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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
發表於 2009-4-20 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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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多了一個 世上最奇怪的人
我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來大約三十歲,身高一七五公分左右,男性,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
一套廉價的西裝,愁眉苦臉,不住地搓著手。
他的樣貌很普通,如果見過他,不是仔細觀察他一番的話,一定不容易記得他的樣
子,像這樣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見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卻要稱他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個人,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
,必須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否則,若想用簡單的幾句話,來形容他的奇怪,是不
可能的事。
如果一定要用最簡單的語句,來表示這個人的奇怪,那麼,可以稱他為「多出來的
人」。
甚麼叫作「多出來的人」呢?那又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得清楚的了,還是讓
我來詳細敘述的好。
大海無情,上午風平浪靜,到下午便會起狂風暴雨,波濤洶湧。吉祥號貨船,這時
遇到的情形,就是那樣。
吉祥號貨船是一艘舊船,它的航行,即使是輪船公司,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勉強的
航行」,但是由於貨運忙,它一直在海中行駛著。
吉祥號貨船的船長,是一個有三十年航海經驗的老手,他十六歲就開始航海,從水
手一步步升上去,升到了船長的職位,像顧秀根船長那樣的情形,在現代航海界中,已
經不多見的了。
在顧秀根船長的領導下,各級船員,一共是二十二個,連船長在內,一共是二十三
個。記住這個數字,一共是二十三個船員。
吉祥號由印度運了一批黃麻,在海洋中航行到第七天,一股事先毫無警告的風暴便
來了,這艘老船,在風浪中顛簸著,接受著考驗。
不幸得很,風浪實在太大,而船也實在太舊,在接連幾個巨浪之下,船首部分,竟
被捲去了一截,船尾翹了起來,船長眼看船要沉沒,而他也已經盡了最大的責任,是以
他只好下令棄船。
即使船上的人員,全是有相當航海經驗的人,在那樣的情形下,也一樣慌了手腳。
救生艇匆匆解下,小艇在風浪之中,看來脆弱得像是雞蛋殼一樣。船長記得,一共
放下了五艘救生艇,他也看到船員紛紛上了救生艇。
他自己最後離開。在那樣紛亂的情形下,他也根本無法點一點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離
開了,因為救生艇一放下了海,立時便被巨浪捲走,根本不知下落。
顧秀根船長最後離開貨船,所以他那艘救生艇中,只有他一個人。當救生艇隨著巨
浪,在海面上上下下掙扎的時候,除了聽天由命之外,任何辦法都沒有。
顧船長一個人,在海面上足足漂流了兩天,才被救上了一艘大型的貨船。
在海面上漂流的時候,他全然不知道他的船員怎麼樣了,而他是在半昏迷的狀態之
下,被救上船去的。當他神智清醒之際,七個人湧進房間來,那是吉祥號貨船上的大副
和六個船員。
劫後重逢,他們自然喜歡得擁在一起,船長問道:「其餘的人有消息麼?」
「有,」大副回答:「我們聽到收音機報告,一艘軍艦,救起了六個人,一艘漁船
救了四個,還有一艘希臘貨輪,救起了六個人。」
顧船長一面聽,一面在算著人數,聽到了最後一句,他鬆了一口氣,道:「總算全
救起來了!」
可是,他在講了那一句話之後,立時皺了皺眉:「不對啊,我們一共是二十三個人
,怎麼四條船救起來的人,有二十四個?」
大副道:「是啊,我們以為你早已在另一艘船上獲救了,因為二十三個人已齊了,
卻不料你最後還是被這艘船救了起來。」
顧船長當時也沒有在意,只是隨便道:「或許是他們算錯了。」
這時,那艘貨船的高級船員,一起來向顧船長道賀,賀他怒海餘生,同時表示,他
們會被送到鄰近的港口去,所有獲救的船員,都將在那裏集中。
顧船長又安心地休息了一天,船靠岸,他們一共八個人,被送到了當地的一所海員
俱樂部中,其餘的獲救海員,也全在那裏了。
可是,顧船長才一和各人見面,便覺得氣氛有點不對頭了,首先迎上來的是二副,
大副和船長一起到的,他問道:「每一個人都救起了?沒有失蹤的?」
二副苦笑了一下:「沒有少,可是多了一個。」
顧船長楞了一楞:「甚麼?多了一個?」
「是的,我們一共是二十三個人,但是,獲救的卻是二十四個。」二副回答。
「荒唐,荒唐!」顧船長立時大聲說。「荒唐」是他的口頭禪,有時,用得莫名其
妙,但這時,卻用得恰到好處。二十三個人遇難,怎麼會有二十四人獲救?那實在太荒
唐了!
二副卻道:「船長,的確是多了一個,那個人是和我一起獲救的。」
「荒唐,他在哪裏?」船長說。
「就是他!」二副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
船長抬頭看去,看到了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顧
船長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他向前直衝了過去。
人人都知道顧船長的脾氣,平時很好,可是一發起怒來,卻也夠人受的。
這時,人人都知道他要發怒了,果然,船長一來到了那人的身前,就抓了那人的胸
前衣服,將那人直提了起來。
那人忙叫道:「船長!」
「荒唐,」船長大聲叱著:「你是甚麼人?你是甚麼時候躲在船上的?淹不死你,
算你好運氣!」
可是那人卻氣急敗壞地道:「船長,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你怎麼也不認識我了?
」
顧船長更是大怒:「荒唐,我甚麼時候見過你?」
那人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他的聲音,也和哭泣並沒有甚麼不同,他道:「船長,
我是你的三副啊,你怎麼不記得了?」
顧船長呆了一呆,在那剎間,他倒真的疑心自己是弄錯了。
可是,他定睛向那人看著,而他也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未曾見過他,於是他又大聲
道:「荒唐,你如果是三副,那麼他是誰?」
船長在說的時候,指著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正是船上的三副。這時,當船長向那
年輕人指去時,那年輕人冷笑著:「這傢伙一直說他自己是船上的三副,弄得我也不知
道自己是甚麼人了!」
那人急急地分辯著:「他也是三副,船上有兩個三副,船長,你怎麼不記得我了?
我是卜連昌,你們怎麼都不認識我了?」
船長鬆開了手,他不認識這個人,可是卜連昌這名字他絕不陌生。
他認識的卜連昌,是一個醉酒好事之徒,當過三副,凡船長一聽到他名字就頭痛,
是一個十分不受歡迎的人物,而且絕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這時,船長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這個自稱卜連昌的人,是一個偷渡客,他不
知是甚麼時候躲上船來的,在船出事的時候,他也跳進了救生艇中,自然一起被人家救
了上來。
所以船長道:「你不必再胡言亂語了,偷渡又不是甚麼大罪,大不了遣回原地!」
卜連昌卻尖聲叫了起來,他衝到了大副的面前:「大副,你不認識我了麼,我和你
出過好幾次海,你一定記得我的,是我卜連昌啊!」
大副也記得卜連昌這個人,但是他卻終於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實在不認識你,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你!」
「你在說謊!」卜連昌大聲叫了起來,「這次來印度之前,你太太生了一個女孩,
我還和你一起到醫院去看過你的太太!」
大副呆了一呆,船長也呆了一呆,和船長一起來的各人,也呆住了。
二副道:「船長,這件事真是很古怪,他好像真是和我們在一起已有很久一樣,他
知道我們每一個人家中的事,也知道我們的脾氣。」
卜連昌終於哭了起來:「我本來就是和你們在一起很久的了,可是你們全不認識我
了!」
大副忙問道:「你看到過我的女兒?」
「自然看到過,小女孩的右腿上,有一塊紅色的斑記,她出世的時候,重七磅四安
士,那全是你自己告訴我的,難道你忘了麼?」
大副的眼睛睜得老大,他知道卜連昌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但是那怎麼可能
呢?因為他的確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和卜連昌之間,一點關係也沒有!
大副苦笑著,搖了搖頭,卜連昌又衝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搖
著:「輪機長,你應該認識我,是不是?」
輪機長像是覺得事情很滑稽一樣,他笑了起來,不住地笑著。
卜連昌大聲道:「你不必說不認識我,在印度,我和你一起去嫖妓,你看到了那胖
女人,轉身就走,難道你忘記了?」
輪機長突然止住了笑聲:「你,你怎麼知道?」
卜連昌道:「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啊!」
「見鬼!」輪機長大聲喝著,他臉上的神情,卻十分駭然,接連退了幾步。「我和
卜連昌一起去,可是你根本不是卜連昌!我們大家都認識卜連昌,你不是!」
卜連昌又轉向另一個人:「老黃,你也不認識我了?我和你上船前去賭過,賭牌九
,你拿到了一副天子九,贏了很多錢,是不是?」
老黃搔著頭:「是就是,可是……說實在的,我不認識你。」
卜連昌不再說甚麼,他帶著絕望的神情,向後退了開去,又坐在那角落的那張椅子
上。
沒有人再說甚麼,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他們實在不知說
甚麼才好。
最後,還是船長開了口,他道:「荒唐!你自稱是卜連昌?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記不
起你原來的樣子?也好,就算我們都記不起你是甚麼人來了,你現在想怎樣?」
卜連昌抬起頭:「當然是回家去。」
「你家人——」大副好奇地問:「認識你?」
「我有老婆,有兩個兒子!」卜連昌憤然地回答:「大副,你別裝蒜了,你吃過我
老婆的燒雞!他們當然認識我!」
大副苦笑了一下:「好,反正我們要回去的,你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卜連昌像是充滿了最後的希望一樣,又問道:「你們每一個人,真的全不認識我了
?」
海員全是很好心的,看到卜連昌那種可憐的樣子,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卜連昌這個
人,但是,他們卻實在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於是,每一個人只好搖了搖頭。
卜連昌雙手掩著臉,又哭了起來。
船長連聲道:「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大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道:「卜……先生,你說你全認識我們,而且自稱卜連
昌,那麼,你的船員證呢?在不在?」
卜連昌哭喪著臉,抬起頭來:「他們早就問過我了。我的船員證,一些衣服,全在
救生艇翻側的時候失去了,怎還找得到?」
「你是和誰在一隻艇中的?」大副又問。
卜連昌指著幾個人,叫著他們的名字:「是他們幾個人,可是他們卻說根本沒有見
過我,沒有我和他們一起在艇中!」
大副也只好苦笑了起來,他安慰著卜連昌:「你別難過,或許是我們……全將你忘
了。」
大副在那樣說的時候,自己也知道那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實實在在,從來也未
曾見過眼前這個人,但是為了安慰他,他不得不繼續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他繼續
道:「或許是我們都因為輪船失事,受了驚嚇,所以暫時想不起你來,這……也是有的
。」
卜連昌絕望地搖著頭:「你們,每一個人?」
船長大聲道:「荒唐,真是夠荒唐的了!」
事情在外地,不會有結果,但是卜連昌說得那麼肯定,他甚至可以叫出輪船公司每
一個職員的名字來,又說他的家是在甚麼地方,都叫人不由得不信,所以船長雖然覺得
事情太荒唐,還是將卜連昌帶了回來。
在飛機上,卜連昌仍然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直到可以看到機場時,他才興奮了起
來:「好了,我們快到了,你們不認識我,我老婆一定會認識我的。」
大家都安慰著他,卜連昌顯得很高興。
飛機終於降落了,二十四個人,魚貫走出了機場的閘口,閘口外面,早已站滿了前
來接機的海員的親人,和輪船公司的船員。
幾乎每一個海員,一走出閘口,立時便被一大群人圍住,輪船公司的職員,在大聲
叫著,要各人明天一早,到公司去集合。只有卜連昌走出閘口的時候,沒有人圍上來。
在卜連昌的臉上,現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來,他踮起了腳,東張西望,可是,卻根
本沒有人注意他,他顯得更焦急,大聲叫道:「姜經理!」
一個中年人轉過身來,他是輪船公司貨運部的經理。他一轉過身來,卜連昌便直來
到了他的面前:「姜經理,我老婆呢?」
姜經理望了卜連昌一眼,遲疑地道:「你是——」
卜連昌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比雪還白,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他尖聲
叫了起來:「不,別說你不認識我!」
姜經理卻只覺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因為他的確不認識這個人!
