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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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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塊活的雨花台石
這是一個舊故事,也可以說,是一個新舊交織的故事,因為故事的前半部,發生在
很久以前,後半部,卻是最近的事,相隔了很多年,一件古怪得不可思議的奇事,才算
是有了結果。
先從前半部講起。
我的中學同學中,有各地來的人,其中有一位,來自鎮江,事情就開始在這位鎮江
同學身上。
這位同學,叫徐月淨,這個名字很古怪,有點像和尚名字,而他家又恰好在金山寺
下,是以我們都戲稱他為「和尚兒子」,徐月淨是一個好好先生,給我們取了一個這樣
的綽號,居然也認了,不加抗議。
鎮江金山寺,是一所很有名的寺院,白蛇傳中,法海和尚作法,「水漫金山」,就
是引長江水來浸金山,而金山是長江江中心的一個小島,島上怪石嶙峋,樹木蔥翠,寺
院依山而築,氣勢雄偉,真是一個好去處。我有一次遊金山寺,就是和徐月淨一起去的
,因為那一年過年,我邀他在我家住了幾天,年初四,他也邀我到他家中去,當天下午
,他就帶我去遊金山寺。
那天天氣十分冷,中午開始陰冷,等我們到了金山時,天開始下雪,爬山到了金山
寺,雪愈下愈大,看來已無法遊山,只好遊寺了。
我們在寺中轉了一轉,徐月淨道:「好冷,你要不要喝杯熱茶,寺中的和尚我全熟
。」
我笑道:「當然,你本來就是和尚兒子!」
徐月淨顯得很尷尬,他忙道:「別胡說,在學校說說不要緊,在廟裏,不能胡說。
」
我呵著凍得發紅的手:「好,我不說了,最好找一個有學問的和尚,可以和他談談
天。」
中學生容易自命不凡,我那時以為自己知識豐富,所以才提出那樣一個要求來。徐
月淨立時道:「好,有一個和尚,叫智空,他最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且有各種古怪的
故事。」
我十分高興:「好,找他去!」
徐月淨帶著我,穿過了大雄寶殿,經過了幾條走廊,他自小在金山寺玩,自然對寺
中的一切,熟得可以,他到了一間禪房門口,敲著門,裏面有人道:「進來,是月淨麼
?」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怎麼知道是你呀?」
徐月淨眯著眼,向我笑了一笑:「我也不知道,事實上,他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力量
!」
就一句話,已經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徐月淨推開門,我向裏面望去,只見一個和
尚,坐在一張桌子之前,正在抄經書。
這個和尚,如果他不是穿著袈裟的話,看來也是像一個教員,他看到了我們,笑了
笑,徐月淨道:「智空師父,這是我的同學,衛斯理。」
我也不知道向和尚應該如何行禮才好,所以只好點了點頭,智空和尚倒很和藹可親
,點頭道:「請坐,外面下雪,好冷啊!」
外面的確很冷,但是禪房中很和暖,因為生著一爐炭火,我在炭火邊坐了下來,徐
月淨道:「智空師父,衛斯理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你將那隻木鴨子拿出來,給他看
看。」
智空和尚微笑著,站起身,來到一隻木櫃前,打開一個抽屜,回頭過:「你來看!
」
我忙走了過去:「是甚麼東西?」
我說著,已經看到那隻「木鴨子」了,那是一截老樹根,樣子就和一隻鴨子一模一
樣,真可以說是維妙維肖,但是卻一眼可以看出,那是天然生成的。
這東西自然奇趣,我拿起來玩了一會,然而離我想像中的「離奇古怪」,還差得很
遠。
接著,在徐月淨的要求下,智空和尚又給我看到幾樣東西,一樣是殼作寶藍色的「
鳳凰蛋」,我想那大約是駝鳥蛋,另一樣,是一串念珠,看來並沒有甚麼特別,但是據
智空和尚說,它是山魅的骨頭做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自然不好意思追問下去。
還有一隻很舊的竹盒子,盒中放著一塊黑漆漆的黑西,就是真正的「狗寶」,「牛
黃狗寶」,倒是時時聽說的珍貴藥材,卻不料看來竟如此不起眼,而且我自料不會有甚
麼疑難雜症,需要動用到「狗寶」的,是以我的興趣愈來愈淡了。
外面的雪仍然十分大,但反正徐月淨的家就在金山,我我已有要冒雪回去的意思,
徐月淨也看出我有點不耐煩了,他對我道:「智空師父還有一件很奇怪的東西,可以令
你大開眼界的!」
我不經意地道:「是麼?」
智空卻道:「我沒有甚麼特別的東西了,你們要不要去吃一碗齋麵?」
徐月淨道:「怎麼沒有了,你那塊石頭呢?」
禪房中的氣氛,本來是很融洽的,可是徐月淨的這一句話才出口,我立時便覺不對
頭了!
在剎那之間,徐月淨像是說錯了甚麼極其嚴重的話一樣,現出十分慌張的樣子來,
而智空和尚的面色,也陡的一變,變得十分難看。
只有我,全然覺得莫名其妙,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徐月淨的那一句話,有甚麼不對頭
的地方。徐月淨只不過問,「你的那一塊石頭」,一個和尚,藏著一個石塊,決沒有甚
麼不對。
可是看當時的情形,徐月淨倒像是問了一句「你藏的那個女人呢」一樣。
如果我當時年紀大一些,我一定會裝著看不出氣氛有甚麼不對,不再去追問。可是
當時我卻年輕,我只覺得奇怪萬分,我立時道:「甚麼石頭?」
我這樣一問,徐月淨和智空和尚的表情,更是尷尬了,就像他真的藏著一個女人,
已經被我識穿了一樣,智空和尚先是瞪了徐月淨一眼,徐月淨也像是做了甚麼大錯事一
般,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然後,智空和尚轉頭,望著窗外:「啊,雪愈下愈大,你們也該回去了!」
為了那塊石頭,智空和尚竟由熱誠歡迎,而變成下逐客令了,而且,徐月淨和他配
合得很好,立時道:「是啊,我們該回去了!」
我當時氣得幾乎立時要嚷了起來,但是我卻忍住了未曾出聲。我的心中當然感到十
分疑惑,不知道他們提到的那塊石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已決定要弄清楚這件
事,而且決定先在徐月淨的身上下手。
所以我道:「好啊,我們該回去了!」
徐月淨和我一起離開了禪房,到了房外,他忽然又叫我等一等,又進房去,和智空
和尚嘰咕了一陣,然後才帶著惴惴不安的神情,走了出來。
我們一起離開了金山寺,向下山的路上走著,到了山腳下,我仍然直向前去,徐月
淨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道:「你到哪裏去?我家在那邊!」
我道:「我知道你家在那裏,可是我現在要到碼頭去,搭船進城。」
徐月淨愣然道:「進城?幹甚麼?」
我大聲叫道:「回我自己的家去!」
徐月淨呆了半晌,雪十分大,我們兩個人,只站立了片刻,連眉毛上都沾了雪花。
徐月淨在呆了半晌之後,才道:「你……你在生我的氣了?」
我知道徐月淨是一個老實人,非用重語逼他,是不會發生效果的,是以我立時道:
「我何必生你的氣,我們根本不再是朋友了,為甚麼我要生你的氣?」
徐月淨著急道:「你說甚麼?為甚麼我們不再是朋友,我們是好朋友!」
我冷笑著:「是啊,是好朋友,與和尚眉來眼去,算甚麼好朋友?」
徐月淨低下頭去,呆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哀求道:「衛斯理,這件事,別再提
了好不好?」
我的好奇心,使我變得硬心腸,雖然徐月淨已急得幾乎哭出來了,但是我還是道:
「不行,那塊石頭究竟是甚麼,你得詳細告訴我!」
徐月淨抬起頭來,哭喪著臉:「那……那不行,我答應過智空師父,不對任何人提
起。」
我看出徐月淨已經快投降了,是以我又逼了他一句:「哼,我還以為我們真的曾經
是好朋友!」
徐月淨望了我半晌,又嘆了一聲,拉住了我的手:「好,我講給你聽!」
他拉著我,進了一家小菜館,在一個角落處坐了下來,我們棒著酒杯,暖著手,徐
月淨又道:「我對你說,便是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不再對旁人說起。」
我笑道:「一塊石頭,何必那麼緊張,那究竟是一塊甚麼石頭?」
徐月淨道:「一塊雨花台石。」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可是徐月淨說得很明白,那是一塊
雨花台石,我在一旁聽了之後,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不錯,雨花台石是十分有趣的東西,晶瑩美麗,可愛異常,花紋和質地好的雨花台
石,價值也相當高。但是無論如何,一塊雨花台石,不值得如此神秘,除非他們兩人神
經上都有多少毛病。
我在呆了一會之後,道:「行了,早知只不過是一塊雨花台石,我們也不必吵架。
」
我已經表示我沒有興趣再聽下去了,可是徐月淨究竟是老實人,他既然開始講了,
就要將事情講下去,這時,他反倒主動的道:「這塊雨花台石,與眾不同,我也只見過
一次!」
我順口道:「不同在甚麼地方?」
徐月淨的神色十分凝重,壓低了聲音:「它是活的!」
這一次,我真的疑心我聽錯了,我連忙問道:「你說甚麼?」
徐月淨重覆了一遍,說的仍是那四個字:「它是活的。」
我呆住了,出聲不得,一塊石頭,雨花台石,它是活的,這實在荒唐到了超乎常識
之外,令人無法接受,我道:「活的?石頭?你弄錯了吧?」
徐月淨神色嚴肅地道:「沒有弄錯,我看到過,雖然我只見到過一次,但是它的確
是活的,一點不假,智空師父根本不肯給我看,是我有一次,不敲門就進他的禪房撞見
的,他叫我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別人!」
我的好奇心,被提到了頂點,因為我知道徐月淨決不是一個說謊的人,而一塊雨花
台石是活的那件事,又實在太無法接受了。
是以我的身子俯向前:「你詳細告訴我!」
徐月淨道:「那一天,是夏天,我推開他禪房的門,看到他正在凝視著甚麼,而一
見我來,就立時拿袖子將桌上的東西蓋住,我那時很頑皮,假裝甚麼也沒有看到,和他
談著話,突然掀開了他的衣袖,就看到了那塊雨花台石了,它有拳頭大小……」
我不等他再往下說,便道:「當時,那塊石頭是在跳著,還是怎麼樣?」
徐月淨道:「我說它是活的,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道:「那麼,它如何是活的呢?」
徐月淨喝了一口茶:「你耐心一點,聽我說下去,我當時看到只不過是一塊雨花台
石,心中也感到奇怪,那塊雨花台石很美麗,橢圓形,一半是深紅色,另一半,是一種
近乎白色的半透明,本來,我看到是雨花台石,只不過順手想拿起它來看而已,可是智
空師父卻緊張得將我的手按住,叫了起來,道:『別理它!』」
「我當時呆了一呆,道:『這是甚麼?』智空師父道:『我也不知那是甚麼,那是
我在雨花台拾回來的。』我道:『我早就看出它是一塊雨花台石了。』智空師父道:『
可是它與眾不同,你看。』智空師父說著,將那塊雨花台石,移到了陽光之下。」
徐月淨說到這裏,神情變得十分緊張,雙手緊緊握著拳,面色也變了。
他的緊張神情,連帶使我也緊張了起來,我道:「你看到了甚麼?」
徐月淨雙手捧著茶杯,他的手在發抖,以致有好些茶洒了出來,他的臉色變得很蒼
白,他的嘴唇顫動著,可是卻說不出話來。
我心中更急:「你究竟看到了甚麼?說呀,不論你看到了甚麼,現在說出來,又有
甚麼關係?」
我的話,多少起了一點作用,徐月淨的神色,變得鎮定了許多,他先嘆了一口氣:
「真是不可思議,那塊雨花台石,一半是深紅色的,而另一半,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
石中的情形……」
我是一個心急的人,徐月淨講的話,不得要領,使我很急躁,我催他道:「那你已
經說過了,告訴我,在將那塊石頭移到了太陽光之下,你看到了甚麼?」
徐月淨道:「你別著急,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我不禁嘆了一口氣,這個人,你愈是焦急,他愈是慢吞
吞,還是不要去催促他,由得他自己說的好。
徐月淨在停了片刻之後:「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嗯……在太陽光下,那半透
明的一部分,看來更加透明,我看到,自那紅色的一部分,有許多一絲一絲的紅絲,像
是竭力要擠向那半透明的部分,而在那半透明的部分,又有一種白色的絲狀物,在竭力
拒絕那種紅絲的侵入,雙方糾纏著,那種情形,使人一看到,就聯想到一場十分慘烈的
戰爭!」
我望著徐月淨──實際上,我是瞪著他,我的心中在懷疑他是不是正在發囈語!
在我的神情上,徐月淨顯然也已經看出了我的心中正在想些甚麼,是以他苦笑了起
來,放下了茶杯:「我所說的,全是真話,信不信由你。」
我仍然瞪著他:「和尚兒子,你的意思是叫我相信,在一塊石頭之中,有一場戰爭
?」
徐月淨感到十分尷尬,忙道:「不,不,那或許是我的形容詞不怎麼得當,但是,
在那塊雨花台石之中,確然有著爭執,我的意思是,那種紅色和白色的絲狀物,它們是
活動的,而且正在掙扎著,我說那塊石頭是活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並沒有再說甚麼,因為徐月淨所說的一切,令我消化不了,我得好好將他的話,
在腦中整理一下,才能夠逐漸接受。
而在我考慮間,徐月淨又補充道:「所以,並不是說那塊石頭是活的,而是那塊石
頭之中,有著活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將徐月淨的話,仔細想了一遍。為了鄭重起見,所以我不叫他的綽號
,而叫著他的名字:「月淨,你一定眼花了,雨花台石有不少是有著極其奇妙的花紋的
,在陽光之下,稍有錯覺,那種隱藏在石內的花紋看來就會像活的一樣!」
徐月淨忙搖著手:「不,絕不相同,你以為我沒有看見過雨花台石麼?我見過許多
美麗的雨花台石,但那些和智空和尚的那顆,完全不同,他的那顆,是活的,我的意思
是,石頭中有活的東西!」
徐月淨說得十分認真,他那種認真的態度,使我無論怎樣想,也絕不會想到他是胡
言亂語。
我呆了半晌,才道:「你只看到過一次?」
徐月淨點頭道:「是的,智空師父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這塊石頭的事,甚至在他的
面前,也絕不准提起,我也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諾言,剛才,我一時衝動,提了起來,他
的反應如何,你看到了!」
我「唔」地一聲:「他的反應,倒像是你提及他在禪房中藏了一個女人!」
徐月淨苦笑道:「真像!」
我問道:「他為甚麼那麼神秘,不想人家知道他有著那樣的一塊雨花台石?」
徐月淨搖頭道:「我不知道。」
我問道:「那麼,當時你看到了那種奇異的現象,你有沒有問他,這塊石頭中,究
竟是甚麼東西?」
徐月淨道:「當然有,我看到的情形,實在太奇特了,我怎麼能不發問?可是智空
師父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麼,他只是說了一些玄之又玄的話。」
我追問道:「他說了些甚麼?」徐月淨道:「他說甚麼,上天造物之奇,決不是我
等世俗人所能了解的,又說甚麼,佛能納須彌於芥子,於芥子中現大千世界。」
我眨著眼:「這是甚麼意思?」
徐月淨道:「誰知道,佛法本來就是玄學,只怕連他自己,也一樣不明白他的話是
甚麼意思。」
我呆了半晌,吸了一口氣:「月淨,我想看看那塊石頭。」
徐月淨吃驚地望著我,我完全明白,徐月淨之所以吃驚,是因為他明白我的性格,
是想到了做甚麼,一定要做到的那種人!
