘆了一聲,不再言語。而這時候,我的啼笑皆非,真是難以形容到了極點


    當然沒有甚麼可以說的了,我轉身向外便走,一直走出了林伯駿的屋子,一直向前
走著。

    我在這時,心中又是生氣,又是苦惱,而且又充滿了疑團,真不知道想些甚麼才好
。我來的時候,是林伯駿的車子送我來的,直到這時,我才發覺,這條路相當長,我要
步行回市區,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無論如何,我決不會回去求林伯駿,這王八蛋,我實在對他無以名之。而我到
這裏來,會有這樣的結果,始料不及!林老太太才一見到我時,何等興奮,可是原來她
也根本不知道那塊木炭有甚麼古怪,只不過要人聽她講往事!

    而我,不是自負,可以說是一個不平凡的人,這次竟做了這樣的一樁蠢事!

    我真是愈想愈氣惱,剛好在我面前,有一塊石塊,我用力一腳,將之踢得向前直飛
了出去,石頭飛出之際,一輛極豪華的汽車,正迎面駛來,石頭「拍」地一聲響,正好
撞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車子行駛的速度相當高,石頭的去勢也勁,玻璃在一撞之下,立時碎裂開來,車子
向路旁一側,幾乎衝進了路邊的田野之中,看起來司機的駕駛技術相當高,及時煞住了
車子。

    這時候,我自己心中感到極度的歉意。我自己心中氣惱,倒令得一輛路過的車子遭
到無妄之災,而且還可能鬧出大事來。

    我忙向車子走過去,已經準備十分誠懇地道歉,可是車子一停,車門打開,兩個彪
形大漢,陡地衝了出來。一面吆喝著,一面向我直衝過來,不由分說,揮拳直擊!

    從這個大漢出拳的身形、勁道來看,毫無疑問,他們全是武術高手,我可以肯定,
一個身體健壯的人,只要不懂武術,在他們兩人這樣的攻擊之下,只要五秒鐘,就一定
會躺在殮房中!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立時身子一側,避開了一個大漢的一拳,同時伸足一
勾,勾得另一個大漢身子向前跌出一步,使他的一拳,打在他的同伴身上。

    我立時又疾轉過身來,準備應付這兩個大漢的第二次進攻。

    這兩個大漢,又怒吼著攻了過來,但也就在此際,我身後陡地響起了一下呼喝聲,
叫道:「停手!老天,衛斯理,是你!」

    我呆了一呆,前面那兩個大漢已經立時站定,神情驚疑不定。我吁了一口氣,轉過
身來,在車子中,一個人正走出來。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債主陶啟泉,亞洲豪富。我知道他在汶萊,但是想不
到竟然和他會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面。

    陶啟泉見了我,又是高興,又是吃驚。

    他一面下車向我走來,一面道:「衛斯理,你為甚麼要對付我?如果你要對付我,
我一定完了,我這兩個保鏢,不會是你對手!」

    我本來心中憋了一肚子氣,可是這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陶啟泉莫名其妙地
望著我,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心中生氣,無意之中踢出了一塊石頭,石頭撞
中了你的車,你是不是相信?」

    陶啟泉呆了一呆,才道:「相信,你曾經幫過我這樣的大忙,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你
。你怎麼會要步行?你準備到哪裏去?」

    我長嘆一聲:「說來話長!」

    陶啟泉十分高興,拍著我的肩頭:「我們難得見面,今晚你在酒店等我!」

    陶啟泉是一個大人物,這時可以證明。他的那輛車子,是蘇丹撥給他使用的,車子
一停,保鏢跳出來,司機已經用無線電話報告出了事,前後不到十分鐘,我已經聽到了
直昇機的軋軋聲,當地警方的一架直昇機已經趕來,司機下車來:「陶先生,車子立刻
來。」

    陶啟泉道:「要兩輛,一輛交給衛斯理先生用,要和招待我的完全一樣!」

    司機答應一聲,立時又回車子,去聯絡要車子了。

    直昇機在上空盤旋了一會降落,幾個警官神情緊張地奔了過來,和保鏢嘰哩咕嚕了
片刻,又過來向陶啟泉行禮。他們衝著我直瞪眼。

    陶啟泉不理他們,邀我進車子坐:「你到汶萊幹甚麼?又有稀奇古怪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別提了,太窩囊!你去見甚麼人?」

    陶啟泉道:「一個叫林伯駿的人,生意上,他有點事求我,千請萬懇要我去吃一餐
飯,不好意思拒絕。」

    我悶哼了一聲:「這王八蛋!」

    陶啟泉一聽得我這樣罵,陡地一怔:「怎麼,這傢伙不是玩意兒?」

    本來,我可以趁機大大說林伯駿的一番壞話,但是我卻不是這樣的人,我道:「那
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和他如果有生意上的來往,他倒是一個好的生意人,一定會替你
,替他自己賺錢。他精明、能幹,幾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響,極其堅定,有著好生意人
的一切條件!你放心好了!」

    陶啟泉有點意外地望著我,我笑道:「你應該相信我的判斷!」陶啟泉道:「我當
然相信你,可是剛才你說--」

    我道:「這事說來話長--」我轉換了話題:「你可想知道,我向你借了兩百萬美
元,買了甚麼?」

    陶啟泉道:「我從來不借錢給任何人!」

    我很感謝他的盛情,也不多說甚麼,只是打開了那隻盒子來,讓他看那塊木炭:「
我買了這塊木炭!」

    陶啟泉睜大了眼,盯著這塊木炭,又盯著我,神情疑惑之極。我笑道:「我怕你沒
有時間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要講,至少得半天時間!」

    陶啟泉道:「你真是怪人!」

    這時,陸續有不少華貴的汽車駛過來,那些車子一看到陶啟泉的車子停在道旁,也
全停了下來,自車中走出來的人,都向陶啟泉打招呼,圍在車旁,看來,那全是林伯駿
請來的陪客。

    半小時之後,又兩輛華麗大房車駛到,一輛來接陶啟泉的,另一輛,給我使用。

    我和陶啟泉分手,上了車,駛到市區,住進了酒店,心裏又紊亂又氣惱,我想和白
素通一個電話,但是拿起電話來之後,我想來想去,沒有甚麼可以告訴她的。總不成說
我去上門兜售結果不成功,差點沒叫人當作騙子趕了出來?所以我又放下了電話,索性
一個人生悶氣。

    我已經準備睡覺了,突然一陣拍門聲傳了來。我躍起,打開門,不禁呆了一呆。在
門口的是林伯駿。神情十分惶恐,手中拿著一個紙包,望著我,想進來又不敢進來。

    我一看到林伯駿,心中已經明白,一定是陶啟泉見到他的時候,向他提起了我。我
悶哼一聲:「宴會完了麼?林先生!」

    林伯駿道:「我可以進來?」

    我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林伯駿走了進來,將他手中的紙包,向我遞了過來:
「衛先生,這就是家母提到過的,當年計先生臨走時交給她的那隻鐵盒子!」

    我早就說過,林伯駿是一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他自然知道再來見我,我不會有甚
麼好嘴臉給他看,所以他一見到了我,就將那鐵盒子給我。那使我想生氣也生不出來,
因為我實在想知道那鐵盒子裏面究竟有些甚麼東西!

    我呆了一呆,接過了盒子來:「林先生,這裏面可能有件你上代的大秘密--」

    林伯駿道:「我不想知道!」

    他答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不好再說下去。他又道:「我是送給你的。」

    我笑了起來:「謝謝你了!」

    林伯駿道:「不,我應該謝謝你才是,陶先生已委託我作為他在汶萊的代理人,這
是由於你的推薦,想得到這個委任的人很多,本來輪不到我!」

    我道:「那是由於你的才能!」

    林伯駿又道:「陶先生在這裏的事業相當多,有的還可以大大發展,我想請你當顧
問!」

    我呆了一呆:「對於做生意,我可是一竅不通!」

    林伯駿笑了起來:「顧問的車馬費,是每年二十萬美元,你可以預支十年。」

    我呆了一呆,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哈哈笑了起來:「不錯,這樣,我就可以還
錢給陶啟泉了!好,我當顧問!」

    這件事,會有這樣的解決,倒真出於我的意料之外,林伯駿極高興,立刻取出了一
張銀行本票來給我,我剛接本票在手,又有人叩門,我去開了門,陶啟泉走了進來,看
到林伯駿,笑著:「你比我還來得早!」

    林伯駿筆挺地站著,一副下屬見了上司的模樣,我道:「我做了林先生的顧問!」

    陶啟泉道:「好啊,我更可以放心投資了!」

    我將林伯駿給我的本票,交給陶啟泉:「欠債還錢,利息欠奉!」

    陶啟泉接過了本票來,向袋中一塞:「我推掉了一個約會,來和你閒談,那木炭究
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說著,坐了下來,林伯駿仍然站著。

    這時,我心境極愉快,因為不但還掉了一筆欠債,而且,還得到了計四叔當年給林
子淵太太的那隻鐵盒子!我急於想知道鐵盒子中是甚麼,所以我不客氣地將陶啟泉從椅
上拉了起來,推他向門口:「對不起,我沒有時間陪你閒談!」

    陶啟泉嘆了一口氣:「真難,大家都太忙了!」

    他無可奈何地走了出去,林伯駿忙跟了出去,我關上門,急不及待撕開紙包,看到
了那隻鐵盒子。正如林老太太所說,盒子是密封的,在銲口處,粗糙得很,看得出是手
工的焊製。

    我估計鐵盒用一厘米厚的鐵板鑄成,要撬開它,不是甚麼難事,我取出了隨身攜帶
的一柄多用途的小刀,先用其中的一柄銼子,在焊口處用力銼著,不一會,就銼下了很
多鐵屑,大約十分鐘之後,銲口已經銼出了一道縫。

    我再用小刀,伸進縫中,用力撬著,沒多久,裂縫漸漸擴大。我用一隻鉗子,鉗住
了一個斷口,將鐵盒用力踏在地上,手向上垃,漸漸將鐵盒上面的一片,拉了下來。

    鐵盒一打開來,我就看到了一個用油布小心包好的扁平包裹,我將油布拆了開來,
一本小冊子,在油布之內。

    我到這時,才明白林老太太何以不說那是一本書,而說那是「冊子」。因為那是一
本舊式的賬簿,玉扣紙,有著紅色縱紋的那一種。這種賬簿,現在早已絕跡。在冊子的
封面上,我看到了那兩行字:「林家子弟,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

    也確如林老太太所說,字體十分工整。而和林老太太所說不同的是,在那兩行字旁
邊,另外有幾行字,字體歪斜,有一股豪氣,那是計四叔留下來的,寫道:「余曾詳讀
此冊中所記載之一切,余不信,亦不明,但余可以確證,林子淵先生因此冊中所載而導
致怪行,以致喪生。林家子弟,即使閱讀此冊之後,如林子淵先生一般,深信不疑,亦
不可再有愚行。計四。」

    那幾行字,自然是表示計四叔看了這本冊子之後的感想,我還未曾看這本冊子,當
然也無法明白四叔何以會這樣寫。

    我先將整本冊子,迅速翻了一翻,發現約有七八十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
小楷,有的字體工整,有的字體潦草,看起來,像是一本日記。

    我心中十分興奮。因為林子淵當年,為甚麼突然離開家鄉,為甚麼他會有這種怪誕
的行動,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了。



【第十章】

    我定了定神,開始看那冊子上所記載的一切。那的確是一本日記,記載著大約三個
月之間的事。等到我看完了這本冊子之後,已經是將近午夜時分,我合上冊子,將手放
在冊子上,呆呆地坐著,心頭的駭異,難以形容。

    就算我能夠將心頭的駭異形容出來,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倒不如將那本冊子的內容
介紹出來的好。

    冊子中所寫的字極多,超過二十萬字,最好,當然是原原本本將之抄下來,但是有
許多,是和這個故事沒關係的,而且,記載的人,也寫得十分凌亂,還夾雜著許多時事
,用的又是很多年前,半文不白的那種文體,看起來相當吃力。

    所以,我整理一遍,將其中主要的部分,介紹出來,其它的略而不提。而且,一些
專門名詞,我也用現代人所能了解的名詞來替代,以求容易閱讀。

    寫日記的人,名字叫林玉聲。我相信這位林玉聲先生,一定是林子淵的祖先,可能
是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等等。

    林玉聲是太平軍的一個高級軍官,在日記中看來,他的職位,相當於如今軍隊中的
一個師的參謀長。他的軍隊,隸屬於忠王李秀成的部下。日記開始,是公元一八六○年
(清咸豐十年),三月。這時,已經是太平天國步向滅亡的開始了。

    三月,曾國藩的湘軍,已經收復武漢、九江。向北進兵的太平軍,又被僧格林沁打
得大敗,但是太平軍還保有南京,在江蘇、安徽一帶,還全是太平天國的勢力範圍,軍
隊的數量也不少。

    當時的形勢是,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由向榮指揮,稱江南大營,在揚州附近屯兵
,由琦善指揮,稱江北大營。江南大營的戰鬥對象是太平軍的李秀成,江北大營的敵對
方面,是太平軍的陳玉成。

    林玉聲,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級軍官,他的日記,也就是在如何與向榮的江南
大營血戰開始,其中的經過,寫得十分詳盡,兩軍的進退、攻擊,甚至每一個小戰役,
都有詳盡的記載。這些,當然是研究太平軍和清軍末期交戰的好資料,但是對本篇故事
,並沒有多大關係,所以只是約略一提就算。

    真正有關係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開始。那一天,林玉聲的日記中記著如下的事件
(我將之翻譯成白話文,仍保留林玉聲的第一人稱)!