姜經理道:「先生,我是不認識你啊!」
卜連昌陡地伸手,抓住了姜經理的衣袖,姜經理嚇了老大一跳:「你做甚麼?」
船長走了過來:「姜經理,這是卜連昌,是……吉祥號上的三副。」
姜經理忙道:「顧船長,你瘋了?沒有得到公司的同意,你怎可以招請船員?」
船長呆了一呆:「那是他自己說的。」
顧船長的話,令姜經理又是一怔:「甚麼叫他自己說的?」
船長苦笑了一下,他要費一番唇舌,才能使姜經理明白,甚麼叫「他自己說的」,
姜經理忙道:「胡說,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一推,推開了卜連昌。
這時,又有幾個公司的職員,圍了過來,紛紛喝問甚麼事,卜連昌一個一個,叫著
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的反應,全是一樣的,他們根本不認識卜連昌這個人。
卜連昌急得抱住了頭,團團亂轉,一個公司職員還在道:「哼,竟有這樣的事,吉
祥號輪船上,明明是二十三個船員,怎麼忽然又多出了一個三副來?」
又有人道:「通知警方人員,將他扣起來!」
在眾人七嘴八舌中,卜連昌推開了眾人,奔向前去,在一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的
雙眼之中,顯得驚懼和空洞,令人一看,就覺得他是在絕望之中。我就是在那樣的情形
之下,遇到他的。
我到機場去送一個朋友離開,他離開之後,我步出機場,在卜連昌的面前經過。
因為卜連昌臉上的神情太奇特了,所以,我偶然地向他望了一眼之後,便停了下,
注視著他,心中在想著,這個人的心中,究竟有甚麼傷心的事,才會有那樣絕望的神情
?
卜連昌也看到我在看他,他抬起頭來,突然之間,他的臉上,充滿了希望,一躍而
起:「先生,你,你可是認識我?」
我給他那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忙搖頭道:「不,我不認識你。」
他又坐了下來,那時,顧船長走了過來,我和顧船長認識卻已很久,我們兩人,忙
握著手,我說了一些在報上看到了他的船出事的話,反正在那樣的情形下見面,說的也
就是那些話了。
顧船長和我說了幾句,拍著卜連昌的肩頭道:「你別難過,你還是先回家去,明天
再到公司來集合,事情總會解決的。」
卜連昌的聲音和哭一樣,還在發著抖:「如果,如果我老婆,也像你們一樣,不認
識我了,那……怎麼辦?」
我聽了卜連昌的話,幾乎想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當時還不知道詳細的情形,這個人
的神經,一定不正常。
顧船長嘆了一聲:「照你說,你和我們那麼熟,那麼,你的老婆,認得我麼?」
卜連昌道:「她才從鄉下出來不久,你們都沒有見過她和我的孩子。」
顧船長道:「不要緊,她不會不認識你的!」
我在一旁,越聽越覺得奇怪,因為顧船長無論如何不是神經不正常的人!
我忙問道:「怎麼一回事?」
顧船長道:「荒唐,我航海十多年了,見過的荒唐事也夠多了,可是沒有比這更荒
唐的,我們竟多了一個人出來,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連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來的,我根本是和你們在一起的。
」
顧船長道:「荒唐,那麼,姜經理如何也不認識你?你還是快說實話的好。」
卜連昌雙手掩住了臉,哭了起來。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連忙追問。顧船長才將經過情形,向我說了一遍。
而我在聽了顧船長的話後,也呆住了。
我當時心中想到的,和顧船長在剛一見到卜連昌的時候,完全一樣,我以為他是躲
在輪船上,想偷渡來的,卻不料輪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
兄弟!」
卜連昌抬起頭來望著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決困難一樣。我道:「兄弟,如果你是
偷渡來的——」
卻不料我的話還未曾說完,卜連昌的臉色,就變得十分蒼白。只有一個心中憤怒之
極的人,才會現出那種煞白的臉色來的。
他厲聲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海員!」
他雙眼睜得老大,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將我吞吃了一樣,他那種樣子,實令我又
是好氣,又是好笑,同時,我多少也有些可憐他的遭遇。
是以,我雙手搖著:「好了,算我講錯了話!」
卜連昌的神色,漸漸緩和了下來,他站了起來,低著頭,呆了半晌,才道:「對不
起。」
我仍然拍著他的肩頭:「不要緊。」
卜連昌道:「顧船長,我想我還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邊一點錢也沒有,你可以先
借一點給我做車錢?」
顧船長道:「那當然沒有問題。」
顧船長在講了那一句話之後,口唇掀動,欲言又止,像是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
卻又難以啟齒一樣。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將錢借給卜連昌,因為他已取出了幾張十元面額
的紙幣來。
卜連昌也不像是存心騙錢的人,因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張,他道:「我只要夠回家
的車錢就夠了,我老婆有一些積蓄在,一到家就有錢用了!」
顧船長又吩咐著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連昌苦笑著答應。顧船長走了開去,
而在卜連昌的臉上,現出了一股極度茫然的神色來。
我在那一剎間,突然產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來,我道:「卜先生,我的車就在外
面,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連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緊,我反正沒有甚麼事,而你又從海上歷險回來,一路上,你講一
些在海上漂流的經歷給我聽,也是好的。」
卜連昌又考慮了一會,便答應了下來,道:「好,那就麻煩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機場大廈,來到了我的車旁。這時,其他的海員也正在紛紛離去
,我注意到當他們望向卜連昌之際,每一個人的神色,都顯得十分異樣。
第二部:沒有人認識的人
我和卜連昌一起上了車,卜連昌的家,是在一個中等住宅區之中,一路上,我多少
知道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從鄉下帶著兩個孩子出來,他們租了一間相當大
的房間,那一層單位,是一個中醫師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靜。
而他的收入也相當不錯,所以他們的家庭,可以說相當幸福。
他一直和我說著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兩分鐘,他就必然要嘆上一口氣:「
我老婆為甚麼不到機場來接我?」
我安慰著他:「你老婆才從鄉下出來,自然沒有那樣靈活。」
卜連昌不禁笑了起來:「她出來也有半年了,早已適應了城市生活。唉,她為甚麼
不來接我?你說,她會不會也不認識我?」
我道:「那怎麼會?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認識丈夫的事?」
卜連昌的笑容立時消失了,他又變得愁眉苦臉:「可是……可是為甚麼顧船長他們
,都不認識我呢?他們是不是聯合起來對付我?」
我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了!」
卜連昌苦笑著,道:「還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們明明是認識我的,何以他們說不
認識我?」
關於這一點,我也答不上來。
這實在是不可解釋的。如果卜連昌的確是他們中的一個,那麼,人家怎會不認得他
?自然不會所有的人都聯合起來,一致說謊,說自己不認識卜連昌的。
而卜連昌說那樣的謊話,他的目的是甚麼呢?
如果卜連昌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釋,那麼,他又怎能知道
那些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極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絕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曉的。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是以連駕車到了甚麼地方也不知道。還是卜連昌叫了一聲:
「就是這條街,從這裏轉進去!」
我陡地停下車,車子已經過了街口。
我又退回車子裏,轉進了那條街,卜連昌指著前面:「你看到那塊中醫的招牌沒有
?我家就在那層樓。」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塊很大的招牌,寫著:「三代世醫,包存忠中醫師。」
我將車駛到那幢大廈門前,停了下來,卜連昌打開車門,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謝,
關上車門,我看到他向大廈門口走去。
可是,他還未曾走進大廈,便又退了出來,來到了車旁,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我
……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問:「為甚麼?」
卜連昌雙手握著拳:「我有些……害怕!」
我自然知道他是為甚麼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女不認識他。這種擔心,
若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那實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但是,我卻覺得,卜連昌已經有了那樣可怕的遭遇,他那樣的擔心,卻也不是多餘
。
我立時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車子,關上車門,和他一起走進了大廈。他對那幢大廈的地形,十分熟悉
,大踏步走了進去,我跟在他的後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電梯時,和一個大廈的看更人,點了點頭。那看更人也向他點點
頭。
卜連昌顯得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感到了一股涼意,因為我看到,卜連昌才一
走了過去,那看更人的臉上,便現出了一股神情來,在背後打量著卜連昌,又向我望了
一眼。
從那看更人的神情舉止看來,在他的眼中,卜連昌分明是一個陌生人!
我自然沒有出聲,我們一起走進了電梯,一個中年婦人,提著一隻菜籃,也走了進
來,我真怕卜連昌認識那中年婦人,又和她招呼!
卜連昌還真是認識那中年婦人的,他叫道:「七嬸,才買菜回來啊,小寶是不是還
在包醫師那裏調補藥吃?其實,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補藥的!」
卜連昌說著,那中年婦女以一種極其奇怪的神色,望著卜連昌。
卜連昌也感到對方的神色很不對路了,是以他的臉色又變得青白起來。
電梯停在三樓,那中年婦人在電梯一停之後,便推開了門,匆匆走了出去。
卜連昌呆立著,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著抖,而我也沒有出聲,我實在沒
有甚麼好說的,事實已再明顯沒有了,他認識那中年婦人,但是那中年婦人卻根本不認
識他!
那中年婦人臉上的神情那樣奇怪,自然是很可以解釋的。在電梯中,有一個陌生人
來和你講話,那並不是甚麼出奇的事,但是當那陌生人,竟然知你家中的情形時,事情
便十分可怪了!
電梯在繼續上升,電梯中的氣氛,是一種令人極其難堪的僵硬。
電梯停在七樓,卜連昌的手在發著抖,他推開了電梯門,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
抓住了我的手臂,轉過頭來:「剛才那女人是七嬸,我不出海的時候,經常和她打牌,
可是她……她……」
我不讓他再說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別說了,等你回到家中之後,好好
休息一下,就不同了。」
我幾乎是扶著卜連昌向前走去的,我們停在「G」座的門前,在那扇門旁邊的白牆
中,也漆著「中醫師包存忠」的字樣。
卜連昌呆了一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去按門鈴。門先打開了一道縫,還有一
道鐵鍊連著,一個胖女人在那縫中,向外張望著。
卜連昌還沒有說話,那胖女人道:「包醫師還沒有開始看症,你們先到街上去轉一
轉再來吧!」
卜連昌在那時候,身子晃了一晃,幾乎跌倒,我連忙扶住了他。
他用近乎呻吟的聲音道:「包太太,我是阿卜啊,你怎麼不認識我了?」
那胖女人面上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卜連昌卻突然暴躁了起來:「快開門!我老
婆呢?她應該知道我今天回來的,為甚麼不來接我?」
胖女人臉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她道:「你老婆?先生,你究竟是甚麼人?」
卜連昌的口唇抖動著,但是他卻已無法講得出話來,我忙道:「他是你的房客,住
在你們這裏的,他叫卜連昌,是你的房客!」
胖女人搖著頭:「你們找錯人家了,我們倒是有兩間房租出去,但不是租給他的,
是租給一對夫婦,和兩個小孩子!」
就在這時,一陣小孩的喧嘩聲,傳了出來,我看到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和一個六七
歲的女孩,追逐著,從一間房間中,奔了出來。
卜連昌自然也看到了他們,卜連昌立時叫道:「亞牛、亞珠!」
那兩個孩子正在奔逐,卜連昌一叫,他們便突然停了下來,卜連昌又道:「亞牛、
亞珠,阿爸回來了,你阿媽呢?快開門給我。」
那兩個孩子來到了門口,仰起頭,向卜連昌望來,卜連昌的臉上,本來已現出十分
親切的笑容來,可是當他看到了那兩個孩子的神態時,他臉上的笑容,卻僵住了!那兩
個小孩望著他,那女孩問道:「阿哥,這人,是甚麼人?」
男孩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連忙推開了卜連昌,蹲下身子來,道:「小弟弟,你叫甚麼名字?」
男孩道:「我?我叫卜錦生。」
我忙又道:「你爸爸叫甚麼名字?」
男孩眨著眼:「叫卜連昌!」
我直起了身子,那男孩的父親叫卜連昌!
而在我身邊的人就是卜連昌,那男孩子卻不認識他!
