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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彼得洛夫斯基] 法醫宿舍的槍聲 (已完成)

[亞歷山大·彼得洛夫斯基] 法醫宿舍的槍聲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5 18:23 編輯

第01章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日,嚴寒的早晨,莫斯科一幢大樓裡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但是,槍聲沒有傳到喧囂的街上,而被這座堅實的大樓吞沒了。這是一幢牆壁很厚的樓房。牆上塗著厚厚一層泥灰,地基打得很深,地板也相當結實。樓房的窗戶很像城堡的炮口,還有橡木大門。大樓是上一世紀八十年代莫斯科一位百萬富翁出資建造的,後來交給一家慈善醫院使用。
  被槍聲驚醒了的涅斯捷洛夫一下子跳下床,伸腳穿上拖鞋,看看牆上的掛鐘,正指八點半。他推開放著一本尚未讀完的書和吃剩下的晚飯的小桌子,披上睡衣,開門探出腦袋。走廊裡一片寂靜。他屏息靜聽,又向鄰居的房門走了幾步,當想到自己還穿著睡衣時,立即又轉了回來。
  恐懼心情緩和了一些,涅斯捷洛夫覺得這是幻覺,並沒有人開槍,也可能是自己做夢。近來他常常作惡夢,醒來後好半天睡不著,一直到天亮才能忘記惡夢。惡夢使他心情煩躁,精神恍惚,有時感到非常苦惱,簡直難以擺脫。這是在前線時嚴重腦震盪留下的病根,經常犯病,往往搞得自己很難自信。耳朵裡哪來的槍聲呢?他還很清晰地記著這一短促的聲響。難道是做夢嗎?在這條走廊裹住著他的朋友,法醫教研室女助教季娜伊達和助教鮑裡涅維奇。他們是應當聽到這一槍聲的,可誰也沒有動靜。難道還在睡覺?未必。再過半小時教研室就該開始工作了。他自己也該去上班。不管怎樣,他還是應當去敲敲門,問問他們出了什麼事,再道聲「對不起」就行了。
  半明半暗的走廊裡寂靜無聲。從鮑裡涅維奇房間半開著的門看到地板上有一線光亮。涅斯捷洛夫伸手欲敲門,但想到,鮑裡涅維奇肯定會譏笑他的幻覺,弄不好要到教研室去講,他又垂下了手。他剛想要回去時,突然聞到一股火藥味。涅斯捷洛夫打開門迅速看了看屋子,猛地渾身顫抖起來,他看到鮑裡涅維奇躺在椅子和寫字檯之間的地板上,右手拿著「那干」式手槍,腳邊臥著他的愛犬——愛爾蘭種小狗。
  涅斯捷洛夫撲上去按按脈搏,摸不到;他俯身貼近胸部一聽,嚇呆了。他兩眼盯著死去的朋友不忍離開。死神雖末改變朋友的模樣,但已經打上死的印記。額頭和雙頰蒼白無色,口微微張開,就像一句話尚未說完,兩眼圓睜,但毫無光亮。這種目光要比他左太陽穴上的傷口更能說明他已死亡。
  涅斯捷洛夫看到朋友尚未喝完的一杯茶、不久前還在冒煙的香煙和他親手寫的字。涅斯捷洛夫以觀看寶貴遺物的心情看著這些東西。他若有所失地看著朋友生前周圍的一切。他很想翻一翻格子封面的講義夾,摸一模老式軟椅的椅背,還有一個瓷器小擺設——吹笛子的小牧童。但他懂得,在偵查員到來之前無論如何是不行的,只好作罷。
  他看到屍體感到驚恐,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死亡的慘象已司空見慣了。作為法醫鑒定,屍體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無論是躺在解剖台上的屍體外貌,還是死者的年齡,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注意解剖的部位,死亡的內在原因。弄清死亡的原因是他唯一的目的。死者的家屬,偵查員,還有站在解剖手術台周圍的大學生都等待著揭示死亡的原因。在涅斯捷洛夫看來,鮑裡涅維奇還不是屍體,就像科洛科洛夫教授說的:「不是屍體,而是長眠者。」他不是別人,而是親人;不是死人,而是永遠活在心裡、記在腦中的人。只有在剎那間失去自己的同學,事業上的同行、戰友的人,才能理解涅斯捷洛夫這時的心情……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命運把兩個醫科大學生鮑裡涅維奇和涅斯捷洛夫拋到了戰場。他倆都在鮑裡涅維奇的朋友安德烈·克連諾夫指揮的、在頓河羅斯托夫作戰的連隊中。那時鮑裡涅維奇三十一歲,涅斯捷洛夫三十歲。
  在戰鬥最艱苦的一天,部隊不得不撤下來以後傳出一個消息,說鮑裡涅維奇失蹤了。這個消息在戰士中不脛而走。人們上午還看見他手持衝鋒鎗在左翼戰鬥。難道他負了傷,或是犧牲了?連長命令部隊搜索。
  鮑裡涅維奇與部隊相隔只有幾百米,但沒有找到他。撤退時他耽擱了,只剩下兩盤子彈,在一個房頂已被掀塌的茅舍裡與敵人周旋。當敵人出出入入時很難在乾草堆中藏身。敵人把傷員抬進茅舍,運出彈虱乾草堆旁邊就是敵人架設的電話和通訊兵。
  當德國人離開茅舍後,鮑裡涅維奇爬上閣樓,從窗戶向外朝敵人開槍,把炮火引到自己這邊來。他一槍一槍地點射,給敵人造成不小的傷亡。當兩盤子彈打完後,鮑裡涅維奇才開始往回跑。他從茅舍中看到有一批敵人埋伏在山谷裡,另一批敵人在迅速後撤。看來敵人撤退是要誘使克連諾夫的部隊上當,以便殲滅。他想到應當及時報告自己的部隊,以防誤入埋伏。
  分頭找的裡涅維奇沒有結果,涅斯捷洛夫得到連長的允許,深入敵人陣地,希望找到戰友,救他歸隊。涅斯捷洛夫在離茅舍不遠的地方發現了手持衝鋒鎗的戰友。他的子彈也打完了,於是,他倆一起往自己的陣地爬去。不巧一顆流彈打中了涅斯捷洛夫。負了傷的涅斯捷洛夫堅持不讓戰友管他,他只說:「快回去告訴連長,這裡危險……別管我。」他還對鮑裡涅維奇說:「每一分鐘都很寶貴。你要是救我,同志們就會遭殃。」鮑裡涅維奇沒有同意,給他包紮好後背起他,爬回了自己的陣地……
  現在救他的朋友已死,而涅斯捷洛夫卻無法伸出援助之手使他免於死亡了。
  涅斯捷洛夫想去打電話把這裡發生的事報告值班偵察員,忽然想起鄰居季娜伊達,她應當聽到槍聲,她就住在鮑裡涅維奇隔壁,只隔著一堵薄薄的隔牆。他去敲她的門,開始輕輕地敲,接著又使勁敲,又拉動門把,門鎖著,沒有動靜。涅斯捷洛夫俯耳在鑰匙孔裡聽了聽,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來她房間裡沒有人。他又去打電話,這時突然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走廊裡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涅斯捷洛夫的心抨抨地跳著,冰涼的手握著電話筒呆住了。耳朵裡聽到電話裡的響聲,心跳得更厲害了,也沒有聽清楚走廊裡的腳步聲和樓下彈簧門的聲音。
  話筒裡一直在喊:「喂,喂!」涅斯捷洛夫清醒過來,想起自己是給值班偵查員打電話,喘著氣說道:
  「我是涅斯捷洛夫。這裡發生了一起自殺……趕快來人。」
  他自信告訴了死者的地址和姓名後,才離開電話機。他忽然又想到趕快追上季娜伊達,不然她上了電車就追不上了。他肯定自己聽出走廊裡是她那皮鞋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敲她的門時她沒有開門,她是為了不碰到他而偷偷溜走的。剛才出去的是她,一定是她……
  涅斯捷洛夫沒有戴帽子就往外跑。他知道她到電車站的路線。他跑下樓梯沿大街跑去。他不顧行人和他們對他的責罵,甚至民警吹哨要罰款也不理睬,一個勁兒地往前跑。離電車站不遠了,能追上的。
  在電車站上他沒有看見季娜伊達。他無意識地看看幾個門洞後,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到家後沮喪地一下子坐到椅子上。
  自我懷疑又一次油然而生。是不是神經又在作弄他呢?根可能開門聲、走廊裡輕輕的腳步聲都是他因高度緊張臆想的產物。他又想起了夜間的惡夢、頭痛。他忽然想起,如果季娜伊達是在鮑裡涅維奇發生不幸之前就走了的話,那她早已到教研室了。從這裡到學院坐車只需二十分鐘。他看了看表:差一刻九點。從鮑裡涅維奇死到現在已過了十五分鐘。他給教研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季娜伊達。涅斯捷洛夫輕輕地掛上電話,立即感到後悔,他可能聽錯了。馬上又打電話,接電話的仍然是她。
  一般人認為,一個人的行為是由某種原因和需求促成的。但難解釋涅斯捷洛夫處在悲痛時刻卻去幹整理床鋪,打掃房間,把散亂的書籍擺好等事情……是什麼促使他如此仔細地蓋好床罩,把散亂的完好的紙分開放到桌子上和書架上呢?他感到震動和痛苦,他弄不明白他是為什麼?為什麼又跑進鮑裡涅維奇的房間?為什麼偵察員還沒有來他就畫起房間平面圖來?他詳細畫出屍體的位置,畫出一切與他,涅斯捷洛夫無關的東西,而且在圖上寫出詳細的說明,這是怎麼回事?最後,又為什麼要把狗牽離主人的屍體呢?
  他在這裡和在實驗室裡幹得一樣自信、輕鬆,和他日常工作一樣具有求實的鑽勁。涅斯捷洛夫畫完圖後,拿來照相機對手槍拍了照。他正調整鏡頭準備拍攝死者太陽穴上的傷口時,門外傳來了電話鈴聲。話筒裡響起法醫盧茨基的聲音。他不高興地問,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自殺?
  過了一會兒走廊裡又傳來刺耳的連續不斷的門鈴聲,打斷了涅斯捷洛夫的工作。來人是偵查員、法醫,還有兩位見證人。
  偵查員和法醫對鮑裡涅維奇都很熟悉。他們對躺在地上的屍體看了半天,難過地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盧茨基首先恢復了常態。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鏡,他的近視眼眨了眨,拉長聲調說了一句:「是啊……」
  涅斯捷洛夫與盧茨基在一個教研室共事多年。他倆和鮑裡涅維奇都是國內外著名病理解剖學家,是科洛科洛夫教授的學生和助手。涅斯捷洛夫很喜歡這個又高又瘦的同事。他心地善良,詼諧風趣,全心致力於物證技術的研究。他還是一個嘲笑別人,並能逗人發笑的行家。
  偵查員科爾涅托夫慢慢地解開皮包,把一選紙擺到桌上。他嚴肅認真地記錄下這一悲劇。
  「這是怎麼回事,涅斯捷洛夫?」盧茨基擺弄著放大鏡、米尺和皮尺問道,「您在家嗎?」
  偵查員也等著這問題的答案。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不滿和不耐煩。看得出,他不滿是由於涅斯捷洛夫的過錯來晚了。
  「是的,我在家……但我幾乎什麼也不知道。」
  他講述了他怎樣被槍聲驚醒,怎樣發現鮑裡涅維奇躺在血泊中。
  「您手裡是什麼?」偵查員突然指著涅斯捷洛夫手中的平面圖問道,「您畫這幹什麼?」
  涅斯捷洛夫漫不經心地看了看他畫的圖,微微笑道,「不知道……習慣勢力就是這樣。」
  「好啦,」法醫打斷他說道,「鮑裡涅維奇那時已死了嗎?要知道您是立即來到現場的,好像是這樣的吧?」
  「是的,是這樣,」涅斯捷洛夫肯定地說道,「我來到時,他的脈搏已不跳動了。看來死得很快。」
  偵查員又插話,他說話歷來從容,謹慎,似乎擔心嚇壞見證人。
  「您說槍響時您還在睡覺,為什麼您斷定這槍聲在這裡呢?」
  問題本身和提問的口氣讓涅斯捷洛夫聽起來感到非常委屈,他不想回答。偵查員本應更策略一些,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見證人,而不是被告。
  「您為什麼不回答?」偵查員又生氣了,他想提醒涅斯捷洛夫,他打電話時的奇怪表現,「我還可以把問題再重複一次。
  涅斯捷洛夫聳聳肩膀,轉向法醫,好像想得到他的同情。但法醫忙著自己的事,什麼也沒有聽見和看見。
  「我發現房門開著,就朝裡面看了一眼。」他話音顫抖,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他補充道,「我朋友的房間離我最近。」
  偵查員點點頭——他對這一點當然沒有異議,馬上又問道:
  「除了您以外,樓裡還有什麼人嗎?」
  涅斯捷洛夫想起自己對季娜伊達的懷疑,想作一肯定的回答,但想了想,只隨便說了一句:
  「不知道。」
  偵查員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他覺得對方好像擔心說走嘴,或說出多餘的話似的。謹慎小心的人都是這樣講話的。偵查員裝出對回答表示滿意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來:
  「您再好好想一想。你們這裡一共住著三個人。」
  涅斯捷洛夫的自信心開始消失,同每逢遇到難題一樣,臉紅了,並顯出非常驚慌的表情。
  「除了我以外,恐怕沒有別人。」他企圖挽回偵查員對他的信任,「當時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早走了。」
  涅斯捷洛夫既恨自己,生自己的氣,也恨偵查員,也生他的氣。他覺得偵查員好像在取笑他。而他心裡在責備自己說話時不適當的停頓和模稜兩可的用詞。
  他同偵查員早就認識,不只一次和他一起值班。三十五年來偵查員曾當過公證人,法院審判員。不久前他才擔任了現在的職務。他思想敏捷,才智過人,很快就掌握了新的專業。他鑽研了各種條例和預審規則,他起草的罪行結論也相當不錯。他的字跡工整清楚,書寫快速,而且不費什麼勁就能把自己和別人的想法寫出來。他能清醒地、公正地評價證人的旁證材料和被告的供詞、民警和刑警局的報告和情報。但他有時也作過冒險的結論和自作聰明的推斷。偵查員的活動如果只限於預審記錄、調查、審訊和研究物證的話,往往就會出現這種情況。在命運以流血和死亡的慘景考驗他的毅力和勇敢的時候,事情就不同了。他也擔心見到現場上可怕的情景。每當這時,他就鼓足渾身勇氣以使自己的心情不表露出來。
  法醫在這種情況下總是裝得好像沒有看到偵查員擺弄著皮包上的鎖頭、找不到表格而一個勁兒地削鉛筆的緊張表情。
  不久前偵查員剛剛偵破一起惡性案件,人們都在議論他,說他是很有前途的偵查員。人們一致公認,如果他能適度控制自己的急躁脾氣和不切實際的想像,他是會高昇的。
  在鮑裡涅維奇房中,他盡力增加勇氣和保持冷靜。他一反常態遠離屍體,只在屍體周圍繞了一圈,看了死者一眼。他對自己的鎮定感到滿意。他像孩子圍著一個掉進捕獸器中的野獸一樣轉來轉去,固執地打算沒完沒了地考驗涅斯捷洛夫的耐性。
  偵查員查看完屍體的外表後,開始檢查衣袋中的東西。檢查完衣服和桌子之後,他又幹勁十足地在房間和床下查看。不時仔細端詳一些小物件,或進行對比。勘查記錄上記著,屍體躺在房間中央頭對著院子的窗戶。身體倒下時左手壓在背後,右手伸向桌子腿,手心向上。沒有搏鬥和暴力行為的痕跡。死亡時沒有別人在場。地毯沒有移動,長條台布被勤快的主人熨得平展。整潔的床上擺著鬆軟的枕頭,漱洗桌子上整潔地擺著小瓶瓶和玻璃小擺設。屍體上未發現可疑之處;上衣紐扣全扣著,領帶結得很藝術;深色頭髮整齊地梳成偏分頭。
  僵死的面容,照進蒼白光線的透明窗簾,玻璃罩裡面的雕塑和畫著凋零花園裡僻靜小路的油畫使房間裡呈現出一片悲哀和肅穆的氛圍。似乎屍體發出某種射線給室內的陳設蒙上一層毫無生氣的薄膜。
  在偵查員從煙灰缸裡撿煙頭、用米尺量地毯上腳印的時候,法醫手拿放大鏡在檢查屍體。職業習慣使他開始心情緩和,憂慮代替了驚恐。盧茨基好像忘了自己就在屍體跟前,他冷靜地查看死者太陽穴上的傷口,子彈穿過顳□骨射入顱骨。血順面頰流下,在地毯上流成了一灘。頭向右歪斜。下巴邊緣的一部分已被鮮血染紅。開槍時槍口距離傷口只有幾毫米。皮膚上傷口呈星狀,周圍有灼傷、黑煙和火藥灰滲入肌肉組織,「那干」式手槍往往會留下這樣的痕跡。他又查看了死者的手掌。法醫認為自己的事已幹完,用手絹擦擦手,坐下來準備回答偵查員提問。
  偵查員還在收集物證。他取了寫字檯下面的一塊石灰,從紙簍裡取了一張紙,弄平整疊了起來,他還在似乎不可能有什麼物證的地方尋找血跡,還不斷地與法醫交談著。
  「槍傷看來是偶然的……子彈卡在裡面了……沒有碰傷骨頭……」
  「不這麼簡單,」法醫想緩和偵查員與涅斯捷洛夫之間的緊張氣氛,說道,「骨頭自己的彈性也並不亞於銅片,銅像生鐵撞擊一個樣。」法醫又恢復了一貫的好人心腸,他想使周圍的人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是所有的骨頭都容易被穿透,」他繼續說道,「比如說顱骨吧。但最容易被擊碎的是額骨。……我們人類沒有堅硬的額骨……」
  相反,偵查員聚精會神地站在棋桌前,看著擺在棋盤上的棋子說道:
  「您不覺得生命中斷得太突然了嗎?這盤棋尚未下完,正在殘局時就不下了,桌子上的材料也沒有寫完,鋼筆就從手中滑掉了,紙上留下了不少墨水點。茶也沒喝完,香煙剛剛點著就不吸了,可煙灰缸裡的煙頭都是抽到不能再抽才扔進去的。煙灰缸裡這樣的煙頭很多。看來死者死前肯定非常不安。台歷上記著他要辦的事一直排到深夜。死神突然襲擊,打亂了他的安排。」
  「開始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涅斯捷洛夫心中在想,「他只和季娜伊達下棋。尤其是最近一段時期……經常下到深夜,有時要下到天亮才罷手。女助教的棋藝不亞於他,儘管她相當晚才學會下棋。」
  法醫對偵查員大膽的分析沒有給予注意,而大部分也沒有注意聽,包括他所說的什麼「死者」和「死神」等。
  「您下結論是不是匆忙了一些?」法醫稍稍暗示這位年輕偵查員經驗不足,「台歷上的記事可能是前一天寫的,而紙上寫的東西是在決定自殺前就中斷了……衝動型的自殺者往往是這樣:喝茶、下棋、抽煙、突然自殺。」
  偵查員彎下身去掰開死者的手,用放大鏡檢查手掌,在手指之間發現了幾根頭髮。
  「這才對!」涅斯捷洛夫差一點流露出對這一發現的興趣,「真想知道,這幾根頭髮是什麼顏色的?」會不會是棕色的?這可要給季娜伊達帶來不少麻煩的。再說我們的頭髮也不都是一種顏色,是有細微的區別的。
  「您怎麼解釋,」偵查員問法醫,「死者手上既無煙黑,又無火藥煙灰?誰都知道,用手槍射擊是會在持槍者的手上留下痕跡的。」
  「正確。」涅斯捷洛夫贊同這種說法,心裡慢慢地在想,「季娜伊達是能對偵查員講很多道理的。她的關於射擊積炭沉積的論文是相當優秀的著作。」
  偵查員的發現引起法醫的不安。他沒有想到鮑裡涅維奇的死是他殺。發現的頭髮在法醫看來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可發現頭髮的應當是法醫。作為一個有經驗的法醫這種疏忽是不能原諒的。
  「您注意到這點血跡了嗎?」傳出偵查員的問話,他正爬在地板上用放大鏡觀察椅子腿上的一點血跡,「這點血離屍體是不是遠了一些?其實這很重要。這滴血可能不只是死者的,也可能是兇手的。」
  偵查員又一次使法醫感到慚愧。這滴血還很新鮮,這對偵破是會立下汗馬功勞的。
  偵查員為了不抹掉指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手槍,仔細檢查了一遍。在記錄本上記了些什麼,就用紙小心地把手槍包好。
  「您忘了檢查槍膛,科爾涅托夫,」法醫利用了偵查員的這一疏忽,好讓他曉得,疏忽的不只是法醫。
  「您再數一數里面還有幾顆子彈。」他微微一笑,帶著教訓的味道補充道,「您說是他殺,可又沒有開槍的罪犯在場。」
  偵查員以目光對法醫表示感謝,他看到槍膛裡七粒子彈還剩下六粒後,用紙把槍包好。
  「科爾涅托夫,您又疏忽了,」涅斯捷洛夫心中在責備他,「您沒有看槍上的號碼。盧茨基怎麼什麼也不說。應當看看槍號,偵查員同志,這樣可不好。」
  偵查員不知是想以自己的觀察挽回面子使法醫感到吃驚,還是他自認為他推斷鮑裡涅維奇是他殺而能使法醫心服口服,他突然轉向涅斯捷洛夫,對他提問道:
  「請您談談您和鄰居的關係如何?」
  涅斯捷洛夫正在想自己的問題,一時沒有聽清他的問題。
  「您是問我和鮑裡涅維奇的關係嗎?」
  「是的。」
  「他是我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我的一位良師。」
  「你們倆人之間有無仇恨?和他吵過架嗎?鄰居之間有沒有不和?」
  直到這時,法醫才意識到偵查員吹毛求疵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意思。看來他在懷疑涅斯捷洛夫。法醫迷惑不解地看了偵查員一眼,聳聳肩膀。涅斯捷洛夫立刻抓住了這一眼神,頓時警覺起來。
  「我已對您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涅斯捷洛夫激動地說道,「他救過我的命……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對我更親近的人了,這一點,盧茨基可以作證。」他指了指法醫。
  「幹什麼我要拉出盧茨基,」涅斯捷洛夫立刻想到,「這簡直愚蠢可笑。」他對自己很不滿,這樣他更加不安。
  偵查員在紙上寫了些什麼,以目示意法醫做談話的見證人。
  「當您來到這裡時,這件東西就在這兒嗎?」他指著安放在三腳架上的照相機問道。
  「沒有,沒有,」涅斯捷洛夫馬上答道,「這是我的照相機。」
  偵查員意味深長地看了法醫一眼:「證據越來越多,您想都不會想到要注意這一點。……還是請您注意一點,並好好學習學習吧。」
  「為什麼您要拍照?」他好奇地,同時又以寬宏大量的口氣問道,而這種口氣本身就充滿了嚴峻的懷疑。
  由於對方沒有回答,他生氣地重複了一次:「請問照相機幹嗎要拿到這裡來!」