是以他忙搖手道:「不行,智空師父一定不肯給你看的,他一定不肯給你看!」
我也早已想好了我的辦法,所以我道:「我不去求他讓我看那塊石頭。」
徐月淨的神情更吃驚了,他張大了口,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要……要去將那
塊石頭……」
他是一個老實人,從他的口中,始終說不出一個「偷」字來,我不等他結巴巴再向
下說,就接上了口:「你和我一起去將它偷出來!」
徐月淨大聲叫道:「我不去!」
他叫得實在太大聲,以致茶館中的所有人,都轉過頭,向我們望過來。
我放下了茶錢,拉著他便向外走,到了茶館外,我才埋怨他道:「你瘋了,我們是
商量著到金山寺去偷東西,你怎可以那麼大聲?」
我和他一起向前走著,因為下雪,街道上泥濘不堪,我道:「我非去不可,誰叫你
將這種怪事告訴了我?你如果不敢和我一起去,就證明你在說謊!」
本來,像我這樣的「激將法」,用在徐月淨這樣的老實人身上,是萬試萬靈的,可
是,這該死的「和尚兒子」像是已立定了主意,不肯跟我去偷東西了,他搖著頭:「我
不去,就算我是在撒謊好了!」
第二部:兩個倒霉的小偷
他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倒無法可想了,我們兩人都不再說甚麼,只是默默向前走著
。
不一會,到了徐月淨的家中,我們仍然相互間不說話,徐月淨在他房間後的小院子
中,堆著雪人,他自然不是對堆雪人有甚麼興趣,只不過是他有意避開我,不肯和我談
話而已。
我也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在房間中盤算著,一直到吃過了晚飯之後,天色全黑了下
來,我們才開始說話,是我先開口,我道:「好了,和尚兒子,我不要你陪我去了,我
自己一個人去!你放心,別的和尚不會捉我,因為我不是去偷他們的東西,而智空和尚
就算捉到了我,他也不會聲張出來,因為我是去偷那塊古怪的雨花台石,他不敢對人家
說他有一塊那樣古怪的石頭!」
我的詭辯,使徐月淨一時之間,難以應對,他只是道:「我還是不去!」
我笑著:「我根本沒有要你去,而我也早就盤算好了,和尚都要做早課,智空和尚
也不能例外,我們半夜偷進寺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一到清晨,和尚全都到佛堂念經
去了,我們就偷進禪房,偷了那塊石頭出來,管保萬無一失。」
我心中實在還是想徐月淨和我一起去的,老實說,一個人去做那樣的事,總有點不
自在,所以,我故意在我的話中,用「我們」這兩個字。
徐月淨默不作聲。
我又道:「這塊雨花台石,既然如此之怪異,說不定有著極高的科學價值,如果讓
它一直埋沒在禪房中,那實在太可惜了,你可知道雨花台石的來歷麼?」
徐月淨聽得我忽然之際,轉了話題,他也不禁一呆:「雨花台石的來歷是甚麼?」
我道:「全世界,只有南京雨花台,才有那種花紋美麗、質地晶瑩堅硬的石頭,當
然不是地上長出來的,它是天上掉下來的!」
徐月淨道:「別胡說了!」
我笑道:「和尚兒子,你自己見識少,就不要講人家胡說,你可知道『天花亂墜』
這句成語?」
徐月淨不服氣地道:「當然知道。」
我道:「好,這句成語的上一句是甚麼?」
徐月淨瞪了瞪眼,說不上來。我笑道:「這就是了,你還是不知道。『生公說法,
天花亂墜』,這裏面是有一個故事的。」
徐月淨道:「那和雨花台石,又有甚麼關係?」
我道:「自然有關係,生公是晉時一位高僧,叫竺道生,他在虎丘說法,說得頑石
盡皆點頭,他在南京說法,說得天花亂墜,自天上跌下來的花,都化為五色石子,所以
這個說法的地方,就叫做雨花台,那些石子,就是雨花台石。」
徐月淨笑了起來:「你牽強附會的本領,倒是第一流的了。」
我道:「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本領,那只不過是前人筆記小說的記載而已。」
徐月淨道:「這種記載,如何信得?」
我道:「當然不能盡信,可是也多少有一點因頭,天花亂墜,化為五色石子,自然
是沒有科學知識的人所說的話,而如果從科學的觀點來看,可能是有一顆流星,化為殞
石,穿過地球的大氣層,變為千百萬塊小的殞石粒,落在雨花台這個地方,當萬千殞石
粒墜下,不是正像天上的花朵紛紛墜下麼?」
徐月淨笑道:「好了,我說不過你!」
我也笑著,拍著他的肩頭:「本來就是,我想他那塊雨花台石,一定有著科學上的
研究價值,說不定,我們兩人,可以研究出一些天文學上的意外新發現。睡吧,半夜我
會叫醒你的!」
徐月淨苦笑道:「叫醒我做甚麼,我又不曾答應和你一起去偷東西。」
我笑了起來:「你怎可以不答應?你要是不答應,一定會後悔一世!」
徐月淨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甚麼,我們鑽進了被窩,雖說我們都想好好睡一覺,
再採取行動,可是卻全緊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後來,我們索性不睡了,弄旺了炭火,詳細地計畫著如何開始行動。
等了凌晨三點鐘,我們離開了徐月淨的家。
雪己停了,積雪很厚,才一開門,一股寒風,撲面而來,令得我和徐月淨,連接打
了好幾個寒戰,我們縮著頭,籠著手,頂著風,向前走著。
當我們開始上山的時候,風勢勁疾,吹得我們兩人,全身都像是冰一樣,身上厚厚
的皮袍子,就像是紙糊的,一點也頂不了寒。
徐月淨的牙齒打著震,以致他講起話來,也是斷斷續續地,他道:「我真笨,會跟
你來幹這種事!」
我也一樣發著抖:「已經來了,還埋怨甚麼?如果不是你告訴我有關那塊石頭的事
,我怎麼會想出來要偷來看看?」
我們咬緊牙關,頂著寒風,向山上走著,積雪又厚,腳高腳低,身上的衣服又臃腫
,好幾次跌在雪地上,在雪地上打著滾,我心中在想,只怕世界上自有竊賊以來,沒有
哪兩個小偷,有我們這樣狼狽的了。
好不容易,來到了寺前,我們又不敢從寺正門進去,沿著圍牆,繞到了寺旁。
當我們沿牆站著,受到寒風的威脅稍小了些的時候,徐月淨又嘆了一口氣:「古人
做詩,說甚麼踏雪尋梅,情調如何好,他媽的全是鬼話。」我呵著凍得發紅了的雙手:
「別理會那些了,我們還得爬牆進去。」徐月淨嘆著氣:「這一輩子,總算甚麼都試過
了,你先托我上去。」
我將徐月淨托了上去,自己也爬過了牆,好在廟牆並不是太高,爬牆倒並不是十分
困難。
當我們爬進了寺之後,遠遠已斷斷續續,傳來了雞啼聲,我們恰好是在金山寺後的
廚房附近爬進來的,廚房中有燈光,熱氣蒸騰,我們真想奔過去,好好地暖和一下,再
開始行動!
我們貼牆站了一會,才繼續向前走,由徐月淨帶著路,一直來到了智空和尚的禪房
附近,才蹲了下來。也幸虧有徐月淨帶路,如果是我一個人摸進來的話,那些大殿、偏
殿、走廊、院子只怕已弄得我頭昏腦脹,轉到天亮,也轉不出去!
但徐月淨就不同了,他是自小在金山寺玩大的,對於寺內的地形,自然十分熟悉。
我們蹲了下來之後,更覺得寒冷了,棉鞋已被雪濕透,一陣陣透骨的寒氣,自鞋底
之上,直冒了上來,兩個人都在發著抖。
雖然我內心的好奇心,仍然是如此強烈,但是我也有點後悔了,真是的,放著暖被
窩不享受,倒來這裏受這樣的活罪!
遠處的雞,啼了又啼,可是和尚卻老是不肯起身,好不容易,鐘聲響了起來,我們
看到,有些房間中,亮起了燈火,我們躲在牆角,看到寺中的和尚,一隊一隊,向佛堂
走過去。
又等了一會,佛堂那面,響起了誦經磐聲、木魚聲,我低聲道:「差不多了!」
徐月淨點了點頭,我們要相互扶持著,才能站起身來,而站起身來之後,我們的雙
腳,根本已凍得麻木了,幾乎難以向前挪動!
我們仍然相互扶持著,向前走了幾步,從一扇角門,轉進了走廊,走廊中靜悄悄地
,天還沒有亮,我們快步向前,奔了幾步,來到了智空和尚的禪房門口。
我先貼耳在房門口,向內聽了聽,聽不到有甚麼動靜,就推開了門,智空和尚果然
不在房間中。
在這樣緊要的關頭,徐月淨好像又猶豫了起來,我連忙用力一推,將他推進了房間
:「快,他那塊石頭,放在甚麼地方?」
徐月淨向那隻大木櫃的上面,指了一指。
我抬頭向上一看,拖過了一張木凳,站了上去,再伸直了手,總算可以勉強夠得上
那隻抽屜的銅環,我拉住了銅環,將抽屜拉了開來。
我並不能看到抽屜中有著甚麼,只是踮著腳,伸手在抽屜中亂摸著,總算給我摸到
了一隻方形的盒子,我將那隻盒子,取了出來,低頭望著徐月淨。
徐月淨連連點頭,我忙將盒子取了下來,推上了抽屜,跳下了凳子。
我將盒子打了開來,只見盒中放著一塊石頭,在黑暗中,也看不出那石頭是甚麼樣
子的,我拿著盒子,塞在袍子的袖中,和徐月淨兩人,退出了禪房。
當我們又翻出了圍牆之後,兩個人是一口氣不停,奔下山去的,天色才開始有點亮
,一路急奔,我們都大口喘著氣,倒也不覺得冷了。
我們先在一個賣豆漿的攤子上,喝了一碗熱熱的豆漿,喝得頭上冒汗。
當我們回到家中的時候,徐月淨家的佣人,用吃驚的眼光,望定了我們,我們一起
來到了徐月淨的房間中,我道:「怎麼樣,我說一定可以成功的吧!」
徐月淨道:「快拿出來看看。」
我笑道:「你已經看過一次了,倒比我還心急!」
徐月淨道:「那東西實在太奇怪了,我也一直在想,上次我看到的,會不會是我眼
花了。」
我自袖中,將盒子取了出來,打開盒蓋,這時,天色已大明了,陽光從窗中照進來
,是以我一打開盒蓋,就可以看到,那確然是一塊雨花台石,有拳頭般大小,一半紅,
一半透明。
就算這塊雨花台石,沒有徐月淨所說的那種神異的現象,也是一塊令人見了,愛不
釋手的有趣玩意兒。我將那塊石頭,拿了起來。
徐月淨忙道:「快對著陽光看看,你就知道我絕不是騙你的!」
我將那塊石頭,舉了起來,使太陽照在石頭之上,在那剎那間,我也呆住了。
那塊雨花台石的半透明部分,在陽光之下,變得幾乎全透明,但也當然不是像水晶
那樣的澄澈,不過,裏面發生的事,也看得夠清楚了。
我之所以選擇了「裏面發生的事」這樣近乎不通的句子,是有原因的,因為我一眼
看去,就直接地感到,在那塊石中,有事情發生著。
當然,我絕對無法知道是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我的確看到有事發生。
事情和徐月淨曾經形容的大致相若,但是徐月淨的形容本領,相當低能,他曾選用
了「戰爭」這樣的字眼,也不是十分恰當的。
正確地來說,那應該是廝拼,是無情的廝殺和鬥爭。為甚麼會給我以那樣的感覺,
連我自己也有點說不上來,但是我所看到的情形,的確使我立時聯想到血淋淋的屠殺!
我看到,在那紅色的一部分,有著許多紅色的細絲,想擠到透明的那一部分來,而
在那透明的一部分,則有許多乳白色的細絲,在和那種紅色的細絲迎拒著、糾纏著,雙
方絕不肯相讓,有的紅絲或白絲,斷了開來,迅速消散,但立時又有新的紅絲和白絲,
補充上去,繼續著同樣的廝殺和糾纏。
我真是看得呆了,沒有人可以否定那石頭中的這些細絲是活物,因為它們在動、在
鬥爭。
我呆呆地望著那塊石頭,看了很久,緊張得我的手心中在冒著汗,我彷彿是在空中
,參觀著一場慘烈無比的鬥爭,在小時候,我喜歡看黃螞蟻和黑螞蟻打仗,但是比起這
雨花台石中的那種廝拼來,螞蟻打仗,根本算不了甚麼刺激的事了。
徐月淨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過了好久,他才道:「不是我眼花!」
我也喃喃地道:「也不是我眼花!」
徐月淨的聲音有點急促,他道:「這是甚麼?怎麼在一塊石頭之中,會有那樣的事
發生?」
我撐著頭,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才好,那全然是超出我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我
就想胡謅幾句,也是難以說得出口。
我只好道:「我不知道,真是太奇怪了,那些東西,明明是活的!」
徐月淨道:「是的,他們在互相殘殺!」
我的手有點發抖,我將那塊雨花台石,放了下來,放在桌子上。
當那塊雨花台石離開了陽光的照射之後,透明部分沒有那麼明亮,也看不出內中有
甚麼特殊的變化來,我們兩人互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久,我才道:「想法
子剖開來看看!」
徐月淨忙道:「不可以,如果裏面那些東西,走了出來,那怎麼辦?」
我道:「那只不過是些細絲,怕甚麼?」
徐月淨駭然道:「或者它們見風就長!」
我聽得徐月淨那樣說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徐月淨的話,實在太可笑了
,他將石頭中的那些細絲,當作是孫悟空的金箍捧,會見風就長?
可是,我只笑了一半,就笑不出來了。
我之所以在突然之間,收住了笑聲,並不是因為徐月淨瞪大了眼望著我,一副憤怒
的神氣,而是我在突然之間想到,事情一點也不好笑!
真的,在石中的那些兩色細絲,究竟是甚麼東西,我一點也不知道。
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又怎知它不是見風就長的怪物,怎可立時否定徐月淨的話
?