卜連昌在我站了起來之後,立時又蹲到了門縫前,急急地道:「你看看清楚,亞牛
,我就是你的爸爸,你……你……」
亞牛搖著頭,卜連昌急了起來,道:「亞牛,我買給你的那一套西遊記泥娃娃,你
還記得麼?」
亞牛睜大了眼睛,現出很奇怪的神情來,他一面吮著手指,一面道:「咦,你怎麼
知道?」
卜連昌幾乎哭了起來:「那是我買給你的啊!」
亞牛大搖其頭:「不是,不是你買給我的,是我爸爸買給我的!」
我已經感到事態十分嚴重,那位胖婦人,似乎不想這件事再繼續下去,她用力在推
著門,想將門關上,可是這時,卜連昌就像發了瘋一樣,突然用力一撞,撞在大門上。
我也不知道卜連昌會有那麼大的力道,他一撞之下,「蓬」地一聲響,那條扣住門
的鐵鍊,已被他撞斷,他也衝進了屋中。
那胖婦人嚇得尖聲叫了起來,天下實在再也沒有比胖婦人尖叫更可怕的事了,是以
我連忙走了進去,道:「別怕,千萬別怕,他沒有惡意!」
卜連昌撞開門,衝進去,再加上胖婦人的尖叫聲,和我的聲音,實在已十分驚人,
我看到屋中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出來。有一個人身形相當高的中年人,他可能就是那個
姓包的中醫師,他一出來,就對著卜連昌喝道:「你是甚麼人,亂闖做甚麼?」
另一間房間中,走出一個看來很瘦弱,滿面悲容的女人來,那女人一走出來,亞牛
和亞珠兩個孩子,連忙奔到了她的身邊,叫道:「媽!媽!」
卜連昌衝進屋子來之後,一直都只是呆呆地站著,在發著抖。
直到那女人走了出來,他才用充滿了希望的聲音叫道:「彩珍,我回來了!」
那女人吃了一驚:「你是誰?」
卜連昌的身子搖晃著,幾乎跌倒。
我忙走過去,問那女人道:「阿嫂,你不認識他,他是卜連昌啊!」
那女人吃了一驚:「卜連昌?他倒和我的先生同名同姓!」
卜連昌的嘴唇在發著抖,發不出聲音來,我知道,他出聲的話,一定是說「我就是
你的先生」。
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急於開口。
因為我覺得,事情已快到水落石出的階段了,因為,確有卜連昌其人,而且,卜連
昌也有妻,有子女,那情形,和我身邊的卜連昌所說的一樣,只不過忽然之間,大家都
變得不認得他而已。
是以我問道:「卜太太,那麼,你的先生呢,在甚麼地方?」
卜太太臉上的神情,更是憂戚,她先向身邊的兩個孩子,望了一眼,然後拍著他們
的頭:「快進房間去!」
亞牛和亞珠聽話地走進了房間中。
卜太太才嘆了一聲道:「先生,我先生他……死了,我一直不敢對孩子說,她們的
爸爸已不在人世了!」
我吃了一驚,在剎那間,我忽然想起了「借屍還魂」這一類的事情來。
我忙又問道:「你先生的職業是——」
「他是海員,在一艘輪船上服務,我幾天前才接到通知,船在南美洲的一個港口時
,他被人殺害了。」卜太太哭了起來。
卜連昌雖然經我一再示意他不要出聲,可是他卻終於忍不住了,他大叫道:「彩珍
,你在胡說甚麼?我不是站在你面前麼?」
卜太太吃了一驚,雙手亂搖:「先生……你……不要胡言亂語。」
我又道:「卜太太,他的聲音,不像你的先生?」
「當然不像!」
我忽然生出了一個很古怪的念頭來,我在想,卜連昌在海中獲救之後,可能還未曾
照過鏡子,那也就是說,他可能未曾見過自己的樣子。
如果,讓他照鏡子,他也不認得自己的話,那麼,事情雖然仍是怪誕得不可思議,
但是至少可以用「借屍還魂」來解釋的了。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立時順手拿起了放在一個角落的鏡子來,遞給了卜連昌,道:
「你看看,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認識你自己。」
卜連昌怒道:「你在開甚麼玩笑?」
但是我還是堅持著:「你看看有甚麼關係?」
卜連昌憤然接過鏡子來,照了一照:「那當然是我,我自己怎會認不出自己來?」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來,那顯然並不是甚麼「借屍還魂」,而是忽然之間,在一個卜
連昌死了之後,多了一個卜連昌出來,而那個多出來的卜連昌,卻誰也不認識他,只有
他自己認得自己。
這實在可以說是天下最怪的事了!
我心中迅速地轉著念,我想了許多念頭,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個死在南美洲的卜連
昌,是甚麼樣子的呢?
我又道:「卜太太,還想麻煩你一件事,你一定有你先生的照片,可不可以拿出來
我看看?」
卜太太望了我片刻,大概她看我不像是壞人,所以,她轉身進入房中,那時,卜連
昌已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掩住了面。
那位中醫師,和他的胖太太,則充滿了敵意,望定了卜連昌和我。
我只好勉力向他們兩人裝出微笑。
卜太太只去了一兩分鐘,便走了出來,她的手中,拿著幾張照片。
可能是她看到了照片,又想起了丈夫,是以她的雙眼之中,淚水盈眶。她將照片交
到了我的手中,那是他們一家人的合照。
我才向那些照片看了一眼,心中就不禁替坐在沙發上,掩住了臉的卜連昌難過!
站在那女人,和那兩個孩子之旁的,是一個身形很粗壯的男人,那男人,和自稱卜
連昌的,根本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我指著那男人問道:「這位是你先生?」
卜太太含著淚,點了點頭。
我向包醫師望去,包醫師立即道:「是的,那是卜連昌卜先生。」
我將照片交給了卜太太,然後,走向沙發,我拍了拍卜連昌的肩頭:「我們走吧!
」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卜連昌的肩頭,卜連昌便像觸了電一樣跳了起來:「我到哪裏去
?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回家了,我到哪裏去?」
卜太太和包醫師夫婦,都吃驚地望著他,包醫師厲聲道:「你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
我忙道:「不必報警,我們走!」
卜連昌怪叫道:「我不走!」
我沉聲道:「卜先生,現在你不走也不是辦法,你遭到的困難,可能是世界上獨一
無二的,沒有一個人是認識你的!」
卜連昌道:「他們全瘋了!」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總有解決的一天,我看,現在你沒有辦法留在這裏,因為他
們根本不認識你。我有一個提議,你先到我家裏去暫住一些時日,你以為怎樣?」
卜連昌用一種怪裏怪氣的聲音,笑了起來:「我認識的人,他們全不認識我了,倒
是你,我本來完全不認識的,反肯幫我的忙!」
我無法回答他的話,只好道:「這世界本來就是很反常的,是不是?」
卜連昌低著頭,慢慢向門外走去,他走到了門口,仍然依依不捨,回頭過來,向卜
太太望了一眼:「彩珍,你真不認識我了?」
卜太太連忙搖頭,我道:「卜太太,你的名字,是叫作彩珍?」
卜太太現出十分奇怪的神色來,道:「他……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很少人知道
我的名字!」
卜連昌又笑了起來:「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我和你做了幾年的夫妻,你可還記得
,我們在鄉下,初見面的那天,是阿保阿嬸帶你到我家來的,你穿著一件藍底紅花的衣
服,用紅頭繩紮著髮,見了我一句話也不說,你可記得麼?」
卜太太的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卜太太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從她的神態上,已經毫無疑間,可以看出,卜連昌所說
的一切,全是事實。
卜太太一面發著抖,一面仍搖著頭:「不,你不是我的先生。」
卜連昌臉色灰敗,轉過身,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門口,又轉身向包醫
師夫婦,連聲道歉,但他們已忙不迭將門關上了。
卜連昌呆立在門口,我扶著他進了電梯,出了大廈門口,又扶著他進了我的車子。
我坐在他的身邊,望了他一眼,卜連昌喃喃地道:「為甚麼?他們全不認識我了?
」
我雙手扶在駕駛盤上,心中亂成一片。
我道:「奇怪得很,真有一個人叫卜連昌,而且也是海員,但是他的船公司顯然和
你的不同,他是走南美的,死在那邊了。」
卜連昌失神地瞪大著眼,一聲不出。
我十分同情他:「現在,看來沒有甚麼法子,證實你的存在了!」
卜連昌喃喃地道:「如果他們全不認識我,那麼,我何以會認識他們?我明明是吉
祥輪上的三副,為甚麼船一出了事,我被救起來之後,就甚麼都不同了?」
我望著他,他的神情極痛苦,我對他所說的一切,實在是絕不懷疑,有很多事,如
果他不是卜連昌,根本不可能知道。
可是,他卻又不是那個卜連昌。
我發動了車子,卜連昌坐在我的身邊,一直在喃喃自語著,看來,他的神經,好像
已很不正常。
這實在是難怪他的,試想,任何人,如果有了他那樣的遭遇,誰還能維持神經正常
?忽然之間,他所熟悉的所有人,都變得不認識他了,連他的妻子、兒女,也全然未曾
見過他!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一直到了我的家中,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樣,腳步蹌踉地走著,白素迎了出來,看到
了卜連昌,不禁呆了一呆,她用眼色向我詢問這是甚麼人。
我並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先請卜連昌坐下,斟了一杯白蘭地給他,希望酒能使他的
神經鎮定一些。
我將白素拉到一邊,低聲將卜連昌的遭遇,用最簡單的方法,向她講了一遍。
長年和我在一起,白素自然也遇到過不知多少古怪的事情了。
可是從她這時臉上的神情看來,她一定也認為那是她遇到過的怪事中最怪的一件了
。
當她聽完了我的話之後,我們才一起來到卜連昌的身前。我向卜連昌介紹白素:「
卜先生,這是內人。」
卜連昌只是失神落魄地望著白素,白素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用柔和的語聲道:
「卜先生,這件事,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
白素突然之間,講出了那樣一句話來,不但卜連昌立時瞪大了眼,連我也為之一驚
。
我忙道:「白素,你有甚麼辦法?」
白素道:「卜先生說,他是吉祥號貨輪上的三副,但是大家都不認識他,據我所知
,一艘船上的船員,總有合照留念的習慣——」
白素的話還未曾講完,我和卜連昌兩人,都一起跳了起來!
我在跳起來之際,不禁用手在自己的頭上,拍打了一下,埋怨我自己怎麼會沒有想
到這一點!
這的確是很容易解決的,如果卜連昌曾在照片中出現,那自然是表示他這個人,的
確是存在的!
而卜連昌在跳了起來之後,立即尖聲叫道:「有的,我們曾在公司的門口,合拍過
一張照片,我們二十四個人,一起拍過照的,我站在第二排,好像是左首數起,第八個
人,在二副的身邊!」
我忙道:「那就行了,反正你明天一早就要到公司去,有這張照片,就可以證明你
是他們中的一個了!」
卜連昌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生氣,他忙道:「我現在就去!」
我道:「不必那麼急,反正已有證據了!」
但是卜連昌卻十分固執,他又道:「不,我現在就要去,我要他們明白,是他們記
不起我了,而不是我在胡說八道!」
我點著頭道:「好吧,我想你不必我再陪你了!」
卜連昌道:「自然,自然,麻煩了你那麼久,真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代他高興,眼看著他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可是,當他出了門之後不久,我的
高興,便漸漸地消失了,因為,我想到,事情決不會如此簡單!因為,不認識他的人,
不單是吉祥貨輪上的船員,而且,還有公司的職員,和他的家人!
如果照片上有卜連昌這個人在,那麼,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因為,船員全不記得
卜連昌這個人,還可以勉強解釋為遇險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受了刺激(這個可能其實也
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船公司的職員和他的家人,如何會不認識他呢?
我坐在沙發上沉思著,一點頭緒也沒有,因為這實在是難以想得通的事。
過了半小時之後,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白素拿起了電話,我聽到一個男人大聲道
:「有一位衛斯理先生?我們是輪船公司!」
在那個男人的聲音中,我又聽到卜連昌的大叫聲:「不是這張,不是這張,你們將
照片換過了,你們為甚麼要那樣做?」
我可以聽到電話那邊的聲音,可知打電話來的地方,正在一片混亂之中,是以每一
個人都在放開了喉嚨大叫。
我站起身來,也不去接聽電話,也大聲道:「告訴他們,我立即就去,叫他們別報
警!」
我奔出門口,跳上車子,闖過了三個紅燈,趕到了輪船公司。
看到了一輛警車,停在輪船公司的門口,我知道船公司的職員已報了警,我衝進了
船公司,只見卜連昌在兩個警員的挾持下,正在竭力掙扎著。
他滿臉皆是憤怒之色,面漲得通紅,發出野獸嗥叫一樣的怪聲來。
我忙道:「卜連昌,你靜一靜!」
船公司中有一張桌子翻轉了,幾個女職員,嚇得花容失色,躲在角落中,一個警官
向我走了過來:「你是他的甚麼人?」
我略呆了一呆,我是卜連昌的甚麼人?甚麼人也不是,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卻
只好說道:「我是他的朋友!」
那警官道:「你的朋友神經不正常?」
我苦笑著,這個問題,我卻是沒有辦法回答的了,因為我認識他,不過幾小時!
