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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情書 【情書2】作者:孟薰(花暖)

惡魔情書 【情書2】作者:孟薰(花暖)

文案

    秦練堂從沒猜到,自己也會有看上這怪女孩的一天?  
  她,沒有一般少女的活潑;有的,只是黛玉葬花的精神,  
  她也沒有一般少女的浪漫;有的,只是滿心的阿彌陀佛,  
  怎料,在他為她的純然而心動時,她竟對他的愛視若無睹?  
  很好!他會告訴她,既然有膽闖入他生命,就別想一走了之!  
  幼時就認識死亡的陰影,讓桑芙然早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會住進這男人家中,又和他朝夕相處,一切只是為了報恩。  
  尤其,從他每每對她鄙夷的態度來看,  
  她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始終是個礙眼的外人,  
  只是,當她決定時間一到,就主動離開他的世界時,  
  哪知那男人,竟霸道的開口宣示,她這一輩子都將是他的人


楔子

    初次認知死亡,是在十一歲的時候。

    死亡,在她的懷裡,具體的、血淋淋的,逐漸冰冷僵硬。

    而桑芙然知道,她永遠、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

    冰冷的城市裡下著大雨,空氣浮動著血的氣息,人群嘈雜、交頭接耳。

    她獨自跪在街上,抱著渾身是血的商泉哥,淚水和著雨水從她頰上滑落到他的臉上,悄然、緩慢的沖刷著迅速蔓延的血水。

    『芙然……我不喜歡這個世界。』他喘著氣,被鐵棒狠狠毆打的疼痛消失了,但他覺得內臟好像在身體裡崩裂,他想說話,可是湧出的鮮血一次次梗塞著他的喉頭。而他的表情卻好輕鬆,沒有憤怒、沒有痛苦,好淡好淡,像是在開玩笑。『我不喜歡……這個世界。』

    他又說了一次,明亮的眼睛看著她驚慌、悲傷的稚嫩臉龐,眨了眨,想眨去雨水和眼裡的朦朧。

    『商泉哥……你、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痛?』桑芙然不停抹著眼淚,聲音顫抖而破碎。

    她聽見有人叫了救護車,可是為什麼還不來?商泉哥的身體愈來愈冰,血還是不停的流,她該怎麼辦才好?她好慌……

    『芙然……不、不要像我一樣。』他的聲音變得瘖啞、微弱,連他自己都快要認不得了,真奇怪。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從幫派火拚中逃脫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拖著殘敗將死的身軀撐過幾條街,他只想看見世界上唯一掛念的人。

    然後,他就可以死去了。

    雖然他只活了十六年,好像還不太夠,可是,他真的好累。

    十六年裡,他總是在逃。

    逃開充滿疼痛的家、阿爸的拳頭、阿母的哭叫,逃開充滿挫折的學校、老師的惡言、同學的不屑。

    沒有人肯好好看他一眼,除了她,鄰家的小女孩,他的小芙然。

    當她看著他的時候,他覺得人生好平靜,世界裡還有溫柔的角落,願意眷顧他的痛苦和不幸。他一直、一直努力想等她長大哪!至少得大到足以讓他擁抱、教她親吻……他想著,莫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都來不及了。

    『芙然……』他輕輕喊著,想替她擦去淚水,卻一點也動彈不得。『你……』

    他有好多話想說,好多好多,他想告訴她,要乖乖聽媽媽的話、不要學壞、要好好唸書、不要讓人家瞧不起;有一天交了男朋友、要看清楚不要被騙了;還有、還有……她要快快樂樂、要長命百歲、要找到愛她的人……

    『你……要好好的……活著……』說不完的話只能濃縮成簡簡單單的一句,他笑了,真虛偽的說詞,不像他。血流得洶湧,身體好重,快結束了,他就要離開這個討厭的世界。

    『知道嗎……好好……活著……』他勉強重複,想看清她哭泣的臉,卻怎麼也眨不開愈來愈朦朧的水氣。

    冰冷的城市裡,雨聲喧嘩,時間在商泉十六年的生命裡永恆的靜止。

    那一年,桑芙然十一歲,認識了死亡。

    距離很近很近,就在掌心。
第一章

    十一月夜裡的風,夾著冬意漸濃的威勢,透著凜然寒意。

    月光下的枝丫,在華芒裡冒出了新綠。

    一身墨黑喪服的十五歲少女,像融入了黑夜中,獨自站在『飛鴻山莊』後花園裡的大樹下。

    飛鴻山莊,是昔日黑道上人稱『鴻爺』,近年漂白為『飛鴻企業』董事長的秦天鴻所擁有。

    其建地之大,設計之豪華嚴謹,恐怕全台灣沒有多少建宅能與之媲美。

    除此之外,由於金盆洗手後的秦天鴻始終擔心舊日仇家尋仇、禍及妻兒,因此建造飛鴻山莊時,曾砸下重金設計構圖,利用園藝造景,將山莊建造得宛如大型迷宮。

    一入大門,首先面對的是寬廣的前花園,接著是置中的氣派主屋,也是秦天鴻和當年『鴻幫』文至尊──桑國豪以及武至尊──靳閔,三人平日的居所。

    而通過主屋之後,才是真正『迷宮』的開始。

    當年為了分散風險,還有訓練兒女的獨立性,秦天鴻特地讓三個兒女各自住在三座不同的宅居,而這三座小築則巧妙安排在不同方位。

    位於夏居的是長女紀衣尋,和年齡相當的保護者、武至尊之子,靳以臣。

    位於春居的是幼子秦浩邦,由長他多歲的武至尊之女,靳可湲照顧。

    而冬居,一直是由次子秦練堂獨自居住。

    不過,今晚之後,冬居將有所改變。

    此刻站在樹下的少女,即將在今晚住入冬居,只是她尚未知曉這番安排。

    她極安靜的站立著,單薄的身子一動也不動,正出神看著掛在天邊的彎月。

    她的模樣並不特別漂亮,五官只稱得上清秀,橢圓形的臉蛋上,除了一雙溫潤漆黑的眼瞳特別吸引人外,倒沒有想讓人多看一眼的特殊之處。

    可是,六歲的秦浩邦卻不這麼認為。

    他已經傻愣愣地在一旁窺探了好久好久,平常一分鐘都坐不住的調皮性子,完全沉澱無蹤,靈活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浩邦?』一個清朗卻略帶嚴謹的少年嗓音突地從他背後傳出,嚇了他一跳。

    『二哥。』看清來人,秦浩邦才鬆了一口氣。

    『你躲在這裡幹嘛?』收到召喚,正準備到主屋見父親的秦練堂,遠遠就看見弟弟躲在矮樹叢後面,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你看!』秦浩邦一手拉下二哥,指向站在樹下的身影,壓低聲音的說:「那個姐姐在哭耶!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他看過班上的女生哭,也看過男生哭,還看過凶巴巴的大姐哭,可是他從來沒有看過有人這麼傷心的哭。

    那個陌生姐姐沒有哭出聲音,只是很安靜的流淚,但看起來卻好傷心的樣子。

    她不像他們班上的女生,一哭起來吵死人,抽抽噎噎、會擤鼻涕,哭的時候臉還扭成一團,難看得要命。

    『那是桑叔的女兒。』秦練堂瞇起黑眸,定定打量了幾秒。

    雖然尚未正式見過面,但他已聽管家提過,桑叔終於找到失散多年的妻兒,只是妻子已死,只剩女兒,桑叔下午帶她回來,顯然將會住進秦家。

    據說,她只比自己大一歲,但此刻看她發育不良的樣子,反而像個小學生。

    『桑叔叔也有女兒?我以前都不知道。』秦浩邦很認真地看著那個掉眼淚的大姐姐,一面問。

    『桑叔也是前天才知道的。』秦練堂淡淡答著,不怎麼好奇,脫開弟弟的手,站起身,俊美清秀的臉上有著不該出現在少年臉上的穩重。『你快去做功課,別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事上。』

    秦練堂說完,不再多看那抹平凡身影,漠然離開了。

    秦浩邦被哥哥教訓了幾句,卻一點也不在意,又躲在樹叢後面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好奇,繞過樹叢朝她走過去,在她身邊站了會兒,卻遲遲沒被她發現。

    『你為什麼在哭?』秦浩邦遲疑了一下,終於吶吶的開口,小手放在背後,有點緊張的扭著手指。『是誰欺負你了嗎?還是你做錯了事,桑叔叔打你?』

    『沒有啊。』少女被他的聲音突然嚇了一跳,隨即發現是個模樣相當漂亮的小男孩,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把眼淚擦乾,沒有表現出被人看見偷哭的困窘。『我只是想念我媽媽。』

    『你媽媽不跟你在一起嗎?』秦浩邦想了想。『還是桑叔叔跟你媽媽離婚了,所以你不能跟媽媽在一起了?像我們班的王莉莉也是這樣子。』

    『不是,姐姐的媽媽死掉了,想再見,也見不到了,所以心裡很難過。』少女柔聲解釋著,想起自己上星期病逝的母親,眼眶又泛起薄霧。

    『我……我媽媽也死掉了。』秦浩邦看見她好像又要哭了,忍不住衝口而出。『而且我從來沒有看過我媽媽,可是我也沒有哭。』

    少女微微一愣,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笑著摸摸他的頭。『你很勇敢啊,我應該跟你學習。』

    被大姐姐這麼一稱讚,秦浩邦反而有些害羞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少女擦乾眼淚,神態很溫柔,輕輕問著。

    『我叫做秦浩邦,念幼稚園大班。我二哥叫秦練堂,大姐叫紀衣尋,爸爸說,姐姐跟媽媽姓,所以不叫秦衣尋。我二哥很凶,不太愛說話,也不跟我玩。我大姐更凶,可是很愛說話,但也不跟我玩。』

    秦浩邦儼然已把這位陌生的姐姐,當作自己的好朋友,滔滔不絕介紹著自己的家人,說了一大串,才渾然想起還沒問她的名字。『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做桑芙然。』少女知道自己的名字很拗口,因此說得相當慢。

    『桑……芙……藍。』秦浩邦跟著念了一次。

    『不是藍,是然,然後的然。』少女糾正著,平凡的臉上因為溫柔的笑容,而亮了起來,她很有耐心的慢慢重複。『桑、芙、然。』

    『桑……芙……然。』秦浩邦很用力的再念一次。

    『好厲害!你念對了。』看他努力的模樣,桑芙然忍不住笑了,溫和地摸摸他的頭,大方讚許他。

    秦浩邦對上了桑芙然溫柔的目光,心頭一暖,鼻子忽然有些酸酸的。

    他從小就沒有母親照顧,父親也無暇管他,再加上他是山莊裡最小的孩子,每個人都跟他年齡差距甚大,所以總是被大家冷落在一旁。

    就算他主動去纏著他們,下場也多半是被毛毛躁躁的大姐一把甩開,要不就是被二哥教訓著要他別貪玩、去唸書,就連爸爸派來跟他作伴的可湲姐都對他愛理不理的,從來沒人會這麼溫柔的同他說話。

    她真好,如果他有這樣的姐姐那該多好。他想著,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柔荑,隨即有些難為情,怕她像大姐一樣一把甩開他。

    正要放開,退卻的小手就被柔軟的掌心密密握住,抬起頭,只見她還是和顏悅色的模樣,沒有絲毫不耐。

    『姐姐,你等一下就要回去嗎?』秦浩邦有點臉紅,卻心裡捨不得的問。

    『我還不知道,我爸爸說他要去問問看秦伯伯,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如果可以的話,你、你是不是以後就要住在我們家了?』因為這個可能性,秦浩邦興奮地結結巴巴起來。

    想起這件事情,桑芙然的長睫掩下了憂慮的眸光,心中有些喟歎。

    母親在世時,常訓誡她一切要靠自己,千萬別欠人情,可是現在,她卻要寄人籬下,而且還和她最討厭的黑道有關係。

    但畢竟她年紀還小,不能真正獨立。而媽媽過世之後,她除了前天初次謀面的父親外,再無其他親人,因此只能聽從父親的安排。

    手心一緊,她才回過神,發現這漂亮的小男孩正滿臉期待,緊張地等待她的答覆,她淺淺扯開一抹苦澀的笑容回答他:「是啊,要打擾上一段時間了。」

    『你知道是打擾就好。』秦浩邦還來不及歡呼,冰冷不悅的嗓音忽然從兩人身後飄出。

    一回頭,只見是一個俊美修長的少年。

    當少年臉上那雙明亮的鷹眼映入桑芙然的瞳眸時,她宛遭雷擊般,猛然一震,臉上閃過明顯的錯愕,久久無法平復。

    他……好像商泉哥!

    『二哥……』沒察覺桑芙然的怪異,秦浩邦心虛地對二哥喊了一聲。

    深怕二哥去而復返的原因,是要來抓他去唸書。

    『回春居去。』秦練堂將她的驚訝斂入眼底,冷掃了小弟一眼,命令著。

    『那……姐姐,我、我走了喔。』秦浩邦苦喪著臉,很是依依不捨,卻怎麼也不敢違抗二哥的命令。

    誰叫他最怕二哥冷冰冰的臉呢!

    『掰掰,浩邦。』桑芙然跟他揮揮手,略薄的唇勾起溫淡的微笑。

    待小弟一走,秦練堂將視線調回眼前平凡的女生身上,漠然的眉宇間不掩嫌惡之情。『跟我來。』

    簡單丟下三個字,他也不理她是否應答,自顧自往主屋走。

    他有一雙好像『他』的眼睛!

    一樣的明亮、一樣的黝黑,只是他的眼睛太冷漠,不像『他』一樣,總是溫暖而且縱容。

    桑芙然想著,低垂著頭顱跟著映在地面上的那道長影前進,穿梭在假山流水、小徑花園間,不曾留心,卻也不敢遲疑半步,深知跟丟了他的身影,必然會在這彷彿會吃人的大宅院裡迷失。

    『喂。』到了主屋後門,秦練堂突地停住腳步,背脊隨即被一抹漫不經心的身影撞上,隱忍的怒火爆開,他回頭陰狠瞪她一眼。

    『對不起。』桑芙然很認命的道歉,一面摸摸撞痛的鼻子,懷疑他衣服下偷偷穿了盔甲。

    『我警告你,待會桑叔跟我爸要是叫你搬入「冬居」,你一定要拒絕!聽到了嗎?』他臉色陰暗。

    明明是請求對方配合的話語,但從他口裡說來,彷彿是部隊長官下達命令,充滿不容拒絕的意味。

    『為什麼?』冬居是什麼地方?

    『冬居是我的。』他瞪她,發現她比自己矮上一個頭。

    『喔。』桑芙然應諾了一聲,沒正面回答,垂下眼睫。

    連他都拒絕不了的事情,拿來指望她,就會有所改變嗎?

    『還有!我不需要你照顧。』秦練堂恨聲冷嗓的宣告,眸光仍凶,沒有收斂的意圖。

    『嗯。』她看得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見他發怒卻極力克制的俊臉,她同意的點點頭。

    她溫溫的、不太在乎的態度,讓他多留心了幾分,轉頭睨她,發現她正看著自己。

    溫潤如玉的黑眸平和地直望著他,讓他微蹙起眉。

    她真的有點怪,她是除了大姐之外,唯一敢如此直視他雙眼的女孩,而神情除了一開始的震驚,也絲毫不像其他女生看見他時,會產生的害羞或迷戀神情,反而很自然,就像剛剛她看著小弟的表情一樣。

    但,這想法只是短暫掠過他腦海幾秒,也不多做停留就隨即消失。

    『進去吧。』他低聲命令,逕自先走了進去。

    ※※※

    事實證明,桑芙然的拒絕果然沒有任何效用。

    算來,五個月已經過去了。

    桑芙然不但住進了『冬居』,還轉入了和那個冷面男一樣的新學校,而她對新生活還算適應得很好。

    晴朗的四月天午後,綠意盎然的『冬居』庭院裡,飄浮著清甜的梔子郁香,涼風把陣陣花香吹入門戶開敞的和式小築。

    和式門廊上,桑芙然和一名模樣十分漂亮的小男孩,同坐在木質地板上,小男孩正是秦家的小少爺秦浩邦。

    此刻,他親匿的偎在桑芙然身邊,共看著一本詩冊。

    正好翻到唐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書頁上寫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桑芙然如同往常,為秦浩邦講解詩句和故事。

    『這首詩的背後有個故事……』她的聲音如煦煦和風,柔柔的、溫溫的,讓人打從心裡感到舒服。『這個叫崔護的詩人,有天到城南去玩,結果口渴了,想找水喝,這時他看見了一座很漂亮的屋子,於是就上前敲門,結果……』

    『結果裡面住了一個狐仙對不對?』秦浩邦興奮的打斷她。

    『不是,聊齋故事是昨天講的,今天我們講唐詩。』桑芙然笑了,溫和地揉揉他的頭髮,繼續說:「敲了門之後,有個很漂亮的女生就出來開門,她一聽崔護是想討水喝的,就開門讓他進去……」

    『可是我們老師說,不可以隨便讓陌生人進門。』他很得意地發表意見。

    『對啊!這樣很不好,還好崔護不是壞人。』桑芙然笑了笑,不介意,好脾氣的點點頭,才又繼續。『崔護進去以後,那個漂亮女生把水拿給他,然後自己就站到桃花樹旁,崔護一直盯著她、看著她,覺得她好漂亮,漂亮女生臉紅紅的……』

    『臉紅紅,像Qoo !』

    『對,像Qoo.』桑芙然忍不住失笑了,寶貝的攬住他,略顯蒼白的清秀臉蛋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更添秀麗。

    『原來這首詩是為Qoo 寫的?』

    陰冷嘲諷的嗓音忽地從門廊外傳來,氣溫陡降十度。

    一抹修長的身影,不知何時倚靠在門邊。抬頭只見『冬居』的主人秦練堂雙手環胸,一雙冷凜陰森的黑眸凝望兩人相親相愛的身影,迸著惡寒。

    唉!那是發怒的前兆。

    五個月下來,桑芙然已經摸清了他的喜怒哀樂變化。

    『二哥!』秦浩邦看見哥哥,乖乖的喊了一聲。

    『回你的「春居」去。』秦練堂冷冷命令,也不顧是否會嚇著自己的弟弟,眸光始終停留在那纖弱的身影上,不曾移動。

    『浩邦乖,你先回去,待會我再去找你玩。』桑芙然摸摸秦浩邦的頭髮,臉上溫和的表情始終沒變過,極自然的在他臉頰上輕吻了一記,卻沒發現那雙陰冷的黑眸益發黯沈。

    『好,那桑姐姐,我先回去囉。』秦浩邦說完,跳下門廊,很快離開了。

    『桑姐姐?!』待他遠去,面罩寒冰的秦練堂終於開口,輕嗤一聲。『我以為他跟我一樣,都是你「堂弟」,該喊你「堂姐」?』

    喔哦!想必他已經聽說了!學校的風聲傳得還真不是普通的快。桑芙然的表情有些無奈。

    『解釋!』他臉色陰沈,暗濤洶湧。

    『今天早上我們出門的時候拿錯書包,結果你到我們教室跟我交換回去後,班上女同學都很訝異,就問我為什麼會跟你拿錯書包?』

    『關她們什麼事?』多嘴!劍眉不悅地揚起。

    只要是你的事,就關全校女生的事。

    桑芙然無奈的想著,卻不願說出口,認定這小她一歲、卻缺少人性溫度的少年永遠不會懂。

    『總之,我不小心說出我們住在一起的事情,一時又找不到理由解釋,只好跟她們說,你是我堂弟。』桑芙然慢條斯理的解釋完畢。

    事實上,他的確也是她的『堂弟』。

    一來,他叫秦練堂。

    二來,兩人的父親是異姓結拜兄弟,算來,喊他一聲弟弟也不為過。

    兩個加起來,不是『堂弟』是什麼?

    可惜秦練堂卻不這麼想。

    『誰讓你亂攀關係了!』瞬間,秦練堂擰眉怒目,俊臉煞黑。『你有什麼資格當我姐?!』

    桑芙然還來不及回答,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豪爽少女嗓音傳來。

    『喂!小鬼!凶什麼!老娘總有資格當你姐了吧!』

    人沒到,聲先到。

    接著,一個修長俐落的身影跳過矮樹叢,那束著馬尾的美少女,扛著竹劍,一手叉腰,英氣漂亮的臉上帶著濃濃的不爽,瞪了沒禮貌的二弟一眼,隨即轉向一旁秀氣的桑芙然,和顏悅色起來。

    『桑妹妹,委屈你了。』

    真是的!老頭子居然忍心讓這麼一個溫柔、有氣質的優質小女生,照顧她這除了頭腦以外根本一無是處的二弟。

    還好她自小跟母姓,不會倒楣到跟這種劣等品德的人類同姓。紀衣尋慶幸的想著,索性反手遞上竹劍。

    『喏!桑妹妹,這個借你。老娘早看他不順眼了,給你個機會教訓他,免得我一時衝動,替天行道,老頭子還要怪我欺負弟弟。』

    『衣尋姐。』桑芙然當然沒接過竹劍,倒是甜甜露齒一笑,跟她招呼:「恭喜你結束苦窯生涯。」

    上個月,紀衣尋跟附近惡名遠播的某高中老大私奔,被抓回來之後,讓父親秦天鴻下令禁閉一個月,今天算來是刑滿出獄的日子。

    『感謝、感謝……』紀衣尋將竹劍帥氣一斂,頗有古代俠士之風的拱手道謝:「被老頭子禁足了一個月,終於得見天日。唉!真他媽的悶死人了。」

    看她們居然就這樣閒聊起來,渾然忘了他的存在,秦練堂神色陰寒,維持僅存的些許恭謹,對這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親姐冷冷開口:

    『大姐,有事嗎?』

    『幹嘛?有事才能來嗎?』紀衣尋眉一揚,瞪他。『還是,我來看桑妹妹還要你批准不成?』

    『冬居是我的地方。』雙手環胸,倚著門邊,秦練堂淡淡出言提醒。

    『囉囉唆唆。』紀衣尋哼一聲,但礙於『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先人教訓,怎麼也無法反駁。

    唉!可惜啊可惜!桑妹妹這麼溫柔的女孩兒,就此斷送在二弟的冰宮裡。

    『桑妹妹,走。』紀衣尋愈想愈不平,上前拉起桑芙然。『我帶你去我的「夏居」玩,別老待在「冬居」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等等。』橫跨一步,秦練堂伸手堵住她們的去路。『她還不能走。』

    他的帳還沒算完!

