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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平凡的清穿日子 作者:Loeva (已完成)

正文 二四九、風刀

桐英眉頭大皺:「是幾時不見的?他家裡人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自從前日下差,鑾儀衛的人就沒再見過他了。他家裡只有奶娘和幾個僕人,還以為他去誰家裡玩了呢,直到今兒他一天沒來,讓人去問了,才知道他失蹤的事。」

失蹤的小於,亡父曾做過鑾儀衛的冶儀,因為資歷老,有不少人都是從他手裡出來的,在他去世後,鑾儀衛的人便對他的兒子十分照顧。自打小於去年滿了十六,進入鑾儀衛以來,因為長相討喜、腿腳勤快、嘴又甜,又是老前輩的獨子,鑾儀衛的人都把他當成小弟弟一樣寵,常請他到家裡玩,因此他沒在休沐日回家,家裡人才沒起疑心。

桐英想了想,又問:「那些可疑的人,知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孫侍衛搖搖頭:「說不清楚,雖然疑心過會不會是那位貴人派的,但想來小於身上有正經武職,那位貴人總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害他性命吧?」

桐英歎道:「罷了,你跟其他人說一聲,從鑾儀衛衙門到小於家這段路,挨著查探一番,看有沒有什麼人見過小於。另外,留意那位的動靜,再派個人去安撫小於家的人吧。」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先走,順便叫上老馮。我換身衣裳就趕過來。」

孫侍衛應了,轉身離去。

桐英回房間換衣服,淑寧見狀,忙丟下手中的針線,道:「這麼晚了還要去哪裡?孫侍衛有什麼要緊事麼?」

桐英一邊套衣裳一邊道:「鑾儀衛有個人失蹤了,不知是怎麼回事。我要幫著找人,今晚可能會遲些回來,你不用等我了。」

淑寧聽了,忙回頭拿了個布袋裝了些點心,遞給他道:「餓的時候吃吧,別回來得太晚,明兒你還要上差呢。」

桐英接過布袋往懷裡一塞,穿好靴子便走了。淑寧望著他衝進夜色中,不知怎地有了股不祥的感覺。

桐英這天晚上並沒有太大收穫,只打聽到當日有人在正陽門大街上看見小於在一個酒樓裡逗留了大半個時辰,出來時還是好好的,似乎喝了點酒,但後來去了哪裡,便沒人知道了。

桐英回到家時已是半夜,只來得及咪了一會兒,便要起身洗臉上差。淑寧有些心疼的看著他喝下一大碗濃茶,只聽到他笑著安慰自己:「沒事兒,南巡的時候,整夜不睡也試過。我中午會尋機打個盹的。」淑寧歎息一聲,便出門叫人去把先前賃的小院子再打掃一遍,讓桐英中午覺睡得舒服些。自己也拿了主意,要再到那裡去做飯。

那位失蹤的小於繼續失蹤,鑾儀衛所有人都已經聽說了,擔心不已。有人始終疑心是太子搞的鬼,但也有人認為,小於所謂的得罪太子,只不過是去年在外頭遇上時,沒有理會太子手下的要求,上前斟茶侍候,以及南巡迴來後再遇上東宮的侍衛時,有過幾句口角罷了,太子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要害他?桐英一邊讓人去尋找,一邊壓制住手下人的議論。很是頭痛。

然而,就在桐英以為再也不能瞞著上頭時,小於出現了。他整個人憔悴了許多,嘶啞著聲音說自己只是遇到朋友多喝了兩杯,結果醉得病倒了,才會失蹤了整整三天,他失職了,願意接受懲罰。

桐英當時真是氣極,立時將他大罵一頓,其他人雖有些同情,但也都認為小於活該。但桐英看見小於蒼白的臉色,行動也有些艱難,想起他方才說是病了,便沒再多難為他,只扣了他半個月的俸祿,派個人送他回家了。其他鑾儀衛的人得知這件事,都笑說白白擔心了一場。

小於卻接連又再告了三天假,等到再出現時,整個消瘦得厲害。他接連誤了六天的差事,不可能再瞞住上頭的人,結果掌鑾儀衛事大臣罰了他三個月的俸,還通報批評了一番。

所有人都以為這事就這樣結束了。桐英重新回到從前最輕鬆的工作狀態,而且又因為遇到不少順心事,心情十分暢快。

先是奉天那邊,所有的老僕都重新安置好了,生活無虞,讓人大大鬆了口氣。再來,就是現任掌鑾儀衛事大臣年紀大了,南巡期間因為體弱,居然病了兩回,認為自己不能再擔心這個職位,但上書皇帝告老。

雖然皇帝並未應允,但他年老多病是事實,皇帝可能只是看在老臣份上多留一留,遲早會答應的,朝中的人便不由得考慮起接任的人選來。當中以桐英呼聲最高,他年輕有為,出身宗室,擔任鑾儀使一年多,表現稱得上非常出色,在鑾儀衛中頗有威望。但唯一的缺點是太過年輕,資歷不足。

而與此同時,還有另兩位大臣也是熱門人選。一位是在西北大戰中曾與皇長子合作過的參將,一位是與太子妃同族的散秩大臣。他們各有長處,也各有背景,但都不是鑾儀衛出身。最後鹿死誰手,無人可知。

不過,後兩個人選的出現,出暗示了皇長子與太子之間的鬥爭再度被擺到明面上來。皇長子、明珠一派的官員已經取得不少勝利了,太子、索額圖一方雖然仍佔優勢,卻吃了不少暗虧。

桐英對自己能不能升職並不是太在乎,不過若能升上去,他就可以指使別人去做事,不需要再事事勞累,這點倒是相當有吸引力的。但最令他自豪的,是鑾儀衛的人都很擁戴他:「我剛去時,別人瞧著我年輕,又是這麼個身份,都不大看得起我,以為我只是去享福的。等我真的做出個樣子來,他們才相信我是真能幹。如今就連那幾個眼紅的,都服我管了。看著他們信任的目光,我心裡甭提多暢快了。」當然,他對屬下的關心也功不可沒。

他笑得咪了眼,淑寧轉頭偷笑,然後才嗔道:「你都說三回了。我知道你如今很得擁護,但小心別陰溝裡翻船,被別人搶了位子去。」桐英笑道:「怕什麼?就算那兩人中的任一個上了位,難道還能把我怎麼樣不成?」淑寧想想也是,便不再說了,只專心為桐英的腳上藥。一時下手重了,疼得桐英叫出聲來。

淑寧卻毫不心疼:「活該,結疤就結疤吧,你好好的撕掉疤皮做什麼?這下傷口又裂開了。」

桐英傻笑道:「它要掉下掉的實在煩人,其實沒事,明兒就好了。」淑寧瞪他一眼,手上小心翼翼的用乾淨的白布包紮好他的腳掌,再套上襪子。桐英看著她認真仔細的神情,心中一動,伸手拉過她。

這時屋外卻響起了一個剎風景的聲音:「貝子爺,孫侍衛來了,說有急事要見您。」

淑寧伏在桌上偷笑,桐英卻沒好氣的應了外頭一聲,瞄了妻子一眼,穿上鞋子出去了。

然後孫鳴澤這回帶來的並不是好消息。小於又出事了。

因為先前小於失蹤過一回,所以今天他一直沒回家,家裡便派人來問了。找了兩三個時辰都不見人影,擔心又出事,其他人正打算到各處酒家去問,卻收到小於家裡的信說他回來了。一位與他交好的前輩很生氣,便去他家裡問個究竟。得知他自從回家以後,說要一個人清靜會兒,不許人去打攪他,進了書房一直沒再出來。當這位前輩闖進門去問罪時,卻發現小於吊死在書房中。

桐英連夜趕往小於家中,屍體已經被解下來安放在床上了。但當幾個得到消息後趕來幫忙治喪的鑾儀衛裝殮屍體時,卻意外的發現小於身上有許多被虐待的痕跡。其中有些十分不堪入目。桐英與其他人見了,都怒不可遏。

顯然,小於是受了極大的污辱,才會想開自盡身亡的。回想起上次他失蹤後大病一場的情形,只怕不是頭一回了。但他雖官卑職小,卻是朝廷正式編制內的武職人員,誰敢這樣對他?而他又為什麼不肯告訴別人呢?

桐英有些不好的預感,但他還是冷靜下來,交待在場的知情者們不許把事情傳出去,免得壞了小於的名聲,又派了一個人去安撫他的家人,協辦喪事。第二天回到鑾儀衛衙門,他叫來幾個信得過的手下,其中也有昨晚的知情者,讓他們悄悄去打聽小於昨喝的去向。

這次調查,卻很容易查到了蛛絲馬跡。小於在回家路上被人截住,不知聽對方說了什麼話,就失魂落魄的跟著人走了。有人看見曾在某個偏僻的胡同口見過他,而那胡同,卻有一個院子屬於內務府總管、太子奶公凌普的一個表親。那天傍晚,有一輛被許多人護衛著的馬車離開了那個院子,半個時辰後,小於便出現在胡同口,腳步蹣跚,面色蒼白。

那馬車離開後,駛向皇宮方向,而看到他們一行的路人裡,有人認得隨行護衛之一是東宮的侍衛。

查到這裡,桐英便當機立斷中止了調查,並對知情的人下了死命,不許他們透露出去。

若真兇是太子,小於只怕死了也是白死,因為皇帝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性命,就對自己最寵愛的兒子作出嚴厲的懲罰。與其讓小於死後也蒙受污名,兇手和幫兇卻只是受些不痛不癢的罪,又何必呢?

他手下的人裡,有人理解,有人卻不甘心,但為了小於,只好忍下這口氣。

桐英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妻子,覺得不該用這種事污了她的耳朵,因為淑寧只知道他手下有個人死了,他很難過,便盡量想辦法讓他開心些。

但桐英每夜夢迴,卻總是想起小於生前的笑臉,以及死後的模樣,覺得自己明知他的冤情,卻仍放過了害他的人,很對不起他。

然而,即使桐英盡力壓下這件事,流言還是漸漸從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傳出來了。這些流言裡直接指責太子因為haonanse,逼死了鑾儀衛的少年。雖然只是在暗中流傳於京城,但傳著傳著,便開始夾雜了許多猜測與中傷。對小於的名聲損害很大,連桐英也被牽涉進去。

鑾儀衛的人十分生氣,雖然很多人害怕惹事。不敢多說什麼,但也有人不理解桐英,質疑起他隱瞞真相地動機。儘管他先前工作出色。對下屬也很關心,但畢竟是宗室出身,父兄立場又偏向太子,隨著流言加劇,他的處境逐漸尷尬起來。

由於掌鑾儀衛事大臣聽說此事後,聲稱要養病,把事情全權交給了桐英。桐英只好獨立面對這種場面。對外要應付或是自以為是、或是不懷好意的試探,對內要壓制屬下地不滿,並安撫小於家人。對於鑾儀衛與東宮之間偶然爆發的衝突,更是要盡力勸解斡旋。但每每看到屬下不理解、懷疑的目光,他都覺得心如刀絞,漸漸有些心力交瘁。

淑寧從別處也聽到些風聲,大略知道些,見桐英不肯對自己說。便招來隨身侍候地天陽問了個究竟,才知道丈夫處境有多艱難。

她已經不太記得歷史上的情形了,只隱約記得康熙皇帝似乎很寵太子,要到相當大年紀時才把他廢掉,所以現在不太可能把太子打倒。而那位太子,似乎是個行為不軌、脾氣不好、又很變態的人。從京中這幾年的流言可知,他男女不拘,這件事情多半是真的。

但就算是真的。皇帝也不會對太子怎樣,所以桐英才會瞞下來。雖然這種做法吃力不討好,他如今被夾在中間,不能說出真相,卻也不能漠視真相。才會這麼痛苦。

然後淑寧知道在朝廷爭鬥的事情上。自己實在幫不上什麼忙,能做地。也就只有盡量讓他在家裡過得舒心些,心情好些。她也曾絞盡腦汁幫忙想辦法,卻實在想不出來。當有外人一臉八卦地向她打聽事情始末時,她一律用「流言怎能信以為真」這句話擋回去;而當面質疑桐英的做法為人時,她也一直站在桐英這邊;對於平日裡來往的桐英下屬的家眷,她則是盡量用懷柔的方法,關心他們,幫他們解決困難,讓那些下屬不好說出難聽的話來。

桐英見到她這樣,反而不那麼難過了。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他,而且還是他最親的家人之一。他重新抖擻了精神,再度挺胸面對外界的流言。

進了七月以後,由於淮河決堤,震驚朝廷,這股流言漸漸被與災情有關地傳聞蓋過去。而過了沒多久,簡親王一行人經過長達十餘天的緩行之後,終於到達了京城。

簡親王病情並不嚴重,或者應該說是已經好轉了,除了精力差些,氣色倒還好,拄著根枴杖,毫無行走困難。他此行南下,卻是打著定居京城的主意的,已經得到了皇帝的允許,並在宗人府備案了。幾乎在他進府的當晚,便有一個太醫被派來長駐。

簡親王的家眷隨行者眾,除了繼福晉母子四人,還有側福晉郭氏母子四人、高氏母女二人以及庶福晉王氏母子等,據說在奉天還留了幾個庶福晉和侍妾、通房之類的,幾個小阿哥小格格也沒有跟來。甚至還有一位庶福晉瓜爾佳氏,因為臨近產期,怕有個萬一,也被留在了奉天。

桐英那一堆新來地弟弟妹妹們,最小的是不到三歲的小奶娃,最大的是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因為來地人太多,即使事先做了準備,仍有些手忙腳亂。重回京城地瓜爾佳氏則趁機數落伊爾根覺羅氏行事不周全,後者幾乎咬碎銀牙,面上卻只能擺出一副受教的樣子,到了晚上才對著雅爾江阿訴說自己地委屈。

繼福晉本想趁早取得王府管家大權,卻被世子雅爾江阿以繼福晉還需要照顧病中的父親為由,將權利重新交回給嫡妻。繼福晉皮笑肉不笑地忍下了這口氣。由於世子福晉瓜爾佳氏在奉天期間,向簡親王告狀,指她將『破鞋』許給繼子為妾,又欺騙王爺,欺壓元福晉生前的僕人,簡親王已經斥責過她了,她只能更加小心行事。

雅爾江阿卻因為妻子讓繼福晉吃鱉,心情暢快之餘,重新與她親密起來。

簡親王進京後,桐英與淑寧第一時間就趕過去問安了,此後也常常過去探望。桐英公務繁忙些,淑寧便嚴格遵守三天請一小安,五天請一大安的原則,對簡親王夫婦與其他側室都十分恭敬,務必令他們挑不出毛病來。雖然累了些,不過看著桐英與父親兄弟相處時的笑臉,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簡親王也曾聽世子提過之前的流言,對次子的做法表示贊同。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真的爆發出來,使太子聲名受損。他們還對製造、傳遞流言的人表示了不屑,認為是有心人在背後操縱。

父兄的支持,讓桐英更加堅定了立場。當淮河水災的事漸漸淡出,關於太子逼死武官的傳聞再度流傳起來時,他也沒有動搖。

然而有心人們不會甘心就此人數。隨著流言傳入皇宮,後宮女眷中也開始在私下議論此事。這時又有人曝出,當日鑾儀衛武官得罪太子時,其實四阿哥也在場。接著便有御史上了奏折,連續彈劾了三個人。首先彈劾太子行事不軌,德行有虧;接著是四阿哥為虎作倀,未能勸誡兄長;然後便是宗室鑾儀使桐英,御下不嚴,隱瞞真相,有欺君之嫌。

此奏折一出,頓時把原本只是在暗中流傳的醜聞放到了明面上。雖然皇帝抓住折中某些用詞不當之處,將那御史貶斥下去,但人人都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也要有個說法,不能再聽之任之。

某天晚上,詹事府的一位少詹事到簡親王府探病,談了許久。接著,簡親王與世子商量到半夜,第二天便派人去喚桐英回來,說有事要與他商量。

淑寧隨著桐英來到簡親王府,在簡親王面前盡過禮數,慰問了身體狀況後,便退到後院去見女眷們,留下桐英與父兄商量正事。

到了後院,拜訪過繼福晉後,淑寧前去尋找瓜爾佳氏,卻有些吃驚地發現她與郭福晉十分親熱地交談著,不知幾時成了密友。私下詢問過後,她覺得實在很無語。瓜爾佳氏顯然仍記得要為娘家姐妹尋找宗室丈夫的想法,從到達奉天時起,便十分努力地向簡親王與郭福晉推銷她那位記名中的堂妹。

她順道還陰了伊爾根覺羅氏一把,因後者提議為阿扎蘭納五阿哥側福晉的姐姐為妾,對方卻被名門富察家聘為正妻,讓簡親王府丟了臉面,後來還送了美婢給阿扎蘭,卻絕口不提娶妻的事。郭福晉本來就為了長子的風流而憂心,希望他能娶一房好妻子,進京後見他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便覺得是伊爾根覺羅氏帶壞了兒子。又因為阿扎蘭那個懷孕的侍妾流產了,她便把責任歸到負責照料的伊爾根覺羅氏身上。

郭福晉與瓜爾佳氏意外地成了莫逆,並且達成了婚約,已經跟宮裡打過招呼了,不久就會下旨,讓阿扎蘭迎娶瓜爾佳氏的堂妹為妻。

淑寧無奈地看著他們談笑,對瓜爾佳氏的堅持十分佩服,心裡卻隱隱為那位即將嫁給浪蕩子的女孩子可惜。

儘管內院裡的人相處得還算融洽,但在簡親王的房中,氣氛卻驟然冰寒。桐英只覺得腦中隱隱作響,眼前發黑,幾乎不能相信父親與兄長方纔所說的話。

簡親王勸他:「眼下這樣的景況,已經成了死局,必須有人出來承擔罪責。那兩位都是天家骨肉,雖然阿瑪心中不捨,但,還是希望你能出面擔下這件事。」
正文 二五零、霜劍

    桐英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噎住了喉嚨,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阿瑪在說什麼?難道你要我替太子頂下逼死人的罪名嗎?阿瑪知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若真的擔下來,以後還怎麼見人?!」