我只好反問道:「他做了甚麼?」
船公司的一個職員,走了過來,他的手中,拿著一張照片:「這人衝進公司來,說
要看吉祥輪全體船員的照片,本來我們是不讓他看的,但是他又一再哀求著,誰知道他
一看之下,就發了瘋!」
我在那職員的手中,接過了那照片來,照片上有二十多個人,我看到第二排,數到
第八個,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絕不是卜連昌。
我向卜連昌望去,卜連昌叫道:「不是這一張,衛先生,不是這一張!」
那公司職員道:「我們也不知道他是甚麼意思,他硬說他應該在那張照片中,在二
副和電報員的中間,可是,你看這照片!」
我又看了那照片一下,不禁苦笑了起來。
那警官已揮手道:「將他帶走,你是他的朋友,可以替他擔保。」
卜連昌仍在掙扎著、叫著、我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那職員道:「先生,吉祥號貨輪
在出發前,船員只拍了這一張全體照?」
那職員可能以為我也是神經病了,他瞪著眼,不耐煩地道:「又不是結婚照,還要
拍多少款式?」
兩個警員已挾持著卜連昌,向外走了出去。我在那片刻間,已然可以肯定,那照片
絕沒有駁接、疊印的痕跡。那警官問我:「你替他擔保麼?」
我點頭道:「自然。」
「那就請你一起到警局去。」
我沒有別的選擇了,誰叫我因一時的好奇,認識了卜連昌這樣一個「多出來的人」
。
我和卜連昌一起到了警局,一小時後才離開。卜連昌的臉色,變得更蒼白。我望著
他。他緩緩地道:「我不想再麻煩你了。」
我道:「不是麻煩不麻煩的事,我想,總該有甚麼人認識你的,我替你想想辦法!
」
我想出來的辦法是,將卜連昌的放大照片,登在全巿各大報紙的第一版上,希望認
識他的人,立即來和我聯絡。
我的第二個辦法則是,委托小郭,去調查那個在南美死去的卜連昌的一切。
而我將卜連昌,暫時安置在我的進出口公司中,做一份他可以勝任的工作。
卜連昌的照片,在報上一連登了七天。
七天之後,幾乎卜連昌一走在街上,就有人認識他就是那個在報上刊登「誰認識我
」的照片的怪人了,但是,卜連昌在世上,根本一個熟人也沒有,因為七天來,沒有人
和我聯絡。
第七天,小郭的調查報告也送來了,那個卜連昌,是一個海員,今年三十歲,他的
職位是三副,一直走遠洋航線,是在哥倫比亞和當地的流氓打架,被小刀子刺死的。遺
有一妻,一子,一女。
小郭的調查報告,做得很詳細,除了那個卜連昌的照片之外,還有他的遺屬的照片
。
照片上的那女人,和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都不陌生,都見過他們。
當我看完了小郭送來的調查報告之後,不禁發了半晌呆。
因為我根本無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世上,的確有一個卜連昌,但是那個卜連昌卻已經死了,有極其確鑿的證據,是不
可否認的事實。
可是,另外有一個人,卻又自認為卜連昌,他知道那個已死的卜連昌家中的一切事
,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生活背景,又和那個卜連昌絕不相同。
而更令人迷惑難解的事,現在的這個卜連昌,在他出現之前,根本沒有人認識他,
而他的出現方法,也是奇特之極,他是在吉祥號貨輪出事之後,被人從海上,和其他的
船員,一起救起來的。
撇開所有的一切不可思議的事不說,單說他是如何會在海面上瓢流的,這一點,已
是不可思議之極的事了!
直到現在為止,這個卜連昌,還提不出任何證據(除了他自己所說之外),可以證
明他在海面遇救之前,曾在這世界上出現過!
他所認識的人,人家全都不認識他,他說曾和大家合拍過照片,但是,當那照片取
出來之後,照片上卻連他的影子也沒有。
我呆了好久,不禁苦笑了起來。
那時,我正在我那家進出口公司的辦公室中,我呆了片刻,才按下了對講機的掣,
通知我的女秘書,道:「請卜連昌來見我。」
我聽得女秘書立時道:「怪人,董事長請你進去。」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將卜連昌安插在我的公司之中任職,公司中所有的同事,在
第二天起,就開始叫他「怪人」,一直叫到現在,「怪人」幾乎已代替了他原來的名字
了。
那自然是怪不得公司的同事的,因為卜連昌的確是怪人,他實在太怪了,他是一個
突如其來,多出來的人,這世上本來沒有他,而他突然來了!
第三部:電腦專業熟練無比
本來,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世上本沒有這個人,但忽然來了,可是,每一個人,
來到這世上,都是嬰兒,只有卜連昌,似乎一來到世上,便是成人,他有他的記憶,有
他的生活,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是多出來的一個人!
我等了極短的時間,便傳來了敲門聲,我道:「請進來。」
卜連昌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我向我面前的一張椅子,指了一指:「請坐。」
然後,在他坐下之後,我將那份調查報告,交給他看:「你先看看這個!」
自從我認識卜連昌以來,他的臉色,就是那麼蒼白,當他接過那份報告書的時候,
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神經質地發著抖。
但是,他卻沒有說甚麼,接過了報告書,仔細地看看,一面看,一面手指抖得更厲
害。
他化了十分鐘的時間,看完了那份報告。
在那十分鐘之內,我留心觀察他臉上的神情。
我雖然已可以肯定,卜連昌所說的一切,決不是他為了達到任何目的而說的謊,但
是,那份報告書,卻等於是一個判決書,判決他根本以前是不屬於這個世界,世上是根
本沒有他這一個人的。
我想知道他在明白這一點之後,有甚麼反應,是以我留心著他的神情。
他在初看的時候,現出了一種極其憎惡的樣子來,他的臉色也格外蒼白。而當他看
到了一半時,他那種哀切的神情,更顯著了,他的口唇哆嗦著,可是他卻又未曾發出任
何的聲音來。
卜連昌看完了那份報告,他將之放了下來,呆了極短的時間,然後用雙手掩住了臉
。
他的身子仍然在發著抖。
過了好一會,他依然掩著臉,講了一句任何人都會同情他的話:「那麼……我是甚
麼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這要問你,你難道一點也想不起你是甚麼人?」
他慢慢地放了手,失神落魄地望定了我。
他道:「我不知道,我只知我自己是卜連昌,但是看來,我不是……卜連昌,我是
甚麼人,為甚麼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是從哪裏來的?」
我望了他一會,才道:「你似乎還未曾將吉祥號遇險經過,詳細告訴過我。」
我是想進一步知道,他突然來到世上的情形,是以才又和他提起舊事來的。
他雙手按在桌上:「我可以詳詳細細和你講述這一切經過。」
接著,他便講了起來。
他講得十分詳細,講到如何船在巨浪中搖晃,如何大家驚惶地在甲板上奔來奔去,
如何船長下令棄船,他和幾個人一起擠進了救生艇。
他不但敘述著當時的情形,而且還詳細地講述著當時每一個人的反應,和他在救生
艇中,跌進海內,被救起來之後的情形。
我仔細聽著,他的敘述,是無懈可擊的,從他的敘述中,可以絕對證明他是吉祥號
輪中的一員,因為若不是一個身歷其境的人,決不能將一件事,講得如此詳細,如此生
動!
他講完之後,才嘆了一聲:「事情就是那樣,當我被救起來之後,所有的人,都變
得不認識我了,甚至未曾聽見過我的名字。」
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現在,你只好仍然在我的公司中服務,慢慢再說。」
卜連昌站了起來,他忽然講了一句令我吃驚的話:「我還是死了的好!」
我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千萬別那麼想,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而你現在,也可
以生活下去,你的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卜連昌發出了一連串苦澀笑聲來,他握住了我的手:「謝謝你,衛先生,我想,如
果不是遇到你的話,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退出了我的辦公室,我又想了片刻,才決定應該怎樣做。
我和小郭聯絡,請他派最能幹的人,跟蹤卜連昌。同時,我又和在南美死的那個卜
連昌的熟人接觸,了解那個卜連昌的一切。
因為我深信在兩個卜連昌之間,一定有著一種極其微妙的聯繫的。
經過了半個月之久,我得到結果如下:
先說那個死在南美洲的卜連昌,他有很多朋友,幾乎全是海員,那些人都說,卜連
昌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傢伙,動不動就喜歡出手打人,而且,根本沒有唸過甚麼書,是一
個粗人。
但是現在的這個卜連昌,卻十分溫文,而且,雖然未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的航海知
識也極豐富,他說是在航海學校畢業的,他的知識,足資證明他是一個合格的三副,而
絕不是一個粗人。
兩個卜連昌是截然不同的,相同的只有一點,就是現在這個卜連昌,認為死在南美
洲的那個卜連昌的遺孀和子女,是他的妻子和子女。
小郭偵探事務所的私家偵探,跟蹤卜連昌的結果是,卜連昌幾乎沒有任何娛樂,他
一離開公司,就在那大廈附近徘徊著。
他曾好幾次,買了很多玩具、食品,給在大廈門口玩耍的阿牛和阿珠。
他也曾幾次,當那個叫「彩珍」的女人出街時,上去和她講話,直到那女人尖聲叫
了起來,他才急急忙忙地逃走,那大廈附近的人,幾乎都已認識了他,也都稱呼他為「
神經佬」。
卜連昌的生活,極其單調,他做著他不稱職的工作,一有空,就希望他的「妻子」
、「子女」,能夠認識他,那似乎並沒有再可注意之處了。
我的心中,那個謎雖然仍未曾解開,但是對於這件事,我也漸漸淡忘了。
我有我自己的事,實在很忙,我和卜連昌大約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了,那天上午
,我正準備整裝出門,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電話突然響了。
白素拿起電話來,聽了一聽,就叫我道:「是你的電話,公司經理打來的。」
公司的經理,是我的父執,整間公司的業務,全是由他負責的,我只不過掛一個名
而已,如果靠我來支持業務,像我那樣,經常一個月不到辦公室去,公司的業務,怎能
蒸蒸日上?
所以,公司既然有電話來找我,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我是非聽不可的。
我忙來到了電話前,自白素的手中,接過電話聽筒來,道:「甚麼事?」
經理說:「我們訂購的那副電腦,今天已裝置好了。」
聽到是那樣的小事,我不禁笑了起來:「就是這件事麼?」
「不,還有,我們早些時候,曾登報聘請過電腦管理員,有兩個人來應徵,索取的
薪水奇高!」
我道:「那也沒有辦法啊,電腦管理員是一門需要極其高深學問的人才能擔任的職
業,薪水高一點,也是應該的。」
經理略停了一停:「但是,我想我們不必外求了,就在我們公司中,有職員懂得操
縱電腦,而且,操縱得十分熟練!」
我怔了一怔:「別開玩笑了!」
「是真的,裝置電腦的德國工程師,稱讚他是他們所見過的第一流的電腦技術員。
願意請他到德國總公司去!」
我大感興趣:「是麼?原來我們公司中有那樣的人才在,他是誰?」
「他就是那個怪人,卜連昌。」
我又呆了一呆:「不會吧,他怎麼會操縱電腦?他……可能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
見過電腦,而我們訂購的那副,還是最新型的。」
「是啊,裝置電腦的工程師,也頻頻說奇怪,他說想不到我們公司有那樣的人才,
既然他可以稱職,我想就錄用他好了。」
我道:「這倒不成問題,但是我想見見他,我立即就到公司來。」
在那一剎間,我完全忘記了那個朋友的約會了,卜連昌竟會操縱電腦,這實在不可
思議之極了!
就算照他所說,他是一艘船上的三副,那麼,那一艘船上的三副,是受過新型電腦
的操縱訓練的?
卜連昌本來就是一個怪得不可思議的怪人,現在,他那種怪異的色彩,似乎又增加
了幾分。
我不斷地在想著這個問題,以致在駕車到公司去的時候,好幾次幾乎撞到了行人路
上去,當我急急走進公司時,經理迎了上來。
我第一句話就問道:「卜連昌在哪裏?」
經理道:「他在電腦控制室中,那工程師也在,他仍然在不斷推許著卜連昌。」
我忙和他一起走進電腦控制室,這間控制室,是為了裝置電腦,而特別劃出來的。
我一走進去,就看到房間的三面牆壁之前,全是閃閃的燈光。
卜連昌坐在控制台前,手指熟練地在許多鍵上敲動著,同時注視著儀表。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德國人。
那德國人我是認得的,他是電腦製造廠的代表工程師,來負責替電腦的買家,安裝
電腦。我曾請他吃過飯,也曾托他代我找一個電腦管理員。
他一看到了我,便轉過身來,指著卜連昌道:「衛先生,他是第一流的電腦技師,
如果你肯答應的話,我想代表我的工廠,請他回去服務。」
卜連昌也看到我了,他停下手,站起身來,在他的臉上,仍然是那種孤苦無依的神
情。
我吸了一口氣,先叫了他一聲。
卜連昌答應著,然後我又問他:「卜連昌,你是如何懂得操縱電腦的?」
卜連昌眨著眼,像是不明白我的問題是甚麼意思一樣,他也不出聲。
我陡地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大聲呼喝了,因為在那剎間,我有被騙的感覺。我那
樣照顧著卜連昌,可是他卻一定向我隱瞞了重大的事實,要不然,他何以會操縱新型的
電腦?