  涅斯捷洛夫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他要畫房間的平面圖和對屍體照相。看來這是一名法醫面對死亡不能袖手旁觀的習慣勢力作祟。他只好攤開兩手,除了下面的話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我是想搞清楚這裡出了什麼事。這些照片,盧茨基,」他轉身向法醫說道,「對你可能有用處。」
  偵查員認為涅斯捷洛夫在取笑他,但一個有經驗的法醫不能不懂,在偵查員末到現場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入出事的房間和觸模任何物品的。
  「案件的證人不能做法醫鑒定人。」偵查員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生硬地說道,「這一點您懂得並不比我差。對您的觀察我們不感興趣。」
  偵查員錯了。涅斯捷洛夫並不想取代法醫,他的材料和其他不管是什麼人手中的材料對案件的偵破都是有用處的。這些材料有無價值,這要取決於偵查員和法庭。
  「您對我的指責是徒勞的。」涅斯捷洛夫帶著自尊感反駁道,「作為一個醫生,我有責任對自殺者給予幫助。當我發現鮑裡涅維奇已死,我不允許我干多餘的事,我只是在遠距離拍了幾張照片。」
  「您確信這是自殺嗎?」偵查員問道,「自殺與他殺不是容易區別的,您也不必堅持自己並不能站得住腳的設想……您好像還要讓別人也相信這一點似的。」
  偵查員沒有能保持不偏不倚:他懷疑涅斯捷洛夫在鮑裡涅維奇一案中有牽連,所以馬上對他產生了反感。涅斯捷洛夫寬大的禿頂他也很不喜歡,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涅斯捷洛夫撫摸自己幾乎蓋住太陽穴的頭髮的姿勢,在偵查員看來,也覺得滑稽可笑。涅斯捷洛夫的整個形象在偵查員看來都失去了正常的比例。一個低矮身材的人,幹麼要有發達的胸脯、寬肩膀和一雙長臂呢?他的這副尊容也不配有靦腆的微笑,膽怯的嗓音,更沒有必要遇到一點點小事就侷促不安,臉色發白。偵查員自己可不是這個樣的,他的個頭令人羨慕,運動員的體型,一頭深色的未鬈發。能控制自己的神經,思想藏而不露。他和涅斯捷洛夫同年,都年近四十。偵查員想到命運對自己很慷慨而自鳴得意,他微微一笑,朝一直臥在主人身旁的小狗走過去,想撫摸一下。狗叫了幾聲,但仍臥著不動。
  「順便再問一下,」偵查員好像是無意想起了什麼,說道,「難道您沒有聽到狗叫嗎?狗是不會讓主人遭難的呀。」
  「沒,沒有聽見……再說這兒也沒有生人……」涅斯捷洛夫停了一會兒,這一停頓偵查員也沒有放過。「狗對熟人是不會叫的。」涅斯捷洛夫比較有把握地把話說完。
  「當然囉,」偵查員意味深長地同意道,「狗對熟人是不會叫的。請原諒,涅斯捷洛夫,我想打擾您一下,檢查檢查您的衣服和手。我有責任考慮全面一些。」
  涅斯捷洛夫感到一陣頭暈,緊靠桌子站在那裡。他臉色發黃,額上滲出了汗珠。
  「盧茨基,」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請你到我這兒來……我覺得不舒服。」
  法醫走近他,摸摸脈,給他搬過一把椅子。
  「安靜一下,」偵查員說著,一邊仔細檢查他的手和衣服,「請堅待一下,談談您知道的有關案件的情況。」
  這句話對涅斯捷洛夫來說是很熟悉的。他不只一次在預審和法庭上聽到過,但現在聽起來心裡感到很沉重。
  法醫拍了拍涅斯捷洛夫的肩膀,對偵查員說道:
  「涅斯捷洛夫在前線留下了嚴重的腦震盪後遺症,您是不是把審問推遲到明天?」
  他的話中包含著責備和人性的召喚。
  偵查員似乎感到了什麼,連忙表示同意,就坐下來寫記錄。
  這時法醫打電話叫車,然後坐下來伸出五指梳弄頭髮,梳弄了好半天。這表明他思緒紛亂,但應作出嚴肅的決定。他放下手開始翻動書櫃中的書籍,隨便拿起一本歌集,突然想說什麼,但馬上又止住了。
  法醫盧茨基早年與樂團的一位歌唱家結了婚。他喜歡妻子唱的歌,早已是她的崇拜者。無論是在家,還是走在大街上,甚至在解剖台前都在想著歌曲。朋友們知道他的這一毛病,經常開他的玩笑。他們一說他妻子的音樂會——這音樂會是相當成功的——演唱的一首歌很好,可是沒有學會,盧茨基就會把他妻子在音樂會上演唱的歌曲重複唱一次,直到大家學會為止。
  法醫常說他妻子不喜歡談論法醫這個職業,一談起它就倒胃口,但他很愛她,她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從陳屍所回到家從不談使她感到難過的事,而總是和她淡音樂大師們的藝術,唱起妻子演唱的歌曲。但是他想總有一天要把妻子領到這裡,迫使她對這個揭示生與死的秘密的科學產生尊敬。

涅斯捷洛夫這時一直未恢復常態。他臉色陰沉,心情抑鬱地垂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渾身不住地發顫。
  偵查員已寫完記錄,他問法醫道:
  「您回去值班,還是和我一起走?車就在下面大門口。」
  他的問題使法醫感到奇怪,護送屍體不屬於他的職責範圍。
  「您是不是怕司機把貨拉回自己家去,」他嚴肅地問道,「或者不相信他熟悉市內的道路?」
  「我要參加解剖。」他沒理會法醫不加考慮而說的話,偵查員帶著自尊心說道。
  自以為獲得成績而沖昏了頭腦的偵查員作出了輕率、同時也是令人不愉快的決定,但他也預感到將有不愉快的結果。
  「我回去值班。」法醫也很嚴肅地說道,「我建議讓我的朋友涅斯捷洛夫和您一起走。您和他也認識,希望以後你們能成為朋友。」
  當涅斯捷洛夫上車時,法醫對他潑了不少冷水。
  「您還想當福爾摩斯!什麼平面圖啊,拍照啊,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對您說過,傻瓜,這不會有你的好,我知道,」他盡量模仿他的話,而不讓涅斯捷洛夫回答,「一個優秀的法醫應當善於分析情況。他不僅僅是一個咨詢者,而應當是偵查員的好助手。」
  車上,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倆都沉默不語。他倆並排坐著,一言不發,好像兩人完全陌生,但兩個人都感到不安和尷尬。都為想到剛才他們之間審問和受審般的談話而難過。如果盧茨基自認為需要介入,但他也由於自己表現出軟弱無能而慚愧。
第02章
  季娜伊達呯的一聲把門關好,就飛快地跑下樓。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大街、穿小胡同向電車站方向奔,而是轉向另一個方向。她一反常態沒有順路在麵包房買夾餡油煎包。她一直沿樓邊行走匆匆,不時回頭看看。她本來個子高,平時走路昂首挺胸,而今天卻勾腰縮背,低垂著有一頭蓬鬆濃密的棕色美發的腦袋,縮進高高翻起來的大衣領子裡,兩手伸進皮袖口裡。她頭戴一頂很像古羅馬軍人頭盔的細氈帽,一直壓到眼睛上面,使人認不出她是誰。平時不論是早晨,還是忙碌一天之後,不論在教研室,還是在大街上,在家裡,或是在朋友中間,她總是邁著堅定而自信的步伐。凡見過她一次的人今天都不敢把這個從頭到腳裡得嚴嚴實實、步伐慌亂的女人認作是季娜伊達。她一向講究梳妝打扮,注意整潔;她總是及時把大衣腰帶結好,把稍稍往下滑的長笛絲襪提好,鞋帶一鬆,她急忙繫上。如果在外省小城市裡,每個人的特點,舉止和衣著都很顯眼,只要對自己的外表稍不注意,就會引起人們的奇怪。但是在幾百萬人口的莫斯科,大街上很難遇到熟人的,所以,不修邊幅,衣著馬虎,還是可以的。
  在一個廣場上,季娜伊達排隊等公共汽車,但不一會兒她叫住一輛過路的出租汽車,立即打開車門要求送她到小皮羅戈夫大街。
  早晨空氣清新而寒冷。夜裡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城市好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罩。
  汽車穿過醫學城。這裡有很多醫院、醫學院、實驗室等。在一條胡同裡她讓汽車停住。季娜伊達和司機算完帳後,就拐上了小皮羅戈夫大街。這時她又恢復了原來人們所熟悉的樣子。化妝、衣著打扮絲毫不馬虎,腰帶結得恰到好處,鞋帶也沒有露在腳面上,長筒絲襪縮得緊緊的,大衣領子也翻了下來。帽子戴得很俏皮,一綹棕色的鬈發露在帽子下面。現在走起路來昂首挺胸,似乎恢復了常態,但看得出不是那樣自信。
  她看上去三十五歲左右,但實際上要老得多。白淨的圓臉上沒有一絲皺紋,高高的鼻樑也很俊美,灰藍色眼睛老是睜得很大,一雙鮮紅的嘴唇線條分明。但她面部表情呆板,嘴唇緊閉猶如一塊令人不快的傷疤。相面專家從她的外表會發現她的性格嚴酷,甚至專橫。
  在電車到達終點繞過一個大街心花園的地方,季娜伊達拐進一條胡同,朝醫學院高大的樓房走去。
  一個首次來到這裡的人,對這座醫學城會留下某種難以捉摸的印象。現代化的寬廣街道,優美的建築、古寺院、雕像,從公共汽車和電車上下來的一群群大學生充滿了寬闊的人行道。這一切都好像被某種令人產生憂傷情緒的東西籠罩著,這可能因為來來往往的總是帶著不樣之物的急救車,也可能因為,所見所聞都是疾病和痛苦之故。
  季娜伊達穿過磚石圍牆的門,走進了學院寬廣的院子裡。有個人輕輕挽住她的臂膀,帶著責怪的口吻說道:
  「小鴿子,您急著上哪兒去呀!」
  面前站著的是科洛科洛夫教授。他身穿多年來人們已熟悉的皮大衣,頭戴圓形貼邊皮帽。歲月催人,老教授背已微駝,頭髮和小山羊鬍都已斑白,但寬大而白淨的前額和曾經使一些女大學生為之傾倒的慈祥而聰慧的眼睛卻依然是當年的風采。
  季娜伊達象男人似地緊緊握著伸過來的手,搖搖頭撒嬌地以稍帶責怪的口吻說道:
  「您看,又來了,老這樣……我都跟您說過多次了,求您別再叫我小鴿子了。」
  「這有什麼法子呢,小鴿子?」他想改口,結果還是沒有成功,「記性已不如從前了。年輕時什麼都可以忘記,但漂亮女人的要求總忘不了。」
  兩人咯咯大笑起來,都對相見和開的玩笑感到高興。他倆一起走了一會兒。後來教授停住腳深深吸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
  「您上哪去,小鴿子?您怎麼不給老頭子一點面子,不到我那裡呆一會兒嗎?」
  教授六十五歲,但身患重病。由於長期辛勤工作,心臟不好。只好常常臥床養病。學院裡已傳說他要退休了。
  「請原諒,」她抱歉地說道,「今天我要遲到啦。坐車瞎跑了半天。現在幾點啦?」
  她顯得很焦急,看來她非常心疼失去的時間。
  教授掏出裝在黑緞表套裡的銀懷表,拿到近視眼前一看,聳聳肩膀。
  「差一刻九點……您看,這怎麼能說遲到呢。」
  「不可能。」女助教自信地反駁道,「您的表不准。那我是什麼時候離開家的呀?」
  她心中計算了一會兒,不對,重新又想,直到教授提醒她:
  「應當說您是在八點剛過十分鐘或十五分鐘離開家的……絕不會再晚……您怎麼坐車坐了這麼半天?」
  季娜伊達值得去為這點小事冥思苦想嗎?她就不厭其煩地說道:
  「我沒有買車票,後來補了票……看我把月票忘在家裡了。當售票員走到我跟前查票時,我才想起來。結果還被罰了錢。我慚愧地坐了一站就下車了。慌忙中又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因著急也就不看車往哪兒開。接著又換了電車。走了一會兒街上交通堵塞車開不動了,只好步行來上班。本來只要十五分鐘,結果光坐車就浪費了近一個小時。」
  她講得那樣自然和輕鬆,好像自己也覺得真是這麼回事。臉上出現了窘態和難為情,教授也不能不為之同情。他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不會生活,責備地搖搖頭,對她微微一笑表示安慰。她也以今後要注意的表情回報教授。然後她開門請教授走在前面,走進了大樓。
  法醫教研室的樓在院子的左角,樓的一面對著一條胡同。塗有紅十字的汽車駛入鐵柵欄的大門後繞過大樓停在院牆和大樓之間的後門口,卸下車上的屍體。樓的正門口老是擁擠著心情不安、淚流滿面的人群。車身上塗著黑紅條的汽車和卡車就停在這裡。樓上是各專業科室、陳列室、教授辦公室和教室。樓下解剖室旁邊是接待室和助教辦公室。法醫們在這裡翻閱材料和醫院送來的病歷,寫解剖報告,交給死者家屬必要的證件。地下室是陳屍間,裡面放著準備解剖和安葬的屍體。陳屍間裡有一股腐臭氣味,無論是高水平的消毒,還是良好的通風設備都無濟於事。
  女助教和教授走進擺著皮羅戈夫1(1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皮羅戈夫(1810—1881年),俄國外科專家、解剖學家。)雕像的接待室,脫掉外衣走進解剖室。這裡在大理石解剖手術台上正在進行解剖前的準備工作。深灰色的牆壁上高大的窗戶都朝北,玻璃窗下半部全是毛玻璃,使人感到陰沉,好像凡來到這裡的人都將扮演悲劇角色。
  「已故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皮羅戈夫,」教授對女助教說,「在解剖室寫下一句名言:『這裡死者教育生者。』應當向您指出,學生還沒有使任何一位老師得到安慰。」
  教授同陳屍間的工友打招呼:
  「身體好嗎,帕霍姆?大家都好吧?」他又轉身對女助教說道:「您看他個子不高,太矮了。」
  他的這種說法已重複了多年,看來並沒有使被說的人感到不快。工友已上了年紀,他的兩手皺皺巴巴,就像剛從水中抽出來似的,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眼下浮腫。他穿上白大褂,扣好扣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給我一個限期,我還能再長高一些。死人比活人要高二到三公分。那有什麼,我還想超過你們這些活人哩。」
  季娜伊達對工友友好地笑笑,問道:
  「現在幾點啦,帕霍姆,我想證實一下科洛科洛夫的表已不中用了。」她想起工友耳聾,就大聲重複了一遍。
  「你啊,來得還正是時候,剛剛準備好。差一刻九點。」他看了看表答道。
  季娜伊達睜大眼睛,一字一板地重複道:
  「差一刻九點!」臉上現出真正的窘態。
  「什麼,小鴿子,」教授對她的窘態很得意,「您想把我的懷表送博物館嗎?為時過早,等等吧。」
  「我的上帝,」季娜伊達央求道,「把您也送博物館吧!我說的是您的表。」
  「反正我和這塊表同年,我們一起去安息。」
  女助教對回答感到滿意,一字一板地說道:
  「這麼說我真的是八點剛過一點兒離開家的……科洛科洛夫,您剛才說十分鐘至十五分鐘是嗎?」
  季娜伊達走進助教辦公室,正好涅斯捷洛夫給她打來了電話。
  這時教授穿上白大褂,從一張解剖台走到另一張解剖台。這是他二十多年來每天進行的例行檢查。
  「您怎麼,親愛的,這樣瘦啊……啊喲……喲,怎麼不注意保養……」教授看著一個老太太的屍體心中這樣想,同時也說出來了,「我看,您不怎麼保重自己,剩下一把骨頭了。這是哪個區送來的,帕霍姆?」
  「從郊區送來的,將由鮑裡涅維奇解剖,今天已給他排到第四個了。」
  「季娜伊達,」教授把剛剛進來的女助教叫過來,「到這兒來,您看這個小老頭怎麼樣?他很好!」他好奇地說,「他死去也很好……八十年好像一天似地度過,我還要把他的眼睛給閉上,反正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帕霍姆從抽屜裡拿出用細繩捆的一本厚厚的登記簿。他在上面寫著什麼。他那歪歪斜斜地寫字的樣子說明了他的文化水平和書寫水平。他搔搔後腦勺,深深地歎了口氣。
  女助教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翻閱將要解剖的屍體的有關材料。工友的歎息聲引起了她的關注,她把材料一推,問道:
  「您妻子的健康怎樣?您怎麼好長時間都不對我說。」
  看來帕霍姆也正好等著她問這個問題。他把登記簿放在桌子上準備送走,但又坐到椅子上,歎了口氣。
  儘管歎息有時也很富有表現力,但女助教並不滿意,帕霍姆站起來要走,女助教留住她。
  「等等,我要您幫幫忙。我負責的區有幾個要解剖的?」
  這問題對他來說是容易回答的。他隨時都能講出有幾具屍體,哪個區送來的,哪位法醫負責。
  「您有兩具屍體要解剖,還有一具是昨天在森林裡發現的,屍體己開始腐爛了。」
  「這麼說共三具?先準備一下那個己腐爛了的屍體,我從這具開始……對啦,您還沒有對我說清楚您妻子怎麼啦。」
  看屍員哀求地把兩隻滿是皺紋的手抱在胸前,但女助教仍緊迫不放。
  「她已差不多痊癒了,她沒有什麼。就是總不能讓我安靜,吵著為什麼我不能把您帶家來。以前要我代問您好,可是現在說,給我請來就行。我說:『你瘋啦,她是什麼人?沾親,還是帶故?您盡想些什麼?』」
  工友說出自己老伴兒的要求後,冷靜下來了。
  她妻子患肝病已多年了。由於女助教的熱心幫忙住進了最好的一家醫院,並由該院的一位著名專家動了手術。女助教常去醫院看望,出院後也到家裡去看望過。純樸善良的女人很喜歡這位恩人,幾次三番要丈夫請季娜伊達到家裡來看她。帕霍姆不願意因這些小事給助教添麻煩。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沒有滿足妻子的要求。
  季娜伊達聽完後感到奇怪:「就這些嗎?請告訴您的妻子,明天我就去看她,您別忘了。」
  帕霍姆還沒有來得及道謝,窗外駛過一輛救護車,傳來不斷的喇叭聲。工友拿起地下室的鑰匙,登記本,就出去了。在門口,法院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迎著他,由於屍體是由偵查機關人員陪同送來,工友就感到這絕非一般。他機敏的目光已發現,涅斯捷洛夫面色蒼白,藏在衣口袋裡的兩手在發抖,涅斯捷洛夫與偵查員不說話,兩人都避開對方的目光。帕霍姆以為涅斯捷洛夫值班時出了什麼差錯引起了偵查員的不滿。干了三十年他什麼沒有看見過。
  「從哪兒拉來的屍體?」他打開登記本,一邊問司機。
  「您去問涅斯捷洛夫吧,」司機答道,「是他要的車。」
  幾個衛生員打開車門抬出擔架後,什麼問題也不必提了,帕霍姆把登記本挾在腋下,他認為在偵查員在場的情況下問是不合適的,就吩咐把屍體抬到解剖室。把老太太抬到地下室,在原來的解剖台上擺上鮑裡涅維奇的屍體。
  帕霍姆面臨著要將這一不幸消息告訴季娜伊達。當著他的面,她與鮑裡涅維奇談情說愛也從不感到不好意思。鮑裡涅維奇對此很不滿,雖然他知道工友耳聾也發現不了更多的事。
  狡猾的老頭兒早就認為耳聾是有好處的。這樣無論同自己人和外人,還是死者探望者和親屬,都能處好關係。別人求他的事,能辦的就辦,撈個好;不能辦的,因耳聾,就說沒有聽到,人家也不會怪他。因耳聾麻煩也少,在解剖室,法醫們也很少要他幹這幹那,教研室的老師們也不對他講什麼大道理。他們當著他的面什麼都好說,就當他是死人一樣,從不避諱他。
  最近一個時期熱戀的一對兒關係不好了,不像以前那樣互相總離不開,經常眉來眼去表達愛情,工友們見了都感到眼熱。他能區別裝假和出於真誠的言行。他敢肯定地說,他倆不久前已出現了裂痕和不和。偶爾聽到他倆的一次談話,使老頭兒感到不安。這大概發生在一個月以前,中午兩點鐘,當老師們離開解剖室去助教辦公室寫解剖報告的時候。鮑裡涅維奇寫完死亡證明,分發給死者的家屬後正打算走,他站在解剖室的窗戶前,機械地解著白大褂的紐扣,好像是在等什麼人。季娜伊達也完了事準備走。當她看到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倆人,她走到他跟前低聲問道:
  「晚上您在家嗎?」
  他作了肯定回答。
  「晚上我在家等科爾涅托夫,」她繼續說道,請您別來找我。這是為了您,也為了我們的友誼。」
  鮑裡涅維奇仍舊看著窗外,說道:
  「好吧。」
  「您答應我要作一個有理智的人,我對您寄予希望。」
  「我已聽過這些了。」他仍然冷淡地說道。
  「我希望您別對我報復,行嗎?」她盡力看著他的臉,說道。
  他冷冷地看著她,稍稍想了想說道,
  「我不能保證做到。」
  第二天就有個自稱科爾涅托夫的人打電話給季娜伊達,從那時起這人就開始經常給她打電話。
  從助教最初來到教研室,帕霍姆就不喜歡這個人,由於要救自己的妻子才抑制使自己對她的不滿情緒。她沒真話——他心裡對自己說——,她即使不說話也在騙人。這女人體格結實,性格頑強,她可以把屍體象擺動一件玩具似地從一張解剖台搬到另一張解剖台上,但只要有人在解剖室她就像一個軟弱姑娘從不自己移動一下屍體:「……帕霍姆,請您……」在軍事訓練中她射擊從不脫靶,但當著別人又說,她從沒有拿過槍……她非常想讓人說她人緣好:對工友的妻子和清潔女工,對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表示關懷,拍拍肩膀,借錢給他們,還不讓人覺得她記性很好。她似乎心腸很好,但你對她的善意又不能相信。她冷酷,從不容忍同她開玩笑,很少看到她面帶微笑。只有一次是在教授生日的那一天,她興致勃勃,跳舞跳到深夜,使大家感到奇怪。教授那天對她說道:「小鴿子,您可把我們騙了。您並不像我們感覺的是一個那樣古板的人啊……」
  而鮑裡涅維奇則是另外一個樣子,他喜歡開玩笑,也愛大笑。當人們笑時,他聳聳肩膀:「有什麼可笑的?」他頭腦清醒,文靜,生氣時說過的話,以後絕不再重複。他的耐心能頂上十個人的耐心,從不發脾氣。他不像別人,從不浪費一點點時間,總是忙著什麼,從不讓自己的頭腦休息一會兒。他和我們這些人一個樣,總不縮起手什麼不幹。星期天他在別墅拿起鎬和鐵掀幹活,出點力氣就很高興、很安心了。他還有一個優點就是非常能理解別人的痛苦,決斷公正。欺侮這樣的人是天理不容的!