徐月淨究竟是老實人,他見我不再笑了,憤怒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他道:「我
們還是別弄壞這塊石頭好,你也看夠了,將它送回去吧!」
我忙道:「不,如果不將它剖開來,怎能夠研究石頭裏面的那些細絲是甚麼?」
可是這一次,徐月淨像是打定了主意,再不聽我的撥弄,他大聲道:「不行,我一
定要將它送回去。」
我撇著嘴:「你這人真是沒出息,一點研究精神也沒有。」
徐月淨呆了一呆,忽然嘆了一口氣,講出了幾句十分有哲理的話來,他道:「唉,
你口口聲聲研究,我們不能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而且,決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可以
研究得出道理來的。」
我無法反駁徐月淨的那幾句話,所以我呆住了不出聲,那時,我的手中,緊握著那
塊雨花台石,而當我緊握著那塊雨花台石的時候,我更可感到一種發自石頭內部的輕微
的顫動,那塊石頭,真是「活」的!
自然,我對於這種輕微的震動,在開始的時候,覺得十分奇特,然而當我再一次在
太陽光下審視那塊石頭的透明部分,看到它內部那種紅色和白色的細絲,那樣糾纏不休
,狠狠苦鬥的情形。我覺得,石頭的內部有著如此慘烈的爭鬥,而外面的感覺上,只是
那麼輕巧的顫動,實在太不足為奇了。
徐月淨一直在我身後催著,要將石頭送回去,我也決定了不去理會他。
我決定非但不將石頭送回去,而且,還要召集更多的人來研究,這塊奇怪的雨花台
石之內,究竟有著甚麼東西,自然我未曾將我的決定對徐月淨講出來,因為我知道,如
果我說出了決定的話,徐月淨一定會和我大吵特吵的,我決定欺騙他。
而就在這時候,徐月淨的老僕人在門口叫道:「少爺,老爺叫你出去!」
徐月淨沒好氣地道:「甚麼事?」
老僕人在門外邊:「金山寺有一個和尚來找你,老爺正陪他在客廳說話。」
徐月淨一聽,面色就變了,他呆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就來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立時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糟糕,智空師父來了!」
我也嚇了一跳,但是我仍然自己安慰自己:「怎知道一定是他,金山寺有許多和尚
。」
徐月淨道:「不論怎樣,既然是指名來找我,那八成是智空師父,我一個人不敢去
,你一定得和我一起去才成,事情是你鬧出來的。」
想起來的確可能是智空和尚,想到我偷了他的東西,我心裏也不禁有點發寒!
但是我是一直在學校中充大人物充慣了的,想起如果臨陣退縮的話,以後講話嘴也
不響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好,去就去!」
我將那塊雨花台石,塞進了袍子袋中,就和徐月淨一起走了出去。
我一面心中在盤算,如何應付,一面又在希望,來的不是智空和尚。可是當我和徐
月淨一走進了客廳,抬頭一看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幸而智空和尚滿面笑容,正在和徐老伯談話,我們進去,他只是望了我們一眼,並
沒有甚麼發怒的樣子,所以我雖然心跳得十分劇烈,總算還不至於當場出醜。
我們一進去,智空便叫了徐月淨一聲,又和我點了點頭,徐老怕道:「師父找月淨
甚麼事。」
智空道:「沒有甚麼,只不過我下山來了,想起他,隨便來談談。」
徐老怕又客套了幾句,拱著手進去了,智空和尚望著我們,嘆了一口氣:「好了,
趁你們還未曾闖出大禍,快拿出來吧!」
徐月淨一聽,早已漲紅了臉,我還想抵賴:「拿甚麼出來啊?」
智空和尚再嘆了一聲:「我真替你難過,看來你也是好出身,又受過教育,怎會做
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又沒有勇氣承認。」
我被智空和尚的那幾句話,說得臉上像被火燒一樣,熱棘辣地發燙,我低下頭去,
呆了片刻,才決定承認自己的錯誤。
當我有了這樣的決定,再抬起頭來時,我反倒覺得坦然了,我道:「是的,我偷了
那塊石頭,因為徐月淨對我說起了那塊石頭,我的好奇心實在太強烈了,所以,我才偷
了來。」
智空吸了一口氣,道:「那很好,你快拿來還給我。」
我將那塊石頭,取了出來,智空忙接在手中,略為看了一下:「謝天謝地。」
看他的情形,倒像是他接在手中的,不是一塊石頭,而像是一個隨時可以爆炸的手
榴彈一樣!
智空站起身:「我告辭了。」
我忙道:「大師,你可否容我問幾個問題?」
智空搖頭道:「你最好甚麼都不要問。」
我道:「大師,你剛才教訓得我很對,但是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又有甚麼用?
」
智空和尚望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將那塊雨花台石,放在他帶來的那隻布袋中,抽緊
了布袋的口子,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我大聲道:「大師,你將知道的事,只是一個人藏在心裏,那算是甚麼?」
智空和尚頭也不回地走了,徐月淨一直在向我擺著手,叫我別再出聲,可是,我已
經看出,智空和尚對那塊古怪的雨花台石,一定知道許多秘密,而那些秘密,又是我亟
需知道的,我一定要請他將那雨花台石的秘密,講給我聽。
我不理會徐月淨的手勢,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徐月淨家的大門口,我伸手拉住了
智空和尚袈裟的袖子:「大師,你為甚麼不肯對我說?」
智空和尚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神情,十分之嚴重,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
你年紀還很輕,何必要知道那麼多古裏古怪的事?」
我道:「這塊石頭太奇怪了,如果我不知道它的秘密,我一定……一定……」
我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如何措詞,方能表達我如此急切想知道那塊雨花台石的秘
密的願望。
而智空和尚不等我講完,他掙開了他的衣袖:「你不必說了,我不會講給你聽的,
而你,也只不過是一時好奇,過幾天你就忘記了。」我那時究竟還年輕,幾經請求,智
空和尚仍然甚麼都不肯說,我不禁有點沉不住氣,大聲道:「好,你不說也不要緊,我
到處去對人家說,你有一塊那樣古怪的雨花台石,叫你不得安寧!」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自然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但是我既然講話如此不講理,我的
樣子,一定也不會好看,多半像一個小流氓,這一點,我可以從智空和尚臉上的神色看
出來。
智空和尚皺著眉,他並沒有發怒,從他的神情上,他只是十分可惜。
而那時,徐月淨也趕了出來,大聲道:「衛斯理,你別沒有禮貌。」
我道:「我一定要知道那雨花台石的秘密。」
徐月淨伸手來拉我,我用力地掙脫著,徐月淨突然將我一推,我跌倒在雪堆上,這
時候,我多少有點惱羞成怒了,是以我才一跌倒,立時又疾跳了起來,撲向徐月淨,兩
個人,在雪地上,扭打成一團,直到徐老伯走了出來,大聲道:「咦,兩個好朋友,怎
麼打起架來了?」我們才一起站起身來。
這時,不但我們的身上沾滿了雪,雪還從我的衣領中、衣袖中鑽了進去,又冷又濕
,狼狽之極,我狠狠地瞪著徐月淨,徐月淨也望著我。
徐月淨的怒意不如我之甚,但是看他的情形,他也顯然沒有向我道歉的意思。
徐老伯看著我們兩人,像鬥公雞也似地站著,他不覺笑了起來,道:「來,好朋友
打過就算了,拉拉手,仍然是好朋友。」
看徐月淨的情形,他已經準備伸出手來了。我認為徐月淨不幫著我,反倒幫著智空
和尚,那不夠朋友之極,根本不值得我再和他做朋友了。
年輕人總是衝動的,我尤其衝動,我不等徐月淨伸出手來,就轉過身,大踏步向前
走了。
我不知道徐月淨在我身後的表情如何,我只是決定了不再理睬徐月淨,所以我向前
筆直地走著,直來到了碼頭,上了船,進了城,立時又過了江,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我
在回到了家中之後,仍然生了好幾天的氣。
接下來的十來天,我真是無聊透頂,幸而假期很快就過去,又開學了,同學們又見
了面,大家嘻嘻哈哈,自然十分有趣。
可是我仍然不睬徐月淨,我想,徐月淨是老實人,一定會主動來睬我的,如果他來
睬我,我自然可以和他言歸於好。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徐月淨竟然一直不來睬我,他不但不睬我,而且一望
到了我,就似一直以十分憤怒的眼光看著我。
這真使我感到大惑不解了,我想來想去,雖然我和他在雪地上打了一架,但是以他
的為人來說,實在不應該惱我如此之久的。
然而,他一直不睬我,直到開了學一個月之久,我實在有點忍不住了。
那天,在操場上,我看到他一個人站在樹下,我想了一想,向他走了過去,故意在
他身上,撞了一下。
徐月淨轉過身來,仍然用那種憤怒的眼光,望著我,我叉著腰:「怎樣,是不是要
再打一架?」
徐月淨立時厭惡地轉過頭去,看來,我先向他說了話,他仍然不睬我!這倒使我又
有點氣惱了,我冷笑著:「為了一個和尚,那樣對付朋友,你倒真是和尚兒子,一點不
假!」
徐月淨倏地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口水:「你不是人
,你可知道,你自己做了甚麼?」
我大聲道:「我做了甚麼?我取了那塊石頭來看看,不是又還給了他麼?我只不過
要他講出那塊石頭的秘密來,他當和尚的,那麼鬼祟,怪得我麼?」
徐月淨厲聲道:「可是你威脅他,要將這塊石頭的事,去和人家說,叫人家去煩他
!」
我道:「我只不過說說而已,又未曾對人講過!」
徐月淨重重頓著足:「可是你的話,已經將他趕走了!」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徐月淨那樣說,是甚麼意思。我道:「那天我們
打架,他趁機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怎麼說我將他趕走了?」
徐月淨的神情像是想哭,他道:「自那時起,誰也不曾見過他!」
我忙道:「你甚麼意思,他沒有回寺去?」
徐月淨道:「當天下午,我就到寺裏去看他,他沒有回去,第二天我又去看他,他
仍然沒有回去,以後,我每天都去一次,但就是見不到他,那天他離開之後,他根本沒
有回去過,他走了!」
我在這時,也多少有點內疚,感到智空和尚的失蹤,是和我有關的。
但是我口中卻再也不肯承認,我道:「當和尚的雲遊四方,是很普遍的事,有甚麼
了不起?」
徐月淨嘆了一聲,轉過身去,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哀傷:「我知道他逃避了我們,
他自小在金山寺出家,但是我們卻將他逼走了,他為了避開我們,離開了金山寺,只帶
著那塊石頭。」
我呆了半晌,伸手搭住了徐月淨的肩頭:「月淨,算是我不好,然而你想想,如果
不是那天在禪房之中,你提起了那塊石頭,又怎會有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算了,我們
仍然是好朋友。」
徐月淨轉口身來,我知道在我那樣說了之後,徐月淨是一定會接受我的話的,果然
,他和我握了握手:「只是我們真對不起智空和尚。」
我道:「不知道那塊石頭,真有甚麼秘密,他竟寧願離開了自小出家的金山寺,也
不願為人知道。」
我接著又道:「你放心,當和尚的,到哪一個寺中,都可以掛單,他的生活,不會
有問題的!」
而徐月淨仍然不住嘆著氣。
以後,當我和徐月淨一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也總是嘆著氣。
日子飛快地過去,我們離開了學校。在離開學校之後,我過的生活,和徐月淨完全
不一樣,他回到了鎮江,幫他的父親管理舖子,而我在上完學之後,又經歷了不少古怪
的經歷,到過不少地方。
智空和尚說的話,幾乎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但是他卻說錯了一句話,他以為我會過
幾天就忘記了那塊雨花台石的事,然而事實上,我一直記得那塊雨花台石,我也一直想
找到智空和尚。
所以,當我有機會經過名山大剎時,我總要去造訪一番,希望能夠再見到他。
但是,我卻一直失望,我拜訪了不知多少廟宇,就是未曾再見到智空和尚,反倒使
我有機會遊歷了不少寶剎,增廣了很多見聞。
以後,我經歷過更多不可思議,稀奇古怪的事,但是,我總不能忘記那塊奇怪的雨
花台石。那塊雨花台石中那種細絲的糾纏,始終留給我一個驚心動魄的印象,我一直在
直覺上,認為那是性命相撲、血肉橫飛的爭鬥,雖然那只不過是兩種顏色不同的細絲的
扭結,但是在我的感覺上,那實在比大屠殺還要慘烈得多。
因為找不到智空和尚,我自然也一直無法解答這塊雨花台石的秘密。
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和很多人提到過那塊雨花台石的事,其中包括生物學家、天文
學家、太空科學家等等。我獲得的一個最中肯的解答,是一位專門研究太空生物的科學
家的意見。
他的意見是:雨花台石既然是來自太空的殞石,那麼,甚麼樣意想不到的事,都可
能發生,因為外太空的一切,在人類知識領域上,還是一片空白。那塊石頭之中,可能
有著外太空來的生物。
至於那種生物,為甚麼會在石頭內,作如此不斷的糾纏,那位太空生物學家,也說
不出甚麼名堂來。
在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之前,我也只好接納他的解釋,因為那總算是一個答案了。
第三部:為了石頭博士皈佛
這是上半部的故事,以下,是下半部的故事了。
在看了上半部的故事之後,各位讀友,一定已可以想到,下半部的故事,是從我又
遇到了智空和尚開始的,不錯,可以說是那樣,但是,其中還有小小的曲折,必須交代
一下。
在那以後,我又經歷了許多古怪的事,有許多人知道我,遇到有甚麼奇怪的事,就
算是不認識我的話,也會自動找上門來,或者託人介紹,與我相識,將他認為古怪的事
情告訴我,更有的,自遠地寄信來向我敘述一些怪事,然而,我再遇到智空和尚,卻不
在這種情形之下,可以說全然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垂釣於郊外的一條小溪中,那小溪很清澈,可以看到水底的
許多鵝卵石,其中也不乏有著彩色條紋的石子。
這種鵝卵石,使我自然而然,想起雨花台石來,而一想起雨花台石,我就想起了那
顆最奇怪的一顆。我的心情不免有點亂。
釣魚最不能亂心,我收走了釣桿,準備回去,就在我站起身來的時候,我看到在對
岸,有一個僧人,走進了一片竹林。
那僧人和普通的和尚一樣,穿著灰撲撲的袈裟,但是我一看到了那僧人的背影,心
中就不禁陡地一動,那背影看來,太像當年的智空和尚。
一時之間,我幾乎想大聲叫了起來,但是我一轉念間,卻並沒有叫出聲,因為我想
,世事不會那麼湊巧,我剛想起那塊雨花台石,就見到了智空和尚,那實在不可能。
因為時間已經相隔了那麼多年,而且,地點也隔了幾千里,真的有那樣的巧事,我
會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見到智空和尚?