我大聲呼喝道:「我在問你,你聽到沒有?你是如何會操縱那電腦的?」
卜連昌嚇了一跳,他忙搖著手:「衛先生,你別生氣,這沒有甚麼奇怪,我本來就
會的,這種簡單的操作,我本來就會的啊!」
我大喝:「你在胡說些甚麼!」
卜連昌哭喪著臉:「我沒有胡說,衛先生,我……我可以反問你一個問題麼?」
我衝到了他的面前:「你說!」
或許我的神態,十分兇惡,是以卜連昌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和我的大聲呼喝比較起
來,他的聲音,更是低得可憐,他雙唇發著抖,道:「二加二等於多少?」
我只覺得怒氣往上衝,喝道:「等於四,你這個不要臉的騙子!」
他對於我的辱罵,顯然感到極其傷心,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地蒼白。
但是他還是問了下去:「衛先生,你是在甚麼時候,懂得二加二等於四的?」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是在甚麼時候懂得二加二等於四的?這實在是一個極其可笑的
問題,但卻也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用這個問題去問任何一個人,任何人都不容易回答,因為二加二等於四,那實在太
淺顯了,任何人在小時候就已經懂的了,自然也沒有人會記得自己是在哪年哪月,開始
懂得這條簡單的加數的。
我瞪視著卜連昌,當時我真想在他的臉上,重重地擊上一拳!
但是當我瞪著他,也望著我的時候,我卻突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他這樣問我的意思
,他是以這個問題,在答覆我剛才的問題。
我問他:「甚麼時候懂得操縱電腦呢?」
他問我:「甚麼時候懂得二加二等於四的?」
那也就是說,在卜連昌的心目中,操縱那種新型的、複雜的電腦,就像是二加二等
於四一樣簡單,他根本說不上是甚麼時候學會的了!
我的心中,在那片刻間,起了一陣極其奇異的感覺。我說不上在那剎間,我想到了
甚麼,但是我卻感到了說不出來的詭異!
我望著他,好半晌不言語,所有的人都靜下來,望定了我,控制室中,只有電腦還
在發出「格格格」的聲音,而卜連昌根本連望也不望控制台,只是順手在控制台的許多
按鈕中的幾個上,按了兩下,電腦中發出的聲響,也停止了。
整間控制室之中,變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直到這時,我才緩緩地道:「你是說,你早已知道操縱這種電腦的了,在你看來,
那就像是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的簡單?」卜連昌點著頭:「正是那樣。」我盡量使我的聲
音聽來柔和,我道:「然而,卜連昌,你自己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操縱電腦,是一
門十分高深的學問,你若不是經過長期的、專門的訓練,你如何能夠懂?而你在你的經
歷之中,你哪一個時期,曾接受過這樣的訓練?」
卜連昌睜大了眼,現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那實在是很
簡單的,我一看到它,就會使用了,就像我看到了剪刀,就知道怎麼用它一樣。」
我緊盯著他,問道:「你不必隱瞞了,你是甚麼人?」
卜連昌臉上,那種茫然的神情更甚:「我……我是甚麼人?我是卜連昌啊!」
老實說,我絕不懷疑卜連昌這時所說的話,他的確以為他自己是卜連昌。
但是,事實上,他決不是卜連昌,他是另一個人。他如果是卜連昌,怎麼會沒有一
個人認識他?他如果是卜連昌,怎會懂得操縱電腦?
但是,當我肯定這一點的時候,我又不禁在想:如果他不是卜連昌,那麼,他又怎
能知道卜連昌該知道的一切事情?
我實在糊塗了,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甚麼人!他或者是一個怪物,但即使是一個
怪物,也一定是突然多出來的怪物!
我嘆了一口氣。經理問我,道:「董事長,你看……怎麼樣?」
我點頭道:「既然他懂得操縱電腦,那就讓他當電腦控制室的主任,給他應得的薪
水。」
我轉過頭去,在卜連昌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卜連昌,我想和你再祥細談談,你關
於這具電腦,還有甚麼問題麼?」
「沒有甚麼問題,」他回答。
「不必要這位工程師再指導你了?」我問。
「不必了,」卜連昌又道:「我想,我可能比他更熟悉這個裝置。」
我苦笑了一下:「好的,那麼,你以後就負責管理這副電腦,你可以和我一起離開
一會?」卜連昌道:「自然可以的。」
我又吩咐了經理幾句,和那德國工程師握手道別,然後,和卜連昌一起走出了公司
。我在考慮著該說些甚麼才好。卜連昌也低著頭不出聲。
一直到了停車場,坐進了我的車子,我才首先開了口,道:「卜連昌,我想我們是
好朋友了,我們之間,不必有甚麼隱瞞的,是不是?」
「是,衛先生,剛才你叫我騙子,那……使我很傷心,我甚麼也沒有騙你。」
「你真的是卜連昌?」
「真的是!」他著急起來:「真是的,我有妻子,有子女,只不過……所有的人,
都不認識我了!」
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可是,我卻認為你是另一個人。」
「我?那麼我是誰?我的照片,在報上登了七天,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我又道:「你可能根本不是這個城巿的人,那當然沒有人認識你了!」
卜連昌的神情更憂戚,他反問我道:「那麼,我是從哪裏來的?我實實在在,是被
他們從海中救起來的,衛先生,我的老婆,我和她感情很好,她……卻不認識我了,我
是卜連昌!」
他的心情一定很激動,因為他講的話,有些語無倫次,而且,他的聲音中,也帶著
哭音。
我只好再安慰著他:「你別急,事情總會有結果的,你提到你的妻子,你可以講一
些你和你妻子間的事,給我聽聽?」
卜連昌呆了片刻,就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他講了很多他和妻子間的事。
我又道:「你從你自己有記憶開始,講講你的一生。」
卜連昌又講述著他的一生。他講得很詳細,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他,如果他所講的
話,是捏造出來的,那麼,其間一定會有破綻的。
可是,他講述的,卻一點破綻也沒有!
當然,在他的經歷之中,並沒有他接受電腦訓練的歷程,但他卻會操縱那電腦!
我覺得我實在沒有甚麼別的辦法可想了,我只好嘆了一聲:「你還有去看你妻子麼
?」
他苦笑著:「有,然而她根本不認識我,我去和她講話,她叫警察來趕我走。」
這一點,在私家偵探的報告書中,是早已有了的,我又嘆了一聲。就在這時候,我
看到公司的一個練習生,急急奔了過來。
他奔到了車前,道:「董事長,有兩個外國人,在公司等著要見你!」
我皺了皺眉:「叫經理接見他們!」
練習生道:「不是,董事長,是經理叫我來請你的,那兩個外國人,手中拿著報紙
,那是有怪人照片的報紙,他們說是來找怪人的!」
我「啊」地一聲,卜連昌也高興起來:「有人認識我了!」
他已急不及待,打開車門,我也連忙走出車子,我們三個人,急急回到公司中,我
問道:「那兩個外國人,在甚麼地方?」
「在你的辦公室中。」練習生回答。
我連忙和卜連昌,一起推門走進了我的辦公室。
在我的辦公室中,果然坐著兩個外國人,經理正陪著他們,那兩個外國人正用非常
生硬的英語,在和經理交談著。
當他們看到我和卜連昌走了進來之後,陡地站了起來,他們一起望著我身後的卜連
昌,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來。
那種神色之古怪,實在是難以形容的。由於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所以我也
根本沒有法子知道他們兩人的心中,在想些甚麼。
但是,從這兩人面上的古怪神情看來,有一點,卻是我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這兩個
人,一定認識卜連昌,不然,他們不會一看到了卜連昌,就表現得如此奇特。
我連忙轉過頭,向卜連昌看去。
我那時,是要看卜連昌的反應。因為既然有人認識卜連昌,如果卜連昌也認識他們
的話,那麼,整件事,都算是解決了!
第四部:是蘇軍上校
可是,當我向卜連昌看去之際,我卻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卜連昌望著那兩個外
國人,臉上,一片茫然之色,他顯然不認識他們。
我感到辦公室中的氣氛,十分尷尬,我搓著手:「兩位,有甚麼指教?」
那兩個外國人,除非是根本不懂得禮貌的外國人,要不然,便是他們的心中,實在
太緊張了,是以使他們根本不懂得禮貌了。
他們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其中一個,陡地走向前來,經過了我的身邊,來到了卜連
昌的身前,大聲叫了一下,接著,講了四五句話。
我聽不懂他講些甚麼,我對於世界各地的語言,算得上很有研究,甚至連西藏康巴
人的鼓語,我也曾下過一番功夫。
但是,我聽不懂那個人在講些甚麼,只不過從他發音的音節上,我聽出,好像是中
亞語言系統中的語言。當時我心中在想,如果卜連昌聽得懂那人在說些甚麼的話,那才
好笑了!
果然,卜連昌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卜連昌皺著眉:「先生,你是——」
接著,卜連昌就改用英語:「對不起,先生,我聽不懂你使用的語言!」
這時,另一個也向前走來,從他們的神情上,我感到氣氛變得很緊張,這兩個人好
像要用強硬手段對付卜連昌。而我卻不想卜連昌受到傷害,是以我也移動了一下身子,
擋在他們和卜連昌之前。
那人又大聲講了幾句話,使用的仍然是我聽不懂的那種語言。
卜連昌顯得不耐煩起來,他問我道:「衛先生,這兩個人,嘰哩咕嚕,在搗甚麼鬼
?我不相信他們會認識我,因為我根本未曾見過他們!」
我也問那兩個人道:「兩位,如果你們有甚麼要說的話,請使用我們聽懂的語言,
你們可以說英語的,是麼?何必用這種語言來說話?」
那兩人現出十分惱怒的神色來,其中一個,聲色俱厲,向著卜連昌喝道:「好吧,
你還要假裝到甚麼時候,申索夫,你在搞甚麼鬼?你會受最嚴厲的制裁!」
我呆了一呆,我向卜連昌望去,那人叫卜連昌甚麼,他叫卜連昌「申索夫」。「申
索夫」,那聽來並不是一個中國人的名字!
在那剎間,我才第一次仔細打量卜連昌。
在這以前,我很少那樣打量卜連昌的,因為他的臉上,總是那樣愁苦,使人不忍心
向他多望片刻。
但這時,當我細心打量他的時候,我卻看出一些問題來了,卜連昌顯然是黃種人,
但是他的額廣,顴骨高,目較深,這顯然是韃靼人的特徵,那麼,我的估計不錯了,卜
連昌是中亞細亞人,所以,那個外國人才向他講那種中亞細亞的語言!