    『唷!桑妹妹又不是你什麼人,管那麼緊幹嘛?』紀衣尋竹劍一揚,揮開他的阻攔。『難不成你對人家有意思啊?』

    『笑話!』秦練堂回手反握,空手入刃,竹劍已然換手。

    『別害羞嘛!』紀衣尋取笑著,以牙還牙,竹劍翻了兩翻,回到掌心。『你們這年紀的小男生,最愛欺負心裡喜歡的女生了!』

    秦練堂神情閃過一絲古怪,隨即眼色一沉,伸手想再奪,紀衣尋卻把竹劍扛回肩上。

    在一旁看著他們姐弟倆你來我往,桑芙然一直不以為意,這五個月下來,她已經慢慢習慣了這一家人的相處模式。

    只不過當她聽到衣尋姐取笑練堂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辯解了。

    『衣尋姐,不要誤會,練堂年紀比我小,就像我弟弟……』

    秦練堂益發冷然的銳眸狠瞪她,卻再度被無心忽略。

    『說得也是。你這麼可愛,還是少跟我弟打交道,免得誤了你。』紀衣尋從冷面二弟身上看出了端倪,有趣的大笑,刻意氣他。『改天老娘再介紹幾個長得帥、又很會打架的高中角頭給你認識好了。女生總是喜歡比自己年紀大、又有能力保護自己的男人嘛。你說對吧!』

    『噢。』桑芙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傻笑帶過。

    只是她沒立刻否認,令一旁的某人更加憤恨。

    『咦!追來了!』紀衣尋本還想再說些什麼,英氣的鳳眼卻忽地斜睨到一抹逐漸逼近、十分眼熟的挺拔身影,她腦袋裡發出很不妙的紅色警報。『我先閃啦!改天來「夏居」找我。待會靳以臣那傢伙要是問起,千萬不要告訴他我在哪裡!萬事拜託!』

    紀衣尋邊閃人、邊交代,跑到樹叢邊,將扛在肩上的竹劍往泥地一撐,權充撐竿跳的竿子,俐落的在空中翻了半圈,馬尾晃出優美的弧度,輕巧的身子穩穩落在樹叢另一端,回頭十分得意的對桑芙然揮揮手,一溜煙跑掉了。

    沒兩分鐘,那個挺拔的身影晃了進來。

    『芙然妹妹,你在啊。』爽朗的嗓音把陽光帶進了『冬居』,比兩人略年長的斯文少年全然忽略秦練堂的存在,一逕走向桑芙然,從口袋裡抓出幾支棒棒糖遞給她。『來,給你糖果。』

    『謝謝靳大哥。』桑芙然回了一個暖甜的笑容。

    『別客氣。』

    被喚做『靳大哥』的少年,正是紀衣尋口中的靳以臣,『夏居』的保護者。

    『「冬居」太冷,總要多補充點熱量。』靳以臣揉亂她的短髮,目光這才懶懶射向一旁的秦練堂,帶著幾分調侃。『你說對吧!秦小弟?』

    秦練堂不理會他的無聊挑釁,只是冷掃了那只擱在桑芙然頭頂的手掌一眼,漠然開口:「紀衣尋往『春居』的方向走。」

    『謝啦!後會有期!』黑眸倏然一亮,問到重點,靳以臣不再逗留,道了聲謝後,帥氣的飛身跳過樹叢,追了出去。

    『靳大哥!「春居」在……』春居在另一邊哪!桑芙然來不及說完,那位出了名的路癡帥哥早已朝反方向跑得遠遠的了。

    世界上果然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對著消失在盡頭的背影,粉唇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斂回視線。

    『看夠了沒?』冰冷的話語幽幽飄來。

    『噢。』看向那張被忽略多時的俊臉,桑芙然這才注意他額前的頭髮略略被汗濕了,溫溫的笑意揚開。『我忘了你剛打完球,我去拿運動飲料給你。』

    說完,她以平時難有的俐落跳起身,雪白的足尖輕巧地踏著木質地板離去。

    來不及阻止她的畏罪潛逃,秦練堂躍上門廊,盤腿落坐,鼻尖飄來淡淡幽香,低頭,只見盛著水的透明水晶小碟子上,漂浮著兩朵沾著瑩亮水珠的純白小花。

    無聊!瞇起幽深氣悶的黑瞳,他冷冷望向她的方向。

    午後的陽光斜斜自長排窗間射入,一明一暗,落在她飛奔的身影,極不真切,像夢境裡的天使,隨著隱隱浮動塵埃的明燦光束,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微涼的四月天午後,晴朗的天空,雲極淡,風極輕,梔子花的芬郁滿盈。

    明明不應景,他卻不自覺想起她給小弟讀的那首詩。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文案

    秦練堂從沒猜到,自己也會有看上這怪女孩的一天?  
  她,沒有一般少女的活潑;有的,只是黛玉葬花的精神,  
  她也沒有一般少女的浪漫;有的,只是滿心的阿彌陀佛,  
  怎料,在他為她的純然而心動時,她竟對他的愛視若無睹?  
  很好!他會告訴她,既然有膽闖入他生命,就別想一走了之!  
  幼時就認識死亡的陰影,讓桑芙然早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會住進這男人家中,又和他朝夕相處,一切只是為了報恩。  
  尤其,從他每每對她鄙夷的態度來看,  
  她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始終是個礙眼的外人,  
  只是,當她決定時間一到,就主動離開他的世界時,  
  哪知那男人,竟霸道的開口宣示,她這一輩子都將是他的人


楔子

    初次認知死亡,是在十一歲的時候。

    死亡,在她的懷裡,具體的、血淋淋的,逐漸冰冷僵硬。

    而桑芙然知道,她永遠、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

    冰冷的城市裡下著大雨,空氣浮動著血的氣息,人群嘈雜、交頭接耳。

    她獨自跪在街上,抱著渾身是血的商泉哥,淚水和著雨水從她頰上滑落到他的臉上,悄然、緩慢的沖刷著迅速蔓延的血水。

    『芙然……我不喜歡這個世界。』他喘著氣,被鐵棒狠狠毆打的疼痛消失了,但他覺得內臟好像在身體裡崩裂,他想說話,可是湧出的鮮血一次次梗塞著他的喉頭。而他的表情卻好輕鬆,沒有憤怒、沒有痛苦,好淡好淡,像是在開玩笑。『我不喜歡……這個世界。』

    他又說了一次,明亮的眼睛看著她驚慌、悲傷的稚嫩臉龐,眨了眨,想眨去雨水和眼裡的朦朧。

    『商泉哥……你、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痛?』桑芙然不停抹著眼淚,聲音顫抖而破碎。

    她聽見有人叫了救護車,可是為什麼還不來?商泉哥的身體愈來愈冰,血還是不停的流,她該怎麼辦才好?她好慌……

    『芙然……不、不要像我一樣。』他的聲音變得瘖啞、微弱,連他自己都快要認不得了,真奇怪。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從幫派火拚中逃脫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拖著殘敗將死的身軀撐過幾條街,他只想看見世界上唯一掛念的人。

    然後,他就可以死去了。

    雖然他只活了十六年,好像還不太夠,可是,他真的好累。

    十六年裡,他總是在逃。

    逃開充滿疼痛的家、阿爸的拳頭、阿母的哭叫,逃開充滿挫折的學校、老師的惡言、同學的不屑。

    沒有人肯好好看他一眼,除了她,鄰家的小女孩,他的小芙然。

    當她看著他的時候,他覺得人生好平靜,世界裡還有溫柔的角落,願意眷顧他的痛苦和不幸。他一直、一直努力想等她長大哪!至少得大到足以讓他擁抱、教她親吻……他想著,莫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都來不及了。

    『芙然……』他輕輕喊著,想替她擦去淚水,卻一點也動彈不得。『你……』

    他有好多話想說,好多好多,他想告訴她,要乖乖聽媽媽的話、不要學壞、要好好唸書、不要讓人家瞧不起;有一天交了男朋友、要看清楚不要被騙了;還有、還有……她要快快樂樂、要長命百歲、要找到愛她的人……

    『你……要好好的……活著……』說不完的話只能濃縮成簡簡單單的一句,他笑了,真虛偽的說詞,不像他。血流得洶湧,身體好重,快結束了,他就要離開這個討厭的世界。

    『知道嗎……好好……活著……』他勉強重複,想看清她哭泣的臉,卻怎麼也眨不開愈來愈朦朧的水氣。

    冰冷的城市裡,雨聲喧嘩,時間在商泉十六年的生命裡永恆的靜止。

    那一年,桑芙然十一歲,認識了死亡。

    距離很近很近,就在掌心。


第一章

    十一月夜裡的風,夾著冬意漸濃的威勢,透著凜然寒意。

    月光下的枝丫,在華芒裡冒出了新綠。

    一身墨黑喪服的十五歲少女,像融入了黑夜中,獨自站在『飛鴻山莊』後花園裡的大樹下。

    飛鴻山莊,是昔日黑道上人稱『鴻爺』,近年漂白為『飛鴻企業』董事長的秦天鴻所擁有。

    其建地之大,設計之豪華嚴謹,恐怕全台灣沒有多少建宅能與之媲美。

    除此之外,由於金盆洗手後的秦天鴻始終擔心舊日仇家尋仇、禍及妻兒,因此建造飛鴻山莊時,曾砸下重金設計構圖,利用園藝造景,將山莊建造得宛如大型迷宮。

    一入大門,首先面對的是寬廣的前花園,接著是置中的氣派主屋,也是秦天鴻和當年『鴻幫』文至尊──桑國豪以及武至尊──靳閔,三人平日的居所。

    而通過主屋之後,才是真正『迷宮』的開始。

    當年為了分散風險,還有訓練兒女的獨立性,秦天鴻特地讓三個兒女各自住在三座不同的宅居,而這三座小築則巧妙安排在不同方位。

    位於夏居的是長女紀衣尋,和年齡相當的保護者、武至尊之子,靳以臣。

    位於春居的是幼子秦浩邦,由長他多歲的武至尊之女,靳可湲照顧。

    而冬居,一直是由次子秦練堂獨自居住。

    不過,今晚之後,冬居將有所改變。

    此刻站在樹下的少女,即將在今晚住入冬居,只是她尚未知曉這番安排。

    她極安靜的站立著,單薄的身子一動也不動,正出神看著掛在天邊的彎月。

    她的模樣並不特別漂亮,五官只稱得上清秀,橢圓形的臉蛋上,除了一雙溫潤漆黑的眼瞳特別吸引人外,倒沒有想讓人多看一眼的特殊之處。

    可是,六歲的秦浩邦卻不這麼認為。

    他已經傻愣愣地在一旁窺探了好久好久,平常一分鐘都坐不住的調皮性子,完全沉澱無蹤,靈活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浩邦?』一個清朗卻略帶嚴謹的少年嗓音突地從他背後傳出,嚇了他一跳。

    『二哥。』看清來人,秦浩邦才鬆了一口氣。

    『你躲在這裡幹嘛?』收到召喚,正準備到主屋見父親的秦練堂,遠遠就看見弟弟躲在矮樹叢後面,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你看!』秦浩邦一手拉下二哥,指向站在樹下的身影,壓低聲音的說:「那個姐姐在哭耶!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他看過班上的女生哭,也看過男生哭,還看過凶巴巴的大姐哭,可是他從來沒有看過有人這麼傷心的哭。

    那個陌生姐姐沒有哭出聲音,只是很安靜的流淚,但看起來卻好傷心的樣子。

    她不像他們班上的女生,一哭起來吵死人,抽抽噎噎、會擤鼻涕,哭的時候臉還扭成一團,難看得要命。

    『那是桑叔的女兒。』秦練堂瞇起黑眸,定定打量了幾秒。

    雖然尚未正式見過面,但他已聽管家提過,桑叔終於找到失散多年的妻兒,只是妻子已死,只剩女兒,桑叔下午帶她回來,顯然將會住進秦家。

    據說,她只比自己大一歲,但此刻看她發育不良的樣子,反而像個小學生。

    『桑叔叔也有女兒?我以前都不知道。』秦浩邦很認真地看著那個掉眼淚的大姐姐,一面問。

    『桑叔也是前天才知道的。』秦練堂淡淡答著,不怎麼好奇,脫開弟弟的手,站起身,俊美清秀的臉上有著不該出現在少年臉上的穩重。『你快去做功課,別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事上。』

    秦練堂說完,不再多看那抹平凡身影,漠然離開了。

    秦浩邦被哥哥教訓了幾句,卻一點也不在意,又躲在樹叢後面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好奇,繞過樹叢朝她走過去,在她身邊站了會兒,卻遲遲沒被她發現。

    『你為什麼在哭?』秦浩邦遲疑了一下,終於吶吶的開口,小手放在背後,有點緊張的扭著手指。『是誰欺負你了嗎?還是你做錯了事,桑叔叔打你?』

    『沒有啊。』少女被他的聲音突然嚇了一跳,隨即發現是個模樣相當漂亮的小男孩,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把眼淚擦乾,沒有表現出被人看見偷哭的困窘。『我只是想念我媽媽。』

    『你媽媽不跟你在一起嗎?』秦浩邦想了想。『還是桑叔叔跟你媽媽離婚了,所以你不能跟媽媽在一起了?像我們班的王莉莉也是這樣子。』

    『不是,姐姐的媽媽死掉了,想再見,也見不到了,所以心裡很難過。』少女柔聲解釋著,想起自己上星期病逝的母親,眼眶又泛起薄霧。

    『我……我媽媽也死掉了。』秦浩邦看見她好像又要哭了,忍不住衝口而出。『而且我從來沒有看過我媽媽,可是我也沒有哭。』

    少女微微一愣,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笑著摸摸他的頭。『你很勇敢啊,我應該跟你學習。』

    被大姐姐這麼一稱讚,秦浩邦反而有些害羞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少女擦乾眼淚,神態很溫柔,輕輕問著。

    『我叫做秦浩邦,念幼稚園大班。我二哥叫秦練堂,大姐叫紀衣尋,爸爸說,姐姐跟媽媽姓,所以不叫秦衣尋。我二哥很凶,不太愛說話,也不跟我玩。我大姐更凶,可是很愛說話,但也不跟我玩。』

    秦浩邦儼然已把這位陌生的姐姐,當作自己的好朋友,滔滔不絕介紹著自己的家人,說了一大串,才渾然想起還沒問她的名字。『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做桑芙然。』少女知道自己的名字很拗口,因此說得相當慢。

    『桑……芙……藍。』秦浩邦跟著念了一次。

    『不是藍,是然,然後的然。』少女糾正著,平凡的臉上因為溫柔的笑容,而亮了起來,她很有耐心的慢慢重複。『桑、芙、然。』

    『桑……芙……然。』秦浩邦很用力的再念一次。

    『好厲害!你念對了。』看他努力的模樣,桑芙然忍不住笑了,溫和地摸摸他的頭,大方讚許他。

    秦浩邦對上了桑芙然溫柔的目光,心頭一暖,鼻子忽然有些酸酸的。

    他從小就沒有母親照顧,父親也無暇管他,再加上他是山莊裡最小的孩子,每個人都跟他年齡差距甚大,所以總是被大家冷落在一旁。

    就算他主動去纏著他們,下場也多半是被毛毛躁躁的大姐一把甩開,要不就是被二哥教訓著要他別貪玩、去唸書,就連爸爸派來跟他作伴的可湲姐都對他愛理不理的,從來沒人會這麼溫柔的同他說話。

    她真好,如果他有這樣的姐姐那該多好。他想著,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柔荑,隨即有些難為情,怕她像大姐一樣一把甩開他。

    正要放開,退卻的小手就被柔軟的掌心密密握住,抬起頭,只見她還是和顏悅色的模樣,沒有絲毫不耐。

    『姐姐,你等一下就要回去嗎?』秦浩邦有點臉紅,卻心裡捨不得的問。

    『我還不知道,我爸爸說他要去問問看秦伯伯,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如果可以的話,你、你是不是以後就要住在我們家了?』因為這個可能性,秦浩邦興奮地結結巴巴起來。

    想起這件事情,桑芙然的長睫掩下了憂慮的眸光,心中有些喟歎。

    母親在世時,常訓誡她一切要靠自己,千萬別欠人情,可是現在,她卻要寄人籬下,而且還和她最討厭的黑道有關係。

    但畢竟她年紀還小,不能真正獨立。而媽媽過世之後,她除了前天初次謀面的父親外,再無其他親人,因此只能聽從父親的安排。

    手心一緊,她才回過神,發現這漂亮的小男孩正滿臉期待,緊張地等待她的答覆,她淺淺扯開一抹苦澀的笑容回答他:「是啊,要打擾上一段時間了。」

    『你知道是打擾就好。』秦浩邦還來不及歡呼,冰冷不悅的嗓音忽然從兩人身後飄出。

    一回頭,只見是一個俊美修長的少年。

    當少年臉上那雙明亮的鷹眼映入桑芙然的瞳眸時,她宛遭雷擊般,猛然一震,臉上閃過明顯的錯愕,久久無法平復。

    他……好像商泉哥!

    『二哥……』沒察覺桑芙然的怪異,秦浩邦心虛地對二哥喊了一聲。

    深怕二哥去而復返的原因,是要來抓他去唸書。

    『回春居去。』秦練堂將她的驚訝斂入眼底,冷掃了小弟一眼,命令著。

    『那……姐姐,我、我走了喔。』秦浩邦苦喪著臉,很是依依不捨,卻怎麼也不敢違抗二哥的命令。

    誰叫他最怕二哥冷冰冰的臉呢!

    『掰掰,浩邦。』桑芙然跟他揮揮手,略薄的唇勾起溫淡的微笑。

    待小弟一走,秦練堂將視線調回眼前平凡的女生身上,漠然的眉宇間不掩嫌惡之情。『跟我來。』

    簡單丟下三個字,他也不理她是否應答,自顧自往主屋走。

    他有一雙好像『他』的眼睛!

    一樣的明亮、一樣的黝黑,只是他的眼睛太冷漠,不像『他』一樣,總是溫暖而且縱容。

    桑芙然想著,低垂著頭顱跟著映在地面上的那道長影前進,穿梭在假山流水、小徑花園間,不曾留心,卻也不敢遲疑半步,深知跟丟了他的身影,必然會在這彷彿會吃人的大宅院裡迷失。

    『喂。』到了主屋後門,秦練堂突地停住腳步,背脊隨即被一抹漫不經心的身影撞上,隱忍的怒火爆開,他回頭陰狠瞪她一眼。

    『對不起。』桑芙然很認命的道歉,一面摸摸撞痛的鼻子,懷疑他衣服下偷偷穿了盔甲。

    『我警告你,待會桑叔跟我爸要是叫你搬入「冬居」,你一定要拒絕!聽到了嗎?』他臉色陰暗。

    明明是請求對方配合的話語,但從他口裡說來,彷彿是部隊長官下達命令,充滿不容拒絕的意味。

    『為什麼?』冬居是什麼地方?

    『冬居是我的。』他瞪她,發現她比自己矮上一個頭。

    『喔。』桑芙然應諾了一聲,沒正面回答,垂下眼睫。

    連他都拒絕不了的事情,拿來指望她,就會有所改變嗎?

    『還有!我不需要你照顧。』秦練堂恨聲冷嗓的宣告,眸光仍凶,沒有收斂的意圖。

    『嗯。』她看得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見他發怒卻極力克制的俊臉,她同意的點點頭。

    她溫溫的、不太在乎的態度,讓他多留心了幾分,轉頭睨她,發現她正看著自己。

    溫潤如玉的黑眸平和地直望著他,讓他微蹙起眉。

    她真的有點怪,她是除了大姐之外,唯一敢如此直視他雙眼的女孩,而神情除了一開始的震驚,也絲毫不像其他女生看見他時,會產生的害羞或迷戀神情,反而很自然,就像剛剛她看著小弟的表情一樣。

    但,這想法只是短暫掠過他腦海幾秒,也不多做停留就隨即消失。

    『進去吧。』他低聲命令,逕自先走了進去。

    ※※※

    事實證明,桑芙然的拒絕果然沒有任何效用。

    算來,五個月已經過去了。

    桑芙然不但住進了『冬居』,還轉入了和那個冷面男一樣的新學校,而她對新生活還算適應得很好。

    晴朗的四月天午後,綠意盎然的『冬居』庭院裡,飄浮著清甜的梔子郁香,涼風把陣陣花香吹入門戶開敞的和式小築。

    和式門廊上,桑芙然和一名模樣十分漂亮的小男孩,同坐在木質地板上,小男孩正是秦家的小少爺秦浩邦。

    此刻,他親匿的偎在桑芙然身邊,共看著一本詩冊。

    正好翻到唐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書頁上寫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桑芙然如同往常,為秦浩邦講解詩句和故事。

    『這首詩的背後有個故事……』她的聲音如煦煦和風,柔柔的、溫溫的,讓人打從心裡感到舒服。『這個叫崔護的詩人,有天到城南去玩,結果口渴了,想找水喝,這時他看見了一座很漂亮的屋子,於是就上前敲門,結果……』

    『結果裡面住了一個狐仙對不對?』秦浩邦興奮的打斷她。

    『不是,聊齋故事是昨天講的,今天我們講唐詩。』桑芙然笑了,溫和地揉揉他的頭髮,繼續說:「敲了門之後,有個很漂亮的女生就出來開門,她一聽崔護是想討水喝的,就開門讓他進去……」

    『可是我們老師說,不可以隨便讓陌生人進門。』他很得意地發表意見。

    『對啊!這樣很不好,還好崔護不是壞人。』桑芙然笑了笑,不介意,好脾氣的點點頭,才又繼續。『崔護進去以後,那個漂亮女生把水拿給他,然後自己就站到桃花樹旁,崔護一直盯著她、看著她,覺得她好漂亮,漂亮女生臉紅紅的……』

    『臉紅紅,像Qoo !』

    『對,像Qoo.』桑芙然忍不住失笑了,寶貝的攬住他,略顯蒼白的清秀臉蛋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更添秀麗。

    『原來這首詩是為Qoo 寫的?』

    陰冷嘲諷的嗓音忽地從門廊外傳來,氣溫陡降十度。

    一抹修長的身影,不知何時倚靠在門邊。抬頭只見『冬居』的主人秦練堂雙手環胸,一雙冷凜陰森的黑眸凝望兩人相親相愛的身影,迸著惡寒。

    唉!那是發怒的前兆。

    五個月下來,桑芙然已經摸清了他的喜怒哀樂變化。

    『二哥!』秦浩邦看見哥哥,乖乖的喊了一聲。

    『回你的「春居」去。』秦練堂冷冷命令,也不顧是否會嚇著自己的弟弟,眸光始終停留在那纖弱的身影上,不曾移動。

    『浩邦乖,你先回去,待會我再去找你玩。』桑芙然摸摸秦浩邦的頭髮,臉上溫和的表情始終沒變過,極自然的在他臉頰上輕吻了一記,卻沒發現那雙陰冷的黑眸益發黯沈。

    『好,那桑姐姐,我先回去囉。』秦浩邦說完,跳下門廊,很快離開了。

    『桑姐姐?!』待他遠去,面罩寒冰的秦練堂終於開口,輕嗤一聲。『我以為他跟我一樣,都是你「堂弟」,該喊你「堂姐」?』

    喔哦!想必他已經聽說了!學校的風聲傳得還真不是普通的快。桑芙然的表情有些無奈。

    『解釋!』他臉色陰沈,暗濤洶湧。

    『今天早上我們出門的時候拿錯書包,結果你到我們教室跟我交換回去後,班上女同學都很訝異,就問我為什麼會跟你拿錯書包?』

    『關她們什麼事?』多嘴!劍眉不悅地揚起。

    只要是你的事,就關全校女生的事。

    桑芙然無奈的想著,卻不願說出口,認定這小她一歲、卻缺少人性溫度的少年永遠不會懂。

    『總之,我不小心說出我們住在一起的事情,一時又找不到理由解釋,只好跟她們說,你是我堂弟。』桑芙然慢條斯理的解釋完畢。

    事實上,他的確也是她的『堂弟』。

    一來,他叫秦練堂。

    二來,兩人的父親是異姓結拜兄弟,算來,喊他一聲弟弟也不為過。

    兩個加起來,不是『堂弟』是什麼?