  別人心上的事是用不著見證人的,而需要的是沒有全權的受托人,沒有法律關係的同謀者,有義務為別人的輕率承擔責任的人。
  不管他們的關係怎樣,帕霍姆有責任把這一悲痛的消息告訴季娜伊達。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上樓找教授去了,很快教研室就會知道,老師們要開會,他們是不會早一點告訴她的。
  當激動的教授,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出現在樓梯上時,帕霍姆不再遲疑了,趕快去找季娜伊達。他在門口碰上了女助教。她一隻手拿著一個文件夾,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硬紙盒子。她身著熨洗乾淨的白大褂,裡面穿著大開領的黑綢連衣裙,再加上黑玳瑁大眼鏡給她的臉上增添了陰鬱而嚴厲的神色。工友叫住她,說道:
  「請允許和您說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這兒不行。」
  「那進來說吧。」她打開助教辦公童的門請他進去。
  開始,帕霍姆很惶恐,不知該怎麼說起,他想到每一分鐘都很寶貴,增加了勇氣和決心。他想起他當年是怎樣聽到關於前妻死亡的消息的情景。他就像溺水者抓住救生圈似地把心中浮起的往事作為樣板。
  「出了不幸的事……這事真難以開口。」
  面臨著極大的困難,但帕霍姆堅定地抓住救生圈般的往事的例子,決心說出來。
  「我不懂您說些什麼,誰出了不幸?」季娜伊達已經看到窗外運來是誰的屍體,但她還是這樣問道。
  「不,您說我說得對嗎?」工友要求她肯定地回答,「可能我說得不對,是嗎?」
  「對!對!」她開始不耐煩地說道,「那您說得詳細一點,究竟是怎麼回事?」
  工友同情地看了女助教一眼,痛苦地歎了口氣。
  「不幸和不幸也不完全一樣……有的真使人難過……」由於季娜伊達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安,他就決定大膽地說了,「我們遲早都要死去,都是一個結局——死亡。」
  女助教警覺起來,有點驚慌地問道:
  「是不是教授出什麼事了?」
  「不是,不是,不是他。」帕霍姆連忙安慰她道,「生死是不由人的,要死想躲都躲不脫……」
  「誰死了?」她緊張地問道,「您倒是說呀I」
  「人死只有一次,而還有人召喚死神。說得很對,是他自己動手的。可憐的鮑裡涅維奇,」他歎了口氣補充道,「他怎麼會想到死呢?」
  女助教好像疼痛難忍,渾身顫抖了一下,打開門,沒有等工友阻攔,就跑了出去。她衝進解剖室的門,站在鮑裡涅維奇的屍體前呆住了。她一點勇氣也沒有了。她那亭亭玉立,端莊的身材,下垂的雙手和因痛苦緊繃著的面孔使人感到悲痛。她那瞪大的雙眼現出極大的痛苦,好像她一閉上眼睛,悲痛也會從緊閉的眼皮下流露出來,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受到她悲傷表情的感染不由得低下了頭。
  她僵死不動地站了很久。又過了一會兒她用顫抖的手掏出手帕,把它撕成碎片。
  她站了幾分鐘,一言不發,就離去了。她仍然和平常一樣,昂首挺胸,堅定自信。
第03章
  當鮑裡涅維奇的屍體送進解剖室之後,涅斯捷洛夫和偵查員去找教授。前者是要把這一悲痛的消息告訴教授,而後者是與教授商量解剖屍體的事。
  他們看到教授正給法醫鑒定短訓畢業生上課。在這群年輕人中間教授講話的聲音宏亮有力,不斷離開主題講些有趣的事,不時還開句玩笑引起年輕人的喝彩和笑聲。他的講課吸引了學生們的注意力。
  最後一堂課結束了。教授把剛才用來在黑板上劃出精彩圖表的粉筆放下,兩手按著講台,沉默了一會兒。
  「我希望你們合理運用你們的知識,」他聲音不高、卻充滿深情地嚴肅說道,「要忠誠地為社會和祖國服務……絕不能對別人藏有壞心,記住人的偉大使命。」
  接著教授諄諄教導學生避免自己的毛病,絕不要離開行善的軌道。他講到了真理和公正,教導學生成為一個「不以誇誇其談來掩蓋自己不學無術」的正派人……這是父親對不懂事的孩子的教導,很自然,顯得有些守舊。他的寬宏大量的判斷使人感覺不到他詞藻的華麗,而對教授的豁達肅然起敬,因此,激起了一片掌聲。
  教授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接待了偵查員和涅斯捷洛夫。為剛才與學生們動人的道別和自己的講話而感動的教授在同他們談話之前首先擦了擦濕潤的雙眼,仔細地把手帕疊好放回衣袋裡。
  「說真的,人老了就容易多愁善感……」他好像是在為眼淚和激動對客人表示道歉似地說道,「我越來越相信這一點……你們能對我說些什麼高興的事啊?」
  涅斯捷洛夫低下頭在想,在偵查員沒有開口之前他絕不抬頭。偵查員心想,教授是在問涅斯捷洛夫,他也沒有作答。沉默了半天,涅斯捷洛夫鼓起勇氣說道:
  「我們給您帶來了悲痛的消息……我們是送鮑裡涅維奇的屍體來的。」
  「哪個鮑裡涅維奇?」教授頓時感到莫名其妙,問道。
  「就是助教鮑裡涅維奇,」涅斯捷洛夫沉痛地說道,「他看來是自殺的。」涅斯捷洛夫覺得血往臉上湧,但仍平靜地補充道:「是在他家裡發現的,頭部被子彈擊穿。」
  教授用手模摸寬大的佈滿皺紋的前額,雙手抓住了胸口:
  「我的上帝,」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這是怎麼發生的?」教授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疼痛,夾緊下巴,無力地靠在轉椅的後背上。他痛苦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用發抖的手捂著眼睛。
  「怎麼會這樣?」他難過地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
  教授難過極了,他悲痛欲絕,搖著頭,莫名其妙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我還想要退休,」他大聲說道,「我已為自己選好接班人,我教會他,使他站住腳。現在我把教研室交給誰呢!我是對他寄予希望的。難道真的是自殺嗎?」
  他沉重的眼皮垂了下來,為了不與偵查員的目光相遇,他專心致志地結著白大褂上的紐扣。
  「不得不相信,」偵查員肯定地說道,「鮑裡涅維奇是自殺。」
  「這就不合邏輯,」教授帶著責備死者的口氣說道,「這個人從不承認世界上有自殺,他已為此寫了論文。不合邏輯。好,去看看。」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喘了口氣,虛弱地邁開腳步向樓梯口走去。
  在教授檢查自己學生的屍體時,季娜伊達用手勢叫涅斯捷洛夫過來。她站在打開的硬紙盒子前,從裡面拿出一個銅手把放大鏡、皮尺、海綿和解剖用具。她的臉、動作和身材都透著冷漠。她慢慢地抬起眼皮,痛苦地看著涅斯捷洛夫。
  「這是怎麼發生的?」
  她的嘴唇歪斜,眼中含淚。
  涅斯捷洛夫隨便聳聳肩膀,把對偵查員說的話都告訴了她。他說得肯定、平靜,甚至對自己驚慌失措,以致引起偵查員的懷疑也感到莫名其妙都對她說了。女助教機械地蓋上紙盒子,沉思起來。臉上毫無血色,她好像因痛苦而喪失了生氣。
  「幾點鐘的事?」季娜伊達低聲問道,「您聽到槍聲沒有?」
  「八點半。」他肯定地答道。
  「八點半?」她突然活躍起來,「這正是象命中注定的。我今天也是出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事。今天我也不知怎麼回事,比哪一天醒來得都早,我還認為已經晚了,就擠命往電車站跑。」
  接著她講了她忘了帶月票,換錯車和電車遇上交通堵塞……」
  「我好像是有預感,近來一段時期他盡講關於死。只是我沒有事先預防這一不幸……」
  她睜大的眼睛,痛苦的微笑都在祈求他人的信任。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涅斯捷洛夫驚奇地說道,「鮑裡涅維奇無論對我,還是對任何人從未淡過這些,也沒有抱怨過什麼……」
  「他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那麼坦率,」女助教暗示出自己與死者的親密關係,說道,「自從他肺部發現陰影後,他就變得不自信,多疑,他認為他得了癌症。您是瞭解他的,他是非常容易被人說服的。這還不是全部。」她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我不再想讓您激動了,找時間再談吧。您的臉色不好,要挺住,堅強一些。」她勸他,但沒有說完,她不知為什麼激動。
  在這痛苦的一天,她是第一個同情他的,涅斯捷洛夫怎麼能不同樣對待她呢?
  「坦白地對您說,季娜伊達,近來我也經常出現一些奇怪的事。我都為我的神經擔憂。」
  「我禁止您這樣想。」她裝出嚴厲的樣子說道,「您不過是勞累過度,神經衰弱而已,早就應當休息休息了。」
  微怒的神色和嚴厲的命令都沒有使涅斯捷洛夫同意她的說法。
  「不,不,季娜伊達,不能閉眼不看我遇到的事。如果要發展成幻覺,那就糟了……」
  感受到的一切使他疲憊不堪,他渴望安慰,並想把一切都說個痛快。
  她明顯地表示出難過,眼神露出不安。
  「別難過,涅斯捷洛夫,別去想這些吧,您是堅強的,您不怕考驗……」
  她知道涅斯捷洛夫的健康在戰爭中受到損害,而且越來越壞,她樂於讓他講出真話。她正在麻利地在桌上擺著手術用具,不相信地譏諷地笑笑,心想,涅斯捷洛夫應當明白,他的一切異議都是多餘的。誰也不信他的幻覺,他最好還是把這些全忘掉。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病,」他還一個勁兒地想得到她的同情,「因為我自己沒有發覺。昨天我以為有人敲窗戶,我醒來了;今天樓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清清楚楚地聽到腳步聲。我曾想,這是您的腳步聲。您想像一下我那時的處境——隔壁房裡躺著鮑裡涅維奇,而走廊裡有人偷偷地溜過……」
  季娜伊達只是點點頭,什麼話也沒有說。她好像開始同意他所談的話了。他為她的同情所感動,急切地要他相信,這腳步聲及其它都是他幻覺的產物,更可能腳步聲是從鄰居房裡傳來的,再說牆壁很厚,但腳步聲是聽不清楚的。
  「我要偵察員相信,」涅斯捷洛夫說道,「樓裡除了我以外一個人也沒有……」他停了停,微微笑著補充道:「偵查員好像在懷疑我……」
  「倒霉的一天。」季娜伊達好像是從痛苦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了,說道,「今天我們失去的太多了。」
  這時解剖室裡仍是按照常規在工作。解剖台上正在解剖,接待室裡傳來激動的聲音,有時傳來講話和哭泣聲。教授與偵查員在討論問題。帕霍姆懷著極大的興趣查看著鮑裡涅維奇太陽穴上的傷口。他低頭看看皮膚上的星狀裂口,好像是想看清楚血管,並緊張地思考著什麼。
  在解剖昨天在森林裡發現的那具屍體前,季娜伊達再一次翻閱了調查報告,然後放下文件,問涅斯捷洛夫:
  「您檢查過鮑裡涅維奇的屍體嗎?」
  「是的。我還拍了照,畫了平面圖。」
  「您得出什麼結論?」
  他想起了偵查員對他吹毛求疵,粗暴地檢查他的雙手和衣服,好像在給他帶來不必要痛苦的人的面前辯解,肯定地說道:
  「肯定是自殺。子彈射入顱骨,槍口頂著太陽穴開的槍,太陽穴上有火藥灰,是『那干』式手槍……」他受自己決心的鼓舞,說得更明確,「不管他偵查員怎樣頑固,他不得不同意我的看法。」
  她用手勢要他不再說下去,同情地點點,說道:
  「不值得回憶了,算啦,別再想啦。等解剖時再看吧。」她又壓低聲音補充道,「科爾涅托夫是一個缺乏經驗的偵查員,再說遺憾的是這個人太急躁。他也不必歸罪於您。他的證據是足夠的:樓裡除了您,一個人也沒有。您自己太不謹慎,還有您的神經,在這種處境下,聰明的辦法是不要引火燒身,讓人家對您產生懷疑。偵查員可別受迷惑,誰也不會讓他欺侮您的,再說也不會把您關進監獄。您要是不反對,我去向教授打個招呼……」
  教授和偵查員向他們走來。
  「科爾涅托夫堅持馬上解剖。」教授說道,「您看怎樣,涅斯捷洛夫?」
  「您知道,我們應當等十二個小時。」涅斯捷洛夫答道。
  「為什麼?我們這裡有足夠的醫生,」教授說道,「我們一起研究死因,一起簽署報告。」
  「正確。」科爾涅托夫同意道,「但解剖應當由別人來做……案件的見證人不能擔任法醫鑒定人。」
  涅斯捷洛夫責備地看了偵查員一眼,譏諷道:
  「今天是見證人,而明天就會成為被告,那時就可以關起來了。」
  教授很不滿意,他對法醫的異議總是感到很痛苦的,但對涅斯捷洛夫的解釋,教授感到既沒有委屈,也沒有戲謔,這使他平靜多了。
  「小鴿子,」他對季娜伊達說道,「科爾涅托夫堅持立即解剖,只好讓步。您來承擔這次解剖任務吧。您也很難過,這我知道,但有什麼辦法呢。」
  他駝著背,心情難過地站在她面前,好像在忍受著重病的折磨。教授知道他們關係密切,鮑裡涅維奇曾說過,他們打算結婚,應當把這一解剖任務交給別人,但教授對季娜伊達的技術評價很高,每逢重要的解剖任務他都是請她來做的。
  「我想,這次解剖還是您親自做吧,」她膽怯地說道,「鮑思涅維奇對您也是很親近的人。」
  教授已多年不做解剖了,季娜伊達也是深知這一點的,她相信教授肯定會堅持讓她解剖的。
  教授拉起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哪兒行呢……我是不能再解剖了……請您來做吧,親愛的,您就幫幫我這老頭子的忙吧。」
  「科洛科洛夫,對我來說,困難也不少,您應當理解……我心亂如麻,說不定會出什麼意外。如果……」她不敢肯定地說道,「您同意和我一起在解剖報告上簽名。」
  教授表示願意和她一起承擔責任——兩人共同在結論書上簽字。
  帕霍姆把天平和銅祛碼放在桌子邊上,擺上各種規格的好幾把解剖刀和剪、骨刮、鑷子。與平時不同的是原來大學生和實習生站的地方現在是教研室的老師和工作人員站了。他們諒恐地看著面前擺著的屍體,好像仍然不相信,但他們明白,有天賦的同事確實已經死了。
  「關於血管您是怎樣想的呢?」教授關切地看著顳□骨問道。
  季娜伊達看了一眼顱骨上的窟窿,看了看傷口,子彈肯定卡在受傷的牙齒之間,她沒有把握地聳聳肩膀。
  「血管異常,幾乎是垂直的,」她回答道,「手槍的子彈不像一般子彈那樣滑行,因此槍筒與骨頭之間的角度稍微發生一點變化,子彈射線就會移位。子彈穿過左太陽穴,看來經過顱骨底部,卡在打碎的牙齒之間。」
  「您不覺得,」教授眼睛一直盯著探針繼續說道,「在這種角度下用右手能扣動扳機嗎?」
  「是的,是的,當然能……」她沒有把教授的意見聽進去,一邊說一邊在膠皮手套上灑上滑石粉,開始解剖。
  教授緊張地看著女助教的動作,不住地點頭,默默地稱讚著她的工作。第一次觀看人體解剖的偵查員難過地皺著眉頭,閉上眼睛背過身去。涅斯捷洛夫站得稍遠一點,兩頰發紅,眼睛發亮,這是由於難過出現的組織病態反映。
  只有季娜伊達一個人表現得很鎮靜。她的雙手動作輕鬆,自信,有條不紊地分解著人體各部位。她猶如一個機械師置身於一架機器的零件之中,一會兒拿起尺,一會兒拿起圓規,一會兒又拿天平或鋒利的剪刀。皮尺十字形狀地擺在心臟上,在心臟的縱橫兩個斷面橫豎都量過;動脈、主動脈、無數的血管、心瓣、組織等什麼也逃不過她的眼睛,一切都仔細檢查一遍,摸一模,然後切開。
  「真了不起!」涅斯捷洛夫心中對她給予應有的稱讚,「多麼熟練的解剖高手啊!她的技巧多麼高超!在這方面誰也超不過她。」
  「淋巴擴大,」她繼續擺動骨刮,說道,「這是自殺者的典型結構。蒼白的皮膚帶有發達的皮下脂肪。淋巴器官增生。」
  「判斷過早,」教授說道,他是這一理論的反對者,「別急於下結論。」
  他在這方面有他自己的觀點。如果女助教不引用別的學者的理論的話,那教授可能還高興。季娜伊達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不知為什麼繼續引用教授不願意聽的理論。
  「牙腺擴大。巴特爾教授觀察過大多數自殺者都有這種類似的偏向。」她從心包中把心臟取出來,拿在手上,繼續說道,「這心臟比一般人的要小,主動脈特別細。本肯教授認為這是自殺者的特徵。」
  「為什麼她引用巴特爾和本肯的觀點,」涅斯捷洛夫遺憾地在想,「盡引用早已過時的理論?她好像是有意的,難道是想以此來刺激教授和偵查員嗎?為什麼總是強調關於自殺的說法。這會使偵查員生氣的。」
  偵查員臉色蒼白,帶著迷惘的眼神在剪刀咯嚓咯嚓聲中顫抖,他幾乎站不住了,頭昏,渾身出汗,覺得陣陣噁心。涅斯捷洛夫發現了偵查員的神態,背過身去。偵查員再也支持不住了,無法看下去了,也顧不得背後人的議論,走近窗戶。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掃了一遍牆壁、房間,最後停在涅斯捷洛夫身上。涅斯捷洛夫突然顫抖了一下,繼續看了一會兒女助教解剖,然後轉身站到教授的背後。
  「甲狀腺也擴大了,」季娜伊達繼續說道,「腎上腺則很小……米格斯拉維奇教授斷定,這種異常現象百分之七十可在自殺者身上發現。」
  要是在另外的場合,或者不是女助教而是別人,教授早就下令制止了。但對季娜伊達可不能這樣,她的心靈狀態是需要對她寬容一些的。
  「小鴿子,您不必這樣。」教授抑制住自己的不滿,以緩和的語氣說道,「不要老重複這些錯誤的理論。我們中的任何人也會有這種異常。不能把自殺的原因歸結為天生的組織缺陷。」
  季娜伊達沒有珍惜老師對她的寬宏大量,仍然莫名其妙地堅持說,天生的缺陷使生活對我們的考驗更加敏感,導致悲慘的結局。女助教的固執更加使人感到驚奇,她從來沒有暴露過自己祟拜這些理論。
  季娜伊達對右肺特別感興趣,她檢查了好半天,彎下腰去用手摸,想弄清楚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塊組織,放在手上說道:
  「這是畸形瘤嗎?……不是,不是。典型的惡性腫瘤……就是這使他斷送了自己的生命。自從X光透射出腫瘤後,鮑裡涅維奇就很不安。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患了癌症。」她看了偵查員一眼,又解釋道,「一句話,這是癌。他煙癮很大,吸煙人是易患這種病的。他對我、對科洛科洛夫,都這樣說過,而且是當著我的面說的。您生氣了,堅決不聽他的。」
  教授沉思起來,停了一會兒想問她,但看到她肯定的眼神,贊同道:
  「他肯定說道,他對我什麼都不隱瞞。他抽煙很多,甚至很過分。」
  季娜伊達對這種半承認的說法並不滿意,她就談起,鮑裡涅維奇不聽她的勸告,堅持認為他肺部長了惡性瘤,是癌,他命在旦夕。
  「他對您,帕霍姆不也說過嗎?」她以同樣悲痛的語調對工友說道,「您問他的身體怎樣,他就說他的右肺不讓他活下去了。」
  「好像說道,」帕霍姆吞吞吐吐地說道,「她說他有病,這是真的。」
  「他對您,涅斯捷洛夫,也這樣說過。」她看看涅斯捷洛夫說,但沒有停下工作,繼續回憶道,「他對您說,他每天早晨感到不舒服,一早起來就感到疲倦和渾身無力。」
  「鮑裡涅維奇是說過這樣的話,但這是在他重感冒之後說的。他並沒有說過由於右肺上有什麼病而為生命擔憂的話。」
  「難道您忘了,」季娜伊達奇怪地說道,「您還對他說,別相信臆想出來的病,還是把它忘掉的好……瞧您多健忘!這一點對科爾涅托夫是很有用的。」
  她回過頭看著偵查員,好像是等他的肯定。他肯定地點點頭,但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涅斯捷洛夫問,他想回憶起這事。已經不只一次記不住事了,要不季挪伊達也就不會虛構了,她的腦袋很靈。
  「據我的記憶,鮑裡涅維奇對我是說過他身體不好,」一貫講實話的涅斯捷洛夫只能這樣說,「但是詳細情況記不起來了。」
  內臟器官的檢查即將結束,下面該帕霍姆解剖了。用鋸鋸,用錘子敲顱骨的聲音使偵查員更受不了,只好退到了門口。他幾乎昏厥過去,這時他才深深懂得,他輕易地過高估計了自己。
  檢查顱骨腔時出現了不少意料不到的事。
  「你們看,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她把頭蓋骨拿給教授看,用手指著橫豎的骨縫,說道,「顱骨已硬化。上面有血管的痕跡,像硬殼。骨縫過早地編織在一起,有明顯的稜線和凹線。從這可以看出擠壓的狀態。骨頭透明。」
  「為什麼她又援引科洛科洛夫的理論?」涅斯捷洛夫不解地想,「她是一向避免引用這一理論的。難道僅僅是為了安慰老頭子嗎?」
  科洛科洛夫教授在自己講授的法醫課程中認為,自殺是顱骨骨頭過早接合,頭蓋骨內部形成稜線和凹線的結果。大腦受到壓迫、血液循環遭到破壞,壓抑狀態就逐漸發展起來。現在女助教對他的科學思想給予應有的注意,教授也就對剛才她引用他所反對的理論的離經叛道行為不過多計較了。
  「是的,大腦比較大,」他著意地點點頭,「有點受擠。因此腦血管彎曲交織在一起,血管硬化肯定無疑。」
  「這是對命運的諷刺。」季娜伊達苦笑道,「鮑裡涅維奇曾懷疑您的正確理論,他更多的是談自殺的社會原因。結果,他自己的結局證明他錯了。這裡面的血管,還像您教導我們的,已瀕臨死亡,因想到疾病而不安,痛苦加速了他的自殺。」
  教授以目光對她表示感謝。
  「看來你是對的,」他同意道,「他的顱骨不正常,胃裡的食物也不少,這使他產生了自殺念頭,看來是突然想自殺的,尤其他是衝動型性格的人。」
  教授把屍體的右手彎曲了一下,仔細檢查起來。他摘掉眼鏡,好像眼鏡妨礙他更好地觀察死者的手似的。
  「季娜伊達,」他喊道,「請您看一看手上有無藥灰,太陽穴上火藥灰是夠多的。」
  她把手的兩面都查看了一遍,沒有把握地答道:
  「難說。您來看看,涅斯捷洛夫。」
  涅斯捷洛夫不滿地聳聳肩膀:偵查員不是禁止他做鑒定人嗎?