    忠王召見,召見的地點在軍中大帳,當時我軍在蕭縣以北,連勝數仗,俘向榮部下
多人,有降者,已編入部隊,其中滿籍軍官三十七人,被鐵鍊鎖在一起,扣在軍中,擬
一起斬首,忠王召見,想來是為了此事。

    及至進帳,忠王屏退左右,神情似頗為難,徘徊踱步良久,才問道:「你看天國的
前途如何?」我答道:「擊破江北大營,可以趁機北上,與北面被圍困的部隊會合,打
開新局面。」

    忠王苦笑:「怕只怕南京城裏不穩!」我聞言默然。天王在南京,日漸不得人心,
雖在軍中,也有所聞,但不便置喙。

    忠王又問:「如果兵敗,又當如何?」我答道:「當率死士,保護忠王安全!」忠
王長嘆:「但願兵荒馬亂之後,可以作一富家翁,於願足矣!」我不作答,因不知忠王
心意究竟如何。

    忠王又徘徊良久,才道:「玉聲,你可能為我做一件事?」

    我答:「願意效勞!」

    忠王凝視我半晌,突然大聲叫道:「來人!」一名小隊長,帶領十六名士兵進帳來
,我認得這十七人,是忠王的近身侍衛,全是極善鬥之人。忠王等他們進來之後,指著
我道:「自現在起,你們撥歸玉聲指揮,任何命令,不得有誤!」

    全體十七人都答應著,忠王又揮手令他們出去,然後取出一幅地圖來,攤開,置於
案上,指著地圖一處:「這裏叫做貓爪坳,離我們紮營處,只有四里,翻過兩座山頭可
到!」

    我細審地圃,心中疑惑,因為這小山坳進不能攻,退不能守,於行軍決戰,毫無用
處,不知忠王何以提及。

    忠王直視我,目光炯炯。忠王每當有大事決定,皆有這種神情,我心中為之一凜,
心知忠王適才要我為他辦的事,決非尋常。

    忠王視我良久,才道:「玉聲,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託之人。」

    我忙道:「不論事情何等艱難,當盡力而為。」

    忠王道:「好。」隨即轉身,在一木櫃之中,取出一件東西,那是一隻徑可五寸,
長約三尺的圓筒,兩端密封,筒為鐵鑄。

    我看了不禁大奇,因從未在軍中得睹此物,於是問:「這是甚麼?洋鬼子的新武器
?」

    因為這時,有洋鬼子助清廷,與我軍對抗,是以才有此一問。

    忠王笑道:「不是,這鐵筒內,全是我歷年來,在戎馬之中所得的財寶。」

    我聞言,大吃一驚。忠王戎馬已久,轉戰南北,率軍所過之處,皆東南富庶之地。
軍中將領,莫不趁機劫掠,賢者不免。為討好上峰,頗多擇其中精良罕見的寶物,價值
連城者,奉獻上峰。忠王位高,又素得部下愛戴,可知此一圓筒之中,所藏的寶物,一
定價值連城,非同小可。

    我面上色變,忠王已洞察:「玉聲,這筒中,有珍珠、翡翠、金剛鑽,頗多稀世之
寶,我曾粗略估計,約值銀三百萬兩之譜!」

    我不禁吸氣:「如此,則兵荒馬亂之後,豈止一富家翁而已!」

    忠王笑,神情苦澀。我道:「若是要我找人妥為保管這批寶物--」

    忠王揮手,截斷我話頭:「不然,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收藏此物!」

    我恍然大悟:「在貓爪坳?」

    忠王點頭道:「是。月前我巡視地形,經過該處,發現某地甚為隱秘,古木參天,
我已想好收藏這批寶物的方法,找其中一株大樹,以極精巧之方法,將樹心挖空,然後
將圓筒插入樹心之內,再將挖傷之處,填以他株樹上剖下之樹幹,用水苔、泥土包紮-
-」

    忠王講到此處,我已明白,擊案道:「好方法,不消一年,填補上去的樹幹,會和
原幹生長吻合,外觀決不能覺察!」

    忠王笑道:「是,而原樹一直長大,寶物在樹心之內,絕無人知!」

    忠王講到「絕無人知」之際,我心中已暗覺不妙。此事,他知、我知,而且非一人
可辦,何得謂絕無人知?然而當時又未暇細想。

    忠王又道:「玉聲,我派你帶適才一隊士兵前往,不可告知任何人,去辦此事。辦
完之後,更不可對任何人提及。不幸兵敗,取寶藏,遠走高飛,當與你分享!」

    忠王語意誠懇,我聽了不勝感動惶惑,忙答道:「願侍候王爺一生!」

    忠王笑拍我肩,將有關貓爪坳之地形圖交予,囑明日一早行事,出發之前,先到他
帳中,取收儲寶物之圓筒。忠王雖曾一再叮囑,不可將此事與任何人提及,但我向有日
記之習慣,是以歸營之後,將與忠王之對話,詳細記載,或有後人觀之,我固未曾與任
何人提及也。

    (才在冊子上看到這一段記載,我心中已經駭然。原來林子淵的上代,在太平軍的
地位相當高,而且,曾替忠王李秀成進行這樣一件秘密的藏寶任務!)

    (林玉聲在日記中提到的那個圓筒中寶物,忠王自己的估計,是「約值三百萬兩」
,這真是駭人聽聞。當年約三百萬兩,是如今的多少?而且,近一百年來,稀有珍寶的
價值飛漲,這批寶藏,是一個天文數字的財富!)

    (我想,林子淵一定為了這批珍寶,所以才動身到蕭縣去的。)

    (我的想法,或許是對的,但是當我再向下看那本冊子中所記載的事情時,我發現
,這種想法,就算是對的,也不過對了一部分。)

    (林子淵到蕭縣去,那批珍寶,只是原因之一,因為後來事情發展下去,有更怪誕
而不可思議的事在!)

    (讓我們再來看林玉聲當年的日記。那是他和忠王對話之後第二天記下的。)

    昨宵,一夜未眠,轉輾思量,深覺我軍前途黯淡,連忠王也預作退計,我該當如何
,實令人浩嘆。

    往忠王帳,兵士與小隊長均在帳外,進帳,忠王將圓筒交予,在鐵筒外,裹以黃旗
一面。我接過,忠王又鄭重付託,說道:「玉聲,此事,你知、我知而已。」

    我道:「帳外十七人--」

    我語未畢,忠王已作手勢,語言極低:「帳外十七人,我自有裁處,你可不必過問
。」

    我聽忠王如此言,心中一涼,已知忠王有滅口之意,但駭然之情,不敢外露,免遭
忠王之疑,只是隨口答應:「如此最好。」

    忠王送出帳來,隊長已牽馬相候,我與隊長騎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隊,列兩隊
前進。

    一路上,我和隊長閒談,得知隊長張姓,江蘇高郵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順,但我
察知其人陰騭深沉。然此際共同進退,絕未料到會巨變陡生。

    自軍營行出里許,略歇,停息於山腳下一處空地之中,士兵略進乾糧,我不覺飢餓
,但飲清水。於其時,我問隊長:「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經知道?」

    出乎預料之外,隊長答:「不知,王爺吩咐,只聽林六爺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來,忠王真是誠心託忖,當我是親信。當時,知遇之感,油然
而生。隊長也不再問,我道:「到達目的地之後,自當告知!」

    休息片刻,繼續前進,進入地圖所載之貓爪坳之範圍,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樹木,按
圖索驥,來至樹前,隨行士兵,多帶利器,剖樹挖孔,甚易進行。

    至天將黑,樹心已挖空,我抖開黃旗,將圓筒取出,置於樹心之中,再在它樹剖取
一截樹幹,填入空隙,裹以濕泥,明月當空。

    隊長及眾士兵,在工作期間,一言未發,當我後退幾步,觀察該樹,發現已不負所
託之際,長吁道:「總算完成了!」

    隊長面上,略現訝異之色:「沒有別事?」

    我道:「是,這事,王爺鄭重託付,不可對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隊長道:「是,是,我知道這事,一定極其隱秘--」

    隊長說到此際,月色之下,隱見他眉心跳動,神情極度有異,我忙道:「王爺派你
跟我來辦事,足見信任,要好自為之。」

    隊長答應一聲:「林公,我蒙王爺不次提拔,始有今日,王爺若有任何命令,自當
一體遵行!」

    我尚不以為意:「自然應當加此!」

    我話才出口,隊長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鋼刀精光耀目,我見刀刃向我,不
禁大驚,竟張口無聲,隊長疾聲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別怪我
!」

    隊長疾喝甫畢,刀風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轉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經一陣劇
痛,我在劇痛之中,撲向樹身,雙臂緊抱樹幹,身子也緊貼在樹幹上,但覺得背上劇痛
,身子像已裂成兩半,眼前發黑,耳際轟鳴。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
殺我滅口,梟雄行事,果異於常人!

    我一想到此際,已然全無知覺,但奇在倏忽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輕如無
物,心靜若悟禪。最奇者,眼前景物,歷歷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視。耳畔聲響,一一
可聞,但也不知是何而聞。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緊抱於樹幹之上,背後血如泉湧
,神情痛苦莫名,其時,我只覺得心中好笑,根本無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繼而,聽到慘呼聲不絕,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隊,正在呼喝慘鬥,其中
八名,旋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負傷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極,無異阿修羅地
獄,慘叫之聲,驚心動魄。

    尚餘之士兵,仍在狠鬥,長刀飛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餘隊長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隊長來到眾士兵之前,一一檢視,見尚有餘氣未斷者,立時補戮一刀,直至
十六名士兵盡皆伏屍地上,隊長向我抱在樹上的身體走來,揚刀作勢欲砍,但揚起刀後
,神情猶豫,終於長嘆一聲,垂下刀來,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聽得他如此說,又見他轉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跡,心知他回營之後,必遭忠
王滅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際,我才發現自己,有口乎?無口乎
?不但無言,亦且無身,我自己之身,猶緊抱在樹幹之上,但我此際,分明已超然於身
軀之外,與身軀已一無關係可言,直到此時,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離軀
殼,我已死!

    (當我看林玉聲的日記,看到這裏之際,實在駭異莫名。說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
覺得酒店房中的燈光,也黯淡了許多!)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邏輯性的:林玉聲既然「已經死了」,如何還會將他的
經歷寫下來?在冊子上所寫的文字來看,筆跡一致,分明是一個人所寫的。如果說他死
了之後還會執筆寫字,當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驚的是,林玉聲在記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時,用的字句,十分
玄妙,他說自己沒有口,沒有眼,沒有耳,連身子也沒有,但是,他卻一樣可以聽,可
以看,而且還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這裏,將手按在冊子上,由於所出的手汗實在
太多,所以,當我的手提起來之際,冊子上竟出現一個濕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還可以接觸到最玄妙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真
要好好鎮定一下,才能繼續看下去。)

    (林玉聲寫在冊子上的「日記」,繼續記述著以後所發生的事。)

    我已死!魂魄已離體,想大叫,但無聲。目睹隊長離去,欲追隊長,但發現不能移
動。也非絕不能移動,我自覺可以動,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橫移,但移動不能超越大樹樹枝的範圍。

    可以一直移至大樹最高的樹梢之上,望到遠處,望見隊長在離去之際,開始尚一步
一回頭,神情極痛苦茫然,但隨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體之前,猶可見自己痛苦扭曲之臉,緊貼於樹幹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離開身軀之後,已進入大樹之中,依附於大樹,
不能離開大樹範圍之外,我在大樹之中!

    我實在不願在大樹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喚,但自己也聽不見自
己發出之聲音,我竭力掙扎,想脫出大樹之範圍。

    我無法記憶掙扎了多久,事後,一再追憶,恍然若噩夢,只有片段感覺,清楚在憶
,其餘,散亂不堪。我只憶及在掙扎之間,陡然眼前劇黑,背部又是陣陣劇痛,張口大
叫,已可聞自己之聲,背部劇痛攻心,令我全身發抖,張眼,見樹皮在眼前,低頭,見
雙手緊抱樹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軀殼之內!

    背後之劇痛,實難忍受,我大聲呻吟,甚盼再如剛才之解脫,但已不可得,劇痛繼
續。幸久歷軍伍,知傷殘急救之法,勉力撕開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漿,待至緊紮住
背後的傷口,已倒地不起,氣若游絲。

    當時,唯一願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萬年,在所不計,適在片
刻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猶如親歷,較諸如今,滿身血汗,痛苦呻吟,不
可同日而語。雖夭死可怨,我寧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脫!

    我已知人死之後,確有魂魄可離體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際,求死而不可得,痛
苦昏絕,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已至深夜。

    我不知何以會死而復甦,想是張隊長下手之際,不夠狠重,一刀之後,猝然而亡,
魂魄離軀,但心肺要脈未絕,又至重生。或是由於我當時竭力想掙扎離開樹中,以致重
又進入軀殼之中,是則真多此一舉矣。

    醒轉之後,難忍痛楚,重又昏絕,昏後又醒,醒後又昏,一日夜之中,昏絕數次,
每當醒轉之際,劇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黃昏時分,在大聲呻吟之中
,才掙扎站起,倚樹喘息。

    我魂魄何以會進入大樹之中,真正難明,其時,只盼魂魄能再離軀,思索若其傷重
不治,又可解脫,內心稍覺安慰,但當日中午,適有樵夫經過,驟見遍地屍體,大驚失
色,繼聞我呻吟聲,將我扶住,又召來同伴,將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後,傷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樹為杖,持杖告別樵民,回至營地,大軍
已拔營而起,唯我所住的營帳還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動。進帳之後坐定,帳
內物件,一一還在,無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軍雖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帳中,獨自又過一月有餘,傷已痊癒,背鏡自
顧,背後傷痕,長達尺許,可怕之極。

    帳中養傷,早已想定,一旦傷癒,自然不能再從行伍,當急流勇退,而忠王對我不
仁,我也對他不義,樹中寶藏,自當據為己有!

    傷痊癒之後,再依圖前往貓爪坳,十六名士兵屍體,已成白骨,大樹兀立,拆開包
裹之濕泥,補上之樹幹,已與被挖處略見吻合,正以隨身小刀,待將填補之樹身取出來
之際,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縫之中,身子突向前傾,撞於樹幹之上,俄頃之間,又重睹自身,滿
面貪慾,油汗涔涔,正在緩緩下倒。

    於此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重又離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襲擊,身軀雖在向下倒去,
絕無傷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餘前,傷重痛苦、呻吟轉輾之間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
,今又突然得之,一時之間,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於樹中,還是掙扎回身軀之內


    也就在此時電光石火,一剎那之間,我已明白,不禁大笑,雖未能聞自己笑聲,但
內心歡愉,莫可名狀,古人有霎時悟道者,心境當與我此時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樹,魂魄在身,實是一而二,二而一,並無不同。魂魄在樹,可
見可聞,魂魄在身,情形一致無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樹幹即身軀,身軀
即樹幹。

    我內心平靜歡愉,活潑寧謐之間,忽又覺山風急疾,倒地之身,又重挺立,眼前已
是樹而不是身,開口聞聲,則魂靈歸來,重復我身。

    有適才之悟,財寶於我,已如浮雲,滿眼白骨,一地落葉,無一不是我軀,又何必
拘泥?肉軀多不過百年,古樹多不過千年,何物依附,才至於萬萬年不絕?世上無物可
致永恆,永恆在於無形,得悟此理,已至於不滅之境矣!

    飄然而離,於我而言,已無可眷戀之物!

    林玉聲的「日記」,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當我看到了他在日記中記載的一切之後,心中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林玉聲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恆,軀體不能長生存的道理
。任何人,在經歷過巨大的劇變之後,多少可以悟點道理,何況是生死大關!但是,他
記載著,他的「魂魄」,曾兩度進入大樹之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聲日記中用的原文,這是中國傳統的說法。較現代的說法,是「靈
魂」。

    從林玉聲的記載中看來,他肯定了人有靈魂的存在。靈魂離體之後,「有口乎?無
口乎?」或者說:「有形乎?無形乎?」根本已無形無體,但是,為甚麼會進入樹中呢


    林玉聲記載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進入樹幹之後的他的靈魂,照他記載
的,是可以在樹內自由活動,上至樹梢,下至樹根,但是脫不出樹伸展的範圍之外。

    這樣說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樹,就是他的身體。那麼,是不是這時候若有人伐
樹,他會感到疼痛?

    林玉聲沒有說及這一點,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因為當時只有他一人,並沒有人在
這時在樹上砍一刀或是折斷一根樹枝,使他可以「有感覺」。

    還有我不明白的是,當時,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聲之外,還有十六名士兵。

    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們的靈魂又到哪裏去了?是進入了附近的樹中
,還是進入了其它甚麼東西之中?