    可惜秦練堂卻不這麼想。

    『誰讓你亂攀關係了!』瞬間,秦練堂擰眉怒目,俊臉煞黑。『你有什麼資格當我姐?!』

    桑芙然還來不及回答,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豪爽少女嗓音傳來。

    『喂!小鬼!凶什麼!老娘總有資格當你姐了吧!』

    人沒到,聲先到。

    接著,一個修長俐落的身影跳過矮樹叢,那束著馬尾的美少女,扛著竹劍,一手叉腰,英氣漂亮的臉上帶著濃濃的不爽,瞪了沒禮貌的二弟一眼,隨即轉向一旁秀氣的桑芙然,和顏悅色起來。

    『桑妹妹,委屈你了。』

    真是的!老頭子居然忍心讓這麼一個溫柔、有氣質的優質小女生,照顧她這除了頭腦以外根本一無是處的二弟。

    還好她自小跟母姓,不會倒楣到跟這種劣等品德的人類同姓。紀衣尋慶幸的想著,索性反手遞上竹劍。

    『喏!桑妹妹,這個借你。老娘早看他不順眼了,給你個機會教訓他,免得我一時衝動,替天行道,老頭子還要怪我欺負弟弟。』

    『衣尋姐。』桑芙然當然沒接過竹劍,倒是甜甜露齒一笑,跟她招呼:「恭喜你結束苦窯生涯。」

    上個月,紀衣尋跟附近惡名遠播的某高中老大私奔,被抓回來之後,讓父親秦天鴻下令禁閉一個月,今天算來是刑滿出獄的日子。

    『感謝、感謝……』紀衣尋將竹劍帥氣一斂,頗有古代俠士之風的拱手道謝:「被老頭子禁足了一個月,終於得見天日。唉!真他媽的悶死人了。」

    看她們居然就這樣閒聊起來,渾然忘了他的存在,秦練堂神色陰寒,維持僅存的些許恭謹,對這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親姐冷冷開口:

    『大姐,有事嗎?』

    『幹嘛?有事才能來嗎?』紀衣尋眉一揚,瞪他。『還是,我來看桑妹妹還要你批准不成?』

    『冬居是我的地方。』雙手環胸,倚著門邊,秦練堂淡淡出言提醒。

    『囉囉唆唆。』紀衣尋哼一聲,但礙於『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先人教訓,怎麼也無法反駁。

    唉!可惜啊可惜!桑妹妹這麼溫柔的女孩兒,就此斷送在二弟的冰宮裡。

    『桑妹妹,走。』紀衣尋愈想愈不平,上前拉起桑芙然。『我帶你去我的「夏居」玩,別老待在「冬居」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等等。』橫跨一步,秦練堂伸手堵住她們的去路。『她還不能走。』

    他的帳還沒算完!

    『唷!桑妹妹又不是你什麼人,管那麼緊幹嘛?』紀衣尋竹劍一揚,揮開他的阻攔。『難不成你對人家有意思啊?』

    『笑話!』秦練堂回手反握,空手入刃,竹劍已然換手。

    『別害羞嘛!』紀衣尋取笑著,以牙還牙,竹劍翻了兩翻,回到掌心。『你們這年紀的小男生,最愛欺負心裡喜歡的女生了!』

    秦練堂神情閃過一絲古怪,隨即眼色一沉,伸手想再奪,紀衣尋卻把竹劍扛回肩上。

    在一旁看著他們姐弟倆你來我往,桑芙然一直不以為意,這五個月下來,她已經慢慢習慣了這一家人的相處模式。

    只不過當她聽到衣尋姐取笑練堂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辯解了。

    『衣尋姐,不要誤會,練堂年紀比我小,就像我弟弟……』

    秦練堂益發冷然的銳眸狠瞪她,卻再度被無心忽略。

    『說得也是。你這麼可愛,還是少跟我弟打交道,免得誤了你。』紀衣尋從冷面二弟身上看出了端倪,有趣的大笑,刻意氣他。『改天老娘再介紹幾個長得帥、又很會打架的高中角頭給你認識好了。女生總是喜歡比自己年紀大、又有能力保護自己的男人嘛。你說對吧!』

    『噢。』桑芙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傻笑帶過。

    只是她沒立刻否認,令一旁的某人更加憤恨。

    『咦!追來了!』紀衣尋本還想再說些什麼,英氣的鳳眼卻忽地斜睨到一抹逐漸逼近、十分眼熟的挺拔身影,她腦袋裡發出很不妙的紅色警報。『我先閃啦!改天來「夏居」找我。待會靳以臣那傢伙要是問起,千萬不要告訴他我在哪裡!萬事拜託!』

    紀衣尋邊閃人、邊交代,跑到樹叢邊,將扛在肩上的竹劍往泥地一撐,權充撐竿跳的竿子,俐落的在空中翻了半圈,馬尾晃出優美的弧度,輕巧的身子穩穩落在樹叢另一端,回頭十分得意的對桑芙然揮揮手,一溜煙跑掉了。

    沒兩分鐘,那個挺拔的身影晃了進來。

    『芙然妹妹,你在啊。』爽朗的嗓音把陽光帶進了『冬居』,比兩人略年長的斯文少年全然忽略秦練堂的存在,一逕走向桑芙然,從口袋裡抓出幾支棒棒糖遞給她。『來,給你糖果。』

    『謝謝靳大哥。』桑芙然回了一個暖甜的笑容。

    『別客氣。』

    被喚做『靳大哥』的少年,正是紀衣尋口中的靳以臣,『夏居』的保護者。

    『「冬居」太冷,總要多補充點熱量。』靳以臣揉亂她的短髮,目光這才懶懶射向一旁的秦練堂,帶著幾分調侃。『你說對吧!秦小弟?』

    秦練堂不理會他的無聊挑釁,只是冷掃了那只擱在桑芙然頭頂的手掌一眼,漠然開口:「紀衣尋往『春居』的方向走。」

    『謝啦!後會有期!』黑眸倏然一亮,問到重點,靳以臣不再逗留,道了聲謝後,帥氣的飛身跳過樹叢,追了出去。

    『靳大哥!「春居」在……』春居在另一邊哪!桑芙然來不及說完,那位出了名的路癡帥哥早已朝反方向跑得遠遠的了。

    世界上果然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對著消失在盡頭的背影,粉唇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斂回視線。

    『看夠了沒?』冰冷的話語幽幽飄來。

    『噢。』看向那張被忽略多時的俊臉,桑芙然這才注意他額前的頭髮略略被汗濕了,溫溫的笑意揚開。『我忘了你剛打完球,我去拿運動飲料給你。』

    說完,她以平時難有的俐落跳起身,雪白的足尖輕巧地踏著木質地板離去。

    來不及阻止她的畏罪潛逃,秦練堂躍上門廊,盤腿落坐,鼻尖飄來淡淡幽香,低頭,只見盛著水的透明水晶小碟子上,漂浮著兩朵沾著瑩亮水珠的純白小花。

    無聊!瞇起幽深氣悶的黑瞳,他冷冷望向她的方向。

    午後的陽光斜斜自長排窗間射入,一明一暗,落在她飛奔的身影,極不真切,像夢境裡的天使,隨著隱隱浮動塵埃的明燦光束,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微涼的四月天午後,晴朗的天空,雲極淡,風極輕,梔子花的芬郁滿盈。

    明明不應景,他卻不自覺想起她給小弟讀的那首詩。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第二章

聖喬諾中學體育館

    『學弟,要跟我們一起走嗎?』球隊練習結東,國中部的籃球隊隊長跟著一票隊員準備離開,習慣性的問著「千山萬里我獨行」的弧僻學弟。

    『不了。』秦練堂也如同前一百次一樣,淡淡的回了這一句。

    『好,那我們先走囉。掰啦!』眾人對他的漠然,不以為意,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走掉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體育館,迴盪著運球的聲響。

    秦練堂站在三分線上,靜靜地做著重複的跳投,橘紅色的球體在空中旋轉著,以優美的圓弧,『唰』一聲,空心入網。

    他喜歡在練習結束之後,一個人留下來投球,不是為了練習準確率,而是純粹喜歡聽見籃球入網的聲音。

    尤其當他心煩的時候,那穩定的聲音總是能夠有效安撫他的情緒。

    只是……最近他練球的次數愈來愈頻繁了,幾乎要和當初桑芙然剛搬進來的時候一樣多。

    桑芙然……

    這名字才剛掠過,一張帶著溫溫笑意的清秀臉蛋,和一雙帶著悲傷的眼眸,很快浮上腦海。

    很久以前他就發現,當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神裡總有一抹沉痛的哀傷,儘管只是一閃而逝,他卻明白,在那一刻,她眼裡看見的人不是他,是別人。

    有時候他真的很想質問她,她究竟從他眼中看見了誰,為什麼會有這麼傷痛的表情?可是他沒問過。

    一點也不想問,因為她根本和他毫無關係!

    俊朗的劍眉微微蹙起,投籃的力道莫名加重了幾分,球撞上籃板,彈出框外。

    他討厭她。秦練堂毫不猶豫的在心中下了評論。

    從桑芙然搬入『冬居』的那一刻起,他就討厭她的存在。

    因為她,他的『冬居』不再屬於他一個人的,他得忍受屋子裡多了一個她的不便。

    因為她,他的『冬居』開始嘈雜起來,浩邦天天都來纏著她不說,連大姐和靳以臣都愛往這裡跑,煩得他不得安寧。

    因為她,他原本清爽的庭園忽然多了一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若嗅不到氣味也就罷了,偏偏她種的全都是香得熏死人的鬼植物。

    就像……昨天那些在水晶碟中浮沉的白色小花。

    莫名被她佔據了思緒,煩悶的郁氣翻湧更劇,出手的籃球連帶也失了準頭。

    可惡!

    『唷!這就是縣內國中籃球MVP 的實力嗎?』惡意嘲弄的聲音忽然隨著紛沓的腳步聲蕩入空曠的體育館內。

    五個穿著黑色劍道服的男生,手上各自拿著竹劍,表情充滿挑釁,明顯散發出來者不善的氣息。

    『你是秦練堂對吧?!』帶頭的男生揚高聲音問,五個人群起逼近圍了上來。

    『是又如何?』漂亮陰森的黑眸漠然斜睨過五人,極冷淡地答腔,長睫掩下一抹冷笑的光芒。

    如果是要來找碴的,他十分樂意奉陪,此刻他的確需要發洩的對象。

    而且,劍道社那群人,除了蕭恆韞學長之外,沒一個人入得了他的眼。

    『是你最好。』對方沒發現他太過悠閒八表情,開口叫囂,一面朝他揮劍。

    俐落躍開,電光石火間,眾人還來不及看清楚,秦練堂已然奪下一把竹劍,並以極凌厲的聲勢破空劃出。

    中!

    ※※※

    他討厭她。

    昨日被他斥喝要立即從『冬居』消失的兩株梔子小樹,已經挪到秦浩邦的『春居』去了。

    既然他不願庭院裡有花香,她只好改種別的。

    小心翼翼地將小樹種放入挖開的小洞裡,她開始動手將上埋回去。

    春風襲來,才只是昨天和今日的分別,卻已經聞不到清爽的梔子花香,只剩泥上的氣息。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好快。

    她開始漸漸習慣了那雙太相似於記憶中的黑眸,現在看著他時,已不再帶著悲傷。

    因為他終究不是『他』。

    算算,再過兩天,就是她搬入『冬居』滿半年的日子了。

    可惜流逝的時光,卻沒有改變固執的秦練堂。

    他依舊討厭她。

    他從來沒有好好的、友善的正眼看過她。

    大多數的時候,他對她視而不見;其他時候,則是因為發怒而瞪她。

    更別說好言好語同她說話了,他對她說話的口吻,總是冷冷的,萬分不甘願似的。

    其實她何嘗喜歡住進『冬居』打擾他?

    若不是父親曾欠下秦家人情,拜託她跟靳伯伯的兒女一樣,擔起保護和照顧秦家人的責任,她又怎會住在『冬居』呢?

    只是說來好笑,像秦練堂那種驕傲的性子,怎麼會讓人保護?

    就算真有危險,她連自保都有困難,哪來的能力保護他?

    至於照顧他,恐怕也沒什麼必要。秦練堂很獨立,功課又好,完全沒有她幫得上忙的地方。

    概括一切,她在『冬居』所能為他做的,大概就是遞遞茶水、擦擦地板啦……這種小妹工作。

    在他眼中,她恐怕只是個多餘的麻煩吧。

    落完最俊一捧泥上,以掌心輕輕拍平。桑芙然默默地想著。

    新栽下的小小紅豆樹,荏荏弱弱,迎著風,新綠的葉片輕輕晃動。

    紅豆樹。紅豆生南國的紅豆樹,豆科喬木。

    這是她特別為秦練堂種下的樹。

    因為總有一天,她要離開這裡。到時候,紅豆樹已經長大了,散出蒼綠樹蔭,

    秦練堂一定以為它只是普通的大樹,但是直到某一天紅豆樹會結出相思豆,滿枝滿蔭,只要風一吹,就會統統打落在他頭上。

    呵。她很期待那一天哪!儘管不能親眼看見……

    拍拍手上的泥土,她的嘴角泛起難得的惡作劇笑容。

    小樹啊小樹,你可要為了打他的頭而努力長大喔!

    ※※※

    『啊!練堂哥,你怎麼了?!』嬌嫩的嗓音因驚訝而拔尖揚起。

    靳可湲遠遠就看見了心上人的身影,快步迎上去,卻發現他俊秀的嘴角帶著一絲紅腫血跡,袖子高高捲起,手肘上磨開一片皮,沾著泥沙,血肉糢糊。

    『練堂哥,你怎麼了?』追在他身後的音調顯然已經有了哭音。

    秦練堂不答話,只是微微皺起眉頭,快步往『冬居』走去。

    他故意把自己搞成這樣,可不是為了要來聽小妹妹尖叫的。

    那五個蹩腳的學長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他身上這番可觀的戰績是之後在校外打的,打完才知道對方是那個曾跟紀衣尋私奔的角頭老大,身手果然不錯。

    『練堂哥,你別走那麼快,你到「春居」去,我幫你擦藥好不好?』靳可湲鍥而不捨的追在後頭。

    她從小就好喜歡這個大她兩歲的練堂哥,三番兩次懇求爸爸讓她從『春居』調去『冬居』照顧練堂哥,但爸爸卻老是說她年紀太小,保護不了他。

    只是萬萬沒想到,五個多月前,桑叔失散多年的女兒,仗著年齡的優勢,輕而易舉的進駐『冬居』,著實讓她又妒又恨。

    桑叔的女兒根本不懂武,比她更沒資格保護練堂哥,可是不管她怎麼抱怨,爸爸卻怎麼也不肯跟秦伯伯提。

    『練堂哥……』一路跟到冬居,靳可湲幾乎要伸手去拉住他了。

    她不要那個討厭的女生照顧練堂哥,練堂哥是她的!

    踏入後院,那個討厭的身影此刻正蹲在一株小樹旁邊,雙手沾滿泥上。

    『桑芙然,練堂哥受傷了,你趕快去拿急救箱,我要幫練堂哥擦藥。』靳可湲先聲奪人,喧賓奪主的命令著一臉茫然的桑芙然。

    桑芙然站起身看向他,日偏了西,他修長的身影讓日照蘊出淡淡的光芒。

    剎那間,狼狽的傷痕以及那雙明亮漂亮的湛湛黑眸,讓她胸口一窒,產生了時空倒流的錯覺。

    商泉哥!你受傷了!

    只是跟人家打了一架嘛……幫我擦藥吧。

    為什麼要跟人家打架?

    你不懂啦……啊!輕點輕點!會痛!

    時空轉換的下個瞬間,是雷雨交加的城市、滿身是血的臉龐。

    芙然……我不喜歡這個世界。

    ……不要像我這樣。

    『桑芙然!你愣在這做什麼,還不快去拿!』見她動也不動,怔怔看著他們,靳可湲不悅的重複。

    『嗯。』桑芙然驀然從回憶裡抽身,匆匆轉身入屋,偷偷眨開了突如其來的薄薄淚光,一會兒拿了急救箱出來。

    『來!給我!』跟著秦練堂坐在門廊地板上,靳可湲大剌剌地朝她伸出手。

    『噢。』桑芙然才要遞上急救箱,卻隨即被冷聲斥喝。

    『桑芙然!你來。』秦練堂命令著。

    只見他滿身狼狽,卻仍維持著不可一世、傲慢的模樣,冷冷凝睇著她。他陰鷙的眼眸,怒意盎然。

    『可是練堂哥,我可以……』靳可湲急急想表明自己的關切。

    「這裡沒你的事,回春居去!」秦練堂漠然拒絕。「現在!」

    『可是……』靳可湲看看一臉冷漠的秦練堂,再看看一旁那張不及自己漂亮的容顏,又羞又妒,最終轉身跑出『冬居』。

    『何必這樣?讓可湲替你……啊……』桑芙然還沒說完,手腕一緊,就被盤腿坐在地板上的他狠狠拉過。

    『閉嘴!』他厲眸瞪她,臉色陰沈,狂傲地橫上受傷的手臂,彷彿正賜予什麼極大恩惠似的。

    該死!她剛剛又出現那個表情了!

    她究竟在他身上看見了誰的影子?

    『怎麼傷成這樣?』對著髒污和血跡凝成一片的傷口看了半天,桑芙然忍不住歎氣,因而忽略了自己頭頂上方的那張俊臉稍緩陰寒,閃過一抹古怪的得意神情。

    『你等我一下。』

    桑芙然對著那片傷口愁眉不展了半晌,跳起身,進去端了一盆溫水和乾淨的毛巾出來。

    『我先幫你把傷口清乾淨,可能會痛吧。』她揉濕毛巾,想了想,伸手將他的臉扳向自己,極輕柔的拭去那帶血的嘴角。

    秦練堂沒什麼表情,也沒有痛的感覺,長睫掩下注視她的眸光,猛地讓她細軟的手掌和她近身時帶來的淡淡少女幽香,短暫弄失了心神,看她愈皺愈緊的眉頭,心頭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愉快。

    擦完他臉上的血跡,桑芙然屈膝而坐,將他受傷的手臂擱在自己併攏的膝上,仔細替他清理傷口。

    近晚黃昏的風帶著些許舒暢的涼意,微風拂過門廊,傳起清脆卻不剌耳的風鈴聲。

    秦練堂抬起頭,才看見屋簷下新掛上的貝殼風鈴,心知又是她的傑作,當然,還包括那株新栽下的樹苗。

    『你這次又種了什麼?』他的語氣有著難得的平和。

    『紅……』桑芙然才想回答,馬上想起自己的『陰謀』,於是改了口:「只是一棵樹,一棵普通的樹而已,不會有味道……」

    『是嗎?』他沒追究,只是淡淡答了一聲。

    『你跟人家打架嗎?』

    『嗯。』他還以為她不問了。

    『你不該跟人家打架的。』腦海裡不經意浮起多年前那張帶血的面容,桑芙然緊鎖著秀氣的眉,語氣裡有了罕見的不悅。

    『哼。』難道他願意嗎?他輕嗤。

    『你笑什麼?』她瞪他,難得如此沈不住氣。

    『我打架與你何干?』他哼著,不太在意。

    『與我無關,當然與我無關!』沉默了半晌,她驀然開口,冷冷的、受傷的,臉色透出一絲蒼白和憤怒,猛地推開擱在膝蓋上的手臂,眼看就要起身離開。

    從來沒見過她動怒,秦練堂微挑起眉,有絲訝異,卻迅速反掌拉住她。

    『你還沒上完藥。』拉回她的瞬間,彷彿看見了一抹淚光浮在那溫潤的眸中,秦練堂心臟一抽,刺痛沉悶。

    『你不怕死,喜歡打架,就自己上藥。』她氣憤說著,嗓音卻是軟的,甚至帶著顫抖。

    她的顫抖到底是生氣?還是害怕?微瞇起眸,秦練堂看不出端倪,索性一把將她拉下。

    『我不喜歡打架。』他出乎意料的解釋,表情卻不善的斜睨她。『若不是沒人保護,我何必打架?』

    桑芙然微微一愣,這才明白他的意思。

    『人家找你麻煩嗎?』

    『廢話。』他受不了的白她一眼。

    『對不起。』悶聲了幾秒,她的口吻恢復溫和,靜靜地道歉。

    是她反應過度了。

    秦練堂是秦練堂,不是四年前的『他』,不會這麼容易就……離開。

    而且,保護他本該是她的責任,不是嗎?