就在我心中略一猶豫之間,僧人已經走進了竹林,他的背影,也被竹林遮住,看不
見了。
我雖然想著事情不會那麼巧,但是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暗忖我追上去看一看,總不
會錯的。於是,我踏著小溪上高出水面的石塊,過了溪水,也進了竹林,等我穿出了竹
林之後,我看到那僧人仍在前面,慢慢走著,我急步追了上去。
由於我的腳步聲十分急促,所以那僧人也發覺有人追上來了,他站定了身子,轉過
頭來看我。
他一轉過頭來,我就失望了,那絕不是智空和尚,雖然事隔多年,但如果站在我面
前的是智空和尚的話,我一定可以認得出來的。然而,那僧人不是。
那僧人望著我,微笑著,態度很和藹:「有甚麼指教?」我忙道:「對不起,我認
錯人了。」
那僧人笑道:「我是和尚,你要找的人,也是和尚?」
認錯人的事很平常,但是認錯一個和尚,這事情多少有點奇特,是以那僧人才會那
樣問我的。本來,我已想走了,可是我聽出那和尚的口音,正是淮揚一帶的口音,我心
中略動了一動,也用鄉音道:「是的,我在找一位大師,他以前是在金山寺出家的。」
那僧人高興起來:「金山寺,我也是在金山寺出家的,你要找那一位?」
我道:「上智,下空,智空大師。」
那僧人喜得雙手合十:「原來是智空師兄。」
接著,他又用奇異的眼光望著我:「智空師兄並沒有方外的親人,你是……」
我嘆了一口氣:「我可以算是他的朋友,我是很久以前認識他的,那時,他還在金
山寺。」
那僧人道:「是啊,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智空師兄有一天,離開了寺,一直就
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何處。」
我忙道:「你也不知道?」
那僧人搖了搖頭:「一直不知道。」
我感到很失望,但是我想,他和智空和尚,全是僧人,由他來打聽智空和尚的下落
,一定更方便一些,這本來已是沒有希望的事,但姑且託他一託,也不會有甚麼損失的
。是以我取出了一張名片來:「師父,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再見智空和尚一面,有一點
很重要的話,要對他說,如果你有了他的消息,請通知我。」
那僧人接過了我的名片,無可無不可地道:「好的,我通知你。」
我和他又談了一些金山寺的風光,我發現僧人雖然說四大皆空,但是對於自小出家
的地方,還是十分懷戀,我相信智空和尚也不會例外,但是當年他卻毅然離開了金山寺
,由此可知,那一定是事情十分之嚴重,逼得他不能不離開了!
我和那僧人分了手,回到家中,又過了幾天,我根本不對這件事寄任何希望了,那
一天晚上,我正在書房中,白素忽然走了進來,神色古怪。
我只向她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我還未曾開口詢問,她就道:「
我知道你有各種各樣的朋友,但是卻不知道你有和尚朋友。」
一聽得「和尚」兩字,我和心中陡地一動,直跳了起來:「甚麼意思」
大約是我的神態,緊張得有點滑稽,是以她笑了起來:「別緊張,我只不過告訴你
,有一個和尚來找你,現在在客廳。」
我忙道:「我正在等著和尚來找我,記得我向你提起過那塊神奇的雨花台石?我想
,這個和尚來了!一定會有點眉目了。」
我曾好幾次向妻提及智空和尚那塊雨花台石,是以她也有極深的印象,我一說,她
就明白了,但是她的神情,卻多少有點疑惑,她道:「那只怕要失望了,來的那個和尚
,年紀很輕,決不會超過三十歲。」
我「哦」地一聲:「不管他是誰,我先去和他見見面再說。」
我一面說著,一面已向外走了出去,到了客廳中,我看到一個和尚,背負雙手站著
,正在欣賞壁上所掛的一幅宋人所作的羅漢圖,從他的背影看來,他身形很高,我咳嗽
了一聲,那和尚轉過身來。
果然,他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而且,他的神情,叫人一望而知,他是一個極
有學問的知識分子,他看到了我:「施主?」
我道:「不錯,閣下是……」
那和尚道:「我法名幻了,聽說,你正在找尋我的師父……」他講到這裏,略頓了
一頓,又道:「智空師父!」
我忙道:「是的,我找智空師父已經很多年了,自從他那一年,突然離開了金山寺
,我就一直在找他,你請坐,很歡迎你來。」
幻了坐了下來,他的聲音很低沉:「是的,我聽師父講起過那件事,同時,我也久
聞你的大名。」
我呆了一呆,連客氣話也顧不得說了,我急忙道:「你知道這件事?那麼,你一定
也知道那塊雨花台石了,是不是?」
幻了點了點頭。
我的氣息,不由自主,有點急促,我忙又道:「那麼,你見過這塊石頭?」
幻了又點了點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實在,我不知有多少話想說,但是一時之間,我卻不知道說
甚麼才好。
幻了也不說話,我們兩人都不開口,沉默了好久,幻了才道:「智空師父很想再見
見你,你高興和他會面麼?」
我忙道:「當然高興,他在哪裏?」
幻了道:「他在一間小寺院中作主持,那寺院實在太小了,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我道:「請帶我去。」
幻了站了起來,我和他一起出了門口,上了車,在我駕駛著車子前往幻了所說的那
個寺院的時候,我有點好奇地問道:「請原諒我的唐突,你……我好像……」
幻了轉過頭來望著我,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才好。
幻了卻像是知道我想問他甚麼一樣,他笑了笑,道:「你可是想問我,為甚麼我會
當和尚,是不是?我看來不像和尚麼?」
我忙道:「不是,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看來你受過高深的教育。」
幻了很謙虛地笑著:「可以說是,我有著三個博士的學位。」
我沒有再出聲,一個有著三個博士學位的人,出家當了和尚,那一定是有著一段很
傷心的事的了,我自然不能再向下問去了。
可是幻了卻又笑了起來:「請不要誤會我曾經殺過人,或者失過戀,我之所以跟著
智空師父,皈依佛法,完全是為了……」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
那時候,我為了想聽他為甚麼要皈依佛法,轉過頭去望著他,一時之間,竟忘了我
自己是在駕車,我實在太忘形了,以致車子「砰」地一聲,撞在電燈柱上!
幸而這一撞不大重,我們兩人,齊齊震動了一下,我連忙後退車子,幻了笑道:「
你在駕車,我還是別和你多說話的好。」
我將車子繼續駛向前:「不,你得告訴我,不然,我胡思亂想,更不能集中精神駕
車了!」
幻了的態度很鎮定、悠閒,好像不論甚麼事,都不放在他的心上一樣,他的那種鎮
定、閒散的態度,和我的那種心急、忙亂,恰好相反。
他點了點頭:「說來也很簡單,我皈依佛法,完全是為了那塊石頭。」
我陡地一震,車子又連跳了好幾下,我失聲道:「就是那塊雨花台石?」
幻了點著頭:「是。」
我在那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不錯那塊雨花台石,可以說是奇怪到了
極點的東西,叫人一看之下,終生難忘,事實上,這些年,我不斷地在想著那塊雨花台
石的古怪之處。
但是,這塊雨花台石,究竟有甚麼力量,可以使一個有著三個博士學位的年輕人,
當了和尚呢?
我自然回答不出來,而這個答案,除非是幻了自己講出來,世界上根本沒有人猜得
到!
我將車子,駛到了路邊,停了下來,雖然我急於和智空和尚見面,但是無論如何,
還是先得將這件事弄清楚了再說。
幻了看到我停下車,他道:「好的,我詳細地和你說一說。」
我忙道:「真對不起,這塊石頭,令我思索了多年,沒有任何答案,我實在忍不住
我的好奇心。」
幻了淡然笑著:「不要緊,我也一直想找人和我共同解釋這塊石頭之謎,可是一直
找不到人,我想你是最合適了!」
我也老實不客氣:「你真算是找對了人!」
幻了和尚抬頭望著車頂:「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式人,雖然他送我到外國去留學,去
學新最的科學,但是他卻是一個老式人,他篤信佛學,和智空師父很談得來,所以我是
從小認識智空師父的,那時,在寧波,智空師父在育王寺。」
我點了點頭,智空師父在離開了鎮江金山寺之後,原來曾在育王寺住了些時間,育
王寺僧人三千,我又不是存心去尋找,當然不知道他的蹤跡了。
幻了又道:「後來,我出國留學,在我學成歸來之後,又見到了智空師父,我所以
見到那塊石頭,本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我父親叫我去請智空師父,我到了他住的地方
,看到他正全神貫注地在看一塊石頭,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我忍不住插言道:「原來這些年來,他一直保存著那塊雨花台石。」
幻了和尚並不理會我的插言,他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他正將石頭放在陽光之
下,我走近去,他也不知道,而我也立即看到了石頭之中,有甚麼東西在動!」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一停,才望著我:「你也看到過那塊石頭,自然明白當時我心
中的驚訝。」
我立時點了點頭,只有曾看到過那塊石頭的人,才知道一個人看到了那塊石頭之後
,心中的感受如何。
我道:「當時智空師父如何?」
幻了道:「智空師父立時收起了那塊石頭,但是我卻一定要他拿出來給我仔細看一
看,智空師父考慮了很久,才將石頭交到了我的手中,那時,我完全被這塊石頭中發生
的事迷惑住了。當天,我將石頭還給了智空師父,請他去和我父親長談,但是我實在無
法忘記那塊石頭,以後,我幾乎每一天,都和智空師父在一起,我提出有關那塊石頭的
種種問題,並且提議智空師父,將這塊石頭剝開來,交給第一流的科學研究機關去研究
。」
我忙道:「他答應了?」
幻了搖著頭:「沒有,他沒有答應,他只是告訴我,這樣的石頭,本來一共有兩塊
。」
我呆了一呆,這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事。事實上,當年我和徐月淨,在一起偷了那塊
石頭之後,智空師父追了來,將那塊雨花台石追了回去,他根本未曾說過任何有關那塊
石頭的話。
我失聲道:「有兩塊?還有一塊呢?」
幻了略呆了一呆,他像是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他最後決定了對我說,他
道:「另一塊同樣的石頭,造成了一次大慘劇!」
我更是驚訝莫名了,我忙道:「大慘劇,那是甚麼意思,快告訴我!」
幻了卻不肯再說下去:「這件事,還是等智空師父告訴你吧!」
我急道:「他不會對我說的,當年,我在金山寺中,偷了他那塊石頭,他就甚麼也
未曾對我說!」
幻了笑了笑:「現在不同了,他一定會對你說,而且,由他來對你說,要好得多,
因為他是身歷其境的人,而我只不過是轉述,說起來,一定沒有他說得那樣逼真、動聽
!」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好吧,幻了既然不肯說有關那另一塊同樣的雨花台石所造成的
「慘劇」,那麼,至少我還可以知道他何以為了那塊雨花台石而當了和尚。
幻了繼續道:「智空師父雖然不同意我的辦法,但是他卻同意,由我和他兩人,研
究這塊石頭,我是一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而且,對科學有著一份難以形容的狂熱
,有這種狂熱的人,愈是對自己不明白的事,便愈是想弄明白!」
我頭點道:「是的,我雖然未曾受過科學的訓練,但也有著同樣的狂熱。」
幻了微笑著:「在一年之後,我仍然不能對這塊雨花台石,作出任何結論,那時,
我父親死了,而我又沒有了任何的牽掛……」
我望著他,沒有任何的牽掛,這並不造成一個人出家做和尚的理由!
而不等我問出來,幻了又道:「在我沒有任何結論之時,智空師父告訴我,要解釋
這塊石頭的奇異現象,科學是不足以解釋的,只有佛法才能解釋,我相信他的話,於是
便拜他為師了!」
我聽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
難怪幻了剛才聽我說,我也同樣有著狂熱時,他要微笑了,他並沒有反駁我,說我
其實並沒有狂熱,而現在,他的話卻等於告訴了我,我的自以為的「狂熱」,簡直未入
流,要像他那樣,才是真正對一件古怪的事,有著尋根究底的狂熱的人!
他為了要探索那塊雨花台石的究竟,竟不惜出家,當了和尚。
但是,儘管我對他的這份狂熱,有著衷心的欽佩,但是我對他的做法卻不同意。
我吸了一口氣:「請原諒我,我是一個相信科學的人,現在你已經皈依佛法,請你
照實回答我,你真的認為,科學不能解釋的事,玄學就可以解釋麼?」幻了皺起了眉,
不出聲。
我又道:「請原諒我將佛學稱為玄學。」
幻了搖著頭:「不要緊,佛學本是玄之又玄的學說,不要緊。」
我逼問道:「你做了和尚之後,有甚麼心得?」
幻了抬起頭來:「佛能納須彌於芥子,我覺得這塊雨花台石中的情形,就是我們所
處的整個世界的一個縮影!」
我眨著眼睛,因為在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幻了嘆了一口氣:「你看到過那塊石頭,那石頭中,紅色的細絲,和白色的細絲在
糾纏著,想要消滅對方,如此不結不休,這和我們的世界上,人與人之間,幾千年來,
一直在不停地互相殘殺,又有甚麼不同?」
我呆了一呆,接不上口。
幻了又道:「如果有一個其大無比的人,又如果有一個其大無比的容器,能將所有
的人,都放在這容器之中,而那個巨人,在外面觀看人類的互相殘殺,那種驚心動魄的
情景,不正如我們將那塊雨花台石放在陽光之下,看著它內部的情形麼?」
我張大了口,仍然出不了聲。
幻了在開始講的時候,我就接不上口,那還只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他所說的,實在太
玄,太不可思議的緣故。可是等到他再向下講下去的時候,我出不了聲,那卻是因為我
驚訝於他比擬之貼切,使我難以反駁!