    何以靈魂可以進入其它東西之中?中國古時的傳說,雖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
木」之說,但是林玉聲的記載中那樣具體的,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裏難怪計四叔看了之後,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
,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這時,如果有人問我,我的感想怎樣,相信除了這八個字外,
我也沒有甚麼可說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聲的日記還沒有完,我再繼續向下面看去。

    以後的一切,全是說他如何定居之後的情形,都十分簡單,顯然是他已真正感到,
人生百年,如過眼煙雲,連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個字的記載:「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後一部分,看來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紙質略有不同。

    這幾頁之中,記載著林玉聲一生之中,最後幾天的事情,我再將之介紹出來:「年
事已老,體力日衰,軀殼可用之日無多矣。近半年來,用盡方法,想使魂魄離體,但並
不能成功,曾試獨自靜坐四日夜,餓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虛浮,但總不能
如願。

    曾想自盡,自盡在我而言,輕而易舉,絕無留戀殘軀之意。但棄卻殘軀之後,是否
魂魄可以自由?若萬一不能,又當如何?思之再三,唯一辦法,是再赴舊地。

    我魂魄曾兩度進入一株大樹,在大樹之中留存。當時情景,回想之際,雖不如意,
但樹齡千年,勝於殘軀,或可逐漸悟出自由來去,永存不滅之道。

    世事無可牽掛,未來至不可測,究竟如何,我不敢說,我不敢說。」

    最後一段相當短。

    想來,林玉聲其時,年紀已老,他寫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後,就離開了家,再到貓爪
坳去。

    在林玉聲這段記載之下,另外夾著一張紙,是用鋼筆寫的,是林子淵看了他祖上的
日記後所寫下來的,我將之一併轉述出來。

    記載可能是分幾次寫下來的,其間很清楚表現了林子淵的思索過程,每一段,我都
用符號將之分開來。

    這種事,實在是不可信的,只好當是「聊齋誌異」或「子不語」的外一章。

    (這是林子淵最早的反應,不信,很自然。)

    再細看了一遍,心中猶豫難決,玉聲公的記載,如此詳細,又將這本冊子,放在這
樣隱蔽的一個所在,決不會是一種無意識的行動。

    「發現此冊之後,禍福難料。」是甚麼意思?是肯定看到冊子中記載的人,會像他
一樣,也到那株大樹旁去求軀體的解脫?

    玉聲公不知成功了沒有?算來只有百年,對於一株大樹而言,百年不算甚麼,玉聲
公當年若成功,他的魂魄,至今還在樹中?是則真正不可思議之極矣!

    (這是林子淵第二個反應,從他寫下來的看來,他已經經過一定程度的思索,開始
想到了一點新的問題,並不像才開始那樣,抱著根本不信的態度。他至少已經想到,人
有靈魂,也懷疑到了靈魂和身軀脫離的可能性。)

    連日難眠,神思恍惚,愈想愈覺得事情奇怪。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樹而存在,可見
可聞,那麼,靈魂是一種「活」的狀態存在著。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物體,才可以使
靈魂有這種形式的存在呢?

    如果只有有生命的物體才有這個力量,是不是只限於植物?如果靈魂進入一株大樹
,情形就如同玉聲公記載的那樣。如果進入一株弱草呢!又如果,動物也有這種力量,
靈魂進入了一條狗、一隻蚱蜢之後,情形又如何?

    再如果,沒有生命的物體,也可供靈魂進入的話,那麼情形又如何?設想靈魂如果
進入了一粒塵埃之中,隨風飄蕩,那豈不是無所不在?

    愈想愈使人覺得迷惘,這是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事。

    (這是林子淵第三階段的思索了,一連串的「如果」,表示他在那幾天之中真是神
思恍惚,不斷在想著這個問題。從林子淵的記載,結合林老太太的敘述來看,林老太太
的敘述很真實,林子淵在發現了那小冊子之後的幾天之中,一直思索著這個人類生命秘
奧的大問題,他自然無法和妻子討論。)

    (從林子淵這一段記載來看,他已經有點漸漸「入魔」了!)

    我有了決定,決定到那個有著那株大樹的貓爪坳去。我要去見那株大樹。如果玉聲
公的靈魂在那株大樹之中,他自然可以知道我去,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談呢?靈魂是甚
麼樣子的?我可以看到他?或者是感覺到他?

    要是靈魂真能離開軀殼的話,我也願意這樣做。

    退一步而言,就算我此行,完全不能解決有關靈魂的秘奧,至少,我也可以得到忠
王的那一批珍寶,價值連城,哈哈!

    (這是林子淵第四段記載。直到這時,他才提到忠王的那批珍藏,而且,還在最後
,加上了「哈哈」兩字。我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人喜歡財富,在沒有比較的情形之下
,會孜孜不倦,不擇手段追求財富,以求軀體在數十年之間盡量舒服。但如果一旦明白
了軀體的短短一生,實在並不足戀,有永恆的靈魂存在,那就再也不會著眼於財富的追
尋了。)

    (林子淵這時,顯然在經過一番思索之後,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一定要到貓爪坳去,見那株大樹。忠王的珍藏,實在算不了甚麼,如果靈魂可以
脫離軀體,那豈不是「成仙」了?

    這是極大的誘惑,玉聲公說:「福禍難料」,我認為只有福,沒有禍。不論怎樣,
我都要使自己的魂魄,像玉聲公一樣,可以離開自己的身體。就算要使身軀損毀,我也
在所不惜。

    我深信,只要我有這個信念,而又有玉聲公的例子在前,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不論是一株樹、一塊石頭、一根草,或是隨便甚麼,我都要使靈魂附上去,我相信
這是第一步,人的靈魂,必須脫離了原來的軀體之後,才能有第二步的進境。第二步是
甚麼呢?我盼望是自由來去,永恆長存。

    我不惜死,死只不過是一種解脫的方式!

    我決定要去做,會發生甚麼後果,我不知道,但即使死了,一定會有甚麼東西留下
來。留下來的東西,必然是我的生命的第二形式。

    我要留幾句話給伯駿,當他長大之後,他應該知道這些,至於他是不是也想學我和
玉聲公一樣,當然由他自己決定。

    我走了。

    (這是林子淵最後一段記載。)

    (在這段記載之中,他說得如此之肯定,這一點令人吃驚。雖然我這時和他一樣,
讀過了林玉聲的記載,也經過了一番思索,但是卻不會導致我有這樣堅定的信念。或許
,是因為林玉聲是林子淵的祖先,這其中,還有著十分玄妙不可解的遺傳因素在內之故
。)

    在林子淵的記載之後,還有計四叔的幾句話寫著。計四叔寫道:「林子淵先生已死
,死於炭幫炭窯,炭窯中有何物留下?是否真如林先生所言,他生命的第二階段,由此
開始,實不可解。」

    「不論如何,余決定冒不祥之險,進入曾經噴窯之炭窯中,察看究竟。若有發現,
當告知林氏母子。但事情究屬怪誕,不論找到何物,林氏孤子,有權知道一切,知道之
後,真是禍福難料,當使他不能輕易得知,除非林氏孤子,極渴望知道一切秘奧,不然
,不知反好。至於何法才能令林氏孤子在極希望擭知情形下才能得知,當容後思。」

    計四叔當時說:「當容後思。」後來,他想到了這樣的辦法。

    他進入秋字號炭窯,發現炭窯之中,除了灰之外,只有一塊木炭。從林玉聲、林子
淵的記載來看,這塊木炭,自然是林子淵堅信他生命的「第二形式」了!

    一想到這裏,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林子淵的靈魂,在那塊木炭之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盛載那塊木炭的盒子,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處,我曾經
不知多少次,仔細審察過這塊木炭,但是這時,我卻沒有勇氣打開蓋來看一看!

    木炭裏面,有著林子淵的靈魂!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難道說,林子淵一直在木炭之中,可見、可聞、可以有感覺、可以有思想?木炭幾
乎可以永遠保存下去,難道他就以這樣的形式,永久存在?

    當我用小刀,將木炭刮下少許來之際,他是不是會感到痛楚?當我棒著木炭的時候
,他是不是可以看到我?

    就這樣依附一個物體而存在的「第二階段」生命形式,是可怕的痛苦,還是一種幸
福?

    我心中的迷惘,實在是到了極點。

    這時,我倒很佩服四叔想出來的辦法,他要相等體積的黃金來交換這塊木炭,就是
想要林伯駿在看了冊子上的記載之後,對所有不可思議的事確信不疑,有決心要得到這
塊木炭。只要林伯駿的信心稍不足,他決不肯來交換。至於林伯駿根本沒有興趣,連那
本冊子都不屑一顧,這一點,四叔自然始料不及。

    我又想到,林伯駿曾說過一句極其決絕的話:「即使你帶來的是我父親的遺體,我
也不會有興趣!」

    如果我告訴他,我帶來的,不是他父親的遺體,而有可能是他父親的靈魂,不知他
會怎樣回答?

    我苦笑了起來,我當然不準備這樣告訴他。正如四叔所說,「林氏孤子」如果不是
極其熱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可以根本不必讓他知道。四叔要同樣體積的金子換這塊
木炭,就是這個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那隻木盒,思緒極其紊亂。我首先要令自己鎮定下來,我
喝了一杯酒,才慢慢走向那木盒,將盒蓋打開來。

    木炭就在木盒之中,看來完全是一塊普通的木炭。

    我立時想到,當年,當林玉聲的魂魄,忽然進入了那株大樹,那大樹,在外表上看
來,自然也只不過是一株普通的大樹,決計不會有任何異狀。那麼,如今這塊木炭看來
沒有異狀,並不能證明其中,沒有林子淵的靈魂在木炭之中!

    我有點像是服了過量的迷幻藥品一樣,連我自己也有點不明白,何以我忽然會對那
塊木炭,講起話來。我道:「林先生,根據你祖上的記載,你如果在木炭之中,你應該
可以看到我,聽到我的話?」

    木炭沒有反應,仍然靜靜躺在盒中。

    我覺得我的鼻尖有汗沁出來,我又道:「我要用甚麼法子,才能確實知道你的存在
?如果在木炭之中,如你所說,是生命的『第二階段形式』,那麼我相信這個『第二階
段』一定不是終極階段,因為雖然無痛苦,但長年累月在木炭中,又有甚麼意思?」

    講到這裏,我又發覺,我雖然是在對著木炭講話,但事實上,我是在自言自語,將
心中的疑惑講出來,自己問自己,沒有答案。

    我像是夢囈一樣,又說了許多,當然,木炭仍靜靜的躺在盒中,沒有反應。

    林子淵當年動身到「貓爪坳」去,到了目的地之後,發現他要找的那株大樹,已經
砍伐下來,作為燒炭的原料,而接下來發生的事,邊五和祁三已經對我說得十分詳細。

    林子淵最初做了甚麼,何以他會毫不猶豫跳進炭窯去?看他如此不顧自己的身軀,
這種行動,似乎不是單憑他思索得來的信念可以支持,其中一定還另外有著新的遭遇,
使他的信念,更加堅定!

    那麼,最初他到了目的地之後,曾有甚麼遭遇呢?

    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的,大約只有林子淵本人了!所以,我在一連串無意義的話之
後,又對著木炭,連連問了十七八遍。

    這時,還好房間裏只有我一個人,不然,有任何其他人在,都必會將我當作最無可
藥救的瘋子!

    不知甚麼時候,天亮了。我嘆了一聲,合上木盒的蓋子,略為收拾一下,也不及通
知陶啟泉和林伯駿,就離開了汶萊。

    白素在機場接我,她一看到了我,就吃了一驚:「你怎麼了啦?臉色這樣蒼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蒼白到甚麼程度,但可想而知,我的臉色絕不會好看。



【第十一章】

    我接觸到的事,是如此玄秘,如此深奧,簡直是沒有任何可依據的知識作為引導。

    我沒有說甚麼,只是拉著她向前走,來到了車房,我才道:「我駕車,你必須立即
看一些東西!」

    我的意思是,要白素在歸途中,就看那本小冊子中所記載的一切。但是白素搖著頭
:「不,我看你不適宜駕車。我不像你那樣心急,不論是甚麼重要的事,我都可以等回
家再看!」

    我聽得她那樣講,本來想說,那也沒有甚麼,就算我們撞了車,死了,說不定我們
的靈魂,會進入撞壞了的車子之中。但是接著,我又想到,如果「住」在撞壞了的車身
之中,車身生起銹來,那是甚麼感覺?會不會像是身體生了疥癬一樣?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為自己荒謬的聯想,哈哈大笑起來,白素看到我有點反常,十
分關心地望著我。我忙道:「你放心,我很好!」

    白素駕著車,回到了家中。我急不及待地將那本冊子取了出來:「你看,看這本冊
子上記載的一切。」

    白素看到我神色凝重,就坐了下來,一頁一頁翻閱著。我因為已經看過一遍,所以
可以告訴她,哪裏記著重要的事,哪裏所記的,全是無關緊要的,所以她看完全冊,所
花的時間比我少得多。

    她抬起頭來,神情有點茫然,問:「你得到了甚麼結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怎麼啦?你也應該得到相同的結論!」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她實在沒有甚麼結論可言,我叫了起來:「結論是:那塊
木炭之中,有著林子淵的魂魄!」

    白素皺了鞁眉,開玩笑似地道:「這倒好,你還記得皮耀國?他說木炭裏有一個人
,你說木炭裏有一隻鬼--」

    白素還想說下去,可是她的話,已經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我在陡地一震之後,失聲道:「你剛才說甚麼?再說一遍!」

    我這句話幾乎是尖叫出來的,而且那時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是以白素吃了一
驚,顯然她沒有想到我這樣開不起玩笑,她忙道:「對不起,我是說著玩的,你不必那
麼認真!」

    我一聽,知道白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並不是對她這句話生氣,只不過是因為她
的這句話,令我在陡然之間,捕捉到了一些甚麼東西,但是卻又未能太肯定,所以我才
要她再講一遍。

    我忙道:「不,不,你剛才說甚麼,再說一遍!」

    白素有點無可奈何,道:「我剛才說,你和皮耀國兩人,各有千秋,他說木炭裏有
一個人,你說木炭裏面,有一隻鬼!」

    我伸手指著她,來回疾行,一面道:「嗯,是的,他說,他看到木炭裏面有一個人
!是通過X光照射之後,出現在螢光屏上,當時他大吃一驚。是的,我說有一隻鬼?皮
耀國和我,都說木炭裏面有一點東西--」

    我說到這裏,陡地停了下來,直視白素,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皮耀國看到
的,和我所推斷的,是同一樣東西!」

    白素皺著眉,不出聲。

    我大聲道:「怎樣,你不同意?」

    白素笑了起來:「不必大聲吼叫,我只不過心中駭異。」

    我立時道:「你不是一直很容易接受新的想法,新的概念?」

    白素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麼?」她隨即揚了揚眉:「一個鬼魂在木炭之中,
而這個鬼魂,在經過X光的照射之際,又可以在螢光屏上現形,這種概念,對我來說,
或許太新了一點。」

    我作了一個手勢,令白素坐了下來,我走到她的面前:「一步一步來。首先,人有
魂魄,也就是說,有鬼,這一點,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白素抬頭望我:「你要我回答簡單的『是』或『不是』,還是容許我發表一點意見
?」

    我笑了一下,道:「當然,你可以發表意見。」

    白素道:「好,人的生命會消失,會死亡,活人和死人之間,的確有不同之處,活
人,靈魂寄存在身體之內。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是,我相信人有靈魂,我可以接受。


    我忙又揮著手:「林玉聲的記述,你是不是接受?他的靈魂,進入了一株大樹之中
?」

    白素又想了片刻:「從留下來的記述看來,林玉聲沒有道理說謊,這可能是一種極
其特異的現象,人的魂魄,忽然離開了身體,進入了一件旁的東西之中。古人的小說筆
記之中,也不乏有這樣的記載!」