    桑芙然坐回他身旁,不再說話,有些歉然地拉起他的手,輕輕替他上藥。

    秦練堂原本想多嘲諷她幾句,但看見她眼底尚未散去的淚光,怎麼樣也說不出來。

    風大了些,勾起幾許細柔髮絲打散在她頰畔,遮掩了視線,撥了又撥,她微微慍惱地將落發勾到右耳後,只是忽略了另一邊拂過他鼻尖的細細髮絲,散發出撩人的清雅香氣。

    看著她專注替自己療傷的模樣,秦練堂開始覺得,或許她的存在不是真的那麼討人厭了。

    ※※※

    『什麼?你要我教你柔道?』靳以臣斯文帥氣的臉上,滿是驚愕。

    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眼前纖秀的文弱少女後,他忍不住再問了好幾次。

    『芙然妹子,我沒聽錯吧?是柔道沒錯吧?是你要學沒錯吧?』

    『沒錯,靳大哥,是我要學沒錯。』桑芙然清秀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體能活動向來是她的弱點,而她從不是一個會拿自己的弱點來逞強的人,可現在,她卻自動自發決定做蠢事。

    或許,是為了他那句無聊的調侃引發的愧疚感,也或許是不希望在人家的領地上白吃白住而毫無貢獻。

    更或許是……為了那雙相似的黑眸。

    四年前,她沒有能力,只能看著商泉哥在她眼前死去,現在,她不想讓事情重蹈覆轍。

    『可以嗎?』想到自討苦吃的下串未來,桑芙然的聲音更加氣虛了。

    『秦小弟逼你學的嗎?』靳以臣臉上有絲興味。

    『不是,我沒有跟他提起。』她的意志力已經不怎麼堅定,恐怕靳大哥再問下去,她就要奪門而出了。

    其實以方便性來說,她該去找衣尋姐學,可是以秦家的『階級』來排的話,靳大哥和可湲可能是比較理想的學習對象。

    只不過她察覺得出靳可湲對她的敵意,所以最後她只好來找跟她比較熟、又為人友善的靳大哥了。

    畢竟要去討好一個不喜歡她的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你真的確定嗎?』靳以臣長歎了口氣,做最後確認。

    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別說她會學得很辛苦,他想,他恐怕也會教得很痛苦吧。

    桑芙然歎了聲比他更長的氣,萬分無奈的點點頭。

    『柔道,我看……你就算了吧。』靳以臣的眼睛繞著她轉了幾圈,懇切的不評論。『最多教你幾招防身術就可以了。』

    ※※※

    最近的聖喬諾中學國中部,流傳著一則轟動火熱的大八卦。

    據說國三某位桑姓學姐,正以緊迫盯人的攻勢追求國二學年榜首秦練堂。

    除了一同上下課之外,放學後的籃球隊訓練時間,她也會坐在關閉的體育館外看書,等待他練習結束。

    奇怪的是,向來痛恨女生跟進跟出的冷面帥哥,卻沒有嚴詞拒絕對方的糾纏。

    這紛擾的流言,直到傳出桑姓學姐和冷面帥哥有堂表親戚關係之後,才告一段落。

    只不過,這位桑姓學姐一夕之間,從眾人討伐的罪人變成了學妹們討好巴結的對象,只為了要將情書安全的送到心上人手中。

    『今天幾封了?』最後一堂自習課,全班鬧烘烘的,尹汐月看著攤展在好友桌上的各式情書,無力的問了一聲。

    『五封。』桑芙然溫溫的笑答,對於自己變成秦練堂專屬郵差的情況,絲毫不感到麻煩。

    『五封?他比張三豐還多了兩封耶。』尹汐月自己講了個冷笑話,然後很白癡的笑出來,隨即又愁眉苦臉起來。『唉……為什麼她們都能這樣面不改色的寫出一大篇情書?』

    尹汐月看看手中厚厚一封的情書,再看看自己空白的信紙,半是崇拜、半是嫉妒的哀嚎。

    為什麼她暗戀劍道社的蕭恆韞學長六年,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汐月,你快寫,剩下半個小時就要下課了。』桑芙然提醒著,表情顯得有些難過。

    汐月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可是她明天就要到美國去了。

    轉入聖喬諾中學,雖然只有半年的時間,但她們的友情卻迅速發展,她甚至還記得汐月跟她說過的第一句話:「喂!我叫尹汐月,我是全學年功課最爛的學藝股長。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真的好喜歡這個神經比電線桿還粗、愛幻想、個性爽朗,又很有義氣的好朋友。尹汐月也是唯一一個知道她和秦練堂真正關係的人。

    連續劇看太多、又很愛幻想的尹汐月,當初一聽完他們的關係,就自動把他們代入喪盡天良的紈褲子弟和楚楚可憐小媳婦的劇情。

    當場把學妹們奉若天神的秦練堂降格成缺心少肺的大惡人。想起尹汐月每次看到秦練堂就對他使白眼的模樣,桑芙然忍不住又有了笑意。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尹汐月終於在下課鐘響前一分鐘,完成了她的曠世情書。

    『終於寫完了!』尹汐月解脫似的吁了口氣,一面手忙腳亂的封信。『芙然,你要不要跟我去告白?』

    『不了。』告白是屬於一個人的事情,由誰代替或由誰陪著都不好。桑芙然搖頭婉拒了,鐘聲恰好響起。『你快去吧。』

    『可是……』可是她還有好多話想跟芙然說。尹汐月猶豫地看著好友。

    『快去吧!你出國之後,還是可以常常跟我通信,可是跟學長告白的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喔。』

    桑芙然諒解的笑笑,將好友推出門口,直到她終於消失在樓梯口,她才露出了不捨的離愁。

    她愈來愈能體會佛家說的人生至苦:怨憎會,愛別離。

    不喜歡的人總會不停遇上,而親愛的人,卻總是要別離哪……
第三章

『桑芙然。』

    踏出教室,熟悉的嗓音自她身後傳來,是秦練堂。

    『怨憎會』出現了。

    『你怎麼在這?』來找她嗎?好稀奇!桑芙然訝然地看著他。

    除了上次拿錯書包外,他從來沒主動出現在她教室外面。

    『我今天不練習。』秦練堂淡淡答著,斜背著書包,修長俊秀的身材在合身的制服下顯得更加挺拔,絲毫不在意兩人同行引來的頻頻側目。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漸漸習慣了她的跟進跟出,也不再那麼討厭她了。

    『噢。』桑芙然點點頭,兩個人靜默的並行著。

    她垂著臉,反常的一句話也不說,心裡仍為了好友即將遠行而難過。

    還沒走到校門口,桑芙然遠遠就看見好友手上捏著方才封緘的信封,追著一輛遠去的腳踏車。『汐月?』

    該不會是錯過了吧?!桑芙然看著腳踏車上的背影有些眼熟,而遠去的速度絲毫沒有停緩的跡象,看來,汐月是追不上了。

    不行!她不能讓好友在離開前留下遺憾。

    『秦練堂,你可不可以給我蕭恆韞學長的地址?』桑芙然匆匆地說著。

    秦練堂是班聯會的書記,每個星期的班聯會紀錄都會放在他那裡,裡頭有幹部聯絡名單,當然包括班聯會主席蕭恆韞,而今天正好是開會的日子。

    『為什麼我要答應你』看著眼前情況,多少猜出幾分,秦練堂懶洋洋地說。

    『拜託你好不好?』桑芙然頭一次對他用了『拜託』兩個字。『汐月明天就要去美國了,我不想她留下遺憾。』

    『關我什麼事?』他冷冷答腔。

    那個女生他見過,是桑芙然的死黨,在學校裡總是跟她形影不離,不過對方似乎很不喜歡他,每次在學校狹路相逢,就會莫名其妙的瞪他,然後親匿得像保護小雞似的母雞,快快把桑芙然拉開。

    『要怎麼樣你才肯答應?』桑芙然下了決心,一定要幫好友達成心願。

    看她認真的表情,秦練堂反倒笑了。『好,答應我三件事情。』

    『什麼事情?』沒料到他會乘人之危,她一愣。

    『暫時還沒想到。』他聳聳肩。

    『好,我答應你。』桑芙然不假思索的應諾。溫淡的眸光盈滿不安,頻頻向校門外張望,生怕好友放棄離開。

    『什麼都答應?』秦練堂有趣的揚起劍眉。

    『當然不能叫我去做壞事,或者我力不能及的事情。』桑芙然加了但書,一面拿出紙筆。『請你先把地址給我。』

    秦練堂這才慢條斯理的從書包裡拿出會議紀錄本遞給她,桑芙然連忙抄完後,抓著地址跑出校門口。

    三件事情。

    秦練堂看著她飛奔而去的背影,漂亮的嘴角揚起一抹笑,兀自走向校門口,上了接送他們放學的秦家轎車。

    他可真得好好想想這三件事情了。

    ※※※

    透過車窗,秦練堂正以罕有的耐心等待著前方正在話別、擁抱的兩個女生。過了一會兒,只見桑芙然的死黨忽然一副氣沖沖的模樣走過來敲車窗。

    他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對方是來道謝的。

    『有事嗎?』秦練堂按下車窗,冰冷的眸光淡淡掃過對方。

    『秦練堂!你不准再欺負芙然!聽見沒!否則我找人教訓你!』對方的口氣義憤填膺,彷彿他真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壞事。

    『我欺負她?』秦練堂諷然地輕扯嘴角,而對方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冷漠的臉色微微一變。

    『你不要裝蒜!芙然身上的傷我都看到了!你真的很混蛋!』

    『汐月!不是啦!不是這樣!你誤會了!』剛過馬路讓車子擋住的桑芙然這才追上來,急急解釋著,臉上泛起一抹尷尬的淡紅。

    『傷?』她受傷了?秦練堂挑起眉,表情又冷了幾分,冰冷的眸子瞪向一旁的桑芙然,霸道地發號施令:「上車!」

    『你!』

    秦練堂不顧學姐的莫名激動,警示意味濃重的看了桑芙然一眼,示意他已耗盡耐心,才將車窗關上。

    幾分鐘後,桑芙然紅著眼眶上車,離去時,還依依不捨的拚命回頭看著好友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自己視線範圍內,她才把頭轉回來,順便偷抹去滑下的淚水。

    『什麼傷?』秦練堂冷不防開口,黑眸斜睨她,明顯帶著不悅。

    『嗄?』裝傻可以嗎?

    答案是不行。

    『我可不記得我對你動過手。』秦練堂挑眉輕哼著。

    『喔,是汐月誤會了。』桑芙然的表情有點尷尬,隨口敷衍著。

    『什麼傷?』

    『也沒什麼。』他幹嘛問個不停?桑芙然把視線調向窗外,下意識的將手縮入袖子內。

    只是狀似不經意的逃避舉動,卻仍是讓眼尖的秦練堂發覺了,他猛地抓過她的手,趁她來不及反應,迅速拉起她的袖子。

    只見她白皙細嫩的手臂上,明顯印著幾圈瘀青黑印,手肘也磨破了皮,略顯紅腫。秦練堂喉頭一緊,怒火倏燃,惡狠狠瞪她。

    『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被他這麼一抓,手腕上又多了一圈『戰利品』,桑芙然歎了口氣,抽回手,將袖子拉回原處,遮掩那些可恥的傷痕。

    那些都是近日來請靳大哥教她防身術的結果,其實,倒不是因為靳大哥動作粗魯,而是她的皮膚太敏感,只要一輕輕施力就會清楚印上傷痕。

    『說!』秦練堂對她的敷衍益發不滿,俊秀的眉宇糾結著。

    『剛剛我不是答應了你三件事嗎?』不懂他為何如此關心,桑芙然忽然想起什麼,恬靜的容顏有了笑容。『如果你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我說的話,我就說。』

    劍眉聚攏,黑眸微瞇,秦練堂瞪著她,滿腔怒火無處可發。

    他豈會傻到答應她這麼便宜的事情?

    但就算她不說,他自有方法查到!

    ※※※

    初晨的陽光透過濕潤薄霧,輕巧灑落在『飛鴻山莊』的武道館外,濃郁蒼森的樹蔭闊闊遮天,一抹修長俊秀的身影倚靠在樹下,像是靜靜在等待些什。

    幾分鐘後,一個穿著黑色劍道服的挺拔身影晃了出來。

    『唷!秦小弟!這麼早啊。』靳以臣斯文的臉上掛著太過誇張的笑容,一副假意驚喜的模樣。『稀客稀客!』

    『桑芙然的手怎麼了?』秦練堂斜睨他,開門見山地問。

    簡單過濾幾個可能人選,他已然能猜出那種傷痕出自誰手,原本不想再追究,畢竟他沒必要關心那個人受傷的事情。只是在夜裡,那白皙肌膚上的青紫印記反反覆覆困擾著他,不得安眠。

    『咦,你看見啦?』真難得!這小子居然會為了芙然妹子,一大清早找上門。靳以臣興味十足的濃眉一挑,刻意拉長嗓音。

    『唉……大概是我還不夠溫柔吧。畢竟她才剛開始接觸這種事,受不了太粗暴的折騰,說來也是我不好,不該在她第一次之後,不給她時間休息,就硬要她……唉。』

    太過曖昧的形容詞讓秦練堂氣血翻湧,初次在人前露出了切合他年紀的反應。

    『你、你說什麼?』他竟說得不完全。

    『秦小弟,你幹嘛臉紅?』哈!太有趣了!斬以臣欣賞著這倔強驕傲的小鬼難得失常,滿臉戲謔地問。

    『靳以臣,說清楚!』迅速恢復冰冷無情的俊臉,秦練堂冷戾地瞪他。

    『做這種事情,動作太多,一時間也說不清楚。其實,一開始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可是她一直求我,我只好……』靳以臣含糊不清地解釋,星眸瞥見他踏前一步,臉上陰狠、亟欲動手的表情,故意悠悠一歎,轉了話鋒。『你何必這麼激動?我不過是教她防身術罷了。』

    聽見了對方的答覆,他微愣,凜著的臉卻有幾分緩和。『她學那個幹嘛?』

    『她本來是要叫我教她柔道。』靳以臣也不回答,慢條斯理追加著。

    『柔道?!』那傢伙連體育能不能及格都有問題,跟人家學什麼柔道!

    蠢!

    『就在你受傷的第二天,很巧吧!』靳以臣若有深意的開口。

    『你想說什麼?』秦練堂冷冷斜睨著他。

    不要告訴他,那個笨蛋自虐的舉動是為了妄想要保護他。

    一想起自他受傷後,她就緊迫盯人的跟進跟出,他實在無法反駁那個可笑又異想天開的可能性。

    『她學得很勤快,不過領悟力跟反射神經都奇差無比。』靳以臣沒正面回答,把玩著手上竹劍。『每天那樣摔她,摔到我都怕了,不過倒沒聽過她喊痛。』

    白癡。若真要靠她保護,不如他自動認輸快點。秦練堂悶想著。

    『她也不過才來半年,算是很努力適應環境了。』靳以臣認真地說:「她失去母親之後,連自己的傷痛都還來不及調適,就被桑叔派去照顧你,雖然她沒有表現出抗拒或不滿,但心裡的感覺並不會比你好受多少。」

    『既然不甘願,那為何不拒絕?』這就是他討厭她的原因,彷彿想就此賴定不走,佔據他的生活。

    『她性子就是如此啊。』靳以臣無可奈何的歎一聲。『她不喜歡虧欠別人,因為她知道這裡不是她的地方,總是要離開的。所以她答應桑叔照顧你,對她來說,這大概是她唯一補償秦家收留她的方武。她可能認為補償夠了,有一天,她就可以安心離開。』

    她要……離開?秦練堂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心裡泛起異樣的感覺,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靳以臣滿意地看著他深思的表情,以上那些話,是先前某一天芙然妹子被他誘出來的心裡話,現在全部貢獻給秦小弟,只希望他能對芙然妹子好一些。

    呼了口氣,差不多可以收尾了,若他不懂,再多講幾句也沒什麼用處。靳以臣把竹劍扛上肩膀,準備離開,拋下結論。

    『所以你別老是刁難她啊!秦小弟!』

    ※※※

    聽完靳以臣的長篇廢話,秦練堂離開武道館,一如往昔,繞著山莊開始他的晨跑。

    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卻是那張恬靜溫和的面容,以及靳以臣的『建議』。

    結束了一個小時的慢跑,天光已然明亮,回到『冬居』,卻依舊靜謐無聲。

    她呢?這個時候,她通常已經醒來,在後院裡忙那些花花草草,不是嗎?

    眸光一黯,不願再被同一個身影反覆干擾。秦練堂回房衝去一身汗水,坐在書桌前,開始準備跳級考試的功課。

    他持筆迅速無誤的解著難題,一會兒,窗外卻傳來兩個人的竊竊私語,拉去了他的思緒。

    『我知道,就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稚嫩的嗓音,正是剛滿七歲的秦浩邦。

    『噓!不能說、不能說。』溫溫淡淡、帶著笑意的女聲,神秘地制止他。

    『噓……我知道這是秘密。』小男孩彷彿也被她感染而壓低音量。『我們不能讓二哥知道對不對?』

    『嗯,對啊……不能讓他知道。』女聲中的笑意更濃,帶著幾分難得的淘氣口吻。

    『好,我不跟二哥說。』秦浩邦信誓旦旦地發誓。

    『嗯……』她長長地應諾一聲,遲疑半晌。『我們去你的「春居」玩好不好?你二哥好像在房間裡面,我們不要吵到他。』

    『好啊,也不要給他知道我們的秘密……』

    『呵……好啊。』

    隨著愉快談笑的聲音逐漸遠去,秦練堂微微蹙起劍眉。

    她又有什麼秘密了?怎麼她似乎跟每個人都有秘密?!

    不悅的情緒紛擾纏上心頭,秦練堂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過人的定力,竟被那兩人無聊的話語動搖了,眉心更緊,伸手拿了耳機,放下交響曲,索性將世界隔離,斷然不願再受干擾。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室內陡然暗沉下來,解完最後一道數學題,抬起頭,發覺外頭變了天,烏雲籠罩,陰暗不定。他才拿下耳機,就聽見門口傳來怯怯的敲門聲。

    上前開門,卻見到秦浩邦茫然的站在門口,面色有些猶豫不定。

    他不是該和桑芙然在『春居』嗎?

    『有事嗎?』天生學不會好言好語,秦練堂只是掃他一眼問。

    『二哥……』秦浩邦不安地絞著手指,偷瞧二哥嚴肅的表情一眼,飛快地低下頭,欲言又止。

    『說吧。』他真有那麼恐怖嗎?秦練堂鎖起眉頭。

    『二哥,你可……可不可以去看看桑姐姐?』秦浩邦鼓起勇氣,一口氣說出請求,但很快又垂下頭。

    『她怎麼了?』秦練堂淡淡問著。『你惹她生氣嗎?』

    『不是!沒有!』秦浩邦急急辯解。『其實、其實是……是剛剛我跟桑姐姐在看電視,結果,電視新聞播飛機掉下來……桑姐姐就哭了,然後,她就自己跑回來了。』

    秦浩邦解釋得滿臉通紅,卻又明顯的焦慮、不知所措。

    看桑姐姐一哭,他整個人都亂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來找二哥。雖然二哥很嚴肅、又對桑姐姐不太好,可是……可是靳大哥跟大姐都不在家,可湲姐又老是凶巴巴的,所以他只好找二哥。

    『多久了?』冷眸掃向長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扉。

    『嗄?』

    『她進去多久了?』顯然是她朋友尹汐月坐的那班飛機失事了。

    『好像很久了。』秦浩邦不確定地說。

    『嗯……我知道了。』秦練堂點點頭,緊繃無表情的臉看不出任何端倪。『你無回「春居」,我會解決的。』

    可是二哥說的『解決』,會是像大姐拿竹劍揍人的那種『解決』嗎?秦浩邦很憂慮地遲疑著。

    『我會去看她的。』秦練堂彷彿看穿了他的不信任,淡淡保證著。

    『喔,那……那二哥,我走了。』秦浩邦朝盡頭的房間多看了幾眼,最後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冬居』。

    待他一走,秦練堂克制下那股浮躁,慢條斯理的走到她房門前,敲了幾下。

    『桑芙然,開門。』儘管心中不安,聲調卻依舊冷然。

    裡頭除了長長的沉默外,絲毫沒有動靜,他擰起眉,再度重複。

    『開門!桑芙然!』嗓音高了幾度。『你不開門,我一樣有鑰匙可以進去!』回應他的,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他眸一凜,快步回房取了鑰匙回來,用僅存不多的禮貌重複詢問最後一次,然後迅速把門打開了。

    陽光散去的關係,沒開燈的屋內,陰陰暗暗,房裡除了簡單乾淨的擺設外,根本不見人影,他略做環顧,只聽見了細微的啜泣聲,他皺眉,大步走到衣櫥邊,一把拉開衣櫥的門。

    果然,一抹纖細的身影,正縮在裡頭,埋著臉嚶嚶哭泣。

    顯然是不願意讓剛還在門外的秦浩邦聽見哭聲而躲起來。

    笨蛋!看著她蜷縮啜泣的身影和鴕鳥似的舉動,秦練堂在心裡恨聲怒罵著,喉頭卻一陣緊縮。

    『你幹嘛?!』沒安慰人的經驗,秦練堂顯得有些尷尬。『別哭了!』

    『嗚……』

    哭泣得太過專心,她彷若未曾察覺他的存在,秦練堂不滿地伸手想推她,只是伸出的手臂卻在一瞬間被她緊緊抓住,像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一般。

    『喂!你……』他還沒來得及斥喝她,哭得哀哀切切的身影,突地撲進了他的懷抱,淚濕的臉蛋深埋在他胸前,令他心頭猛然一震,想怒聲痛斥的話語全都氣虛的卡在喉頭,消失了。

    欲推離她的掌,卻怎麼也狠不下心,終究緊握成拳,慢慢垂下,黑眸瞪著深埋在自己懷裡的螓首,僵直的身軀終栓無奈地慢慢放鬆。

    『嗚……媽媽……』哭得含糊不清、抽抽噎噎,她的腦海裡已經空空的了,什麼也沒有。

    『我不是你媽……』

    他輕輕的咕噥聲沒傳入悲泣的人兒耳中,桑芙然只是一逕的失聲悲鳴。

    她好想媽媽、好想媽媽,她只想要媽媽像從前一樣,在她傷心的時候,溫柔地摸摸她、抱抱她。

    還有商泉哥,他一直好疼她,把她當親妹妹一樣照顧、保護著,可在那天,她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自己懷裡。

    『商泉哥……汐月……』嗚……為什麼所有她愛的人都要拋下她?媽媽這樣、商泉哥這樣,現在就連汐月也是!為什麼?

    她答應過商泉哥和媽媽,要好好活下去,她也一直部把他們的話記在心裡,可是為什麼還是這麼難?為什麼現在就連汐月也要離開她?

    哭啞了嗓音、哭痛了眼睛,她卻仍得不到答案,只能任由痛苦隨著淚水放肆蔓延,意識卻逐漸飄遠。

    聽見她啼哭時不經意說出的字句,秦練堂的眸光幽暗。

    那個死了的商泉哥是誰?難道就是讓她總是一臉哀傷地看著他的人嗎?

    還有,她究竟要哭到什麼時候?秦練堂看她一發不可收拾的淚水,開始懷疑她是否會因此脫水,可是慢慢的,他察覺到她的身子逐漸癱軟下來。

    當她環抱著他的雙手滑落時,他只是一愣,迅速支起她低垂的臉蛋,才發覺她竟昏厥了過去。

    『桑芙然?!』他的嗓音裡出現了不平穩的顫抖,一把抱起她,柔軟的身軀和少女馨香就此纏繞住他,燙手似的將她急急擱置在床上,撥了內線電話請家庭醫師過來。

    焦慮等待的時刻裡,他幽深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凝視那張淚濕的清秀容顏,不敢稍移片刻。

    傷心怎麼會死人?若是平日,他一定會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但此時此刻看她脆弱的模樣,他卻不敢有所懷疑。深怕她淡漠的性子,會輕易放棄,就此離去。

    我想,她可能認為補償夠了,有一天,她就可以安心離開。

    靳以臣早上說過的話,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俊朗的眉宇瞬時聚起濃濃的郁恨。

    她的補償?還不夠呢!

    看她哭得紅腫的雙眼和淚痕滿佈的小臉,暗眸更沈,終於情難自禁地,俯身以唇貼住她的。

    她還不能走,她還欠他三件事情呢!