    一旁的雅爾江阿忙道:「並不是這樣。阿瑪和大哥只是希望你出現證明太子沒有逼死人罷了。隨便什麼借口都行,死掉的那個小子也不是什麼人物,我們已經查過了,只不過是寒門小吏,父母都沒了,家族也人口凋零。年輕人目中無人,對太子無禮,太子不過是著人教訓教訓他罷了,他居然就這樣自盡了,害得太子受人指摘,自個兒家中香火也斷了,實在是不忠不孝。就算他有些心氣,這也太過了,可見是個糊塗人。難道為了這麼個人,就要讓皇上和太子丟盡臉面……」

    桐英再也聽不下去了,猛的站起身來,身下的椅子一晃,「光當」一聲橫倒在地。簡親王眉頭一皺:「你這是做什麼?好好坐下說話!」

    桐英深呼吸兩下,才沉聲道:「阿瑪,大哥,小於是我手下的兄弟,他是個好孩子。這件事他完全是無辜的,太子本就做得不對!那種齷齪的事,也是一國儲君該做的麼?!小於受了那麼大的罪,我把這件事壓下來,已經對不住他了,要我再往死者身上潑髒水……我……我做不出來!」

    簡親王卻臉一沉:「糊塗!你不是孩子了,出來辦了幾年差事,把自個兒的身份都忘了麼?什麼兄弟?!不過是個奴才!他不敬太子,本身就已經有罪了。」

    桐英看著父親,說不出話來,心裡絞著,不知是什麼滋味。

    雅爾江阿忙勸道:「二弟。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但你暫且冷靜下來,好好聽我說。太子乃國之儲君,自小受皇上親身教導,從來都是出類拔萃的,即使有時荒唐些,也是無傷大雅。這回的事,其實都是太子身邊的小人自作主張,胡作非為,攛唆主子做下錯事。太子已經後悔了。罰了他們,還派人去尋那小子的家人,想補償一番,只不過找不到人而已。其實京中有些財勢的人,與相公優伶之類的混在一起的也多,不過是上不了檯面罷了……我知道那小子不是這種人,你先別急。」

    他大力按下激動起身的桐英,繼續道:「年輕人誰沒有荒唐過?就算是二弟你,不是也有過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出去,在蒙古逛了大半年的日子麼?可你如今已經不再這樣胡鬧了。太子犯了一個小錯,總不能因此就葬送一輩子吧?他可是儲君哪。何況人都死了,即便太子認罪,他也活不過來,還不如抹掉這件事,讓太子避過此劫,日後知道分寸,好成為明君。」

    桐英神情有些麻木,輕聲問道:「阿瑪,大哥,太子是不是派人來過了?許了你們什麼好處?」

    雅爾江阿臉上一僵,簡親王張口斥道:「胡說些什麼?!你把阿瑪當成什麼人了?!親王之尊,用得著賣子求榮麼?!」

    桐英低下了頭,雅爾江阿見狀,好言勸道:「二弟,其實這件事本來不會鬧大的,你心裡清楚。喪事過後,你給了那小子家的僕人銀子,讓他們扶靈回鄉去。沒了苦主,流言又已經平息下去了,好好的又被人翻出來,可見是有人在背後搗鬼。至於是誰,我不說你也明白。自從聽了你的話後,大哥可有日子沒再摻和到這種事裡去了。可如今丟面子的卻不僅僅是太子,還有皇上,還有朝廷,咱們家既蒙皇恩襲了這親王爵位,就當為皇上分憂啊。」

    簡親王聽了,點頭道:「不錯,正是這個理兒。咱們不是幫太子,而是為皇上分憂。老二,皇上向來待你不薄,為他出點力也是應該的。頂多就是丟了差事,在家清閒幾年,過後皇上仍會重用你。」

    桐英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聽著父兄的催促聲,艱難的應了句:「我知道了……」也不再多說什麼,便告罪離開,雅爾江阿送他出去,卻又多提醒了一句:「今兒就把折子寫好吧,明兒遞上去,免得夜長夢多。別忘了,把事情往那小子身上推,可別犯傻。」桐英不置可否,連禮數都沒周全,便逕自走了。

    回家的路上,桐英沒有騎馬,卻與淑寧一同坐車。淑寧見他神色不佳,不知是什麼緣故,便問他是怎麼了。但桐英什麼都沒說,只說是累了,然後便呆呆的想著什麼。

    一回到貝子府,桐英便鑽進了書房。淑寧料理完家務,發現時間不早了,桐英卻還未回屋,忙到書房去找他。只見他獨自坐在案前,面前放著幾張紙,手裡拿著筆,卻滯在那裡,書案周圍的地面上,已經佈滿了廢紙團。

    淑寧走過去,撿起一個紙團打開看了,大吃一驚,衝到桐英面前,看著那紙上已經寫好的兩行字,才確信自己沒有眼花。她不能理解的問桐英:「你為什麼要寫這個?明明不是你的錯啊?!」頓了頓,想到桐英回家路上的奇怪表現,心中透亮:「是不是王爺和世子要你這樣做的?……太過分了,他們可是你的親生父親、親生大哥!怎麼能讓你去頂別人的罪?難道他們不知這樣會有什麼後果麼?!」

    桐英痛苦的搖搖頭:「別說了……」

    淑寧不能接受這種事,心中怒火一起,立馬往外頭走:「不行,我要去跟他們說個清楚,就算是要巴結太子,也不能犧牲你!」

    但沒等她走到門口,桐英便先一步拉住她,道:「別去……沒用的,這事兒已經定了。我在回來的路上想得很清楚,只有我出頭頂下這件事,才能把事情壓下去。」

    淑寧瞪大了眼望著他:「你瘋了?這種事……這種事……明明不是你的錯,為什麼要認呢?」

    桐英閉上眼,過了一會兒才睜開,道:「阿瑪和大哥說得有理……牽涉進去的三個人,太子是儲君,皇上一向看重,不可能讓他擔這個罪名;而四阿哥,卻是無辜受牽連的;只有我,小於是我屬下,我未能及時發現他受的委屈,在他死後又將真相壓下,我是有錯的,如今認罪……也算是罪有應得……」

    淑寧心中一痛,流下淚來:「你真是瘋了……那跟你什麼相干?他本人不願讓人知道,你也是為了他的名聲著相。可若把這個罪提下來,你以後怎麼辦?」

    桐英痛苦的搖搖頭:「差事沒了不要緊,皇上待我一向寬厚,就當是為了他……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忍受把責任推到小於身上……偏偏阿瑪和大哥……卻一定要我這麼做……所以,我只好……我只好……」他轉身回到案前坐下,看著紙上的字跡,把臉埋入掌中。

    淑寧怔怔的走到他身邊,看著那些字。忍不住抱住他,含淚道:「覺得難過,就哭出來吧,發洩發洩也是好的......」顯然,原本支持桐英的簡親王與雅爾江阿,已經背叛了這個兒子,桐英那麼看重與父兄之間地感情,為家人作了那麼多努力。此時此刻,必定痛極。

    桐英在她懷中搖搖頭,但過了一會兒,還是發出了低低的哽咽聲。淑寧抱得更緊了,左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默默安慰著他。等到她感受道衣服上的濕意時。桐英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她吸吸鼻子,看向案上地紙筆。腦中飛快地轉動起來,思考著是否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陽光已經漸漸暗淡下去,轉成了昏黃。桐英用手帕擦乾臉上地淚痕,淡淡笑道:「太丟臉了,我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淑寧勉強笑了笑:「那有什麼?我們是夫妻,你在我面前再孩子氣些也不打緊。」

    桐英悶笑兩聲,重又看向案上:「不能再等了,我明天就要上折子,不然,事情還不知會有什麼變化。」

    淑寧想了想,咬咬唇:「我有個主意......」抓過桐英的手,道:「你不想往小於身上潑髒水,但我也不能容忍你遭受罵名,不如......不如......就說是你御下過嚴,罵了他幾句,才讓他受不了自盡的?」

    桐英一愣,淑寧接著道:「我曾聽天陽提過,你曾經罵過他一回,罵得很狠,是因為他誤了差事。雖然是他死前許久的事了,但外人不會知道的。這樣一來,那小於不會被人譏笑,你的罪責也不會太重......」

    桐英苦笑著搖頭:「人人都知道怎麼回事,這樣做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可皇上也願意你這樣自欺欺人吧?」淑寧道,「這種見不得人的事,要是真的公開說出來,反而會丟臉吧?皇上自然是知道怎麼回事。如今只是要找個人承擔責任,把事情平息下去罷了。最好讓這件事不帶一絲兒齷齪地味道,不然,無論是太子、皇子還是宗室,同樣會讓皇上面上無光。所以,絕不能提起小於受的那些傷害,也不能牽涉到皇家。」頓了頓,她迷了瞇眼:「順便,還要指出那些宣揚流言的人居心叵測,意圖動搖國本。」

    桐英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整整一個晚上,他在妻子的陪伴下,將奏折寫好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直到確認不會出任何問題,方才重新抄了一遍,裝裱好。

    第二天早朝,桐英在朝上公開上了奏折,說明是自己過分責罵處罰下屬,使其不堪忍受而自盡,後又因為害怕受到懲罰,不敢出來承擔罪責,致使流言四起,損及皇家清譽,如今自知罪孽深重,自請貶黜。

    但他後來也加了一句,此事與皇家無關都是他失職之過,那些製造謠言中傷皇家之人,居心叵測,朝廷必得嚴加查訪,將那等小人繩之以法。

    別的大臣聽了他的話,大部分的人都心中有數,沒有表達意見,但有人卻質疑他欺君,其中又以都察院的御史為首,認為他是在包庇真兇,桐英一一辯駁。他深知對方不可能有真憑實據,別說沒有人能證明太子的確做了這件事,小於地遺體也已經被送回鄉安葬了,就算開棺驗屍,也看不出來跡象。所以真要查起來,也不可能會查出真相的。

    皇帝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將某個氣得失態的御史趕出殿外。下朝後。桐英聽到有人暗中催促他,暗歎一聲,便到乾清宮外求見。

    可當他跪在院中求見時,卻意外地遇到了經過的太子。太子一臉遺憾地勸他日後要待人寬容,不要再犯同樣地錯。

    桐英一邊聽,一邊握緊了拳頭,好不容易才咬緊牙關。沒有出言不遜。

    皇上沒有見他,只是讓他先回家去。他接著去了鑾儀衛,面對屬下地疑問,他一聲不吭,默默地收拾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便回了貝子府。

    桐英與淑寧兩人就這樣待在府中,哪兒也不去,靜靜等待著聖旨地來臨。果然。兩天後,皇帝下旨,以桐英御下過嚴,致使屬下自盡身亡,又延誤請罪等為由,撤掉鑾儀使地職位,爵位降為不八八分輔國公,罰俸一年。

    聽到消息時,淑寧鬆了一口氣,但桐英卻有些漠然。簡親王府那邊自從他上了折子以後,已經派人來責備過他「婦人之仁」,除了說明實格不再往貝子府來玩以外,倒也沒再說什麼。

    但旨意下來後。首先變化的是府中的人員。因為爵位不入八分。所以有許多人都要離開。首先是羅公公和小瀾子。前者仍舊板著臉,道:「爺喝夫人放心。老奴不是不知感恩之人,爺雖然一時失意,但總有重新揚眉吐氣的一天。老奴只是暫時因內務府去,過兩年退下來,仍舊回來侍候主子,還望爺喝夫人別嫌棄老奴。」

    淑寧笑了,拿過一個包袱遞給他道:「好歹賓主一場,別推辭,受了我們的連累,你們回內務府後,日子只怕不太好過,這些是我們夫妻的一點小心意,千萬收下。」

    羅公公接過包袱,知道裡面有銀子、衣服喝藥品等物,散發出的藥香,正好是自己平日用地那種,而且份量很足。他面上神情有了些變化,鄭重地行禮謝過。

    小瀾子卻一直哭喪著臉,他年紀輕,此去不知會被調往哪個府裡。淑寧便安慰道:「沒事兒,你家裡人還在我莊上不是?想捎什麼話,只管告訴府裡。」小瀾子一邊抹淚一邊點頭,又與菊香抱頭哭了一場,方才隨著羅公公離開了。後者經過前院時,還特地交代幾個有孩子的管事:「好生看著那幾個小崽子,別再讓他們爬樹了,仔細摔著。」其他人都一一向他們告別。

    接著離開的是石先生。他不知實情,聽了外頭的一些傳言,以為桐英做了不道德的事,便要辭館。桐英神色黯然,本來要答應的,但淑寧卻勸石先生:「先生有別處可去,我們夫婦自不會攔著,只是五弟功課要緊,若先生願意,我們夫婦願意舉薦先生道王府執教。爺的好幾位弟弟都是求學的年紀。先生博學正直,正好讓他們聆聽教導。」

    石先生想了想,答應了。畢竟做生不如做熟,只是可惜從此以後不能再教授勤勉懂事地郭小寶。

    馮侍衛與孫侍衛也相繼離開,不過,前者因為要顧及老婆孩子和家人,不敢再與桐英多作接觸,後者卻很瞧不起這種行為。他深知內情,頗為桐英抱屈,還道:「橫豎我家老房子差不多要倒了,索性在附近水邊買個好院子,有空再來看小公爺。爺可別嫌我煩啊。」

    桐英啞然失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有些感動。淑寧更是在旁邊默默地想:「孫侍衛,你是大好人,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沒了差事,桐英倒還清閒,每日看書畫畫,或者到城外跑馬,只是偶爾喝些小酒,卻漸漸和得多起來。淑寧擔心,勸了他兩句,他便道:「沒事兒,只是解解悶罷了,一天也就一兩瓶。」淑寧歎了口氣,便不再多說了。

    只是當他們回簡親王府請安時,卻遇到很令人難過的事。繼福晉不知是否知道真相,卻一直話裡帶刺,伊爾根覺羅氏也幫著說話。更讓人難過的,是桐英的幾個弟弟,除了實格以外,其他人聽了宗學裡的傳言,卻又不知哪些靠譜,只因為桐英被貶,便出言譏笑。

    桐英面無表情,當淑寧忍不住要教訓他們時,老六敬順卻道:「你以為你是誰?做了我嫂子,就能罵我了嗎?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啊?」

    淑寧怒極,卻被桐英攔住:「算了,小孩子知道什麼?不過是被人寵壞了。」淑寧卻道:「你休要攔我,這件事既然是王爺與世子叫你做的,他們就不該坐視你受這樣地委屈。若連家人都這樣對你,別人豈不是更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

    她逕自去尋簡親王與世子,將繼福晉、伊爾根覺羅氏與敬順等兄弟幾人的話複述了一遍,正色道:「王爺與世子都知道事情真相如何,既是父兄所托,桐英也聽話照做了。但就算不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家裡人,至少不能坐視繼福晉喝弟弟們對桐英說三道四。王爺,世子,天地良心,你們這樣做,怎麼對得起你們的兒子和弟弟?」說到後來,她已經有些哽咽了,只是強忍著,不能在這兩個人面前示弱。

    簡親王與世子各有反應。前者立馬就把幾個小兒子叫來大罵一頓,又責怪繼福晉教子不嚴。而後者卻冷冷地看了自己的側福晉幾眼,淡淡地道:「沒事多照看孩子吧,亂跑什麼?」伊爾根覺羅氏漲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

    但桐英事後卻減少了回王府地次數,喝酒地數量也增多了。淑寧為此擔心不已,卻在這時,收到了娘家來的消息。

    張保被調任湖廣學政,不日就要啟程了。
正文 二五一、破繭

    這樁大大出人意料的調令,卻是這兩年來直隸布政司衙門內部鬥爭的結果。那位有心接任布政使之位的參政道,希望能將張保擠下去,至少不能讓他再添政績。然而有李光地這麼一位直隸巡撫在,他不敢做得太過分。免得把自己折在裡頭。

    但若憑本來的話,張保無論資歷、人望、政績與民政能力,都在他之上,加上現任布政使與衙門裡的屬官,大多與張保交好,他無從下手。正好遇上科考之年,他便想出這麼個法子,以張保身為滿人卻是正經進士出身,擔任學官能為朝廷和八旗讀書人爭光為由,讓他的後台舉薦張保出任一省學政。只要不是民政方面的官職,三年內張保都不能在這方面立功,也就不會引起別人的聯想,動搖他的地位了。

    學政主管一省教育、學校、考試,向來是由進士出身的御史或六部侍郎、郎中擔任的,多半是漢人,是個極清貴的職位。雖然品級與之前的官職相同,卻能與總督、巡撫平行。湖廣包括湖南湖北在內,是個大省,又不窮,做的又是主官,不受掣肘,照理說對張保而言是個美差,問題在於,他最擅長的是農事與民政,卻一點都用不上了。

    淑寧接到消息後,便拉著桐英一起回娘家問個清楚。

    張保與佟氏這時已經回到男爵府,只等留在保定的家人將剩下的行李運回來,再打點一下,便要準備南下了。

    淑寧知道行程這麼急,有些吃驚。佟氏便道:「湖廣離得遠,我們要在八月前到達,才能趕上在院試前安頓下來。先走運河,中途再轉陸路,若五天內再不出發,可就來不及了。」淑寧也明白這個道理,只好默默接受了。不過,她更擔心父親會不會因為在這時候被調走而受到打擊。

    對於被從擅長的職位上調開,此前所做的都成了為人作嫁,張保卻不是太在乎:「這有什麼?雖然開始是有些鬱悶,但想想,我們又有機會外放了,多好啊。如今京中風波不斷,連直隸也不清靜,倒不如出去躲幾年。如果能繼續外放,就更好了。這幾年在京中和直隸,哪有從前在外頭過得自在?學政很好啊,既清且貴,又無人管我。在任所內四處轉著,就當遊山玩水了。」

    淑寧見父親表現豁達,也稍微放下了心,只是主管科考的官職,她總覺得很危險,電視裡不是常演麼?什麼科考舞弊啦,什麼賄賂考官啦,要是有某個官員不肯,還會成為眾人的眼中釘,如果順大流,一出事不但要被人罵死,還要被判流放或死刑。老爸這種軟性子,卻又有些小小的正直之心,會不會被人害了啊?