    我「拍」地拍了一下手:「是,可是任何記載,都沒有這樣具體和詳盡。」

    白素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又道:「林玉聲的記載,和林子淵看了這樣的記載之後所得出來的結論,以及日
後他在炭窯中發生的事。只能導致一個結果--」

    我講到這裏,白素作了一下手勢,打斷了我的話頭:「等一等!」

    我說道:「你讓我講完了再說!」

    白素卻搶著道:「不必,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你想說,當人在死前,他的身子靠著
甚麼東西,他的魂魄就有機會進入那東西之中!」

    我道:「是的,林玉聲就是這樣,他背上叫人砍了一刀,他仆向前,雙手抱住了一
株大樹,結果,他的魂魄,就進入了大樹之中!」

    白素道:「好,就算這個假定成立了,你又怎知道林子淵在炭窯之中做過甚縻?或
許,他抱緊了一段木頭,或許,他緊貼在窯壁上,也或許,他抱著的那段木頭燒成了灰
--」

    我聽得白素講到這裏,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不必再假設了,如今,那個炭窯
之中,在甚麼都燒成灰的情形之下,單單有這塊木炭在,我們就只有肯定,林子淵的魂
魄,在這塊木炭之中!」

    白素靜了片刻,沒有再出聲。我也暫時不說甚麼。過了一會,白素才道:「就這個
問題爭論下去,沒有意義。就算肯定了林子淵的鬼魂,在這塊木炭之中,又怎麼樣?我
們有甚麼法子,可以令他的鬼魂離開木炭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我一直在思索著的一個問題:「找人幫助。」

    白素道:「找誰?」

    我用力一揮手:「我到倫敦去,普索利爵士是一個靈學會的會員,我曾經見過他幾
次,他是一個極有成就的科學家,在靈學研究上很有出色經驗,他可以幫助我!」

    白素道:「不錯,他是適當的人選。」

    我忙道:「我先和他聯絡一下。」

    我一面說,一面放好了木炭,捧著盒子,到了書房,白素陪著我進書房,但並沒有
逗留多久就離開了,我接駁著長途電話,過了相當久,才聽到普索利爵士的聲音:「甚
麼人?衛斯理?這是甚麼時候?哪一個見鬼的衛斯理,嗯?」

    他的聲音很生氣,我心中暗覺好笑,我忘了兩地的時間差異,算起來,這時是倫敦
的凌晨三時許,在這種時間被人吵醒,自然不會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是以一向君子的普
索利爵士,也會口出粗言。

    我忙大聲道:「爵士,我的確是『見鬼的』衛斯理,我有一個鬼魂在手上,要你幫
助。」

    一聽到我有「一個鬼魂在手上」這樣奇異的說法,旁人可能會將我當瘋子,但是爵
士卻立時精神了起來,在電話裏聽來,他的聲音也響亮了許多,居然也記起我是甚麼人
來了!

    他道:「哦!你是衛斯理,哈哈,那個衛斯理。對不起,我對於外星人的靈魂,並
不在行!」

    他果然想起我是甚麼人來了,我和他認識,是有一次,在一個俱樂部中,和一些人
討論到來自地球之外的生物時,他突然走過來,大聲道:「先生們,人對於自己生命的
秘奧,還一無所知,還是少費點精神去研究地球以外的生命吧!」

    當時,我和他爭論了很久,他自然對我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普索利爵士對於我是甚麼人,顯然沒有甚麼興趣,他急急地追問我:「你說你有一
個鬼魂在手上,這是甚麼意思?」

    我道:「很難說得明白,因為這是一個太長的故事,我立刻動身到倫敦來。希望你
能召集所有,曾經有過和靈魂接觸經驗的人,等我到,就可以展開研究,我想你不會拒
絕的吧!」

    爵士「呵呵」笑了起來:「我從來不拒絕靈魂的到訪。」

    我道:「我一到倫敦,再和你聯絡。」

    爵士道:「好的,我等你。」

    我放下了電話,心中十分興奮。因為我想,普索利爵士和他的朋友,都曾花了二十
年以上的時間去研究和靈魂的接觸,我一去,一定可以有結果。

    我收拾了一下簡單的行裝,儘管白素堅持要我休息一天再走。可是我卻不肯,當天
就上了飛機。

    在我到達倫敦之後,倫敦機場的關員,對這塊木炭產生了疑惑。

    我被請到一間特別的房間之中,那房間中,有許多連我也不是十分叫得出名堂來的
儀器。一個警官,很有禮貌地接待著我,我不等他開口,就道:「老湯姆還在蘇格蘭場
麼?」

    那警官陡地一怔:「你認識老湯姆?」

    我道:「是!」

    那警官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老湯姆現在是高級顧問,請你等一等!」

    他打開門,召來了兩個警員陪我,自己走了出來,大約五分鐘後,走了回來,神情
怪異,我知道他出去,一定是和老湯姆去通電話了。果然,他回來之後:「先生,老湯
姆說,就算你帶了一顆原子彈進來,講明要炸白金漢宮,也可以放你過關!」

    我笑著道:「老湯姆是好朋友!」

    那警官搓著手:「可是……可是……你帶的那塊木炭,我們經過初步檢查,發現它
有一種相當高頻率的聲波發出來--」

    我一聽到這裏,整個人直跳了起來。那警官嚇了一大跳:「我……說錯了甚麼?」

    我忙道:「將測試的記錄給我看!」

    他呆了一呆,又召來了一個女警官,給我看一卷圖紙,紙上,有著許多波形,我一
看,就認出了那些波形,和皮耀國給我的那一些照片中第一張上所顯示的線條,十分吻
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說明甚麼?為甚麼兩次試測,都會有這樣的波形出現?

    我的神情十分疑惑,那警官道:「先生,這塊木炭裏面,究竟有甚麼?」

    我苦笑了一下:「告訴你,裏面有一隻鬼,而這隻鬼,又沒有合格的入境簽證,你
信不信?」

    那警官尷尬地笑了起來,但是他顯然十分盡責:「先生,不論你怎麼說,也不管老
湯姆怎麼說,我們還是要作進一步詳細的檢查。」

    我打了一個呵欠,道:「可以,這是你的責任,但是請小心,別弄壞了它,要是弄
損壞了,別說是你,整個英國都賠不起!」

    英國人真是富於幽默感,他居然同意了我的說法,點頭道:「是的,英國實在太窮
了!」

    他又召來了兩個助手,開始用各種各樣的儀器,檢查著這塊木炭。我足足等了一小
時之久,才見他搔了搔頭,將木炭還了給我。

    我道:「有結論沒有?」

    他苦笑道:「沒有!」

    我道:「那卷有關高頻率聲波的記錄紙,是不是可以給我?對我可能有用!」

    他想也不想:「當然可以!」

    我離開機場,上了計程車,直赴普索利爵士的寓所。

    普索利爵士的寓所,是一所已有相當歷史的古老建築物。他當初搬進來的原因,是
因為那是一幢「鬼屋」。言之鑿鑿,原主人搬走,賤價出售。普索利爵士如穫至寶,將
之買了下來。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搬進來之後,每天晚上都希望有鬼出現,卻一直
未能如願!

    他在那間鬼屋之中,住了十多年,一直未曾見到、聽到任何鬼魂的存在。雖然上一
任住客並不是一個說謊的人,但是對於如此渴望和任何鬼魂有所聯絡的普索利爵士來說
,這總是意興索然的事。

    不但如此,普索利爵士還創設了一個「降靈會」,和很多其他對靈魂有興趣的人在
一起,經常舉行「降靈」的儀式,希望能和靈魂有所接觸,但是至今為止,還未曾聽到
他已有甚麼成功的例子。

    普索利熱衷和靈魂接觸,我到了之後,發現他的準備工作做得極好。

    他不但請了他創設的靈學會中的七個資格極深的會員,而且還請來了三個法國的靈
魂學家。

    我一進了他的住所,他幾乎向我撲了過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握著,他紅
潤的臉上,充滿了期望。他將我的手握得如此之緊,以至我不得不和他開玩笑:「你不
必抓住我,我不是靈魂!」

    普索利「呵呵」笑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靈魂!」

    我開玩笑似地道:「爵士,要是每一個人都有靈魂,自從有人類以來,死去的人一
定比活著的人為多,那麼,豈不是地球上全是靈魂了?」

    普索利卻一本正經,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話好笑。他悶哼了一聲:「你對靈魂,原來
一點認識也沒有,地球算甚麼?只有人,才活在地球上,靈魂,可以存在於任何地方!


    他說的時候,為了加強「任何地方」語氣,伸手向上面指了一指。我自然知道他向
上指的目的,不是指天花板,而是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浩渺無際的字宙之中的任何所
在!

    我沒有再繼續和他開玩笑,他又嘆了一聲:「或許他們存在得太遠了,所以我們想
和他們接觸,是如此之困難!」

    我安慰他道:「其實你不必心急,總有一天,會是他們一分子!」

    普索利怔了一怔,呆了半晌,才道:「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他那幾個朋友,事實上早已走了出來,就站在他的身後,普索利替我逐一介紹,我
握手如儀,一時之間,自然也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只是其中一個小個子,已經半禿了頂
,看來像是猶太人,名字叫金特,這個人,以後有一點事,十分古怪,自他開始。不過
那是另外一個故事,和「木炭」這個故事無關,以後有機會,我會再記述出來,此處不
贅。普索利在介紹完了他的朋友之後,又介紹我:「這位東方朋友,經歷過無數稀奇古
怪的事情,他和我們一樣,肯定人有靈魂!」

    他的那些朋友都點著頭,其中一個身形瘦削,面目陰森,膚色蒼白,看來扮演吸血
殭屍,根本不必作任何化裝的人,他的名字叫甘敏斯。

    在我們一起向內走去的時候,甘敏斯大聲道:「我們是不是可以知道一下,衛先生
對靈魂的基本看法是怎樣的?」

    我呆了一呆,甘敏斯這樣說,分明是考驗我的「資格」!如果我說不出所以然來的
話,那麼,他們一定會看不起我,對我以後說的話,只怕也不會相信的。果然,甘敏斯
這樣一說之後,所有人全向我望來。

    這時已經進入了普索利爵士的「降靈室」,那是一個相當大的廳堂,但除了正中有
一張橢圓形的桌子之外,別無他物,整個廳堂,看來十分空洞,而且,光線也十分陰暗


    進了降靈室之後,一起坐了下來,各人仍然望著我,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略想了一想:「我的看法,靈魂,是人的生命的主要部分。我們的身體,活著和
死了,化學成分完全一樣,根本沒有缺少甚麼,但是卻有死活之別,死人比活人缺少的
,就是靈魂!」

    甘敏斯點著頭:「照你的看法,靈魂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呢?」

    我又想了一想:「人的身體,其實只是支持活動的一種工具,靈魂通過身體,能活
動,能發出聲音,等等。但是生命的本質是屬於靈魂,而不是屬於身體的。請允許我舉
一個例子--」

    我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在思索著一個甚麼樣的例子最為合適。

    我想到了一個例子,我繼續道:「譬如說,有一個由電腦控制的機器人,他能行動
,能聽話,能作出反應,控制他行動的,是電腦記憶組件,放進不同的組件,他就會作
出不同的反應。例如放進的組件是如何下棋,他就是一個下棋高手;放進去的組件是打
橋牌,他就是一個橋牌高手。」

    我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發現各人都聚精會神地在聽著,我才繼續道:「在這樣
的情形下,電腦組件,就相當於靈魂。」

    普索利爵士帶頭,鼓起掌來:「很好,算是相當貼切的比喻。」

    我繼續道:「將電腦組件取出來,機械人就沒有了活動能力、思考能力,他『死』
了。但這並不表示電腦組件不存在了,電腦組件還在,只不過離開了機械人。在離開了
機械人之後,單是電腦組件,自然地無法發聲,無法活動。靈魂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如何設法,通過一種不可知的方法,和電腦組件中的記憶,發生
聯繫!」

    我的說法,顯然令得在座的人都感到相當滿意。因為接之而來的,是一陣極熱烈的
鼓掌聲。

    等到掌聲停息,我又道:「事實上,活人對於靈魂所知極少,身為靈魂是怎樣的一
種情形,世人一無所知。不過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靈魂聽得見和看得見--」

    甘敏斯立時道:「不對!」

    我忙道:「是的,不應該說『看』或『聽』,但是,如果有一個靈魂在這裏,我們
做甚麼,說甚麼,靈魂知道!」

    甘敏斯這一次,可沒有再提抗議。

    我又道:「我還知道了一個相當獨特的例子,是靈魂在離開了人體之後,會進入一
株樹內,它的活動範圍,離不開這株樹!」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的神情,都充滿了疑惑,顯然在他們的研究工作之中,從
來也沒有發現過這一點。

    我又道:「不單是一株樹,就是別的物體,也可以供靈魂暫居--」

    我說到這裏,解開了旅行袋,取出木盒,打開,捧出了那塊木炭來。

    幾個人叫了起來:「一塊木炭!」

    我道:「是的,一塊木炭,我提及的一個靈魂,我堅信,在這塊木炭中!」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臉上的神情,全都怪異莫名,一起盯住這塊木炭。

    普索利爵士最先開口:「朋友,是甚麼令你相信有一個靈魂在木炭中?」

    我道:「我當然會解釋。不過這件事,極其複雜,有許多關於中國的事,各位可能
不容易明白的,我只好盡我的力量解釋清楚。」

    我在這樣說了之後,略停了一停,就開始講這塊「木炭」的故事。

    直到如今為止,上下百餘年,縱橫數萬里,有關這塊木炭的故事,實在夠複雜,而
且有關炭幫、有關太平天國等等,要西方人明白,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講起來相當費
勁。

    我足足花了三小時有餘,才將整個經過講完,相信聽的人,都可以知道來龍去脈。

    室內一片沉靜。最先開口的是甘敏斯,他卻不是對我說話,而是望著普索利,叫著
他的名字:「我們對於衛先生所說的一切--」

    普索利不等他講完,就道:「我絕對相信衛斯理所講的每一句話。」

    甘敏斯道:「好,最根本的問題解決了!根據衛先生的講述,我得到的結論是:林
子淵先生的靈魂,有可能在這塊木炭之中,而不是一定在木炭中。」

    我道:「是的,我同意這樣的說法。可是我想提醒各位,有人曾在X光檢查木炭之
際,看到過一個人影--」

    甘敏斯大聲道:「不!靈魂是不能被看見!」

    我不禁有點冒火,立時道:「你怎樣知道?你憑甚麼這樣肯定?你的唯一根據,就
是因為你未曾見過靈魂!」

    甘敏斯蒼白的臉,紅了起來,看來他還要和我爭論下去,普索利忙道:「別爭論了
,我們就當作有一個靈魂在木炭中,我提議我們先略為休息,然後,一起來和這位林先
生的靈魂接觸!」

    普索利的提議,沒有人反對,那塊木炭就放在桌子中央,我們一起離開了「降靈室
」。

    我來到了普索利為我準備好的房間之中,普索利跟了進來:「你別對甘敏斯生氣,
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有時固執一點,可是他是搜集靈魂和世人接觸的資料的權威!