    不是嗎?
第四章


兩年後

    陽光輕輕地從藍色的晴空灑落,幾縷雲絲柔柔飄浮。

    冬居的庭院裡,一株抽長几許的紅豆樹,在和煦的假日午後迎風而立,卻不再如當年荏弱嬌嫩。

    紅豆樹的主人,此刻正坐在門廊地板上,捧著一本厚重經書,清秀的臉蛋些許蒼白,卻帶著認真入迷的神情閱讀著。

    『芙然妹子,你不是吧!居然在看佛經?!』一聲爽朗的嗓音驀地揚開,充滿不可思議。

    『靳大哥。』桑芙然拾起頭,驚喜地露齒一笑。『好久不見。』

    『才十七歲就看這種東西會不會太沉重?』靳以臣高中畢業之後,因為考上南部的大學,已經解除了『夏居』保護者的職務,難得假日回來,就看見芙然妹子在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實在令人心酸啊。

    『佛經很好啊,裡頭說了很多道理。』桑芙然溫甜一笑,渾身散發出來的柔和氣質,令人感到舒暢。

    『好什麼?你可別看著看著,半路就給我出家去啊。』靳以臣搖搖頭。

    『那倒也不壞。』桑芙然燦燦一笑,溫潤的黑眸裡卻有一點認真。

    『不行,這種危害青少年的十八禁讀物要沒收。』愈看愈危險!靳以臣認真盯了她半晌,抽走她手裡的佛經。『我待會去紀衣尋房裡,撈個兩本夢幻言情小說給你看。』

    『不用了。』她搖搖頭。

    『不喜歡?那我找火辣一點的好了。有幾本還真是……嘖嘖,極品啊。』靳以臣一面說,一面嘖嘖有聲的稱讚著。

    『真的不用了。』桑芙然忍不住笑出來。

    『你啊,老是看這些怪書,人又輕飄飄的,好像隨時要成仙。』兩年下來,這個芙然也沒長几兩肉,還是單薄的像風一起就會被吹跑的模樣。靳以臣寵溺地摸摸她的髮。『一點黑道文至尊之女的氣魄都沒有,你偶爾也學學紀衣尋那個小太妹,有點火氣也不壞。』

    『靳以臣,你在這裡幹嘛?』冷漠的嗓音揚起,一雙陰沈的眸瞪視著兩人太過親匿的距離。

    剛結束參加科展回來的秦練堂,風塵僕僕回到『冬居』,馬上就看見令人不快的景象。

    過了變聲期,秦練堂的聲音變得相當低沉,原本俊挺的身材更加高大,已然有男人的雛形。

    『唷!秦小弟,好久不見啊。』靳以臣眉一揚,斯文的臉上帶著戲謔。『別這麼凶巴巴的表情嘛。我難得回來,不過是想找芙然妹子聊聊天。要是你覺得吃虧,也可以上「夏居」找紀衣尋聊天。要不,我老妹愛死你了,你去找她也不錯。』

    『不、必。』他輕嗤著。

    靳以臣還想調侃他,外頭一聲令人頭痛的呼喚讓他來不及開口,就被打斷。

    『靳……以……臣!快滾出來!老娘今天要你輸得心服口服!』比起桑芙然的沉靜,外頭紀衣尋豪氣萬千的喊話顯得毫無長進。

    『掃興,真掃興。』那傢伙難道不能多像女人一點嗎?靳以臣沒轍的猛搖頭。『芙然妹子,怎麼辦?我愈來愈喜歡你了,到時候申請大學的時候,來念台南的大學,讓靳大哥照顧你吧。』

    『靳以臣。』冷眼旁觀的眸光更加寒冽。

    『秦小弟,多少也叫聲靳大哥吧,你芙然姐姐這麼有氣質,你怎麼一點也沒被潛移默化。』靳以臣還是笑得很愉快,刻意刺激著。

    『她不是我姐姐。』秦練堂冷聲警告。

    從來不是,以後也不會是。甚至,現在連『學姐』都不是了,早在兩年前,他就通過升級檢定,和她成為同級生。

    光看秦練堂陰森的眸光,桑芙然就知道他又對這個敏感的話題發怒了。

    真像個小孩子!她忍不住在心裡輕歎。這兩年,只要有人提到他年齡比她小,他總是一副要找人算帳的樣子。

    為了避免傷及無辜,桑芙然巧妙地將話題轉開。『靳大哥,衣尋姐好像往主屋走去了。』

    『糟糕、糟糕。』可別又讓秦伯伯見到在他看照之下的女兒,變成那副德行,那對他名譽有損哪。靳以臣連忙起身,把佛經塞還給她。『佛經還你,別再看了,到時候出家當尼姑,靳大哥會很傷心的!我走啦。』

    靳以臣瀟灑擺手,翻過矮樹叢,迅速離開,只是隨著發光體的遠去,彷彿陽光陡然被烏雲遮蔽,暗黑了一角。

    微風吹得枝葉沙沙作響,氣質陰沈的少年打破了沉默,狀似不經心地瞥向屋廊下那抹從容嬌柔的身影,目光卻就此深深鎖住,再難移開。

    『又看佛經?』問話的人,嗓音裡藏著不悅。

    兩年前,桑芙然因為聽聞好友死亡的誤報,生了一場大病。

    病後,淡漠無慾的性子益發嚴重,原本大半櫃子的詩集漸漸被佛書取代,整個人輕靈得只剩半縷魂魄。

    『嗯。』察覺他的不快,桑芙然收攏佛書,抱入懷中。『科展還順利嗎?』

    『你說呢?』帶著不容質疑的驕傲,他淡答著。

    桑芙然笑笑,知道他又替學校拿下了好成績,忽然想起什麼。『這幾天又有你的情書,我去拿給你。』

    『不用了。』堯練堂幽黑的眸光覷了眼她略微蒼白的臉,淡淡喊住正欲起身的她。『都丟了吧。』

    『你不喜歡情書嗎?』她問,眼底是清澈溫潤的不解。『她們很認真寫的,你看一看也是好的。』

    他沒回答,只是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這表示要看嗎?桑芙然想著,才站起身,熟悉的疼痛驀地襲來,她忍不住按著腹部,蹲下身子,臉上泛起疼痛的表情。

    『你怎麼了?』緊張的神色閃過,他踏前幾步,思緒一閃,隨即蹙起眉。『你月經來了嗎?』

    他正經嚴肅、不閃不避的問話,讓桑芙然臉蛋乍紅,垂下羞赧的面容,微微點頭,尷尬欲死。

    『你沒吃止痛藥嗎?』他問。

    她較為晚熟,直到國三升高一的暑假,才有了初次經期,之後每次都是這麼痛不欲生的慘法,因此他也就記住了她來潮的日子。

    『忘了。』早上醒來的時候明明不痛了。陣陣痙攣令她咬著下唇,迸出淡不可聞的字句,羞不可遏,只盼他快快離開,別再問這種問題。

    天哪!他明明比自己小一歲,還屬於青澀少年的階段,這時候的男生對這種事情全都抱著曖昧的態度,只有他,敢這麼大刺刺的問,一點也不會不好意思。

    想起自己頭一次來經的時候,不但是他替她買衛生用品,也是他押著幾乎要痛昏的她去看醫生、拿藥……這種令人尷尬的經驗,還真不是每個女生會有的。

    尤其兩人一起進婦產科的時候,掛號小姐還以為他們倆偷偷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專程來『處理後果』的。

    腦海裡飄過令人羞愧欲絕的諸多回憶,桑芙然的臉垂得更低了。

    忽地,身子一輕,一陣專屬於他的清爽味道襲入鼻間,她才錯愕的發現他竟攔腰抱起了她,意識到這貼,她本能地攀住了他的頸項。

    『你……你不用抱我,我會走,我……我還可以走。』臉上的溫度滾燙得幾乎要冒煙了,她難得結結巴巴起來,模樣也失了平日的沉靜,純粹像個羞怯的少女。

    秦練堂垂下長睫,淡掃了羞赧低頭的她一眼,眸光竟有一絲淡淡的滿意。

    只有在這時候,她才像是真實存在著。

    一路抱她進房,表情依舊冷漠難測,舉止卻異常輕柔地將她放置床上。

    『熱水袋呢?』他淡聲問著。

    『在……在浴室。』因疼痛而蜷縮著身子,她仍分神拉起被單,密密將自己罩住,由薄被中悶悶吐出答案。

    就算是親弟弟,也不會這麼無微不至的『伺候』姐姐吧。她苦笑著想。

    自從兩年前,誤以為汐月發生意外之後,他就像變了個人,雖然說話、表情都還是冷冷淡淡,卻明顯對她友善許多。

    或許這就是日久生情。

    相處久了,他儘管嘴巴上不承認,心裡卻已經把她當成親姐姐看待。

    就像浩邦一樣。

    她想著,心頭暖暖的,偷偷笑了。

    ※※※

    放學後的聖喬諾中學,除了幾個社團還在活動外,校園內冷冷清清的。

    下課後的桑芙然沒有直接回家,坐在體育館後門外的階梯上,默默背著英文單字,如同過去兩年一樣,等待秦練堂練球結束。

    為了避免校內女生干擾球員練習,只要是籃球隊的練習時間,體育館向來禁止對外開放,雖然球隊教練一度願意破例允許桑芙然進館內等待,不過她仍是笑著拒絕了。

    她還是比較喜歡坐在台階上,吹著涼涼的風,看著蔭綠漂亮的校園,而且,她不喜歡當特權份子。

    當她背完最後一個單字時,體育館的門正好打開,幾個已然熟識的隊員親切地跟她打招呼,一一離開。

    『桑芙然。』其中一個高瘦的同年級隊員卻站定在她面前,黝黑的臉龐上帶著一點點尷尬的紅暈,一面從背包裡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她。『這個,請你收下。』

    『這?』替秦練堂收了兩年多啊情書、禮物,桑芙然大概猜得出一二,只是有些愕然。

    『情人節那天剛好要去比賽,不能把禮物親手交給你,所以……請你收下。』對方誠懇的遞上禮物,眼中有著渴盼。

    幾個準備離開的球員,早已紛紛停下腳步,觀賞這突如其來發生的告白,興奮鼓噪著。

    『學妹!學妹!接受他吧!』

    『徐子明!不錯喔!』

    『學妹!我們子明很溫柔啦!會給你好好照顧的!』

    『我……』桑芙然有些不安,替人轉交情書是一回事,但這是頭一回有人向她告白,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只希望你能收下這番心意。』徐子明毅然地說。

    『嗯。』桑芙然想了想,終於點點頭,露出一抹歉然的笑容。『我收下禮物,可是希望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當然!我不會誤會!絕對不會!』徐子明單純的開心傻笑起來。

    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就算對方不喜歡自己,也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好紓解壓抑於心的情意。

    看過了那麼多學妹、同學寫情書、送禮物給練堂,桑芙然很早就明白這一點,於是伸手接下了禮物。

    『裡、裡面有一封信,請你一定要看。』徐子明說完,紅著一張臉匆匆跟著戲謔聲不斷的隊友們離開了。

    看著他們走遠,桑芙然才鬆了口氣,回頭,卻隨即對上一雙陰森黑眸。

    『練堂……』他看到了嗎?桑芙然莫名感到有些心虛,嫣紅了面頰。

    『回家。』他沒多言,漠然拋下一句,冷冷地自她身邊走過,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跨步的距離不再有平常細心的等待,凜然而去。

    ※※※

    『冬居』的小客廳裡,裝潢儉樸乾淨,冷色調的傢具上,卻處處有著暖色調的巧手佈置,小茶几上還有盆生機盎然的心葉小盆栽綠化環境,彷若一般溫馨小家庭的裝潢。

    『姐姐……對不對?我寫得對不對?』念了國小三年級的秦浩邦,身高抽長不少,卻仍喜歡來『冬居』騷擾桑芙然,晚上拿著寫完的數學作業讓她檢查,還一面挨在她身邊,享受著桑姐姐身上特有的香甜氣息。

    『等等,我還沒看完。』桑芙然迅速在腦海裡替他驗算答案。

    『姐……你上次說你喜歡狗,是不是叫哈士奇?』秦浩邦靠在她身邊,一刻也安靜不下來。

    真想叫姐姐不要再看了,那些問題那麼容易,他才不會做錯呢。

    要不是二哥警告過他,沒事不要來『冬居』擾他安寧,他才不會用這麼無聊的借口來找桑姐姐。

    『嗯,對啊!叫哈士奇。』

    『我有看到書局在賣玩偶耶!今年情人節我送你一個好不好?』他好喜歡桑姐姐,以後他長大要娶桑姐姐。

    『你也知道情人節啊?』現在的小孩子真早熟。桑芙然覺得有趣地笑了。

    『我知道啊!就是要送東西給喜歡的人的日子。』秦浩邦很得意的解釋。『我最喜歡桑姐姐,所以我要送給桑姐姐。』

    『不要啦,玩偶好貴,你把錢存起來買你的玩具好了。』桑芙然笑了笑,不願他破費。『而且姐姐喜歡真的狗。』

    『噢。』他的錢不夠買真的狗。秦浩邦沮喪地想。

    『全部都對。』桑芙然檢查完最後一題,讚賞地摸摸他的頭髮,柔柔笑著。

    『我要獎勵!』秦浩邦今晚最期待的一刻終於到來,方纔的沮喪一掃而空,小臉發亮,得寸進尺的指著臉頰。

    『好,給你獎勵。』桑芙然笑著以唇貼上他軟軟的臉頰。

    秦浩邦如願得到香吻一枚,高興極了。

    可是,卻有人火大了!

    『浩邦!回去「春居」!』森冷的嗓音驀然從兩人身後飄來。

    只見剛洗完澡的秦練堂,一身黑色休閒服,合身熨貼著挺拔的好身材,俊朗的面容卻陰暗難測,漂亮的黑眸含怒冷沈。

    『二、二哥……』二哥的表情好恐怖!秦浩邦害怕的反射性縮入桑芙然懷中,隨即發現二哥的表情更可怕了!

    好像……好像老虎要吃人。

    『練堂,怎麼了?你嚇著浩邦了。』桑芙然輕輕說著,一面安撫秦浩邦。

    『浩邦!』秦練堂不回她的話,逕自提高了嗓音,冷睨著自己的親弟弟。『回去!』

    『那……姐,我、我先回去了。』秦浩邦瞬間覺得自己長大了很多,因為他突然體認到,情場如戰場,只要有二哥在的一天,桑姐姐就永遠都不會變成他老婆。

    『我走了。』人生的第一次失戀,真是慘痛啊。秦浩邦拿著數學作業,垂頭喪氣離開了。

    踏出冬居,忽然想起桑姐姐教他背過的詩,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啊。

    唉!他還是把存來買哈士奇的錢拿去買巧克力給同班的黃雅如、林蕙美、陳庭婷、黃姍均……
第五章

『練堂,怎麼了?』秦浩邦一離開,桑芙然把視線轉回表情陰霾的秦練堂,不解地溫和詢問。

    秦練堂不答,只是冷掃她一眼,逕自落坐在沙發另一端,抓起遙控器,開始看電視。

    過了一會兒,桑芙然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練堂,你有沒有看到我的巧克力?就是……就是徐子明今天拿給我的那個?」

    她向來很少掉東西,可是那盒巧克力卻讓她找了好久部找不到,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時掉了的。她實在不願意拿這問題問秦練堂,但想起自己答應對方要看裡面那封信,只好硬著頭皮開口。

    『我丟了。』秦練堂淡淡回答,雙眼仍盯著電視機。

    『你丟了?!為什麼?』桑芙然愕然的瞠大烏眸。

    『你喜歡他嗎?』他答非所問。

    『我不喜歡他,可是我答應他,要看他寫給我的信。』看苦他漠然不在乎的模樣,桑芙然有些生氣。『你怎麼可以擅自將它丟掉?』

    『你生氣了?』這是她第二次生氣了,上次是兩年前,他打架受傷的時候,而這次卻是為了別的男生,秦練堂的表情扭曲,有些難看。『他對你來說,真有這麼重要嗎?』

    『他重不重要不是問題,我生氣的是你。』桑芙然略白的臉蛋因為難得的怒氣而泛起淡紅,嗓音卻仍維持著溫和平穩。『練堂,我是真心把你當親弟弟看,才想跟你說這些。一直有那麼多女生對你表白,或許已經讓你感到麻木了,可是你不能因此而輕賤別人的心意……練、練堂……你、你幹嘛?』

    桑芙然的嗓音陡然走了調,帶著緊張的輕顫,只見秦練堂俊美的面容逐漸逼近她,並因她的話語而陰暗、扭曲。

    秦練堂不給她機會退縮,修長的身子移至那抹單薄身影前,雙手將她鎖在沙發和自己的懷抱間,鷹隼般的銳眸緊鎖著她,躍動著熾烈的怒焰,熠熠發出冷光。

    『練堂,你……』被海潮般襲來的清爽和陽剛氣息所密實籠罩,桑芙然茫然又驚慌地看著過近的俊美面容,心跳劇烈得梗住了喉頭。

    『我輕賤了誰的心意?』他性感倔強的薄唇恨聲迸出質問。

    柔芙然來不及釐清向來冷淡卻守禮的『弟弟』怎會如此脫序,卻已然彼他擾亂了心神,溫熱渾濁的氣息極近地拂在她的面頰上,令她急急想轉開臉頰。

    『看著我!』有力的掌心一手執住她小巧的下巴,不容她再逃避。『我輕賤了誰的心意?你說啊?』

    陰狠的嗓音透著尖銳的憤恨。『而且,你有資格說我嗎?』

    『至少,我不曾……』我不曾將別人的心意丟棄。桑芙然來不及說完,就被打斷。

    『你不曾什麼?你不曾什麼!』他慍惱失控地提高音量。

    『練堂?你究竟怎麼了?你好奇怪……』桑芙然看著他冷靜盡失的憤然模樣,心裡不知怎地,湧起了濃濃的不捨,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頰,就像安慰浩邦一樣,試圖想安撫他。

    『該死!』被她的舉動弄得一震,秦練堂低怒地詛咒一聲,拉開她柔嫩的掌心壓制在沙發上,傾身重重吻住了那張渴望已久的軟軟唇辦。

    他承認行了吧!他承認他喜歡她!可以了吧!

    是!他就是這麼笨,喜歡上這個在她眼裡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隨時拋棄的可惡女生!

    他就是討厭任何男生喜歡她、接近她,甚至討厭起自己的親弟弟成天膩在她身邊!

    渴情溫熱的唇舌,輕易地吻開處於驚愕且毫無反抗的軟唇,含住她的嘴,火熱有力的舌尖帶著青澀卻穩定的力道攻城掠地,深嘗她口中的蜜津。

    他在……在吻她?!

    隨著認知的復甦,溫潤的瞳孔逐漸放大,桑芙然終於抗拒的急急想將他推開,軟弱的抵抗卻輕易被他厚實的手收入堅硬的懷抱,緊緊鎖住,兩人間的距離倏然熨貼密合,她的每一分柔軟線條,全都陷入了他的陽剛。

    漫長需索的吻,終於在秦練堂看見她眼中那抹委屈的淡淡淚光而終止,他放開她,氣息不穩而濁熱,陰鷙的黑眸逼視著她,恨聲宣告──

    『你不是我姐姐!』

    重重將她放開,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留下喘息不休的身影,兀自捂著紅腫潤澤的唇瓣,久久不能回神。

    ※※※

    自從那一吻之後,桑芙然的心境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如秦練堂所願,不再將他當作自己的弟弟看待。

    她不再主動和他說話、不再等他放學,處處躲著他,避之唯恐不及。

    接著,事情漸漸脫軌,他開始遲到、早退、在校園中大剌剌的跟女生牽手、接吻,在校外跟人家打架。

    爸爸跟秦伯伯都關切的問過她,秦練堂到底怎麼了,她卻一個字也無法回答。

    每當他弄傷自己,狼狽而歸時,她狠心不理,躲在自己的房內,一個字一個字念著佛經,卻止不住心痛、害怕。夜裡無法安眠,夢中,商泉哥帶血的面頰和練堂的交錯、重疊。

    好幾次,她想出去看看他、想像從前一樣替他擦藥,可是走到了門邊,卻又退縮了。

    她害怕付出了關心,事情會愈來愈複雜,也怕自己的感情,會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秦練堂一直是個很驕傲、很自負的人,所以她明白那晚失控的強吻,絕對不是他一時興趣,而是隱忍許久的爆發。

    所以她怕,怕自己真的對他動情,因為那太容易,卻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她終究是要離開的,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決定好了的事情,她還為此種了一株紅豆樹,不是嗎?

    可是……可是為什麼還沒到要離開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為那一天而心痛?

    她還太年輕,還學不會放下嗎?

    坐在書桌前,窗外的雨下得好大,他還沒回家,而她的心也始終懸宕著,無法放下,這幾日,她總要反覆承受這樣的折磨。

    牽掛著、憂慮著,直到他回來。

    忽然,門口傳來震動的聲響,她警覺的凝神細聽,緊接著一陣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從長廊上傳來,夾雜著孩子氣的興奮嗓音。

    不是他,是浩邦。

    『姐……姐!』秦浩邦在外頭喊著,急敲她的門。

    她帶著微微的失望去開門,臉上恢復了溫和的笑。

    門才開了些許,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竄入了縫隙,定神一看,是一隻圓滾滾的小狗。

    『哪來的小狗?』桑芙然一臉驚喜,看著不習慣木質滑溜地板,而一路跌跌撞撞奔跑的小毛球,眼底映滿了燦爛的笑意。

    『二哥撿到的!』

    他回來了嗎?桑芙然微愣。

    秦浩邦舉起小狗,伸到桑芙然眼前。『你看!你看!是哈士奇!姐最喜歡的狗耶!』

    一雙圓滾滾、湛藍色的無辜眼睛對上她的,眉心三點火焰狀的白,護他看起來兇惡無比,卻又有一股滑稽的感覺。

    『好可愛。』桑芙然輕歎一聲,將它接過,抱入懷裡,也不顧它濕淋淋的身子會弄髒自己的衣眼。

    『二哥說要養!』看見最近老是悶悶不樂的桑姐姐笑了,秦浩邦高興宣佈。

    『你……你二哥呢?』桑芙然有些困難的開口。

    『我以為你不問了。』低沉瘖啞的嗓音從門邊傳來。

    才聽見他的聲音,桑芙然就莫名的臉紅心跳起來。

    秦練堂一身濕,倚靠在門邊,臉上帶著顯赫的舊傷、新傷,卻仍俊美不凡。

    『你、你感冒了!』她輕聲驚呼,二月天氣冰冷,他居然還淋雨,難怪喉嚨沙啞。

    『很多天了。』他回答,目光緊鎖著她。

    『我……』鼻子一酸,幾日來,第一次正視他的狼狽,桑芙然確切感覺到自己的心疼。『你快去洗澡,不然會更嚴重的。』

    『你欠我三件事情。』他答非所問,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我記得。』她有些哀怨地答著,這人怎麼現在討債來了?

    『幫我養它。』驕傲的下巴一昂,秦練堂指向縮在她懷中的笨佝。

    聽著他的要求,桑芙然愣住了。

    『可以嗎?』他的嗓音淡淡啞啞,比平時氣弱不少。

    『嗯。』她點點頭,答應了,知道是他懇求和解的拙劣手法,眼眶微微刺痛,卻溫和泛開了笑。『你快去洗澡,洗完後,我幫你擦藥。』

    她怎麼也狠不下心對他發脾氣。

    或許,是她想錯了他。

    關於那個吻,或許真的只是個意外,畢竟他看起來再怎麼穩重,也只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

    一定是這樣,對吧。懷抱著圓滾滾、滿臉凶相的小哈士奇,桑芙然很鴕鳥地在心中對自己說著。

    一定是這樣的……

    他不愛她,而她,亦然……

    ※※※

    她對他,真的沒有感覺嗎?