  「什麼也看不到,」他低聲說道,「應當說沒有藥灰。」
  「您仔細看看,」教授對他說道,「火藥灰往往是非常細微的,您嗅一嗅他的手。」
  涅斯捷洛夫按教授的要求嗅了嗅,但什麼味也沒聞到。
  「通常是這樣,有時也根本沒有火藥灰。」教授考慮了一下,說道,「什麼情況都有,這要看具體情況。」
  「您,涅斯捷洛夫,同意這種說法嗎?」女助教很感興趣地問道。
  他和教授一樣,同意她作出的結論。
  「什麼情況都有,」他逐字逐句地重複著教授的話,「這要看具體情況。」
  帕霍姆這時正在查看死者的左手,他活動著死者的手指,仔細查看著。
  「不是看那隻手。」教授指出,「鮑裡涅維奇不是左撇子。」
  「他不是左撇子,這我知道,」工友平靜地答道,「但是用左手開的槍。」
  除了涅斯捷洛夫外,誰也沒有對工友說的話引起注意,涅斯捷洛夫對他射出疑問的目光,沒有得到回答,於是問道:
  「您為什麼這樣想?」
  帕霍姆善意地笑笑,聳聳肩膀說道:
  「不知道……我想是這樣的……右手對難左太陽穴開槍不順手。」
  「左手上有藥灰嗎?」教授問道。
  「沒有。」工友答道。
  季娜伊達做出對這話不予注意的樣子,她瞥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與其說是沮喪,倒不如說是驚異。
  解剖結束了,偵查員為能離開解剖室而感到高興。他急忙問道:
  「您的結論是什麼?」
  女助教用目光請教授先講。
  「沒有任何暴力行為的特徵。」看到女助教的這一目光,教授說道,「衣服整齊,也沒有毆鬥的痕跡,沒有抓傷和擦傷,一切都與估計的情況一樣。」
  「您確認鮑裡涅維奇是自殺?」偵查員問女助教道。
  季娜伊達隨便聳聳肩膀。
  「我不能這樣確定。我們認為是自殺,也好像是他殺。您知道,不是所有的罪犯都能留下證據的,這是您的事情,要收集證據。我們也不必過早下結論,等化驗結果好了再說。」
  她離開解剖台,脫下左手的手套,涅斯捷洛夫發現她的掌心和大拇指、食指塗著濃濃的碘酒。這是多麼不祥的巧合呀!正是這幾個手指在貼緊目標射擊後會染上火藥灰!涅斯捷洛夫吃驚的目光轉到帕霍姆的臉上,他感到,工友正在得意地笑著。
  「我回辦公室去了,」教授對季娜伊達說道,「把報告拿來,我來簽字。科爾涅托夫,化驗室裡的工作結束後,我們會把結果送給您的。您,小鴿子,」他突然想起,「又一次走運啦,據說,您的射擊成績超過了所有的人。我曾想到地下靶場去看你們的射擊比賽,可一直沒有機會。科爾涅托夫,季娜伊達是我們的女騎士,射擊很準,左右開弓。順便說說,她是能想像出關於貼近目標射擊會留下藥灰這一好奇的工作的。她花很多精力來練習,要不她怎能獲得優秀射手的榮譽。」
  「這算什麼成績,」她一邊洗手一邊說道,「滿手都落上一層藥灰,怎麼也洗不掉,簡直象刺上似的。手指也擦破了。這種『那干』式手槍真差勁,像鈍斧頭似的後座力很大。您看,我更樂意使更現代化的手槍。」
  她沒有看涅斯捷洛夫,和偵查員一起走出瞭解剖室。
第04章
  季娜伊達從助教辦公室出來,上樓來到化驗室送交解剖時切下的一塊肺部腫瘤。她正遇到化驗員普拉斯科維婭在桌子前工作。化驗員是一個瘦小女人,身穿雪白大褂,桌上擺著各種染料、切片機、支架和各種玻璃塗片。她不時離開上下晃動的天平,冷淡地看著一個年輕的女研究生,和她交談。
  「我真不明白,您又來幹什麼?」她一邊問,一邊責備這個姑娘,但又替她作了回答,「您感興趣的是標本化驗得怎麼樣,這標本得準備幾天,是不是?您說,別不好意思!數一數,搬起您的手指頭數一數、不會嗎?」化驗員看她不說話,生氣了,「可惜,很可惜。您是知道的,您太知道啦。」不知她怎麼猜到了女研究生在想什麼,又問,「您幹什麼來打擾?」
  任何人聽了這種口氣後都會相信化驗員是很喜歡這位女研究生的,在她遇到什麼為難事時,化驗員總是會幫忙的,而且會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她,給她提建議。在這種嚴厲的說話語氣中一點責怪也沒有。她向來同助教、副教授、甚至同教授本人也是以這種口氣講話的,但她絕不和季娜伊達這樣談話。關於這兩位女同志之間捉摸不道的友誼和她倆接近的原因教研室裡說法不一。一些人認為作為教授的助手,女助教從一開始就使人對她產生敬畏。因此,普拉斯科維婭相信,這位女助教很容易就能把任何一個化驗員解職,沒有必要得罪一個能對教授施加如此巨大影響的人物;另一些人認為這是因為女化驗員的技術高明之故。季娜伊達曾經給予女化驗員相當慷慨的讚揚,她說,普拉斯科維婭用肉眼觀察化驗標本時不比學者用顯微鏡觀察遜色。人們開玩笑說,這兩位女同志的接近是由於她們有共同的不幸,就是她倆在商店裡都買不到自己合適的鞋穿。化驗員只能在兒童鞋店買鞋,而女助教的腳要超過任何一雙女鞋的尺碼。
  女研究生走後,季娜伊達把盛著一塊肺組織的小盤子交給了女化驗員,坐在椅子上,虛弱地說道:
  「您準備一下這個標本,我自己來做。」
  化驗員把化驗物放到瓶瓶罐罐之間的小架子上,用手勢讓她安靜下來,而自己走到資料櫃後面去了。她回來時端著兩杯咖啡和一盤麵包干。
  「吃一點吧。」她說道,「要保重,不然身體會垮的。您別拒絕,這是非常需要的。」
  普拉斯科維婭對咖啡的嗜好和她認為咖啡是具有療效的飲料這一點,教研室都知道。教授頭痛時也常來找她要杯咖啡喝。「喝一杯。」教授常說具有療效的黑色液體。其他人也跟教授學。普拉斯科維婭的朋友很多,她煮咖啡的爐子一直燒到很晚。
  季娜伊達揮手謝絕了,痛苦地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這真難過……我受不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普拉斯科維婭滿懷同情地說道,「您應當是有預感的,這種固執念頭不僅僅驅使鮑裡涅維奇一個人去見了上帝。我在這兒二十多年,己看夠啦,您說是嗎?」她預知對方怎樣回答,立刻就表示出不同意的神態,問道。「我不會被人瞞過,我從他的眼神就看出來了。」她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好像也要看對方的眼神似的,戴上了粗大的角質厚玻璃眼鏡。
  「您說什麼?」季娜伊達沒有聽懂她的話,「鮑裡涅維奇跟您說過什麼嗎?」
  「我也對他說過,」化驗員自己想著,繼續說道,「『別盡想不愉快的事啦,對您沒有好處。』他對我笑道:『我怎麼也不能不想。』」
  她意味深長地伸出一個手指,從眼鏡後面看著她,好像女助教沒有立刻同意她的說法是眼鏡的緣故。她把眼鏡推到額頭,下面還留著一綹灰白色的鬈發。
  季娜伊達苦笑一聲,揮了揮手。在這一手勢和沉默表示的懷疑中誰也猜不出真正的目的——讓化驗員坦率地講出一切。生活早就使她學會用沉默的懷疑比提問更能使對方樂意交談。
  「季娜伊達,您就別去老想您所瞭解的事情吧。」化驗員感到她對自己不相信,堅持說,「您當著我的面曾不只一次對他說過:『自殺已成了您的固定想法。』不是您要我保守他對自殺的看法的秘密嗎?教授有一次也對他說過:『又來您的那一套了,也不感到膩味。自殺不是法醫課程的主要問題。』」
  她想把眼鏡戴回鼻子尖上,看來沒有放好,想了想覺得眼鏡也沒有多大用處,就把眼鏡放入衣袋裡,好像終於有了結果,高興地笑了起來。如果不是季娜伊達把她的思路引到這方面的話,心地善良的普拉斯科維婭是從來沒有想到學者們經常探討的關於自殺的科學理論在威脅著他們之中的一個人的生命。現在看來,當女助教準備反對和更正她時,普拉斯科維婭就開始辯護起來。
  化驗員站起來,堅定地邁著兩隻小腳在室內來回走著,腳上穿著在兒童鞋店裡買到的鞋。她引證著一個又一個科學論據,說明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
  「好啦,我讓步。」最後女助教同意道,「看來,您比我對他瞭解得多。其實也不是您英明,因為整個教研室的人都常到你這兒來,都對您,普拉斯科維婭很信任,您對別人好,對您也就會有好報。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朋友,」她痛苦而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我們,作為他的朋友和助手,是有責任的,不必隱瞞,就讓老同志們的錯誤對年輕人有點益處吧。他們應當知道,我們為不健康的思想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季娜伊達可以毫不懷疑,命運促使來到化驗室的人們都會知道「老同志們的錯誤」,到處也會聽到普拉斯科維婭去說這一錯誤的,她會這樣做的,儘管她對這種作法沒有好感,也反對背後誹謗和謠傳。有時因季娜伊達對她關注和表示友好而受寵若驚的化驗員對她的絕對正確信服,但對她現在的看法也難於提出批評。
  沉默了一會兒。化驗員想起了肺部組織,問道:
  「您要化驗什麼?」
  女助教想了想,這問題好像使她有點措手小及,沒有把握地說道:
  「看看是否是惡性的。這塊組織非常可疑。」
  「我給您把這塊組織保存好,」化驗員說道,「我這裡的罐子裡有不少收藏品。」
  往往一個普通的不複雜的概念會具有全新的意義。這要看是否運用在不平常的聽起來不習慣的上下文中,或者是說話的音調引起我們的注意,突然間就產生了不尋常的想法。季娜伊達知道普拉斯科維婭在教研室每次解剖以後有收集帶有某種特點的組織的習慣,二十多年來她保存著她未婚夫的心臟。她的未婚夫在一次車禍中不幸死亡。她說的「收藏品」都保存在密封的罐子裡,女助教一時沒有弄懂她說的意思,想了想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急說道:
  「不,不,不用……毀掉算了。不論是給我還是您自己留著。」女助教對自己說話時那堅決而激動的語氣感到很不安,她控制住自己,補充道,「鮑裡涅維奇生前不贊成這樣,他對您保存組織的嗜好也曾批評過。」
  雖然普拉斯科維婭已四十五歲了,但也很容易臉紅。每當她感到委屈時就會面紅耳赤。教授曾說過,「她臉紅勝過任何表白的言詞。這樣的人就像一本病歷,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翻閱。」
  「好吧,那我就把它毀掉好了。」她同意道。後來她還是把這塊不尋常的組織保存在自己的收藏品中了。
  女助教打算走,她痛苦地笑笑,感謝化驗員的同情,這時化驗員請她等一等。
  「我的上帝,我還沒有和您談一件最重要的事呢。今天牆報編委會要開會,您沒有忘了您白己答應的事吧?」
  化驗員在抽屜裡翻找著什麼東西,但她暗暗發現,女助教由她這一提醒而顯得忐忑不安。
  「您看,我給忘了。」季娜伊達說道,「現在不知還需要不需要。」
  「怎麼又想打退堂鼓了?」化驗員仍然想著自己的要求,著急地說道,「我一直盼望著您寫的稿子。」
  「簡直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事兒真多。」女助教淡淡地致歉道。
  普拉斯科維婭看到女助教臉上令人同情的表情,歎了口氣,不悅地說道:
  「又得抓別人趕寫稿子了。我想出完這一期後就去療養。您看,我這個工會委員幹著多少事啊!簽發病假條、收會費、探望病號、發休養證、還得出牆報。我自己的事也不少:培養標本、染色、冰凍、輔導大學生,這些學生,有的一教就會,而有的要花很多時間才能跟上班。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真的一點空閒都沒有嗎?」季娜伊達神秘地微微一笑,笑得化驗員面紅耳赤。
  「您盡開玩笑。」化驗員高興得連話也說不清楚了,「您承認是不是說笑話。求您別這樣。」
  「當然是開玩笑羅。」女助教從白大褂衣袋裡掏出一張疊著的紙放在桌子上,「您要的社論,您看,已寫好了。您可以放心去療養吧,我來替您搞牆報工作,除了工會主席的工作外,我再把您的牆報工作也承擔起來。現在您的時間可就多了,可別像我今天似地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她又對化驗員講起她忘記了帶月票、換錯車的事。最後又說道:「結果本來只坐十五分鐘的車,卻花了近一個鐘頭……」她再沒有說什麼就走了。
  所有關於女助教和化驗員接近的猜測都不正確。無聊的觀察和談論從來都是不可靠的。她倆接近既不是化驗員懼怕教授的得力助手,也不是女助教佩服化驗員技術高明,而是某種別的原因。
  人們都知道,人與人、強者與弱者、熱情奔放與心平氣和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吸引力。他們都同樣渴望得到同情,並表達這種感情。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像是某個整體的一部分,都因要彌補自身的不足而互相追逐,由此產生出愛情、友誼和義務這些崇高的感情。
  普拉斯科維婭在季娜伊達身上找到了命運沒有賜給她的精神支柱。她決定放棄夫妻生活之後,投身於自己的女友。女友的性格完全符合她的要求。
  季娜伊達既不需要什麼支柱,也不需要庇護。她可以依靠自己的機敏的頭腦和堅強的神經。對於她這個不怕攻擊的無畏而飽經風霜、富有經驗的女人來說,缺少的只是精神上的眷戀,感到孤獨而已。她可以對這個瘦小女人傾吐一些隱私而不必擔憂。沒有任何別人能夠默默地聽她訴說。這個瘦小女人為了對她表示信任而感激,聽完就會忘掉,決不再提起這些事。三年來的友誼使兩人都互相信任,她倆都堅信她們的友誼牢不可破,兩人都覺得誰也離不開誰。
  她倆三年來談過不少事。化驗員經常談起慘死的未婚夫,還談到一些追求她的人,她更樂意談她對構成人類半數的男人的鄙視。
  女助教卻相反,她鄙視女人,她發現男人更富有人的尊嚴。有一次,教研室除了她倆外沒有別人,她倆在喝咖啡時,季娜伊達說道:
  「我不喜歡我們不幸的姐妹們。她們大都感情用事,缺乏理智,喜好強烈的情感,而且往往在自己和別人的痛苦中尋求安慰。她們對自己的自由和人類的不公平很敏感但很少超越自己口頭上的不滿。女人不善於抽像思維,比如說吧,只是由於喜歡貓啊狗啊,而成為動物學家;只是喜歡花啊草啊,甚至只是喜歡某種花而成為植物學家;有人醉心於拿破侖、沙爾洛特·克洛德1(1沙爾洛特·克洛德(1893—1956年)英國著名影星和電影導演。)或克羅莫維裡2(2克羅莫維裡(1599—1658年)英國十七世紀資產階級革命家。)才成了歷史學家。男人善於創造,女人則長於幻想;男人掌握邏輯,女人則只靠直覺和內心的信念;男人能揭示論據,女人往往講話不合邏輯。她們缺乏冷靜和判斷的氣質。大多數女人不懂得起碼的知識,經常把尤里·愷撤和克羅莫維裡,十字軍東征和特洛伊戰爭;國家杜馬和全俄縉紳會議,巴黎公社和熱月政變3(3熱月政變,1794年7月27日法國資產階級反革命政變,熱月是法國大革命時共和政歷的11月,相當於公歷7月19日至8月18日。)混為一談。女人大多數不喜歡哲學,不關心政治,仇視一切不習慣的新鮮事物。女人的思想超不出家庭範疇。為了家庭她們能忍受任何痛苦,並敢於同不可思議的惡勢力抗衡。」
  女助教的這一番表白使普拉斯科維婭產生了不快,她表示決不能苟同。她堅定地表示,一切不幸的根源絕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戰後的境況使女人減少了家庭歡樂的希望。男人們傾向於結成不負責任的婚姻和家庭,姑娘們白白地甘心屈就。她們缺乏分寸的舉動和她們輕浮的外貌一樣並沒有給她們帶來幸福……在普拉斯科維婭痛苦的表白中包含著不滿和對當時沒有追求她和愛上她的男人們的指責。
  季娜伊達堅持認為,現代婦女辜負了革命使她們堅強、賦予她們獨立自強的可能性。一直忙忙碌碌、遠離家庭生活的女助教不是一位奔忙於學院、廚房和托兒所的賢妻良母,她比無兒無女和無丈夫的女友略勝一籌。
  「我永遠不會當人的妻子,」女助教說道,「我傾向於利用男人的特權,更願意要那些不牢固的『婚姻和家庭負擔』。」
  她倆經常這樣交談,交換觀點,但誰也無法改變對方……
  當女助教結束工作時,時鐘已敲過四點。她把寫好的材料鎖進抽屜,穿好大衣,戴上帽子就上了大街。開始時還昂首挺胸,走得堅定自信。她那挺直的身材、端莊的外貌充滿著個性的尊嚴,吸引著行人的注意。她自己對路人並不理會,她目光朝上越過行人的頭頂看著高懸於城市上空的電車線和電線網。
  在皮羅戈夫大街上,季娜伊達突然腳步放慢了,身子也縮了起來,失去了原來挺直修長的線條。兩眼灰暗,充滿了緊張的神情。腦袋低垂,臉色呆滯。她不斷地揚起頭,好像要擺脫甩不掉的思緒似的。終於,她的動作穩定了,身子也挺直起來,她兩眼盯著行人,似乎想在他們身上為自己憂心忡忡的思緒尋找庇護所。然而,時隔不久,似乎內心的支柱又坍塌了,憂慮和不安又湧上心頭。如果說這位女人此刻更多的是注意自己外表的話,那她就不會讓自己一頭美發上的那頂象羅馬軍人頭盔似的細氈帽歪到一邊,就不會讓靴子踩到已溶化了的發黑的泥雪中。
  在公共汽車站,她放慢了腳步,但沒有停下來。看到小賣部,她想起今天還沒有吃東西,兩腳已拐到熟悉的門口,但不知為什麼又走開了。在祖鮑夫斯基廣場上,助教整整帽子,抖掉靴子上的泥雪,看了看停在那裡的公共汽車的號碼,就跳了上去,坐到後排角落裡的一個座位上。
  季娜伊達往外看了一眼,城市已在後面,樓宇稀疏了,映入眼簾的是木欄圍牆、荒地、彎曲的小巷和埋入地下半截的低矮房子。汽車在鬆軟得像是沼澤地的積雪小路上移動著。一條不流動的彎彎小河靜臥在山巒起伏的兩岸之中,岸上立著一排排樹木。閃過一個寬廣的山谷,谷地上有幾座低矮的茅舍;斜坡上有一座公墓,稀稀落落的幾個十字架和幾顆光禿的落滿白雪的灌木。村莊周圍是白茫茫的田野,上面有幾個寒鴉窩。季娜伊達冷淡的目光停在那一片一直伸延到太陽沉落處的地平線的白茫茫的大地上。夕陽照著雪白的田野。星星點點的灰色房舍就像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中的一塊塊冰塊。
  公共汽車減速慢行,最後停在一個小村莊邊寒冷的松林空地上。這是終點站。售票員對乘客說,汽車不再往前行駛了。乘客都下了車。季娜伊達下車後馬上又回到車裡原來坐的那個位子上。一路上她從來沒有問過自己,上哪兒去,去幹什麼。對她來說,往前行駛,還是返回城裡都無所謂。
  季娜伊達往家走時,天早已黑了。她從羅西諾——奧斯特洛夫斯基公共汽車上下來後,就步行向城裡走去。這是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皎皎明月高掛天空,發出冰冷的寒光。周圍一片漆黑,寒光照到窗玻璃上,透過護窗板的縫隙和門上的鑰匙孔。月光照進地下室和黑暗的頂樓。樓房在月光下發出暗藍色,大樓傾斜而黑暗的影子好像浮現在湖面上。院牆像是擋在道路上的障礙物,交叉柵欄的影子好像是攔路竿攔住了馬路。無聲的小巷在沉睡,滿地白雪被籠罩在潔淨的月色中。周圍萬簇俱寂。街道兩旁滿身皆白的小白樺樹叢銀光閃閃,遠處是寂靜無聲的沉睡的森林。沉睡的大地在沉默,大自然像是在屏息迎接著天邊來客。
  季娜伊達在自己樓前停住腳時,已經是午夜了。這一晚上她幾次走進這座大樓,站一會兒,然後鬼使神差地又走開了。她走上樓,走過了涅斯捷洛夫和鮑裡涅維奇的房門口,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鎖,開了燈,遲疑地邁步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很樸素,松木小桌子,橡木衣櫃,一張鐵床,漆布面沙發和一個帶鏡子的梳妝台。她一雙勤快的手把房間佈置得非常舒適。幾片小地毯蓋滿了地板,綢緞窗簾掛得很藝術,形成無數的褶子,窗簾下面垂著多彩的簾裙。房間裡明暗色調勻稱、文雅舒適。
  季娜伊達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向前走了幾步盯著掛在牆上的鮑裡涅維奇的照片看著。她一動不動地在照片前站了一會兒,突然沉重地倒在沙發上,開始低聲抽泣,忍不住,又哭出聲來,最後,短促的埂咽變成了悶聲的痛苦。此刻,蘊藏在她心中的巨大而深深的悲痛激湧而出。只有喪失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無法失而復得的人才有這樣的痛苦。
第05章
  季娜伊達真該悲痛的。鮑裡涅維奇的房門上貼了封條。這門對她也永遠封閉了,也把她的幸福與愛情的希望永遠封閉在裡面了。
  三年前在論文答辯會上她第一次認識了鮑裡涅維奇。他和其他幾位評論人對她的論文大加讚賞,授予她醫學副博士學位。她很快離開了工作十五年之久的研究所,來法醫研究室擔任了助教。
  科洛科洛夫教授非常欣賞她的勤奮、智慧和她對自殺學說的潛心鑽研。她同意教授早期提出的科學論斷。她認為由於精神受到刺激在幾小時之內頭髮會變白,右手指甲比左手指甲要寬(左右手工作能力相等者除外)。這一小小的觀察無疑對法醫是很有用的。女助教過高地估價這一意義,對此倍加重視。教授為此很受感動,對她充滿了好感,經常表揚她,還不只一次地讓她幫他照管教研室的工作。「本來不應該這樣,」教授以他特有的幽默風趣地說道,「您也太聽話了,不能把科學交給這樣的人。鮑裡涅維奇則不然,老提出問題,他也認真聽我的,但按自己的想法干。一個學者的良心不允許他盲目同意我的觀點。我認為這是正確的。如果學生總是重複者師的觀點,那麼科學將會成什麼樣子!如果那樣的話,小鴿子,科學就不會進步。」
  當大家已知道放授工作的時間不多了,而教授的位置將要由鮑裡涅維奇接替的時候,季娜伊達就開始使他對自己產生好感。
  他倆的接近開始於那座建於上個世紀,窗戶象古城堡炮口的大樓裡。兩人住的房間只有一堵簿牆隔著。有一天晚上他不知怎麼和她談起晚上根無聊,就去串門,可因為他的棋友科洛科洛夫教授近來身體欠安,她就邀請鮑裡涅維奇下棋。
  「我下得不好,」她事先說道,「我真希望您能教我下棋。」
  他同意了,過了一段時間,兩位棋迷有時一直下到深夜。不愛說話的鮑裡涅維奇很高興默默地下棋。女助教也欣然模仿他。
  有一次鮑裡涅維奇說道:
  「您的走法我感到奇怪。您選擇了守勢,總是守,幹麼不進攻呢?」
  是下棋時的隨機應變嗎?他多麼天真,她是怎麼學會下棋的呢?要知道她一個星期就學會下棋,為了成為和他匹敵的對手,每天夜裡苦練下棋。他早應當發現,她只掌握了兩種防守的技術。
  她對鮑裡涅維奇說的卻是另外的一套:
  「主動進攻不是女人的本性,一切新鮮事物女人都害怕。從體質上來講我和您不一樣。在您的面前我簡直無處可躲。」
  他反駁了幾句,同時又認為她很謙虛,不過高估計自己。
  當她要和他一起去打獵時,他感到大為不解。這是出於好奇心還是別的什麼?
  「您說,這不是女人幹的事嗎?」她說道,「看來大自然原來把我設計成男人,可是這個設計直到很晚才改變過來。」
  鮑裡涅維奇善於觀察,他早應發現這一點的。她的步伐,身材和腳的尺寸更接近於男性;寬寬的消瘦的肩膀使裁縫要費很大勁才能使衣服肩部的線條做得柔和一些,她的肩可以和體操運動員媲美。緊身襯衣裹著她小乳房的胸部,再加上肌肉發達的兩條健壯的胳膊,顯得極不相稱。她的一雙大眼睛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藍色的,但仍放射出鋼鐵般的色彩。一對眼睛可表現出溫柔,溫暖如春,也可以冷若冰霜。下巴有點肥大,上唇唇面長著黑黑的細絨毛,濃密的頭髮好像是移植來的,一直披到兩鬢。她低聲說話,在溫和的話音中也透著一股寒氣。不能說這個女人不漂亮,她有多處很迷人,動作雅致而靈巧。
  「您打過獵沒有?」鮑裡涅維奇問道,「這您要知道,必須喜歡,才去打獵,不然簡直是浪費時間。」
  「我會跟蹤狐狸,」她答道,「您要相信這一點。」
  鮑裡涅維奇請女助教去打獵是不遺憾的。女助教不僅會在靶場上使手槍射擊,而且會使用獵槍。她懂得野獸的癖性。根據幾乎根不明顯的蹤跡她就能找到狐狸藏的食物和狐狸飽餐後睡覺的地方。她能一氣滑雪幾十公里而不覺累。鮑裡涅維奇早就盼望能有一個夥伴一起打獵,但誰又能想到這個夥伴竟是季娜伊達呢?
  從春天到深秋,鮑裡涅維奇的假日都是在別墅度過的。他在花園和菜園裡勞動,把一周來養足的力氣慷溉地貢獻出來。有一次,她把女助教也帶到別墅,她表現出人們料想不到的技能。鮑裡涅維奇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使他特別感到驚訝:是她如此靈巧地築畦、剪枝,用把子摟樹葉,還是她那樣輕鬆地用小車推石子、沙子和修小甬道。
  「您在哪裡學會幹這些活的?」鮑裡涅維奇覺得奇怪,問道,「您不僅能頂一個男人,而且簡直是一個頂兩個……」
  特別使他倆接近的是他們對鮑裡涅維奇即將要作學術報告都極為關注。鮑裡涅維奇根據法國和英國的統計資料準備自己的學術報告。這篇報告還沒有完全考慮成熟,個別的地方還打算對自殺的性質進行唯物主義的解釋。鮑裡涅維奇要以用科學的理論填補迄今尚是教材裡空白的工作作為自己一生的事業。
  「可悲的是,」他說道,「對生與死這樣重大的問題科學還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什麼是愛情?人們在問我們。文學藝術一直在宣揚,愛情是命運,愛情之路是無法預知的……人們學會預防火災、水災,但如何防止由於突然降臨的痛苦而結束生命的不幸呢?如何使人們擺脫這種無意義的死亡呢?法醫教科書中對這些問題竟沒有闡述,這是不能容忍的。……」
  季娜伊達聽完他的這一番議論後在想:「這個人真不甘寂寞,依他的性子他會把什麼都安排好,編出號碼一一完成。他會強迫相愛的戀人分析自己的感情而使他們喪失歡樂和幸福。他要對自殺找到政治經濟的解釋。他會建議為了教育的目的,在中學裡開設這門課程。」她想起她說道他不滿意的社會觀點時,他毫不妥協地瞪起雙眼。她想到這個孤僻、沉默寡言的人還是一個令人懼怕的人。
  為了不讓他反對自己,季娜伊達只好客氣地說:「您的看法很多是正確的,但有些問題還是有爭議的,我很想聽您講完。」
  他把自己學術報告的內容向她作了介紹,但有些問題沒有解釋明白而使他感到難辦。她以驚人的邏輯性對他認為確信無疑的一系列觀點逐一進行了批駁,同時又指出他的理論是高水平的。鮑裡涅維奇心中在想,邏輯和體力在她身上得到了非凡的和諧一致。
  鮑裡涅維奇可以確信,季娜伊達的美德是無限的,她表現出輕而易舉地排除任何障礙的本領,有能力解決人們難以解決的困難,發現前人末發現的東西。她和他的愛犬建立起友好的關係後,就把狗領到她自己的房間,她竟使狗感到她要比自己的主人還要好。以前每逢主人要把狗關進貯藏室時,狗總是反抗,而現在卻能順從地、自願地讓她關進去。鮑裡涅維奇越來越感到需要她的幫助,如果她不在身邊時就感到困難。
  即將宣讀的學術報告準備得很慢。女助教以驚人的洞察力發現在他的學術報告中哪怕是微小的錯誤,並給他提出一連串的批評和意見。用別的所需的論據代替原來的論據。這些工作仍然離不開她,創作上的幫助,使人們感覺不到絲毫的個人利害關係或是不懷好意的謀算。鮑裡涅維奇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她的直爽。他記得她是那樣竭誠地迎合教授的口味,支持他的任何說法,不由得在問自己:在她討好的後面隱藏著的是什麼?然而,一次偶然的,也是嚴肅的談話使他對她的戒心煙消雲散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前一天他倆說好要去別墅過星期天,但鮑裡涅維奇後來不想去了,提議去參觀美術展覽。她同意了,但還附有一個條件,參觀完後要從那裡去奧斯塔金諾的捨列梅捷夫1(1捨列梅捷夫·鮑裡斯·彼得洛維奇(1652—1719年),俄國的一位軍事統帥和外交家,彼得大帝的近臣之一。)故居參觀。由於情況不允許,兩個計劃都沒有實現。他們只好以別的辦法度過星期天。鮑裡涅維奇忽然想起,今天列寧圖書館為他保留的書已過期,他們就趕到列寧圖書館。拿到書以後,書中的一章引起了他倆的興趣。他們就熱烈地交談起來,為了談話方便需要換一個場所,於是決定去農業展覽館。
  在養免館和松鼠養殖館之間的一個小湖邊,在交談之前他們把書打開。鮑裡涅維奇半開玩笑半嚴肅地對女助教說起她對教授和對真理的錯誤態度。
  「您可以不回答,」他好心地說道,「我並不堅持己見。」
  季娜伊達沒有否認,她說她有時支持教授的某些無根據的說法,迎合他的口味,並不是有意要這樣的。良心不允許她使有生之年已不多的慈祥而善良的老師感到難過。鮑裡涅維奇也應當考慮一下,值不值得同教授爭論不休,使老人難受……
  鮑裡涅維奇應當記住這一教訓,今後也會有人這樣對待他的……
  被中斷了的關於書中一章的討論又開始繼續下去。
  話題談到了早為學者們研究的課題。當鮑裡涅維奇讀大學時就注意到法醫教材中有關自殺的一章。他覺得這一毫無意義的悲劇性死亡中的一切都令人感興趣,並且是不可理解的。怎麼能這樣呢?在這種情況下人的保護器官——自衛本能哪裡去了呢?是什麼力量促使人自殺呢?這些自殺者都是些什麼人——為了道德準則而犧牲的英雄,還是戰場上的逃兵呢?最後,這一不幸的規律何在呢?