    於是她便吱吱唔唔的問:「如果……如果有人想在科考上作文章,比如用……不正當的手段中舉之類的……阿瑪會不會吃虧啊?」

    張保睜大了眼:「有人這樣大膽麼?雖說從前也聽說過有的地方的舉子功名來歷有些不清不白,但我可是一省學政啊,我不准,誰敢讓我吃虧?」

    桐英在旁邊淡淡一笑,道:「不必太擔心。六月裡皇上才任命了新任湖廣總督,就是郭琇。岳父大人應該聽說過吧?他這個人向來清廉,又是個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如果真有人敢在科考上做假,只需知會他一聲,他自會去對付那些人。」

    淑寧倒是隱約記得這個人,似乎是做御史的,脾氣很耿直,有他在湖廣坐鎮,看來老爸真的沒什麼太大的危險了,便高興的道:「這個人似乎不錯,說不定能跟阿瑪交上朋友呢。」

    張保卻搖頭道:「罷了,他既是不懼權貴、剛正耿直的人,只怕會把我也當成權貴了呢。而且他在官場樹敵甚多,做朋友就免了,我只需做好本份,他也不會為難我。」

    淑寧想想也是,便沒再說什麼。這時端寧插嘴道:「說起來湖廣倒是個好地方,與四川、貴州都是相鄰的,雖然四叔在成都,不能隨意離開,但通信送東西倒是不成問題。周家伯父那裡,說不定也能找到機會見面呢。我聽說費老爺子就是長沙人,此番同去,倒能幫上不少忙。」

    真珍也在旁邊道:「而且那裡與廣東相臨,想必冬天也不會太冷,今年阿瑪與額娘也能少受些凍了。」頓了頓,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只是……我聽說那裡的飯食偏辣……阿瑪和額娘怎麼吃得慣?」

    佟氏笑道:「傻孩子,我們自己帶著廚子呢,怕什麼?難道那裡連鍋碗都是辣的不成?」

    於是幾個女人便在那裡說起了吃飯穿衣住房出行等事,淑寧見家人對這番變故都不太在意,反而對外放的生活津津樂道,不由得放下了全部的擔心,加入到討論中來。

    等討論初步有了成果,真珍與小劉氏離開去叫人置辦路上用的東西時,張保才笑咪咪的對其他人說笑道:「我中進士都有二十多年了,想不到還有機會擺擺學官架子,讓幾百幾千個舉子叫我一聲老師,想起來就叫人心中暢快啊。」

    淑寧聽了好笑,賢寧湊過頭去問:「阿瑪,有那麼多人叫你老師,那你不是比小寶哥學裡的師傅都厲害?」張保重重點了點頭:「那當然。若是我的學生裡有人跑官學裡當了先生,那你們以後就要叫我祖師爺了。」

    淑寧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沒好氣的叫了聲「阿瑪」,卻被佟氏擺擺手攔住了:「他心裡高興得很呢。年紀越大,人卻越活越小了。咱們罷裡說話去,別理他。」

    淑寧應了,頓了頓,回頭看了眼桐英,只見他微笑著看賢寧與小寶圍著張保說笑的情形,偶爾兩個弟弟轉頭問他的意思,他也跟著應幾句,倒是比在家時精神好些,才放心的轉頭跟母親進房聊天。

    端寧也笑著看弟弟們胡鬧,覺得過了,便輕輕斥幾句,外加敲幾下頭。見桐英一直安靜的坐在邊上,知道他心情不好,便道:「我聽說你近來有些沮喪,迷上了杯中物,是不是真的?」

    桐英淡淡一笑:「只是喝來解悶罷了,並不曾過量,你放心吧。」

    端寧搖頭道:「酒入愁腸愁更愁,喝得再多,也沒什麼用處,反而弄壞了身體,平白叫家裡人擔心。你那事兒我多少聽說了些,也猜得出你難受些什麼。其實這樣的結果,對死者來說已經算是不錯了,做壞事的是別人,在背後搞鬼的也是別人,你何必把事情當成是自己的錯?」

    桐英苦笑著沒說話,張保聽了,隨口將兩個孩子打發離開,也正色對桐英道:「端寧這話不錯。我雖在外頭,對你的事不怎麼清楚,但我知道你素來是個做事有分寸、沉穩心善的孩子。把人罵死這種事是你做不出來的,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想多問。你只需記住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就行了。暫且安心在家休養些時日,讀讀書,寫寫字,練練騎射,覺得難受時,就多跟淑兒或家裡人說說,別悶在心裡。」

    端寧也道:「沒錯,要是你實在想喝酒,就來找我吧。這兩年咱們聚得少了,差點忘了當初是兄弟呢。」

    桐英笑了:「你不是還有差事麼?剛到了刑部,想必很忙吧?」端寧卻擺手道:「早上手了,有沒什麼大案子。年底或許會忙些。如今卻正好清閒。」

    桐英又笑了笑,想了想。應了聲「好」,又對張保作了個揖:「多謝岳父大人。」

    淑寧在房中傾聽外頭的對話,微微笑了。佟氏輕聲對她道:「最近過得如何?若受了什麼委屈,只管跟額娘說。」淑寧微笑道:「不要緊,閒話是有的,閒氣也少不了,不過我都能應付。到哪兒都少不了三姑六婆,只要我站穩了,她們也奈何不了我。就是……」她頓了頓:「就是在王府那邊,受的委屈大些。那些福晉和弟弟們,都是沒良心的。桐英為了她們的閒話,很是難過。」

    佟氏冷哼一聲:「這些王公之家,本就勾心鬥角,哪有什麼真情?何況又不是親娘,弟弟們也是隔了肚皮的。別理會他們就是。聽說桐英最近酗酒?心情不好,放縱些不是不行,但總要有個度。你要勸著些。」

    淑寧點點頭,又道:「阿瑪額娘要遠行,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才能再見,你們出發前,我就住回娘家來吧。」古代交通不便,這一分開,可能要三年後才能再見面了。雖說父母在保定是,也是隔幾個月才回京一趟,但通信和送東西都十分方便,跟分隔兩地三年是不能比的。更何況,湖廣一帶並未通郵,要通信,只能經由郵路寄到離兩湖最近的通郵點,再由家人去取。

    佟氏高興地答應了,但又有些擔心:「那桐英怎麼辦?」

    「一起來住。」淑寧道,「再這裡他顧及禮數,也不會多喝。換換心情也好。」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淑寧都和桐英一起住在娘家,陪著父母親人。張保與佟氏此番赴任,因捨不得孩子,商量過後決定帶賢寧同去。賢寧雖捨不得哥哥姐姐們,但能到新地方去的吸引力還是很大的,便整日再長輩與兄姐們面前撒嬌,又或拉著小寶和明瑞說些什麼捎東西寫信的話。小寶有些羨慕,但看到母親,便不再多想了。

    第四天早上,張保與佟氏帶著小兒子,以及二三十個家人,啟程南下湖廣。臨走前,佟氏托小劉氏多照顧端寧夫妻倆,小劉氏道:「姐姐放心吧,幾個孩子雖然年輕,都是聰明能幹的,用不著我提點,我只需要再旁邊幫襯些就是了。你們安心上路,記得常送信回來。」

    待送走了父母小弟,告別了娘家人,淑寧回頭對桐英微笑道:「咱們回家吧?」桐英看著她的笑容,也淡淡地笑了:「好。」

    自那以後,桐英果然喝酒喝得少了,不過端寧變得經常來他們家,還每次都要陪桐英喝酒。淑寧每每要為他們安排下酒菜和醒酒茶,有時候聽著題目天南地北地聊。不禁為其中某些話感到好笑。只是當她送走兄長,扶著丈夫回房休息時。看著他眉間地郁色,隱隱有些心酸。

    桐英很少出門,但淑寧卻不能這樣做。她仍要定期往簡親王府請安。免得有人攻擊桐英不孝。有時候,簡親王或繼福晉那邊發了話,她還必須陪「婆婆」和嫂子去赴某些宴會。

    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面對他人惡意時手足無措的新媳婦了,應對那些或是好奇、或是嘲諷的話時,基本能做到不動聲色。其實在京中的宗室***,大都是人精,知道皇帝不想讓那件醜事繼續傳開去。自然不會公開提及,只當是心照不宣。因此淑寧地日子並不算難過。不過,總有些人懷著某些目的,會在她面前提及。

    比如在某個宴會上,便有一位女眷自動對淑寧道:「那件事你們真是受委屈了,我們一家都替桐英侄兒不平。太子那般對他,真是太過分了。如果有人對你說什麼閒話,只管來告訴嬸娘,嬸娘替你做主。」

    淑寧不敢輕易相信這個有些陌生的女人真的是好意,仔細認了認。隱約記起新年大朝時,這位夫人似乎與大福晉十分親近,一路跟著與人說話。她心中一凜,微笑道:「多謝嬸娘好意,只是……侄兒媳婦不太明白嬸娘的話。桐英降爵,是因為有失職之處,他如今正在家反省。可這跟太子爺有什麼關係?」

    那女眷僵了僵,忽然笑著拍了她一下:「哎呀,不就是那件事麼?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淑寧笑了笑:「侄兒媳婦真不知道。請嬸娘告訴我吧。」

    那女眷輕咳兩聲,左右看看,訕訕地收回了手。淑寧以為事情就算完了,卻聽到旁邊有另一位女眷湊過來笑道:「其實嬸娘也是一番好意罷了。弟妹何必這麼小心?我們可是真心想幫你們。」

    淑寧笑笑:「多謝多謝。不過男人在外頭的事。我從來不過問。平日裡也只是料理家務,照顧爺地身體罷了。這些朝廷大事,不是我們該管的,嬸娘和嫂子說是不是?」

    兩個女眷都覺得甚是無趣,隨便說了幾句,便要想回座去了。淑寧微微鬆了口氣,卻聽到鄰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裝什麼裝呀?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天天說自個兒男人怎麼寵自己,其實他是更好男色吧?怪不得不肯納妾呢。」卻是娜丹珠。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都盯著娜丹珠與淑寧瞧了幾眼,卻又很有默契地裝作沒聽到地樣子重新聊起來。

    淑寧瞇了瞇眼:很好,我本來不想和你計較,但既然你要找死,就別怪我了。

    於是她轉過頭微笑著對娜丹珠道:「弟妹說的什麼話?需知咱們身為愛新覺羅家的媳婦,自當謹言慎行,儀止端莊,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都要心裡有數才是。即便本身才德不足,也要時時記得『謹慎』二字。決不能學那市井村婦,口出穢言,卻仍不自知。」

    娜丹珠氣得漲紅了臉:「你說我是市井村婦?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淑寧仍舊微笑道:「弟妹身為科爾沁貴女,與尋常閨秀不同,就當更注重自身言行才是。我曾聽說科爾沁的姑娘高貴、誠實、坦率,是象珠寶一樣珍貴地好女子,還請弟妹牢記自己地家鄉,別辜負了科爾沁的榮光。」

    娜丹珠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淑寧猶自微笑著,掃了周圍眾人一眼,緩緩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過了兩天,她去探望絮絮,回到貝子府時,卻有些意外地看到幾個家人拿著錘子鐵掀等物往後院走,找了個人來問,才知道桐英下令要拆掉後院正殿,吃了一驚,忙去問是怎麼回事。

    桐英淡淡地道:「今兒小孫來找我,說起外頭有人說我們家是照貝子體質建地,如今降了爵,就不該再住下去。我沒空找屋子另搬,只好讓人拆掉後殿,免得再有人生事了。」

    淑寧氣憤地道:「這府當初是你立了軍功,皇上御賜的,不是內務府分派,那些人憑什麼說這樣的話?」想起前兩天宴會上的事,便道:「是不是有人氣你壞了他們的事。所以趁機報復?」

    桐英卻道:「是不是都沒關係了。反正這裡只是用來存放東西的,並沒有正經用處,空院子還有呢,把東西移走,拆了乾淨。」

    淑寧欲言又止,想了想。歎道:「好吧,就依你,不過家裡要動土,咱們住著也是個吵,不如到外頭走走吧。就說是去巡視產業。」

    桐英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往宗人府那邊報備了一聲,又往簡親王府與淑寧娘家打過招呼後,淑寧打發幾個人去幾個莊子初報信,便與桐英一起出發了。

    他們這一行只有三輛馬車,十來個人,算得上是輕車簡從。從德勝門出發後,桐英卻改了主意,不想到昌平去,於是一行人轉而繞過城牆往南走。一路慢行,彷彿是遊山玩水似的,桐英騎著馬,有事會自行跑出老遠,才回到馬車邊上來。第一天晚上,就在簡親王府在宛平地莊子上過夜。

    他們一天只走二三十里。連午飯都是在外頭野餐解決的。第二天落腳在良鄉男爵府地莊子,第三天才到了房山別院。

    長貴早已讓人打掃好淑寧從前住的院子,但桐英想念枕霞閣,淑寧便陪他住在那裡。這時已是秋天,園中景致略有些凋零,但荷花未曾敗完,桂花菊花卻又已是開放的時候,聞著花香,吃著池塘裡、小湖裡出產地新鮮魚兒和鮮藕。偶爾雙雙在田間漫步,日子過得很是悠閒。

    他們甚至還步行爬山去遊覽各大佛寺,不僅僅是石經山與雲居寺,連聖蓮山、妙峰山都去了。有時便在山中借宿。雖然冷些,看著蔥蔥鬱郁的山景。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桐英重新執起了畫筆,為別院園中的花朵畫小品,有時也畫畫山水。當淑寧看到他筆下的大片墨荷時,忽然想起王寅曾在信中提過地話,便與桐英商量了,往拒馬河小莊去住幾日。

    拒馬河小莊的院子,只是尋常三進院子。當初淑寧設計了,前院要大些,王寅夫婦喝幾個小管事住在這裡,可以處理日常事務。正院才是淑寧與桐英住的,後院是庫房,存放收來地糧食與農具等物。至於牲口棚卻是沒有,淑寧讓人在附近找了塊地,搭了個院子,專為所有佃戶飼養牲口。

    他們此來並沒有太多人知曉,所以許多佃戶都不知道每日在他們田邊上與他們搭話地那對年輕夫婦是誰,小孩子也不知道給他們買冰糖葫蘆地好心哥哥是哪裡來的。桐英每日在鄉間住著,與這些純樸地人們交談,心情漸漸好起來。

    桐英郁色漸消,筆下的畫倒是畫得越來越好了,有時還會一時興起,題些詩詞什麼的。淑寧對他寫的東西很留意。

    剛來時,他曾在一幅畫上題了首《沁園春》:「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為蓴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蔬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注1)

    淑寧知道他心中仍有些不甘,雖然有些難過,但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每日陪著他四處去散心。

    雖然荷塘景致不如夏天時好,卻也是難得。拒馬河風景秀麗,夫妻倆划著小舟在水面上經過,伸手去感受一下河水的冷意,也覺得與在京中自家花園裡的湖水很不一樣。

    一日桐英一時興起,想要游完整個十渡,淑寧便去找人尋了艘遊船來,陪著他玩了兩天,中途偶爾遇見岸邊草地上,野花可愛,兩人又下船道岸上消磨了些時候。

    這般過了一個多月,天氣漸漸冷了,桐英已經開始畫起院中地一株早梅。淑寧在收拾他的畫作時,忽然看到一幅字,上面桐英題了一首《沁園春》:「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世錄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捨由時,行藏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注2)

    她心中有些驚喜,知道桐英已經放下了,看著他專心畫畫的模樣,眼睛忍不住模糊起來。

    桐英畫完最後一筆,仔細看看,歎道:「天冷了,彩墨都有些化不開呢。咱們明日回京去吧,出來得夠久了。」

    淑寧輕輕應了一聲,便出去叫人收拾行李了。桐英看著自己剛畫好的畫,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回到京城中,首先便是道簡親王府請安。簡親王看了兒子幾眼,歎道:「回來就好,正好,宮裡指婚給老三的旨意已經下來了,小定那天要擺酒,你幫著招呼可人吧。」

    淑寧有些擔心地看了眼桐英,桐英卻應了下來,神色間並沒有勉強之處。

    待走得遠了,淑寧問起那要不要緊時,桐英道:「你真當我是玻璃做的啊?我也消沉得夠久了,再不振作起來,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放心吧。」

    他燦然一笑,拉起淑寧的手,往前走去。
正文 二五二、閒人

    桐英重新面對他人時,又漸漸恢復了當初開朗坦蕩的樣子,即使有人試探、嘲諷或挑撥,他也四兩撥千斤的混過去了。不過比起從前,他把更多的時間放在自己的小家中,除了五日一回去簡親王府請安,連父兄也見得比往日少了。

    或許是心中有愧,加上聽說桐英的國公府中人手有所減少,內務總管更是離開了,簡親王便示意長子撥些人手過去。其中為首的林吉安,是個不大不小的管事,使了許多法子,才搶到這個差事,卻是衝著內務總管的位子來的。