    我「哼」了一聲:「不要緊,反正我也不是絕對肯定林子淵的靈魂是在木炭中,也
有可能,他的靈魂是在炭窯壁上的一塊磚頭中!」

    我的回答,令普索利有點啼笑皆非,他又說了幾句,就走了開去。我洗了一個熱水
澡,又休息了片刻,僕人就來通知晚膳。

    晚膳的菜式,極其豐富,但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得出,所有的人都心不在焉,食而不
知其味,顯然,全記掛著那塊木炭。

    晚膳中,也沒有人講話,每個人都在想:等一會如何才能使自己和木炭中的靈魂接
觸。

    晚膳之後,大家喝了點酒,仍然沒有人說話,然後,普索利道:「我們可以開始了
!」

    各人都站了起來,走向降靈室。降靈室中沒有電燈,只在四個角落處,點了四支燭
,燭火閃耀,看來十分陰暗,更增神秘氣氛。

    各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有幾個人得到了我的同意,用手指按在木炭上,有幾個閉
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語,有的盯著那塊木炭,全神貫注,各人所用的方式,都不相同,
甘敏斯最奇特,在一角落處,不住地走來走去。

    我倒反而沒有事可做。我不是一個「靈媒」,也不知道用甚麼樣的方法,才能和靈
魂接觸,我嘗試過集中精神,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所以,我只好等著,看這些靈魂
學專家如何和靈魂接觸。

    時間慢慢地過去,有兩個人,忽然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接著,匆匆站起身,向外走
去,在我還未曾知道發生甚麼事之際,門外已傳來了他們強烈的嘔吐聲。

    普索利喃喃地道:「有一個靈魂在,我強烈地感到,有一個靈魂在!」

    另外幾個瞪著眼的人,也點著頭,顯然他們也強烈地感到有一個靈魂在!

    可是,感到有一個靈魂在是沒有用的,必須和他有接觸,才能得到結論。

    在外面嘔吐完畢的兩個人,回到降靈室之中,神色極可怕,不由自主地喘著氣,用
他們自己的方法繼續著。

    時間在過去,又過了一小時左右,情形還是沒有改變,我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輕
輕地站起來,慢慢地後退,來到了廳堂的一角,看著這些靈魂學家。

    當我站在廳堂的一角,可以看清楚整個廳堂的情形之際,我心中有著一股說不出來
的滋味。我真懷疑,這些人用這種方法,是不是可以和靈魂接觸?

    到目前為止,至少已經三小時了,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更令人氣餒的是,看起來
,也不像會有結果。我想離開,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事情由我引起,所有的人都
一本正經,在努力想和我帶來的靈魂交通,我反倒離開,當然說不過去。

    就在這時候,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變化發生了,陡然之間,我看到了甘敏斯先跳了起
來,他簡直是整個人直跳了起來的,同時,臉上呈現一種極難形容的神情,說興奮不興
奮,說驚訝又不像驚訝。

    接著,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內,幾個將手指或手掌放在木炭上的人,像是那塊木炭
正在燃燒,或者說,像是那塊木炭突然之間通了電,他們的手,一起彈了開來。

    其中,幾個只是手指點著木炭的人,手指彈開之後,身子還沒有晃動,其中一個,
是將手掌按在木炭上的,他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手掌彈開,不但手臂向上揚起,那
股「力量」,還令得他的身子,向後倒退了一步,撞翻了他身後的椅子。

    一切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發生的,那張被撞翻的椅子還末倒地,另外幾個正在集中
精神的人,也一起驚叫起來。

    在他們的驚呼聲中,椅子才砰然倒地。從這樣的情形看來,顯然是在同一時間之中
,他們所有人,都有了某種感應!

    我忙道:「怎麼了?發生了甚麼事?」



【第十二章】

    並沒有人回答,我只聽到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一種怪異的
神情,誰也不開口。

    我還想再問,可是我又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是不是應該說話,我覺得所有人,
除了我之外,人人都極度緊張。他們可能並不是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他們的精神狀態
,在未鬆弛到正常情形之前,根本無法開口。

    這時,「降靈室」中的情形,真是怪異莫名,難以形容,連我的心頭,也感到了一
股極難說得出來的重壓。

    我相信在剛才的那一剎那之間,普索利、甘敏斯,他們那些人,一定有了某種感應
。雖然我自己沒甚麼特別的感覺,但是他們和我不同,他們全是多年來致力於靈魂研究
的人。如果靈魂能和活人接觸,在世界四十億人口之中,降靈室中的這幾個人,應該是
最佳的選擇對象。

    我之所以心頭上也起了異樣的感覺,是因為我肯定他們已經感到了甚麼,這是我一
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一個新的經歷:人和靈魂之間的感應!這應該說是生命最大
的秘奧,跨越了陰、陽的分界,人的思想可以進入幽冥世界,和虛無縹緲的幽靈作聯絡
!這種現象,單是想一想,就已經夠令人震慄的了!

    在我問了一句之後,沒有人回答我,降靈室中,只是各人所發出來的喘息聲,我正
想再問,我猜想,在我發出了第一個問題到這時,只不過是十幾秒鐘的時間,在這十幾
秒之間,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也就在這時,一陣犬吠聲,突然傳了過來,打破了
沉寂。

    犬吠聲來得極突然,而且不止是一頭狗在吠,至少有五六隻狗在吠。吠聲先是從幾
個不同的方向傳來。但是在吠叫著的狗,顯然是一面吠叫,一面向前急速地奔了過來。

    轉眼之間,犬吠聲已經集中在降靈室的門口。而且可以肯定,在吠叫著的狗,一定
極之激動,急於想衝進來,門上甚至傳來了爬搔的聲音!

    犬吠聲和門上爬搔的聲音,令得降靈室中的氣氛,更加怪異。

    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叫道:「天!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究竟怎麼了?」

    我講了兩句話之後,甘敏斯首先道:「爵士,先放那些狗進來再說!」

    普索利猶豫了一下:「對!」

    我不知道他們這樣的問答是甚麼意思,這時,我就在門前不遠處,聽得普索利這樣
說,我打橫跨出一步,就想去開門,普索利陡地叫道:「衛,等我來!」

    他急步搶了過來,到了門前。

    普索利爵士來到門口之後,並不先開門,只是隔著門,大聲叫著門後各隻狗的名字
,叱喝著,一直等到外面的犬吠漸漸靜下來,他才像是鬆了一口氣,將門慢慢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首先直衝進來的,是兩隻杜伯文狗,那兩隻狗一衝進來之後,矯捷無比
,一躍上桌,對著桌子上的那塊木炭,狺狺而吠,聲音低沉而可怕。

    接著,進來的是一頭狼狗,一頭牧羊狗,一頭拳師狗,和兩隻臘腸狗。幾隻狗進來
之後,都躍上了桌子,盯著桌上的木炭,像是那塊木炭是牠們最大的敵人。

    令我覺得詫異的是,拳師狗一般來說,不容易激動,可是這時,神態最猛惡而令人
吃驚的,就是那頭拳師狗。

    更令人驚訝的是,臘腸狗由於體型的特殊,脾氣可以說是狗隻中最馴的了,可是這
時,進來的兩頭臘腸狗,牠們跳不上桌子,在桌邊,豎起了身子,用前腳搭在桌邊上,
一樣對著那塊木炭,發出狺狺之聲。

    我真被眼前的現象弄得莫名其妙,我道:「爵士,這些狗牠們怎麼了?」

    爵士向我作了一個手勢,令我不要出聲,他則注意著那些狗。我發現,其餘的人,
也同樣在注視著那些狗。從他們的神情來看,他們顯然都知道那些狗為甚麼會有這樣的
反常的動作出現。可是,我不知道。

    大約過了五分鐘之久,那些狗隻才漸漸回復常態,跳上桌子的,也躍了下來,在降
靈室中,來回走著,顯得十分不安。

    普索利叱喝著,那些狗當然全是他養馴的了,在他的叱喝之下,全都聽話地蹲了下
來。

    降靈室中又回復了寂靜。但是我卻寧願像剛才那樣的騷亂,因為靜下來之後,氣氛
更是妖異得難以形容。我想說些話,但還在考慮該如何開口之際,普索利已經道:「衛
,剛才我感到的確有一個幽靈在,你有甚麼特別的感覺沒有?」

    我道:「沒有,我只是感到忽然之間,人和狗都像是發了狂!是不是你們每一個人
,都有感覺,感到了靈魂的存在?」

    甘敏斯說道:「我有這個感覺!」

    有的人只是點頭,有的簡單的說了一個「是」字,有的道:「對,我感到。」有的
道:「我強烈地感到,他在這裏!」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將手按在木炭上的那個,剛才他由於身子劇烈的震動,幾乎跌
倒!

    我還是不明白,忙道:「各位,我想要具體一點的說明,所謂感覺,究竟是怎樣的
一種感覺呢?」

    我這樣要求,在我來說,當然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可是我的話一出口,所有的人,
全以一種奇訝的神情望定了我。

    甘敏斯像是想開口,可是他卻只是口唇掀動了一下,並沒有講甚麼,而發出了一下
類似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來。我向普索利望去,普索利則帶著同情的神色望著我。

    普索利的神情,使我感到我自己一定說錯了甚麼,我忙道:「是不是我說了幾句蠢
話?」

    普索利道:「可以說是的!」

    我不禁大是不服:「那麼,請問,我錯在甚麼地方?」

    普索利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同情地說道:「你不該問我們這種感覺具體是甚麼
樣的,感覺只是感覺,只是突如其來,感到了有一樣我們尋求的東西存在,那是一種虛
無縹緲的感覺,來無影,去無蹤,了無痕跡可尋,決計不能用具體的字眼去形容!」

    我聽了之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是麼?中國傳統中鬼魂來臨時,多少有點不
同。中國古老的傳說,鬼魂一來,會有一陣陰風,令人毛髮直豎!」

    甘敏斯冷冷地道:「那或者是由於東方人的感覺特別敏銳之故!」

    我自然聽得出甘敏斯這傢伙話中的那股譏嘲的意味,我立刻回敬他:「好,像各位
那樣,根本連甚麼感覺都說不出來,有甚麼辦法可令其他人信服你們真的感到了有幽靈
的存在?」

    普索利搖著頭:「這是你最不明白的地方。感到有靈魂的存在,只是我們自己的感
覺,我們絕不要求旁人相信,所以,也根本不必要說出一點甚麼具體的事實來,讓人家
相信!」

    我立時道:「照你這樣說法,靈魂的研究,始終無法普及了?」

    甘敏斯笑了起來:「當然,你以為研究靈學是甚麼?是小學教育?」

    我被甘敏斯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可是我略想了一想,倒也覺得他的話相當有道
理。靈魂的研究,是一門極其高深、秘奧的科學。人類的科學歷程中,再也沒有一種科
學比靈學更玄妙,更講究心靈的感應,更講究一剎那之間的感覺!

    靈學沒有必要普及,即使日後,靈學的研究,有了新的局面,有了大突破,仍然可
以保持它的神秘氣氛,仍然可以只是少數人研究的課題。

    這種情形,在科學研究的領域之中,其實早已存在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又有多
少人懂?一樣是屬於極少數人的研究領域!

    我道:「請問各位感覺到的幽靈,是如何一種情形?」

    普索利最先開口,他道:「我感到的是,他,就在這塊木炭之中,我可以肯定!」

    他一面說,一面向其他的人望去,各人都點著頭。那個曾用手按在木炭上的,一面
點頭,一面還道:「他,一定在裏面。真奇怪,他為甚麼不出來?」

    我不去理會這個問題:「最重要的一點,已經肯定,大家都同意,在這個木炭之中
,的確有一個靈魂在?」

    各人對我的這個問題,倒是一點異議也沒有,我又道:「那麼,我們怎樣才可以和
他,交談,或者說,聯絡,又或者說,自他那裏,得到一點訊息?」

    對於我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沉寂大約維持了半分鐘,普索利才道:「我相信剛
才,他,一定給了我們某種訊號,但可惜的是,這種訊號,只能夠使我們感到他的存在
,而沒有進一步的感受。」

    我道:「一般來說,靈魂可以通過靈媒的身體,來表達自己意思。」

    甘敏斯道:「如果他根本離不開那塊木炭,又怎樣能進入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
身體之內呢?」

    我想起了林玉聲的記述,對甘敏斯的話,也無法有異議。普索利道:「我相信人的
感應能力比較差,狗的感應能力,比人強得多!」

    我陡地一怔:「爵士,你的意思,這幾隻狗,剛才有這樣反常的行動,是因為牠們
也感到了那個靈魂發出來的訊號?」

    普索利道:「當然是,不然你還有甚麼解釋?」

    看那幾隻狗的異常行動,我的確沒有別的解釋。我想了一想:「狗的感覺,無異是
比人來得靈敏,狗的嗅覺靈敏度是人所不能想像的,狗的聽覺--」

    我才講到這裏,心中就陡然一亮,突然之際,想起了一件極重要的事來。

    也就在這時,甘敏斯也陡地叫了起來:「老天,狗的聽覺!」

    所有的人,剎那之間,都現出一種異樣的興奮,包括我在內。

    的確,狗的聽覺,其靈敏度也遠在人類之上。

    人類的聽覺,對音波高頻的極限,只是兩萬赫,超過這個高頻的聲音,人就聽不到
了。人的耳朵聽不到,並不表示這種聲音不存在,這正像聾子聽不到聲音,各種聲音一
直在發生一樣。

    而狗的聽覺,極限比人來得寬。人聽不到的聲音,狗可以聽得到。

    所以,有一種高頻音波哨子,專門用來訓練狗隻,這種哨子吹起來發出的高頻音,
人耳聽不到,狗卻可以聽得到。在人而言,這是「無聲哨」,但是對狗而言,卻可以根
據哨音的長短,而做出各種不同的動作。

    剛才,那麼許多對靈學有研究的人,只不過是有一種「感覺」,但是,從狗隻的反
應看來,牠們顯然是實實在在,聽到了甚麼!

    想到了這一點,我又聯帶想起了兩點:第一,皮耀國的X光相片之上的那些條紋。
皮耀國曾說過,那看來像是一種高頻音波的波形。第二,我在帶木炭進英國時,海關檢
查儀器所測到的波形,也是看來像是高頻音波!

    當我想到這裏之際,我忍不住陡地叫了起來:「他想對我們講話!他想對我們講話
!」

    甘敏斯總是想得出話來反駁我的話,他冷冷地道:「不是想對我們講話,而是已經
講了!」

    我由於實在太興奮了,也不去和他多計較,只是道:「是的,不過他用的是人耳所
不能聽到的高頻音!我們聽不到,各位的感覺靈敏,約略感到了一點,可是狗隻聽到了
!」

    降靈室中所有人,全同意了我的結論,每一個人都興奮得難以言喻。這是一項在靈
學研究之中,極其重大的突破!靈魂直接和人交通,發出訊號!