  自殺者是綜合犯罪者。他觸動了公共利益和思想廣泛的範疇。自殺者違犯了民法和刑法、社會和宗教的準則、邏輯原理,打亂了經濟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哲學家的平靜,動搖了生命法則的基礎。法學家痛斥自殺為恥辱,拒絕承認他們的遺囑,教會禁止在公墓安葬他們。中世紀時在自殺者屍體背後釘上一個白楊木撅子,肢解屍體,並象拖死狗似地拖著在大街上示眾。法律對被肢解的死者毫不寬恕。迄今英國仍以王位的名義把自戕的人關進監獄。
  人與自己命運之間的糾紛產生了大量的科學理論。醫學家、內分泌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都在人的肉體和心理構造上探索自殺的原因。法國精神病學者宣稱所有自殺者都是瘋子;意大利罪行調查學家認為自殺者是潛在的罪犯。弗賴德證實,自殺者無能力殺死別人,卻能自殺。德國社會學家在不完善的現代社會中看到了這一不幸的根源。
  統計學家們首先接近了真理。他們找到了全人類共同的規律。他們統計過,城市居民中自殺率高於農村,窮人低於富人。自殺幾乎都發生於成年人,而兒童是極其罕見的。自殺一般多發生在春天和夏天。更多的自殺者都是官吏、律師、學者、藝術家,而工人和農民則少見。在廣大的地球上女性自殺要比男性少兩倍。
  在松鼠養殖館旁的小湖邊,季娜伊達首先開始講話。
  「討論別人的理論,」她說,「是容易的,而困難的是以自己更深刻更成熟的理論來駁倒別人的理論。這些早已過時的思想對我們有何用?最好我們還是談談您的理論,並搞清這些理論的優越之處。」
  這話聽起來滿有道理,鮑裡涅維奇同意了,季娜伊達在長凳上坐好後,按照自己由遠而近的談問題的習慣自信地說道:
  「我們假定自殺者喪失了自衛本能而決定自殺,沒有遇到一般的反抗……這我們只是假定說。」
  鮑裡涅維奇認為有必要表示不同意她的說法,說道:
  「為什麼『我們要假定說』呢?中樞神經系統中天生的與後天形成的能力不斷進行著鬥爭。社會本能有時會戰勝自我意識的感情,飢餓能壓倒義務和榮譽的原則,痛苦、委屈、重大的不幸會使女人喪失天生的母性,使自己遭到懲罰。」
  「這些衝突是永恆的,不可避免的,」她表示同意,「但同時這種犧牲是不多的。什麼力量才能使一些人免於自殺和殺人呢?我同意您的看法,經受痛苦的能力使我們對痛苦變得不敏感;生活經驗和閱歷越豐富,充當客觀環境的犧牲品的機會就越少。這樣的人為了減弱自衛本能,中樞神經系統的興奮不夠強烈,起碼不會因為貧困而自殺;追逐婦女的人也不會因為女人拒絕他的求愛而自殺;被揭露的騙子絕不會因感到羞恥和受到侮辱而自殺;職業犯罪分子也不會因受到良心上的譴責而自殺;流浪兒不會因偷竊被抓而自殺;妓女不會因遭到強姦而自殺;監獄和苦役場所要比倫敦、巴黎的富翁住宅裡的自殺少得多。看來,犯罪分子要比那些破產的銀行家有更多的捍衛自己的能力。」
  鮑裡涅維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自己的想法和舉例自己總覺得不是很有條理,但經過她一敘述卻獲得了邏輯的嚴密性,更富有說服力。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只好把手指弄得咯吱發響。
  「有人反對我們說自殺者是不同年齡和有地位的人,」她不看對方,好像盯著前面的空間,可也未必能看清什麼,繼續說道,「飽經世故的男子和缺乏經驗的年輕人;誠實的、老奸巨猾的人們都成了犧牲品。有的從賭場出來趕忙去自殺;而還有的人用朋友的錢慶祝自己的失敗。毫無血色的病人渴望活下去,而懷疑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的年輕人卻開槍自殺。很多人為了金錢可以忍辱負重,而另一些人只因為挨了一記耳光而走入墳墓。」
  她不說了,以詢問的目光看了鮑裡涅維奇一眼,好像在等他的反駁,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您可能這樣回答我,我們的能力好像是適應一定的考驗。凡是對貧困不敏感的人可能因家庭不和而自殺;追逐女性的人因失去地位;騙子因受到妻子的欺騙;職業犯罪分子因把朋友的錢偷光;不道德的女人因失去愛子都會自殺。能夠忍受摯友背叛的人對破產、公開受辱、愛情失意可能很敏感。一個人對傷寒病有免疫力,可無法免患霍亂;同樣,一個患過鼠疫的人也難保不患腦炎。任何對生命的衝擊都不可能免疫,就像牛痘疫苗不是防治一切肉體和精神痛苦的靈丹妙藥一樣。
  「您對比了預防傳染病的免疫力和對生活中考驗的神經中樞的穩定性,」鮑裡涅維奇為自己從未想到達這一點而感到沮喪,他說道,「您關於這一點的論據是什麼?」
  她感到驚訝,看了他一眼,這目光是由於感到自己佔了上風而射出的,同時也是溫柔而寬容的。
  「對毒品也有免疫力,」她提醒他道,「大劑量的嗎啡或土得寧1(1士得寧,一種烈性毒劑。)在一般情況下是致命的,但如果小劑量長期服用就沒有危險。那麼一個人遭到強烈的刺激,就會導致神經創傷或自殺。這種強烈的打擊如果在時間上是分散的,人是有能力承受個別痛苦的能力的,那這種痛苦也就不可怕了。」
  鮑裡涅維奇本應再一次承認她關於自殺的生物學和社會學的分析是有說服力的。這種邏輯嚴謹的闡述是無懈可的。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不久前她才熟悉他的報告,她怎麼能瞭解得如此透徹。
  「您不是也承認嗎?」最後她說道,她轉述別人的觀點時也是那樣冷靜而邏輯性強,「被狂熱的幻想,創作激情所控制並深信這些都是存在的人是不會自殺的。生活的沉重負擔只能加強他們頑強活下去的決心。任何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對革命者、愛國者、改革者都不會成為負擔;對創造著新理論的研究者來說,當他充滿了創造思想時,他的全部感情是會從屬於偉大的目標的。按這些觀點,您的理論是正確的,還是稱作『免疫——勞動理論』為好。我覺得,」她稍稍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我不能說更多的話,而只不過是想正確地轉述您的觀點。」
  滿腔激動的鮑裡涅維奇忍不住緊緊握著她的手。不久前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您怎樣解釋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過了一會兒,季娜伊達問道,「女性自殺率要比男性低一倍?」
  鮑裡涅維奇想了想,含糊地說:
  「這可能是因為女人不積極參與社會生活,主要的困難仍是男人承擔。」
  季娜伊達否定地搖搖頭,突然提議去吃點東西,鮑裡涅維奇欣然同意。談話又在餐廳的飯桌上繼續進行。
  煎雞蛋吃完了,咖啡也喝完了。這時季娜伊達說道:
  「要是我處於您的地位,我絕不引用不符合自己構思的證據。」她好像是在談起無意反對的某種東西似的,仍然以令人信服的冷靜口吻說道,「如果您無法以『免疫——勞動理論』精神來論證統計數字的話,那您的報告將不會獲得成功。可能女人承擔的重擔要比男人少,」她以教訓的、肯定的口氣說道,「但您忽略了母性的意義!可這也是創造的目的,這絲毫也不比藝術家、研究家、改革者們遜色。母親有她義不容辭的生活義務。一個產生了愛情的姑娘和沒有孩子的女人能做的事,而母親卻不能去做。無論遭受多麼大的痛苦,母親是絕不拋棄自己的孩子的。」
  鮑裡涅維奇應當記住這一教訓,今後也會有人這樣期待著他……
  鮑裡涅維奇沒有察覺,女助教是怎樣在他的生活中鞏固她的地位的。她本人城府很深,不安靜的性格急需精神上的慰藉。沒有人能像她那樣使他心情舒暢。她對他坦率,深入探索他的創造構思,幫他解決一些疑難。他很喜歡她那有分寸的談話——起決定性的一點小小論據。她不喜歡開玩笑和打趣、善於堅持己見、富有權威性的舉止。他樂意原諒她的某些弱點——不喜歡花草和香水、喜歡在衣服上打上鮮艷的花結,使她乾瘦的身材顯得活潑一些。
  他覺得季娜伊達善良,富有同情心。人們都說她喜歡孩子,體貼老人和病人。女助教確實喜歡一些人,也體貼一些人,但她這樣做的原因誰也不知道。她自己也未必明確。
  有一段時間,季娜伊達想要個孩子。她為此很苦惱,但她終於沒有聽從母性的呼喚。過了好多年,這種苦惱雖然也淡了一些,卻一直記在心上。心靈深處常常被某種理智無法抑制的東西激動著。小孩子們的笑臉會勾起她強烈的撫愛孩子的慾望。她作為保健大夫經常去托兒所,她感到只有在那裡才能寄托自己的感情。她相信自己渴望安寧,對孩子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孩子中間用不著施詭計,說假話,心口不一。在孩子中間,擔憂、疲倦會一掃而光,會立刻精神煥發,充滿活力。甚至孩子的哭聲也會激起她心中同樣的甜蜜之情。她無法躲避自己心中洶湧澎湃的母愛狂潮。
  當季娜伊達外出休假一個月的時候,鮑裡涅維奇真正感到她對他意義多麼重大。家裡、教研室、別墅裡都離不開她。感到奇怪的是大大小小麻煩的事現在他自己都無法處理,好像自己才剛剛學習處理問題似的。他覺得她把他精神上的果斷也帶定了。他甚至這樣想,哪怕她就在城裡某個地方也不會使他感到沒著沒落。「她施妖法把我迷住了,」他自我安慰,「但她沒有愛上我。」
  鮑裡涅維奇對自己大為不滿,也笑自己又犯了幼稚無能的病症,並為此感到奇怪。他下決心要克服這個毛病,不管怎樣,也不管什麼人不滿意。他這個不滿四十歲,舉止不凡而嚴肅的人很容易承認自己的行為有孩子氣,但很難承認自己在談戀愛,沒有必要把一切都納入戀愛的框框,他只不過是同女助教在一起感到輕鬆愉快而已,很自然地覺得常常離不開她。
  沒有比自己良心上的裁判更加嚴厲和更偏心的了。無論是他的表白,還是譴責都不能得到滿足。任何司法機關也看不到良心上的被人讚揚的聲音犯了多少錯誤。
  季娜伊達的歸來結束了鮑裡涅維奇精神上的紊亂。第一次見面他就對她說:
  「我一直眼光近視,對您估計不足。」
  這就是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所能作出的表示。說更多的話對他來說是會受到更大的考驗的。
  「您知道,」她抑制住自己對他的好感,溫柔而禮貌地說道,「近視是走向正常視覺的第一步。所有恍然大悟的人都近視,瞎子很長時間以為他所感興趣的東西都在他的面前。」
  有一天他們倆在下棋,鮑裡涅維奇說道:
  「您今天怎麼啦,又疏忽了一步棋。」
  她說她有點疲倦,一天下來真累,馬上又要考查,工作真多。
  「休息一下吧,」他說道,「我還有些問題想和您談。」他遲疑了一會兒,急切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增加了他的勇氣,「您坦率地告訴我,您怎樣看待我的這篇學術報告?如果現在不好說,那就另找時間。」
  女助教既沒有考慮,也沒有急於回答。她早就等著這個問題,她早已胸有成竹。
  「我曾考慮過,我的結論是,您的理論是唯一正確的。無疑,這一理論在法醫學中是能站住腳的。」
  鮑裡涅維奇自己也這樣看,但他想聽聽更明確的意見。
  「您說說這一理論的優越性在哪裡?」
  她沒有遲疑,好像是在重複早已想好的詞句,輕鬆而涉及廣泛地答道:
  「我們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學者受著國際統計學的影響。歐美關於自殺的準確統計數字,其中附有自殺者的性別、年齡、宗教、民族、職業和出身,自殺發生的季節、城市和鄉村,以及準確的自殺原因和數字的來源。這在一定程度上把這些學者搞糊塗了。請問,為什麼自殺者有老人和年輕人,女人和男人,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市民和農民呢?這容易解釋清楚嗎?即使能勉強解釋,但也沒什麼公式能闡明無休止的用各種方法自殺的原因。再說自殺者死後的證據又值幾何?自殺者可能想以自己的死來報復不忠城的朋友,實際上他是被精神上的疾病所毀滅。一個被揭露的罪犯可能想以自己的死對把自己推上犯罪道路的放蕩的妻子進行復仇,實際上這不是復仇,而是對恐懼的懲罰——悲劇式結束生命的根源。成千上萬的人中途結束生命,多少直接和間接的原因,能一一解釋明白嗎?人們在問我們,這些不幸者都是什麼人,是英雄,還是懦夫?誰能想到,不願意充當精力衰竭的見證人的八十歲高齡的彼捷科費爾1(1彼捷科費爾(1818—1901年),德國著名衛生學家,晚年自殺身亡。)是懦夫嗎?而一個年輕人為了一個長得不錯的姑娘而自殺是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啊!他們不是懦夫,也不是什麼英雄,而是高級中樞神經系統的搏鬥中無能的可悲的犧牲品。」
  「您講得真好。」鮑裡涅維奇插話道,「您別說……我應當告訴您,季娜伊達,我決定不宣讀這篇學術報告了。明天我就在學術委員會上通知大家。」
  「為什麼?」她已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但還是問道。
  「您猜不出來嗎?」他問道。
  女助教猜到了,也想了,但怕流量出自己的喜悅,仍然保持著莫名其妙的神態。
  「我下次再給您解釋。」他說道。
  現在當鮑裡涅維奇已察覺痛苦和擔憂時,她就可以繼續說:
  「這一個月來我反覆想過多次。用您的理論我對一些統計學上的問題找出了答案。現在我弄懂了為什麼夏天和春天要比其它季節會發生更多的自殺,為什麼在城裡,特別是象柏林、倫敦和巴黎這樣環境的大城市自殺數字這麼大。」
  鮑裡涅維奇警覺起來,他正是在這些問題上論據不足。難道她能解釋,為什麼基督教居民要比天主教居民更加脆弱?這問題當然不在宗教,那麼又在於什麼呢?
  「春天和夏天是愛情和失戀感情尖銳時期。年輕人和年輕的動物一樣都受到大自然興奮力的影響。這樣三月到十一月是很容易受到影響的時期。城市好像是人體穩定的試金石。在城市裡生命經受的考驗要比在鄉村更多種多樣和更加有毀滅性。」她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接著說道,「關於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的脆弱性相比的神話是統計學家的故弄玄虛。在同一個德國,基督教的薩克森忍受著巨大的苦難和犧牲,而毗鄰的天主教堡壘巴伐利亞則是全世界幸福生活的模範。生活穩定的德國人住在農莊和鄉村,而擠在人口稠密的城市裡就不如住在鄉下幸福。您的理論的優越之處在於,」她準備結束自己的話,「人類生活能力的尺度不是哲學家和評論家們模稜兩可的觀點,不是數學家們的一連串無聊的數字,而是人在為自己生存而鬥爭的考驗中作為嘉獎而獲得的習慣能力和免疫力。」
  她不說了,但一會兒又想起了什麼,連忙補充道:
  「自殺的根源不存在於遺傳學艱深、晦澀的理論中,而在於人在社會中扮演的豐富而複雜的角色,在於我們對生活的態度,在於我們對活著的目的和使命的認識。」
  鮑裡涅維奇仔細地聽他講完,推開棋盤,閉上眼睛,緊張地、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
  「謝謝,季娜伊達,您真使我高興。」他感動地說道,「我再一次深感佩服,理論在您的講述中獲得了勝利,您邏輯性強,我只能羨慕您。」
  「問題不在於邏輯,」她不同意道,「我不過只鑽研了一個月。我還有不少別的很有趣的想法。」
  「您要很好地珍惜,這對您是有用的。」鮑裡涅維奇感到滿意,溫和地說道,「我把資料給您,您來寫博士論文吧。我除了您,沒有給任何人看過。我確信我是把自己勞動成果交給了一個可靠的人。」
  她意味深長微微一笑,順手從棋盤上拿起「王」的棋子,掂了掂,不情願地又放回原處。『
  她本來可以對這一富有表現力的動作補上幾句這樣的話:「我早就想到,不論是資料,還是學術報告對您都不需要,這倒會幫我寫出博士論文來。您的嚴格處世之道是不允許您和我合作的。至於我,只要您承認在您的學術報告中有我的不小的功勞就行了。您這樣一位信守原則和道德準則的人是應該作出唯一的抉擇——把資料交給我。」
  「您要把自己的勞動果實交給我,我要拒絕,」她以打算拒絕的口吻說道,「我從來沒有利用別人為自己撈取名聲和好處的習慣。」
  「我也沒有這種習慣。」他完全嚴肅地說道,「您對拙作給了很大幫助,使得我無法再宣讀這篇報告了。」
  「好吧。」她讓步了,「但是我有個條件,有答辯時您要擔任我的辯論人。」
  他答應了。
  季娜伊達最初並不喜歡鮑裡涅維奇。他臉色蒼白,性格孤僻,好像有股力量禁錮著他。她感到他好像總是在生氣,令人生畏。他的一切都很有分寸——講話簡練,聲音不高,動作從容,面部表情不多。但總是擔憂著什麼,沉思著什麼,好像時刻在考慮問題,有些想法慢慢地思考成熟。他好像總是把自己的希望緊緊鎖住,似乎什麼也無法使他激動,無法對他獻慇勤,更無法愛上他。只有當他說話時,他那一雙敏銳的眼睛才放射出意外的光芒。平時他那一雙冷漠和心不在焉、微微浮腫的眼睛引起人們的不安,儘管在這種目光中沒有任何令人警覺和嚴厲的表情。從外表上露不出任何使人感興趣的地方,而他的才幹卻使人驚奇和讚歎。他能發現和記住一切,不僅理解含義,而且能作出正確的結論。出於責任心他從不對人們的弱點寬容。對前不久還重視的人,很容易不再理他。
  「我的很多精力,」有一次他肯定了她對他的疑慮,「都用在努力不使我的感情從自己的手中滑了出來。我一生氣就控制不住自己……我有分寸的講話就是控制自己脾氣的龍頭……我說話慢為的是在激動時不至於結巴。」
  這些坦率的話引起了她的不安,她告訴自己與他打交道要謹慎從事。
  她也不喜歡他的哲學和對義務、榮譽,對為祖國和人類服務的觀念。他真誠地相信這些抽像的觀念能使人得到幸福和精神上的安慰。而她的觀念和生活的信條是這個世界,與自己無關。人們不是講道德,而是在殘酷地爭鬥,騎在馬上為獲得特權而廝殺,同時以馬蹄踐踏著對手。不管有多少條通向生活之路,它們都是通向為爭地位,爭統治別人的權力而廝殺的道路。她本人的爭鬥尚未結束,一旦取得勝利就能過舒適的生活,有時力不從心,那就只能把自己與人隔絕,強忍著等待時機。
  鮑裡涅維奇為先進的社會理想和科學思想的勝利感到歡欣鼓舞,勝利的目的對他是親切和明確的。教研室也需要這樣的勝利,這樣就能長治久安,可能有少數不學無術的人是在教研室這棵大樹下乘涼。幾十年啃著一些似是而非的邪說,奴性十足地翻來覆去重複著先人的觀點。女助教看透了教科書和一些名流的論文,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有,誰敢大聲疾呼反對這些胡說八道?醫學界有那麼一個半瓶醋的人,他還是一個蹩腳的副教授、口齒不流利的蠢貨,抓住一點可疑的想法就大做文章,吹噓說想出了一貼能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還把自己的名字與這一怪誕的處方連在一起,就這樣出現了一位新的學者。據說要準備提拔為教研室主任。讓這種發明得不到通過吧。人們要抗議,作為科學堡壘的教研室是不能交給這種人的。
  另外一個競爭對手是一位平平常常的外科醫生,他突然開始經常出席各種會議表現自己,還煞有介事地大談人所共知的課題。報紙上出現了他的名字,在一些學術會議和學會年會上大出風頭。眼看就要出席國際學術會議了,用自己的著作撈取高級學位。儘管這樣,教研室的大門不會對他開放,教研室不能交給他。
  季娜伊達在鬥爭經歷中悟出這樣一個真理:在鬥爭結束以前她不需要丈夫、家庭。男人的一切,無論是勇敢,還是力量,以及剛毅的性格都無法滿足她。就讓那些漂亮的姑娘們趕快出嫁好了,她們需要的是舒適安靜的家庭歡樂。
  與鮑裡涅維奇的友誼使她感到疲倦。他的一套邏輯就很難對付,對他施加影響就更難。這一切即將結束。她為意識到這一點而感到欣慰。朝思暮想的論文已有了底,這是登上早已渴望的教研室領導寶座的最後一步了。
  鮑裡涅維奇始終沒有談起自己的愛情。萌發這一感情的最初特徵是突然開始想到這個問題。無論在家裡、在街上,還是在緊張工作的時候,有時他的兩眼忽然呆滯起來,腦袋歪斜著,臉上泛起微笑。只有在下棋時季娜伊達才敢打破他的沉思,提醒對手注意力要集中,胡思亂想分散精力在棋局剛開始是不明智的。打獵時他為自己笨手笨腳也感到奇怪。他平時打獵命中率很高,是一位優秀射手,現在變得手不聽使喚了。每當開一槍毫無所獲時,他只好聳聳肩歉意地笑笑……。
  一下子無法表白。好幾次都無法解釋這類現象。有一次鮑裡涅維奇問她道:
  「季娜伊達,您為什麼還不結婚?」
  「沒有人可嫁。」她答道。
  「您看,」他停了停說道,「咱們倆結婚怎樣?。
  「不晚嗎?」她問道。
  「我想,不……」
  夏天過去了。暑假結束後開始了新學年。兩位朋友仍然形影不離。但他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女助教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自己沒有堅持住。她也開始愛了。起初她還覺得無所謂,好長一段時間自己也不相信會這樣。是她那時拒絕了鮑裡涅維奇,而現在奇怪的是她也迷戀起這位助教來了。他老吸煙曾使她頭腦發暈。終於他的煙味兒現在也感到好聞而離不開了。他激動時結結巴巴的講話現在她聽起來也不討厭了。「一點也不難聽。」她現在這樣想,「相反,聽起來真開心……」
  她偶爾看到過他發脾氣,她對這種大發脾氣也曾害怕過。無法抑制住的怒火爆發出來了,看來他是難以自己。那時她嚇得要死,也感到厭惡,趕快走開。而現在當他大動肝火時,她甚至感到開心的只有強者,只有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才會這樣……
  鮑裡涅維奇很不善於講話。讓他鼓起勇氣講一段話就更加困難。他的話枯燥乏味,吞吞吐吐,催人欲睡。過去女助教對他的口才曾難以忍受,而現在聽他講話就像孩子們聽勇士和仙女的故事那樣全神貫注,她貪婪地聽他的每一句話,還不斷地提問,生怕漏掉重要的地方……
  隨著感情的變化,理智的防線也被突破了。多少年來她第一次感到無休止的爭鬥使自己精疲力竭。她現在想,最好將一部分負擔轉移到別人的肩上,以便自己也能像別人一樣生活。有著使人無法忍受的孤傲天性的她現在和這位強者、剛毅的男子漢在一起,也成了一個需要人幫助的弱女子。女人所能得到的幸福在吸引她。她想成為一個被人寵愛的女人,同時也要愛男人,以使自己擺脫孤獨。她一生都堤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但她也需要生活和別人的同情,得到別人對她的憐憫。鮑裡涅維奇聰明能幹,難道不能與她締結良緣嗎?雖然她已不年輕美麗,但兩人都已成熟,在生活中都能自己保護自己。今後教研室將是他倆的,他們倆一定共同保衛這一堡壘。分隔他倆房間的薄牆也會消失,他倆會組成幸福的家庭。
  但這需要作出犧牲。最初,當親愛的人侵犯她的自由時,萌發的溫柔感情曾不只一次遭到毀滅。她一點不諒解,絲毫不妥協。原來,她不需要任何人時,她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但現在,為了和諧和愛情,她視為珍貴的習慣也都不得不放棄和收斂。鮑裡涅維奇同樣也是這樣,因為他感到現在誰都離不了誰。當他倆想起對方時,就獲得了完整和寧靜……
  季娜伊達真有所悲痛的。鮑裡涅維奇的房門上貼上了封條。這門對她也永遠封閉了,也把她的幸福與愛情的希望永遠封閉在裡面了。
第06章
  帕霍姆和平時一樣,早上七點鐘就醒了。他悄悄地穿好衣服,提上膠底高筒氈靴,看了看帳子裡正在睡覺的妻子,她頭髮剪得很短,面容蒼白,身體肥胖,他朝她看了一眼就走了出去。