幻了吁了一口氣:「或許你不十分同意我的說法,但那的確是我的想法!」
我想了片刻,才道:「我十分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你的說法,只是解釋了一個現象
,並未能說明那雨花台石的實質、來源和它裏面的究竟是甚麼!」
幻了搖著頭:「對的,這便是玄學,就科學而言,只能知道一樣東西的本質,卻無
法了解到這樣東西的精神!」
我點頭同意幻了的話,我道:「那麼,智空師父要再見我,是為了甚麼?」
幻了道:「當然是為了那塊石頭,你現在可以駕車子,離了市區,向左轉!」
我發動了車子,向前疾駛,在郊區的公路上,依照著幻了的指點,半小時後,車子
停在山邊,有一條小路,通向山上。
幻了和我一起下車,踏上了那條小路,這裏十分僻靜,幾乎一個人也遇不到,而那
條上山的小路,其實也根本不是路,只不過是生滿了野草,依稀可以辨認的一個痕跡而
已。
我們又化了半小時,才來到了半山的一個坪上,依著山,有幾間屋子,那根本不能
說是寺院,但是它的環境,卻極其清幽。
幻了來到了屋前,推門走了進去,正中的一間屋中,有著一具十分別致的佛像,是
青銅塑的,和尋常寺院中的佛像,截然不同。簡直是一件線條優美、古拙、樸實之極的
藝術品。
幻了看到我注意那佛像,也頗有得意之色:「那是我的作品。」
我奇怪地望著他:「你不是學科學的?」
幻了笑道:「那是我的業餘嗜好,我也發現,如果不是我當了和尚,我決塑不出那
麼好的佛像來。」我沒有再說甚麼,我發現他說他自己,是因為那塊雨花台石而當了和
尚的這種說法,多少有點牽強,他當和尚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對佛學有了極其深切的
愛好。
我跟著他穿過了那佛堂,來到後面的一間屋子前,幻了道:「師父,有客人來了。
」
我立即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和多年前,並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像是依
稀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和徐月淨一起在金山寺的一間禪房門口,我聽到了智空和尚的聲
音:「進來!」
幻了推開了門,我看到了智空和尚。
智空和尚老了許多,但是他的精神仍十分好,他在一張桌前抄著經書,那情形,和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門一打開,他擱下筆,抬起頭來望著我,我們互相打量著。
過了好一會,智空和尚才笑著:「真認不出是你了,你變了很多,有月淨的消息麼
?」
我搖了搖頭:「一直沒有,智空師父,你倒還是老樣子,自從你突然離開了鎮江之
後,月淨幾乎將我當作仇人,很久不睬我。」
智空和尚嘆了一聲:「那是我不想這件事再被人知道!」
我有點慚愧,道:「事實上,我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你有那樣的一塊石頭。」
智空和尚呆了半晌:「我聽得很多人提起過你的名字,這些年來,你遇到了不少怪
事!」
我道:「是的,但只怕沒有一件,及得上你那塊雨花台石的。」
智空和尚又呆了半晌,才道:「幻了一定已對你說起過了,我聽到你在找我,我想
再見你,是我感到,當年的慘劇,只怕要重演了!」
智空和尚在那樣說的時候,聲音和神態,都顯得極其嚴重,以致我雖然不知道他口
中的「慘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卻也有一種心驚肉跳之感。
第四部:「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忙道:「我不明白你說的是甚麼意思。」
幻了在一旁道:「關於那慘劇,我未曾對他說,師父不妨先告訴他!」
智空和尚點著頭,指著一張竹椅,請我坐了下來,他道:「這件慘事,發生在你第
一次見到我的兩年之前,那一年,我到南京,和一位高僧共遊,他是一家寺院的住持,
我們兩人共遊雨花台時,拾到了那樣的兩塊雨花台石,深覺奇怪,一人分了一塊,他的
那塊,和我那塊,稍有不同之處,是在紅色的部分,有著指甲大小,深紅色的一塊,那
深紅色的一點中,似乎擠著許多在蠕蠕而動的細絲,就像我那塊雨花台石現在的情形一
樣!」
智空和尚講到這裏,向幻了望了一眼。
幻了立時走向一個木櫃,打開櫃子,將那塊雨花合石,取了出來。
在幻了取出那塊雨花台石之際,智空不住地道:「小心!小心!」
而幻了的神情,也像是他所捧的,不是一塊石頭,而像是甚麼名瓷一樣。
幻了將石頭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接了過來。那塊雨花台石,和二十年前,我曾仔細
看過時並無甚麼不同,但是正如智空和尚所言,在它的紅色部分,有一個更深的紅色斑
點,在那個紅色斑點中,好像聚集著許多細絲,正在緩緩動著。
這樣的一個深紅色的斑點,是以前所沒有的。
我抬起頭來:「這是甚麼意思?」
智空道:「你將石頭放下來,輕輕地放。」
我輕輕地將石頭放在桌上,智空和尚的神情更嚴肅,他道:「當晚,我們回到寺院
,那位高僧翻來覆去地和我看著那兩塊石頭,我們相互都說了很多極其感嘆的話。」
智空和尚並沒有說出當時他和那位高僧說了一些甚麼感嘆的話,但是可想而知,那
一定是和幻了在車中對我所說的類似的話。
智空和尚又道:「就在那天晚上,我已想告辭了,那位高僧將他的那塊石頭,湊近
燭火,仔細地看看,我看得很清楚,當燭火碰到他那塊石頭上的紅色斑點時,那斑點突
然破了。」
我本來是坐著的,可是聽得智空和尚講到這裏,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我在站了起來之後,失聲道:「裏面的東西,全都走出來了?」
智空和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全部,只是在那紅色的斑點中,有許多極細的
。每條一寸長短的細絲,湧了出來,那高僧還握著這塊石頭,當他聽到那一下破裂的聲
音,翻轉手來看時,那些細絲移動得十分快,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看
我,我那時也嚇得呆住了,就在他抬頭向我一看間,我看到那些紅絲,全都隱沒在他的
手中。」
我愈聽愈是吃驚,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智空和尚又道:「他陡地一震,碰到了桌子,燈台打翻,我聽到他叫道:『智空,
快走』我向他走過去,只看到他的手中仍握著那塊石頭,瞪著眼,只是叫我快走,我看
他的樣子,像是極其痛苦,所以我不忍拂逆他的意思,就退了出來。」
我聽到這裏,不禁嘆了一聲:「你實在不該退出來的!」
智空和尚嘆道:「的確是,我退了出來之後,在門外問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出聲
。」
智空和尚講到這裏,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由地跳動著,他續道:「當我發覺門窗
中全有濃煙冒了出來時,已經遲了。」
我聽得他講到了這裏,也不禁一呆:「怎麼忽然有濃煙冒了出來?」
可是智空和尚卻像是根本未聽到我的話一樣,只是雙眼發直。
智空和尚在不住地喘氣,我看看情形不好,智空和尚已然上了年紀,不要有了甚麼
意外,我忙道:「你……」
可是我只講了一個字,幻了便向我擺著手,示意我不要出聲。我想起幻了是聽過智
空講起那件慘事的,他一定知道,智空每當講到緊張的時候,一定會有這種神態出現的
,是以他不足為奇。
我停住了口,不再出聲,只見智空和尚又喘了好一會,才道:「太遲了,那時真的
太遲了,我應該和他在一起,不退出房間來的。」
他那幾句話,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仍然不出聲,只聽得他又道:「當我發覺門
縫中、窗隙間都有煙冒出來時,我一面大聲叫著,一面撞著門,等我將門撞開時,房間
全是火。」
智空和尚的呼吸更急促,他又道:「那時,寺院中其他的僧人,也被我的叫聲驚動
了,他們一起趕了來,但是滿房間都是火,都是煙,大家吵著,也沒有人敢衝進去,只
有我,不顧一切衝了進去,我……衝進了房中,看到的情形,實在太可怕了!」
智空和尚講到這裏,連聲音都變了,這時,連我也不禁緊張了起來:「你,你看到
了甚麼?」
智空和尚面上的肌肉,跳動得更劇烈,他不住地喘氣,像是無法再向下講去,過了
好一會,他才道:「我看到那位高僧站在火中,火是他特意放的,他將許多燃著了的東
西,堆在他身子的周圍,他一看到我,就張開了口大叫,我其實根本聽不到他有任何聲
音發出來,但是我卻可以知道他在叫些甚麼!」
我忙問:「他叫些甚麼?」
智空和尚道:「他在叫我出去!」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片刻,才低下頭去:「而我真的立即退了出來。」
我也呆了一呆,因為照智空和尚的敘述聽來,他既然也不顧一切地衝進了著火的房
間之中,那麼,他是應該有機會將那高僧救出來的。可是接著他卻退了出來,是甚麼情
形,使得他連人都不救了呢?
智空和尚停了下來,望著我,我的聲音十分低:「為甚麼?」
智空和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
我更是疑惑了,忙道:「甚麼意思?」
智空道:「那是一個人,我也認得出,他就是我的好友,但是,他的身上、面上、
佈滿了紅色的細絲,白色的細絲,那些細絲,並不是佈在肌膚上,而是有一大半已進入
了他的皮膚,還有一半,正在竭力向內擠,那情形,真是可怕極了!」
別說是親眼看到,就是這時候,聽智空和尚講講,我也感到一陣戰慄!
智空道:「我實在被這情形嚇呆了,我不由自主,向後退去,當我退到門口的時候
,我實際上已看不到他,因為火勢和濃煙,愈來愈猛,煙薰得我流淚,我的袈裟也已燒
著了,那時,我聽得他發了一下慘叫,我還想向前衝去,但是門口另外兩個僧人,將我
死命拉住。我聽得他在叫著道:『智空,將那塊石頭埋起來,他們是妖孽!妖孽!妖孽
!』他叫到這裏,又是一聲慘叫,接著,就甚麼聲音也沒有了。」
我的聲音也有點發顫:「後來怎樣?」
智空道:「後來,火救熄了,但也燒去了一廊禪房,那位高僧已燒成焦炭,根本辨
認不出他是一個人了。那塊石頭也找不到了,只有我的那塊,一直在我的懷中,未曾失
去。」
我皺著眉:「那位高僧為甚麼要燒死自己?他臨死時叫的那幾句話,又是甚麼意思
?」
智空痛苦地搖著頭:「我不知道,後來,那寺院的住持問我,他為甚麼要自焚,我
也答不上來,我也未曾向他們任何人提起那塊雨花台石,我回到了鎮江之後,也幾乎將
所有的時間,全用在思索這個問題上!」
我道:「那麼多年下來,你一定已有了結果。」
智空向桌上的那塊雨花台石望了一眼,他的神情,雖然驚恐,但是也有一種極其堅
決的神情在,那顯然是他的心中,已決定了一件事情。
他緩緩地道:「我不能說有結論,但是我卻肯定了幾點,第一,那些石頭中的細絲
,是活物,它們會出來。第二、當人接觸到了它們之後,一定立即會知道它們是甚麼,
所以那位高僧,才覺得大禍臨頭!」
我有點不明白智空的話,睜大了眼睛,幻了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他補充道:「我
明白智空師父的意思,這些東西是有思想的,當它們接觸到人體的時候,他們的思想便
會藉著直接的接觸,而傳達到被接觸者的身上,那位高僧,當時已知道了他們是甚麼,
所以才立時作了那麼可怕的決定。」
我望向幻了:「你的意思是,這些細絲,是有思想的高級生物?」
幻了點著頭:「是,它們來自我們對之還一無所知的天外之天!」
我在聽了之後,實在有想笑的感覺,可是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反倒感到好像是在
沙漠之中,幾天沒有喝水一樣,喉嚨乾得厲害。
我在吞下了幾口口水之後,才勉強道:「那怎麼可能,高級的,有思想的生物,怎
可能是這樣,而且長期生存在石頭中?」幻了的神情十分嚴肅,他講的話也極其簡潔有
力,他道:「來自其他星球的高級生物,可以有任何我們意想不到的外形,我們只是根
據地球上的生物的形態,來推斷其他的星球生物形態是怎樣的,是如何生活的,這是一
個極大的錯誤。」
我同意幻了的話,事實上,幻了的話,也正是我一貫所主張的,天文科學家常說,
如果甚麼星球上有水,有空氣,那就會有生物,這自然是一種錯誤的論斷,有水、有空
氣,溫度適中,只不過能發生像地球生物的生物,而在其他完全不同的條件之下,就有
可能有完全在人類想像能力之外的生物!
我忙道:「那麼,我們還等甚麼?快將這些塊石頭公開,如果石頭中每一根細絲,
都是一個有思想的高級星球人,那麼,我們已有了幾萬個星球人!」
幻了嘆了一聲:「這也正是我的主張,但是智空師父卻另有打算!」
我立時向智空和尚望去,因為我實在想不出智空和尚還可能有甚麼別的打算。
他未曾早將那塊石頭公開出去,而藏了許多年,這可能是對的,因為這些年來,人
類科學在飛速進步,到現在公開出來,先進的科學,更有助於研究這塊古怪的石頭。
但是如果到了現在還不肯公開,還不肯讓第一流的科學家,集中先進的儀器,來研
究這塊石頭的話,那就有點愚不可及了!
是以我一向智空和尚望去,立時便責間道:「你有甚麼打算?」
這時候,智空和尚的神情,反倒變得十分平淡了,像是甚麼事情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他也不望我,只是垂著眼,緩緩地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不禁有點光火:「打甚麼啞謎?」
智空和尚道:「幻了,你講給他聽。」
我又立時轉頭向幻了望去,幻了嘆了一聲:「當這塊雨花台石上,出現了一個深紅
色的斑點之後,師父就知道只要一經火烤,那斑點就會破裂。」
我道:「是啊,那更應該立即將它交給科學機構去作研究。」
幻了道:「師父認為,不論交給甚麼機構去研究都沒有用的,只有他犧牲自己,才
能明白其中的真相。」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幻了續道:「師父說,那位高僧,當年在被那些東西
碰到之後,他一定知道了那些東西的來龍去脈和它們在想些甚麼,但由於當時他太慌張
了,根本未能將他知道的東西講出來,就慌慌張張,引火自焚了!」
我道:「那又和現在的事,有甚麼關係?」
幻了道:「師父的意思是,現在他有準備,情形就不同,當那些細絲進入他的皮膚
之際,他可以從容地將他知道的事講出來,由我們記錄下來,到了不可控制的時候,他
立時自焚!」
我不禁呆住了,剛才,我還有點看不起智空和尚,以為他根本沒有科學知識,但是
現在,我卻變得佩服他到了五體投地。
不論我如何佩服智空和尚,我卻不贊成他的辦法,因為如果照著他的辦法去做的話
,那毫無疑問,是導致另一次的慘劇!
我忙道:「大師的設想雖然不錯,但是我們可以全然不必要再讓慘劇重演!」
智空和尚抬起頭來:「我的決定,決不輕率,而是思索多年的結果,現在你應該知
道,當年你們不知危險,偷走了這塊石頭,我為甚麼會那樣緊張了?」
想起智空和尚剛才的敘述,想起我年輕時那種不負責任,狂妄的行動,不禁直冒冷
汗。在那時候,我也突然想起徐月淨也曾說過,而且曾引得我大笑過的話來。徐月淨在
我提議剖開那塊雨花台石的時候,表示反對,他說,石中的那些細絲,或者會見風就長
。
現在,見風就長倒未必,但是它們會以極高的速度離開石頭內部,而附著在人的肌
膚上,那已是千真萬確的了,那位高僧,一定在如幻了所說的「思想接觸」的情形下,
感到會使全人類受到極大的災禍,是以他才突然之間自焚了的。
我思緒十分紊亂,實在不知該想一些甚麼才好,但是我卻知道,有一點,是我所能
做的,那便是阻止智空和尚那樣做。
而要制止智空和尚那樣做的最好法子,就是搶走那塊雨花台石。
那塊雨花台石,就在桌上,在我的面前!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立即伸出手來,抓住了桌子上的那塊雨花台石,並且立
時向後退去,退到了門口。我的身手十分靈活,動作當然也極迅速,智空和幻了兩人,
都無法阻止我。
當我退到了門口之後,他們兩人,才驚駭莫名地叫了起來:「你作甚麼?」
從他們的神情之中,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動作有極大的誤會!