    普索利不斷地搓著手:「天!他在講些甚麼?他究竟在講些甚麼?靈魂可以發出聲
音,以前未曾想到過,為甚麼人的耳朵這樣沒有用?」

    他一面說著,一面甚至不斷地去拉他自己的耳朵。他拉得這樣用力。我真怕他會將
自己的耳朵扯了下來。我忙拉住了他的手:「別急,爵士,只要肯定了他真的能發出聲
音,我們總可以知道他在講甚麼的!」

    普索利瞪著我:「我們根本聽不到他發出的聲音,怎能知道他講甚麼?」

    我在這樣對普索利講的時候,還根本沒有想到甚麼辦法,只不過是隨口在安慰著普
索利而已,但等到他這樣反問我之際,我心中陡地一亮,揮著手,大聲道:「我們聽不
到,可以看!」

    甘敏斯「哼」地一聲:「中國人的本事真大,能夠看聲音!」

    甘敏斯一直在對我冷言冷語,我心中已憋了好大一股氣,一直沒有機會發洩。直到
這時,我才找到了機會。一聽得他這樣說,我「啊哈」一笑,伸出手來,幾乎直碰到他
的鼻尖:「那是你本事太小!聲音當然是可以看的!我們可以看聲波的波形!」

    本來,所有的人,雖然因為肯定了在木炭之中有聲音發出來而興奮,但同時,也因
為發出的是高頻音而懊喪,一聽得我這樣說,好幾個人,立時歡呼了起來!

    甘敏斯向我眨著眼,說不出話來。我總算已出了氣,所以,也不再去睬他,提起公
事包,取出一些東西來:「各位請看。」

    我取出來的東西,包括皮耀國實驗室中拍下來的照片。是有著許多不規則的條紋的
那一張,以及海關對木炭進行詳細檢查,發現木炭之中有高頻音發出來,而記錄下來的
音波波形。

    立刻,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連甘敏斯在內。

    我們也立刻發現,檢查記錄下來的波形,和照片上的波形,極其近似。波形變化無
常,但是看起來,根據近似的形狀來分,只有四組。

    那四組的波形,本來我可以發表,但是考慮到製版之類手續的麻煩,所以省略了。
反正波形,只不過是高低不同的曲線或折線,不是對這方面有獨特專長的人,看起來全
差不多,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甘敏斯嘆了一口氣,道:「人自己以為是萬物之靈,但實際上,能力極差。人耳聽
不到的聲音,狗可以聽得到。有一種蛾,發出的高頻音波,可以使五哩外的同伴感應到
,可是我們對著這些音波,卻全然不知道他在說甚麼!真是可嘆!」

    我對甘敏斯沒有好感,他曾不止一次給我釘子碰,我當然也不會放過他。一聽得他
這樣講,我冷冷地道:「就算你可以聽到高頻音,你也一樣不知道他說甚麼?」

    甘敏斯向我瞪著眼:「為甚麼?」

    我道:「因為這位林先生,是江蘇省一個小縣份的人,那地方的語言,你懂?」

    甘敏斯翻著眼,給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我這樣說,本來沒有多大的意義,也想不到
會對事情有甚麼幫助,只不過甘敏斯這個人實在太討厭,所以也讓他碰點釘子而已。可
是,我話出口之後,一個一直未曾開過口,其貌不揚的人忽然道:「是的,他講的是中
國話,是單音節的一種語言。」

    我心中一動:「你怎麼知道?」

    那人道:「我研究東方語言,最新的語言研究方法,我是從音波的波形之中,來斷
定語言發音的特性,所以我知道!」

    這人那樣一說,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普索利忙叫了起來,說道:「天!那就快告訴我們,他說甚麼?」

    那人苦笑著:「我不知道,我只能肯定,他說了四個音節,四個單音節,可能是一
句有意義的話,也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四個單音!世界上還沒有甚麼人,可以憑音波的波
形而將聲音還原!」

    在所有人聽了那人的話之後,都現出沮喪的神情來之際,我心中陡地一動,揮著手
:「我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從波形辨別聲音!」

    各人都以不信的神色望著我,我便將皮耀國告訴我,有人從示波器中的波形,辨別
是甚麼音樂的那件事,講了出來。

    在我講了之後,有的人表示不信,打著哈哈,有的人搖著頭,也有的人說道:「快
去請他來!或許可以有一點結果,這人是誰?」

    甘敏斯說道:「最好希望這人是中國人,不然,一樣沒有用處!」

    我冷笑著,說道:「你又錯了,是中國人也未必有用,中國有上萬種不同的語言,
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聽得懂所有的中國方言!」

    甘敏斯的面色,本來和吸血殭屍差不多,但這時,只怕連吸血殭屍看到他,都會嚇
上一大跳!

    普索利道:「衛,快去找找那個人!」我並不知道那個從波形辨認音樂的人是誰,
有這樣的一件事,也是皮耀國告訴我的。可能根本沒有這樣的人,只是一個傳說!

    但無論如何,我是可以打電話問問皮耀國的。我道:「我要用電話。」

    普索利忙應道:「到我書房去。」

    我離開了降靈室,在門口,我對他們道:「請各位繼續努力,或許會有更進一步的
突破!」

    各人都一本正經地點著頭,我離開了降靈室,關上了門,一個僕人走過來,我道:
「請帶我到書房去。」

    僕人答應了我一聲,帶著我上了樓,打開了書房的門,讓我進去。

    普索利爵士的書房相當大,三面是書架,我不必細看,就可知道那些書,全是有關
靈學研究的書籍。他書房之中主要的裝飾,我看了忍不住發笑,那是幾張中國道士用來
招魂驅鬼的符,用純銀的鏡框鑲著。

    我在巨大的書桌後坐了下來,電話就在桌上,我將手按在電話上,卻並不立即撥號
碼,因為我需要靜一靜。

    到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真夠得上曲折離奇!而我,竟然真的發現了一個靈魂!
這個靈魂,就在那塊木炭之中!

    靈魂看不見、摸不到,本來絕對無法證明他的存在,但是這個在木炭中的靈魂,竟
然會發出高頻音波!如果可以「看」得懂他所要表示的意思,那就是活人和靈魂之間第
一次有證有據的聯絡!

    我想了一會,拿起了電話來。這時候,皮耀國應該在工廠之中,所以我要接線生撥
了他工廠中的電話號碼,然後我放下了電話,等著。

    在等待期間,我雙手捧住了頭,所思索著的,是另外的一些問題。

    我在想,活人和靈魂,如果真能取得聯絡,那將會造成甚麼樣的情形?如果每一個
人都有靈魂,而這些靈魂又存在,又可以和人聯絡,那將會怎麼樣?

    我又在想,靈魂會發出高頻音波,為甚麼那麼多年來,一直未有人發現?

    在空間中,以游離狀態存在的靈魂,應該不計其數,他們若是不斷發出高頻音波的
話,早就應該被許多存在著的音波探測儀收到,絕不應該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人發現!

    是不是在木炭中的靈魂,有些特別的地方?而這種特別之處,又是我們所不了解的


    我正在思索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來,長途電話接通,我聽到了皮耀國
的聲音:「喂,甚麼人?」

    我忙道:「老皮,是我,衛斯理!」

    皮耀國的聲音聽來十分驚訝:「是你?你在倫敦?有甚麼重要的事?」

    我道:「向你打聽一個人!你還記得,上次你說有一個人,能夠從音波的波形辨別
聲音?他曾將一段威廉泰爾的序曲,當作了是田園交響曲?」

    皮耀國顯然絕想不到,我從那麼遠打電話給他,問的是這樣一件事,他呆了一呆,
說道:「是,是有這樣一個人,有這樣的事。」

    我道:「他是誰?我怎樣可以和他聯絡?我這裏有一點事情要他幫忙!」

    皮耀國聽得我這樣說,忽然嘆了一口氣:「衛斯理,你是一個怪人,可是這個人,
比你還要怪!」

    我道:「不要緊,這人怪到甚麼程度,不妨說來聽聽,我會應付一切怪人!」

    皮耀國道:「好,他自己以為極有天才,對一切全有興趣,又自命是推理專家,好
作不著邊際的幻想。前兩天他才來找過我,說他發現了一組人,從外太空來的,住在郊
外的一幢怪房子,他曾經給其中兩個外星人打了一頓,一個外星人,只有半邊臉--」

    皮耀國才講到這裏,我已忍不住尖聲叫了起來:「我的天!」

    皮耀國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我先吞下了一口口水,才道:「我知道這個人,他叫陳長青!」

    皮耀國道:「對,陳長青,你也認識他,那再好也沒有了,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我
實在不想招惹他,有點吃不消他那種神經病。」

    我忙道:「謝謝你,我知道了!」

    我放下了電話,心中不禁苦笑。我也不想去招惹陳長青,也是因為吃不消他那種神
經病。可是看來,我還是非和他聯絡不可,因為他有從音波波形辨別聲音的本領。我們
既然聽不到那種聲音,就只有看,而陳長青是唯一可以看得懂聲音的人!

    我再要接線生撥陳長青的電話,在等待期間,我在盤算,如何才能使陳長青明白我
需要他做甚麼,而不夾纏到別的地方去。

    這其中種種經過,要是和他說,他莫名其妙地和你夾纏起來,可能一輩子也弄不清
楚,對付陳長青這樣的人,一定要用另外的辦法,不能用正常的辦法。

    我一想到這裏,連忙叫接線生取消了剛才的電話,離開了書房,回到了降靈室中。

    普索利他們,在我離開的期間,顯然沒有有多大的進展,一看到我回來,普索利忙
問道:「怎麼樣了!」

    我道:「可以和這個人取得聯絡,但是不能將他請到這裏來,我得去找他!」

    普索利發急道:「他在哪裏?」

    我道:「巧得很,就在我居住的那個城市!」

    普索利和各人互望著,從他們的神情之中,我看出他們想幹甚麼,我忙道:「各位
不必跟我一起去,我先去,給他看這些波形,要是他確有這樣能力的話,那麼,再作安
排!」

    普索利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桌上的木炭:「你回去,是不是要將我們的朋友也帶走
?」

    普索利一生致力於探索靈魂的存在,這時,他不捨得這塊木炭被我帶走,當然是人
情之常。我想了一想:「我可以將他留在這裏,但是千萬要小心,不能讓他有任何損毀
。」

    普索利爵士大喜過望,連聲道:「當然!當然!」

    我道:「我一有結果,立時和你聯絡!」

    我一面說,一面收起了照片和波形記錄紙,放進了公事包之中:「我想休息了,明
天一早我就走!」

    普索利說道:「請自便,我們--」

    我搖著頭:「你們也不能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對著這塊木炭!」

    普索利正色道:「我們不能錯過任何機會,你不會明白的,別管我們!」

    我沒有再說甚麼,到了普索利為我準備的房間之中。那一晚,睡得實在不好,天亮
,我起身之後,匆匆準備了一下,在離去之前,準備向普索利去道別,但是僕人卻道:
「爵士吩咐了,衛先生不必再去告訴他,他們不受任何人打擾。」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飯也不吃了?」

    僕人苦笑:「有一個小洞,送食物進去!」

    我搖著頭,離開了普索利爵士的那間古屋,直趨機場。回到了家中,我將見了普索
利之後的情形,向白素說了一遍。



【第十三章】

    白素一聽得我們已有了這樣的成繢,也顯得異常的興奮道:「那還等甚麼,快找陳
長青!」

    我點了點頭:「當然要找他,我想如何對他說,才不至於給他煩得要死!」

    白素笑了起來:「有辦法,你將那些波形給他看,當作是考驗他的這項本領,他一
定亟於想表現自己,那就可以使他說出來這究竟是甚麼聲音!」

    我笑道:「對,這辦法好!」

    我立時拿起電話來,陳長青倒是一找就在,可是我才「嗯」了一聲,他就大聲急不
及待地說道:「等一等,我可以猜到你是誰!」

    我忍住了心中的氣,不再出聲,他連猜了七八個人名,都沒猜到,我實在忍不住了
:「他媽的,你別再浪費時間了,好不好?」

    我這樣一說,他就叫了起來:「衛斯理,是你!我下一個正準備猜是你!」

    我沒好氣道:「就算你猜中是我,又怎麼樣?你有空沒有,聽說你有一種特殊的本
領--」

    我一口氣地說著,目的就是不讓他有打斷我話頭的機會。可是他還是打斷了我的話
頭:「我特殊的本領多得很,喂,我正要找你,你還記得那半邊臉的人?和他在一起,
還有一些神秘人物,我幾乎已可以肯定他們是外星來的侵略者--」

    我大聲道:「你快來,我有一點東西讓你看,我在家裏,你駕車小心!」

    我自顧自講完,也不理會他還想說甚麼,就立時放下了電話,同時吁了一口氣。

    我知道,陳長青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我家裏來,我取出了照片和波形記錄,
放在几上,等他前來。十分鐘後,門鈴就響起來。白素開門,陳長青直衝了進來,聲勢
洶洶,伸手指著我:「你這是甚麼意思?你不知道話還沒有講完就掛斷電話,極不禮貌
?」

    我又好氣又好笑:「陳先生,你如今的儀態,未必有禮貌吧?」

    陳長青呆了一呆:「好了,算了!那半邊臉--」

    我不等他向下講,立時將波形圖向他一推:「看看,這是甚麼聲音?」

    陳長青給我打斷了話頭,顯得老大的不願意,他向我遞過去的東西看了一眼,「哼
」地一聲,道:「這是高頻音波的波形,根本沒有聲音!」

    他果然是這方面的專家,一看就看了出來,我道:「好,一眼就看了出來!」

    陳長青讓我給戴了一頂高帽,神情高興了許多,昂著頭,現出不可一世的神情:「
這怎麼難得倒我,再複雜的波形,我也認得出來的。衛斯理,那半邊臉--」

    我又不給他機會再講下去,立時道:「你看看,這裏有四組不同的波形,它們應該
代表了四下不同的聲音,對不對?」

    陳長青話說到一半,就給我打斷,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生吞了一條蜈蚣,而這條蜈
蚣還在他的喉間爬搔不已。他瞪著眼,喘著氣,大聲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我笑著安慰他,道:「你替我解決這個問題,我將那半邊臉的事詳細告訴你,我已
經完全弄清楚了!」

    陳長青陡地叫了起來:「真的?」

    他在叫了一聲之後,又立時壓低了聲音,道:「他們是哪一個星球的人?」

    我「嗯」地一聲:「一顆小星球,一點也不高級,繞著一顆大行星轉。」

    陳長青興奮莫名,搓著手,指著那些波形圖:「你想知道甚麼?」

    我道:「我想知道這四種聲音是甚麼。有語言學家說,這四種波形,代表四個聲音
,可能是一句話。」

    陳長青翻著眼:「這個語言學家一定是吃狗屁長大的!」

    我愕然道:「為甚麼?」

    陳長青道:「既然是高頻音波,在人耳可以聽得到的範圍之外,怎麼會是語言?」

    我道:「你不必理會這些,如果將這些波形,相應地降低頻率,到達人耳可以聽到
的範圍,那麼,你看看,這是甚麼聲音?」

    陳長青忙道:「這究竟是甚麼?是秘密訊號?」

    我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道:「你認得出來,就認,認不出來就算,問長問短幹甚
麼!」

    陳長青一瞪眼:「當然認得出來!」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波形記錄紙來,看著。記錄紙是從紙卷上撕下來的,相當長,
他看了一遍,道:「來來去去,只是四個音節!」