  冬天剛來臨,這時天還沒有亮。發白的天空使大地佈滿了一片黎明前的藍色。屋頂和晨霧也呈現出藍色。
  他開了燈走進解剖室,抽起煙,打著哈欠,在室內來回走了好半天。
  帕霍姆一夜沒有睡好,現在感到很不舒服。剛剛合上眼「急救」鈴聲就吵醒了他。他把暴病而死的老頭抬進了陳屍間。後來又被叫醒兩次。開始運來一個被火車軋死的醉鬼。清晨五點鐘時又運來一個從房頂上摔下來死亡的電工。早晨當人們給死老頭和醉鬼剝破衣服時,帕霍姆已在整理櫃子,檢查手術器具,仔細擦掉上面的污點和塵土。
  接待室裡陸續走進一些男人和女人。他們都是死者的親屬。在不尋常的環境裡,這些人都是愁容滿面,顯得很窘迫。他們很容易互相結識,攀談越來。女人們的哭泣和訴怨聲不時傳進瞭解剖室。
  工友聽著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高,但仍然幹著自己的事。他在這裡工作了三十年,對自己的職責和對周圍的人都形成了固定的看法。這些看法似乎已成了他的生活哲學。他堅信,科洛科洛夫教授值得高度尊敬,女助教和化驗員也應尊敬,而對來這裡的人是寬容和蔑視。對那些為爭奪還躺在解剖台上、屍骨未寒的死者遺產而爭吵的人們是不能尊敬的。「每一個親屬都是為了私利。」帕霍姆常說,「有些人說出來,而有一些人是藏在心裡……」
  工友對死者則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他掌握了一套屍體防腐的秘密,任何細節都能處理得很好,使屍體看起來不惹人反感。頭髮、眉須平整,衣服扣子扣得整齊。這些被工友們稱之為「閉上眼睛的人」完全變了樣。
  接待室裡的嘈雜聲更大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蓋過了男人的聲音。她在咒罵男人該死,以後的話更難以入耳。工友放下手中的工作走了出去。接待室裡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正對一個身穿棉襖的小老頭揮拳頭,喊道:
  「閉上你的臭嘴!聽見沒有,死鬼,可惡的東西!」
  帕霍姆滿不在乎地挽起胖女人的胳膊,問道:
  「您怎麼啦?」
  他的這一動作和表情絲毫沒有引起女人的咒罵,女人放下手,兩眼流出了淚水。
  「你說,是怎麼回事,要不我來說。」她一邊打著手勢,一邊說道。這手勢的意思很清楚。
  在帕霍姆看來,這爭吵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兄妹為了安葬父親而爭吵不休。晚輩們應有的崇高感情被算計老人留下的一座木頭房子的企圖所取代了。
  工友維持好接待室裡的秩序後,就請站在皮羅戈夫雕像前的兩位婦女跟他走下地下室。他們走過了護窗板緊關死的長長的走廊和狹窄的過道,定進了一個三角形的小房間。房間裡牆壁和長條石地板都是一片灰色。大理石台子上擺著鮑裡涅維奇和一個演員的屍體。這個演員不小心從八層樓上摔死了。兩具屍體清洗得乾乾淨淨,頭髮和衣服都很平整。
  兩位女人走近演員的屍體,開始了工友司空見慣的場面。兩人在死者臉上噴上香水,還吻了吻浮腫的眼睛,然後彎下腰低聲哭泣。這些直接表達哀痛的動作絲毫也沒有觸動工友。他相信自己能一眼看透人們的感情,從這兩位女人身上看出,她倆是競相表現出自己是權利的所有者。
  送走兩位女人之後,工友停在鮑裡涅維奇的屍體前沉思起來。助教的死和由於死引起的一系列事件,使老人心裡非常不安。驚慌不定的思緒煎熬著老人,使他無法擺脫。他一個勁兒地回憶死者生前的一切:偶然聽到的一句話和他情緒的突然變化,對某種決定表示贊成和不贊成時的有力的手勢。
  就在助教死的前兩天,助教帶來兩盒巧克力糖請同事們吃。他說這是朋友給他寄來的生日禮物。但是,再過半年才是他的生日,這是朋友鑒於他忘記向朋友祝賀結婚一週年給他的報復,因為朋友結婚一週年在半年前已慶祝過了。就是在那一天,大家才知道鮑裡涅維奇獲得出國科研出差的機會。他高興地對大家說,最近一個星期天他將請朋友們到他家作客。
  第二天,助教上班時沉默不語,臉色陰沉。下班前他把工友叫到一邊說:
  「帕霍姆,勞您駕,請幫個忙……請幫我換換房子。」
  他驚慌不安的樣子把老人嚇壞了。為了安慰他,工友也裝出不是害怕,而是更驚奇的樣子。
  「您幹嗎要這樣?」工友感到莫名其妙,問道,「再沒有比您現在住的更好的房子了。」
  「這我知道,我知道。」助教說道,「我姐姐和外甥女要來……我今天已給他們打了電報。我們三口人住這房子太擠,而且也不方便。」
  帕霍姆知道問題不在於此,但還是答應幫忙。晚上助教又說了一次,說任何條件都可以,只要能盡快搬走就好。他的臉上看上去很絕望。工友以為他情緒不好,不想在家呆著。
  「他對誰不滿意呢?」現在老人心裡在想,「他同涅斯捷洛夫親如手足,簡直形影不離。那麼是誰呢?難道是季娜伊達嗎?不可能這樣。他肯定是想避免不幸,但他可能沒有躲脫。」
  工友還想起一次發生在教研室的事。有一次,女助教發現一個姑娘在接待室裡嗑瓜子。她向來對解剖室以外的事不管。這時她突然大發雷霆,說姑娘是不愛乾淨的人,並嚇唬她說要把她帶進解剖室去,那裡正在解剖她弟弟的屍體。工友連忙走過去把姑娘位到一邊。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老人在追憶往事時,他就想到了女助教的一切壞事和她暴露出來的殘酷無情。
  「這樣的女人在殺人時,」他心裡說道,「是不會手軟的……」
  涅斯捷洛夫走進地下室,看到了奇怪的情景。帕霍姆站在大理石停屍台前。他一會兒動動死者的右手,一會兒動動死者的左手,接著把兩手都抬到左太陽穴跟前,好像對準太陽穴射擊似的。老人沒有發覺涅斯捷洛夫,仍在不停地干自己的事。
  「您幹什麼,老人家?」涅斯捷洛夫奇怪地問道,「您對每具屍體都這樣嗎?」
  「這要看情況。」工友裝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答道,「這很必要,什麼事都會有……如果需要,幹嗎不量一量呢,買棺材不能只憑眼睛看……您怎麼,要什麼手術器具嗎?」這回答沒有使涅斯捷洛夫滿意。他笑笑,想逗一逗老人,但當他看到老人的臉色陰鬱時,才溫和地說道:
  「親愛的,請給我講一講,為什麼您總研究鮑裡涅維奇的屍體呢?我都看到了,我明白。」
  工友想借口耳聾保持沉默,但他按捺不住,大聲責罵起來。
  「我可能是老糊塗了。」他嗓門很高地叫喊起來,但馬上又停住,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您知道民警在登記表『智力狀態』一欄中寫的是「半清醒」,這是指我。半清醒!真的!您剛才什麼也沒有看見,您什麼也不明白。」
  涅斯捷洛夫知道帕霍姆做了很多的事,也是一位行家,很有辦法。他能把死者的面容恢復如生。
  「對鮑裡涅維奇之死您有什麼疑點?」涅斯捷洛夫問道,「您就直說吧。」
  涅斯捷洛夫與工友很熟悉,而且互相都有好感。工友把所有在法醫教研寶學習過的人都當作自己的學生。老人經驗豐富的眼睛早在他發表一系列法醫論著之前就看出了他的才智。老人特別喜歡涅斯捷洛夫的謙虛和平易近人。涅斯捷洛夫經常請工友到解剖台前當著別人的面向工友請教,也和別人一樣地和他討論問題,或是虛心接受他的意見。衛國戰爭結束後他倆的關係更加密切。涅斯捷洛夫從前線回來後在孤兒院找到了自己的兩個妹妹,把她們送進了幼兒園。那時他正處在困難時期。為了使兩個妹妹上學,幾乎用去他的全部工資。更令人感到麻煩的是發現了在前線受傷後留下的腦震盪後遺症,不允許結婚和論文答辯。困難的歲月使工友和這位年輕朋友更加親密。
  這時工友不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訴涅斯捷洛夫,因為自己也沒有把握。
  「您還記得我曾給您講過的一位助教嗎?」老人避開直接回答,「就是那個患膿毒病死去的助教。難道您忘嗎?」
  「您說的是洛斯庫托夫?」
  「對,對,」他感到高興,「洛斯庫托夫·安德烈·安德烈耶維奇。他對我說過:『人的生命長短不一,就像一個東倒西歪走路的人,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是誰給人們劃出這種『8』字形的路線的?」
  說話含糊不清不是帕霍姆的弱點,相反,他的話總是富有表現力和特點。
  「我看不出洛斯庫托夫與您擺弄鮑裡涅維奇的屍體之間有什麼聯繫。」涅斯捷洛夫忍不住說道,「我這樣講是因為,在鮑裡涅維奇之死的案件中,我受到懷疑。偵查員一刻也不讓我安靜。我對他說一,他對我說二,我的神經已受不住了。我還遭到各種非議……」
  「上帝是厚道的,沒有什麼了不起。但頭腦可不能糊塗。稍一動搖,好,準備繩扣吧,上帝的奴僕,請進班房吧……您等著辯護吧。」
  「帕霍姆,您知道,」涅斯捷洛夫痛楚地喃喃道,「我和維克多親如手足。他兩次救過我的命。是他使我這個病人站了起來。我怎麼能這樣呢?是他在敵人的炮火下把我救出來了。」
  「可您為什麼不去好好思想呢?」工友明顯冷淡地說道,「困難再大也應當好好想一想。怎麼能盡想別的呢。」工友白大褂上的帶子不知什麼時候鬆開了,他一邊換帶子一邊悶悶不樂地說道,「我不是順便說說。我看的多了,聽的也多了,什麼糊塗的想法也往腦子裡鑽過。可是您看,這彈道很怪,我從來沒有見過。」
  「為什麼您對我隱瞞自己的懷疑?」涅斯捷洛夫堅持己見地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把我的看法給您說說。」
  他再一次仔細想了想關於子彈前進的速度、彈道、偏差以後,忽然胸有成竹地說道:
  「這彈道確實很奇怪,我也從未見過。這只能是用左手從後面開槍,而右手是夠不著的。人們常說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但是彈道可不是這樣的。是不是這樣,親愛的帕霍姆,您怎麼不說話?」
  涅斯捷洛夫等待著工友的回答,感到很難為情。帕霍姆開始迅速收拾房間,避開對方的眼光。
  「怎麼,咱倆怎麼就談不起來?」涅斯捷洛夫迫不及待地說道。
  最後工友開口道:
  「您把這些看法對偵查員說說吧。他就不再逼您了。」
  當工友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時,涅斯捷洛夫就不想再談下去了。工友說道:
  「我也是這樣想,好像是從後面開的槍。」
  「您也把這一點對偵查員說說。」涅斯捷洛夫滿意地重複了一次工友的話。
  「為什麼不說呢?人們會說:不是偵查員偵破出實情,而是一個工友。再說我的把握也不大。現在聽您一說,我的把握更大了一些。」剛才的提問使他沒能集中注意力,一些想法想不起來了,「手槍總是會留下自己的痕跡的。手槍本身不會挪動,人們把它放在哪兒,都是能找到的。我是這樣認為的,但請不要和我談這個問題,而應當同手上有火藥煙灰的人去談。那個人要比我知道得多,懂得多。」
  涅斯捷洛夫想起季娜伊達那塗著濃濃的碘酒的手掌和大拇指、食指,感到奇怪,又聯想到教授在地下室陳屍間談論射擊時的講話,驚慌地說道:
  「您已知道,誰手上有火藥煙灰。」
  他和工友一樣都不敢說出她的名字。
  「聽倒是聽說過,」老人答道,「這都沒有用。已經三個星期沒有打靶了,沒有必要在手上塗碘酒。
  「照您看來,」涅斯捷洛夫興奮地說道,「完全不必結案,一切證據俱在。只剩下起訴和判決誰該進監獄了。可是法醫盧茨基……」涅斯捷洛夫停了一會兒,關於這最好不提,沒有用,……只會使老人去和盧茨基爭吵。
  他今天看見過盧茨基。他仍然很愉快,開玩笑,哈哈大笑。他對電影製片廠各部門各行其是表示不滿,特別責怪攝影師,說這些半瓶醋的攝影師把演員的形象都給歪曲了。他們只對佈景供給充足的光線。椅子背、馬車、窗外的背景,還有後景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光線都不錯。但把演員的面部只看作是不重要的小零件,拍出來只是一般的鏡頭……難道人,人的面部,表達思想感情和傳神的眼睛不重要嗎?結果畫面上中心人物不突出。導演對男女演員吹毛求疵。「她的面部上不了銀幕。」導演們一致這樣認為,還說要她們「豐富一下」面部表情。跑遍各演員學校挑選一些一年級女學生來,演技不好沒有關係,只要臉蛋兒漂亮就行……
  「對啦,您聽說沒有,」他說道,「椅子腿上的一滴血是另外一個人的……與鮑裡涅維奇的血型不一樣。這個偵察員真了不起!記得他說道:『血跡不僅是死者的,還可能是兇手的。』我想,他說得對。真的是有人參與了這件案子。為了以防萬一,涅斯捷洛夫。」盧茨基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您應當化驗一下自己的血。偵查員堅持要這樣做。」
  他說完還笑了起來!就像開玩笑似地說走了嘴,他說:「朋友,您快去辦吧,您的血型要是與兇手的血型相同,您可就完了。」
  「是偵查員要這樣,還是您的主張?」涅斯捷洛夫只能這樣說,「我怎麼輕率地捲入了別人的生活。」
  盧茨基感到委屈,但他也不很堅持自己的說法。
  「涅斯捷洛夫,最痛苦的是命運的打擊。最難的是有一種減輕這種打擊的力量。要是有一種優質的減震器也會給我們帶來福音。」
  盧茨基的行為使涅斯捷洛夫感到有雙重意義。他對盧茨基憤憤地看了一眼,急忙離開了他。
  涅斯捷洛夫這樣是很不對的。盧茨基按職責不能無視偵查員的要求。他忽略了與案件有關的一系列重要的證據,相當一段時間堅持自殺的推斷。這只能怪罪盧茨基做事不仔細,太著急。他告訴涅斯捷洛夫不愉快的消息和不正確的說法為的是安慰他。
  帕霍姆委婉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涅斯捷洛夫的回憶:
  「您還有話說嗎?涅斯捷洛夫,上面還等著我呢。」
  涅斯捷洛夫難過地笑笑,說道:
  「偵查員一次也沒有審問過季娜伊達,和她談一淡也好啊。」
  他把那天聽到走廊裡的可疑腳步聲告訴了工友,還說他在電車站上沒有找到女助教及其它情況。
  「近來他們倆老吵架,」涅斯捷洛夫說道,「甚至當我的面也吵。鮑裡涅維奇對她提了不少尖銳的意見、侮辱性的暗示。可她倒很怪,一點也不駁斥。一次吵架時季娜伊達對他說:『我要是能咬人也能成為一個兇惡的人。』他說,『巴氏1(1巴氏——巴斯特·路易(1822—1895年)著名法國生物學家。)認為在家兔身上注入瘋犬病毒毒性會加劇,在猴子身上則毒性會減弱。』『您把我比作長尾猴是枉費心機。』她暗藏威脅地說道,『加連2(2加連(約130—200年)古羅馬醫生和自然實驗學家。)在這方面已有建樹,』鮑裡涅維奇聲音更高地回答說,『他教導說,病源只有在一定的肌體組織中才能體現。』他倆在門口爭吵著,雖然他倆都知道我在家。奇怪的是當時我沒有注意。有一次考查學生時,」涅斯捷洛夫繼續回憶道,「鮑裡涅維奇又一次刺激她,她也沒有吭聲。她向一個學生提問,問學生如何解釋腐爛過程。學生回答完,鮑裡涅維奇馬上對坐在旁邊的女助教說:『腐爛過程對人來說是非常討厭的,把腐爛變質說成發酵,那對人來說還容易接受。但世界上很多生物命中注定是處在腐爛過程中,發酵對生物也是致命的。』他以平時那雄辯的口才說著,我也沒有認真對待。要是真的對周圍事物視而不見就好了……可是,上一星期鮑裡涅維奇突然來找我,他憂傷地笑著說:
  「我真不走運,唉,真不走運,我還沒有這樣難受過。你別,問,問我也不對你說什麼。』『不!』我忍不住說道,『你該和她分手了。她不是個善良的人,也不是你的好朋友。』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來想說什麼,但沒有說。」
  涅斯捷洛夫的這一番話使帕霍姆對他的坦率表示滿意。他忘瞭解剖室還在等著他,毫無顧慮地開始談出自己的疑點,沒有忘記說鮑裡涅維奇要他幫助換房的事。他還說女助教在原來的單位不知因為什麼還犯過錯誤,並且大膽地提到了她的名字,最後說:
  「讓殺人兇手解剖受害者的屍體,這多麼荒唐。她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沉默了一會兒,對剛才說的再沒有什麼補充了,他才向門口走去。當他已抓住門把時,涅斯捷洛夫叫住了他:
  「您不覺得偵查員憐惜季娜伊達嗎?他也不加考慮就讓她解剖。」
  帕霍姆考慮起來,這問題他感到惶恐,臉上顯出為難的表情。
  「您說的是偵查員嗎?難道他能這樣嗎?」他平常每當考慮問題時總是瞇起眼睛。手摸下巴,「您看您想到哪裡去啦。」他好像以自己的想法來回答似地,語調緩慢、一字一句地說道,「可能把痕跡都抹掉了。」他又坦率地補充道。」偵查員和季娜伊達是好朋友。他經常給她來電話,也常到她家裡去。誰曉得他怎麼把病人看成是健康人了。」
  帕霍姆沒有按原來的打算去解剖室,而走進了化驗室找普拉斯科維婭,等騰出手來,化驗員才對他點點頭打招呼。握過手,工友坐到椅子上。
  「身體好嗎?」工友沉默了一會兒問道,「聽說您的肝又不太好,再沒有比肝痛和關節炎更糟的了。可一定找醫生看看呀。」
  化驗員表示同意地說,得什麼病也不好,接著又問起他的腿還痛不痛。
  「謝謝,普拉斯科維婭,謝謝您給我的藥膏。」他感激地低下頭回答道,「塗上藥膏見效。別的醫生就沒有像您這樣給予幫助。」
  對客氣話,回答也是很有禮貌的。
  「您可別這樣說,一個化驗員怎麼也不行。可像您這樣的行家少有,您比任何醫生都有辦法,更不說那些大學生了。他們望塵莫及啊!」
  帕霍姆對這種誇獎擺擺手,認真地說道:
  「化驗員也不都一樣,醫生也不同。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
  只有樸實單純心腸的人才能如此尊重別人的勞動。受人尊敬的知識傳播者都能向自己謙虛而無私的助手們學到更多的東西。
  工友在女化驗員來教研室工作以前就認識她,當時她還在結核病實驗室工作。
  在喝咖啡時他們談起了鮑裡涅維奇。女化驗員談的還是前一天和女助教談話的內容。工友仔細聽著。他呷了一口咖啡說道:
  「人們對此眾說紛壇。說得再好也不能全信,一些人覺得無所謂。有的人也許會編上幾句,反正實話不多。」
  「是啊,是啊。」她沒有感到這話是說她的,也贊同地說道,「這樣的人也只會這樣幹。」
  「當然自殺不是好事,」工友堅定地指出,「但誰知道這實際上是怎麼回事。這樣和那樣的事都會發生。」
  「這不都是一回事。」女化驗員仍然是以自己的想像來對待這一件事,她說道,「癌症是躲不了的,反正是要死的。」
  「您說得非常對,說得好。」他仍然鄭重其事地贊同她的說法,「但在這方面也可能會看錯。」
  「在劫難逃。」她像人們在對某人的厄運無從評論時常說的那樣,輕鬆地說道。
  「對,就是對嘛,在劫難逃。」他滿意地重複了她的話,「但誰能識破命運呢?突然您的命運也受人擺佈呢?可能也沒有患什麼癌症。有些人聽到什麼就到處傳播什麼。鮑裡涅維奇沒有對我說得了什麼癌症,他只說他準備去療養。他曾要您給他搞個療養證。」
  普拉斯科維亞看了工友一眼,感到不好意思。接著她也把握不大地說:
  「您說得對,命運也常常暗中變化。」談起鮑裡涅維奇,她歎了口氣說道,「我己忘了,他曾經向工會申請過療養證,想去基什洛沃德斯克。他是想過,想過,我不同您爭論。」
  帕霍姆站起來,同她握手告別時說患病的妻子希望她去家裡看看她。
  「一定去……三月八日那天去。您就對她說,我要在您家呆半天。」
第07章
  七天過去了。鮑裡涅維奇的屍體安葬了。科洛科洛夫教授在墓前發表了充滿感情的講話,這篇講話在牆報上刊出。教研室又恢復了正常的工作。只有偵查員的電話和通知才使人們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不幸。
  在安葬鮑裡涅維奇之後的第一個星期日,帕霍姆穿上最好的西服、新皮鞋,戴上呢帽。以前,這身衣服他只是過節到大皮羅戈大街上散步時才穿。今天這身打扮是要去阿爾巴特街看望教授。教授在一個舊樓房裡,有三個房間。這座樓房一邊對著街心花園,另一邊對著一條僻靜的小胡同。鄰近兩個房間裹住著人口眾多的鄰居。曾經是很寬敞的住宅現在顯得很擁擠。客廳成了教授的書房。臥室裡擺著貴重的日本花瓶。鋼琴沒有固定的地方擺,經常從一個角落移到另一個角落,最後只好擺在飯廳裡。
  教授的病情一直不穩定。健康狀況日益惡化,身體越來越虛弱,體重減輕,並在緩慢地衰老。但他從不說自己有病,還說自己健康,只不過需要休息而己。長年患肝病並沒有給他造成不便,肌體組織似乎還比較正常,但老人已是風燭殘年。大夫們感到棘手,請同行協助。而被邀請的大夫又同另一些大大會診,都聳聳肩膀,認為是內分泌腺的毛病。但他們沒有詢問病人夜間都在想什麼,哀傷是否使他苦惱,能否及時得到友好的幫助和慰藉。兩年之內教授失去了妻子和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是在一次火車事故中喪生的。鮑裡涅維奇之死徹底破壞了教授的精神狀態。只有這個沒有文憑,職務是工友的「醫生」還沒有失去醫治好他的希望。
  工友經常來看望病人,他坐在教授床前並不詢問病情,只是同他進行仔細準備好的談話。
  「科洛科洛夫,您看每天的日曆嗎?」工友一本正經地問道,「不看?真可惜。上面寫著很多的道理。」
  「是嗎?」教授感到奇怪,「真的,我還不知道。」
  「比如說五月蟲吧,」工友說出早已想好的證據,「自己就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可據說能拖動比自己體重重一百倍的重物。如果要是我們人也能拖動比自己體重重一百倍的重物的話,那就需要十噸載重卡車。」
  病人不想使老朋友失望,認真聽他講。
  「甲蟲還算不了什麼,」沒有文憑的醫生繼續說,「您看跳蚤能跳得比身體高一百倍。我們如果要跳這麼高,那得要跳過四十層高的樓房……」
  教授笑了,以玩笑來回答玩笑,特別認真地猜著謎語。
  「科洛科洛夫,我來出幾個醫學方面的謎,您來猜,好嗎?」工友善意而略帶粗魯地提議道。
  教授欣然同意猜謎語。
  「我們身上有多少塊肌肉和骨頭?」醫學上的數學愛好者問教授。
  教授故意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說出,肌肉是七百五十決,骨頭是二百二十四塊。
  「我們六十年呼吸多少次?」
  教授又一次猜對了。
  「五億次。這是精確計算出來的。那麼,心臟跳動多少次呢?」
  「不知道。沒有計算過。」對手只好沮喪地承認道。
  「兩億五千萬次……六十年以後還要跳動。」他先是安慰,接著又勸道:「您還是讀讀日曆吧,您還不知道這一點。」
  他倆就這樣在一起呆了兩個小時,分別了。他們都等待著下次再會。
  這一次帕霍姆情緒不佳,甚至有點心慌意亂。他也開玩笑,也猜謎語,但總使人感覺到他心裡好像藏著什麼心事。教授坐在桌子旁,兩手支撐著腦袋。面前擺著一本翻開的書,但他並沒有讀。眼鏡放在書上。兩眼雖然閉著,但他已猜出工友出了什麼事,並生怕不得體的問題引起他難過,只好沉默。工友沒有談他從日曆上讀來的新鮮事。一開始就抱怨自己的記性不好,說有一具屍體從另外一個陳屍間運來的。他一下就知道這是阿里道夫干的,但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直到第二天才想起來。
  教授聽著工友的話,心中卻在想,他不必把事藏在心裡。如果他能坦率地講出來,那兩人都會感到輕鬆一些的。
  「您好像不舒服,」教授小心問道,「我看您很疲倦,是不是沒有睡好?」
  無論是滿懷同情的語調,還是深表關懷的口氣都沒有奏效。不,不,他真的什麼事也沒有。他睡得很好,身體不錯。
  「我的老伴兒有病,這是真的。但另外一件事我受不了。」
  經過再三詢問,他才說,他不願意打擾別人,良心上覺得過意不去。