我仍然抓著那塊石頭:「別緊張,我決不是想替代智空師父,以自己的生命去作試
驗,我只不過想要阻止智空師父那麼做。」
我的話一出口,幻了鬆了一口氣,顯然是當我說明了我的用意之後,他也同意我的
做法。
但是智空和尚卻不同了,他先是望著我,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的神情,簡直嚴
肅得可怕,他道:「你曾經偷過這塊石頭,現在,你竟然一錯再錯,又來搶這塊石頭?
上次,僥倖你沒闖禍,但是,這一次,石頭已起了變化,你不會再那麼幸運了。」
我立時道:「我不是搶,我只不過是阻止你去幹一件愚蠢的事!」
智空嚴肅地道:「我一點也不蠢,我記得那位高僧臨死的時候,曾說過好幾聲妖孽
,如果不是我以身相試,這些妖孽,可能在世上,造成極大的禍害。」
智空和尚的想法,是和我相同的,只不過他將一些來自外太空的生物稱為「妖孽」
而已。
我道:「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們可以將這塊石頭,放在一個密封的容器之中,加熱
,使石中的細絲全走出來,然後仔細觀察他們的活動。」
智空和尚以嚴肅的眼光盯著我:「你這樣做法,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冒險。」
對於智空和尚如此的指責,我自然大大不服氣:「怎麼是冒險?」
智空指著我手中的雨花台石:「這些妖孽,能夠在石頭之中,生存那麼多年,你怎
能保證,他們不能隨便通過你的所謂密封容器,四下逃逸?」
我呆了一呆,我不得不承認智空和尚的話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對於那塊石頭中的細
絲,究竟是甚麼,完全一無所知。
我所謂的「密封容器」,可以進步到能觀察熱變化的容器,但是,有甚麼保證,可
以肯定這些來自外太空的生物,一定會被困在這種容器之中,而不會逃逸呢?
我呆了好一會:「我想,科學家總是會想出辦法來的。」
智空和尚厲聲道:「將石頭還給我,我後悔請了你來,但如果你不將石頭還給我,
你會後悔一世。」
我的個性很倔強,當我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對方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令得我
心服,我是很少肯就此罷手的。
是以,智空和尚雖然是在厲聲呼喝,我也無動於衷:「我將石頭還給你,我才後悔
。」
我話一說完,立時轉身向外奔去,我聽得身後傳來了「嘩啦」一聲響,分明是智空
和尚著急地要來追我,連桌子也撞翻了。
我也聽得幻了和尚一面大聲叫我,一面追了出來,但是我仍然飛快地向前奔著,一
直奔到了那條小路的盡頭,到了公路,來到了車旁。
我打開車門,進入車子,立則發動引擎,在我已可以駛動車子之際,我看到幻了氣
急敗壞地奔了過來,叫道:「等一等,我……我有話說!」
我大聲叫道:「如果你真有話要對我說的話,別走過來,我才聽你的!」
幻了停在六七碼之外,不住喘著氣,一面道:「你的做法雖然粗暴,但是我也同意
,你準備將那塊石頭交到何處去研究?」
我望了望在我座位旁的那塊雨花台石:「暫時我還沒有主意。」
幻了道:「我曾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一家化工廠,實習過幾個月,我知道他們有一
套密封的觀察設備,那容器可以抵抗五百磅烈性藥的爆炸威力,正合你用,可惜我不能
和你一起去。」
我以為幻了追上來,是來搶我那塊石頭的,原來他卻是有心幫助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你,我決定立時啟程,請轉告智空師父,我十分
佩服他的精神,但是我不能不那樣做。」
幻了道:「我會轉達的。」
我踏下油門,大聲道:「再見!」
我看到幻了雙手合十,像是在替我祝禱,我將車子駛得十分快,轉眼之間,就看不
到他了!
當我駕著車回市區的時候,我的興奮實在是難以形容的。隔了那麼久,我不但又得
到了那塊雨花台石,而且,可以用最科學的方法,加以研究,來弄清這塊石頭的謎!
那真是一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最感到興奮的事了!
我直回家中,一到家,我就通知旅行社替我以最快的方式準備旅行,同時,再仔細
觀察那塊雨花台石,將有關這塊雨花台石的一切,講給白素聽。
她在聽到我的轉述之後,神色變得十分蒼白,她道:「你的辦法也不好,如果在旅
途中,那些細絲突然自石中逸了出來,那怎麼辦?」
我道:「不會的,智空和尚說,只有碰到了火,才會突然破裂。」
妻顯得很不安、她也仔細觀察著那塊雨花台石,然後道:「你注意到沒有,那深紅
色的斑點之中,雖然擠滿了細絲,但是卻很和平,沒有爭奪殘殺。」
我道:「是的,首先逸出石來的,也就是那些細絲,他們是闖禍分子。」
白素緩緩搖著頭:「我覺得智空和尚用這塊石頭中的情形,來比擬我們生活的世界
,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我們處在如此殘酷爭殺的世界之中,但是也有不少有見識的人
,感到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全體毀滅,他們不能挽狂瀾於既倒,如果科學能使他們遠
離地球的話,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我有點啼笑皆非:「你是說——」
妻指著雨花台石上那紅色的斑點:「我覺得這斑點中的一些,就是不想看到爭殺繼
續下去的一群,他們正在設法,想離開他們的世界。」
我呆住了不出聲。她的說法,玄之又玄,她之所以如此說,自然只是她的想像,但
是,她的想像,也不能說沒有理由。雖然,將一塊石頭稱為世界,未免有點不容易接受
,但是我們的世界,整個地球,在浩渺無際的宇宙之中,不也只是一塊石頭麼?
在整個宇宙而言,地球和那塊雨花台石,只不過一個是一塊大一點的石頭,而一個
是小一些的石頭而已,為甚麼小一點的石頭,就不能是一個世界呢?
我點頭道:「很有趣,或許它們是愛好和平的一群,如果這塊石頭,還在外太空,
那麼有可能是多出一塊更小的石頭來,作為這一些細絲的另一個世界,但如今這塊石頭
是在地球上,那就大不相同了,他們總是敵人,如果他們要求生存,也非將地球上的一
切生活,都當作敵人不可。」
她嘆了一聲:「或許是,我們根本不容易接受和平共存的觀念,不是你想打倒我,
就是我想打倒你,你準備何時啟程?」
我答道:「愈快愈好。」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只是皺起眉在沉思,我知道她那種好沉思的習慣,是以也不去
打擾她,只是小心將那塊石頭,放在一隻大小適中的盒子裏,然後鎖了起來。
那一晚上,我簡直沒有法子睡得著。
第五部:比一切危險更危險
第二天,我已可以動身了,而且,幻了和尚所說的那家化工廠,在經過幾次長途電
話聯絡之後,也有了回音,可以將他們的那套實驗設備,借給我使用一小時,而且不過
問我的研究課題,可是,不但那一小時的使用費貴得驚人,而且,還要先繳納一筆數字
龐大的保證金。
這一筆保證金,在我的財力之外,是以我不得不花了半天的時間,去籌措這一大筆
錢,直到錢全匯了出去,我才上了飛機。
我所帶的隨身行李十分少,那塊雨花台石,當然是最重要的,我將之妥善地放在手
提箱中。在旅途中,我的精神十分緊張,以致空中小姐不斷地來問我,是不是有甚麼不
舒服。
我的精神緊張,絕不是只招致空中小姐殷勤的慰問就算了,在我到了目的地之後,
招了海關檢查人員的疑心,他們對我作了特別詳細的檢查,當然,他們也發現了那塊雨
花台石。
一個負責檢查的黑人官員,看著那塊石頭,疑惑地問道:「這是甚麼?」
我知道我不能再慌張下去了,我鎮定地道:「這是一塊顏色十分美麗的石頭,作為
觀賞用的,養在水中,它的色彩更鮮艷。」
那位黑人官員似乎有點不相信,他拿起來,向著強烈的燈光,照了一下,這正是我
最擔心的事,因為我知道任何人在一看到了那塊雨花台石內中的情形之後,一定會吃驚
不已的。
而一個海關的檢查官,在看到了石中情形之後,也一定會向我發出無數使我難以回
答的問題。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才看了一眼,漆黑的臉,泛起了一重死灰色,他的手抖了一抖
,幾乎將那塊石頭,落到了地上。接著,他便直視著我,像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
問我才好,我苦笑著,那位黑人官員終於開口了:「你說謊,這不是一塊石頭。」
我只好攤著手:「這是一塊石頭!」
那黑人官員道:「我要扣留它,等候更進一步的檢查!」
我一聽得他那樣說,不禁著急起來,我忙道:「你不能那樣做,我來,就是為了詳
細檢查它,我已預訂了一家化工廠的實驗室,付了巨額的錢,時間不能更改,所以我也
不能等。」
那黑人官員搖著頭道:「那也不行,我們必須檢查任何不明物體。」
我只好讓步:「這樣,反正你們要檢查,你們可以派人和我一起,去監視我的行動
,和我一起利用那間實驗室的設備。」
那黑人官員望著我,他以疑惑的神情問我:「這究竟是甚麼?」
我道:「我只好據實告訴你,我不知道。」
那黑人官員又道:「你的入境證上有特別註明,照說,只有身份很特殊的人,才有
這種特別備註,你的身分是——」
我道:「我很難和你說明,但是我曾和國際警方在一起,參與過貴國的高度機密。
如果你需要請示的話,貴國國防部的特種問題研究室的佛德烈少將,曾經和我有過好幾
次的合作!」
那黑人官員的態度好了許多,他道:「我會記得這一點,不過現在必須請你等一等
。」
我表示可以等,他就在檢查室中打電話。那種耽擱,雖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是我
也不會有甚麼損失,只會有好處,如果佛德烈肯趕來與我相會的話,那麼我的工作,就
會進行得更順利。
佛德列主持一個極其冷門的研究部門,他所研究的東西,是科學所無法解釋的,例
如各地發現飛碟的報告,拍攝到有關不明物體的照片等等,全都送到他那裏去做詳細的
研究。我也曾和他合作過幾次,我相信他只要一聽到我帶了不明物體前來的消息,一定
會趕來的。
那黑人官員在電話中談了很久,才放下了電話:「你可以進去了,但是這車西卻必
須暫時保管在我們這裏,佛德烈少將已開始前來,我們會將東西交給他,由他來處理。
」
我猶豫了一下,看來,他們的決定,就我來說,已經是極度客氣的了。我道:「好
,但是你要絕對小心,那塊石頭,決不能受撞擊,也決不能接近任何火焰,就算是一支
燭火,也不能!」接著,我留下了我預訂好的酒店名稱,請那黑人官員交給佛德烈少將
。
在我離開的時候,我又將剛才所說的話,重覆了一遍,囑咐那黑人官員,千萬小心
。我知道,佛德烈一到,就會帶著那塊雨花台石,到酒店來找我,那麼,我就可以和他
一起到約定的那個實驗室中,去共同檢驗那塊古怪的雨花台石了。
我在酒店中進了餐,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和白素通了一個長途電話,然後又瞌睡了
兩小時。晚上,電話響了,酒店的管理員通知我:「佛德列將軍要見你,他現在就在樓
下,你是不是見他?」
我忙道:「快請他上來。」
佛德烈來得很快,我打開門不久,就看到他走出了樓梯,可是,他才一跨出電梯,
我就已經知道,事情一定有甚麼不對頭了。
佛德烈的神色很古怪,很難形容,而更重要的是,他雙手空空。
照說,他來見我,一定應該帶著那塊雨花台石一起來的,他為甚麼不將這塊石頭帶
來呢?
我大聲招呼他,他加快腳步,來到了我的面前,看來他有點神思恍惚,因為我伸出
手去,他竟然不和我握手,只是在門口站了一站,就走進了屋中。
我不禁呆了一呆:「怎麼啦?」
佛德烈轉過身來,皺著眉:「你這次究竟帶來了甚麼東西?」
我又呆了一呆,他是應該見過那塊雨花台石的了!可是,如果他已見過那塊雨花台
石,他為甚麼還要用這個問題來問我?
我立時反問道:「你,你未曾見過那塊石頭?」
「石頭?」佛德烈聳了聳肩:「班納失蹤了!」
我更有點莫名其妙:「班納是誰?」
佛德烈卻並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道:「我一接到通知,說是你攜帶了不明
物體前來,我立即放下工作,趕到這裏來,你帶來的那東西,照條例,在我未曾到之前
,是要留在海關的。」
我道:「是啊,負責對我檢查的,是一位黑人官員,我帶來的那塊怪石頭,他的確
留下來了。」
佛德烈望了我一眼,這才道:「那位檢查官,他的名字就叫班納。」
我不禁吸了一口氣:「他失蹤了?」
佛德烈點著頭:「是的,據他的同事說,自你離開之後,他拿著你帶來的東西,到
儲存室去,看到過的人,都說他那時,有點神思不屬,他竟撞在一位女同事身上,撞瀉
了一杯咖啡,也沒有道歉,又有人看到他在儲物室門口,站了一會,推門進去,立時又
退了出來,然後,他就不知所終了!」
聽了佛德烈的敘述之後,出現在我臉上的笑容,極其苦澀。
這是我再也想不到的意外,那黑人官員失蹤了!本來,他是不是失蹤,和我一點關
係也沒有,但是他和那塊雨花台石一起失蹤的,那對我太有關係了!
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佛德烈問道:「你帶來的那塊究竟是
甚麼石頭?是不是緬甸翡翠的璞玉,價值連城,我們查過班納的檔案,他是一個極其負
責的檢查官員,如果不是有甚麼極度誘惑,他決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他帶了你的那塊
……石頭,失蹤了!」
我苦笑道:「佛德烈,必須找到他,這件事極其嚴重,可能毀滅全世界!」
佛德烈被我最後的一句話,嚇了一大跳,他立時道:「你帶來的究竟是甚麼?」
我道:「你要我回答,我只好說,那是一塊石頭,但是我認為那塊石頭之中,有著
無數外太空的生物,他們還是活的。」
佛德烈定定地望著我,如果是別人,聽得我那樣說,一定會哈哈大笑,但是佛德烈
不會,我知道他不會笑,因為他的工作使他接觸過太多古怪的事情,任何人,只要像我
或是像他那樣,經歷過那麼多古怪的事情之後,就會知道,世界上沒有甚麼是不可能的
了!
我道:「已經有人在找他了麼?」
佛德烈道:「FBI的人員已經在尋找他,但是我必須和他們的首腦再談一談,告
訴他們事情的嚴重性!」
佛德烈拿起了電話,講了五分鐘左右,然後轉過身來,我不待他再向我發問,就將
有關那塊雨花台石的事,詳細告訴了他。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還必須從多年前,我如何在金山寺中第一次看見到那塊石
頭講起。在我的敘述中,一共有三個電話,全是FBI人員打來的,報告他們追尋班納
的結果。
第一個電話,班納的行蹤,初步已經查明,他登上了一輛南行的長程公共汽車,往
南走。
第二個電話在大約半小時之後打來,工作效率真是高得驚人,他們已經從班納的檔
案中查明,班納來自南部的一個小鎮,那個小鎮叫「希望鎮」,而他搭上的那輛長途巴
士,在通過墨西哥邊境之前,要經過希望鎮。
第三個電話恰好在我的敘述快要完畢時打到。FBI人員已經查明,班納的確是購
買了到希望鎮的車票,那也就是說,他已回故鄉去了!