    我大聲道:「這一點,我早知道了!」

    陳長青道:「第一個音節,像是樂譜中的『FA』,不過波形後來向下,呈淺波浪
形,證明在『FA』之後,有相當重的鼻音。」

    他一面對我講著,一面模仿著,發出聲音來,「FA」之後再加上「N」音,他唸
了幾個字,音是「方」、「奮」、「范」等等。

    當他肯定了是這樣的音節之後,抬頭向我望來:「對不對?」

    我搖頭道:「我不知道,才來問你!」

    陳長青又道:「這第二個音節,毫無疑問,是英文中的『O』字,不過聲音比較重
濁,你看,波形在這裏有突然的高峰,那就是聲音加濁的表現。」

    我道:「不必解釋了,那究竟是甚麼字?」

    陳長青道:「是『餓』字,是『兀』字,是『我』字,或者是同音的任何字。」

    我想了一想,沒有想到甚麼適用的字眼。但陳長青的解釋,的確是將波形化成了聲
音,無論如何,這總是一項相當大的進展。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下去,他看了第三種波形之後,皺著眉:「這個音節很
怪,好像是空氣突然之間,以相當高的速度,通過狹窄的通道所發出來的聲音!」

    我又好氣又好笑,道:「那是甚麼聲音?」

    陳長青想了半晌,才道:「我很難形容,你聽聽!」

    他一面說,一面將手圈成拳,然後湊到口邊,向拳內吹著氣,發出「徹徹」的聲響
。他道:「就是這樣的聲音,一定是,不會是別的!」

    我被他說得莫名其妙:「這是甚麼意思?向拳頭吹氣,這是甚麼意思?」

    陳長青反瞪著我:「我怎麼知道,我只是照波形直說!」

    我還想再問,白素在一邊,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道:「我看,可能是一個齒音字
,在齒音字發音之際,常有這種情形!」

    陳長青一拍大腿,道:「對,是齒音字,例如這個『齒』字,就會造成尖峰一樣的
波形,齒音字,在發音之際,空氣通過齒縫,造成一種急流,和我剛才的說法,完全一
樣!」

    我苦笑了一下,我假定的四個字,陳長青已經解出了三個來了,可是看來一點意思
也沒有,一點也不像是一句甚麼話。

    我又道:「最後一個呢?」

    陳長青道:「第四組比較簡單,是樂譜中的『RA』,有拖長的尾音,那是『賴』
、『拉』、『來』或者其他相當的發音!」

    他說到這裏,放下了紙,向我望來,一臉神秘:「那個半邊臉的人--」

    我心中懊喪莫名,因為一場趕回來,陳長青幾乎甚麼也未能告訴我,而他倒又提起
那「半邊臉」來了。我大聲道:「那人在一次意外之中,被火燒壞了臉,事情就是那樣
簡單!」

    陳長青像是被人踩了一腳似地叫了起來:「你剛才還說,他們是一個星球上的人!


    我道:「對,你和我,也都是這個星球上的人!」

    陳長青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得重重地咬上我一口,我忙道
:「他們全是地球人,不過有一件極其詭異的事和他們有關,我可以告訴你,在我講述
的時候,你不准插嘴!」

    陳長青的神情緩和了一些,轉頭對白素道:「阿嫂,要不是你在,我一拳將他的下
顎打碎!」

    白素道:「是啊,他這個人,真應該給他一點教訓才行!」

    陳長青一聽,像是真已經一拳將我打得爬不起來一樣,又洋洋自得起來。

    我按著他坐了下來,將事情的經過,用最簡單的方法,講給他聽。我強調的只是一
點:一塊木炭之中,有一隻鬼,而這些高頻音波,就是那隻鬼發出來的!

    當我講完之後,陳長青目瞪口呆,我道:「現在你全知道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這
位鬼先生講的那四個字,究竟是甚麼?」

    陳長青呆了片刻,又拿起波形紙來,然後,取出筆來,在旁邊註著發音,過了好久
,他才道:「我不斷將可能的發音唸出來,你看哪一種組合,比較有用。」

    我道:「好的,請開始。」

    陳長青道:「范鵝齒賴。」

    我搖著頭。

    他繼續道:「方我差雷」、「方餓出垃」、「奮我吃來」……

    他總說了十來個四個音節組成的「話」,可是,我愈聽愈是冒火。

    我正想大聲喝止時,白素突然道:「陳先生,如果是:『放我出來』,會不會造成
這樣的波形?」

    陳長青道:「對,放我出來,就是這樣,放我出來,一點也不錯!」

    當白素說到「放我出來」這四個字之際,我心頭所受的震動,真是難以形容!

    「放我出來」!

    這是靈魂,在木炭中林子淵靈魂的呼喚!他被困在木炭之中,要人放他出來!

    他作這樣的呼喚,不知已有多少次,不知已有多少年:「放我出來」!

    在剎那之間,我恍惚像是聽到了一陣淒厲的呼叫聲,林子淵在叫著:「放我出來!


    陳長青向我望來,一定是我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是以他望著我,張大了口,不知如
何說才好。我緩了一口氣:「我相信我們已經看懂了這句話,是『放我出來』!一定是
!」

    在陳長青說了這句話之後,我們三人,誰也不再開口,靜了下來。

    的確,我們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這樣的發現,真太驚人了!「放我出來」,這
是一個靈魂的呼喚,在這樣的呼喚之中,包含的是痛苦還是高興?那是一種甚麼樣的玄
妙現象?一切的一切,全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全是人的生命之中,最秘奧的一環;而
這最秘奧的一環,如今竟然以這樣的形式,展示在我們的面前!

    過了好一會,白素道:「這……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一個西方神話來--」

    陳長青忙道:「是的,一個被關在瓶子裏的魔鬼!」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已經夠複雜了,別再聯想旁的問題了。首先,我們要肯定,
自木炭之中測到的高頻音波,真是代表著一種語言。」

    陳長青道:「當然,毫無疑問。」

    我吸了一口氣:「其次,我們不應該滿足於『放我出來』這一句話,我們要繼續和
他交談,但如果這樣子猜每一個波形代表的音節,每一句話,只怕要花上一兩天時間來
推敲,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

    陳長青翻著眼:「還有甚麼好辦法。」

    白素道:「如果他能說英文,就比較簡單!」

    白素的話,提醒了我:「對,二十六個字母的發音,是二十六種不同的波形,憑二
十六種不同的波形,可以組成一部文學巨著!」

    陳長青也興奮了起來:「問他是不是懂英文,也很容易,因為『是』和『不』這兩
個音,在波形上,截然不同。」他說到這裏,四面看:「那隻鬼在哪裏?讓我來問他!


    我皺了皺眉:「你對他的稱呼,最好客氣一點!」

    陳長青翻著眼:「我可沒有說錯,他是鬼!」

    白素道:「我想,稱他為靈魂比較妥當一點。」

    陳長青道:「好,那位靈魂先生在哪裏?在一塊木炭之中?對了,就是我見過的那
塊木炭?那木炭吧?」

    我實在不願意和陳長青共同參與一件事,可是這件事,又非他不可,實在沒有辦法
。我道:「木炭在倫敦,一群靈魂學家的手中。」

    陳長青大聲道:「叫他們帶著木炭來!」

    陳長青的話,不中聽的多,但這一句話,倒說得十分有理,我忙道:「對,我和普
索利爵士通電話,他一定興奮之極了!我們這裏,還要準備一具高頻音波的探測儀器才
行!」

    陳長青將自己的心口拍得山響:「我就有!不過裝置相當大,搬來搬去,只怕--


    白素道:「那就不必搬,我們所有人到齊之後,就在你家裏進行好了!」

    陳長青的神情,高興莫名,搓著手,示威似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裏想說甚麼:「
陳長青,這次,全靠你的本事了!」

    陳長青更是高興:「可惜,那半邊臉不是外星人!」

    白素道:「可是,你是世界上第一個能和靈魂交通聯絡的人,這比和外星人交通更
難,生命的秘奧,比宇宙的秘奧,更有探索的價值!」

    陳長青飄然之極,滿臉堆笑,一面哼著他自己才聽得懂的歌,一面跳了出去。

    他一走,我立時到書房,和普索利通電話,向他報告我們的研究所得。普索利在電
話中不住叫道:「天!天!我的天!」

    我道:「別叫我的天了!你趕快帶著木炭來,誰有興趣,誰都可以一起來!」

    普索利爵士大聲答應著。

    我估計一定會有人跟著普索利一起來的,但是卻料不到,所有的人,一起來了!當
他們到達之後,我們就一起前往陳長青的住所。

    好在陳長青的住所夠寬敞,他有一幢極大的祖傳大屋,大得不可思議,不知有多少
房間,我們就利用了他的「音響室」,將那塊木炭,鄭而重之地捧出來,放在探測儀器
之上,陳長青校準了儀器。

    儀器中一卷記錄波形的紙張,在儀器的記錄筆之下,那是最緊張的一刻,我吸了一
口氣:「林先生,我們已確知你的存在。根據令祖玉聲公的記載,你雖然在木炭中,但
是對於外界的一切,全有一種超能力的感覺,你完全可以知道我們在說甚麼,是,或不
?」

    我誠心誠意地講完了之後,儀器的記錄筆,在開始的一分鐘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


    在這一分鐘之內,所有的人都互相望著,有幾個,額頭在冒著汗。

    這一段時間之長,真令人有窒息之感。

    然後,突然地,記錄筆開始動了,自動向前伸展的記錄紙上,出現了一組波形。陳
長青一看,就陡地叫了起來:「是!是!」

    我說的那段話,是中國話,陳長青叫的也是,除了那位東方語言學專家之外,其餘
人都不懂。我一聽得陳長青那樣叫,一面心頭突突亂跳,一面急速地向各人解釋著。所
有人的神情,都極為興奮,猶如置身在夢中一樣。甘敏斯喃喃地道:「和靈魂交談,這
……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議了!」

    普索利爵士脹紅了瞼:「這就是我一生期待著的時刻!」

    我又道:「林先生,我們已經知道,你在木炭之中,你曾要求我們放你出來--」

    我才講到這裏,記錄筆又急速地顫動起來,極快地記錄下了四組波形。這四組波形
,不必陳長青加以解釋,我都可以看得明白,那還是「放我出來」!

    我約略向各人解釋了一下,又道:「林先生,請問怎樣才能放你出來?」

    我們都屏住了氣息,在等候他的回答,可是記錄筆卻一直靜止著。

    我有點著急,說道:「林先生,請問你是不是可以利用英文字母的發音,來表示你
要說的話?我們現在要明白你的意思,需要通過很複雜的手續,那太困難了!」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記錄筆又動了起來,陳長青搖頭道:「不!」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我要集中精神和林子淵的靈魂講話,所以我的意思是,將解釋
的事,交給白素去做。白素立時會意,向普索利他們解釋著。

    我又道:「那樣,太困難了!你所要說的每一個字,我們都要花不少時間來研究,
可能一年之內,也弄不懂幾句話!」

    記錄筆又靜止了很久,在場的所有人互望著,神情極焦急,過了大約一分鐘,才看
到記錄筆又動了起來,出現了四組波音,但不是「放我出來」,四組音波,看來差不多
,然後又靜了下來。

    所有的人,一起向陳長青望去,這時候,陳長青的地位極高,除了他,再也沒有人
可以幫助我們!

    陳長青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四組波形,口唇顫動著,冒著汗。我們都在期待著他發出
聲音,可是過了好久,只見他額頭的汗珠愈來愈多,就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我忍不
住道:「怎麼啦?」

    陳長青抬起頭來:「這四個音,是沒有意義的!」

    我十分惱怒,幾乎想罵他,但總算忍住了,沒有罵出口來,只道:「你說出來聽聽
!」

    陳長青道:「第一個音節,和小喇叭的音波形狀差不多,短促,那是,那應該是『
播』的一聲。」

    陳長青一面說,白素一面翻譯著。陳長青又道:「第二個也差不多,不過促音不如
第一個之甚,要是發起音來,也是『播』的一聲。第三組,音波波形較圓,和第一二組
也大致相同,是聲音較低沉的一個『播』字--」

    我忍不住道:「播播播,全是播!」

    陳長青脹紅了臉,說道:「第四組多少有點不同,但是,但是……」

    我道:「還是『播』!」

    陳長青怒道:「波形是這樣,我有甚麼辦法?」

    我道:「波形有不同,可是你卻分辨不出來!」

    陳長青的臉脹得更紅,說道:「我當然分辨不出細微的差別--」

    我也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之急躁:「所以,只好播播播播,不知道播些甚麼!」

    陳長青握緊了拳頭,幾乎要打我,白素陡地叫道:「等一等!」

    我們全向白素望去,白素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道:「會不會是『波、坡、莫--
』」

    她才講到這裏,我和陳長青兩人,都「啊」地一聲,叫了起來,神情歡愉莫名。

    普索利他們,只看到我們爭吵,當然不明白何以忽然之間,我們如此高興,我忙道
:「各位,林先生指示了我們一個通訊的辦法,他的意思,是用一種注音符號,根據這
些注音符號,可以拼出中國話來!」我講到這裏,轉過頭去:「是不是,林先生?」

    記錄筆立時振動,出現了一個「是」字的波形。

    所有的人一聽得我這樣解釋,都歡呼起來。



【第十四章】

    接下來的日子之中,我們這一群人,幾乎廢寢忘食,在和林子淵交談。雖然國語注
音,是一種好的交談辦法,但是我們首先要弄清四十個注音字母的波形,而且每一個字
的注音字母,數字不同,林子淵平時所操的可能不是標準國語,有很多情形,要推敲決
定,最後還要問他是,或不,才能決定。所以,花費的時間相當多。

    在開始的時候,一天,只能交談十來句話,而且是極簡單的話。到後來,漸漸純熟
了,可以交談的,就多了起來,比較複雜的語句,也可以表達出來。

    前後,我們一共花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在這五個月之中,我們都住在陳長青家的
地板上,不理髮、不剃鬚,每個人都成了野人。

    有時候,當我們睡著的時候,記錄筆會自行振動,寫下波形。在這五個月之中,記
錄紙用了一卷又一卷,不知道用了多少卷。

    當然,在這五個月之中,我們也知道了林子淵當年,前赴炭幫,前赴貓爪坳之後,
發生的一切事。

    我將林子淵的經過,整理了一遍,記述出來。這是有歷史以來,一個靈魂對活著的
人的最長的傾訴。其中有很多話,當林子淵在「說」的時候,由我發問來作引導,所以
我在記述之際,保留了問答的形式,使各位看起來,更加容易明白。

    由於「靈」是一種極其玄妙的存在,這種存在之玄,有很多情形,人類的語言文字
,無法表達,也是在人類語言所能領悟的能力之外。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靈」可
以聽到人的語言,但「靈」無形無質,根本沒有耳朵,如何聽?但是「靈」又的確可以
聽得到,所以,在語言的表達上,明知「聽」字絕不適合,但也只好用這個字,因為並
沒有另一個字,可以表示根本沒有聽覺器官的聽!

    這只不過是例子之一,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總之我在敘述之際,盡量使人看得
懂就是。

    首先,是我的問題:「林先生,你在木炭中?」

    「是的,很久了,自從我一進入,就無法離開,放我出來!」

    我苦笑:「我們很不明白你的情形,在木炭裏面?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我們如
何才能放你出來?」

    「在木炭裏,就是在木炭裏,像人在空氣當中一樣,我只是出不來,我要出來!」

    「怎樣才可以令你出來呢?將木炭打碎?」

    「不!不!不要將木炭打碎,打碎了,我會變得在其中的一片碎片之中!」

    「你的意思是,即使將之打得最碎最碎,你還是在木炭之中?即使是小到要在顯微
鏡下才能看到的微粒,你也可以在其中?」

    「是!」

    我苦笑:「這對你來說,不是更糟糕了麼?」

    短暫的沉默:「不見得更壞,對我來說,大、小,完全一樣!」

    (這一點,我們無法了解,何以「大」、「小」會是一樣的呢?)