    隨著時間的推進,桑芙然和秦練堂之間的尷尬悄悄消失,之後,兩個人對那個吻都絕口不提,桑芙然也開始確信那只是秦練堂的一時衝動。

    只是這樣的確信,卻讓她有些莫名的修悵。

    畢竟那個吻的確存在過,而且也真的改變了她看待秦練堂的方式。

    那改變,是完全的化學不可逆反應,一旦發生了,就再也回不去。她的眼神,開始偷偷背叛了她的心,不知不覺中追逐著他的身影。

    她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難以再將他視為和浩邦一樣的弟弟。

    而升上高三之後,這樣的矛盾更加明顯,兩人的位置似乎反了過來,秦練堂的性子益發沉穩內斂,而顯得她才像是年紀小的那個。

    尤其遇到學業問題時,更是如此。

    秦練堂的成績向來在全校前兩名輪替,目標明顯是最高學府T 大,可是桑芙然的志向就不這麼遠大了。

    她的成績只是平穩的中上,目標也定在只要是國立大學就可以。

    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可是秦練堂卻對她的目標十分有意見。

    自從上次模擬考,他看見她的排名後,就自動成為她的私人家教,不但盯著她的成績,還替她補習數學。

    讓原本悠閒度日的桑芙然,頓時忙碌了起來。

    時序走入了冬末,寒假才初開始,趁著秦練堂最近又不知道去參加什麼全國性活動,桑芙然片刻偷閒,在庭院裡跟『怒』玩。

    『怒』就是去年堯練堂撿回來的哈士奇,才滿一歲多,已經是大型犬的體格,長得一臉凶相,一副整天都很生氣的模樣,但性子卻異常善良。

    關於『怒』的名字,其實還有段小插曲。

    當時取名字時,『怒』對什麼名字都沒反應,獨獨對『笨蛋』跟『白癡』兩個詞特別敏感,幾乎到了隨叫隨到的地步。之後,為了糾正它這個壞習慣,那兩個詞在『冬居』禁用了好一段時間。

    宣佈禁用的時候,秦練堂的反應表情雖然都很怪,但仍乖乖配合了,這讓桑芙然有些意外。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怒』之所以會對『笨蛋』和『白癡』有反應,是因為那天晚上,有個很驕傲又拉不下臉道歉的傢伙,對著一隻無辜的小狗罵了一個晚上的『白癡』、『笨蛋』……

    『桑芙然!』一聲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桑芙然和狗兒的嬉戲。

    『可湲。』桑芙然一回頭,就看見臉色不善的靳可湲來勢洶洶,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

    『你幹嘛叫練堂哥幫你補習?!』靳可湲氣勢凌厲,漂亮的臉蛋上卻凝著濃濃的妒意。

    方才在大廳聽到秦伯伯跟爸爸隨口提起,她嫉妒得快瘋了。『你幹嘛不自己唸書,要麻煩練堂哥?!』

    『那是因為……』她也是千百個不願,但卻拒絕不了秦練堂的強勢威迫。

    『你喜歡練堂哥對不對?!』靳可湲驀然迸出一句,令桑芙然的心猛然一凜。

    『我……』沒有!原本可以理所當然的否認,但話到了嘴邊,她卻說不出口。

    怎麼了?難道,她真的喜歡他嗎?

    『答不出來了吧!還敢跟人家說你們是親戚關係!』靳可湲見她遲疑,怒火更盛。『我看那些學妹交代你傳的情書,你根本就沒拿給練堂哥看過對吧!』

    『不是這樣的。』桑芙然蹙起眉搖頭。

    她不但不曾阻擾,還勸過他不要輕賤別人的心意……想到這裡,桑芙然臉色微紅,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吻。

    『你不用裝了!練堂哥看不出來就算了,難道我會看不出來嗎?你根本就是喜歡他!想將他據為已有!』靳可湲氣瘋了。

    『不是……我……』她曾動過這個念頭嗎?她竟有些猶豫了。

    『我警告你,秦伯伯他以前說過,等我二十歲,他要讓練堂哥跟我訂婚!你不要妄想勾引我的練堂哥!』靳可湲見她不像從前一樣,矢口否認自己和秦練堂的感情,衝動的脫口而出。

    『訂婚?』桑芙然一愣。

    『對!秦伯伯答應的!』雖然是他們很小的時候,秦伯伯跟爸爸的戲言,可是她一直認真的放在心上啊!

    桑芙然怔怔地看著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心裡卻翻騰起浪,淹沒了她的思緒,甚至堵塞了她回話的能力,只覺得心口傳來緊揪的疼痛,難以平息。

    見她愕然,靳可湲終於有些得意的快感,正還想多說些什麼時,遠遠卻傳來秦浩邦的聲音。

    『姐!姐!』秦浩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慌張,甚至沒注意到一旁的靳可湲。

    『浩邦,怎麼了?』桑芙然見他臉色有異,隱隱覺得不安。

    『姐!我爸爸要我來通知你,桑叔叔他……』秦浩邦氣喘吁吁的說著,表情好像快哭了。

    『我爸爸他怎麼了?!』桑芙然臉色發白,聲音已然顫抖。

    『桑叔叔……他受傷了!被……被槍打到了!』
第六章

除了用飯之外,桑芙然極少到『飛鴻山莊』的主屋,甚至只去過父親的房間一次。

    從三年前,她讓父親從母親的喪禮上帶回秦家後,父親就極少過問她的事情,甚至有時她會覺得父親不太記得她的存在,只除了當事情和秦練堂扯上關係時。

    她曾失望過,可是很快就平復了,畢竟她從小就習慣沒有父親的存在。

    可是,為什麼聽見這麼陌生的父親受傷的消息,仍讓她驚慌失措、心如刀割?

    『爸!你、你沒事吧。』桑芙然惶惶憂慮的心,終於在看到父親無恙的坐在床上後,稍稍撫平。

    『沒事、沒事。』桑國豪手臂上裹著紗布,剛毅滄桑的表情在看見女兒之後,稍稍軟化了。『不要擔心,只是一點小傷。』

    『真的嗎?』桑芙然知道自己問得蠢,卻忍不住想得到確認。

    『真的。』桑國豪點點頭,靜靜看著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良久,才淡淡地開口:「芙然,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

    『什麼意思?』桑芙然心頭一涼,溫和拘表情不再,只剩下錯愕和害怕。

    『芙然……你過來,坐在爸爸身邊。』桑國豪拍拍床畔,把女兒的驚慌看在眼底,卻心疼自己無法在此刻安慰她,他必須走了,離開前,他只來得及給她一個解釋和交代,卻沒有時間再安撫她。『你已經夠大了,有些事情,爸爸也該跟你說清楚。』

    桑芙然依言坐在床邊,心裡的慌張和茫然卻一點也沒消失。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知道爸爸說完接下來的這番話後,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其他人一樣,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你來了以俊,爸爸一直很忙,沒辦法跟你多聊聊。』桑國豪說著,卻沒有愧疚,因為他是刻意疏離自己的女兒,同時,也是為了不讓女兒在分離的時候更加傷痛。『我一直沒跟你解釋過,為什麼爸爸會堅持要你去照顧練堂……』

    桑芙然的表情木然,沒有回答。

    『我曾經欠秦家一個很大的人情,這個人情,也跟我當年為什麼捨下你們母女倆有關。』桑圓豪淡淡說著。『十七年前,爸爸還在報社工作的時候,曾揭發了一樁議員貪污的新聞。』

    『其實對記者來說,這不算是新聞,私底下每個人都知道他貪污,可是沒有人敢寫,因為他是地方上勢力雄厚的黑道角頭。也沒有人願意寫,因為這些記者常常收到議員以各種名義贈送的禮品和旅遊招待。』

    當桑芙然聽見了『黑道』兩字時,表情有了震動。

    『這議員人脈極好,消息見報之後,不但沒有受到關切,檢方也沒有偵辦的動作。』

    桑國豪努力漠然的敘述裡,卻仍有掩不住的憤恨不平。

    『只是當他發現有人扯他後腿時,非常震怒,因為消息雖然沒有鬧大,但卻讓他失去了下一任立委參選的提名資格。於是他動用了黑道勢力,準備展開報復。』

    桑國豪眼底終於流露出悲痛的情緒。『在那之前,我已經收到警告,我知道對方心狠手辣,到時候一定會禍及你媽媽,所以我想辦法氣走了她。』

    『爸爸,你為什麼不跟媽媽說清楚?』桑芙然察覺到父親的痛苦,不忍的握住他的手。

    『你媽媽的性子很重情義,若知道我有難,怎麼可能會拋下我不管?』念及亡妻對他的一片情義,桑國豪難掩激動,眼眶微微泛紅。『只是,沒想到她的個性竟然比我想像中的剛烈,在被我逐出家門後,竟連娘家也不回,就這麼消失了。』

    『後來呢?』

    『後來我躲了一陣子,但沒想到對方不肯罷休,對你住在山上的爺爺下手。』父親的慘死湧上心頭,哽咽在喉頭的痛和恨,讓桑國豪沉默了許久,而後才繼續開口:「然後我去殯儀館領你爺爺的屍體時,被他們攔到了,他們原本要對我下手,但你秦伯伯卻路見不平,保住了我這條命。」

    他說得淡然,全然略過了當時情況的危急,卻仍讓桑芙然聽得心驚膽戰。

    『之後為了自保和報恩,我在「鴻幫」待了下來。』桑國豪說著:「安定了之後,我想接你母親過來,可是卻怎麼也找不到她,若不是你母親過世後,囑咐律師通知我,恐怕……」

    念及那曾經讓他撕心裂肺的前塵往事,桑國豪沉默了下來,內心的激動久久難以平息。

    『爸爸,這跟你要離開,有什麼關係?』許久,桑芙然忍不住輕聲詢問,但她隱隱已經知道了答案。

    『今天,我替你爺爺報仇了。』他說著,道出了桑芙然心中的猜測。『你秦伯伯已經安排我晚上偷渡出境,到緬甸去,有一陣子不會回來了。』

    『一陣子,是多久?』她問,問得極輕、極淡。

    『很久。』

    很久是多久?她看著父親,不再問了。

    很久,或許是一輩子。她知道答案,所以不問。

    『芙然,請你一定要諒解爸爸,我……我這麼做很不得已,卻不後悔。』桑國豪看著女兒哀傷的表情,萬分不捨,卻只能忍痛割捨。

    這些年,他咬牙苦撐,就是為了報這個仇。『他害得我們家破人亡,就要付出代價。』

    『你走了,我呢?』桑芙然淡淡地問。

    『秦伯伯答應我,他會好好照顧你,你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留在這個家。』

    家?這是她的家嗎?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

    『我知道了,爸爸。』桑芙然輕聲答著,放開了原本握住父親的手,背過身,準備離去。

    這裡沒有她所能決定的事情,她所能做的,只是接受。

    一直都只能是接受而已。

    『芙然。』桑國豪喊住了在門邊的她,沉默著,久久,才吶吶的開口問:「這些年,你媽媽……都怎麼跟你提起我的?」

    桑芙然身子一震,才緩緩回頭,溫和受傷的眸子裡有著淒然。

    『她從來沒有提起你,一次也沒有。』

    她從來不提起你啊!傷痛沉重到無法說出口,她只能用生命去恨你、怨你,再以憂傷思念你,反覆掙扎糾纏,使得她沉默、病痛、日夜折磨自己直到死去,卻絕口不曾提你。

    她看著滄桑、已然有了白髮的父親,最後,只是靜靜地說:

    『我只是知道,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如此而已。』

    ※※※

    原來冬天很冷,可以冷得一點溫度都沒有。

    沒有風,空氣卻冰凍,桑芙然坐在門廊地板上。

    此時,屋簷的貝殼風鈴悄然無聲,庭院裡的紅豆樹挺拔矗立著,星子掛在深藍的夜空中,『怒』靠著她,安靜的沉睡了。

    世界彷彿都靜了下來,只剩下她一個人。

    父親昨夜裡已經成功偷渡出境,前議員被槍殺的事情,轟轟烈烈地上了頭條,這個熱潮大約一陣子就會過去。

    秦練堂要到後天才會回來,可是回來了以後,那又如何?

    有一天,他將會和可湲訂婚,皆大歡喜。

    而她會離開,這是已經注定好的了。

    『芙然?芙然?』

    爽朗熟悉的聲音傳來,桑芙然很快拭去了眼角淡淡的淚光。

    『衣尋姐。』她安撫躁動的『怒』,露出和平日一般的溫和笑顏,對紀衣尋打招呼。

    『聽說我那討厭的弟弟這幾天都不在。』紀衣尋探頭探腦的確定了一陣,跟著盤腿坐在她身邊,拿出兩瓶酒精濃度頗高的酒。『來,陪我喝酒!』

    『喝酒?』她有些訝異,看著紀衣尋平日爽朗漂亮的臉上,竟也有著淡淡的憂傷。『衣尋姐,你怎麼了?』

    『我被拋棄了,心情不好。』紀衣尋聳聳肩,滿不在乎的臉上確實有絲苦笑。『想找個人喝酒,我看全山莊心情最差的就是你了。來,我們喝酒吧!』

    紀衣尋說著,拿出兩隻酒杯,倒了酒後,直直遞給她,臉上掛的是不容拒絕的氣勢。

    桑芙然看著深紅的晶瑩酒液,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接過。

    『別猶豫了!喝吧!喝吧!』紀衣尋一把將酒杯塞入她手裡。『很多事情喝醉了,你就會忘記;忘記了,你就會開心、不會再痛苦。』

    可以忘記嗎?桑芙然動搖了。

    她需要忘記,忘記所有人的離棄、忘記對死亡的恐懼,只是忘記了之後,就真的不會再痛苦嗎?

    『別考慮、別想,拿起來喝了吧。』紀衣尋揚起酒杯,不經心、卻犀利的淡淡開口:「很多事情用腦子想也不會有答案!更何況,討厭的事情不值得浪費時間去想。乾杯吧!」

    鮮紅透明的酒液,如刀割落下,淌在心口的鮮血。

    『乾杯。』舉起酒杯,桑芙然笑了,很是哀傷。

    ※※※

    不知是酒太烈,抑或是量太淺,才到第五杯,桑芙然看起來已經醉了。

    『芙然妹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喔!』紀衣尋支手撐著頰畔,淡淡宣佈:「我懷孕了。」

    其實今晚,她並不是一時無聊才來找桑芙然喝酒的。

    她來,是因為明天她就要走了。

    離開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傻妹妹,怕她鑽牛角尖,活得不快樂。

    『懷孕……』桑芙然困惑地重複,昏眩的腦袋,好半天才意會過來,口齒卻因為酒精作祟而含糊了。『懷孕?!你怎……怎麼可……以喝酒?』

    『我沒有喝酒啊。』紀衣尋笑笑,揚起手裡的杯子。『我喝的是茶。』

    『為……為什麼?』

    瞇起眼瞳努力凝視,桑芙然才發現對方的酒杯裡,不是紅色的酒液,而是棕色的茶水。

    『因為我不是想喝醉的那個人啊。』紀衣尋若有深意的說:「如果不是你亟欲喝醉,怎麼會沒發現我喝的一直都不是酒呢?」

    『是……是嗎?』

    是這樣嗎?她太想醉、太亟欲忘記討厭的事情,所以才會毫無察覺的醉了?

    『我很煩惱,可是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所以我不用喝醉。』紀衣尋心疼地看著她。『可是,芙然妹妹,你卻不知道。你背負了太多東西,卻一直學不會放下。』

    說『放下』談何容易?不過是簡單兩個字,卻壓在她心上,沉甸甸的,十幾年從沒消失過。

    從懂事後,知道自己沒有父親開始,她就注定了只能一再被遺棄,然後是商泉哥,接著是媽媽,汐月、爸爸……接著是誰呢?

    又有誰想從她生命裡離開?

    紀衣尋看著她痛苦緊鎖的眉宇,黯然喟歎。

    『我和練堂都知道,你看佛經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興趣,你只是想從裡面學會不愛的方法。』練堂這麼聰明,又豈會猜不出來?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怎會對拋棄紅塵、看淡世情的佛經有興趣?紀衣尋輕輕說著:「可是你並不是那樣的人啊。」

    對小孩和小動物都能溫柔以待的人,怎麼可能真的無情、真的不愛?

    『不愛?』桑芙然低喃著。

    原來,她不停在佛典中想悟出的……是不愛呵。

    如果可以不愛,一開始就不愛,分離又豈會那麼傷人?她怔怔地想。

    『芙然妹妹,你知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嗎?』紀衣尋飛揚的黑眸難得安靜下來。『是「痛快」!』

    痛快?桑芙然模模糊糊地想著。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遇到想做的事就去做、遇到想愛的人就去愛。那就是痛快。』紀衣尋認真地說:「就像聽笑話,你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忍住不笑,那第二次你就不可能再為它笑。因為你聽過了,不覺得有趣了。」

    『同樣的,你遇到想愛的人,忍住不愛,以後就沒有機會再愛。』看著她迷惘的模樣,紀衣尋對她眨眨眼,笑了。『像我啊!懷了個混蛋的孩子,不過我可沒後悔,混蛋又怎麼樣?我就是愛他,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既然沒辦法,我寧可痛痛快快的愛。』

    桑芙然看著她眼底發亮的光采,迷離的眼眸有些癡了。

    紀衣尋本還想說些什麼,但眼角餘光卻看見了遠遠朝這裡走來的身影,知道今晚的任務結束了,該是退場的時候。

    『我得走了,不能跟你多說。』紀衣尋摸摸她的頭,輕聲而迅速地說:「不過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訴你,練堂去查過那個叫什麼商泉的事了,為了你喔!為了你查的!」

    『商泉哥……』秦練堂怎麼會知道?她一愣。

    『我弟性子又拗又跩,要他承認喜歡你大概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非常在乎你!』紀衣尋說完最重要的一句話,看著那抹身影迅速逼近,終於瀟灑跳起身。『我走了,再見,芙然妹妹,保重。』

    練堂,喜歡她?朦朧之間,桑芙然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這句話,努力睜開迷蒙的雙眼,身邊卻空蕩蕩的,紀衣尋飄落的話語像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練堂,喜歡她嗎?

    努力想撥開腦中糾結的紊亂,她埋首苦思,卻讓不停發酵的酒精,愈擾愈迷糊了。

    呆然出神的她絲毫沒有察覺『怒』豎起了耳朵,跳離她,往逼近的挺拔身影飛奔而去。

    『汪!』見到主人的『怒』,搖著尾巴,親熱的貼上去。

    『閉嘴!』沒空理它,秦練堂背著背包,風塵僕僕的迅速朝後院走。

    昨天聽說了桑叔叔的事情,他擔心地撥了通電話回『冬居』,卻沒想到桑芙然居然把電話線拆了。

    擾得他一整天心神不寧,他索性向大會請假,趕了回來。

    隨著距離縮短,他看清了她蜷縮的身影,就像那年一般無助脆弱,零散放著的兩個酒瓶,顯然是方才跳過籬笆的大姐留下來的。

    終於站定在她面前時,秦練堂發覺自己的心臟狂跳,氣息難以平復。

    黑眸掃向酒瓶,看清酒名之後,怒火暗燃。

    『該死!』該死的紀衣尋!他咒了句,丟下背包,才靠近她,就聞到了淡淡的酒味。『你喝了多少?』

    她不回答,置若罔聞,軟軟靠在牆邊,默默埋首,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起來!』他坐到她身前,命令著,眉心緊蹙,索性拉開她掩在臉頰上的手。

    『練、練堂。』桑芙然終於聽見了他的聲音,抬起眼,對上那雙幽深的黑眸,竟有些不切實,她確認般地摸上他緊繃俊美的面容,看了好久,溫溫醉醉地笑了,喊著:「練堂。」

    『你……』柔軟的嗓音滲入他冰冷的心房,迅速融化瓦解,他濃眉更擰。

    『練堂……』它的手指放肆地滑過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喃喃低喚,看著他憂慮的黑眸,心中因為父親離去的痛苦和委屈,洶湧而來,因來不及控制,溫瞳迅速蒙上水光,眼淚終於紛落而下,軟軟滑進他堅實溫暖的懷裡。

    『練堂……』

    那柔軟盈著香氣的軀體,令他猛地一震,心臟卻被她哀傷不已的輕喚扭曲,劇烈抽痛。

    靠在懷裡的柔軟身軀,久久不動,顯然是睡著了,這體認令他表情暗沈森然。

    他終於推開她,攔腰將她抱起,看著她睡去卻仍不止的淚水,心痛得令他咬牙恨罵。

    『白癡!』

    不知死活的『怒』一聽見熟悉的呼喚,就搖著尾巴跑過來,絆住主人的腳。

    『不是你!笨蛋!』

    就是我!就是我!聽見第二句熟悉的呼喚,『怒』猛搖尾巴纏住他。

    早晚宰了你!笨狗!