我到那時為止,還絕不明白何以一個一向行為良好的官員,忽然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但是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這塊雨花台石,在一個不明究竟的人手中
,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而不但我明白這一點,連佛德烈在聽到了我的敘述之後,他也明白這一點,因為我
曾將智空和尚所說的一切,轉述給他聽。
是以,佛德烈在電話中以極其嚴重的語氣道:「你們準備採取甚麼行動?我不能肯
定他帶走的那東西是甚麼,但是可以肯定那東西極其危險!」
FBI人員的回答是:他們已準備了一架直升機,估計可以和班納同時到達希望鎮
。
佛德烈忙道:「等一等起飛,我和那東西的原主人,要一起去!」
他一面說,一面望定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邀我同去,是以點了點頭,佛德
烈道:「好的,我們半小時之內,趕到機場,希望你們先將班納列為極度危險的人物,
不要讓人家接近他,也不可逼他做出粗暴的行動來。」
我聽到電話中,FBI的人員在問:「那是甚麼?一個烈性炸彈,還是一大瓶有毒
的細菌?」
佛德烈苦笑道:「不知道,我只能說,那東西比地球上所有的一切最危險的東西更
危險!」
他放下了電話,我們立即離開了酒店,驅車到乘搭直升機的地方去,那是一幢大廈
的天台,在大廈門口,我就和幾個FBI的人員見了面,一起上了電梯,當直昇機昇空
之後,我可以鳥瞰這個大城市的全部夜景,那真是極其美麗的景色。
但是我卻沒有心情欣賞那種景色,我只是當直昇機愈昇愈高的時候,心中在想,如
果直昇機昇得再高些,看下來,這一個大城市,便是許多閃亮的小點,和許多汽車車頭
燈組成的細線,這種情形,和雨花台石中的情形,倒有一點相似了。
機中人員的心情都很沉重,沒有甚麼人說話,佛德烈也沒有將我對他說的一切轉述
給別人聽,那自然是他希望將這件事保密之故。
直昇機飛了幾小時,在預定的地方,補充燃料,然後更換機師,繼續飛行,在機上
,一直保持著和地面的聯絡,我們的目的地雖然是希望鎮,但是我們是沿南行的公路在
飛行,我們希望可以追上班納乘搭的那輛巴士,那就更省事得多了。
FBI人員,同時命令沿公路的人員,設法延阻那輛巴士的繼續前進,終於,在再
度起飛的一小時之後,有了結果。
消息傳來,那輛巴士已在前面不遠處被截停了,為了避免驚動班納,是以並未曾登
車搜查,截停車子,用的是公路損害的藉口。
直升機又向前飛了幾分鐘,就可以看到前面路上的很多燈光。有七八輛車子停著,
車旁有不少人。
直升機在公路上停下,我和佛德烈首先跳下去,奔向前,一共有兩輛公共汽車,幾
輛卡車和小房車,一個粗魯的卡車司機,正在和警官爭吵著,說他的貨是限時送到的,
絕不能耽擱。
佛德烈一到,就對那警官道:「讓他走吧!」
警官還沒有回答,其餘的人,已經大聲吵了起來,顯然他們以為佛德烈的話太不公
平了,這時,FBI的人員已經包圍了那輛巴士,所有在現場的人,一看到那種如臨大
敵的情形,也知道發生甚麼事了,是以反倒靜了下來,不再急著趕路了。
巴士司機首先下車,佛德烈大聲叫著班納的名字,可是車中沒有人答應。
FBI人員上了車,車中只有四個黑人,而我早已一眼看出,班納並不在這四個黑
人之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來我們的追蹤已經失敗。
我並沒有上巴士去,佛德烈在五分鐘之後就下了車,對我道:「班納的確是乘搭這
輛車的,但他已經在前兩站下了車。」
我呆了一呆:「他到哪裏去了?」
佛德烈攤了攤手:「下落不明。」
我皺著眉:「他既然走在這條路上,我看他仍然是到希望鎮去的,他一定在半路上
發覺了有人跟蹤的跡象,所以才下了車的。」
佛德烈道:「如果他知道被人跟蹤,那麼他就不會再到希望鎮去。」
我吸了一口氣:「現在,我們只好希望他是做賊心虛,是以才變換行動路線的。我
看到我決不能再打草驚蛇了!」
佛德烈道:「甚麼意思?」
我道:「通知FBI人員收隊,而你,換上便服,只由我們兩人去找班納。」
佛德烈道:「這樣會比較好一些麼?」
我道:「自然會好得多。」
佛德烈來回走了幾步,考慮了片刻,去和FBI的人員,商議了一陣,看來,他的
商議有了結果。所有的車輛都獲得放行,我和佛德烈,上了一輛有無線電通訊設備的汽
車,直駛希望鎮。
我們到達希望鎮的時候,正好是大明時分,車子在鎮上主要街道上駛過,那是一個
十分恬靜美麗的小鎮,佛德烈早有班納故居的地址,也知道班納的母親,以前住在鎮上
,我們一直來到鎮尾的一幢房子附近,停下了車,佛德烈道:「就是這裏了!」
我沒有出聲,因為我在想,班納拿了雨花台石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甚麼?
佛德烈又道:「是你去找他,還是我去?」
我道:「為甚麼我們不一起去?」
佛德烈道:「那是你的辦法,盡量避免刺激他。現在我穿著便服,他未必認得出我
是甚麼人來,但是你就不同了,他一定認得你!」
我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如果他一看到了我,就著急起來,弄破了那塊石頭
,那就糟糕了,你先去,我在車中等你。」
佛德烈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到那房子前,敲門,四周圍很靜,而我又離得那屋幾
十分近,是以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佛德烈的敲門聲。
他的敲門,並沒有甚麼反應,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忽然聽到屋中,傳來「乒乓」
,「嘩啦」的一陣響,好像有人打翻了甚麼笨重的東西,接著,便是一個老婦人的呼叫
聲。
那老婦人在叫道:「班納,你怎麼啦,發生了甚麼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可是,卻沒有人回答他,接下來,又是一陣撞擊聲,和那老婦人的驚叫聲,佛德烈
已在用力拍門,但是依然沒有人開門。
我連忙下了車,奔到了那屋子的門口,道:「不能等了,屋子中一定已發生了甚麼
事,快將門撞開來!」
我和佛德烈兩人,合力以肩撞著門,不用兩三下,就將門撞了開來。
當我們撞開了門之後,我們看到,那屋子的後門洞開著,有一個老婦人,站在後門
口,在叫著,而屋中的陳設,有不少全翻倒了。
當我們撞開門來的時候,那老婦人也轉過了身來,她以一種茫然的神情望著我們,
對於我們撞門進來一事,反倒不加追究,只是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我們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在班納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忙走到他的身前,道:「班納呢?」
那婦人道:「他奔了出去,像是瘋了一樣,奔了出去,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佛德烈也來了後門口,我們一起抬頭向前看去,只見後門口是一條小路,一直通向
前,這時,我們極目望去,小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顯然班納已奔遠了。
再向前望去,可以望到山的影子,佛德烈轉過身來:「你是班納的母親?他甚麼時
候回家來的。回家之後,做了甚麼事?」
那老婦人哭了起來:「半小時之前,他才一進門,我就知道事情不對了,他是個老
實的孩子,所以他要是做了甚麼傻事,我總是可以立即看得出來,他究竟做了甚麼?犯
罪?」
佛德烈忙道:「他做的事,不算是十分嚴重,但是我們現在必須找回一件不屬於他
,而被他帶走了的,一件十分危險的東西。」
那老婦人呆了一呆:「一塊半紅半白的石頭?」
我和佛德烈兩人,聽了他那樣講法,都又驚又喜,忙道:「是的,你見過?」
那老婦人道:「我見過,他一回來,就給我看那塊石頭,我也不知那是甚麼,然後
,他就一個人闖進了房中,直到剛才,他突然從房中衝了出來,撞翻了桌子、椅子,從
後門瘋也似地奔去!」
我的心中,感到一陣寒意,我道:「你可曾注意到他在奔出去的時候,手中有拿著
那塊石頭?」
老婦人道:「沒有,他是空手奔出去的。」
我和佛德烈互望了一眼,心中又生出了不少希望,忙道:「他的房間在哪裏?」
老婦人向一扇門指一指,道:「就是這間。」
我們向那扇門望了一眼,就不禁苦笑了起來,那扇門是被撞開的,撞開那扇門時所
用的力度,一定十分之強,以致那扇門從中裂了開來。
我和佛德烈急忙向那間屋間走去,到了房間中,我們發現房間應該是屬於一個少年
人的,那自然是班納青年時居住的房間。
在一張寫字檯上,我和佛德烈兩人,立時看到了那塊雨花台石!
我立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謝天謝地,這塊石頭,在這裏了。」
當我在那樣說的時候,緊張的神情,已經完全鬆馳了下來,佛德烈連忙踏前一步,
將那塊石頭,拿了起來,他拿著那塊石頭,看了一眼,轉過頭來,望了我一下,然後,
又望了我一眼,道:「就是這塊石頭?我看不出他有甚麼特別。」
我道:「我拿著它,在陽光之下,就可以看到裏面驚心動魄的情形了!」
佛德烈的臉上,現出了疑惑和不相信的神色來,他走向窗台,我也沒有說甚麼,因
為在一塊石頭之中,會有驚心動魄的情景,這是任何人不能相信的。
佛德烈來到了窗前,將那塊石頭,暴露在陽光之下,看了一會,然後,他轉過頭來
,可是,他臉上卻沒有我預料中那種神奇的反應,反倒是有點惱怒,他道:「你一定是
在開玩笑,我仍然看不出有甚麼出奇之處來。」
我呆了一呆,忙也走了過去,佛德烈有點氣憤地將那塊雨花台石,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拿著那雨花台石,向陽光一照,在那剎那間,我真正呆住了。
不錯,是這塊雨花台石,但是,它已和我以前幾次看到過它的時候,大不相同。現
在,這塊雨花台石,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在那塊雨花台石中,已不再有那種紅色的白色的細絲,它不再是一塊活的石頭,而
只是一塊靜止的、普通的石頭。
在我發呆的時候,佛德烈帶著惱怒的聲音,在我的耳際響起:「好了,你怎麼解釋
?」
也就在他發出問題的同時,我已有了答案,所以,我感到全身一陣冰涼。
大約我當時的臉色,已變得十分蒼白,是以佛德烈並沒有再追問我,只是注視看我
,而我的心中,實在太吃驚了,是以一時之間,也講不出話來。
第六部:保衛地球英勇犧牲
佛德烈望了我好一會,才道:「看老天的份上,說出來吧,你想到了甚麼?」
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他們走了,佛德烈,他們全走了!」
我那樣說,旁人可能完全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但是佛德烈絕對明白的。他的臉色也
變得蒼白起來:「你,你是說,我們……已經來得遲了一步。」
我實在無法回答佛德烈的問題,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然而,我可以肯定的,原來在雨花台石中的那些細絲,都逃出了雨花台石,而且我
也發現它們逃出的出口,那就是那個深紅色的紅斑,那紅斑的表面一層,已不再光滑,
像是被人揭去了一片一樣,現出了一片充滿細孔的內部來,那些孔,細得連頭髮也穿不
過,但是卻那麼精密,看來可以憑那些細孔,溝通整塊雨花台石的內部,供那些紅色、
白色的細絲,自由來往。
我站著發呆,佛德烈苦笑著:「想想辦法,別呆在這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佛德烈,如果它們已經分散出去,那麼,我一
點也沒有辦法可想!」
佛德烈道:「你說『如果』,是甚麼意思。」
我沉著聲,儘量使我自己的聲音,聽來鎮定:「有一個可能,我們還可以挽救,那
就是這塊雨花台石破裂之後,和另一塊早在多年前破裂的那塊一樣,石中的那些東西,
全部沒人了人體之內!」
佛德烈是聽過我對他詳細敘述整件事情的經過的,他立時尖叫道:「班納!」
我點了點頭。
佛德烈又道:「班納瘋了一樣奔出去,由此可見,在他的身上,一定發生了非常的
事故。」
我不由自主大聲地道:「快去找他!」
我們兩人一起退出了班納的房間,直奔到後門,到了門口,我才想起,我們漫無目
的地去找,總不如先問一問班納的母親來得好些。
我轉過身,看到老婦人就站在我們的身後,一臉不知所措的神色。
我忙問道:「照你看來,班納如果有了麻煩,他會到甚麼地方去?」
老太太卻不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他惹了甚麼麻煩?」
我道:「現在還不知道,但總之是極嚴重的麻煩。」
我自然無法三言兩語,可以將發生在班納身上的事解釋得很明白,而我們又急於找
到班納,是以只好那樣說。老太太嘆了一聲:「班納在小時候,如果有了麻煩,為了避
免他的父親的責罵,他會躲到前面的山中的一個廢煤礦坑中去。」
我和佛德烈互望了一眼,我道:「謝謝你!」
我一面說,一面已和佛德烈兩人,向前奔去,老太太還在我們的身後叫道:「可是
,那廢礦坑中有毒氣,是危險區!」
我們聽到了老太大的呼叫聲,但是我們並沒有停下來,仍然向前奔著。
老太太既然說班納有可能到那廢坑去,那麼,我們除非不追班納,否則,一定先要
到那廢礦坑去找一找。
我和佛德烈在小路上奔著,奔出了一哩左右,我們都已喘著氣,但是我們總算已來
到山腳下,有兩條路可以通向山中。
當我們在岔路口停了停之際,立時發現了通向左面的一條山路上,野草有著才被踐
踏過的痕跡,那極有可能就是班納留下來的痕跡。
我們轉向左,走了不遠,看到了一塊早已生了鏽的鐵牌,豎在路邊,鐵牌上還有些
模糊的字跡,寫著「強生煤礦」等字樣。
我們知道走對了路,繼續向前走著,又走出了五六十碼,看到了兩塊白紙紅字的木
牌豎立著,在兩塊木牌之間,是攔著的鐵絲網。
在那兩塊木牌之上,寫著老大的「警告」字樣,然後是警告的內容,大意是說,強
生煤礦的舊礦坑,廢棄已久,不但支柱腐朽,隨時有倒塌的可能,而且,煤礦之中,還
儲存有天然煤氣,一不小心,就會引起燃燒和爆炸,千萬不可進入礦坑之中。
我和佛德烈讀完了警告,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我們的心情都沉重得一句話也不
想說。因為我們早就看到,兩塊告示牌之間的鐵絲網,倒了一片,在鐵絲上,還鉤著不
少布條,那分明是有一個人直衝過鐵絲網時,所留下來的,而且,我們可以肯定,衝過
鐵絲網的,除了班納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佛德烈先開口,他吸了一口氣:「怎麼辦?」
我苦笑著:「不論怎樣,我們都要找到他!」
佛德烈點著頭,我們兩人,一起向前走去,那是一條曲朽的、雜草叢生的小徑,這
條小徑,看來可能是一條大路,但是由於久未有人行走,灌木和雜草,蔓延了開來,大
路又變成小徑了。
我們這時,並不是奔走,而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而且腳步還是十分沉重。
不久,我們就看到了一個礦洞,在礦洞口子上,原來是有木板釘封著的,但這時木
板已被撞斷,從斷口的顏色看來,那是才發生的事。
我首先走了進去,礦坑中一片黑暗,甚麼也看不到,佛德烈也走了進來,大聲叫道
:「班納!」
我想阻止他大聲叫喝,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佛德烈其實也應該明白,在一個廢棄了
多年的礦坑之中,大聲叫嚷,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果然,當他的聲音,引起空洞連續的回聲之後,我聽到礦坑的深處,傳來了一陣「
刷刷」的聲音,和石塊跌下來的「砰砰」聲。
在舊礦坑中大聲呼叫,回聲的震蕩,會使腐朽的木柱斷折,甚至會造成整個廢礦塌
下來的嚴重後果!