    桐英一聽說,心中便有數了,只是家務向來是淑寧管著,便交由妻子處理。淑寧見是簡親王府派過來的人,怕當中有什麼糾葛,就拉了桐英一起去看。

    八男四女的僕役,除了林吉安和四個護院外,其他大都是尋常僕人,不過都行止有度,看得出是受過訓練的。但最讓人吃驚的,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說是丫環,看她們的容貌舉止,卻一點都不像是來做活的。

    淑寧打量了她們幾眼,向桐英挑了挑眉。桐英白了她一眼,便問道:「這兩個是什麼人?別跟我說是來做粗活的。」

    林吉安要向新主人賣好,便顛顛的跑上來笑道:「回二爺的話,她們都是南邊產業的管事孝敬上來的,一共四個,光二爺這邊就來了倆。左邊這個叫黃鶯兒,是蜀地佳人,從小兒在戲班子長大,最會唱曲兒。右邊那個叫憶君,是江南閨秀,正經的官家小姐,老子是個知府。去年犯事被砍了頭,她才被沒入官籍。不過還未接客就被贖出來了。她自小兒讀書識字,彈個曲兒論個詩都不在話下。王爺和世子的意思,是想叫她們給二爺解解悶的。」頓了頓,迅速補上兩句:「二爺放心,文書都齊全,不會有什麼不妥。」

    淑寧看他的作派不順眼,只管去打量那兩個女孩子。那位叫黃鶯兒的,長相俏麗,一對鳳眼靈動有神,雖然名叫黃鶯,聲音卻沒有那種鳥兒的宛轉動聽:「奴家雖然是在戲班子長大,唱的卻是小生,讓奴家唱嬌滴滴的小曲,只怕爺和夫人聽不入耳呢。」她不顧林吉安使的眼色,仍舊站在原地,一點都沒有上去撒嬌的打算。

    另一個叫憶君的,算不上很美,卻有一種水般溫柔的氣質,舉止也是斯斯文文的,儼然就是一位大家閨秀。她自從聽了林吉安的話,便面帶戚色,低頭不語,臉上猶有淚痕。

    淑寧對她們倒沒什麼惡感,只是暫時摸不準她們的心思。經過這段時日的患難與共,她與桐英之間的感情大增,默契也比往日更深了,靜靜的端過茶碗喝了一口,沒有說話。

    林吉安見狀,吞了吞口水,微微縮回了脖子。

    桐英漫不經心的道:「解悶就用不著了,爺讀書畫畫都受不得吵,有她們在反而靜不下心來。她們若不懂針線打掃之類的活,就送回王府去吧。如今爺今非昔比,沒閒錢養多餘的人。」

    好主子。只是她們侍候了你就不是閒人了。林吉安心中腹誹著,嘴裡卻仍舊陪著小心:「二爺放心。黃鶯兒自小學些花拳繡腿,有些力氣,打掃的活都能做。那個憶君也懂針線活,絕不會是閒人。二爺就留下她們吧,好歹是王爺和世子的一番心意。」

    「哦?說起來她們容貌身段都不尋常,來做丫環會不會太委屈了?我阿瑪和大哥有沒有什麼額外的交待啊?」桐英挑挑眉。

    林吉安忙道:「當然是丫環了,專門侍候二爺和夫人的丫環,二爺想要她們做什麼就做什麼。」說罷還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

    「唔。」桐英回頭對淑寧笑了笑,「既然是丫環,就交給夫人吧,隨便派些差事,免得她們游手好閒。」淑寧笑了笑,道:「方纔林管事不是已經說了麼?黃鶯兒就在外院做些粗活吧,這些事尹總管自會安排好。至於這位憶君姑娘,到針線房試一試,看手藝怎麼樣再說。」

    桐英點頭同意了,林吉安卻意外的瞪大了眼,心想這位夫人看著賢惠,實際上卻似乎是個妒的,今天自己向二爺賣好,會不會得罪了她?

    然後他便聽到淑寧說:「林管事初來乍到,府裡的事都不清楚,就先跟著周管事料理些雜務,熟悉熟悉再說吧。」他頓時後悔不已,方纔的話應該背著夫人說才是,看來得另想法子上位了。

    周管事正是淑寧的陪房週五福,為人老實,辦事周全,在尹總管屬下管著府中各處的花木,雖是肥差,卻與內務總管的職責毫不相干。淑寧一開始便沒打算讓林吉安管內院,不是知根知底又絕對信得過的,她絕不人讓外人進入自己的私人生活領域。

    待眾人都退下後,淑寧便好笑的對桐英道:「小公爺,好艷福啊。瞧那兩位美人,要嬌俏潑辣的有嬌俏潑辣,要溫柔多才的有溫柔多才,爺可別沉浸在溫柔鄉里出不來啊。」

    桐英有些哭笑不得:「我還心煩呢,你還取笑我?大哥弄這麼一出,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瞧這兩個女子都有些來頭,也不知道在王府那邊連著誰呢。你多留意些,別讓她們進得內院來。其他人也是,都安排在外院吧。」

    淑寧抿嘴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這麼一來,我這妒名可就逃不掉了。你要怎麼補償我?」說話間眼波流傳,桐英見了,擺出一副煩惱的樣子:「怎麼補償呢?唔……有了,那就……這樣補償!」

    他邊說邊撲向淑寧,呵她癢癢,鬧得她笑個不停,一個勁的求饒,直到外頭傳來菊香的聲音:「爺,孫大人來了,在外頭等呢。」方才停下來。

    淑寧一邊喘著氣,一邊整理衣服頭髮,哂道:「小孫總愛在這個時候來,是衝著咱家飯菜來的吧?方才王府那邊送了幾簍蝦干,正好收拾出來,那燉好的牛腩就晚上再吃吧。」牛肉卻正是孫鳴澤最愛吃的東西。

    桐英不由得大笑:「這個好。蘿蔔牛腩我也愛吃,別讓他分了去。」然後邊笑邊出去了。

    到了前頭客廳,卻看到孫鳴澤在門外探頭探腦的,便拍了他一記,問他在看什麼。孫鳴澤笑道:「方纔過去兩個美人,就多看了幾眼,被其中一個瞪回來了,倒有些意思。她們是誰啊?」

    桐英笑道:「是王府那邊才撥過來的丫頭,怎麼?你看中了?」

    孫鳴澤忙擺手否認,心想那麼的美人怎麼可能會是丫頭?想必是候補的侍妾吧?桐英卻不在乎的道:「這有什麼?你看中了就跟我說,只要人家姑娘點頭,我才不會攔著。」

    孫鳴澤眼珠子一轉,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用手指了指茶桌上的一個大荷葉包:「才從劉家鋪子買來的醬牛肉,快馬送來,還熱著呢。桐爺,怎樣?喝兩杯?」

    桐英神色卻有些古怪,想起方才妻子說的話,不由得笑了起來。

    新來的幾個僕役都在淑寧與桐英家裡安頓下來,起初都還安份,日子久了,有些人就慢慢露出些惡習來,也有的人想往上爬,刻意巴結淑寧夫妻和管家。淑寧冷眼瞧著,敲打了其中幾個,有兩個情節惡劣些的,便讓他們在前院公開受人唾罵,沒多久便都老實了。

    那黃鶯兒與憶君兩個,都挺老實。雖然一個脾氣烈些,不肯受氣,一個天天都要哭上一輪,但看起來並沒有非份之想。但她們雖安份,卻有人不肯讓她們輕鬆。

    秋宜與玲蘭兩個,自從同伴被嫁到昌平莊子上去後,便一直安份守已,指望日後能出頭。但黃鶯兒和憶君來了以後,容貌都勝過她們。後都人緣還很不錯,針線也好,她們心思便有些複雜。其中玲蘭妒恨心強些,總覺得她們礙了自己的道,但趁著到針線房去時,對憶君含沙射影的說些酸話,當中尤其把對方曾是官妓的事張揚得人盡皆知。

    憶君不想得罪人,便強自忍著,倒是旁的針線上人看不過眼,幫著還幾句嘴,還通知了黃鶯兒。後者趕過來與玲蘭爭吵,她伶牙俐齒,玲蘭爭不過,便諷刺她不守規矩,整天與客人調笑。黃鶯兒哪裡忍得住?結果兩人差點打起來,最後還是素馨趕過來讓人拉開,才把局面控制住。

    素馨事後對淑寧道:「那個玲蘭和黃鶯兒都不是好相與的,夫人想法子打發了吧。尤其是玲蘭,我瞧著她就不是個安分的,倒是秋宜那丫頭還知道些分寸,曉得幫我去拉架。」

    淑寧想了想,笑道:「先放著吧,多給些活玲蘭做,不許伙宜幫她,免得她整日閒著沒事去招惹別人。黃鶯兒那頭,也讓外院的人多安排些差事。倒是憶君這回受了委屈,我聽說她本來就有些鬱鬱的,回頭讓冬青多去開解開解她吧。」

    素馨點點頭,左右瞧瞧,問:「冬青呢?」淑寧道:「方纔還在的,興話是回房間去了。」素馨跳下炕,道:「我去找她。」卻慌得淑寧連忙攔住,另叫了菊香去找冬青,回頭對素馨道:「你糊塗了?!如今你可是雙身子,怎麼還這樣咋咋呼呼的?這幾個月你本來該在家裡好生養著才是,結果你到處亂跑不說,還去拉架,要是撞著怎麼辦?」

    素馨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閒不下來麼。叫我什麼都不幹,整天在家待著,我一定回悶死地。我又沒有親自去拉架,是叫了旁人攔的。」

    淑寧歎道:「你走動走動倒沒什麼,無聊時去打聽些八卦也行,就是行動間要小心些。」

    素馨胡亂應了,又問:「爺不在院裡,可是又到江先生那邊刻石頭去了?」淑寧微笑著點點頭:「近來似乎在學刻小篆呢。」

    桐英如今在家,不僅僅是畫畫讀書練武,還對金石印章之類的東西起了興趣。每日上午去江先生處學刻印,下午畫畫,晚上則陪妻子看賬聊天,偶爾也出點主意。

    淑寧對他發展新愛好是支持的,只是有一點:不能花太多錢。畢竟金石字帖書畫古董這幾樣,都要花大錢才能收集到好東西,而他們家的財政狀況,也無法支持這種事。

    桐英爵位降了幾等。本來俸銀與祿米都是一千三百,如今只有五百。又少了二品官的俸祿與各種補貼,收入減了許多。三個莊子收成雖然還行,但因為前些日子桐英送了銀子資助小於家的人。她又為了替桐英挽回些名聲,順便積些陰德,便將三個莊子的田租都減了一成,又添了送到護國寺去做善事的錢糧,接下來一年要罰俸,她只能精打細算些。

    所幸爵位降了,送禮的規格爺要減兩三成。今年送到宮中賀太后的受禮,花費比往年少了,社交方面的支出爺有所縮減,因此暫時不會發生銀錢上的問題。只要等到田租與店舖的收益都收上來,便能順利度過了。

    桐英也知道家中的境況,因此只用尋常印石學刻印,連端寧聽說了他的新愛好後,送來的一對青田石賀一方荔枝凍,都收起來不肯動用。

    午飯過後,桐英陪妻子說話。提起今日在江先生處看到他穿了件新棉袍,有些眼熟,想起曾見冬青做過一件差不多樣式的,便問了。江先生只說是托冬青幫著做的,並無其他,但桐英覺得似乎有些內情,便讓淑寧去問問是怎麼回事。

    淑寧很是意外,冬青從來不做男子衣服,但想起素馨數月前曾說過的話。難道冬青喜歡的人就是江先生?可是江先生年紀已近四十,足可以做冬青的爹了!這就是素馨不看好的原因麼?

    但她還是私下裡去問了,冬青紅著臉不肯說話,她與檀香兩個好言好語地試探了半日。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冬青還道,她知道自己身份不足以匹配爺的老師,若他不嫌棄,情願給他做妾。

    淑寧暗歎一聲,便把事情告訴了桐英,桐英去和江先生說了,卻很意外地聽到江先生提出願意正式娶冬青作填房。他對身份之類的並不在乎,還道:「我本來在畫館裡餬口度日,身份也高不到哪裡去,承蒙小公爺青眼,在府上作了個供奉,才有了今日的風光。冬青姑娘溫柔賢惠,又不嫌棄我年紀大,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這件婚事便就此定下了。淑寧將冬青的賣身契還給了她,銷了她的奴籍,又替她準備嫁妝,而桐英那邊,也說這是難得的喜事,要好好慶賀一番,特地吩咐人去操辦,一應用品都不能輕忽。西一院那邊,如今只有江先生住著,索性改成了新房。

    桐英與淑寧在前往簡親王府請安時,還順道捎了貼子給古先生,當初兩位先生同住一院,交情不錯,江先生娶妻,自然要請石先生去喝一杯。

    向簡親王請過安後,簡親王對淑寧道:「老三準備娶親,他住的院子要翻新,福晉和你嫂子都在商量呢,你也去聽聽,出個主意吧。」淑寧應了,看了桐英一眼,退了出去。

    桐英仍舊笑著與父兄聊天,但與往日相比,只要別人不問,他就不再主動提什麼建議了。簡親王沒發覺有什麼不妥,但世子雅爾江阿卻有些知覺,看了弟弟幾眼,心中暗歎一聲,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淑寧來到內院正堂,繼福晉與瓜爾佳氏正在爭吵些什麼,見她來了才暫且停下,但過後仍夾槍帶棒地。淑寧仔細聽了一會兒,又私下問了郭福晉,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來當初簡親王南下時,有一個寵愛的庶福晉,也九瓜爾佳,正是待產,便沒有隨行。如今她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滿月了,卻還很瘦弱,便寫了信來求王爺接她母子進京休養,因為奉天城的冬天太冷,孩子要是受不得,可能會夭折。

    繼福晉好不容易擺脫她,怎麼肯答應?只說路上辛苦,有個萬一就不好了,等開春後天氣暖和了再南下不遲。

    瓜爾佳氏雖與那位庶福晉沒什麼關係,卻質疑繼福晉的用意,話裡話外都帶了刺,暗示繼福晉是想讓新生兒和產婦都熬不過冬天才不許人南下的。

    兩邊又吵了起來,反倒把原來的議題給忘了,最後好不容易才由郭福晉作主,定下了阿扎蘭院子翻新的方案,只是為了銀子的事,又拖了下來。

    淑寧在回去的路上把事情告訴了桐英,桐英很是為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弟弟擔心。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容易心軟了?橫豎他們都不是我地同胞兄弟,長大了也未必與我親近。」

    淑寧笑著搖頭道:「稚子無辜。剛出生的小孩子有什麼錯?雖然不是同母,但也是親兄弟,你關心是很正常地。若你對他們無情,就不是我所喜歡地桐英哥了。」

    桐英輕咳兩聲,掉過頭去,耳根卻有些發紅。

    江先生與冬青的婚禮很快就舉行了,桐英特地為他們擺了十桌酒,讓府中上下人等都來恭賀,淑寧娘家那邊也有禮送來,真珍還特地帶了與她的幾個丫頭來吃喜酒。

    冬青穿上大紅喜服。打扮得如同花兒一樣漂亮。她本性溫柔敦厚,脾氣又好,在府裡丫頭當中很有人緣,人人都為她覓得良人而高興。看到冬青風光出嫁,許多人都艷羨不已,秋宜在人群中看眾人向她慶賀,改口叫江大奶奶,心中若有所思。

    孫鳴澤作為客人,也來喝喜酒,還與眾人一起灌新郎官。轉頭望見桐英,便丟下酒壺來打招呼,還笑道:「瞧這熱鬧的樣子,我也有些心癢癢的,想娶媳婦兒了。」

    桐英哂道:「你若想,還怕娶不到麼?我看你就是怕受約束罷了。整天到我家裡調戲丫環,還好意思說這話?」孫鳴澤笑嘻嘻的說:「怎麼會是調戲呢?我可是真心的,桐爺,要不,你把那丫頭送給我吧。」

    桐英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只要你能讓那丫頭自個兒點頭,我就作主把她許你,如何?」

    孫鳴澤摸摸鼻子,換了話題道:「桐爺如今在家,可曾聽說朝廷上的動靜?陳大學士又開始鬧了。這回是鹽商,說要把綱鹽法改成什麼票鹽法,不再讓江南的鹽商們壟斷食鹽買賣。乖乖,他也算憋得久了,鬧翻了這麼多年,如今才殺這一如。」

    桐英卻舉想酒杯攔住他:「我一個閒人才不管這些。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說這些掃興的事,喝酒吧。」孫鳴澤笑了,給自己倒了一杯,陪他喝起來。

    陳良本這些日子再上奏折,目標直指江南鹽商,讓許多人都大感意外。有人認為,他年紀已經有五十歲了,大概是想著多做些事,好爭個青史留名,也有人認為他是不甘心讓大鹽商們繼續逍遙,忍了幾年。終於忍不住了。

    不管別人有什麼想法,陳良本這次似乎表現得十分堅持,不管他人如何反對,都一一加以辯駁,再三在皇帝面前陳訴舊制的種種弊端。然後,他上次因漕運之事,已經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在鹽商一事上,受影響的既得利益者更眾,對他的攻擊越發厲害,連他早年所倡導的京旗回屯一事,也被人挖出來說道。

    那些人指責他身為漢人,出了這麼個主意,讓關外龍興之地成了商家橫行之所不說,還害得眾人多八旗子弟在關外苦熬多年,若是能成材也就罷了,但自從奉天富裕起來後,回屯的八旗子弟日子越過越好,與京中的紈褲相比也沒差多少了。若不是奉天提督周培公制止,只怕這些子弟會更不堪。這都是陳良本的錯。

    這種說法一起,又有人攻擊起他倡導的另一件事:將六部低品京官外派地方歷練。說這種做法有損京官體面,又耗費了國庫錢糧。

    一時間,朝上攻陳者眾,皇帝見情況失控,連忙叫停。他細想過後,覺得陳良本的建議雖然不錯,但反對者太多,暫時不能實行,要緩一緩再說。但他先前的提議都很好,京旗回屯也已有了成果,不能動搖。多年來已有上百位八旗子弟歷練成材,被外派到地方任職了,如今在奉天胡鬧的那些,都是後來才去的,沒受過什麼苦,只要將奉天某些不良行當清除掉,再讓人好生敲打這些年輕人,問題不會太大。

    作為補償,他將陳良本改任為文華殿大學士,又賜了不少東西,讓別人不敢再咬著這個臣子不放。另外,他還要再從京中宗室與勳貴之家中,尋一批出身更好些的年輕子弟,讓他們參加京旗回屯,好將所有反對聲音壓下去。

    風聲傳出,許多人家紛紛楊辦法躲避,不管怎樣,奉天都比不上京城舒服,誰願意去那裡受苦?