    ※※※

    桑芙然並沒有真的睡著,當秦練堂將她輕放在床上的時候,她很快地被驚醒,茫然睜開了眼,有些慌亂地扯住秦練堂正欲抽開的手臂。

    秦練堂一愣,隨即想撥開她。

    『練堂。』她喚住他,惶惶不安看著他。

    她忽然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可是內心卻雜亂難解,她看著他,好久才開口:

    『如、如果有一天……我、我走了……你會不會難、難過?』酒精遲鈍了她的說話速度,斷斷切切的。

    『你在說什麼?』他眸色一黯。

    『會嗎?你會難過嗎?』她問著,溫溫的語氣裡含著對肯定答覆的企求。

    『你哪裡都不能去!』他斷然說著。

    『我會的、我會走的……』她原本計畫高中畢業後,就要離開的,可是……她茫然說著,心卻痛不可遏。

    『你聽清楚!你只能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秦練堂執住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硬聲宣告。

    『我不要了!每次……都是別人丟下我……這、這次我要先走。』想起父親的決絕,淚水沾濕眼睫,憂傷濃郁鎖在眉間不去。

    說不出承諾,又恨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意。秦練堂怒視著她半晌,起身,想拂袖而去。

    『不要走……練堂。』見他要離去,她驚慌地緊抓著他的手臂。

    她的頭好昏好重,甚至連話都無法說明白了,可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想留住他,至少在這一刻,在所有人都離開她的時候,她想將他留在身邊。

    她不要再一個人。

    『睡覺!』秦練堂困難地撥開她的手。

    『今晚,你留下來……好不好?』她頭一次,任性地強求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可惡!方才抱著她入房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想抱她,想了很久很久,可是不代表他願意乘人之危。『你喝醉了!』

    『沒有!除非……』她溫和的眸裡寂寞又渴求。『你不喜歡我。』

    幽幽的少女香氣和著淡淡酒香,秦練堂低咒一聲,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熾烈的舌尖翻吮著她的柔軟甜蜜,攬起她纖瘦的腰,將她上半身的柔軟緊緊貼合住他,一掌捧著她的後腦杓,充滿慾望的重壓強吻著。

    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是他唯一的幻想、唯一的渴望。

    秦練堂霸道而粗魯的吻著,執起她的手,撫上自己昂揚的慾望,聽見了她的驚呼,嘴角揚起嘲諷,放開她,陰鷙的黑眸瞪著她,卻不容她的手逃開他的慾望。

    『你明白我要什麼嗎?』抵著她的額,他的口氣森然。

    她迷濛地看著他,答不出口。

    秦練堂鬆開她的手,將她拋回床褥上,諷刺冷然地撇撇嘴角。

    『我討厭你的酒味,不要用這種態度污辱我對你的心意。睡覺吧!』

    他背過身,困難地讓自己離開她,走到門邊,她的聲音怯怯地喊住了他──

    『練堂。』他站住,好半晌,她才開口:「對不起。」

    『晚安。』

    僵直著背脊,他緩了嗓音,嘴角有抹淡淡的縱容笑意,靜靜離去。
第七章

酒醉的次日,桑芙然才知道紀衣尋真的一聲不響的離開了,學校方面寄來了已辦理休學的通知書,秦伯伯怒不可遏,下令展開調查,遠在台南的靳以臣也趕了回來,開朗的陽光從他臉上消失,只剩下淡淡的陰霾。

    桑芙然並沒有說出紀衣尋懷孕的事情,她知道衣尋姐既然只願意跟她說,她也不該擅作主張將事情說出去。

    只是,這幾日山莊的氣氛不好,今年的農曆年,也不再有往日的熱鬧嘻笑。

    她拜完年,陪著秦浩邦放完幾支煙火,就當過了年。

    夜深了些,她帶著怒到莊園裡散步,風寒露重,心裡總有些感傷,她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喜歡熱鬧的人。

    愣愣地站在花園的大樹下,想起三年前的那天,她也是站在這大樹下,等著爸爸去跟秦伯伯說讓她搬入山莊的事情。

    大樹仍是大樹,不畏風寒,綠蔭遮天,只是人事已非。

    記得初來的那個過年,山莊裡的小孩拜完年、拿完紅包,大批人馬就到花園裡放煙火。

    那是她第一次收到那麼多紅包、聽到那麼多恭喜聲,和那麼多人一起守夜,也是第一次覺得過年是有趣的事情。

    才三年過去,卻又是不同的景況了。

    出神的思緒,讓她對身後細微的腳步聲毫無察覺。

    『怎麼還不睡?』

    『練堂?』她心驚,臉一熱,回頭只見明亮深幽的黑眸瞅著她,熠熠發光。

    自從『酒醉事件』後,她就不自覺的躲著他,只因自己那晚的舉止言行太過羞人,竟然主動對他……

    黑暗中,她的臉發燙,心狂跳,急急避開他的視線,垂下了臉。

    『我帶怒出來散步。』她答著,希望自己的聲音沒有洩漏她的緊張。

    『它呢?』冰冷的嗓音帶著淡不可聞的戲謔。

    『嗄?』她一愣,左右張望,果然不見怒的身影,略微緊張的輕喚:「怒?」

    糟糕!她只顧者發呆,竟沒看好怒,山莊是麼大,怒又是只天生的路癡狗,這下子恐怕又要找上好一會見了。

    她焦慮的喊著怒的名字,一面向前尋去,秦練宣沒說話,只是跟在後頭,十分鐘過去,她找著找著,自己竟也開始有些迷路了,她回頭發現秦練堂還跟在自己後面,鬆了口氣。

    『幸好你還在。』不然,一個人半夜在山莊裡迷路可不好玩。

    聽說秦伯伯當初為了躲避仇家,刻意將庭院設計成大迷宮,顯然她又再度踏入秦家提供給仇人專用的陷阱裡了。

    『原來之前你都是這樣迷路的。』秦練堂看她鬆了口氣的模樣,口吻有幾分慵懶調侃。

    『嗯。』桑芙然尷尬地應了聲,想起自己好幾次為了找怒而在山莊裡走失,最後都由秦練堂尋回。

    『你這麼輕鬆,好像認定我不會迷路?』他淡淡說著,分不出是否在開玩笑。

    『嗄?』桑芙然嚇了一跳。『難道你也不知道路?』

    『我為什麼要知道?』他輕哼著,十分理所當然。

    『可是……這是你家。』桑芙然溫溫的口吻變了調,有些急了。

    『誰規定人不能在自己家裡迷路?』相較於她,他顯得鎮定而無聊。

    他究竟在玩弄她,還是認真的?聽著他無所謂的口吻,桑芙然歎了口氣,有點頭痛。

    平日,他明明都是認真冷漠的模樣,怎麼這種時刻反而變了樣?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桑芙然認命地問。

    『等天亮。』他淡淡回答。

    倒不是他故意耍她,精心設計過的庭院,確實困過不少僕人,就連他,也必須靠建築物的方位來辨別出路,只不過正是月初,月色太暗、天太陰,加上薄薄的霧氣掩蔽,視野極差。

    桑芙然看他似乎真的不知道路,可表情卻無動於哀,絲毫不被影響的樣子,忍不住想歎氣。如此下去,恐怕真要等天亮了。

    而冬天的天光亮,大概也是七點左右,算起來還有六個多小時,這漫漫長夜,難道他們真得在這裡度過嗎?

    『那怒怎麼辦?』想起怒會在山莊裡的某個角落找不到路,桑芙然總是於心不忍。

    『你管它!』連隻狗都能讓她擔心成這樣,秦練堂心口有些悶。

    『可是……』桑芙然猶豫著。

    『要找你自己去,迷路我不管。』秦練堂淡漠地說著,靠著花圃旁的矮石牆坐下。

    『你……』她看看打定王意不走的秦練堂,再看看眼前錯綜複雜的幽暗小路,下了決定。『那……你在這裡等我,我到前面再找找看。』

    該死!她就真的這樣拋下他了?!

    看她竟然真丟下他,一個人走入小徑,黑暗中的瞳眸陰沈凜然,閃動著怒火,俊臉更惡。

    該死!他又在心裡咒了一聲,悶了半天,終究還是跟上去,一手拉起她的手,狠狠緊握。

    『練堂,會痛!』她輕呼,想抽開手,卻被緊緊抓住。

    『閉嘴!』他的聲音既冷又恨。

    抽不回手,桑芙然也不再掙扎了,在心裡歎了口氣,任他握著。

    『你叫我閉嘴,那要怎麼找怒?』聲音回復了平日的溫煦,對他沒轍。

    秦練堂怒瞪她一記,索性對著四周扯開嗓門。

    『笨蛋!白癡!滾出來!』

    『練堂!你怎麼可以這樣叫怒!』覺得他根本在鬧脾氣,桑芙然失笑了。

    『它本來就是只蠢狗!』他冷哼著,緩著聲音喊了幾句。

    過了一會兒,樹叢果然傳來細碎的騷動聲,接著,害主人迷路的笨狗居然從裡頭鑽了出來,極興奮的猛搖尾巴。

    『怒!』桑芙然看見愛犬回來,蹲下身子對它又摸又抱,怒還順勢在她臉上舔了兩下,第三下還沒舔下去,就落了空。

    『練堂。』桑芙然被他猛然拉起身,好氣又好笑。

    『要獎勵,也應該是獎勵我。』秦練堂陰森開口,用力抹去蠢狗留在她臉上的口水,忽地壓下臉,密密吻住了她的唇。

    『唔……』被堵住的紅唇想抗辯,唇才微啟,狡詐粗幅的舌尖乘勢而入,線條冷硬的嘴,帶著被忽略的怒氣索取著他應得的『報償』。

    許久,秦練堂才放開她。

    『怎、怎麼又這樣了?』桑芙然捂著唇,心跳得好快、好急,被緊緊環住,退不開他的懷抱,她懊惱又無奈的低語。

    『不行嗎?』他問著,聲音粗嗄,因熱吻而微紅的俊臉,在暗夜中巧妙地被遮掩。

    不行嗎?她沒回答,不知該怎麼答,腦海裡卻掠過一張張離開她的面容,和每一次分離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

    她不能為了他而動搖。

    從前媽媽因為愛上爸爸,所以顛沛流離、傷心痛苦了一輩子,她看在眼底,膽戰心驚。

    她何嘗不想像衣尋姐那樣痛快去愛,但她跟媽媽的性子太像,太傻、太執著,永遠學不會瀟灑放手,所以愛上了就注定要受苦。

    光想像秦練堂終有一日要離開她,心臟就傳來清晰劇烈的疼痛,令她憂懼而搖頭,緊抱著她的身子,因為她的否決而略微僵硬。

    『練堂。』掙不開、逃不出他霸道篤定的擁抱,她只能靠著他,埋首在他的胸口,她輕輕地喊他:「你還年輕,對我只是一時衝動,有一天,你會遇上別人,或許,你會跟可湲訂婚。」

    『你不過大我幾個月,憑什麼這麼說?』他的嗓音意外的平穩,卻令人感到更加陰森危險。

    『因為我寧願這麼相信。』她說著,眼睛刺痛。『因為……我不想再看任何人離開我了。』

    『就算我給你承諾?』他沉默半晌,終於放下身段,瘖啞地問。

    『練堂……』他的低聲下氣令她心軟,可是她不能啊!帶著陰霾的愛情,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他沒有必要陪她背負,他該匹配更好的人,忍著胸口傳來的撕裂疼痛,她終究艱難地開口:「對不起。」

    秦練堂喉頭一緊,沒想過那麼溫和的聲音居然能吐出這麼殘忍的話。

    簡簡單單的就否決了他赤裸裸呈上的感情,心臟緊揪得令他難以喘息,猛然放開她,他背過身,開始快步朝來時路走去。

    他不認得路,又怎麼樣!

    他一定要走出去,不管花多少時間,他一定能走出去……

    ※※※

    走出一座熟識的迷宮,不難,就算不去努力,靜靜坐著等待天明到來,一樣可以輕易離開。

    可是要走出心裡的那座迷宮,卻萬分難,千回百轉、奮力逃離,卻永遠像在原地踏步。

    接下來的日子裡,『冬居』益發寒冷,就連這年早來的春,也無法帶來任何暖意。

    那夜之後,秦練堂僅存的溫度全都冰凍下來,寡言的令人心驚,原本就淡漠、無表情的臉,像凝結了萬年不融的冰,誰也不敢去探究原因。

    『爸爸,畢業以後我決定去美國唸書。』在用餐時間,秦練堂忽然打破沉默,淡淡的宣佈著。

    口吻漠然的像只是要出門買東西,一桌人同時停筷,不解的望向他,桑芙然微微震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鎮定垂下臉。

    秦天鴻率先從中回神,看著兒子倔強的表情半晌,並沒有多考慮。

    『好,出去唸書也好。』

    秦天鴻雖然不過問兒女的私事,但他還不至於看不出芙然和兒子之間的異樣。

    況且,他早些年就曾認真考慮過送兒子出國,秦練堂在美國出生,所以擁有美國公民身份,又沒兵役問題,只不過提了幾次都沒得到熱絡的反應,也就作罷。

    『等你申請了學校,看什麼時候要過去就過去吧!』

    『秦伯伯!』靳可湲從剛才一聽見秦練堂要出國,心裡激動又緊張,眼見秦伯伯竟然沒反對,這下更讓她驚慌了。『練堂哥一個人過去唸書,太寂寞了!又不安全!』

    『出國唸書不是壞事,訓練獨立性也好,如果你們誰想去,也可以去。』秦天鴻這句話,是刻意說給低頭不語的桑芙然聽的。

    但,桑芙然只是靜靜低頭喝湯,依舊不發一語。

    『那我也要去!』靳可湲倒是搶著回答。『我可以過去陪練堂哥!』

    『可湲!』靳閔不悅地警告自己的女兒。

    明眼人可不只秦天鴻一人啊!他豈會看不出,從芙然踏進山莊的那天開始,他女兒就完全沒希望了。

    『爸!』靳可湲撒嬌地斜睨父親一眼。

    『閔弟,沒關係……』秦天鴻笑了笑。

    『想去就一起去吧。』秦練堂冷冷的聲音打斷了父親,長睫下的黑眸瞥過從頭到尾低頭不作聲的身影,閃過一絲冷凜的絕望。『我吃飽了。』

    他放下碗筷,靜靜地離開了。

    ※※※

    兩個月後

    他,明天就要離開了。

    好像昨日才聽見他宣佈出國的消息,那痛苦震驚的情緒仍舊清晰分明,刻在心上。

    明明知道是自己親手將他趕走,而不是他遺棄她的,但那肝腸寸斷的痛苦卻絲毫不減,究竟她是做對了,還是做錯?

    她知道自己愚蠢的堅持太自私,她也恨、也後悔,但死亡的陰影和被離棄的傷痛,像鬼魂般糾纏著她,從未鬆懈,她想逃,卻逃不開啊!

    她也想,也想好好的愛。

    躲在黑暗的衣櫥裡,狹小的空間帶給她安全感,卻無法撫平她的悲傷,她停不住淚水,只能任它恣意氾濫。

    淚眼朦朧間,衣櫥的門倏然被打開,一股淡淡的酒氣衝入鼻腔,她抬起頭,那抹熟悉而令她心痛的身影佔據了視線,過分明亮傷痛的黑眸,此刻怒視著她。

    『出來!』秦練堂啞聲的嘶吼,平日冷靜的面具褪去,只剩陰鬱痛苦。

    桑芙然努力拭去淚,想看清他脆弱又憤怒的表情,卻被他狠狠的一把拉出了衣櫥,跌跌撞撞地被拋向床上。

    還來不及回神,他修長有力的身軀已經霸道的覆了上來,扣住她掙扎的雙手,帶著酒氣的嘴重重吻住她,火熱堅硬的身子不住的摩擦她的柔軟。

    濃重殘暴的長吻,直到她快窒息才猛然放開。

    秦練堂瞇著黑眸,定定看著她,炯亮的眼神比平日深幽。

    『你答應過我三件事,今天,我來要第二件事。』他的聲音深沉得令人心驚。

    桑芙然仍喘息不穩,心跳驚懼不定,看著被情慾所朦朧的黑眸,隱隱知悉了他的要求。

    『把你給我。』他的答案證實了她的猜測,濃濁的氣息拂過她的頸項,不容她答覆,冷硬的嘴沿著柔美的線條,飢渴啄吻著,倨傲宣佈──

    『我、要、你。』

    ※※※

    晨曦的光亮透過窗,歪斜映入清爽整潔的臥室裡。

   空氣裡,飄散著濃烈的情慾氣息,床褥上,沉睡的女孩臉上疲倦而帶著淡淡淚痕,烏黑長髮散在枕上,緊裹著棉被,裸露、雪白的頸肩佈滿斑斑紅痕,頸窩處,還有一圈怵目驚心的血紅牙印。

    床邊,有一抹修長挺拔的身影,正是昨晚以絕望之姿熾烈焚燒慾望的少年。

    此刻,他衣著整齊,該是離去的時候,卻依依不捨,靠在床畔,充滿傲氣的黑眸看著床上的人兒,流露出混雜難解的情緒。

    伸手撫過累壞了的睡容,停留在纖細的頸上,收攏手心,彷彿就可以輕易扼死讓他痛苦的人,但他的手勁卻連一丁點力量也捨不得用。

    愛她卻得不到她;恨她卻忘不了她;想一走了之,卻做不到瀟灑絕情。

    昨夜一次次劇烈的需索,在她細嫩的肌膚上留下青紅的痕跡,過些日子就會消失。

    可是他呢?要花多久時間才能讓她從自己的心上消失?

    俯下身,粗魯地吻住她紅腫嫣然的唇辦,啃噬吸吮,霸氣的力道弄醒了疲累而半昏迷的她。

    『再見。』他說。

    再見?痛楚襲過緊揪的心,床上的少女猛然驚醒,房裡卻已然空蕩,只除了桌上的一封信。

    來不及拆閱,她忍受著身下的疼痛,驚慌地套上衣物,在『冬居』的房間來回穿梭尋找,卻再也找不到那抹倨傲挺拔的身影。

    他走了。

    頹然落坐在門廊地板上,她怔怔看著熟悉的景物,卻只感受到隨即將她洶湧淹沒的寂寞和哀傷。

    想起那封信,她連忙從口袋裡拿出,迫切而顫抖的拆閱,素白的信紙,只落得幾個字:

    桑芙然:第三件事情,除了我,不要再讓任何男人碰你。

    秦練堂
第八章

六年後

    午後,外頭陽光正熾,幸福咖啡館裡,播放著抒情溫暖的英文老歌,用餐時間過後,客人少了些,一隻巨大、長相兇惡的哈士奇犬,無聊的在店裡繞來繞去,幾個女性常客偶爾逗弄著它。

    而惡犬的主人,是個清秀的女子,此刻正在櫃台後頭煮咖啡,優雅自然的舉止和溫柔的氣韻,引來幾名男客的頻頻注目。

    對於愛慕的眼神,她絲毫不覺,兀自動作著,思緒卻繚繚繞繞轉到了別處。

    『他回來了。』桑芙然的腦海裡,不停回想起昨日靳大哥告訴她的消息。『這星期,秦伯伯會在山莊裡替他舉行小宴會,順便把他正式介紹給商界的人。』

    遠到香港出差的靳以臣當天無法到場,卻不忘致電提醒她。

    這幾年來,秦天鴻的公司在靳以臣的幫忙下穩定成長,漸漸擺脫了黑道出身的形象。據說,秦練堂也拜網路科技發達之賜,雖然人在美國,但早已開始參與公司事務,這趟回來,秦天鴻將會將公司大權轉交給靳以臣跟秦練堂處理。

    『六年了,你也該去看看他了吧。』

    靳大哥在電話裡這麼說時,她忽然有些心驚。原來,已經六年過去了。

    這六年裡,她在心裡靜靜守著答應他的第三個承諾,守著守著,時間增加,思念卻不曾磨損,她才逐漸發現這承諾對她來說有多簡單,只因除了他,她心裡根本無法容下其他男人。

    『芙然。』一個和藹的嗓音喚回了她出神的思緒。

    『老師。』桑芙然回頭恭敬的打招呼。

    被喚做老師的王槿秀,四十來歲,圓潤的臉龐看起來慈祥可親,曾是桑芙然大學時候的老師,也是幸福咖啡館的投資人之一。

    『在想他的事情?』王槿秀走入櫃台,順手替她洗起杯子,問著。

    她在大學講授生死學的課程時,桑芙然是她學生,這學生溫淡的性子相當讓她喜歡,後來知悉了她的過往和心結之後,心裡十分疼惜她,師生緣分也就維繫了下來,桑芙然畢業之後,她倆還同開了間咖啡館。

    『我聽阿恪說了,他也拿到帖子。』見她沒有回答,顯然是默認了,王槿秀繼續說著:「星期六的宴會,讓他陪你去吧。」

    殷恪是她的不肖兒子,行事總是瘋瘋癲癲,卻是國際級的名時裝設計師,自創的Enko品牌,她看不出有什麼好,不過大家都當成寶,賺了不少錢倒也是真的。

    只不過那小子一直不肯安定下來,原本她還想將桑芙然騙來當媳婦,可惜她心中早已有了別人……

    『可是……』桑芙然仍有些遲疑。

    『難道跟了老師這麼久,你還想不開嗎?』王槿秀憐愛地握著她的手。

    『不是的……』桑芙然連忙解釋。

    這幾年,老師為了替她解開心結,偕她在醫院做義工,看遍生老病死。從那裡她看見了眾生相,悲傷的、痛苦的、絕望的、希望的、快樂的、憤怒的。

    她看過半百老人病痛死去,也看過新生嬰兒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

    隨著一次次生離死別的衝擊,她慢慢明白了世界上最公平的生死法則。

    因為有死,才讓人體認到『生』的可貴。

    因為有分離,所以相聚才格外需要珍惜。

    如果現在的她,是六年前的她,那麼她就不會輕易讓秦練堂離開了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恨著她?桑芙然想著,心口發疼。

    『這麼久沒見面,緊張是在所難免的。』看出她的擔憂,只是為情所困時的愁思,王槿秀鬆了口氣,笑了笑。『我家阿恪雖然是個蠢孩子,不過在某些時候,他還滿有用的。』

    ※※※

    一輛黑色高級房車在山路上平穩奔馳,一名外貌俊美、氣質陰沈的年輕男子正坐在後座,認真閱讀著文件,一聲悅耳的手機音樂響起,擾斷了他的思緒。

    『秦小弟!』秦練堂接起手機還沒開口,一聲調侃的爽朗嗓音從另一端揚起。

    『有屁快放。』對比起靳以巨過分開懷的聲音,秦練堂顯得冷酷且意興闌珊。

    『今天不是你的歡迎會嗎?怎麼還去公司?你也未免太賣命了吧!』靳以臣取笑著。

    『與你何干。』秦練堂冷答著,打算對方若再不說出重點,就要掛電話了。

    『是與我無關啦!只不過……』賣關子的聲音拉得長長的。『剛剛我打電話去山莊的時候,聽說芙然妹子已經到了,所以特地通知你一聲。』

    一聽見那個名字,秦練堂冰冷的表情,閃過些許震動,很快又恢復了。

    『無聊。』他輕嗤,渾然不覺自己的語氣聽來有些咬牙切齒。

    『都六年了,你跟芙然妹子鬧什麼脾氣也都過去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要好好相處……』靳以臣語重心長的勸告還沒說完,這端已經毫不猶豫的關上手機。

    鬧脾氣?收起手機,秦練堂的黑眸更加陰鷙深幽。

    他和她早已不是小孩子鬧脾氣那麼簡單,小孩子會鬧脾氣鬧到床上去嗎?

    想起分別那夜的繾綣糾纏,俊臉攀上一抹微紅,但很快又陰沉下去。

    六年了!這六年來,她果真對他不聞不問,沒一通電話、沒一封信,連年節問候都不曾有過,彷彿把他遺忘得乾淨徹底。

    『二少,山莊到了。』秦家司機打斷了他的思緒,車子已然停在主屋門口。

    秦練堂下了車,沉著臉走進大廳,此際,多數賓客已到,他一面入屋,一面和幾位前幾日才熟識的商場友人點頭招呼,隨即一抹鮮艷身影朝他急急走來。

    『堂!我等了你好久,快急死我了。』胡雪兒一身雪白飄逸的洋裝,如蝴蝶一般朝他飛來,一上前就是緊挨著他。

    『嗯。』秦練堂低應一聲,沒掙開她,黑眸漫不經心地掃過會場。『胡總來了嗎?』胡雪兒的父親是秦家公司生意上的夥伴,自從日前到對方公司談合作事宜,胡雪兒就纏上了他,雙方家長雖然樂觀其成,但他興致缺缺。

    『我爹地已經來了,在跟秦伯伯聊天呢。』胡雪兒緊摟著他的手臂,享受其他女子投以羨慕的目光。

    沒見到心裡暗自掛念的身影,秦練堂索性準備去見父親,才舉步,眼角餘光就被角落的一抹纖淡身影所吸引,他很快止住了腳步。

    遠遠的,那清秀可人、恬靜溫婉的女子,正是在他心頭糾纏六年不散的人兒,冷沈的眸光出現了少見的狂熾,熱烈而貪婪的注視著,半晌,才發覺那纖細的腰間上,有只礙眼的手掌!