在那一剎間,我心中的疑惑,實在是難以形容的。
我望著卜連昌,又望著那兩人,我的想像力再豐富,但是我也難以明白,在我面前
發生的,究竟是一件甚麼樣的怪事。
從卜連昌的神情看來,他顯然也和我一樣不明白,他有點惱怒:「你們在說些甚麼
?」
另一個人突然抓住了卜連昌的手臂,厲聲道:「申索夫上校,你被捕了!」
卜連昌用力一掙,同時在那人的胸口一推,推得將那人跌出了一步,大聲道:「見
你的鬼,我姓卜,叫卜連昌,你們認錯人了!」
那兩個人卻又聲勢洶洶地向卜連昌逼去,我看看情形不對頭,忙橫身攔在那兩人的
面前:「兩位,慢慢來,我想這其間有誤會了!」
那兩個人的面色十分難看,一個道:「先生,你是甚麼人,你為甚麼會和申索夫在
一起的?」
那兩人的神態,十分驕橫兇蠻,我的心中,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我道:「首先,我
要問你們,你們是甚麼人?有甚麼權利在這裏隨便逮捕人?」
那兩人怔了一怔,勉強堆下了笑臉來,可是他們雖然堆下了笑臉,卻絕沒有改變他
們行動的打算,其中一個,突然伸出了手,搭在我的肩頭上:「先生,這件事關係太大
,如果你不是甚麼有特殊身份的人,你還是不要理會的好!」
他的話才一說完,便用力一推。
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將我推了開去,然後可以向卜連昌下手。
但是,我自然不會被他推開的,我在他發力向我推來之際,「拍」地一掌,已擊在
他的手腕之上。接著,我五指一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的手臂,抖了起來,使他後
退了一步。
我沉聲道:「兩位,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是甚麼人,究竟是做甚麼而來的。我可以
先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商人,決沒有甚麼特殊的身份。」
那兩人的神色更難看,足足過了兩分鐘之久,這兩人才能平靜下來,繼續和我說話
。
他們中的一個道:「我是東南亞貿易考察團的團長,這位是我的助手。」
我盯著那人,那人在未曾說出他的身份之前,我已可以肯定他是俄國人,而當他說
了他是甚麼貿易團的團長之際,我也想起了前兩天看到的一則新聞,那新聞說,蘇聯突
然派出了一個「東南亞貿易考察團」,成員只有三個人,到東南亞來。
這個「考察團」可以說是突如其來的,事先,和蘇聯有貿易來往的東南亞國家,根
本沒有接到任何通知,是以頗引起一般貿易專家的揣測云云。
但現在看來,這個三人考察團的目的,根本不在於甚麼「貿易考察」,那我更可以
進一步肯定,他們是為卜連昌而來的。
在剎那間,我的心中,實在是紛亂到了極點,他們稱卜連昌「申索夫上校」,又說
要逮捕他,使他受嚴厲的懲罰。
我冷笑了一聲:「我看,閣下不像是貿易部的官員,我們雙方間的談話,不妨坦白
一些,你究竟是為甚麼而來的,要知道,你雖然有外交人員的身份,但如果不在你的國
度中,你也沒有特權可以隨意拘捕人!」
那自稱團長的人瞪著我,半晌,他才道:「先生,這個人,我現在稱他為我們國家
的叛徒,我要帶他回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循正當的外交途徑,將他帶回去!」
在他那樣說的時候,手指直指著卜連昌,一臉皆是憤然之色。
在他身邊的那人,補充道:「先生,團長是我們國家的高級安全人員。」
我明白,所謂「高級安全人員」,就是「特務頭子」的另一個名稱。
但是我心中的糊塗,卻越來越甚,蘇聯的特務頭子,為甚麼要來找卜連昌?卜連昌
在海中被救起來之後,根本沒有人認識他,現在,有兩個認識他了,卻說卜連昌是申索
夫上校!
我擺著手:「你們最好別激動,我再聲明,我沒有特殊的背景,但是這位卜先生,
已成了我的朋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我都想幫助他,你們說,他是甚麼人?申索夫上
校?」
那兩個人一起點著頭。
我又問道:「那麼,他隸屬甚麼部隊?」
那兩個人的面色,同時一沉:「對不起,那是我們國家的最高國防機密!」
我呆了一呆,沒有再問下去,我只是道:「那麼,我想你們認錯人了,他不是甚麼
申索夫上校,他叫卜連昌,是一個海員,三副!」
那「團長」立時道:「他胡說!」
卜連昌看來,已到了可以忍耐的最大限度,他大聲叫道:「衛先生,將這兩個俄國
人趕出去,管他們是甚麼人,和我有甚麼關係?」
卜連昌是用中國話在和我交談的,那兩個蘇聯特務頭子,很明顯不懂中文,是以他
們睜大了眼,也不知卜連昌在講些甚麼。
我從他的神情上,陡地想到了一個可以令他們離去的辦法。
我道:「兩位,你們要找的那位上校,可能是和這位卜先生相似的人,我想,那位
上校,不見得會講中國話吧,但是卜先生卻會!」
那兩人互望了一眼,並不出聲。
我又問道:「你們要找的那位上校,離開你們,已有多久了!」
那「團長」道:「這也是機密!」
我道:「我想,不會太久,你們都知道,中文和中國話,決不是短期內所能學得成
的,但是卜先生卻會中文,中文程度還是相當高,可見得你們找錯人了!」
我在用這個理由,在說服蘇聯特務頭子找錯人時,自己心中也不禁地苦笑!
因為我想到了卜連昌會操縱電腦。操縱電腦,同樣也不是短期內能學會的事!
那兩個俄國人互望著,我的話,可能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他們的神色,仍然
充滿了疑惑,那「團長」打開了他手中的公事包,取出了一個文件夾來。
然後,他翻開那文件夾,文件夾中,有很多文件,但是第一頁,則是一幅放大的照
片。
他指著那照片,道:「你來看,這人是誰?」
我看到了那照片,便呆了一呆,因為照片上的那人,毫無疑間是卜連昌!
照片上的那人是卜連昌,這一點,實在是絕不容懷疑的了,因為卜連昌自己,一看
到了那照片,也立時叫了起來,道:「那是我!你們怎麼有我的照片的!」
那「團長」瞪了卜連昌一眼,又問我道:「請你看看照片下面的那行字!」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在照片下,印著一個號碼,那可能是軍號,然後,還有兩
個俄文字,一個是「上校」,另一個是人名:「申索夫」。
那「團長」翻過了那張照片,又迅速地翻著一疊文件,他不給我看文件的內容,但
是卻給我看文件上貼著的照片,照片有好幾張,是穿著紅軍的上校制服的,但不論穿著
甚麼服裝,卻毫無疑問,那是卜連昌!
那「團長」合上了文件夾,又盯住了我:「你說我們認錯了人?」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仍然認為你們認錯了人,他不是申索夫上校。」
我幾乎已相信,眼前的卜連昌,就是那兩個俄國人要找的申索夫上校了!
但是,為甚麼一個蘇聯軍隊的上校,忽然會變成了卜連昌呢?實在不可思議之至。
那「團長」對我的固執,顯然表示相當氣憤,他用手指彈著文件夾,發出一拍拍」
的聲響來,道:「根據紀錄,申索夫上校的左肩,曾受過槍傷,他左肩上的疤痕形狀,
也有記錄的!」
他在文件夾中,又抽出一張照片來,那照片上有卜連昌的半邊面部,和他的左肩,
在他的左肩上,有一個狹長形的疤痕。
我向卜連昌望去,只見卜連昌現出十分怪異的神色來:「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直往下沉,我吸了一口氣,才道:「你肩頭上有這樣的疤痕?
」
卜連昌點了點頭,並沒有出聲。
我一跳跳到了他的身前:「那疤痕,是受槍聲的結果?」
卜連昌卻搖著頭:「照說不會的啊,我又不是軍人,如何會受槍傷?但是,我卻的
確有這樣的一個疤痕,那可能……可能是我小時候……跌了一交,但是,……我卻已記
不起來了。」
那「團長」厲聲道:「申索夫上校,你不必再裝模作樣了,你必須跟我們回去!」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抓住了卜連昌胸前的衣服。
卜連昌發出了一下呼叫,用力一掙,他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他迅速後退,一轉身,
便逃出了我的辦公室,這是我們都意料不到的變化。
在我們辦公室中的幾個人,都呆了一呆,只聽得外面,傳來了幾個女職員的驚呼聲
,和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那顯然是卜連昌在不顧一切,向外衝了出去。
那「團長」急叫了起來:「捉住他!」
另一個俄國人也撲了出來,我也忙追了出去,可是當我追到公司門外的走廊中時,
卜連昌卻已不見了,他逃走了!
那「團長」暴跳如雷,大聲地罵著人,他罵得實在太快了,是以我也聽不清他在罵
一些甚麼。
然後,他轉過身來,氣勢洶洶地伸手指著我:「你要負責!」
卜連昌突然逃走,我的心中也已經夠煩的了,這傢伙卻還要那樣盛氣凌人,實在使
我有點難以忍受,我揚起手來,「拍」地一聲將那傢伙的手,打了開去,罵道:「滾,
這是我的地方,你們滾遠些!」那「團長」像是想不到我會那樣對付他,他反倒軟了下
來,只是氣呼呼地道:「你,你應該負責將他找回來!」
我瞪著眼道:「為甚縻?你們一來,令得我這裏一個最有用的職員逃走了,我不向
你們要人,已算好的了!」
那「團長」又嚷叫了起來:「他不是你的職員,他是我們國家的——」
他講到這裏,陡地停了下來。
我疾聲問道:「是你們國家的甚麼人?」
「團長」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並沒有說甚麼,我已冷笑著,代他說道:「這是最
高機密,對不對?我對你們的機密沒有興趣,快替我滾遠些,滾!」
那兩個俄國人,悻然離去。
我回到我的辦公室,坐了下來,我的心中,亂成了一片,實在不知道該想些甚麼才
好。
卜連昌這個人,實在太神秘了,但是,不論有多少證據,都難以證明他就是申索夫
上校。申索夫上校不可能會中文,不可能會認識卜連昌的妻子和子女,不會對這個城市
,如此熟悉。
但是,他卻又不可能是卜連昌,如果他是卜連昌,他就不可能懂得控制電腦。
我呆了片刻,才想到,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問題,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卜連昌
。
我命幾個平日和他較為接近的職員,分別到他平時常到的地方去找他,我一直在辦
公室中等著。可是等到天黑,仍然沒有結果。
這是一個有過百萬人口的大都巿,要毫無目的地去找一個人,真是談何容易。
我到天黑之後,才回到家中,我對白素講起日間發生的、有關卜連昌的事,白素皺
著眉聽著,道:「一個疤痕並不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你應該問那兩個俄國人要申索夫的
指紋,和卜連昌的對一下,那就可以肯定卜連昌是甚麼人了?」
面目相同,恰好大家都在肩頭上有一道疤痕,那都有可能是巧合的,但是這種巧合
,決計不會再和機會微到幾乎不存在的指紋相同,迸合在一起。
如果申索夫的指紋和現在的卜連昌的指紋相同的話,那就毫無疑問可以證明,卜連
昌就是申索夫上校,那兩個俄國人並沒有找錯人!
可是現在,我到何處去找那兩個俄國人?
我在食而不如其味的情形下,吃了晚飯,然後,一個人在書房中踱來踱去,正在這
時候,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那邊是一個很嬌美的女子聲音:「我們是領事館,請衛
期理先生。」
「我就是。」我回答著。
我立即又聽到了那「團長」的聲音,他道:「衛先生,我們今天下午,曾見過面。
」
「是的,」我說:「我記得你。」
「衛先生,我和領事商量過,也和莫斯科方面,通過電話,莫斯科的指示說,這件
事,需要你的幫助。」
「哼,」我冷笑了一聲:「在你的口中,甚麼全是機密,我怎能幫助。」
「團長」忙道:「我們已經獲得指示,將這件秘密向你公開,但只希望你別再轉告
任何人,如果你有空的話,請你到領事館來一次,可以麼?」
老實說,我對於申索夫上校突竟是甚麼身份一事,也感到濃厚的興趣,但是我卻不
想到他們的領事館去,是以我道:「不,我想請你們到我的家中來,在我的書房中,我
們可以交談一切。」
那邊傳來一陣竊竊私議聲,過了半分鐘之久,才道:「好的,我們一共四個人來。
」
我道:「沒有問題,我的地址是——」
「我們知道,衛先生,請原諒,因為這件事十分重要,所以,我們已在極短的時間
中,對你作了調查,你的一切我們都很清楚了。」
我冷笑了一聲:「沒有甚麼,貴國的特務工作本就舉世聞名!」
對方乾笑了幾聲:「我們很快就可以來到了!」
我放下了電話,白素低聲問道:「俄國人要來?」
我點頭道:「是,看來申索夫的身份,十分重要,他們甚至向莫斯科請示過。」
白素皺著眉:「真奇怪,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卜連昌竟會是一個上校。」
我苦笑著:「現在還不能證明他是!」
白素緩緩地搖著頭:「我去準備咖啡,我想他們快來了。」
那四個俄國人來得極快,他們一共是四個人,兩個是我在日間見過的,另外兩個,
全都上了年紀,面目嚴肅。
我將他們延進了我的書房中,坐了下來,一個年紀較大的人道:「衛先生,由於特
殊情形,我們只好向你披露我國的最高機密,希望你不轉告他人!」
我搖頭道:「我只能答應,在盡可能的情形下,替你們保守秘密。」
那人嘆了一聲,向「團長」望了一眼,那「團長」道:「衛先生,申索夫上校,是
我國最優秀的太空飛行員之一。」
我呆了一呆,申索夫上校原來是一個太空人!那就難怪他們這樣緊張了。
「團長」又道:「他在一個月以前,由火箭送上太空,他的任務很特殊,他要作逆
向的飛行,你明白麼?他駕駛的太空船,並不是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而前進,而是採取
逆方向。」
我並不十分明白他的話,但是我卻也知道,那一定是太空飛行中的一項新的嘗試,
是以我點了點頭。
「這種飛行如果成功,對軍事上而言,有重大的價值,而且,申索夫上校還奉命在
太空船中,向太平洋發射兩枚火箭。」
「哼,你們在事先竟不作任何公佈。」我憤然說。
「自然不能公佈,帝國主義和我們的敵人,如果在事先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必定會
想盡一切方法,來進行破壞的!」那「團長」理直氣壯地說。
我也懶得去理會他們這些,我只關心那位申索夫上校,我道:「以後怎樣呢?」
「在他飛行的第三天,我們接到他的報告,他說太空船失去控制,他必須在南中國
海作緊急降落,隨後,就失去了聯絡。」
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南中國海,那正是吉祥號貨輪出事的地點。
雖然,事情好像有了某種聯繫,但是我的腦中,仍然一片混亂,因為我依然找不出
在申索夫上校和卜連昌兩者之間,有甚麼可以發生關係之處。
我的雙眉緊蹙著。那「團長」又道:「在失去了聯絡後,我們立刻展開緊急搜索,
我們的潛艇隊曾秘密出動了好幾次!」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話:「我不知道你們如何想,你們以為申索夫是落在南中國海,
又被人當作船員救起來了麼?」
那「團長」望著我:「這是最大的可能。」
我苦笑,搖頭。那「團長」說這是最大的可能,但是實在,那是最沒有可能的事。
因為就算申索夫恰好落在南中國海,又恰好和吉祥號遇難的船員一起被救起來,那
麼,申索夫也必然是申索夫,而不可能是卜連昌。
就算申索夫厭倦了他的國家,想要轉換環境,那他也絕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身份。
相反地,如果一個蘇聯的太空飛行員,向美國或是其他的國家要求政治庇護的話,那一
定大受歡迎。
而最根本的問題卻在於,申索夫上校,這個蘇聯的太空飛行員,他對吉祥號貨輪的
船員,應該一無所知,根本不可能認出他們來,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私事!