    桐英聽到消息後,卻眼中一亮。
正文 二五三、脫殼(上)

    這時候淑寧正在娘家,張保與佟氏從湖廣來信了,還送了些當地土產回來,真珍特地通知她也去領上一份。姑嫂倆一邊看著小弟寫來的信,一邊笑個不停。

    讓淑寧覺得奇怪的是,當她去大房請安時,大伯母那拉氏與大嫂李氏居然都不在,只有幾個妾聚在一起說些閒話。問起她們的去向,那些妾卻只知道是往雍王府去了。淑寧以為她們是去照顧病中的婉寧,心裡還覺得疑惑,婉寧的病不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麼?上次回娘家時,還聽那拉氏說起她已經可以出門走動了呢。

    問起真珍,真珍卻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是午前雍王府忽然來人相請,不過聽那人說話的口氣,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許是婉寧又鬧彆扭了吧?

    淑寧帶著疑問回家,路上無意中瞧見外頭的街景,忽然記起芳寧就住在附近,她已有差不多一個月沒見過這位大姐了,見天色還早,便叫車伕駛往舒穆祿家去。但到了芳寧家胡同門口,卻又猶豫了。上回見面時,舒穆祿太太臉色不太好,不知是不是不歡迎自己。現在沒事先打聲招呼就過去,似乎有些唐突。

    她正躊躇著要不要下車,卻聽到外頭有個丫環來問是不是三姑奶奶來了,卻原來是芳寧的丫頭果兒。芳寧趁兒子睡覺時,到鄰居家串門了,回家時正好瞧見淑寧一行人,認得其中幾個隨從,才遣了人來問的。見果真是淑寧,芳寧很高興的請她進屋坐,又吩咐丫環們倒茶上點心,絲毫沒有不歡迎的意思。

    淑寧小心的探問過,知道舒穆祿太太今日回了娘家,才暗暗鬆了口氣。其實老人家信佛,心地良善,又不知內情,才會誤會了桐英,連帶的對她也有些不滿罷了。她原來擔心老太太若在家,芳寧會尷尬,如今卻是正好。

    晨晨與冉冉兩個睡醒了,被奶子抱了來見姨母。兩個孩子都長得挺壯實,一個虎頭虎腦的,另一個卻很會撒嬌,淑寧逗了他們一會兒,覺得他倆越來越可愛了,心裡想起更加可愛的明哥兒,忽然有了個念頭,覺得生個孩子也不錯。

    芳寧將兒子一一抱到炕上,讓他們自己玩,然後拿了幾本冊子出來,對淑寧笑道:「三妹妹來得正好,下個月孩子過生日,我想著要給他們各做一件衣裳,上頭要繡的花樣,怎麼也定不下來,三妹妹的針線活在姐妹們當中向來是最好的,不如幫我參詳參詳吧?」

    淑寧笑著答應了,拿過冊子與芳寧一起商量起來。剛選定兩個花樣,她無意中抬頭看見冉冉睜大了眼睛,一臉好奇的盯著冊子上的圖案瞧,便哄他道:「冉冉喜歡哪一個呀?」

    冉冉歪著腦袋,想了想,一把撲到冊子上去,小手剛好按在喜鵲的圖案上,不停的拍打著。淑寧笑了:「原來你喜歡這個啊,那就選這個好了。」芳寧笑著抱過晨晨,也問起他的意思。結果晨晨選的卻是老虎。

    淑寧看著芳寧讓孩子選花樣的情形,忽然想起了剛穿越過來不久時,佟氏為了燒一套玻璃器皿給四叔容保作結婚賀禮,也曾對著一疊圖紙挑花樣,當時她還出了主意。回想起當初在奉天的那段日子,雖然清貧些,卻是她穿越後過得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回到家中時,她腦海裡還充斥著過去的回憶。待醒過神來時,才發現桐英正在屋裡走來走去,似乎有什麼煩惱。她出聲問是怎麼回事,桐英猶豫了半天,才問道:「淑兒,你想不想回奉天去?」

    淑寧有些意外,心想難道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她才懷念過奉天的日子,桐英就問起這個問題來。

    等桐英說明了自己的想法,淑寧才知道原委,便道:「京旗回屯的事我也聽說了。我娘家的六弟安寧,年紀也不小了,因為怕被選中,大伯父還特地托了人,給他找了個蘭翎侍衛的差事。你想回奉天,我是贊成的,只是以你的爵位,似乎有些高?而且你家本就在奉天,既便回去,也算不上是歷練吧?皇上會答應麼?」

    桐英道:「皇上會不會答應我不知道,不過我若出面,那就幾乎可算是爵位最高的回屯之人了,對皇上也不是沒有好處。如今在京裡,雖然日子清閒,但總有人愛給我們添堵,閒話也沒少過。王府那邊,阿瑪有大哥照料,身子骨也還康健,沒什麼可擔心的。我不耐煩再去看繼福晉她們的臉色,倒不如回奉天。老王府裡的弟弟妹妹們,年紀都還小,府裡也沒個可以主事的人,誰知道底下的人會不會趁機欺負他們?我回去照應些,也能找些事做,豈不是更好?」

    淑寧心動了,能到外面過清靜日子,淑寧自然是願意的。所謂回屯,她也有些瞭解,其實不是什麼忙碌的差事。能夠擺脫京中備受約束的生活,自由自在地過自己的日子,真叫人興奮。不過興奮過後,她又想起,父母如今都去了南邊,若是她要走,京中豈不是只剩下哥哥了?她實在是捨不得。

    桐英知道了她的想法,便索性帶著她一起回男爵府,找端寧說起這件事。

    本來端寧是反對的,但想到妹妹妹夫近幾個月受的委屈,也有些動搖了,想了半晌,才歎道:「罷了,你們暫時避開些也好。我聽說自從你出事後,皇上出巡塞外和這回去永定河,都沒帶皇長子,只怕他們那邊會借題發揮。若皇上出了京,太子又要避嫌,你多半會吃虧的。奉天是咱們自小兒住慣地地方,總比陌生地方好,你人頭又熟,去就去吧。」

    淑寧有些感動,忙握住了他的手,叫了聲「哥哥」。端寧仍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她的頭,道:「其實我也想過離京外放,不過想的是敖漢、奈曼、扎魯特蒙古諸部。只是顧念著你嫂子沒去過關外,孩子又小,家裡產業也要人照管。才打消了念頭。沒想到如今反而是你們先走一步了。」

    真珍在旁邊聽到,便笑說:「端哥。其實我早就想說了,你不必顧慮太多。我你說起關外地景致,也有些心動。等過兩年孩子大些。小寶兄弟又能獨當一面時,我陪你一起到蒙古去,如何?」

    端寧有些意外,但又有一絲感動,然而他還有別地擔心:「家裡的產業怎麼辦?若交給劉姨娘和小寶,我只擔心別的叔伯們會插手。」

    真珍笑道:「這個也容易,家裡有長福叔和二嫫照管。房山有長貴,生意上有顧管事和牛小三就夠了,至於京中的幾處房舍店舖,只需要按季收租子,不需多費心,況且我們也不是離得很遠。這幾個月我已經比先前清閒許多,若你打定了主意,我便慢慢做些佈置,即便我們不在,家裡也不會出問題地。你只管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端寧握住妻子的手。感動地叫了聲「珍妹」。不等真珍回話,桐英便先在旁邊咳了兩聲,淑寧忍著笑意道:「哥哥嫂子,雖然有些煞風景,但我想說,如今要去關外地是我們,不是哥哥。」

    真珍臉刷一下紅了,忙摔了端寧的手,自去抱著兒子低頭喝茶。端寧輕咳兩聲。埋怨地看了妹妹一眼,又瞪了瞪桐英,方才坐下,與他們商量起給父母寫信的事。

    桐英與淑寧拿定了主意。便作起準備來。桐英先回簡親王府。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父兄。簡親王起初反對,但桐英說得也有道理。與其在京中閒置兩年,不如到外頭歷練一下,添點資歷,何況奉天本就是他們家的大本營,順便還可以照顧一下老王府的幾處產業。

    在說服父親地過程中,兄長雅爾江阿幫了不少忙,似乎是因為覺得此前委屈了弟弟,才想著盡力幫他達成願望。等簡親王點了頭以後,桐英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對他笑了笑,算是將前事揭過。

    簡親王出面向皇帝提出了請求,沒兩天桐英就被皇帝召去。見面時,皇帝看了桐英半天,才道:「朕知道前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近來過得不容易。你老實告訴朕,心裡有沒有埋怨朕呀?」

    桐英正跪在地下,忙道:「奴才不敢。那件事本就是奴才的錯,事前未能及時制止,事後又處置不當,才會導致流言四起,連累了太子和四阿哥的名聲。皇上寬宏大量,不曾重罰,奴才惶恐,不知如何才能回報皇恩。日前聽得外頭人議論,得知皇上有些煩心處,雖然奴才什麼也做不來,出一點力還是能做到的。請皇上讓奴才去打這個頭陣吧。」

    皇帝歎道:「起來吧,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桐英小心地起身,戰戰兢兢地應對了小半個時辰,方才退出御書房。

    看著外頭耀眼的陽光,他暗暗鬆了口氣。皇帝已經答應了,過幾天就會有正式的旨意下來。考慮到他曾做過二品的武官,若叫他像別的回屯子弟從小管事做起,未免不像,皇帝便讓他充當類似於監察的職務,與威京將軍蘇努、奉天提督周培公一起,主管八旗子弟回屯後練兵地事宜。

    這卻正中桐英下懷,他如今的想法與當初已經有很大差別了,這個職務有正事可作,卻又不是最高負責人,甚至不是可以做決定的人,既不顯眼又不招人妒,真真是好差事。

    他回家一把事情對淑寧說了,小兩口便高興地樂了一回,然後商量了一天,便開始分頭做起準備來,

    淑寧要決定同行的僕役,素馨正懷孕,是不可能跟著走的,而且京城的府邸畢竟是根基,留個親信之人也好。週五福年紀大了,不想到北邊去,於是她便讓他全家留下,只把周昌與牛小四兩家帶上。

    正在想還要帶哪些人時,孫澤鳴找上門來了。他聽說了桐英夫妻要離開的事,便先一步找到桐英,明言已經獲得黃鶯兒的首肯,請他將黃鶯兒許給自己為妾。桐英叫人問過黃鶯兒,知道是真的,便答應了,還送了一份重禮相賀,又讓妻子為黃鶯兒備些裝奩。

    淑寧聽說黃鶯兒是去做妾,心中暗歎,但她也知道以黃鶯兒的身份,即便不是奴籍,也是優伶出身,不可能成為武官孫澤明的正妻。不過孫澤明尚未成家,人品也好,想必會好好待她的。

    只是黃鶯兒來向她謝恩時,卻出人意料地問了一件事:「請問夫人,爺和夫人要去北邊,會不會帶上憶君?」

    淑寧有些詫異地道:「奉天苦寒,以憶君的狀況,只怕不適合吧?」黃鶯兒便鄭重跪下道:「夫人,奴婢感謝爺和夫人的恩典,但奴婢還有個不情之請。若夫人不打算帶憶君同去,還請夫人為她也尋一個好人家吧,她那樣的容貌,那樣的脾性,沒有主人在上頭壓著,我又不在,她定會被人欺負死的,倒不如先替她找個可以依靠的人。」

    淑寧想了想道:「你雖說的有理,但一時之間,我又能找誰家去?不如你去問問,若是她看上府中的什麼人,我便替她做主。若是外頭的,也可以幫忙,只是需得事先說清楚,她不可能恢復成良民,因此要嫁到外面好點的人家,多半是要做小的,我只擔心她照樣會受人欺負呢!」

    黃鶯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那。。。。。。那該怎麼辦?她可是正經官家小姐,知書識字的,總不能叫她嫁給販夫走卒吧?」

    淑寧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道:「我倒有這麼個人選,人品才貌都是配的,身份差不多,人還有本事,我叫了來你們見見如何?」

    她想到的便是顧全生,他與憶君一樣是官家子女,一樣是父親犯事後沒入官籍,不得不終身為奴,說不定會有共同語言。

    等顧全生來了,與那憶君一見面說話,淑寧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故人。憶君本姓姜,當年顧全生甚至曾經是她姐姐的愛慕者之一,不過堂堂知府千金,哪裡會看得上一個小小的知縣之子?只是後來姜家出事,憶君的姐姐被夫家一紙休書趕回娘家,此次斷絕了關係,她姐姐不堪受辱,便抹了脖子。

    顧全生知道故人的妹妹落得如此田地,感歎不已,主動提出要照顧她,但姜憶君卻有些猶豫。淑寧沒功夫看他們磨唧,便作主將憶君調到據馬河小莊那邊。那裡雖離房山還有些距離,但比京城近得多。顧全生常常為了生意在外頭奔走,「順道」去看看故人也很正常,接下來就要看他們相處得怎麼樣了。淑寧特地告訴了真珍河尹總管,只要他們願意,便給他們辦喜事。

    這時,桐英則特地請了江先生到書房來,將自己夫妻要回奉天得事告訴了他,問他有什麼打算,若想繼續留下,一切待遇不變,有任何需要只管去找管家,若想離開,自己也會贈銀相送。

    江先生考慮過後,決定要回老家去。

    他家在易縣,離京城不遠,用這幾年得積蓄買幾十畝地,再開一家小書畫鋪子,安然度日也好。桐英聽了他得回答,便托兄長寫信,給江先生帶在身上,若地方官差為難他,便把信拿出來給縣令看,還贈了他三百兩銀子,又派人送他回鄉。江先生鄭重謝過了。

    冬青臨行前,拉著淑寧與其他丫環們大哭一場,淑寧與她約定了要常通信,方才勸她止了淚,然後素馨檀香題目便拉著她到耳房裡,姐妹們說些私房話。

    淑寧笑了笑,正要回屋去尋幾樣首飾給冬青做念想,卻冷不防看到秋宜進了屋,跪在她面前,道:「夫人,奴婢斗膽,求夫人帶奴婢一起走吧。」

    淑寧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忙叫她起來,又問:「為什麼這麼想?奉天可沒有京城裡舒服,我記得你最怕冷了。」她從沒想過要帶上她們,只要留她們在京中待幾年,等她們年紀到了,尹總管自會安排她們的婚配。

    秋宜掙扎著不肯起來,還道:「求夫人答應吧。若夫人不放心,奴婢情願嫁了人再去。只要嫁的是同去的人就行了。」
正文 二五四、脫殼(下)

    淑寧愕然,腦中飛快的回想起同去的男僕中未婚的人,有些了悟:「你是指天陽麼?其他的不是已經成了家就是年紀比你小,雖然還有兩三個護衛,但以你的脾性,大概會嫌他們粗魯吧?」

    秋宜臉色通紅,含羞帶怯的低下頭去。淑寧歎了口氣,道:「可惜天陽已經有了意中人,這回也是要同去的,爺正打算讓他明年辦喜事呢。」天陽喜歡的是個粗使丫頭,性情純樸,早在簡王府裡便在桐英院中當差了。

    秋宜臉上一白,咬了咬唇,眼光中微微帶了些懊惱,邊在心中盤算著還有什麼合適的人選,邊道:「那……那……奴婢還是要求夫人開恩,哪怕是做粗活也行,求夫人帶奴婢去吧,奴婢不想被隨便配人。」

    淑寧這下也大致明白了,其實大戶人家裡有些頭臉的丫環,大都有這種想法,寧願給主人家做小,受人閒氣,或是終身不嫁,也比配小子強,生怕再也過不上嫁人前的好日子。秋宜大概是因為看到幾個丫頭都有了不錯的去處,有些心動吧?反正成為桐英妾室的可能性很小,與其連同其他丫環一起被隨便配人,倒不如跟在主人家身邊,還有機會遇到好對象,即使不能像冬青那樣嫁入良家作小地主婆,或是象黃鶯兒那般成為官員妾室,至少也可以嫁個有頭臉的管事,像素馨一樣做管家娘子。

    既然秋宜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倒不好漠視她的想法,其實她只是要想追求更好的生活罷了,只要她不招惹桐英,自己是不會反對的。

    淑寧也曾想過兩個陪嫁大丫頭先後嫁人,都不能隨行北上,只剩檀香菊香兩個似乎有些少。不過她很快又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就只有一個丫環,就算回到京城後當大小姐,也僅有兩個丫環隨身侍候,那時從不會覺得人手不足,難道真的是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麼?既然要過清靜日子,兩個人已經足夠了,何況還有打雜的丫環媳婦子。

    不過現在加上一個秋宜,也問題不大就是了。淑寧想了想,便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是硬心腸的人,回頭跟爺商量一下,若他不反對,便讓你同去吧。只是你需得心裡有數,可能真的會讓你打雜。」

    秋宜眼中一亮,又要磕頭,幸而淑寧堅決攔住了,方才把她打發掉。

    淑寧後來對桐英提起送了首飾和衣料給冬青時,便把秋宜的請求告訴了他。桐英略一沉吟,道:「那也無妨,阿瑪南下帶了許多侍候的人來,奉天老王府那邊人手有些不足,聽說尤其缺丫環。到時候讓她留在府裡當差就是了,那邊未娶妻的人也多,幾個護衛都是不錯的。」