    只見那手掌的主人是個穿著合宜、留著性格小鬍子、帶著藝術家氣息的年輕男子,除了一隻手不規矩的扶著她的腰,眼睛還一刻也沒停過的直盯著她的頸胸部位猛看,秦練堂瞇眸打量,腹中無名妒火焚燒熾烈,恨不得立即挖掉對方眼睛。

    她過得可真好!完全把她答應過他的條件拋諸腦後!他憤然的想著。

    『堂,剛剛我見過秦伯伯了,他……』滔滔不絕的細訴,胡雪兒很快發現對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連忙順著他的視線瞧去。『啊!原來他也來了。』

    『你認識?』傲然的劍眉微挑,他佯裝不在意的問。

    『認識!當然認識!那是Enko的首席設計師兼創始人殷恪!』胡雪兒驚訝地介紹。『原來秦伯伯認識他。』

    無心聽著,銳眸卻直直凝睇著那對男女,只見桑芙然神色擔憂,那名男子溫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忽然移了位子,遮住桑芙然,低下頭。

    『啊!真熱情!』胡雪兒嬌呼著,曖昧的笑了。

    雖然男方技巧性的遮住了女方,但從這個角度看去,怎麼看都像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在眾目睽睽下,壓抑不住熱情的接吻。

    秦練堂喉頭一緊,排山倒海而來的怒氣和嫉妒,輕易的擊潰了他自傲的冷靜和理智,想殺人的慾望讓他一把甩開胡雪兒,疾步走了過去。

    他不准任何男人碰她!她是他的!

    ※※※

    絡繹不絕的賓客、衣香鬢影的場合,雖不是輕鬆愉快的場合,卻不至於令人焦躁不安。向來在各種場合,總能悠然安適以待的桑芙然,此刻卻顯得心神不寧。

    『芙然,剛秦先生不也說了,他還在公司,過一會兒才到,你先別緊張嘛』

    今日權充男伴的殷恪,體貼地遞上一杯雞尾酒,刀雕般性格的五官聚集著濃濃的關切。

    這種宴會一年少說百來個,他也鮮少出席,不過今天為了老媽惜之若命的寶貝芙然,也就捨命陪君子,而且再怎麼說,他本身對桑芙然的印象也很好。

    她散發出來的獨特恬靜氣質,還曾啟發他設計一系列的服飾。像她今晚的晚宴服也是其中之一,淡紫色絲質連身禮服,輕軟的布料簡單勾勒出女性優美的線條,柔和的色系襯托出雪白無瑕的肌膚。要表現出女子天真純淨的氣質,並不是非要白色不可,這點,對色系有刻板見解的設計師是無法創新的。

    殷恪一面欣賞著自己完美的創作,一面在心中讚賞自己的才氣。

    只不過有些可惜的是,她頸子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牙印舊傷,必須靠絲巾遮掩,真浪費了她漂亮的頸部線條。

    不過他最近正積極設計一款新服飾,準備突破道德尺度,以『情人的傷痕』當作主題中心,像她頸窩上那圈淡牙印,只要處理得宜,不但可以表現出女子初經人事後的曖昧甜蜜,而且還可以營造出令男人充滿無限遐想的空間。

    殷恪愈想愈興奮,反正眼下左右無事,不如就利用時間來研究一下傷痕與衣著的搭配大計好了。

    『芙然,我忽然想到一種絲巾結法,借我打一下。』殷恪說著,一面也不容拒絕的換過位子,站到她身前,低下頭就拆起絲巾。

    桑芙然並沒有推拒,她早已習慣了殷恪的人來瘋個性。

    只不過,殷恪才把絲巾解開,一聲暴喝忽然從兩人身後揚開。

    『你在幹什麼!』嗓音稚嫩,怒氣沖沖,緊接著一抹少年身影衝來,迅速隔開了兩人親匿的距離。

    『浩邦。』桑芙然一見到對方,露出了溫柔的笑容,絲毫沒有察覺另一個逼近的身影,因為秦浩邦突兀的介入而止住腳步,遠立一端,寒眸怒視。

    『姐……』秦浩邦親親熱熱的叫一聲,他才十五歲,卻已高過桑芙然半個頭,他充滿佔有性的挽住她,不悅地瞪向站在一旁氣質頹廢的性格男子。『他是誰?』

    『這是我的朋友,殷恪大哥。』桑芙然溫聲介紹著。『殷恪,這是秦伯伯的小兒子,秦浩邦。』

    『哼!』秦浩邦白他一眼,拒絕與匪類攀談。

    『秦浩邦啊。』殷恪對他的敵意不感生氣,反而很有趣的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眉目漂亮的少年。

    『你看什麼看!怪老頭!』秦浩邦被他古怪的眼神看得發毛,脾氣來了。

    『浩邦!』桑芙然好笑的警示著進入叛逆期的秦浩邦。

    對於這種無禮的稱謂,殷恪還是沒生氣,一雙銳利的眼睛卻愈瞇愈細,不住打量著,對他纖秀的身材大感滿意,心中突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澎湃激動的難以壓抑,忽然熱切抓住了秦浩邦的手,問出了十分欠揍、並且馬上得到報應的一句話:「你願不願意當我的女裝模特兒?」

    ※※※

    秦浩邦的那一拳打得很重。

    不但打青了殷恪的半張臉,還招來了眾人的注意,當然也包括『他』。

    當秦練堂氣勢凜然的朝她走來時,她避不了那雙陰鷙的黑眸,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卻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看起來熟悉又陌生,那五官輪廓確實是她思念的臉龐,內斂的成熟氣質,卻好陌生。

    他沉穩的命令秦浩邦道歉、並要他帶殷恪列『春居』擦藥後,冰冷的視線便大膽狂放地瞅住了她。

    『你,回「冬居」等我。』他無視於旁人的驚愕,命令得那麼理所當然,仿佛六年的空白不曾存在過。

    於是,她也真的乖乖聽了命令,『回』到了『冬居』。

    自從上了大學,她搬出秦家後,就未曾踏入『冬居』,雖然經常回山莊,但卻都去住『春居』的客房。此際,終於回到了這裡。

    看著銘刻於記憶中,未曾一日忘懷的景物,她怔怔出神了良久,眼神落至庭院中的樹木,才歎了口氣,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她的紅豆樹,終於長大了呵。

    走到樹下,她伸手撫摸著粗糙強壯的樹幹,隱動茂密的枝丫間,忽然滾落一顆圓小血紅的相思豆,正巧落在掌心裡。

    就著月光和屋廊下的燈光,她這才驚喜地發現,庭院竟落了一地的相思豆。

    想著從前再怎麼努力呵護,總結不出的相思,竟在離去之後,纍纍滿枝丫。

    收攏掌心,緊握似血的種子,彷彿看見了年少的自己,埋下小樹時的惡作劇心情。總有一日,她要離開。那時的她是這麼想的,對著翠綠的小樹苗,企盼著離開後,相思落在他頭上,讓他偶爾記掛起遠離的自己。

    真傻。離開之後的相思,原來是落在自己身上。

    『桑芙然。』一聲清脆的女聲自身後揚起。

    『可湲。』桑芙然轉過身,看見當年與秦練堂同去的靳可湲也回來了。『好久不見。』

    『嗯。』靳可湲掃她一眼,不怎麼熱切。

    『剛剛在大廳怎麼沒看到你?』桑芙然倒是很真心的感到高興,她和靳可湲從前雖然不太有接觸,但怎麼說也算是老朋友了。

    『喏。』靳可湲的表情滿是不甘願,卻伸手遞上一盤餐點給她,瞥見她錯愕的表情,不悅解釋著。『練堂哥要我拿給你的。』

    『謝謝。』她接過餐盤,只見裡頭是幾樣她喜歡的糕點,心裡湧起莫名暖意。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雖然嘴裡不說,但心裡總還是惦記著她。

    『我有男朋友了。』躊躇半晌,尚不肯離去的靳可湲忽然開口:「姓狄。」

    她意有所指,簡單釐清了自己和秦練堂的關係。

    『嗄?』桑芙然一愣,才反應過來,綻開溫和懇切的笑容。『恭喜你。』

    她一直以為秦練堂會跟靳可湲在一起,尤其是身處異地的長久相處下。

    『嗯。』靳可湲應著。她可不是為了討那一聲恭喜才說的,雖然沒有人清楚六年前,練堂哥跟桑芙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回想起來,她總對自己年少時,跟她說過要和練堂哥訂婚的事情耿耿於懷。

    壞人姻緣是要下地獄的,她雖然個性有點小氣,不過還不想當壞人。

    『練堂哥從沒忘記過你。』靳可湲欲離去的腳步停駐半晌後,才認真開口:

    『不要再傷害他。』
第九章

宴會結束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

    送走最後一個客人,秦練堂直奔『冬居』。

    儘管口頭上他不願承認自己是在意她的,但他卻無法否認,一整個晚上他不停擔心她會偷偷離開,為此他還特地借口讓靳可湲送食物過去,順便確認她還在。

    隨著「冬居『的接近,他緩住腳步,安靜地抑制下自己的躁動,不願讓她看見自己被嚴重波動的情緒。

    恢復了平日的冷靜,秦練堂回到了『冬居』,一點也不意外的在後院的門廊地板上看見她。

    她從前就喜歡待在那裡,看書、發呆、跟每個不速之客閒聊。

    此刻她安靜地靠坐在門邊,除了那身太過惹眼的晚宴服外,一切都是那麼寧靜美好,彷彿她未曾離開。

    走近些許,才發現她竟睡著了。

    夜裡的風輕輕襲來,打散了她額前細軟的瀏海,那張連沉睡時也安靜恬適的模樣是他牽牽掛掛、不曾放下的容顏。

    落坐在她身畔,冷凜的黑眸透出了罕見的溫柔,他並未驚擾她,只是凝視了她許久,眉宇緊繃的紋路才稍稍放鬆。

    眸光滑過她的臉龐,落至線條優美的雪白頸項,卻又微微蹙起了眉頭。

    那個叫殷恪的傢伙!居然設計這麼暴露的衣服給她穿,他忽然覺得秦浩邦那拳還打得太輕。

    雖然殷恪剛才已經跟他解釋過他和她的關係,但一想起在大廳上,殷恪恣意摟著她,甚至放肆打量她的模樣,心中的妒火怎麼也平復不下。

    殷恪是不知者不罪,而她呢?竟就這麼任著其他男人摟抱!

    黑眸一沉,他彎身攔腰抱起她。

    『啊?』桑芙然被忽然凌空的不安感驚醒,輕聲驚呼,一抬頭就看見那張暌違已久的冷酷俊顏。『練堂……』

    『閉嘴。』秦練堂的嗓音帶著濃濃的憤怒,尤其當他的手掌觸及那絲滑伏貼著嬌軀的柔軟曲線,想起別的男人也曾享受過這種觸感,心中妒火更熾。

    秦練堂抱著她,大步走回房間,一把將她拋向床上,憤憤地解開衣物。

    『練堂,你、你……』看著他態若自然的寬衣舉動,桑芙然從床墊上坐起身,尷尬得嫣紅了臉頰,結結巴巴了起來。

    秦練堂寒著一張臉,鬆開襯衫前扣,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想起殷恪方才跟他說過,這六年,她一直沒有男朋友。而她慌亂的模樣,正好印證了她對情愛之事依舊陌生如故,陰霾的黑眸淡淡閃過一抹愉悅。

    他不能說他一點也不介意她在這六年是否信守承諾,因為他真的介意!真的很介意!她是他的,他不准任何人碰她。

    秦練堂走到床邊,俯身,簡單將她壓回床上,扣住了她的雙手,溫熱的胸膛壓迫住她的柔軟,黑眸凜凜直視著她,其中閃動著的火焰,正如同桑芙然記憶中,在那夜裡與她纏綿過的熠熠眸光。

    『練堂……』桑芙然心跳得好快,因為他的陽剛氣息、因為他吞噬人的黑眸、因為他挑逗般磨蹭著她的胸膛,臉頰緋紅難抑,光是注視,就讓她不自覺輕喘。

    感受到在身下起伏的柔軟,那雙鷹隼般的黑眸翻湧深沉,當視線移至她頸窩處那圈淡去卻不曾消失的牙印,深藏的慾望之火迅速蔓開。

    他俯身貼住了她的頸側,粗糲的舌尖舔過那圈印記,或輕或重的,令她敏感得泛起輕顫,而後重重咬合上那圈印記,一如當年般,力道狠重而決絕。

    桑芙然痛呼了一聲,緊緊咬住下唇,忍下血腥的痛楚。

    『六年了。』溫熱堅毅的嘴落下了新印,滿意的游移而上,吻開她輕咬的唇,熾烈氣息濃烈地佔領了她所有的呼吸,原本輕落的吻,隨著壓抑的思念和全然的慾望而火熱膠著,良久,他才放開滿臉通紅、嬌喘不休的她。

    他的吻一如從前,霸道纏綿,像火一般總能輕易焚燒她的神志。

    『你很可惡!非常!』挪至她的耳邊,秦練堂低沉嘶啞的輕聲控訴,啃噬著她小巧的耳垂。『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他憤恨濃重的嗓音終於森然吐出,拚命壓抑卻無法掩藏的情意,是那樣鮮明、痛苦。

    桑芙然只覺得心臟一陣緊窒的揪疼,後悔和心痛翻湧而來,終於哽咽落淚。

    她一直以為他明白她的心意,此時回想起來,她才驚覺自己竟然不曾認真給過他肯定的回覆。

    而練堂,那樣驕傲自負的秦練堂……竟然背負著這樣不安的心情,度過六年,卻不曾放棄她。

    淚水落得洶湧。

    看著她的淚,秦練堂只覺得自己的心不停地沉沒,深怕她就要對他說出否定的答案,恨然的以唇堵住了她的。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寧可不聽!

    他不在乎她的愛是他強求而來的,也不在乎她是為了承諾才留下來,他甚至可以不在乎,那些年她對自己的照顧,只是為了他的眉宇間,有些相似於她那個死去的『商泉哥』。

    他只要她在他身邊,不管什麼原因都無所謂了。

    『練堂……』從激烈絕望的長吻中抽身,桑芙然心疼地輕喚他。

    『我不想聽!』秦練堂孩子氣的低頭,再度封住她的嘴。

    桑芙然被他賭氣的吻,弄得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輕咬了下他在她嘴中翻攪的舌辦,他突然受到攻擊,有些錯愕的挪開嘴。

    『我好想你!』桑芙然趁著短短的幾秒,進出了這六年來的唯一心情。

    秦練堂一震,俊臉竟不可遏的泛起淡紅。『什麼意思?』

    『我一直都想念著你,每天!』她伸手撫摸著他驚訝的俊顏,動作柔軟得不可思議。『我的心裡,一直都只有你。』

    他早就在她十五歲那年,佔據了她心中屬於愛情的那方角落,太過強勢鮮明,甚至讓之後空白的幾年裡,再也沒有人能取代。

    『你那時為什麼不說?』終於等到了她的一句話,他覺得喉頭發緊,冷漠的面容出現了罕有的激動。

    『當時我若說了,或許我們現在就沒辦法在一起了。』她輕歎著。『那時候,所有的人不停的離開我,我的心裡已經很難再相信任何人。』

    『即使是我?』

    『即使是你。』桑芙然靜靜看著他。『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我好怕你只是一時衝動喜歡上我,等衝動過去了,你又會如同其他人一樣,拋下我不管。而且,如果那時我們真的在一起,我心裡的陰影同時會傷害到你。』

    『我不在乎。』他說。

    『可是我在乎。』桑芙然認真地瞅著他。『我不要你受傷。』

    秦練堂看著她溫潤懇切的眸光,內心澎湃的難以言語,俯身傾情深吻住她,隨著熾烈的熱吻,他的手掌不安分地撩起她的裙擺,大膽地滑過細嫩的肌膚,停駐在臀間,施力壓下了自己勃發昂揚的情慾,惹來她的嬌呼。

    聽著她細軟的嗓音,起伏的情潮再也難遏,秦練堂技巧地除去了兩人的衣物,赤裸修長的身軀疊上她的,溫熱的嘴啄吻著她,手掌覆住了她的渾圓,熾熱輕撫,非要她和自己一樣陷入激情的狂潮不可。

    隨著溫柔而霸道的愛撫,情慾的氣息瀰漫散亂,她的眸光氤氳著迷離,粉唇輕顫,他並沒有比她更輕鬆,強忍住猛烈佔領她的慾望,他俊美的面容已覆上薄汗。

    看著他的痛苦,桑芙然不捨的擁抱住他,迎上腰身,鼓舞了他的渴盼,只是,當他即將進入她的時候,她忽然推卻住他。

    秦練堂不解地凝睇她。

    『答應我三件事情。』她的眼底竟有些淘氣。

    『拿什麼當交換條件?』他忍住了慾望,嗓音魔魅低沉的不可思議。

    『我。』她笑。

    『好!』他才答一字,就沉身沒入了她,讓渴望已久的緊窒柔韌包圍住他,聽著她痛喘驚呼,他嘴角泛開淡笑,其間竟有一絲罕見的邪氣。『我一定會連本帶利的──要你。』

    冬居裡,夜深重。

    難得了春意盎然,清風拂過,滿地的相思,終於有了著落……

    ※※※

    半年後

    『冬居』的主人房裡煥然一新,到處貼滿了大紅喜字,暗示著喜事即將到來。

    只不過,該是溫馨寧靜的新房,此時卻傳來一聲冷冽的怒吼。

    『不行,絕對不行!』看著香肩微露、背部大片鏤空,露出大片雪白肌膚的新娘禮服,秦練堂冰冷的面容迅速瓦解,黑眸中閃動著怒火和……咳,慾火。『你不能穿這樣。』

    『這是殷恪設計的第三套衣服了,我們不要再麻煩他。』桑芙然困擾地說著。

    『你管他去死。』秦練堂竟控制不住,迸出一句咒罵,隨即有些尷尬地低咳幾聲,俊臉泛起微紅。『我們找別人。』

    『不行啦!老師對我這麼好,我已經答應她,結婚禮服一定要讓殷恪設計。這也是老師的一番心意啊。』桑芙然勸說著。

    唉!練堂的脾氣老是這麼執拗,還是像小孩子一樣。

    『反正就是不行!』秦練堂凜著俊臉,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

    一想到先前幾套禮服,他就想挖出那個色狼設計師的眼睛,尤其當他知道,殷恪已經不只一次拿芙然當模特兒去設計衣服時,他就難抑嗜血的衝動。

    『練堂……』桑芙然溫言懇求著。

    『要還他們家人情很簡單。』秦練堂一把摟過她的纖腰,手掌不安分的享用鏤空而裸露出的嫩滑背脊,十分喜歡那如絲般的觸感,一點也不感到自己方纔還大罵設計師是豬的話,和現在有何衝突。

    秦練堂一面輕撫著,一面淡淡開口:「他不是一直很想叫浩邦去當他的女裝模特兒?」

    『練堂!』桑芙然好氣又好笑,想掙開他的手,無奈力不從心。『浩邦是你弟弟耶。』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好。』他橫抱起她,將她放在超大的雙人床上,疊上她的嬌軀。

    『你當然看不出來。』桑芙然白他一眼。

    『總之不要穿他的衣服。』秦練堂一面說著,這次言行合一,開始動手替她脫衣服。

    『練堂。』桑芙然壓住他放肆的手,歎了口氣,使出最後一招。『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秦練堂猛然住手,黑眸陰沉下來,冷瞪她半晌,憤憤不平。

    他答應過她的三件事情,她已經說了兩件。

    第一件,是不得比她早死;第二件,是要聽她的話。

    孔老夫子還真說對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麼陰險的事情她也說得出來。

    『卑鄙。』他冷嗤一聲,俊美的眉宇間滿是鬱怒。

    『我當你答應了喔。』桑芙然溫溫笑了,輕輕撫摸他緊繃的面容。

    『當然。』他重重的哼一聲,埋入她故著淡淡香氣的頸間。『不過我得確實執行我的交換條件。』

    他說著,緊蹙的眉宇因為這個想法而稍寬,一面粗暴地扯開她的新娘服。

    反正弄壞就算了,那個閒著沒事的下流傢伙再做就有了。

    『練堂,不行,殷恪還在……』等他們哪!話還沒說出口,唇就再度報重重堵住。『唔。』

    半晌,在外頭等不到人的殷恪,終於耐不住性子了。

    『芙然,你換好了沒?』殷恪敲著門,有些焦急。『出來讓我看看。』

    設計衣服最棒的一刻,就是看到合適的人穿上自己的作品,尤其是這麼棒的模特兒配上這麼出色的傑作,教他怎能不心急?

    『喂!你有點耐性好不好?』跟來『冬居』,看他最愛的姐姐試穿新娘禮服的秦浩邦瞪了他一眼,說完,默聲半晌,忽地又氣呼呼地開口:「對了,我警告你!殷恪!等下我姐出來,你不要又對她毛手毛腳的。」

    『我那是在替她整理衣眼。』殷恪一看到他那張漂亮的臉蛋就心花怒放,總是能不在乎他的惡言相向。

    『那你上次幹嘛摸她的脖子?』秦浩邦想起上次的事情,還恨得牙癢癢的。

    那一拳真的打得太輕。

    『那是在尋找靈感呀,小美人。』殷恪不怕死的亂稱呼,才說完,馬上遭到報應。『啊!你幹嘛又打人!』

    『我也在尋找靈感!』一拳揮去,看他性格的臉龐扭曲,秦浩邦心情大好。

    『你又不打算學藝術,尋找什麼……』猛揉著痛斃了的臉頰,殷恪抱怨著,忽然想起什麼,雙眼頓時閃閃發光,撲了上去。『啊!你答應要當我的女裝模特兒了嗎?』

    『不要抱我!走開!』秦浩邦手忙腳亂的想推開對方,奈何對方偏偏高他半個頭,還沒來得及逃出他的懷抱,臉上已猛然遭到比拳頭更恐怖的攻擊。『混蛋!你居然……你居然……你怎麼可以……你你你!混蛋混蛋混蛋!』

    『啊?這樣就逃走了?真沒意思。』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殷恪摸摸嘴唇,搖搖頭,把焦點轉回房間。『喂!裡面的,可以出來了嗎?』

    半晌沒有聲音,只聽得見偶爾情不自禁逸出的嬌喘或低吼,提示著房內的人正在進行重要事情……

    唉!這春天……還真是到了呢。

    『不要弄壞我的心血結晶啊。』靠在門邊,帶著絕望的提醒幾句,殷恪搖頭晃腦的走出了『冬居』。

    或許,趁著左右無事,到那小鬼的『春居』走走,順便看看他是不是被自己弄哭了,也是不錯的消遣呢。

                              (全書完)

    編註:

    ◎欲知蕭朕霆與尹汐月的愛情故事,請看──『月光情書』。

    ◎欲知蕭恆韞的愛情故事,敬請期待──『初心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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