在我的沉思中,書房中十分靜,誰也不說話。
過了幾分鐘,那「團長」才道:「我們已作過詳細的調查,申索夫作緊急降落的時
候,他最可能降落的地點,正有一場暴風雨,有一艘輪船失事。」
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那「團長」續道:「我們在整個區域,已作
了最詳細的搜索,我不必隱瞞你,在海底,我們已找到了那艘太空船了!」
我皺了皺眉:「那你們就不應該再來找我,那位申索夫上校,一定是在太空船中,
死了!」
那「團長」卻搖著頭:「不,他已出了太空船,他是在太空船緊急降落時逃出來的
。」
我不禁有了一些怒意,大聲道:「你將我當作小孩子麼?當太空船在以極高的速度
衝進大氣層之際,機艙外的溫度,高達攝氏六千度,甚麼人可以逃出太空艙來?」
那「團長」忙道:「這又是我們的高度機密,你記得有一次,我們的太空船,在回
歸途中,因為降落設備失效,而引致太空人死亡的那件事麼?」
「自然記得,那是轟動世界的新聞。」
「是的,自從那次之後,我們的科學家不斷地研究,已發明了一種小型的逃生太空
囊,可以將駕駛員包在囊中,彈出太空船,再作順利的降落,申索夫上校本來就負有試
驗這個太空囊的任務,他自然是在太空船還未曾落海之際,便利用了太空囊彈出來的。
」
我問道:「關於這種逃生太空囊的詳細情形,你能不能說一說?」
那「團長」的臉上,現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我只能告訴你,那是一種十分簡易
有效的逃生工具,在彈出了太空艙之後,太空囊還可以在空中飛行一個時期,然後,速
度減慢到自然降落的程度,在囊中的人,就可以進行普通的跳傘了!」
「你們是以為——」我再問。
「我們認為,在申索夫跳出太空囊之後,落到了海面,他棄去了降落傘,為了方便
在海面上漂流,他也脫去了沉重的太空衣,然後,他就和遇難的船員,一起被救了起來
。」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們的假設很合理,我也完全可以接納,但是問題是在於
,你們要找的人,他自己根本不認為自己是申索夫上校,他只認為他自己是海員卜連昌
!」
那「團長」怒吼了起來:「那是他故意假裝的,他想逃避制裁!」
我立時駁斥他:「我想不是,如果他有意逃避的話,一到了這裏,他就應該投向美
國領事館,你們又將他怎麼辦?」
那三個蘇聯人互望著,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我道:「你們來看我的目的是甚麼
?」
那「團長」道:「我們要找回申索夫上校,一定要和他一起回國去,我們想他或者
會和你聯絡,所以,要你幫助我們!」
我苦笑了起來:「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慢慢再說,現在最主要的便是,先要弄清楚
,卜連昌是不是你們要找的申索夫上校。」
「自然是,」一個蘇聯人不耐煩地揮著手,「如果他是卜連昌,為甚麼沒有一個人
認識他?要登報紙找尋認識他的人?我們就是偶然看到了報紙,所以才會找到這裏來見
他的。」
我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如果他和我聯絡的話,我一定先要弄清他的身份,
因為他如果是申索夫上校,其間一定還有甚麼曲折。使他可以知道許多他不可能知道的
事!」
我看到那三個人的臉上,有疑惑的神色,是以我就將我如何認識卜連昌的經過,以
及如何陪他「回家」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為了回報他們對我的信任,他們向我講出了他們國家的高度秘密,當然我也不會再
對他們保留甚麼,是以我的敘述,十分詳細。
他們三人用心地聽著,等我講完,他們才一起苦笑了起來:「那是不可能的。」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我說,「我沒有必要騙你們,因為我也想知道
卜連昌的真正身份,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請問。」他們齊聲說。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申索夫上校,可曾受過電腦控制的訓練?」
那「團長」笑了起來:「自然,他是全國最好的電腦工程師之一,我們太空飛行機
構中的電腦設備,大多數是在他領導之下設計製造的。」
我又不由自主,苦笑了起來,如果申索夫是一個第一流的電腦工程師的話,那麼,
控制普通的商用電腦,在他而言,自然是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簡單了。
我呆了片刻,才又問道:「你們有沒有申索夫的指紋記錄,我想,如果我有機會見
到卜連昌的話,取他的指紋來對照一下,就可以確切證明他的身份了!」
「有,」那「團長」立即回答,他打開了公事包,拿出了一張紙來給我。
第五部:揣測怪事的由來
那張紙是一個表格,上面有申索夫的照片,和十隻手指的指紋。
我將那張表格,放在桌上:「各位,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去找尋他,我想
,在未曾真正弄明白他的身份之前,你們暫時不必有甚麼行動,弄錯了一個人回去,對
你們也是沒有好處的。」
那三個蘇聯人呆了片刻,想來他們也想到,除了答應我的要求之外,是別無他法可
想的,是以他們只是略想了一想,便答應了我的要求。
他們都站了起來,我送他們出門口,望著他們離去。
在聽了他們三個人的話後,我更可以有理由相信那個根本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的卜連
昌,就是太空飛行員,申索夫上校。
但是,何以這兩個絲毫不發生關係的人物,會聯結在一起了呢?我忽然有了一個十
分奇怪的想法,現在的卜連昌,就像是申索夫和卜連昌的混合,兼有兩人的特點,或者
是兼有三個人的特點,另一個是根本不存在的吉祥號貨輪的另一個三副——那是卜連昌
堅持的自已的身份,這其間,究竟發生了一些甚麼怪事呢?
我踱回了書房之中,坐在書桌之前,不斷地思索著。
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是午夜了,我打了一個呵欠,正想上床睡覺時,電話鈴卻突然
響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來,那邊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接連說了七八聲「喂」,也沒有反應,
我憤然放下了電話。可是在我放下電話之後不久,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我再拿起電話
,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存心和我說話,那你為甚麼打電話來?」
我以為,打電話來的人,一定是一個無聊到了拿電話來作為遊戲工具的傢伙,可是
,我的話才一講完,卻突然聽到了卜連昌的聲音!
一聽到了卜連昌的聲音,我全身都震動了一下,卜連昌道:「我……不如該說甚麼
才好,衛先生,我不知我該說甚麼!」
「卜連昌,」我忙叫著他:「你在甚麼地方?」
「我一直坐在公園中,現在,我是在公園旁的電話亭中打電話給你,衛先生,我想
………見一見你。」
「好,我也想見見你。」
「我在公園入口處的長凳前等你,」卜連昌說:「你一定要來啊!」
「當然,我來,一定來,」我放下電話,便離開了家。
當我來到公園的時候,公園中幾乎已沒有甚麼人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到卜連昌一個
人,孤零零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之上。
我連忙向他奔了過去,他也站了起來。
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親人一樣,我一到了他的身前,他就緊握住了我的手臂,他道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唉,我真怕你不來。」
我先令他坐了下來,然後,我坐在他的身邊。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那兩個外國人是認識我的,衛先生,但是我卻不認識他們,
他們說我是甚麼人?你能告訴我?」
我望著他,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才好,我的心中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我相信
這個人,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又相信,他真的不知道他自已是甚麼人
。一個人,如果在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了,那實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那樣
的事,在醫學上叫作「失憶症」。「失憶症」已不如多少次成為電影或是小說的題材的
了。
卜連昌的情形卻很不同,他不單是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而且,堅決認為他是另一
個人!
卜連昌用焦急的眼光望著我,我想了一想才道:「他們說,你是一個軍官,軍銜是
上校,你的職務是太空飛行員,負責重大的太空飛行任務!」
卜連昌睜大了眼睛聽著,等到我說完之後,我想他一定要表示極度的驚訝的了,但
是,他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笑了起來:「那樣說來,他們一定弄錯了,我
怎麼會是太空人?」
我盯著他:「他們還說你是一個極其優秀的電腦專家,卜連昌,你對於自己竟然懂
得操縱電腦一事,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卜連昌皺緊了雙眉,過了半晌,他才現出茫然的神色來:「我並不覺得奇怪,因為
那……在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麼,你肩頭上的疤痕呢?」我又問。
卜連昌震動了一下:「那……那或許是巧合,我可能記不起是在甚麼時候受傷的了
。」
我又道:「我已向他們要了你的指紋——不,是那位上校的指紋!」
卜連昌也不是蠢人,他一聽到我說及指紋,便知道我要指紋的用途是甚麼了,他攤
著手來看了看,然後又緊握著拳頭。
在那剎間,他的神色,又變得更難看,他道:「如果那申索夫上校的指紋,和我的
指紋是一樣的話,那……說明了甚麼?」
我道:「你也應該知道那說明了甚麼的了,那說明你就是申索夫上校!」
卜連昌呻吟似地叫了起來:「可是……我卻是卜連昌,那個申索夫上校,難道是中
國人?」
「不是,他是中亞細亞人,你不覺得你自己的樣子,並不是完全的中國人麼?你的
樣子,是典型的中亞部分的韃靼人!」
卜連昌憤怒起來:「胡說!」
我對他絕不客氣,因為我必須逼他承認事實,我道:「你的指紋,加果和申索夫上
校相合的話,那就已足夠證明你的身份了!」
卜連昌尖叫了起來:「可能是巧合!」
我殘酷地冷笑著:「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巧合的,面貌相同是巧合,肩頭上的疤痕相
同是巧合,連指紋相同也是巧合!」
卜連昌惡狠狠地望著我:「可是你說,我如果是韃靼人,為甚麼會講中國話,寫中
國字?我怎會認識那麼多我不該認識的人?」
對於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那正是存在我心中的最大的疑問。
我只好道:「所以,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接受指紋的檢驗,如果你的指紋,和申
索夫上校根本不同的話,那就甚麼問題也沒有了!」
卜連昌語帶哭音:「可是我知道,檢查的結果,一定是一樣的。」
我立即問道:「為甚麼你會那樣想?」
卜連昌道:「我已經習慣了,自從我在海上遇救之後,沒有一件事是如意的,只要
是我想的事,就一定不會成為事實,而我最害怕發生的事,卻又成為事實,就像我怕我
的妻子不認識我,結果她真的不認識我一樣!」
我也嘆了一聲:「卜連昌,我很同情你,但是我認為你還是要將你的指紋印下來,
和申索夫的指紋,來對證一下!」
他現出十分可怖的神情望著我:「如果對證下來,我和他的指紋是一樣的,那怎麼
辦?」
我呆了一會,「那只好到時再說了!」
他雙手鬆開,又捏了拳,反覆好幾次:「我接受你的提議,但是我現在,不想任何
人知道我在甚麼地方,我也不跟你回去。」
我問道:「為甚麼?」
他並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我會打電話給你,問你對證指紋的結果。我
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在甚麼地方,以防萬一,我的指紋真和申索夫上校一樣時,我還可逃
避。」
「你在逃避甚麼?」我又問。
「我不要成為另一個人,我是卜連昌,不管多少人都發了神經,不認識我,我仍然
是卜連昌,我不要成為另一個人!」卜連昌回答著。
我沉默了片刻,才拿出了一隻角質煙盒來,先將煙盒抹拭了一番,然後,請他將指
印留在煙盒上,我再用手帕小心將煙盒包了起來。
我們一起站起來,向公園外走去。
在公園門口分手的時候,我道:「明天上午十二時,你打電話到郭氏偵探事務所來
找我。」
卜連昌點了點頭,記住了我給他的電話號碼,跳上了一輛街車走了。
我呆立了片刻,才回到了家中,那一晚,我可以說一點也沒有睡好,我的心中充滿
了疑問。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小郭的偵探事務所中,在他的事務所中,有著完善的檢驗指
紋的設備,而且還有幾位指紋專家。
當我說明來意之後,小郭和幾個指紋專家,立時開始工作,要查對指紋,在現代偵
探術中而言,實在是最簡單的事情了。
我們只化了二十分鐘,就得出了結論,留在煙盒上的指紋,和申索夫上校的指紋,
完全相同!