    淑寧應了,又問:「你已經下定決心要在年前出發麼?別人都是開春後才去的。」

    桐英笑道:「早些走好,過年時又是一堆繁文縟節,難道你不嫌煩?」淑寧想想也是,便笑著應了,又跟他商量起另一件事,那就是事先準備好年禮,等時候差不多了再由尹總管派送出去,免得到了奉天,要忙著安頓下來,沒精力去準備,還要浪費運送的人力物力。」

    桐英道:「這些事我也不是太明白,你拿主意就是。別忘了宮裡、王府和你娘家三頭要重些,至於交情一般的人家就不必送了。連幾個皇子那裡也免了吧,銀子可夠麼?」

    淑寧微笑道:「夠的,你別擔心,我明白你的心思,橫豎無事,不如咱們一起參禪該採買些什麼東西吧?」

    桐英點點頭,兩個便商量起來。

    對於桐英堅持要盡快出發的想法,簡親王和雅爾江阿都不贊成,他們長住奉天,知道那裡的冬天有多冷,何況離過年只有兩個來月了。簡親王還道:「老三快要娶親了,難道你連兄弟的喜酒都不喝就走麼?」

    桐英答道:「他那新院子幾天前才開工,今年哪裡趕得及?等到房子修好,女家來量尺寸,再去打家俱,只怕明年開春還未必能完婚呢。若真等喝了喜酒再走,就要耽誤差事了。公事要緊,阿瑪不是常教我們,要公忠體國,勤於政事麼?」

    簡親王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雖然不情願,還是點頭了。不過雅爾江阿卻私下將弟弟拉到角落中,交給他幾張銀票,道:「這是哥哥的私房錢,你收下吧,到了奉天,還有許多花費呢,你如今日子過得不容易,身上多帶些錢也是好的。」

    桐英見那足有五六千兩,本是要推的,但聽了兄長的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收下了。雅爾江阿高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還興致勃勃的拉他去嘗自己新近得的一壇六十年的女兒紅。

    淑寧在娘家這邊,說起自己月內就要出發,端寧一聽便皺了眉頭,但先前已經同意了,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小劉氏拉著淑寧又抹起了淚,淑寧只好柔聲安慰她,又交待小寶要好好孝順母親、幫助兄嫂、照看侄兒。

    小寶一一應下了,猶豫了一下,趁著母親要去下廚給姐姐做菜時,拉過淑寧小聲道:「姐,前些天……我姑媽來找過我……」

    淑寧起初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想起他說的是從前的郭大姑,皺了皺眉:「他們又來了?是不是又想要錢?可別輕易答應,一但被纏上就沒完了。」

    小寶點點頭:「我知道,我沒告訴娘,也讓她少出門,免得被打擾。好像是表哥欠了賭債,家裡沒錢了,姑媽才找上門來的,一開口就說我是他們郭家的人,理當養活親人。哼,誰是他們的親人?!我這回雖然幫他們還了錢,但明言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還跟那賭坊的人說過了,若是他們再借錢給他賭,我是不會認的,我還把實格拉去作幌子,小王爺的名頭果然很好用。」他偷笑。

    淑寧也笑了,轉頭看著已經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小寶。歎道:「看來你真是長大了,已經知道該怎麼處事。有你在,我也放心些。」不過她又轉了嚴肅的表情,道:「只是你要記得。不能去做不好的事情,讓你娘擔心。實格他們若拉你去玩耍,你也該心裡有數,什麼能玩,什麼不該沾。」雖然實格人品不錯,但宗室弟子花天酒地是常事,可不能讓小寶學壞了。

    小寶鄭重點點頭,立下了誓言。

    雖說桐英先前出公差是家常便飯,路上該帶什麼行李,心裡也有數,但這回是帶著妻子僕人同行,又要待上幾年,要準備地東西就多了,好藥多備些銀錢以防萬一。

    除了幾家近親外,平日裡相熟的人家,也要去告別。在巴爾圖府上去時,絮絮哭了個昏天暗地。好不容易才被丈夫勸住了,淑寧與桐英幾乎是落荒而逃。為了避嫌,桐英沒到往日交好地幾家皇子府去告別,但五阿哥卻出人意料地不顧其他人反對,帶著妻子到桐英家來送別。

    淑寧請了五福晉媛寧到內院說話,瞧他們夫妻之間相處的情形,雖然只是相敬如賓,算不上親密,但看媛寧地神情並不在乎。她暗歎一聲,沒說什麼,只是聊些閒話,回答了媛寧幾個關於出行準備地問題。

    而桐英與五阿哥那邊。卻是一直沉默。良久。桐英才歎道:「你來做什麼?別人知道了,又是一樁麻煩。」

    他先前弄那麼一出。雖然許多人都知道他背了黑鍋的,但是也有些不知內情的人以為她真是惡人,加上皇帝下旨讓他參與回屯,在外人看來與罷黜無異,人人都以為他聖眷不再,疏遠都來不及。五阿哥這樣大喇喇的上門作客,實在是顯眼了些。

    五阿哥卻冷哼一聲,道:「我才不怕。我既看不上那些為了爭權奪利就在暗裡是手段陷害兄弟的傢伙,也看不起做了錯事不敢認卻要別人背黑鍋的人。我愛來就來,別人憑什麼管我?!你救過我性命,又贈藥給我治傷,我如果因為你一時落魄就把你踢到一邊,成什麼人了?!」

    桐英無可奈何地望著他,逕自出門向外頭查探一番,才回來道:「幸好沒別人聽見,不然傳出去,你可落不到什麼好。我其實沒事,回奉天也輕鬆些,你不必為我打抱不平。」頓了頓,又道:「說到救命之恩,其實就是順手拉了一把,算不得什麼,至於藥嘛……你可別說你不知道那是誰弄來的。」

    五阿哥張張口,掉過頭去不說話。桐英歎息一聲,道:「一家子兄弟,有什麼仇怨要記上幾年?其實你心裡知道,在那件事上他也有些冤枉。你其實早就不怪他了吧?卻偏偏還要鬧彆扭。快些和好吧,別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直到離開,五阿哥都沒有再開口提這件事,桐英雖然有些一哈,但自己還有事要忙碌,就不再查收他們兄弟間的糾葛了。

    經過大半個月的準備,到了十一月中,行李終於準備的差不多了。就在出發前的前一天,到宮裡磕過頭,又在簡親王府吃過餞別酒以後,桐英就要到焦、王、冷三位老師處辭行,淑寧便回了娘家。

    最近為了趕在妹妹出行前多聚一聚,端寧總是帶了妻兒到妹妹妹夫家中做客,常常還會捎上小劉氏母子。只是淑寧還想到娘家男爵府裡走一走,跟二嫫他們這些老人說再見。

    她剛來到大門口,卻十分吃驚的看到前院停了好幾輛馬車,僕人們正忙著裝行李,不知是誰要出行。叫了人來問,得知是那拉氏要到昌平去,更是摸不著頭腦。與前來迎接的真珍打了招呼後,聽說大伯父在家,便先往大房那邊請安。

    晉保已經有些顯老態了,鬢邊含霜,得知侄女兒明日就要北上,便端端正正地道:「奉天乃我朝龍興之地,回屯之事責任重大,更是立功的好機會。你們年紀輕輕,就被派了這個差事,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呢。既然皇上如此信任侄女婿,你身為妻子,務必要勸導他好好辦差,不要辜負了皇恩,知道麼?」

    淑寧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乖乖應了是,但又轉而問起那拉氏出行的事。晉保面色一黑,便板著臉道:「只不過是年前事忙,有些累著了。她才打算到莊上住幾日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然後隨意說了幾句話,便端起了茶碗。

    那拉氏早幾年就沒再管家了。先前回娘家和真珍做客時說起,都只說李氏在準備過年的事,那拉氏怎麼會累著?更何況,他他拉家哪裡有莊子在昌平?連那拉家都沒有吧?如果只是住幾天,為什麼要用那麼多馬車?莫非是婉寧那邊出了什麼事?

    淑寧見晉保不願多談,也沒再追問,只是出門後,正好遇見那拉氏。對方急著出門,只匆匆寒暄幾句,囑咐了些路上小心的話,便急急走了。李氏送她出門,回轉時臉色鐵青,勉強對淑寧笑笑,為婆婆的失禮道歉。

    淑寧趁機問起事情的緣由,李氏面上怒色一閃而過,接著深呼吸了幾次,便伸手拉著淑寧急走,直到進了她所住的桃院,又將所有丫環婆子趕出房去。關上房門,才重重坐在炕邊,壓低了聲音喊道:「我快要忍不住了。三妹妹,我為什麼那麼命苦,偏偏攤上這麼一個小姑子,出嫁前害得家裡如此落魄就罷了。如今她嫁了人,還要連累娘家!」

    果然是婉寧出事了。淑寧忙問是怎麼了,只見李氏閉上眼強忍淚水,好不容易平靜了些,方才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她地病本來已好得差不多了,只不過沒什麼精神罷了,整日纏著額娘去陪她。我見她病著,也沒說什麼,只不過看不慣她那個樣子!原以為她真的安分了,結果……若不是我警醒,她只怕還會哄得額娘幫她逃走呢!」

    她撫了撫胸口,冷靜了一下,才繼續道:「上個月有一天她忽然在屋裡絆了一跤,頭磕在桌子角上,暈過去了。四福晉請了太醫來瞧,說並沒有大礙,可她就是不醒。四福晉怕她出事,特地派人請了額娘和我去,守到第二天早上,她才醒過來。原以為沒事了,結果……她居然說自己失……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也不認得人,還張口就問,現在是哪一年,皇帝是誰!知道自己是四阿哥的庶福晉,她居然……」李氏緊緊拽著帕子,顫抖著道:「居然還說什麼……為什麼是老四,不是老八,哪怕是十三十四也成啊……我的天爺啊,她從前光是和四阿哥、五阿哥糾纏不清,就已經害得家裡這般,如今還要再勾搭三位皇子,連十一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叫人知道了,我們家還怎麼見人哪?!」

    她不停流著淚,卻又不敢放聲大哭,哽咽得叫人聽了難受。淑寧已經聽得目瞪口呆了,腦子裡一片空白,覺得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等李氏哭聲停了下來,她才幹巴巴地問:「那……那後來怎樣?四阿哥四福晉知不知道她說了這些話?」

    李氏哽咽著答道:「當時屋裡就我和額娘在,可屋外頭有人,她說話聲音不小,只怕外頭已經聽到了。自那以後,她那院子便不能再隨意進出,只有額娘可以去照看。四福晉只說,叫額娘將從前的事一件件地告訴她,叫她重新學起規矩來。可是……她從前記得人時,就已經夠任性的了,如今卻比先前還要不像話,一點規矩都沒有,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吃飯時活像個餓死鬼,整天嚷著要出去逛……偏偏她如今不但人變了樣,連嘴也甜得像是過了蜜,哄得額娘滿心歡喜。如今雍王爺和福晉終於拿定主意,要送她到昌平的莊子上休養,額娘還怕她無人照顧,要去陪她……」

    淑寧睜大了眼,聽著李氏的一字一句,心道:不會是她想地那樣吧?不知是婉寧失去了穿越後地記憶,還是又有了新的穿越者進入了那個身體?從她醒來後說的話來看,似乎是後者的可能性大些。那原來的婉寧呢?穿回去了麼?還是又穿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擔心哪一個,是擔心那不知所終的原婉寧的靈魂,還是現在的那個婉寧。按理說,只有婉寧的身體與她有血緣關係,要擔心也該是擔心這個,但與她相識多年的卻又是那個婉寧的靈魂,如今新的那個,她壓根兒就不認識。

    等到淑寧重新醒過神來,才聽到李氏說:「……沒放在身邊撫養,所以偏寵些。可也不該丟下一大家子不管。我如今已是死了心了,只要照看好一家人就行……」她擦乾眼角的淚痕。吸了吸鼻子,轉頭對淑寧道:「還請三妹妹別告訴人去,這事兒三弟妹和大妹妹那邊都不知道。四阿哥和四福晉也是好心,沒讓聲張,不然我們家就……」她說不下去了。

    淑寧點頭道:「放心,我不會告訴人的。大嫂子也放寬心吧,還有這一大家子要靠你照應呢。」李氏默默點了點頭,把話說出來後,她心情好些了,這位三妹妹嘴巴一向緊。明天又要離京了,也不怕會洩露消息。她還要打起精神來,有很多家務要料理呢。

    淑寧的心思被這件事佔住,知道回到槐院見到二嫫才暫時把它丟開,纏著她說了半日。端寧回來後,又說了許多話,直到將近傍晚,她才回家去。

    桐英出人意料地還未回來,淑寧一邊重新清點要帶的東西,一邊回想著從李氏那邊聽到的消息。她曾有過衝動,想要告訴桐英,但後來想到,此事牽涉到婉寧的隱私,又事關穿越,還是不要提起的好,才把念頭壓下去。

    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她才猛然醒覺,用力敲了自己的頭一下,煩惱那麼多做什麼?不管婉寧是失憶了還是又穿了,能在田莊過上清淨日子,總比被軟禁在王府裡強。

    反正自己明天就要離開了,根本幫不上什麼忙,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事情上吧。

    這時檀香進屋問她可要開飯,她才發現肚子已餓得咕咕叫了。見桐英還未回來。便交待先吃點點心,等桐英來再吃晚飯。不過她覺得有些奇怪,照理說,桐英應該已經回來了才是啊?

    桐英其實很早就從幾位老師家裡離開了,只是在回內城時,意外的遇上了從前鑾儀衛的舊部。他有些黯然,打算避開,對方卻先打了招呼,他只好微笑著迎上去。

    那幾個鑾儀衛聽說他要北上的事,都很是不捨,其中一個還道:「大人……您真要走麼?從前都是我們不懂事,如今我們都知道了,您是為了我們好,什麼時候……您能迴鑾儀衛裡來,咱們還像從前一樣跟您……」

    幾個大漢都點頭應是,桐英卻淡淡一笑:「說的什麼傻話?我的確事犯了錯,受罰也應該,如今你們已經有了新的上司,可別在他們面前說這種話。」

    新上位的掌鑾儀衛事大臣,並不是原先的熱門人選,卻事從內大臣中升上來的,而新任鑾儀使,則是外省調回來的一個副將,聽說人很嚴厲,鑾儀衛的人先前在他手下輕鬆慣了,大概不太習慣吧。

    有一個人小聲在旁邊說了句:「大人,我們都知道了……你掏銀子讓小於家的人送靈返鄉,還把他叔叔一家送走……幸虧他們走得早,有好幾位兄弟……如今都吃了虧呢……」

    桐英神色一凜:「怎麼回事?有人報復你們?」

    另一個人左右瞧瞧,壓低了聲音回答:「也沒什麼,就是被派到偏僻地方去了……其實清淨些也好。咱們這幾個當初鬧得凶得,如今都在打雜,其實我們本就是打雜得,反正替下咱們得也是自己得兄弟……」

    其他幾個也跟著應和,桐英卻聽出了端倪,忍著怒氣,道:「我如今卻幫不上什麼忙了,回頭我會更哥哥說一聲,讓他多照應照應你們。你們也謹慎些,從前得事都忘了吧,千萬不要在人前提起,不然……」頓了頓,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只要不犯傻就行了,實在受不住,便想辦法尋個外頭得差事吧。」

    與舊下屬們分別後,桐英心情有些不好,便慢慢騎著馬踱回家去,卻冷不防半路被人截住,他一見那人,便先怔了怔,只聽得那人說:「四爺請您喝杯茶,歇一歇。」

    桐英歎息一聲,下了馬,隨他走到一個偏僻得胡同裡,有一間清幽得小茶館,上書「老范茶室」四字。進了茶館,他被帶到一處雅間,房裡的人回轉身,果然事四阿哥。

    桐英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一個約摸二十五六歲的年青人,一身儒雅,端著茶具茶葉過來,輕聲問四阿哥:「還是老樣子麼?」四阿哥輕輕點頭,那年青人便開始泡茶,動作優雅無比,沏好了兩杯,奉道四阿哥與桐英面前,才輕聲說了句:「請用。」然後退了出去。

    四阿哥拿起茶杯,淡淡笑道:「這位范老闆手藝很好,你嘗嘗吧?」桐英看著他輕輕吹著熱氣,歎道:「你今日叫我來,不是為了喝茶的吧?」

    四阿哥頓了頓,放下茶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前些日子……謝謝你了,還有,五弟的事……」

    桐英輕笑:「有什麼好謝的?五阿哥遲早會想通,而那件事……我不是為你認的。」

    四阿哥卻搖頭道:「若不是你,吃虧的就可能是我了。不管怎麼說,你這份情我會謹記在心。可惜我如今什麼都幫不了你,只能眼睜睜地……」

    桐英擺擺手:「從小兒一塊長大的情分,你說這話就生分了。如今也沒什麼不好的,奉天是我自個兒提出要去地,你也不必這般婆婆媽媽。偷偷摸摸叫我來見面,要讓人知道了,豈不又惹閒話?你只管做好自個兒地事吧,要真想幫忙,就替我照應照應鑾儀衛的弟兄們,別讓他們吃了虧。」

    四阿哥鄭重點頭:「放心。以後……若有什麼能幫得上忙地地方……」桐英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什麼都不用說,你若真有心,日後得了勢,給我安排個清閒的差事就行。」

    他抬頭望了望外頭的天色:「時候不早了,老婆還在等我吃飯呢,你也早些回吧。」說罷將茶端起一口飲盡,吐了一口氣:「果然是好茶。」然後轉身便走了。四阿哥默默地目送他遠去,半響,才回頭對那茶室老闆道:「還請錦春兄替我尋幾樣好茶葉,預備年下送禮,我過幾天會派人來取。」