  「我很想和您談談,又怕影響您的健康。」
  教授要他不必客氣,他樂意和他談。工友猶豫了一下,摸摸下巴說道:
  「我一直在想鮑裡涅維奇。他根本不必去死。」
  教授點點頭:他自己也是這樣的看法。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工友與其說在提問,倒不如說他在回答,「您把他樹為榜樣,像對自己的親人一樣喜歡他,派他出國,把他的姐姐和外甥女都接來了,還要怎麼樣。我看不出他為什麼要這樣。」
  「帕霍姆,三十多年了,我一直覺得奇怪:「教授意味深長地笑笑,說道,「一個人吃飽飯到森林裡去散步,好像是順便給自己套上絞索的。衝動,我的朋友,這是個大謎。」
  「對。」工友肯定道,「可日記總該留下吧。」
  「有的人是不記日記的。沒有時間。想起來就寫一點」
  工友不同意教授的說法。「沒有想好也沒有仔細考慮,」他心裡在想,「那一文錢也不會給的,何況是自己的生命!」
  「就照您的說,」他讓了一步,「但為什麼自己一個大活人要走向墳墓呢?」
  教授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怎麼?」
  「什麼怎麼?」他接著是一個不很恰當的回答,「偵查員老在折磨涅斯捷洛夫,搞得他不得安寧。一次接一次的審問,又化驗他的血,又查他的指紋。昨天又要從他頭上取頭髮。您應該去對偵查員說說,涅斯捷洛夫和鮑裡涅維奇沒有吵過架也沒有仇恨。」
  教授感到驚奇,欠起身子。工友連忙扶他坐好。
  「您冷靜一些,您幹什麼……偵查員的幻覺還少嗎?問題不只是涅斯捷洛夫受折磨,而是周圍的人怎麼什麼也看不出。如果說鮑裡涅維奇是他殺的話,那兇手也絕不是涅斯捷洛夫。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
  教授是鮑裡涅維奇和涅斯捷洛夫親密友誼的見證人。他從沒有想到偵查員會有什麼根據對涅斯捷洛夫產生懷疑。
  「怎麼辦?」他無力地攤開兩手,「要不要請求一下?……詳細說明懷疑涅斯捷洛夫是愚蠢的……」
  教授臉上顯出痛苦的樣子。工友轉過身去以便掩飾自己的激動,悶聲說道:
  「應當對他講清楚,這與涅斯捷洛夫沒有關係,讓他睜開眼睛看看,兇手就在他面前。」
  教授一心在想如何幫助涅斯捷洛夫,對工友奇怪的判斷沒有注意,對偵查員閉目無視罪犯的表現更沒有注意。
  「明天我就去說。」教授下了決心,「偵查員是個明白人。他是能理解的。您也不必擔心,帕霍姆,明天我就辦這件事。您對涅斯捷洛夫說一下。」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季娜伊達。她在寒暄之前仔細看了教授和工友一眼,似乎心裡已料到他們談話的內容和他倆觀點一致的程度。
  「啊,您來得正巧,」教授對她的到來感到高興,「我正需要見您,您就來了。您等等,好像是我叫您來的,當然是我請您來的。我想和您談談。」
  她疑問的目光從工友臉上滑過,最後停在教授臉上。「難道要當著別人的面談話嗎?」她的目光在說。教授似乎沒有明白這個無聲的問題。女助教不好意思地轉過了身子。
  「昨天我來不了,請原諒。您好些了吧。今天看來您氣色很好。」她隨便說了幾句。
  教授不大相信她的話,看了她一眼,充滿著愛撫地說道:
  「您沒有說錯,我好多了。但總是不好,」教授抬起沉重的眼皮說道:「唉!該進養老院啦。」
  這一變化不能怪自己,也不能怪別人。教授對生活是苛求的,他一向誇耀自己的養生之道。
  「生活是嚴酷的。」他對女助教抱怨道,「生活過早地奪去了我們的歡樂,以歡樂和享受的代價換來我們遵守秩序和勞動。我們總是不情願離開溫暖的被窩,放棄誘人的玩樂,熱鬧的大街,為了事業犧牲了美酒、玩樂,甚至早飯、午飯。把娛樂放到了一邊,去盡自己的責任,以得到社會的承認……一到老年,人生的歡樂瞬息而逝,而痛苦永存。心灰意懶地準備與任何困難妥協,與一切應當妥協的妥協……生活是嚴酷的,也是艱難的……鮑裡涅維奇的死一下子使我倒下了。我想兩眼一閉,一切都完了。可我真為你們感到遺憾。要不,是多好的一對啊。」
  季娜伊達裝出哀傷,難過地低下頭,用眼角看了看工友。他坐在那裡,兩手放在膝上,對談話沒有什麼反應。
  「看到您我真想能再活上十年,」教授繼續說道,「可是您看我的這塊懷表,定是我的同齡者耍笑我,這塊表昨天壞了,表已不走了,說明我也該安息了。」
  從他嚴肅表情來看很難理解,他是真的這樣想,還是開玩笑。
  「您再買一塊新表好了。」女助教的口吻就像一個好心的阿姨讓小朋友把舊玩具扔掉,再換一個新玩具時一樣。
  教授從她的眼神中感到她的同情,激動地撫摸著她的手。
  「教授,您應當在家好好休息兩個星期,您會恢復健康的。」
  而女助教心裡確信,教授再也痊癒不了啦。再說己到時候了。誰還要這麼一個一拿起書就打瞌睡的老傢伙?疾病和死亡是解決這類特殊病例的最好辦法。
  「休息已晚了。」教授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已故的伊萬·米哈伊洛維奇·謝功諾夫像我這樣的年紀早已穿好衣服,坐上馬車,後面十幾個小伙子跟著跑。他整天研究氧氣吸收。應當休息。」他似乎自言自語地說,「要不請假休息?那教研室誰來接替我?誰去講課、視察陳屍間、出席各種會議呢?」
  他甩了甩頭上的白髮,感到疲倦,往後靠到椅背上。談話使他疲勞,沉重的眼皮合上了。工友打個手勢要女助教不要再說話,讓病人休息一下。她裝出好像沒有看到他的手勢,仍繼續說道:
  「您可以請一位副手。盧茨基還不錯,不妨讓他來幹。」
  教授睜開眼,眼神代表了他的回答。
  「不行,他還需再成熟一些。小鴿子,我看您來幹吧。可憐可憐我這個老頭子吧。」
  季娜伊達心裡很明白,教授為什麼叫她來。她早就期待著教授叫她。她早已想到接替鮑裡涅維奇的工作已是非她莫屬了。
  「我勸您,教授,還是再考慮考慮。」她表現出想避開早就夢寐以求的位置,「安東·安東諾維奇不久前已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您對他的印象不是也很好嗎?」
  一個又一個的人選提到學院裡,他都否決了。這一切都有人告訴了女助教。
  「不,季娜伊達,」教授不同意她的提名,「看來,您不是沽名釣譽的人。這是值得稱讚的品德,我還是請求您讓步好了。」
  她知道今天的談話教研室都會知道的。工友是會對他們說的,讓大家都知道才好,省得教授再說服他們。
  「您為什麼不選別人單選中我呢?」她從容地同意道,「我應當瞭解,不對嗎?在您的考慮中有沒有什麼誤會?」
  教授沉默了一會兒。他打起精神準備回答:
  「對我來說打暗牌己晚了。人們都很好,可總有缺陷。缺什麼也說不出。現在不是考驗的時候,急需可靠的人出來工作,這樣的人不會把事情辦糟。我瞭解您,信任您,始終支持您。」
  朝朝暮暮盼望的一天終於來到了!教授不惜排除別人讓她來工作,除了她沒有別人。這越過了多少障礙,經過了多少爭鬥和痛苦的考驗啊!一切困難和難堪都成了過去,她將成為教授、教研室的主宰,一切學術會議的參加者。她的一票將決定人們的命運。
  「怎麼樣,您想好了嗎?」病人問道。
  她的目光仍然是倔強的。眼神表示出拒絕的樣子,而內心裡仍在猶豫。教授又問了一次。
  病痛使他說不出話來了。他的臉色蒼白,鼻子也好像拉長了許多,眼睛暗淡了,顴骨突起。病人站了起來,蹣跚走向床前躺了下來。白髮在枕頭上形成了一個銀光圈。教授以目光請女助教坐到床邊。
  驚慌不已的工友想給病人蓋被,但女助教已搶先給病人蓋好了。她把床整理好,叫來女僕,指出房間哪裡不整潔,立即幫女僕收拾起來。
  「你看,這樣就很好。」女助教儼然以女主人的身份看看房間說著。她還又一次把枕頭拍拍松,把床單鋪平。問病人:「您覺得好些嗎?」
  教授沒有回答,臉上一陣抽搐。女助教俯下身用手摸模他汗津津的前額,教授從被子下面伸手推開她,而她撒嬌似地摔倒了。
  「別難過,小鴿子,」病人低聲說道,「一個科洛科洛夫倒下去,人民會培養出一百個,不是像我這樣瘦弱的人,而個個都是大力士。」
  教授兩眼含淚,工友也抽泣起來。女助教巧妙地利用了這一激動的時刻。
  「我決定了,科洛科洛夫,聽您的,」目光仍然是剛才的猶豫,但話音是親切而真誠的,「您說怎麼辦,就按您的意見辦吧。」
  「這就好。」教授虛弱的聲音響起來了。過了一會兒,病痛過去了,病人恢復了正常:「您從今天起就把工作抓起來。我們到院裡辦一下任命手續。我聽您的勸告,就休息了。您看,您答應得非常及時,也免得讓別人無意義地再跑去找您啦。我既然找您,就是工作需要。如果不需要您,那誰也不會去麻煩您的。今後凡有爭議的問題不要急於下結論,讓問題擱一擱再說,也許會有變化。人的想法和酒一樣,放得越久越好。」
  教授的諄諄教誨好像臨終囑咐一樣,充滿了激情和莊嚴。
  「我的教授在把教研室移交給我的時候也曾這樣教導過我。多少年過去了,而我永遠銘記著他的教導。」
  老年人總是用往事來論證自己的看法。這是老年人的長處,同時也是短處。沒有比實踐檢驗過的事物更正確的了。但真理沒有時代精神也沒有什麼價值。
  「帕霍姆,」教授對工友說道,「您看我要休息了,這一去可能回不來了。別欺侮季娜伊達,她是一個天才。小鴿子,我交給您一位頂頂好的人,您可要多多照顧他。」
  「帕霍姆,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女助教向工友伸出手,同時微笑道,「我們將一如既往友好相處下去。」
  工友稍稍碰碰她的手,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希望您不要反對我,好嗎?」女助教對工友坦率地說道,當著教授的面她難以說假話。
  「我的妻子非常感激您。」他說得不很痛快。
  教授對這種所答非所問的回答只認為是工友在這種情況下有點激動,他對工友笑了笑。
  「對啦,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教授忽然想起來說道,「帕霍姆要求替涅斯捷洛夫辯護一下。據說偵查員把他搞得很苦,您去和偵查員談談,以我的名義請他……」
  女助教眉頭皺起,好像抑制著內心裡因某種嚴重問題需要與人交談的希望似地神經質地緊咬嘴唇。天真的教授以為她內心很難受,問道:
  「您打算和他談些什麼?」
  「是的,倒霉的是科爾涅托夫是一個經驗不足的偵查員,而且此人特別固執。我去和他談談,但誰知道他對這問題又怎麼看呢。我知道,我們作為法醫鑒定人,這您也知道,是不能將自己的意見強加給偵查員的。」
  ……又過了一天。關於教授的病情和馬上要離開教研室的消息使他的朋友和助手們感到不快。人們只在化驗室裡談論這一問題。涅斯捷洛夫即使沒有這一消息情緒也不好。不久前他不得不去抽血,按指紋送去化驗。昨天又拿頭髮去研究。這一切他感到很委屈,他心情很壞。當他和盧茨基談起這些時,盧茨基沉默不語。
  涅斯捷洛夫心情壞透了,但當季娜伊達在場時仍得強打精神,保持冷靜。無論在解剖室,宿舍走廊,還是在大街上,她的出現總會不由得引起他的不安和喉頭梗塞。為了恢復自控能力,他盡量避免看見她和聽到她的聲音。他埋頭工作。可她翻書頁、挪動椅子、鋼筆在紙上書寫的聲音也使他難以忍受。他甚至覺得她老是在他的身後站著或是象幽靈似地走來走去。
  只有盧茨基一個人仍保持著原來的情緒。他仍然那樣樂觀,和別人開玩笑。經常談起妻子的成就,談她演唱的美妙歌曲現在已流行,更重要的是妻子要上銀幕了。她要在一部短片中扮演一個年輕姑娘,當然是談情說愛的情節……妻子的成就是驚人的……
  過了幾天以後,教研室仍舊籠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而這令人窒息的氣氛最終也使盧茨基失去了往日的樂天派勁頭。他偶爾也開個玩笑,但缺乏任何開心的味道。經常是挖苦和冷澀的譏諷。在檢查鮑裡涅維奇的屍體時發生的一切,與偵查員關於死因的意見分歧,還有涅斯捷洛夫的痛苦都使他發生了病態反應,偵查員決定收集一切對涅斯捷洛夫有疑點的材料之後,避開了法醫的干預。教研室面臨的變化使盧茨基不安。他愛戴教授,不願意看到別人接替他的位置。
  由於這個和其他原因,解剖室裡一片憂鬱和沉靜。
  女助教今天遲到了。她是在女化驗員那兒耽擱了。女助教對她談工會的工作。她談到為俱樂部購買廣播器材,為圖書館添置書報和紅十字會製作宣傳標語的事。女助教幾天之內完成了一個月的工作。女化驗員可以安心地去療養了。
  「在您從療養院回來之前,」女助教告訴她這些是想讓她高興,「我想辦幾件事,順便說一下,這可都算作您的工作量。我想在教研室試試加強自己的社會工作能力。」
  深受感動的女化驗員要她再坐一會兒,喝杯咖啡,但女助教很著急,沒有聽完化驗員說不久前她與工友的談話,就走了。女化驗員則追上她,和她一邊走,一邊把那次談話的內容告訴了她。「勞駕,我的朋友,」女助教對盧茨基說道,「請幫我卷捲袖子,我簡直像個殘廢人。」
  他的目光落在用新沙布纏的左手手指上。
  「您怎麼啦?」他問道,「創破還是被子彈打傷了?」
  他的話語中帶著譏諷。女助教帶著責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涅斯捷洛夫機械地回過頭盯著女助教。
  「我說話是不加考慮的……」盧茨基抱歉地說道,「您怎麼啦?」
  「不知道,不明白。」她回答說,「一個星期了,老疼,可能是痺疸。這是咱們解剖醫生的災難,好像故意跟我過不去似的,手套破了。您知道外科什麼時候看病?」
  她解開紗布露出發炎的手掌和膿腫的手指。手掌裡面也腫了,一道紅線延伸至腕骨。
  「這是什麼?」涅斯捷洛夫在想,「難道左手上沒有火藥煙灰嗎?我們的疑點還有嗎?」
  「帕霍姆,我只好請你來幫忙了,」她說,「請原諒。不得不麻煩您。您看見啦,我的手不能動了。」
  工友斜眼看了看腫脹的手指頭問道:
  「您這是怎麼啦,是不是搽碘酒搽的?那天我就想告訴您,碘酒不能塗得太多,您搽碘酒就足足搽了三分鐘。」
  「他偷看了。」她在想,譏諷地笑了一聲。
  工友拿來解剖手術用具,挽起袖子。看了女助教一眼就開始解剖。女助教站在一頭從遠處指點著,滿意地不時點點頭。認不出他是一個工友了。原來他是一位動作靈巧的解剖大夫:動作穩健嚴謹,面部全神貫注,目光緊張有神。他的一雙經驗豐富的眼睛能分辨出肺部的各種淤斑;心室裡的凝血塊;胃裡的發炎部位、腸子粘膜萎縮。工友好像一位名副其實的解剖專家從腎臟上面剝下簿膜切開說道:「腎硬變。肝臟是肉豆蔻形狀的,闌尾擴大,脾臟有肥大的症兆。
  「好樣的,帕霍姆,」女助教在他耳邊說道,「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解剖專家。您作的病理解剖診斷是可以信任的。」
  這一讚揚使面臨進一步考驗的工友受到鼓舞。女助教聽女化驗員說過工友的醫學知識,但沒有去注意。現在,她暗下決心要使工友不要在教研室製造混亂。
  「我常想,」女助教的聲音吸引了大家,「我們對我們身邊的助手——一些技術輔助人員應當表示感謝。對他們勞動的待遇是不公平的。已故巴甫洛夫經常把被學生疏忽的工友樹為榜樣。在病理解剖室,帕霍姆的同行伊萬·格連鮑維奇·特洛費莫夫辛勤工作多年。不少著名學者都聽取過他的意見和經過他的指點。他們都能講出這位工友精湛的醫術。大家授予他一個特殊的稱號——『科學師傅』。我提議,」這時,她稍稍停了一下,「在帕霍姆六十壽辰時,就是今年六月,我們也把這個光榮的稱號授予他。」
  「只授予他一個稱號還不夠,」盧茨基指出,「還應當授予他第二個……帕霍姆不僅是一位技藝高超的解剖專家,還是一位傑出的偵查員,比如說,他認為鮑裡洛維奇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涅斯捷洛夫由於震驚,手中的解剖刀「噹啷」一聲掉到地板上。工友生氣地看了盧茨基一眼,無聲地聳聳肩膀。助教的臉刷地白了,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慌,她湊到工友前,裝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問道:
  「他是被人殺害的?為什麼您沒有告訴我?」工友手中忙著,沒有馬上回答。
  「沒有,不管怎麼說,不是右手開的槍,而是左手。」
  女助教及時控制自己,裝出沒有聽懂工友的話,說道: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是誰殺害他的?這可並不屬於您拿手的病理解剖診斷的範疇,」她冷笑一聲說道,「但我還是應當感謝您。」
  沉默了好半天。工友使勁擺弄起解剖刀。看來他不想談下去。盧茨基心中想到,這後面肯定隱藏著只有他一個人不清楚的嚴重的東西。他問道:
  「你們怎麼不說啦?你們是不是知道什麼,而在戲弄我們呢?」
  老人仍然避開女助教的目光,手不離開刀,肯定地說道:
  「是自己人殺死他的。兇手是在擁抱他,或是假裝湊近他的耳朵想說什麼悄悄話時開槍的。他自己是無法開槍的。」
  女助教指出工友下刀不準確的地方,對他講解該怎樣用刀,接著對工友的話評論道:
  「這種判斷令人好奇,是不是,盧茨基?您不是堅持是自殺的嗎?等一等,帕霍姆,」她又讓工友停下來,仔細查看切開的組織,「我發現很有意思的東西,希望您注意。對不起,盧茨基,請講,我聽您說。」
  「我改變了看法,季娜伊達,」他輕鬆而簡單地答道,「在這種情況下認為自殺有很多矛盾。」
  「完全可能。」她同意道,「但從您的鑒定書中看不出這一點,我坦率地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別不高興,您的法醫鑒定書寫得很不好。您忘了教授教我們的規則:『罪犯的手是他自己最兇惡的敵人,手是會留下痕跡的!』指紋術是應當尊重的,這一科學比歐洲最古老的大學還要早五百年。您沒有注意屍體的指紋,這是很重要而且也是必要的。您會說這是偵查員的責任。但您知道偵查員經驗不足,您是應當幫助他的。您的結論他不滿意,所以偵查員只好走自己的路,您要知道,對這些疏忽司法機關會追究責任的……」
  盧茨基應當知道,他簽署的法醫鑒定是相當危險的。為了一個對誰都沒有好處的虛幻的推測而犧牲自己的幸福未必是明智的。
  解剖即將結束。女助教再一次稱讚工友努力工作,馬上又說:
  「上星期在這裡我們解剖鮑裡涅維奇的屍體時偵查員和證人都在場。教授和我在結論書上簽了字。您真的要推翻我們的結論嗎?這樣,我就不得不向教授匯報。」
  這個女人簡直是瘋子!她想要幹什麼?她竟想驚動患病的老教授!打擾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工友放下解剖刀。好像馬上談話要他具有相應的姿勢似地。干擦了擦手,動手解白大褂上的帶子。
  「以上帝的名義求您別驚動教授。您就當我胡說八道好了,沒有關係。我怎麼會反對您,季娜伊達。」
  「如果您仍然堅持,」她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繼續說道,「那我請求教授召集會診,您也出席,一起來討論。我們再來一次掘屍檢驗。好在您也不惜辛勞,屍體也施了防腐劑,再次解剖研究一下。您可充分利用自己的權利。」她以謙恭的姿態說道,「我將樂意承認自己的錯誤,還得對您說聲『謝謝』。」女助教對工友說著,內心裡卻千方百計堅持著自己的謊言。
  她想,工友只求參加會診,別的他都會放棄。她的這種想法得到證實。工友說,他什麼都不知道,只要「別引起喧嚷」就行。
  「這一教授沒有關係。」他肯定道:「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過,而且也沒有想過。」
  她示意他回去幹自己的事,自己查看起筆記本,筆記本中她記下了教授的指示。
  「對啦,」她好像無意中說出,「教授還要我去找偵查員,以他的名義要求他別再折磨涅斯捷洛夫了。這一點根據也沒有。再告訴他教授仍堅持解剖結論。您看著辦吧。」她看了看盧茨基和工友一眼,接著說,「我也許不去找偵查員,等會診之後再說吧。」
  這樣一盧茨基忍不住了。他沒有提及剛才的爭論。他開始懂得,女助教要堅持其他人不同意的結論。這些人不管誰正確,但絕對不能因此而讓涅捷洛夫蒙受不白之冤。
  「您不必把教授對您的委託和我們的想法攬在一起。」盧茨基懊喪地說,「不論是您還是我,感興趣的應當是重新研究一下調查和解剖材料。改正錯誤任何時候都不晚。我個人準備承擔自己疏忽的責任。」
  工友結束瞭解剖,縫合好後離開瞭解剖台。女助教看著他微微一笑。看來這微笑她是費了大勁才裝出來的。她說道:「非常感謝您,幫了我大忙,我將很高興地報答您。」
  做作出來的戲劇為的是驅散不久前發生的不愉快,以是另一即將發生的衝突的前奏曲。
  當工友出去關上門後,女助教在解剖室來回走了幾次。突然在涅斯捷洛夫面前停下來。他感到她想說什麼,但仍裝作沒有發覺她似的,他一直耐心等待著。當他倆目光終於碰到一起時,她問道:
  「您說說,我們該怎麼辦?應不應當放棄鮑裡涅維奇是自殺的觀點,重新看待結論,還是同意教授和我的一致意見?」
  涅斯捷洛夫一下子把纏在手上量尺寸的小繩扯斷了,狠狠地瞥了她一眼道:
  「您問我該不該維護表面的名譽,裝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還是擯棄虛假的羞恥找出殺害我們朋友的兇手吧!我主張把兇手關進監獄。」
  女助教疑問地看了盧茨基一眼,想讓他來回答,盧茨基不吭氣。她的自制力使她成了一名喬裝的偵查員。
  「您認為鮑裡涅維奇是他殺嗎?」
  「完全可能。」盧茨基答道。
  「這一點倒也可以同意。」女助教說道,接著轉向涅斯捷洛夫:「不是別人,而是您,涅斯捷洛夫是受害者死亡時的唯一見證人,您可以回憶起很多的細節。您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觀察和懷疑。可是我不明白,您為什麼不對偵查員講呢?審問記錄上沒有這些。」這話的意思是讓他知道,他是唯一可能被懷疑為兇手的人,並且在兩種情況下說了假話:或是在審問中?或是對朋友的談話中。
  「讓我安靜一會兒吧!」他生氣地對她說道,「您的兩面派我早就煩透了!你走開!」
  「你怎麼啦?」她恐懼地說道,「你的臉發白不舒服?」
  這真的是她在說話。她真的害怕了。盧茨基攙起涅斯捷洛夫的胳膊安慰他:
  「冷靜一些,涅斯捷洛夫,難道這樣就行嗎?要控制自己。」
  「您的臉色也不好,」女助教對盧茨基說道,「出去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這是您的不對,盧茨基,」她輕輕地責備他道,「幹麼要提起這一話題呢,您不是往傷口上撒鹽嗎?您現在相信了吧,咱們中間是誰為這一悲劇感到痛苦。」
  這兒句話女助教好像是對弱者庇護的語氣,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意思,但激怒了涅斯捷洛夫。他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天秤都震動起來,他氣得話音都變了。
  「你說什麼?你在哪兒看見我臉色蒼白的,你對盧茨基暗示什麼?你是不是想說,是我殺死了鮑裡涅維奇?既然這樣,你也可以殺死他。不要忘了,咱倆都是他的鄰居!」
  現在他臉真的發白,氣得站都站不穩。盧茨基抱著他的雙肩往自己一邊拉,涅斯捷洛夫順從地被拉出瞭解剖室。
  就在這一天女助教把工友叫來說道:
  「您妻子住的房間不好,房間的空氣和陽光都不充足。最好搬到窗戶朝陽的房間去,我勸您今天就搬。」
  工友想拒絕。他不需要她的幫助,但馬上又想到,妻子知道了是不會拒絕的。女助教也會告訴妻子的,不這樣可怎麼對妻子解釋呢?