幸而這一次,後果還不算嚴重,我忙向佛德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別再出聲,佛
德烈低聲道:「對不起,我想令班納知道有人來了!」
我點頭道:「那是好主意,但是我們可以先走進去一些,然後再說話,我相信就是
我們的聲音低一些,他也一樣可以聽到的。」
我和佛德烈向前走去,我們只不過走進了十來碼,礦坑口的光線,已經照射不進來
了,而我們是匆忙來到的,又未曾帶甚麼手電筒,而在舊煤礦中,如果點燃打火機或是
火柴,那無疑是自殺。所以,我們只好在黑暗之中摸索前進,又走了十來碼,佛德烈低
聲道:「班納,我們已知道你在裏面,你放心,我們絕沒有惡意,只不過關心你!」
我也壓低了聲音:「你還記得我麼?我就是帶那塊石頭來的人。」
我和佛德烈兩人,輪流說著,我們講的,全是安慰班納,叫他不要心慌的話,同時
,一面說,一面我們仍然向前走著。
我數著走向前去的步數,知道我們又走進了七八十碼左右,那時,我們至少已不斷
講了五分鐘的話,可是礦坑之內,除了我和佛德烈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我們停止再向前去,也不再說話,過了片刻,佛德烈才苦笑著:「看來他不想理睬
我們!」
我也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們是來幫助他的,他應該明白,我們真是來幫助他的
!」
當我的話說完之後,我和佛德烈兩人,都不由自主,一起嘆息起來。
就在我們的嘆息聲中,在前面,礦坑的更深處,有一個聽來十分疲乏的聲音,傳了
過來,那是班納的聲音,我一聽就認得出來。
班納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人一樣,聲音是斷續而急促的,他道:「別再向前來,看
上帝的分上,你們別再向前來,由得我一個人在這裏!」
佛德烈忙道:「班納,你有甚麼麻煩,我可以幫你解決的,你別拒絕幫助,我是國
防部的佛德烈少將!」
佛德烈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班納發出一下吼叫聲來,只聽得他叫道:「出去!」
那一下吼叫聲,引起了極其嚴重的後果,我們立時聽到了「轟」地一聲響,在我們
的頂上,碎石塊像是雹一樣地向下落來,我忙道:「快伏下!」
我雙手抱著頭,滾向旁邊,雖然這樣,我的身上,仍被不少石塊擊中,幸而坑頂不
是太高,石塊擊中了我的身子,儘管疼痛,也不至於令我受傷。
我滾到了石壁之下,仍然伏在地上,四周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佛德烈究竟怎麼樣
了,而隆隆的聲音,仍然不斷傳來,一直繼續了四五分鐘,才停了下來,我忙:「佛德
烈,你沒事麼?」
佛德烈的聲音,在我的身旁七八碼處傳來:「還好,不過我想,頭被石頭打破了!
」
就在我們交談之際,我們聽得班納的聲音,自前面傳了過來,他發出十分怪異的笑
聲:「現在好了,你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忙跳了起來,向前奔了幾步,我也只能向前奔出幾步,因為就在我們的前面,大
大小小小的石塊,自坑頂上落了下來,已將前面的通道完全堵住了!
佛德烈也已來到我的身邊,他也知道通道已經堵塞,他忙道:「我們快退出去,叫
人掘開這裏!」
他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班納的聲音,自石塊的另一邊傳了過來:「你們一去叫人
來,我就點火,我知道煤氣從甚麼地方漏出來,我可以引滿煤氣,然後點火,使整個礦
坑都發生爆炸!」
我和佛德烈都呆住了不出聲。
班納在繼續說著,他道:「如果你們願意和我談話,我想,我或者還可以和你們談
幾分鐘……或者更久,那要看我究竟能支持多久了!」
我忙道:「你究竟遭到了甚麼麻煩?你說你只有支持幾分鐘,那是甚麼意思?」
班納的笑聲傳來,他的笑聲聽來極其苦澀,他道:「他們全進入了我的體內,我知
道他們在想甚麼,他們要消滅我的思想,指揮我的行動,他們要我投降……」
他講到這裏,忽然急速地喘起氣來,又道:「我並沒有投降,而且,我也知道他們
怕的是甚麼,他們怕高溫,八百度的高溫就可以消滅他們了,而普通的火焰,就可以達
到這個溫度!」
我和佛德烈兩人,都明白班納那樣說是甚麼意思,同時,早許多年,在南京的那位
高僧,為甚麼會想出引火自焚的辦法來。
班納這時的遭遇,自然和那位高僧一樣,雨花台石中的千萬細絲,已進入他的身體
,那些細絲是有思想的,而當細絲進入班納體內之後,班納知道他們在想些甚麼。
我自然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只是想到了這一點,或者說,我感到了這一
點,至於有關這一點的詳情如何,我心中實在是一片茫然。
我忙道:「班納,你別幹傻事,我們會救你的!」
班納又怪異地笑了起來:「救我?你為甚麼要救我,為甚麼?」
我沉著地道:「那塊石頭是我帶來的,事情因我而起,我自然要盡我的一切可能來
救你。」
在我的話之後,班納又沉默了半晌,才聽到了一下他的嘆息聲:「那怪不得你,是
我自己不好,我經不起他們的誘惑,一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們的誘惑,不過像所
有上了當的人一樣,當我知道之後,已經遲了,實在太遲了!」
佛德烈問道:「班納,這一切如何開始的?」
在佛德烈的問題之後,又有半分鐘的沉默,然後才是班納帶著極度痛苦的聲音:「
在那位先生走了之後,我拿著那塊石頭,仔細端詳著,就在那時候,我忽然像是聽得有
人在對我說話,事實上,我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那只是我想到的,那時,我以為是
我自己想到的,後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自己的思想,是他想的思想。他們的思想,
滲入了我的思想之中,使我想到了這些!」
佛德烈忙道:「你說是──」
他只說了三個字,我便連忙道:「別打斷他的話頭,讓他說下去。」
我知道佛德烈為甚麼要打斷班納的話,因為班納的話,叫人不易明白,我也不是十
分明白,例如班納說:「他們的思想滲進了我的思想之中」,那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
完全了解的事。
但是我也知道,我們現在所面對的事,是完全超乎我們的知識範疇的事,我們現在
不可能要求班納解釋得清清楚楚,因為就算班納自己,只怕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他還能那樣說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因為這時,他的思想正不斷地受著干擾,
「他們」的思想,正在竭力想控制他的思想。
所以,我們必須給班納更多的時間,趁他還能講他自己的話時,去講一切事情的經
過。就是基於這個原因,是以我才制止佛德烈發問的。
佛德烈自然也極明白我的意思,是以他立時不出聲,我們兩人,都聽到班納在石塊
後面發出來的濃重的喘息聲,他在繼續道:「當時,我想到的只是,如果我將這塊石頭
帶走,使石頭中的細絲全部離開石頭,那麼,我就可以成為世界上最特別的人,一種超
人。我幾乎沒有多考慮,就決定了行動。」
班納講到這裏,又是一陣濃重的喘息聲,從那些喘息聲聽來,他像是正在和甚麼極
大的力量掙扎一樣。
班納喘息了一分鐘之久,才又道:「我帶著那塊石頭離開,而當我的手緊握著那塊
石頭之際,我就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回到了家中,更像是有人在我的耳際告訴我
,只要用火烘烤那一小塊紅色的斑點,就可以有難以形容的奇蹟出現,我那樣做了!」
他停了片刻,在那片刻間,他所發出的,已不再是喘息聲,而是一種種難以形容的
呻吟聲,看來,他對於用語言來表達他自己的思想這一點,已愈來愈困難了!
我和佛德烈兩人,不由自主齊聲叫道:「說下去,班納,你一定要說下去!」
班納尖聲叫了起來:「別打擾我,我一定要說,我一定要說!」
事實上,礦坑中只有我們三個人,而我和佛德烈,正是堅持要他說下去的人,絕不
可能再有第四個人,在干擾著他,不讓他說。
然而,我和佛德烈都明白,雨花台石中的那些「妖孽」,正在干擾他,不讓他將這
時的情形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便會對「他們」不利。
班納的喘息聲愈來愈急促,他斷斷續續地道:「那些細絲全洩了出來,侵入了我的
皮膚,迅速消失,在我還未曾來得及看清他們之前,他們已經侵入來了,我像是聽到成
千上萬的人在歡呼,像是一隊上萬人的軍隊,湧進了一座被他們攻克的城市一樣,我聽
到他們有的人在叫著:這裏可以適合我們居住,我也聽得有的人在叫:這裏比我們逃難
住的臨時地方好得多了。我更聽得有在叫:這是一個活動的居所,我們可以利用他來做
任何事!」
班納講到這裏,突然大聲叫了起來:「不,我不會照你們的意思去做,絕不會!」
那種情形,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我和佛德烈兩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
班納又濃重地喘著氣:「我又感到,我是來自一個遙遠的、無法想像的地方。我是
那個地方的生物。因為那地方發生了災禍,所有的人臨時擠進了逃難的工具,逃走了,
而又被困在那工具之中,雖然是逃難,但還是不斷地在殘殺。他們有兩種,他們水火不
相融,不斷地殘殺。我感到我不會死,我的身體可以化生,除非是在高溫之下,我才會
消滅。而當我在那樣想的時候,我同時感到自己仍然是一個地球人,一個被俘虜了的地
球人,我瘋了一樣衝出來──」
班納的話,講到這裏,突然停頓。
礦坑中靜了極短的時間,接著,便是一陣痛苦之極的呻吟聲,在呻吟聲中,夾雜著
幾句話,那幾句話,雖然仍是班納的聲音,但聽來已經完全不是班納的話,他說道:「
好了,這裏地下那麼大,我們可以暫時停止爭鬥了,我們還可以找更多的棲身之所,你
們看看,這是一個極大的星球,比我們原來的星球大得多!」
而接著,斑納又發出一陣又一陣歡呼聲來。
我和佛德烈兩人,都呆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才好。
而在歡呼聲之後,我們忽然又聽到了班納痛苦之極的叫聲:「出去,你們快出去,
我要毀滅他們,不會讓他們蔓延整個地球!」
聽了班納那樣的呼叫之後,我和佛德烈兩人,也不自由主,喘息起來,我忙道:「
我們快退出去,他要學那位高僧一樣,毀滅自己了!」
佛德烈忙道:「那怎麼行,我們得設法救他!」
我苦笑道:「我們救不了他,沒有人可以有法子救他,我們快走吧。」
佛德烈還不肯走,我拉著他向外便奔,當我們向外奔出去的時候,只聽得班納在石
塊之後,發出了種種古怪的聲音,突然之間,班納的古怪聲音停止了,他在叫我們:「
你們別走,你們設法將我救出來?保證你們仍然可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覺,自己
的快樂,而有我們在你們的身體之內,你們可以有無窮的力量和智慧,你們可以成為最
強的強人!」
我和佛德烈兩人,停了一停,在那一剎那間,我們只感到自己像是浸在冰水中一樣
!
那顯然不是班納對我們說的話,而是「他們」已控制了班納,在對我們講話了,而
且,他們顯然已經從班納的思想中,獲得了資料,知道了地球上的一切!
要是班納已經完全被控制,那麼,我們不是逃走便算,我們還一定要出手毀滅班納
才對!
而也就在那時,班納忽然又叫了起來,他的叫聲,可以聽得出是一個人,在盡了最
大的努力之後,才能叫出來的,他叫道:「你們快走,這裏就要爆炸了!」
我和佛德烈兩人一聽得班納那樣叫,發足便奔,我們還未奔到礦坑口,已經聽到礦
坑之中。傳來了轟地一聲巨響,石塊一起跌了起來。
我們冒著疾跌下來的石塊,拼命向前奔走,濃煙在我們的後面湧過來,我們簡直是
被濃煙湧出來的,我們奔出了礦坑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站了起來。
在礦坑中,濃煙不斷冒出,爆炸聲也不斷傳來,不到幾分鐘,礦坑的入口處,已經
被亂石完全封閉了,而沉悶的爆炸聲,還在不斷傳出來。
我和佛德烈兩人呆立著,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在那樣的爆炸之中,班納
當然死了,而那些侵入他體內的「妖孽」,自然也被他消滅了!
我們呆立了許久,一聲也不出,而且,我們兩人,都不自由主,將身子站得筆直,
我們的內心之中,都感到自己是站在一個拯救了人類的英雄的墳墓之前。
那樣的雨花台石,一共有兩塊,當第一塊破裂的時候,那些「妖孽」侵進了一位高
僧的體內,那位高僧自然也立時「被俘」,但是那位高僧並沒有屈服,他引火焚毀了自
己,消滅了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生物。第二塊雨花台石中的生物,侵入了一位黑人的體
內,他們也一樣遭到了失敗,這兩個地球人,都表現得如此出色,保衛了地球,同時也
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這是何等英勇的行動,怎不令人敬佩?如果這樣的事,臨到了我的身上,我是不是
能那樣做,真連我自己也不敢保險。
我這時,也明白智空和尚何以會有要自我犧牲的想法,那極可能是那塊瘀紅色的斑
點出現之後,那些生物的影響,已可以傳到碰到那塊石頭的人,所以智空和尚才會有那
樣的想法。
我自然永遠無法知道這些生物來自甚麼地方,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一點,那就是,地
球上的人類,雖然表現了種種的醜惡,但是地球人也有著高貴的品質。
而這種高貴的品質,先後在那位我連姓名也不知道的高僧身上和這位黑人班納的身
上,表露無遺。
地球人還是有希望的,我們或者不至於要逃難離開地球,或者也不至於在逃難的工
具之中,再互相殘殺。
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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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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