    「那麼,請你告訴我,我們應該如何做?」

    「我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做,才能使他離開木炭,這真是怪異莫名。)

    我很審慎:「會不會你進入了木炭之後,根本就不能離開了?」

    「不!不!一定可以的,玉聲公進入了一株樹之後,他離開了。」

    「他是怎麼離開的?」

    相當長時間的沉默:「事情要從頭說起,我為何到貓爪坳去的,你已經知道?」

    「是,但不能確定你是為了寶藏,還是勘破了生命的秘奧,想去尋覓永恒?」

    「兩樣都有,但後者更令我嚮往。我離開了家,一點留戀也沒有,這一點,當時我
自己也很奇怪,但事後,當然不會覺得奇怪。我到了貓爪坳,可是來遲了,玉聲公寄住
的那株樹,已經被砍伐!樹雖然被砍伐了,可是樹樁還在,根據地圖上的符號,我幾乎
沒有費甚麼功夫,就找到了那個樹樁。當時,我不能肯定玉聲公是還在這個樹樁之中,
還是在被採下來的那段樹幹之中!」

    「這的確不容易斷定,結果,你--」

    「我在樹樁之旁,聚精會神,希望能得到玉聲公給我的感應,但是一點收穫也沒有
,於是,我只好到炭幫去,要找被砍下來的樹幹。」

    「是的,你到炭幫去求見四叔的情形我已經知道了,可是在你不顯一切,進了炭窯
之後--」

    「我一定要進窯去,在他們拒絕了我的要求之後,我一定要進炭窯去!」

    「林先生,我想先知道一些因由。你明知進入炭窯之中會有極大的危險?」

    「是!」

    「你明知道你進入炭窯,可能喪失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一進入炭窞,不是『可能』喪了性命,而是一定會喪失生命!」

    「那麼,是甚麼使得你下定決心,要去作這樣的行動?是不是玉聲公終於給了你一
些甚麼啟示?」

    「沒有,在我進入炭窯之前,一直沒有得到玉聲公的任何啟示。你問我為甚麼要這
樣,我想,是由於我已經認識了生命。」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說你認識了生命,是不是一個人,當他認識了生命之後,
他必須拋棄生命呢?」

    「拋棄肉體。」

    「我還是不明白,對一般人而言,拋棄肉體,就是拋棄生命。我再重複我的問題:
當一個人認識了生命之後,是不是必須拋棄肉體?或者說,當一個人認識了生命之後,
是不是必須自己尋覓死亡之路?」

    (在我問了這個問題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收不到任何訊息,幾乎使我們以為
已經從此不再有機會收到任何音訊了。但是,音訊終於又傳了過來,顯然,這個問題,
對於一個靈魂來說,也十分難以解答。)

    「不是這樣,我想每個人的情形不同,不一定是每個人在拋棄了肉體,即死亡之後
,都能夠有機會使生命進入第二步。這其中的情形,我還不了解,因為我一直在木炭之
中,還沒有機會知道其它類似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但是對我來說,我在進入炭窯之
前,我已經對我當時的生命形式,毫無留戀,而且我可以肯定,會進入另一種形式。」

    「你何以這樣肯定?」

    「你也看過玉聲公的記載罷,當然是他的記載給我的啟示所致。」

    「你為甚麼對當時的『生命形式』一點也不留戀了呢?人人都是以這種形式生存的
!」

    「太短暫、太痛苦了!先生,如果我不是當時使自己的生命進入另一形式,我現在
還能和你交談嗎?」

    「那也不見得,我才見過尊夫人,她就相當健康。」

    「是麼,請問,還有多少年呢?」

    (我答不上來。照林子淵的說法,「生命的第一形式」能有多少年?一百年,該是
一個極限了吧!)

    「請你說一說你當時進入炭窯之後的情形。關於生命的形式,暫時不討論下去了。
因為我不明白,我們所有人,都不容易明白。」

    「是的,的確不容易明白,能夠明白的人太少了,正因為如此,所以大家才沉迷,
在短暫的光陰之中,做很多到頭來一場空的事,而且為了這些事,用盡許多手段,費盡
了許多心機,真是可憐!」

    「請你說你進了炭窯之後的情形!」

    「我一跳進了炭窯,身子跌在炭窯中心,那一部分沒有木料堆著,離窯頂相當高,
我一跌下來,身子一落地,雙腿就是一陣劇痛,我知道可能是摔斷了腿骨,同時,我的
身子向旁一側,撞在一旁堆疊好的木料之上,那一堆木料,倒了下來。壓在我的身上-
-」

    「請你等一等,照祁三和邊五的說法,你一進入炭窯,四叔已下令生火,而邊五立
即跳進來救你,這其間,至多不過半分鐘的時間!」

    「我想可能還沒有半分鐘,但是對於奇妙的思想感應來說,有半秒鐘也就足夠了,
我剛才說到哪裏?是的,一堆木料,被我撞得倒了下來,壓在我的身上,使我感到極度
的痛楚。也就在這一剎那間,我聽到了,我說聽到了,實際上是不是聽到的,我也不能
肯定……」

    「我只是肯定,突然有人在對我說:『你來了!終於有我的子孫,看到了我的記載
來了!』我忙大叫:『玉聲公!』這其間的過程極短,但是我感到玉聲公對我說了許多
話。」

    「是一些甚麼話?」

    「他告訴我,我的決定是對的,他也告訴我,人的魂魄,可以進入任何物體之中,
像他,就是在一株樹中,許多年,他現在才可以離去,他告訴我,要離開進入的物體,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不先進入一件物體之中,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可能魂魄就此消散,不再存在,所以他不贊成我冒險。」

    「當時,你看到他?」

    「甚麼也沒有看到,當時,炭窯之中,已經火舌亂竄,濃煙密布,我只覺全身炙痛
,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感到過這樣的痛楚。然而,那種痛楚,相當短暫,我當時可能
是緊緊抱住了一段木頭,突然之間,所有的痛苦一起消失,我仍然看到火,看到煙,聽
到烈火的轟轟聲,看到火頭包圍住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在迅速蜷曲,變黑,終於消失。
然後,我所看到的是火,連續不斷的火。我在火中間,可是一點也不覺得任何痛楚,我
知道自己的魂魄已成功地脫離了軀體,所以我當時,大笑起來。」

    「那很值得高興的,再後來呢?」

    「再後來,火熄了,我只看到許多火,我自己在一個空間中,突不出這範圍,我平
靜,毫無所求,也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更不知時間的過去,後來,有人將我存身的
空間,帶了出來,在他的談話之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一塊木炭之中。」

    「對不起,我問你一個比較唐突的問題,這塊木炭的體積十分小,你在其中那麼多
年,一定是相當痛苦的了?」

    「對不起,你不會明白,木炭的體積再小,即使小到只有一粒芥子那麼大,但對我
來說,還是和整個宇宙一樣,因為……讓我舉一個數字上的例子來說明,我是零,任何
數字,不管這數字如何小,和零比較,都是大了無窮大倍。一個分數,分母如果是零,
分子不論是任何數,結果都是無窮大!」

    (下面這個問題,是甘敏斯問的。)

    「如果真是這樣,你何必發出『放我出來』的呼救聲?你擁有整個宇宙,不是很好
?」

    「你錯了,我並不是呼救,我絕沒有在牢籠中的感覺,只是,我渴望進入生命第三
個形式。從第一形式到第二形式,玉聲公給我感應,知道他已脫離了第二形式,而進入
了第三形式,所以,我也想脫離第二形式。」

    「你感到,第三形式會比第二形式更好?」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既然是生命的歷程如此,我自然要一一經歷。」

    「在你的想像之中,生命的第三形式,是怎樣的?」

    「我無法想像,就像我在第一形式之際,無法想像第二形式一樣。」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到最具關鍵性的一個問題了,如何才能使你離開這塊木炭?


    「我不知道。」

    「如果連你也不知道的話,我們又怎麼能『放你出來』?你應該有一點概念才是。
將木炭砸碎?」

    「可以試試,不過我不認為會有用,玉聲公是在木料燃燒的情形之下,才離開了他
生存的樹身的,是不是可以試一試燃燒木炭?」

    這是林子淵自己提出來的辦法,到這時候,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了。

    我們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作不出決定來。我們當然希望林子淵的生命,能夠進
入「第三形式」,但是燃燒木炭,將木炭燒成灰燼,是不是有用呢?

    如果事情如他所說,再微小的物體,對他而言,全是無窮大,那麼,極其微小的灰
燼,也可以成為他生命第二形式的寄居體,一樣無法「放他出來」。

    我們商量了好久,才繼續和林子淵聯絡,以下是他的回答:

    「你們一定要試一試,我會竭力設法將結果告訴你們。放心,對你們來說,有『情
形好』或者『情形壞』,但是對我來說,完全一樣,毫無分別。你們只管放心進行好了
!」

    得到了林子淵這樣的回答,陳長青找來了一隻大銅盆,將木炭放進銅盆中,淋上了
火油。在點火之前,甘敏斯叫道:「小心一點,別使灰燼失散,如果他還不能離開,在
一極微小的灰燼之中,那我們還可以設法和他聯絡,別失去這個機會!」

    各人都同意他的話,一切全準備好了,可是一盒火柴,在各人的手中,傳來傳去,
沒有人肯劃著火柴。等到火柴第三度又傳到我手中的時候,我苦笑了一下:「只好讓我
來擔當這任務了!」

    各人都不出聲,顯然人人不想去點火的原因,是不知道點了火之後,會有甚麼樣的
結果。

    我劃著了火柴,將火柴湊近淋了火油的木炭,木炭立時燃燒了起來。

    陳長青在木炭一開始燃燒之際,就將高頻音波的探測儀,盡量接近燃燒著的木炭,
希望可以在最後的一剎那間,再測到林子淵發出的訊息。

    但是,儀器的記錄筆卻靜止著不動。

    幾乎每一個人,都注視著燃燒的木炭,我也一樣。但是我相信,根本沒有人知道期
待著看到甚麼,我們是在等待著有一個鬼魂,忽然之間,從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來麼?
那當然不會發生,但是在變幻莫測的熊熊火光,和伴隨著火光而冒升的濃煙之中,是不
是有林子淵的靈魂在呢?

    火、煙,本來已經是極度虛無縹緲的東西了,林子淵的靈魂,是不是隨著火和煙上
升了呢?是不是當火和煙消散了之後,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開始了?但是,火、煙,都
是空氣的一種變化,空氣也是有分子的,空氣的分子對我們來說,自然是微不足道,但
對於本身是「零」的林子淵來說,卻一樣是「整個世界」,那麼,是不是林子淵的靈魂
,會進入一個空氣的分子之中,再去尋找另外的一種生命形式?

    在木炭熊熊燃燒的那一段時間之中,我的思緒,亂到了極點,設想著各種各樣稀奇
古怪的問題。我想旁人大約也和我一樣,這一點,我從每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古怪神情
上,可以揣知。

    燃燒中的木炭,在大約十分鐘之後,裂了開來,裂成了許多小塊,繼續燃燒著,三
十分鐘之後,一堆灰燼之上,只有幾顆極小的炭粒還呈現紅色,又過了幾分鐘,可以肯
定,這塊木炭,已全然化為灰燼了。

    木炭在經過燃燒之後,「化為灰燼」的說法,不是十分盡善盡美的,應該說,變成
了灰燼和消散了的氣體。物理學上有「物質不滅定律」,木炭經過燃燒後,除了灰燼之
外,當然還有大量已經逸走,再也無法捕捉回來的氣體,這氣體的絕大部分,當然應該
是二氧化碳,還會有一些別的氣體,那是木炭中的雜質,在高溫之下所形成的。

    當我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陳長青已將灰移到了探測儀之上,儀器的記錄筆,一直
沒有任何反應,我們等了又等,還是沒有反應。

    我最先開口,說道:「他走了!」

    普索利說道:「是的,他走了!」

    我望著各人:「我的意思只是說,他不在這裏了。」

    甘敏斯皺著眉:「我不明白--」

    我道:「我是說,他已經不在這一堆灰燼之中,他有可能,已經順利地進入了生命
的第三形式,也有可能,進入了木炭燃燒之後所產生的氣體的一個分子之中,一個分子
對他來說,和一塊木炭,沒有分別!」

    各人全不出聲。

    普索利在過了不久之後,才嘆了一聲:「總之,我們已經無法再和他聯絡了!」

    我道:「他答應過我們,會和我們聯絡,會給我們訊息,所以--」

    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我們還要等!」

    叫起來的人之中,包括陳長青在內。陳長青也堅持要等下去,等著和林子淵的靈魂
作進一步的聯絡,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所有人還得繼續在他的家裏等下去。

    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等待,一個月之後,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林子淵的靈魂會再給我
們傳遞訊息,就有人開始離去。兩個月後,離去的人更多,三個月之後,甘敏斯和普索
利兩人,最後也放棄了。

    我、陳長青和白素三人,又等了一個多月,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著,我苦笑了一下:「他不會有任何訊息給我們了,我們
不妨來揣測一下他現在的處境。」

    陳長青道:「他有可能,離開了木炭,進入了一個氣體分子之中,一樣出不來,而
又不知飄到甚麼地方去了,當然無法和我們聯絡。」

    我道:「這是可能之一,還有一個可能是,他已經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而在這種
形式之中,根本無法和我們聯絡。」

    陳長青道:「也有可能!」

    我們兩人都發表了意見,白素卻還沒有開口,所以我們一起向她望去。

    白素道:「要問我的看法?」

    陳長青道:「是的!」

    白素道:「我的看法,很悲觀。」

    陳長青忙道:「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道:「不是,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林子淵的魂魄,在他第一度死
亡之際,進入了木炭,而現在又離開了木炭--」

    陳長青比我還要心急:「那不是很好麼?為甚麼你要說悲觀?」

    白素道:「記得他說,他對於生命毫無留戀的原因麼?第一是因為太短暫,第二是
因為太痛苦!」

    陳長青道:「不錯,人生的確短暫而痛苦!」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白素道:「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觀的原因。他的靈魂在離開了木炭之後,進入了
所謂第三形式。但是所謂第三形式,極可能,是他又進入了另一個肉體之中!」

    我和陳長青都張大了口,我道:「所謂……投胎,或者是……輪迴?」

    白素道:「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長青「啊」地一聲,說不出話來。我也一樣,呆了好半晌,才道:「如果是這樣
,他豈不是一樣要從頭再來過,一樣是短暫而痛苦?」

    白素道:「是的,那正是他絕不留戀,力求擺脫的事,他追求生命的永恒,然而是
不是真的有這種永恒的存在?還是這種永恒,就是不斷地轉換肉體?」

    我和陳長青一起苦笑了起來,如果真是這樣一個循環的話,那麼,所謂從肉體解脫
,簡直是多餘之極的舉動!因為到頭來,還是和以前完全一樣!

    是不是這樣?還是根本不是這樣?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靈魂可以告訴我,因為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接收到林子淵的
靈魂給我的任何感應。他現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總不出我們所揣測
的那三個可能之外。

    當然,也有可能有第四種情形,然而那是甚麼樣的情形,根本全然在我們的知識範
圍、想像能力之外,連想也沒有辦法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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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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