    次日一大早,簡親王世子雅爾江阿與端寧都到了弟妹的家中送行。桐英與淑寧一行人,連人帶行李共有六輛馬車,外加二十來個騎馬的隨從,從德勝門出發,往北面起行。

    這時已經臨近臘月,越往北面,天氣越冷。他們一路行的官道,遇到的行人也不多。由於比其他回屯的人要出發得早,沒有時間上的限制,他們便慢慢趕路。這一路足足走了十天。路上在驛館裡過夜時,桐英還去向過路進京的武官們打聽奉天的情況,對現下奉天城內的局勢也有了些瞭解。

    這一路,淑寧都與桐英一起窩在馬車裡,車廂中放了爐子,他們又穿得厚厚的,還各抱了一個手爐,一點都不覺得冷。淑寧興致勃勃地和桐英聊起小時候的事情,不管是奉天,還是廣州,越說越興奮。

    隨著他們一行越來越接近奉天城,淑寧也漸漸看到了久別的大片草原,雖然如今仍被風雪覆蓋著,但那寬敞的大道,道旁高大的樹木,來來往往的馬車,以及星羅點布在原野中的農舍,記憶中的奉天漸漸清晰起來。

    當她看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奉天城門出現在眼前時,忽然鼻子一酸,幾乎流下淚來。桐英轉頭向她燦然一笑,道:「咱們到家了。」
正文 二五五、流水

    奉天老王府的人已經在城門口等他們了,王府的總管也已經叫人將桐英原本的住的院子收拾好。桐英與淑寧才進府安頓下來,府裡的其他人便前來拜訪。

    簡親王留在奉天的姬妾,只有三位庶福晉,李氏、嵩佳氏與瓜爾佳氏,還有一個姓烏孫氏的妾,年紀已經偏大了。幾位庶福晉中,除了瓜爾佳氏還稱得上年輕貌美,有些傲氣外,李福晉與嵩佳氏兩位都是謹慎小心不多話的人,前者與淑寧還是舊識。

    幾位小阿哥,分別是年僅八歲的老十武格、六歲的老十一忠保和剛出生未有名的嬰兒,後兩者都是瓜爾佳氏所生。格格裡頭,年紀最大的是李氏所出的大格格毓瑛,已有十二三歲,但自幼體弱多病,看上去就跟十歲小女孩似的;另一位嵩佳氏所出的三格格毓容,也是個緬腆的小姑娘,只有六歲大小。

    這些孩子除了年紀大些的毓瑛和武格對桐英還有印象外,其他的不是忘了就是沒見過他,因此都有些拘謹。淑寧瞧了有些心疼,對他們很親切,不過一次半次的改變不了什麼。桐英也不著急,畢竟時間有的是。

    他事先已經從簡親王處得到許可,過問老王府中的事務,發現弟妹們冬天的用度都不太足,毓瑛身體不好,居然還得不到充足的炭火,他當時便發了火。現任總管是繼福晉地人。又是簡親王親自任命的,他不好直接撤掉,但也剝奪了對方的財政大權,另交給可靠的老人,並罰了總管一筆銀子。這些事,他都在第一時間寫入信中,交給了回京報平安的人。

    淑寧也親自過問弟妹與庶福晉們的吃穿用度,確保人人都能得到足夠的衣食。連毓瑛的主治大夫也換了,另尋了城中有名望地醫者來。

    那吃了掛落的總管起初還以銀子不夠為由推三推四,桐英便將兄長先前所贈的銀兩拿了些出來,交給二管家主理,那總管才覺得後悔。自從簡親王進京,老王府這邊的用度就被大幅縮減,他們油水也少了,原想著絕不能讓這位二爺搶走當家大權的,沒想到居然得罪了財神爺。

    這一番動作下來。幾位庶福晉與小阿哥小格格們的生活都有了改善,僕人們對他們也客氣了,加上相處時日一長,他們發現桐英淑寧都是待人親切好相處的人。便對兄嫂日漸產生了依賴。

    淑寧已有好幾年沒過上那麼清閒的臘月了,年禮早已發了出去,王府中的事務又有人管,她只需要安頓好自己和桐英以及他們帶來地人就可以了。除夕夜時,她與桐英商量過。擺了兩桌酒。將所有庶福晉、小阿哥小格格們都請來。窩在炕上一邊吃酒聊天,一邊守歲,聽著外頭的煙火聲。卻是少見的熱鬧。

    庶福晉瓜爾佳氏推說要照看小兒子,早早就帶著忠保走了,不顧孩子一臉渴望的神情。武格與毓容兩個猶猶豫豫地,還是在二哥桐英地帶領下去玩了一會兒煙火,高興得大呼小叫,結果都被母親說了幾句。毓容不好意思地回到屋裡,武格卻不管那麼多,逕自去跟哥哥一起玩更「有趣」的煙火。

    淑寧看到毓瑛一臉羨慕地看著屋外的神情,心生憐意,便多挾了些菜給她,又拉著她說些閒話,讓她心情漸漸好起來。

    雖然這一晚幾個孩子等不到午夜便都睡著了,但第二天起來後,卻都覺得前所未有的快活。。

    大年初一,淑寧與桐英要出門逛街去。耐不住幾個小的磨了半日,終於答應了讓武格、忠保和毓容三個跟著出門。淑寧細心地給他們每人派了一個隨從跟著,除了隨從身上帶了一小包碎銀外,每個孩子身上都有一百錢,以防看了喜歡地東西想買。幾個孩子一聽說可以買自己喜歡地小玩意,都歡呼起來,差點等不到兄嫂們動身,便要先走一步了。

    桐英與淑寧兩個穿得厚厚地,走在大街上,享受著久違了的逛街樂趣,看著弟妹們在附近小店小攤上看熱鬧,心情十分愉快。奉天與京城不一樣,貴族人家的女眷也常出門行走,因此他們並不算顯眼。

    淑寧仔細打量著闊別十餘年地奉天城,這裡既讓她熟悉,又有些陌生。城裡多了許多房屋,也有了新的街道,有些過去常光顧的店舖已經換了老闆和營生,有些街角玩耍的去處則變成了民居。一路行來,她發現收容貧民與無家可歸者的空屋增多了,每個街區都有免費的粥棚,因為過年,還給每人發了兩塊肥肉。據說是盛京提督與奉天府尹恢復了舊例,秋冬時節在城鎮等地接濟貧民,因此這些年來餓死凍死的人都比往年少。

    不過公交馬車與城外的車馬站並未恢復,只是在容易塞車的街道上增加了差役維持秩序,有些像交通警察。但當淑寧看到有人駕駛著自家的大馬車,沿著固定的線路招攬客人時,不禁起了個念頭:這究竟算是私人營運的非法搭客小巴,還是可以搭乘多個客人的出租車呀?

    重新走在奉天的街道上,她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過去所熟悉的奉天,還拉著桐英一一介紹。那個小麵攤上賣的餛飩很好吃,她從前與朋友來過;那個街角的文具店,老闆很親切,她小時候買紙筆時,他還送了個面人給她;某處巷子裡的山東館子,老闆娘曾在周家幫過廚,鴨血粉絲是一絕……桐英一直微笑著聽她說,中途還常常插嘴,說那山東館子的土豆餅曾是他的最愛,不過對面那家館子的韭菜盒子也是難得地美味;小麵攤上的餛飩劉娶了個回子老婆。做得好麻花;文具店的東西不算最好,他知道一家小小的南紙鋪,賣的都是江南來的好文房……

    他們一點一滴地回憶著彼此不知道的過往,說得興起時,渾然未覺弟妹們已經圍在邊上聽了許久,心癢癢的要去嘗試兄嫂們提到地小吃。等到他們發現幾個孩子已經買了東西來吃時,不由得慶幸,這幾家都是可靠的食店。東西還算乾淨。

    結果證明,沒人鬧肚子,只有忠保因為吃撐了,被母親餓了兩頓,還不許他再碰外頭的吃食。

    毓瑛十分羨慕弟妹們能出門玩,不過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身體狀況,是不可能得到許可的。淑寧特地給她買了面人和玩具,見她仍有些沮喪,便不管嬤嬤們的提醒。答應等天氣暖和了,她又沒生病的話,就許她出門去逛。毓瑛高興得不得了,連忙答應會好好吃飯。乖乖吃藥,把自己養得壯壯的。

    新年裡,桐英與淑寧還算清閒,雖然也有幾處府第要去拜年,還有不少人上門來作客。但與京中繁忙的應酬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桐英還見了好幾個發小。也去拜見了幾位族中地長輩。淑寧隨他同行時,有些安心,因為這些人大都性情直率。家中女眷也沒有京中貴婦們彎彎繞繞的心思,與他們相處,不需花太多精神去猜他們話裡話外的用意。他們雖然聽說了桐英的事,但與傳聞相比,他們更願意相信從小一起長大地朋友,這也讓淑寧對他們更添了好感。

    若說有什麼驚喜,大概就是在拜見桐英某位發小時,遇到了小時候的玩伴阿門娜,她正好嫁給了桐英的這位朋友。淑寧與她談起分別後的事,說起肅大小姐的不幸,都十分惋惜,不過先前在京中時,碾轉聽說周茵蘭生下了一個兒子,也一起為她高興。阿門娜還談到日琪與王美仙兩人,都嫁在奉天,前者地丈夫剛好是負責回屯練兵之事地武官之一,淑寧聯絡上這位朋友地同時,也為桐英結識了未來的共事者。

    元宵那天晚上,城裡有燈市,桐英以簡親王府的名義,在燈市附近地茶館二樓包了兩個大雅間,讓弟妹與庶母們一起去看燈,順道請了幾位新舊朋友。

    這燈市卻不是指花燈,而是冰燈。據說自從那年以冰燈接駕後,奉天漸漸形成了在元宵節做冰燈的習俗,不但達官貴人,平民百姓,連受接濟的貧苦人家,都能弄上一盞應應景。簡親王府裡桐英淑寧住的小院裡,也擺了幾盞。這種做法不但能節省開銷,還雅俗共賞,官民同樂,正是奉天城裡現任的主官們所倡導的。

    不過淑寧的心思卻有些糾結:她這只蝴蝶扇了扇,就把哈爾濱的冰燈節搬到瀋陽來了,不知後世的哈爾濱會怎麼樣?

    不等她繼續糾結,桐英便拉著她去逛燈市了。看著四周的五顏六色,七彩流光,還有此起彼伏的煙火聲與歡笑聲,淑寧抬頭望了望桐英,正好與他四眼相對,微微一笑,只覺得他的手格外暖和,叫人安心。

    正月過後,天氣仍然寒冷,但隨著京中回屯人員預備出發北上,桐英也要開始為新差事做準備了。這時候,他首先考慮的是日後的住房問題。

    自回奉天以後,他們一直住在原先桐英的小院中,但實際上,老王府裡地方不大,隨著簡親王妻妾子女人數的增加,房屋已經有些吃緊了。雖說現在有許多人進了京,但他們的屋子卻不是能隨意動用的。桐英離開多年,又在京中開府,原本的院子,其實已有一半歸了年歲漸長的武格,若不是他攜妻北上,總管也不會把已經獨居一年有餘的武格重新搬回其生母的住所。桐英與淑寧商量過後,決定另尋居所。

    其實他們回來不久,桐英母親生前的僕人就悄悄找上門來,將一紙契約交給了他,卻是當初買下的農莊的地契。原來這份文書一直是由元福晉的奶娘貼身保管,王府派到莊子上的管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只能以幫忙照料的名義接管事務,卻因為沒有地契,無法對在小湖邊養珠地人家做什麼。那位奶娘後來被女兒接到丁香屯家裡住下。打聽到桐英回來,才托人將契約悄悄交還給他。

    桐英收下契約後,對王府總管下了命令,撤回派到田莊上的管事,仍由原來的居民自理。先前被人所佔的店舖,他也不理會,只是將原來用的人都要了回來,另交了個鋪子讓其打理。王府總管雖不甘心。但京中王爺的來信,卻讓他不得不有所顧忌。

    桐英考慮過後,決定不搬離王府太遠,要找來往方便的地方,免得那總管又出什麼花樣,自己會來不及幫助弟妹們。

    淑寧派人細細查訪,終於在府後隔了一條巷子的地方,買下了一處三進小院,雖有些陳舊。稍稍整理一下,就能入住了。在院牆上打通一個小門,與王府後門相通,來往很方便。至於護衛車馬之類地。就直接借用王府的地方了。

    這個院子是很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坐南朝北,前頭倒座房住僕人,後院後罩房放東西,正房很寬敞。又暖和又亮堂。西廂做了書房。東廂則是典型的滿人口袋房,設有三面火炕,是做活聊天的好地方。此外。耳房廚房與廁所都齊全。院子東面種了桃樹與柳樹,西面種榆樹,南面種了棗樹,北邊大門一進來,則是一株老杏。據說這屋子原主人是個講究風水的,不過在桐英與淑寧看來,只是覺得有這些樹在,眼睛看了舒服,還有果子可以吃罷了。

    剛搬進來不久,淑寧因覺得東廂炕太多,想要打掉一個,卻沒成事。原因是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而有孕婦在的地方,不該動土。

    其實她是在發覺已有一個半月未曾來潮時,才起了疑心,加上開始有些噁心的感覺,便更是確定。讓周昌家的確認過後,又請了大夫來瞧,終於肯定她已有了一個多月身孕了,仔細算起來,似乎是元宵前後地事。

    妻子懷孕的消息讓桐英高興之餘,也更加小心翼翼,一應飲食,都要親自過問。由於北上時只帶了一位月嫂,他便從王府那邊選了兩個經驗豐富又沉穩和氣的嬤嬤來,又把家中內務都交給檀香主理,讓妻子少操些心。

    秋宜趁機討了幾樣差事,展現出不凡的能力,隱隱有向檀香叫板地意思。淑寧察覺後,暗暗警惕,轉而讓其照管與王府那邊來往的事宜,令兩個丫環之間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平衡。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因為她懷孕滿兩個月後,便害喜得厲害,吃什麼吐什麼,人也瘦了下來,急得桐英團團轉,只能尋些好醬菜,讓妻子每日能吃下一碗半碗米粥。

    不過這一切都在四月底二嫫帶著魯大家的北上之後,發生了改變。二嫫迅速接管了家內外地一切事務,把所有丫頭僕役們治得服服帖帖地,更是親自掌勺,為淑寧做了許多愛吃地食物。隨著害喜的徵狀減輕,淑寧漸漸恢復了胃口,桐英才鬆了口氣。

    有二嫫坐陣的日子,淑寧過得舒舒服服地,什麼事都不必操心。檀香菊香兩個都很聽話,至於秋宜,雖有不甘,但也無法可想。最後還是淑寧為了不浪費她的才能,將她調進了王府。不久就聽說她踩下數位媳婦子,爭得了一個管事的職位,還有掌管王府名下一個大田莊的管事想娶她為妻,她還嫌對方年紀大了些,未曾答應,倒是對擔任桐英副手的一位六品武官十分關心。

    桐英自打開始了回屯練兵的差事,每日裡只需去點了卯,練上兩個時辰,再處理些文書,便能回家陪妻子了。清閒時,便練練書畫,刻點小東西。他怕妻子養胎無聊,還特地帶她出門散心,除了逛街,也有去馬場的時候,不過他還記得嬤嬤們的囑咐,沒讓妻子進馬廄,也沒讓她牽馬。

    這些滿人的小禁忌讓淑寧覺得有趣之餘,也有些無奈。正因為種種禁忌,使得她即使打聽到昔日丫環小桃的近況,也沒法去看她或讓她來看自己,原因是小桃懷上了第七胎,孕婦與孕婦是不可以見面的。

    雖說嬤嬤們也要求她不要隨意與人說笑,但在家無聊時,只能靠和人聊天打發時間。想做點針線,被二嫫和檀香攔住;想看點書,沒兩刻鐘就被人把書拿走,說不要傷神;下棋是禁止的,彈琴倒沒問題,可淑寧彈了兩天又覺得無聊。練字畫畫可以,但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腰腿很容易就酸了,坐著動筆,也甚是不便。若不是桐英常陪著她,她只怕就要悶得發起脾氣來了。

    幸好李嵩兩位庶福晉與弟妹們常來看望,才為她減了些沉悶。嵩佳氏還曾勸她回王府待產,但被淑寧婉拒了。在這個小院住得久了,越發覺得這裡雖不如京中的府第富麗堂皇,卻更讓人覺得親切些,有時候,花園與華屋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心上人能常伴在身邊。

    嵩佳氏與李氏都很遺憾,自從瓜爾佳氏六月裡得到王爺允許,帶著兩個兒子進京後,她們除了照管自己的孩子,料理些內務外,便無事可做了,實在很希望能找些事情打發時間啊。再說,簡親王那邊賞東西過來時,也帶了信叫她們幾個多多照顧二兒媳。

    淑寧在這種情況下,想起了從前在廣州時得到的跳棋。也不必派人回京取了,她讓人找了個木匠來,畫出圖紙打了幾副,與弟妹和庶福晉們玩起來。這種遊戲規則簡單,又不會太費惱子,倒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沒過多久,便通過前來做客的阿門娜等人,傳到外頭去了。

    淑寧起初連戰連勝,心情十分愉快,但沒多久,便出現了能贏她的桐英,接著,最厲害的高手出現了,居然是毓瑛!