我在知道了這個結論之後,倒並沒有表示過份的驚異,因為可以說,那是我意料之
中的事。
我早已料到,他們兩人的指紋會一樣的,或者說,我早已料到,卜連昌就是申索夫
上校。
但是我在知道了結果之後,卻仍然呆了半晌,因為我不知如何向那三個俄國人說,
也不知該如何向卜連昌說才好。
如果我將檢驗的結果,告訴那三個俄國人,那麼,他們自然認定已找到了申索夫上
校,會不惜一切代價,要將申索夫帶回蘇聯去。
而如果我也將檢驗的結果,照實告訴卜連昌,那麼卜連昌就要開始逃避,絕不肯跟
那三個蘇聯人回去。
我在小郭的事務所中,徘徊了很久,小郭頻頻問我發生了甚麼事,我也難以回答他
的問題,一直到中午,我還沒有想出應付的辦法來,但是,卜連昌的電話,卻已經準時
打來了。
我握著電話聽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卜連昌已在焦切地問道:「怎麼樣了?」
我反問道:「你現在在甚麼地方?」
「我不能告訴你在甚麼地方,我問你,結果怎麼樣,你快告訴我!」
我苦笑了一下:「你聽著,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在甚麼地方,我要和你聯絡。」
卜連昌呆了片刻:「我知道,我的指紋,和那人一樣,是不是?」
我立時道:「你應該正視事實,你就是申索夫上校,你根本是他!」
卜連昌在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會有這樣結果的了!」
我忙叫道:「你別以為你可以逃避他們,你——」
我的話才講了一半,「卡」地一聲,卜連昌已放下了電話,我發了一陣呆,我根本
不知道他在甚麼地方打電話來的,他顯然不肯聽我的勸告,而要開始他那無休止的逃避
。
在我發呆期間,那三個俄國人,卻已找上小郭的事務所來了,他們一見到我,並不
說話,然而卻見他們陰沉的眼光,向我詢問著。
我放下了電話:「你們來得正好,昨天晚上,我曾和他見過面,取得了他的指紋,
指紋檢驗的結果,是完全相同的。」
「他現在在甚麼地方?」俄國人忙緊張地問。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說他絕不願意成為申索夫上校,他要逃避,我看,現
在雖然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在他的身上,一定發生了極其神秘
的事。我看,你們就算將他帶回去,也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胡說!」那「團長」憤怒起來:「他是一個狡猾的叛徒!他想用這種方法來逃避
懲罰。」
我忙道:「我卻不認為那樣,他如果要逃避懲罰的話,他應該到美國去尋求政冶庇
護才是。」
三個俄國人的面色變了一變,沒有說甚麼。
我又道:「如今,我們雖然已證明了他是申索夫上校,但是那只是身體上的證明。
」
「甚麼意思?」俄國人惡聲惡氣地問。
我的腦中,也十分混亂,但是我還是勉力在混亂之中,理出了一個頭緒來,我道:
「要決定一個人是甚麼人,不是看他的身體,要緊的是他腦中的記憶,現在我們有理由
相信;申索夫上校的腦中,已完全不存在他自己的記憶,而換上了他人的記憶,也就是
說,他是另一個人,你們帶他回去,又有甚麼用?」
那「團長」冷笑了起來:「你想想看,如果我們以所說的,照樣報告上去,會有甚
麼結果?衛先生,別開玩笑!」
我正色道:「這絕不是開玩笑,這是一件發生在人身上的極其異特的事情,你們該
正視現實。」可是那三個俄國人卻根本不肯聽我的話,他現出悻然的神色:「好,你不
肯透露他的所在,我們可以找到他!」
他們悻然離去,我也沒有辦法再進一步說服他們,因為對於解釋申索夫已不是申索
夫的理由,在我自己的意念中,也是很模糊,無法講得清楚的。
我剛才能在沒有深思熟慮之間,便已經初步闡明了這一個概念,那可以說已經很不
容易的事了。在他們走了之後,我又呆了片刻,在想著要用甚麼方法,才能將這件事說
得更清楚。這件事,要簡單地說,一句話就可以講完了,那就是:申索夫不再是申索夫
了。
然而,那卻是很難令人接受的一件事,申索夫就是申索夫,為甚麼會不是申索夫了
呢?所以,應該進一步地說,那是申索夫的身體,但是,別人的許多記憶,卻進入了申
索夫的身體,而申索夫本身的記憶卻消失了。
決定一個人是甚麼人,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看他的外形,查他的指紋,而另一種是
根據他腦中儲存的記憶,也就是他的思想。
如果用前一種方法來決定,那麼毫無疑問,那個在海面上,和吉祥貨輪的船員一起
被救起來的人,是蘇聯的太空飛行員,申索夫上校。
但是如果根據第二種方法來判斷的話,那麼,他就不是申索夫,甚至也不是卜連昌
,他是一個嶄新的人,一個突然之間多出來的人!
在那樣的情形下,蘇聯特務硬要將他找回去,自然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事情。
可是現在的情形卻是,蘇聯的特務頭子非要找他回去不可,而他,卻拚命在逃避。
我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申索夫的身份如此特殊的話,事情或者不會那
麼複雜了。而申索夫想一直逃避過去,自然絕不是辦法,最好是我能說服那個蘇聯特務
頭子,使他們放過申索夫。
蘇聯特務,誰也知道是世界上最頑固的東西,我有甚麼辦法可以說服他們呢?
看來,那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除非,我能夠找出申索夫記憶改變的根本原因來。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我想,只怕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
夠解釋這種奇異的現象。但是,我既然想到了,我就要去做,我決定先去找幾個著名的
心理學家,腦科學家,看看他們是不是可以解釋這件怪事情。
在接下來的三天中,我忙忙碌碌,東奔西走,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然後,再根據自
己的意見,作了一番綜合,在這三天內,我一直希望能得到申索夫的消息,再和他聯絡
一番。
可是,申索夫卻音訊全無,他沒有打電話給我,我也根本無法在一個有著百萬人的
城市之中,找得到他,到了第四天,我已經對申索夫的事,在聽取了各方面的意見之後
,有了一點概念。
於是我去見那兩個蘇聯特務,他們在見到我的時候,面色極其難看。
他們那種難看的面色,使我感到好笑,我臉上一定也表現了想笑的神情,是以那「
團長」怒意沖沖地望著我:「有甚麼好笑?」
我忙搖頭道:「兩位,我不是來吵架的,你們還未曾找到申索夫,是不是?」
他們兩人悶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我又道:「這幾天來我拜訪了不少專家,綜合他們的意見,有一種見解,不知道你
們是不是能接受,我並不是阻止你們找尋申索夫,但是你們至少也得聽一聽對這件怪事
的解釋。」
那兩個俄國人的態度仍然很冷淡,他們冷冷地望著我,我也不去理會他們的態度,
因為我知道,我的話一開始,就一定會引起他們注意的。
我自顧自地道:「人類的腦子,可以發射一種微弱的電波。對於這種電波,人類所
知極微,只名之曰腦電波,還是人類科學上的空白。」
那「團長」怒道:「你在胡扯甚麼?」
我笑了笑:「別心急,等我說下去。你就知道我所說的一切,和這件事有莫大的關
係了!」
另一個俄國人和「團長」使了一個眼色:「好,你說下去。」
我又道:「這種腦電波,在某種情形之下,以極其強烈的方式發射出去,是以在人
和人之間,有時有奇妙的心靈相通的現象,這種情形,大多數是在生命發生危急的時候
發生的。」
那「團長」開始注意我的話了,他頷首表示同意。
我道:「現在,事情和我們的主角有關了,這件事的主角,可以分為三組,一組是
申索夫,一組是卡連昌,另一組,是吉祥號上的船員。」
我頓了一頓,看到他們兩人,在用心聽著,我才又道:「現在開始,我所敘述的一
切,只不過是假定,但那也是唯一可以提供的假定。申索夫上校在發現太空船失卻控制
之際,他自然意識到,他的生命已在危急關頭了,在那時候,他的腦電波便開始反常的
活動,而那時,他恰好飛過南美洲上空,也在那時,有一個中國海員,叫卜連昌的,在
某處和人打架,也處在臨死的邊緣,卜連昌的腦電波也在非常活動的狀態之中。究竟發
生了甚麼樣的變化,我們還無法知道,我們只好假定,在那一剎間,卜連昌記憶,通過
了腦電波的反常活動,被申索夫的腦子接收了過去,是以,申索夫原來的記憶消失,換
上了卜連昌的記憶。那種情形,大致可以和聽收音機的時候,忽然一個電台的聲音受到
另一個電台的干擾來解釋。」
那兩個我國人互望了一眼。
我不能肯定我的話是不是能說服他們,我繼續說下去:「那時候,申索夫已不再是
申索夫了,太空船繼續向前飛,等到來到了南中國海的上空之際,他跳出了太空船,而
恰好吉祥號貨輪失事,吉祥號的船員,每一個人的腦電波,都在進行非常的活動,是以
各人的記憶,在同樣的情形之下,都零零星星,進了申索夫的腦中,所以,當申索夫獲
救之後,他熟悉吉祥號船員的一切,自以為他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他又以為自己是卜連
昌,他記得卜連昌的妻子和兒女的一切情形。兩位,申索夫上校這個人,已在世上消失
了,而多了一個不再是申索夫的人,你們將這個人帶回去,有甚麼用?」
那兩個俄國人互望著,我又道:「只有這個解釋,才可以說明何以申索夫會講中國
話,會寫中國字,會了解他不應了解的一切,你們大可下必耽心他會洩露你們的國防秘
密,因為他對過去的一切,毫無所知,而且,永遠不會再記起來!」
那「團長」道:「你說的理由,或者很可相信,但是我們卻無法向上峰報告。」
「那太簡單了,」我說:「你們回去,說這個人根本不是申索夫,也就行了。」
他們兩人呆了半晌,才道:「我們考慮一下,明天再給你回音。」
我告辭離去,他們緊張得甚至未及送我出來。第二天,我得到他們的通知,他們已
決定放棄這件事了,我連忙在報上刊登廣告,要申索夫和我聯絡,並且告訴他,一切都
已過去了。
申索夫在廣告見報後的當天下午,神色憔悴地來見我,我將那些解釋,又和他講了
一遍,他聽了之後,道:「也許你是對的,我是卜連昌了,我喜歡做卜連昌,我也……
愛彩珍!」
我拍著他的肩頭,勸他好好在我的公司中工作,俄國人果然也未曾來麻煩他。
事情到這裏結束了,總算是喜劇收場,不是麼?卜連昌說他愛彩珍,倒不是假的,
他仍然常在彩珍住所附近徘徊,幾個月後,不但取得了阿牛阿珠兩個孩子的好感,也取
得了彩珍的好感,有一天他告訴我,已作好了一切準備,要向彩珍求婚。
是不是,應該說,從此以後,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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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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