    毓瑛身體漸漸好轉,偶爾也能出門走走,但她本來就有弱症,大多數時間仍留在屋裡,這便有了大量時間琢磨跳棋。她進步得很快,一個月後,已經沒人能打倒她了,偶爾與其他王公家的格格們下,也是常勝將軍。這為她交到了不少朋友,性情也漸漸開朗起來。

    桐英與淑寧都為她的改變而高興,趁著她生日將至,淑寧還特地送了一套首飾給她作禮物。毓瑛十分驚喜,她雖貴為親王格格,但母親位份低下,又不得寵,雖有些首飾,卻都是零碎得的,這樣成套的卻沒有。生日那天,她特地打扮了,出席兄嫂為自己辦的宴席,笑得格外美麗,已隱隱有了少女的風姿。李福晉見狀,為女兒欣慰的同時,又平添了憂愁,擔心起她的終身來。

    日子便如同流水一樣過去了,奉天的夏天曇花一現,又刮起了冷風。

    淑寧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已有了八個月,因為睡覺時要顧及孩子調整睡姿,常常睡不安穩,她心情漸漸暴躁起來。桐英十分擔心,便索性每天夜裡抱著她睡,這樣的結果,淑寧是好受些了,但睡眠不足的反而成了桐英。雖說他白天可以補眠,但淑寧看到他的黑眼圈,心裡不由得生出愧疚來。

    桐英卻伏下頭邊聽她肚子裡的動靜,邊柔聲道:「這也是我的孩子,為他受些罪又怎麼了?你難道不知道,兒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債主麼?」

    淑寧苦笑著,伸出手指撫著他的黑眼圈,卻被他一手握住,一齊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著掌下隱隱的胎動。她心裡軟軟地,看著眼前的丈夫,感受著腹中的小生命,覺得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此了。
正文 二五六、未完

    桐英最近的愛好,除了畫畫之外,又添了一樣,就是做木工活。其實原本他在京中只是學過些刻刀技藝,但因為想為即將出生的孩子親手做一個悠車,便特地尋了個老木匠來,學了些皮毛,打出的悠車雖說不上精緻,卻很結實。末了,還親手將表面打磨得乾乾淨淨,並在上頭上了紅漆,畫了許多龍鳳花草之類的圖案,還寫上「長命百歲、富貴有餘」的字眼。

    淑寧在廊下看著他搗鼓悠車,不由得笑了:「畫那麼多東西在上頭,也不怕孩子看花了眼?你若有這功夫,不如畫些識字的畫,將來讓孩子學?」桐英起了興趣,便問什麼是識字的畫,淑寧便解釋給他聽。其實就是現代兒童看圖識字的卡片的古代版罷了。

    桐英卻想起了一件事,丟下手裡的活,逕自跑回王府去,過了半日,帶人抬回一隻大木箱來,道:「你提醒我了,其實小時候我也做過這種事。」

    打開木箱,裡面都是一卷卷畫稿,還有一個匣子,上頭還掛了鎖。淑寧拿過來瞧,卻被桐英接過放回,不好意思地道:「那是我小時候的塗鴉,見不得人的,你別看了,瞧這個。」他拿起一疊厚厚的紙,上面畫了老虎、貓、狗、鹿、牛、馬、雞、馬車、房屋等物,旁邊寫了漢字,還有滿文。字畫筆跡都有些稚嫩,但看不出是用什麼東西畫地。

    他笑道:「這是我以前做了哄弟弟的。可惜沒人買賬,平白收著。如今看著還好,不如我再多畫些,以後給咱們的兒女使?」淑寧點點頭,越看越喜歡,原來小時候的桐英,畫的畫、寫的字是這個樣子的。

    正翻著,卻覺得肚子有些痛。起初以為只是偶然,但隨著痛覺再次出現,她知道有不對了,似乎,她馬上就要生產了。

    桐英嚇了一大跳:「怎麼會……現下還不到十一月呢,不是說還有一個月麼?」

    淑寧靜靜等待痛覺過去,道:「九個月生也是正常,你不必擔心,這也好。免得在最冷的時候坐月子……」雖然現在坐月子也很冷就是了。

    桐英有些手足無措,急急找了二嫫來,卻又不知該做什麼好。二嫫當機立斷,指示兩個嬤嬤留下來陪淑寧。丫環們去燒水備剪子,她則帶了魯大家地去把東廂佈置成產房,臨走前還交待:「如今只是開始痛,離要生還長著呢,姑爺沉穩些。姑娘也別急。」淑寧點頭應了。她才離開。

    但桐英哪裡沉穩得下來?淑寧覺得不痛了。方才攀著他起身,先回房去。桐英本要扶著她進屋,卻被嬤嬤攔住了。說還不知道夫人在哪裡生呢,二爺不能進屋去。桐英十分鬱悶,淑寧只好安慰他道:「我還要沐浴洗頭呢,你進來也是礙事,不如去幫我請個好大夫來,再預備下用得上的藥材?」

    桐英想想也是,交待了好些話,才轉身去了。淑寧吩咐人去燒水洗澡洗頭,嬤嬤們要攔,她卻道:「還早呢,先洗乾淨了,不然整個月子都不許碰水,豈不是發臭了麼?」開玩笑,她可受不了。

    嬤嬤們攔不住,又去尋二嫫來勸她,二嫫卻沒反對,只是交待要盡快。

    淑寧便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又仔仔細細洗了頭,讓丫環用干巾一點一點擦乾了,鬆鬆梳了個頭,才讓人去做飯。

    嬤嬤們快要暈倒了,眼著著又開始痛的淑寧忍著痛意說要吃飯,還要有雞有肉有菜有蛋,不由得感歎這位夫人要生孩子也跟別人不一樣,誰家產婦頭一胎快生了還這麼鎮定的?

    淑寧卻心中有數。她雖沒生產過,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穿越前,也聽過些別人生孩子的事,穿越後更是見過好幾次他人生產,知道現在離真正要生,還有相當長的時間,等會兒要花大力氣的,不吃飽飯怎麼行?想起象世子福晉瓜爾佳氏那樣,只靠半碗粥幾口參湯,哪有力氣撐啊?想當初真珍就是吃過飯生的,多有力氣,多順利啊。她最近兩個月幾乎每天都由桐英陪著在院中走幾圈,有時還會到王府那邊串門子,飲食穩定,身體健康,心情愉快,順產的可能性很大。她會盡量讓自己保持在最佳狀態地。

    等桐英找了大夫回來時,淑寧剛吃完一大碗飯,正要添第二碗,那大夫把了脈,顫著鬍子掉了半天書包,才道:「有胃口就好。」然後便去向接生的嬤嬤媳婦們交待注意事項去了。

    淑寧慢慢嚥下最後幾粒米,喝了口熱茶,慢慢忍過又一次疼痛,才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轉頭對桐英道:「我要進產房了,你只管在外頭等我就好。」她雖然更希望桐英能進產房陪她,但這對一個古代男人而言,有些強求了。像

    桐英怔怔的,忽然抓住她地手:「我陪你進去……」卻被其他人攔住了。二嫫還道:「姑爺,男人進產房不吉利,姑娘不會有事的,你只管放心。」桐英怔怔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來看妻子,忽然緊緊抱住她,喃喃道:「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淑寧笑著拍拍他的背,說了好幾回「放心」,然後強忍下又一陣疼痛,硬撐著走進了東廂。

    這時已經快天黑了,院中各處都點起***,人人嚴陣以待。王府的幾位女眷都得了信,早早到正屋裡候著。李福晉見桐英一直在東廂外呆站,便勸他進屋等消息,桐英卻道:「我要在這裡陪著她。」然後又指示僕人將一個燈籠掛在他旁邊地樹枝上,時不時地對屋裡喊幾句話。安撫著妻子,讓她知道自己一直在這裡。

    屋裡地淑寧趟在乾爽柔軟地谷草堆上,忍受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的疼痛,二嫫湊過來替她擦汗,輕輕問了聲:「實在疼得厲害,就叫喚幾聲吧。」淑寧搖搖頭:「拿……拿點東西讓我咬……咬著……」二嫫迅速找了一塊大帕子團成團,塞到她嘴裡,再為她擦了擦汗。重新換了塊干巾,輕輕問了周昌家的一聲:「還要多久?」周昌家地摸了摸,搖頭道:「再等等。」

    淑寧聽到她的話,深呼吸一口氣,繼續忍受下去。窗外,***在窗紗上映出了桐英的側影,她可以想像得到,此時此刻的桐英必定是緊緊抿著嘴,眉頭打成三個結。聽著他地聲音。她不由得微微露了笑意,但很快又被一陣劇痛打斷,兩隻腳互相抵著,直到腳背上出現了青青紫紫的印子。方才挨過這一波。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正式生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渾身濕透了,幾乎感覺不到痛楚。只能使勁兒抓緊身上的炕邊。抓緊二嫫伸過來的手。咬緊牙關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孩子生下來。窗外,桐英的聲音也已經沙啞。怔怔地望著黑暗的夜空,默默向上天祝禱,祈求自己的妻兒平安。

    終於,等到清晨地第一抹陽光射進小院時,屋內傳出了一陣響亮的嬰啼。是本文最後一次出現的分割線

    康熙四十二年,春二月,奉天

    淑寧細細看完父母剛捎過來的信,提筆正要回復時,卻聽得身後傳來長子揚海稚嫩地聲音:「額娘,我會背了!」

    她嫣然一笑,回頭抱起大兒子,親了一口,問:「真的麼?背給額娘聽聽?」只聽見他用清脆的聲音念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

    他念一句,淑寧便點一下頭,等到他念完這幾句,她笑著誇獎道:「海兒真厲害,已經能背出這麼多了呢,今兒想吃什麼?額娘給你做。」

    「只不過是背了幾句《三字經》,你別把他寵壞了,底下還有許多沒背起來呢。」桐英走進房門,手裡還抱著剛滿百日的女兒揚羽。

    揚海溜出母親懷抱,跑過去對父親道:「阿瑪,我要抱妹妹。」桐英卻敲了他的頭一記:「一邊兒去,上回你差點沒把弟弟摔了,惹得他哭了半日,怎麼能讓你抱我地寶貝閨女?!」

    揚海卻不肯放棄,巴著他地腿一直叫著「要抱」、「要抱」,惹得桐英受不得,直接喊:「老十,幫我把你大侄子帶走!」

    半大少年應了一聲,跑了進來,向淑寧問了聲好,便一把抱起揚海,道:「乖海兒,十叔帶你去看大馬,怎麼樣?」揚海猶豫著,瞧了瞧父親懷中地妹妹,艱難地點了點頭,便很快被武格抱走了。

    桐英目送他們離開,轉頭訕訕地道:「臭小子,光會跟我搶女兒,怎麼不見他對弟弟那麼感興趣?」

    淑寧收拾好信與紙筆,沒好氣地嗔他一眼:「是你這個做阿瑪的太寶貝女兒了吧?我也想問,一起出世的雙生兒女,怎麼不見你對飛兒也那麼寵?」

    桐英傻笑幾聲,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放回一輛悠車中,輕輕綁上縛帶,然後緩緩搖著,回頭對妻子笑道:「咱閨女多乖巧啊,哪像那兩小子,都是吵鬧地主兒。我就喜歡閨女,閨女貼

    淑寧抿嘴笑著,也走了過來,拿起旁邊一個畫滿了大小彩色蝴蝶的撥郎鼓,輕輕搖動著。隨著撥郎鼓發出「咚咚」的聲響,小女嬰露出了「無齒」的笑容,「咭咭」地笑得極歡,看得桐英嫉妒不已:「太讓阿瑪傷心了,乖女兒,為什麼你一見有蝴蝶的東西就笑得那麼歡,阿瑪哄你那麼久,你卻沒笑一個給我看呢?」

    淑寧又見他露出那個傻樣,沒好氣地道:「行了。叫你弟弟妹妹們瞧見,你那穩重好哥哥地名頭就不保了。飛兒呢?方纔還聽見他哭呢。」桐英摸摸頭,道:「在奶子那裡呢,好不容易才睡著的,你別叫醒他,我可侍候不了那小祖宗。」

    淑寧聽了好笑,去年年底才出生的這一對兒女,雖說是雙胞胎。但脾性卻天差地別,女兒安靜乖巧,從不叫人操心,兒子卻是個震天太歲,一哭就停不下來,為了讓日益忙碌的桐英能好好休息,只好放在其他房間裡,有一次實在鬧得厲害,還逼得桐英不得不跑到王府去過夜。這樣一來。與吵鬧的小兒子以及總愛搶奪母親注意力的大兒子相比,乖巧的女兒便成了桐英最寵愛的孩子了。

    桐英轉頭看見桌上地書信,問:「是岳父岳母大人的來信麼?說了些什麼?」淑寧笑道:「並沒有什麼大事,除了小寶進了雍郡王府當侍衛。就是今年朝廷開恩科,阿瑪很有可能會被任命為同考官,讓我們盡快定下回去的日子,趕在他入闈前聚上一聚,也好讓他和額娘見一見外孫。不然等他閱卷完畢。咱們可能要回來了。」桐英笑了:「這個容易。咱們橫豎也要趕在萬壽節前到的。這恩科總得等皇上五旬萬壽過後,才會開考吧?」頓了頓,他若有所思:「小寶到了老四那兒麼?倒還罷了。只是如今京裡不太安穩,我倒寧可他到外頭來呢。」

    淑寧道:「他還年輕,歷練幾年,再圖別的不遲。阿瑪說,等辦完這次差事,他就要告老呢,說是都五十歲的人了,趁著還能走動,享享清閒,官場上的事他就不摻和了。到時候他和額娘可以留在房山享清福,也可以到關外來看我和哥哥,到時候一定要好好孝順他們。」

    桐英想了想,道:「可惜老端不能隨意離開轄地,咱們回京時繞遠些,往科爾沁那邊過吧,跟他見個面,順道替他捎點東西給岳父岳母。」淑寧點頭應了。

    端寧自打前年被派往敖漢任官,便帶了妻兒一起上任,不到兩年,就使得轄區內的命盜案大幅減少,很受好評。如今他已是從五品的官位了,雖說岳家那頭有意為他謀個南邊地差使,但他本人卻更願意留在關外,如今兩邊還沒個定論。在淑寧看來,如果父親告老後,真的與母親一起出關,哥哥還是不要南下的好,頂多調進奉天府來,一樣可以有好前程。

    桐英逗弄了一會兒女兒,又問:「先前讓你做的坐褥,可都做好了麼?我想著十天內就要起程了,可趕地及?」

    淑寧道:「已經差不多了,只差收尾。不過我問你,你當真要把那荔枝凍的貔貅送進宮當萬壽賀禮?」桐英笑了笑:「怎麼?不好麼?那可是我親手雕的。再加上親手畫的畫,你親手繡的坐褥,還有我和幾個兄弟拿奉天地泥土親手燒地碗盤,親手打獵得地貂皮和鹿角。這都是咱們的一片心意呢,比那貴重的珍珠寶石都要強多了。我知道皇上喜歡什麼,你不必擔心。再說,要貴重地禮物,王府那邊一定有,咱們連著一起送上去就是了。」

    淑寧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說了,只是當她看到桐英拿來逗女兒的一個馬頭形的金墜子,記得從未見過,便問:「這個是哪來的?我瞧著有些像是俄羅斯那邊的手藝。」

    桐英道:「的確是,這是今早遇到西親叔時,他送給咱們兒女的百日禮,是一對的。」他從荷包裡掏出另一個墜子,果然一模一樣,只是一個是金,一個是銀。

    淑寧搖頭笑道:「這位西親叔,似乎對你很欣賞啊?這兩年常送小東西給咱們。」

    桐英歎道:「只不過是那年我無意中遇上敏郡王的老側福晉過世,卻無人戴孝,著實可憐,我與他家本是一支的,敏郡王還是我叔祖,便替她當了一回孝孫。沒想到被西克特恩和西親兩位叔叔看見了,自那以後便常來找我,去年西克特恩叔叔去世,又讓我去幫襯了一回。想來他們都是無嗣之人,大概也是物傷同類吧。」

    淑寧道:「這也沒什麼,一族裡的親戚,他們人又不錯,你多照應一下也好。」

    「可惜我阿瑪不太贊成。」桐英苦笑,「兩位叔叔都是我曾祖父第九子的後人,與咱們家很少往來,爵位也低。阿瑪向來不屑於理會他們,況且他如今也病得不輕,我若再替人戴孝,未免有些忌諱。」

    「王爺的病……到底怎麼樣了?」

    「也就那樣,我已經勸了許多回,讓他好生休養,別老到處跑了,可他卻偏不聽,不但天天舞刀弄槍,若不是我寫信讓大哥死命攔著,甚至還要帶病隨皇上出巡塞外呢,真叫人頭痛。」

    「可他終究還是沒去,不是麼?」淑寧笑了,「可見他還是很看重你的想法。咱們多帶點好藥材回去吧,前些天不是才得了一批人參鹿茸?」

    桐英搖了搖頭:「這兩年送回去的好藥還少麼?其實大哥私下來信,也曾提到,阿瑪恐怕撐不了多久了,所以讓我們一定要把孩子們都帶回去讓他見見。其實他老人家也是想不開,太子是什麼人,他還看不出來麼?即使我們曾幫過他一點小忙,他又怎麼放在心上?何必為了那些事,氣壞了身子?倒不如在家裡逗逗孫子,享享清福。」說起這事,他神色間就有些黯然。

    淑寧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好了,別擔心,老人家在冬天裡身子差些,也是常事,如今天氣暖和了,應該會好起來的。咱們盡快動身南下,說不定王爺見了你和孩子們,一高興,病就好了呢?」

    桐英淡淡一笑,攬過妻子,一起哄著女兒入睡。

    只是這幕溫馨的場景並未持續太久,隨著武格與揚海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重新衝入院內喧鬧,把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揚飛吵醒,又大哭起來,桐英與淑寧苦笑著相視一眼,知道他們這對父母又要開始頭痛了。

    桐英歎息道:「怎麼就沒完了呢?」

    (全書終)

    (真的是完結了,此章標題裡的「未完」,是指他們的人生未曾完結,仍將繼續的意思。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某L在此下台一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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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eo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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