  「那房間裡放著展覽用的雕塑和陳列台往哪兒搬呢?」他問道,希望她改變主意或不再堅持這樣做。
  「讓倉庫保管員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倉庫去。」她堅持道。
  「那教授會同意嗎?」
  「教授再也不會來了。我主持教研室的工作,」她伸出指頭友好地威脅他道,「我要告訴您的妻子說你的舉動古怪,挑唆我和別人吵架。」
第08章
  偵察員科爾涅托夫有一切理由認為自己是個不走運的人。他幼年喪失父母,受盡艱難困苦才長大成人。一開始在皮革廠當學徒工,後來又在糖果廠當搬運工。還幹過服裝的售貨員,大工廠的鉗工。最後又在印刷廠當排字工人。他本人勤快聰明,很多技術一學就會。他的成績引起周圍人們的驚奇。然而,幹了不久,他就放棄了這些工作,他對這些職業都不感興趣。他固執好勝,過於自信,脾氣急躁,有時會火冒三丈,然而他也有一副富有同情心的好心腸,還有一種病態的真誠。是那些背信棄義的朋友損害了他最善良的感情。對他們,他充滿仇恨,他放棄一種職業,又轉到另一個地方,而新的工作很快又成了他最討厭的職業。
  科爾涅托夫對他所愛好的東西可謂全神貫注。不管在什麼地方,幹什麼活兒他總忘不了上夜校學習,提高文化。他是一名最勤奮的學生。他忍受著各種責難,忠實地完成各種任務。學校是他唯一不能發洩固執脾氣和瘋狂行為的地方。只有一次他怒火沖天,自己也沒有想到,就把老師給臭罵了一頓。後來他後悔了,感到自己錯了。他請求允許他改正錯誤。他得到了寬恕。
  他像許多自覺含冤受屈的人一樣,認為正義得不到伸張,於是決定獻身法律。法律系畢業後命運把他拋到了公證所公證人的職務上。過了一段時間他被推選為審判員,由於他和州法院院長吵架而破壞了他審判員平靜的生活。法院照章撤銷原任命,還給了他處分。院長受不了他的粗魯,他只好離開審判員的職務,擔任了現在這微不足道的偵查員。接二連三的不走運使年輕人學到了不少東西,變得謹慎而小心。
  不久前發生了鮑裡涅維奇的案子。法醫、教授和女助教都一致認為是自殺,而他固執地堅持自己對涅斯捷洛夫的懷疑,差一點沒有把涅斯捷洛夫給關起來……現在化驗證明涅斯捷洛夫的血型、指紋、頭髮顏色與收取的物證完全不符。他也只好同意法醫的意見結案了事。
  但是這卻使偵查員更加坐臥不寧。他一頁一頁地翻閱調查材料,想深入看材料。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帕霍姆走了進來。他穿的是那件逛大街、過節和探望教授時才穿的禮服,臉上帶著一絲難為情的陰影,這說明他不喜歡和官方機關打交道,而不是說明他沒有把握。他和偵查員相識不久,只是在解剖鮑裡涅維奇的屍體那天才知道的。當時偵察員的病態曾引起他的同情和好感。
  「對不起,科爾涅托夫,打擾您啦。」他下意識地看看衣扣是否都扣好,說道,「我來找您是有點事。也不是什麼大事急事,小事一樁,要不等您有時間我再來?」
  偵查員離開桌子,向他伸出手,指指沙發。
  「請坐,帕霍姆,您是這樣稱呼吧?別客氣,我有的是時間。」
  工友坐了下來,叉著雙手仔細地打量著對方說道:
  「聽說您是工人出身,是咱們的工人兄弟。這麼說可以和您開誠佈公地談談啦!」
  偵查員肯定了自己的那一段工人經歷。他的一雙滿是老繭的手說明他經受了勞動的鍛煉。
  雖然他現在社會地位變了,但他對自己原來出身的環境還保留著記憶。帕霍姆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我是來為涅斯捷洛夫辯護的,」他向桌子俯過身去,充滿信心地說,「您也別感到委屈,多聽聽群眾的意見。凡是需要瞭解的,您下來走走,瞭解瞭解。我不想先說。不用管我說什麼,您去調查研究好了。」
  這不尋常的開場白使偵查員為之一震。為了不擾亂老人的思路,他沒有提問。
  「謝謝您,帕霍姆,您來了我就非常感謝。您的好心沒有辜負您。涅斯捷洛夫沒有罪,我也不再傳訊他了。您就這樣轉告他吧。我自己對發生的一切深感內疚。請他原諒吧,鮑裡涅維奇肯定是自殺,就要結案了。」
  偵查員沒有居心不正,他真誠地感到後悔。他感到滿意的是他的這一番表白能傳達給涅斯捷洛夫。可是帕霍姆怎麼啦?他突然表現出焦慮不安,好像是為了不使自己跳起來雙手緊緊抓著沙發的扶手抑制著自己。他對偵查員不滿地看了一眼說道:
  「什麼時候結案也不晚,來得及。但到底是誰把誰殺了是會清楚的。」
  沮喪擔憂的偵查員沉思起來。他感到莫名其妙,這個人真怪,他來要求解脫對涅斯捷洛夫的懷疑,可看來他對結案表示不滿。他說的話也很怪,話裡有話。如果好好談談,他是會講的。
  這時工友站了起來向偵查員伸出滿是老繭的手,不斷地說:「謝謝。」偵查員沒有去和他握手,稍稍帶著幾分責備地問道:
  「我滿足了您的請求,那您對我的請求該怎麼辦?要不您聽我說說?」
  工友坐回沙發上,好像考慮到了什麼,表示歉意。
  「您與法醫工作結緣多年,有豐富的經驗和知識。三十來年您什麼沒有見過,什麼不知道?」
  「三十五年。」工友糾正道。
  「三十五年了!」偵查員特別嚴肅地說道,「那麼好,請問,您要是處在我的地位該怎麼辦:是結案還是不放棄自己的打算?」
  工友作出考慮如何回答的樣子,但在思考另外一個難題——如何不講多餘的話離開這裡。他有充分的理由不繼續和他談下去。
  「您這是什麼?」帕霍姆對桌子上垂著一根打著複雜的結的繩子感興趣地問道。
  偵查員作出好像也在考慮這一問題的樣子。問道:
  「您看什麼職業的人使用這種繩子呢?我已為這傷了兩天的腦筋了。怎麼也想不出來。這繩子是從一具屍體上拿下來的,但死者不一定就是自縊。」
  「我覺得,」工友竭力想著說道,「這繩子是消防用的。」
  「消防用的?」偵查員感興趣地反問道,「可能……完全可能……死者的丈夫是消防隊員。」
  「常常會這樣。」工友滿有道理地指出,「您想懲治壞人,但卻總是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足。」
  他的話是經過仔細推敲的,他說話的語調也沒有引起偵查員的注意。他等他的回答,還想再說一次。
  「我什麼也不對你說,科爾涅托夫,」老人繼續說道,「您也別指望我會告訴您什麼,最好還是和涅斯捷洛夫好好談談,別吝惜時間。」
  「您相信有用嗎?」
  「我相信。」
  偵查員看到老人憂鬱的臉色和看著空間的冷漠的目光,他明白了:某種原因妨礙老人坦率地談出一切。應當讓他走。但怎麼能讓這位滿腔熱誠又瞭解重要情況的老人走呢?
  偵查員沒有聽從心裡想的話,還是留住他,採取一些不怎麼高明的辦法,希望能瞭解到一些情況。
  「您剛才說涅斯捷洛夫對我很有用。是不是他對您說了些什麼?」
  問題提出沒有回答,他只好又重複了一次。
  「對不起,我的耳朵有點聾。」老人又想到了自己耳聾,「什麼事都會發生。他是說過,但沒有說全,再說我也記不住。」
  「也不一定說全。」偵查員真誠地請求老人,「我只想知道一點,哪怕你開個頭也好,帕霍姆,我請求您!」
  老人站起來打算走。主人請他坐,他也不理會。
  「不,我不能。」老人答道,「您先找涅斯捷洛夫談,然後有可能咱們再談。」
  偵查員試圖用文學哲學上的插話的手法掩飾自己堅定的要求和他談也沒有奏效。
  「人們常說,人的罪過好比一條蛇。」偵查員說道。「您對它越溫暖越沒有好結果。」
  工友向門口走去,偵查員緊跟在後面。
  「這麼說,您勸我不要急於結案?」偵查員在門口問道。
  「我走啦,對不起,耽誤了您不少時間。」工友又借口自己耳聾了,「再見。」
  「您還沒有回答我。」偵查員有點生氣地大聲說道。
  「再談吧。」老人毫不猶豫地走了。
  我們不必對帕霍姆苛求責備,他不能不這樣行事。前一天他和妻子有過一次不愉快的談話。妻子在剛剛分到的陽光充足的新房裡躺著,溫暖的陽光照在她虛弱的臉上,妻子嚴厲地數說他。
  「你敢對我發誓嗎,你一句話也沒有刺傷季娜伊達嗎?靠她的關懷我才能活著。如果因為你,她要是出了什麼事的話,那我可受不了。」
  他對她作了保證,暗下決心要讓偵查員不從他的口中,而是從涅斯捷洛夫口中瞭解真相。
  偵查員勉強挨到了下班就去找季娜伊達。兩個月前她就請他到過自己的家。他開始是想找她談點事,但他倆在一起一直呆到深夜。兩人下棋、吃東西、聊天,什麼事也沒有談。後來的幾次和第一次差不多。好客的女主人瞭解到客人喜歡干餾葡萄酒勝過甜食,不喜歡濃茶,也不愛吃餅乾。她都想法使客人滿意。只是有一點女主人不客氣——每盤棋都是客人輸。
  季娜伊達的慇勤並沒有使科爾涅托夫高興。他原來愛的姑娘半年前和別人結婚了。他很痛苦,下決心再不受女人的誘惑。經過最初幾次見面後,他決定告訴她,她的選擇不會成功的。他作她的伴侶是不合適的。但由於種種原因他還沒有把這種想法告訴她。到這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對她已產生了好感,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哪一次會面產生的也記不清了。現在也不想中斷這種來往和相會了。
  女助教允許他任何時候去找她。今天去找她事先也沒有打招呼。相會的借口是打算和她談談與鮑裡涅維奇案件有關的幾個問題和一份化驗結果。他不瞭解這份化驗報告的意義。
  他聽到熟悉的「請進」聲音後推門定進了掛滿綢緞幔帳的闊氣的房間。開始他生怕踩髒了地上鋪的彩條地毯。每次總是他把其中的一條給弄皺了,接著又慌忙地弄平整。
  季娜伊達正把手放在腦後,在格子布蒙面的沙發上躺著。她身穿大開領薄薄的睡衣,雪白豐滿的脖子和直到肘部的胳膊都裸露在外面。
  「坐吧,」她顯得虛弱,請他坐下,「您不要想和我說話,我只能聽您說。」
  她給人一種疲憊不堪的印象。科爾涅托夫感到有些可憐她。
  「您怎麼啦,病了?」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點頭表示肯定。
  「沒有請醫生看看?」
  她搖搖頭,表示沒有。
  「感冒啦?」
  回答又是表示肯定的點頭。
  科爾涅托夫感到不自在,沒有事先打個招呼就來了。他想馬上走,再找時間和她談案子,反正也不很重要。其實不和她談也可以。
  「您怎麼不說話呀?」季娜伊達突然打斷了他的思路說道,「來找女人,可又坐在那兒不說話,嘴裡含著水嗎?說點什麼也好啊。你覺得和一個病人呆在一起沒有意思,是嗎?」
  他連忙表白,他樂意和她在一起,他需要得到她的幫助,還想和她談幾個問題。
  「那就請說吧,」她立刻活躍起來,「您說,我聽著。您先等一下,」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掩好睡衣開襟補充道,「我要換換衣服。請您背過身去,聽我的命令。」
  看到她情緒的變化,科爾涅托夫很高興。他沒有發覺這種變化快得不可思議,或許他認為這不過是女人的撒嬌吧。
  季娜伊達換上了白色連衣裙,光亮的皮鞋。這一身裝束使她更具有一種純潔溫柔的樣子。她在沙發上坐好並用手勢招呼他坐在身邊,表示準備聽他講。科爾涅托夫欣賞著她,想說幾句恭維的話,但缺乏勇氣說。
  「您給我送來一份關於肺部腫脹的化驗結果,」他開始說道,「並指出是一塊癌組織。我不太懂,這與這個案子什麼關係。」
  這個人真糊塗!解剖時他的眼睛長到哪兒去了?難道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和沒有聽到嗎?她為了表白自己,不是要教授、涅斯捷洛夫和帕霍姆都證明死者曾懷疑自己患了肺癌而自殺的嗎?!
  「您難道沒有聽見解剖屍體時我們的談話嗎?」她帶著迷人的微笑問道。
  原來當時他感到身體不適,什麼也沒有聽清楚。
  她責怪他粗心大意,又把解剖台前的一段談話內容給他講了一遍。特別強調教授和工友的肯定。
  「您說說現在想和我交換什麼意見?」
  科爾涅托夫抱怨自己不知怎樣辦這個案子。
  「我不想結案是出於愛面子,」他承認道,「可拖下去又沒有必要。帕霍姆曾找過我,肯定要和我談些什麼,但他又什麼也不談。」
  在聽他說話時季娜伊達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一串珊瑚珠上。不時抬頭看看對方,仍繼續玩弄著珊瑚珠串。當他說完後,她把珊瑚珠放在一邊,好像再也不需要了。她友善但又嚴厲地說道:
  「科爾涅托夫,使您感到困難主要是因為和您一起合作的法醫。他的鑒定寫得很馬虎,解釋部分也寫得不好,整篇內容過於簡短。關於涅斯捷洛夫在現場的事隻字未提。這不可能是偶然的疏忽。法醫沒有取屍體的指紋和證據對比。您說這是您偵查員的責任嗎?我不反對,但是一位有經驗的法醫是應當提醒您的呀。」
  字字推敲,句句斟酌。這一番話沒有污蔑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的名字,對任何人也沒有懷疑。中心意思是要您偵查員自己明白,為什麼沒有辦好這個案子。
  「好,就算我考慮不周,疏忽了一些環節,」科爾涅托夫同意道,「但這個案子的問題不在於這些小事。」
  「不在於小事,您說得對。」她以讓步對待對方的妥協,「但盧茨基是不能讓涅斯捷洛夫受委屈的呀。他倆是好朋友。」
  科爾涅托夫皺起眉頭自責地搖搖頭,「我只是不能瞎編胡造。」他的動作表示,「女人是多麼容易受騙啊。」
  「我自己也不能讓涅斯捷洛夫受冤。」他苦惱地說道,「我們的懷疑看來是沒有根據的。所有化驗結果對他是有利的。指紋分析證明:手槍上的手印是女人的。您說這個手印是哪兒來的?」
  科爾涅托夫觀察力不強,否則很多跡象都會引起他的注意。他應當發現季娜伊達又把珊瑚珠串抓在手中緊緊攥住,還有她的上眼皮低垂下來了,充滿恐懼地閉上了眼睛。原來緋紅的臉色這時也消失殆盡,突然間一片蒼白佈滿面龐。這些都應當提醒他,危險的信息觸動了她的靈魂。
  「噢,這可是一個意外的事!」她的嗓音突然變得嘶啞,「您說的這些是真的,還是開玩笑?難道真有女人捲入此案?」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臉上現出了譏諷的冷笑,「認識一下這個女人倒是很有意思的。」
  有人敲門。涅斯捷洛夫走了進來。他看見偵查員在座感到有點不自然,但還是高興地伸出手來。
  「請原諒,我就呆一會兒……我是來向季娜伊達道歉的……是我自己不好,我真為自己感到慚愧。我在人前也是這樣說,為的是更能懲罰自己。」
  她也伸出手緊緊握著。
  「我不生氣。咱們再也不談這事了。朋友之間什麼事也會發生的。」
  科爾涅托夫想起帕霍姆要他和涅斯捷洛夫談談:「您最好和涅斯捷洛夫淡談,別吝惜時間……」這是一個良機。他打算和他談。他已把自己的女友和剛才中斷的談話忘到一邊了,挽起涅斯捷洛夫的胳膊說道。
  「請允許到您房間去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想和您談談。我不妨礙您,家裡沒有別人嗎?」
  偵查員得到同意,向女主人道聲歉走了。他當時是無法想像到她心中升起的危險的烏雲。
  「請問,」剛一進涅斯捷洛夫的房間偵查員就問道,「帕霍姆向您轉達了我的撤意了嗎?我請他告訴您,您是無罪的。」
  涅斯捷洛夫點了點頭。
  「帕霍姆還勸我,」偵查員繼續說道,「來和您談談,不,應當說聽聽您的意見。請坦率講講吧。我有時間,講到天亮也行。」
  也用不著講到天亮。涅斯捷洛夫要講的再加上一些說明還不到兩小時,他也只記下了十二頁。
  「除了我說的這些,」涅斯捷洛夫最後說道,「您還得瞭解一下存放在軍事委員會中的季娜伊達的人事檔案。上面登記著她的血型。她的血型是罕見的。奇怪的是椅子腿上的那滴血的血型和她的血型一樣。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這樣告訴您。您要有意識地再去瞭解一些別的情況……我們的化驗員普拉斯科維亞找過我,提出個人要求把肺部一塊組織放在癌細胞中進行研究。但她拒絕說這塊組織是什麼人的。我進行了化驗,不是癌細胞。化驗結果對帕霍姆透露過,我說這塊肺組織是在季繃伊達解剖鮑裡涅維奇的屍體後交給她的……這就是我要說的。您的責任,科爾涅托夫,應對她像對我一樣地進行審查。」
  科爾涅托夫回到季娜伊達的房間時已經很晚了。
  他看見她仍然穿著原來的衣服坐在原來的地方,手中還在玩弄著那串珊瑚珠。她像一直在等他。
  「您可回來了,」她輕輕地責備他,迎接他,「人們說我們女人愛多嘴。讓我怎麼說呢?一聊就聊了兩個多小時,是不是太長了?坐下休息一下吧。要不要吃晚飯?我很樂意陪你用餐。」
  沒有等他同意,女主人就把酒菜擺到桌子上,請他喝酒。這一切是這樣快,這樣突然,科爾涅托夫本想謝絕,但還是舉起杯碰了一下喝下去。接著吃拼盤。他為自己的動搖感到懊悔,暗下決心不吃也不喝了。
  「您不必再讓我吃了,季娜伊達。」他請求道,「不久前才吃過晚飯。我該走了。」
  她好像什麼也沒聽到,給他滿滿又倒了一杯,把香腸向他一邊推了推。
  「您對涅斯捷洛夫談什麼來著?」她裝出無所用心的樣子問道,「他剛才來我這裡,我感到吃驚。今天上班時他不知怎麼對我大發脾氣,大喊大叫:『你是不是想說,是我殺死了鮑裡涅維奇!那你也可能殺死他!我們都是他的鄰居!』真可怕,我都不敢看他。盧茨基費了很大勁才使他平靜下來。」她不說了,想看看對她的這番話,對方有何反應。接著又帶著傷感和深表同情的口氣繼續說道:「我們對他愛發脾氣都習以為常了,都不生他的氣。他也很可憐。戰爭中留下了嚴重腦震盪的病根,影響了他的神經。他常有幻覺。」
  如果不是科爾涅托夫打斷她的話,她還不知再說出些什麼來。
  「您是不是說涅斯捷洛夫神經不正常?」科爾涅托夫有點挑釁和冷淡的問話在提醒她,他聽她講不等於就相信她。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緩和一些,想減弱他的對抗心理,「我們對他也不很瞭解。大家都知道他長期來不是去看神經病,就是住精神病院。當然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戰爭剛結束。這次鮑裡涅維奇的死使他受到刺激。有一陣子他總說要贖罪。後來又認定是您和盧茨基要陷害他。」
  科爾涅托夫已忘了要走的事,越來越感興趣地聽她講,同時又不時用涅斯捷洛夫告訴他的某些話來責怪她。她談的這一切使涅斯捷洛夫提出的證據都失去了確鑿性。那十二頁的記錄全給否定了。偵查員沉思起來:排除對涅斯捷洛夫的懷疑是否有點匆忙?一個精神病人的證詞有何價值?血,頭髮和指紋的化驗結果對他可是有利的,可很多方面又對他不利……在檢查屍體時他說話又那麼吞吞吐吐,還有他畫的平而圖、帶到現場的照相機。是啊,兇手的幫兇都是這樣的表現。幫兇就是要把偵查工作引上歧途,使兇手逃脫法網。對季娜伊達指控的事實反而對她是有利的了。他想起了那天在解剖室裡,鮑裡涅維奇的屍體旁,她的舉止充滿了哀傷,眼裡流露出難以言表的悲痛。她痛苦而緩慢地進行解剖。她的看法和意見也是令人信服和質樸的。她闡述的觀點精明而自信,具有充分的說服力。不行,不行,不能就此結案,結案是不行的。檢察長會問他,全部案情查清了嗎?屍體手中的頭髮、椅子腿上的血跡、手槍上的手印是什麼人的?所有疑點查清了沒有,進行過分析和化驗嗎?現在涅斯捷洛夫提出對女助教的控告,偵查員有責任審查她。
  「請您原諒,」科爾涅托夫預感到公事公辦有多麼難,他說道,「我應當審問您。對您進行一系列的調查。這完全是走形式。要不檢察長也會打回,重新調查的。」
  儘管他說得很有分寸,但還是引起她生硬的、甚至是憤怒的回答。
  「您想使我受辱嗎?您到底要幹什麼?要是教研室知道了,那學術界會對我怎樣想呢?您好好考慮考慮,能這樣對待朋友嗎?」
  「這不是我要這樣。任何人處在我的地位也會這樣。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這樣。要不我把這個案子交給別人辦好了,您看怎樣?」他突然建議道。這個主意很好,他把未幹完的事交給別的區的偵查員干。讓別人搞這個棘手的案子去吧。
  「不,不,」她突然急著打斷他道,「誰也不如您能辦好這個案子。」
  「這就好,」偵查員裝著考慮她的回答,高興地說道,「明天我就開始審問您。明天開始調查,我就放心了。」
  接著是長時間的預示著不祥的沉默和沉思。科爾涅托夫沒有發覺她的變化,沒有看到她那全無光澤的臉由於緊張而緋紅,雙唇緊閉著。她兩手緊緊抓著椅背遲緩地站了起來。偵查員也沒有發現,她那既不是灰色又不是藍色的大眼睛雖然陰沉,卻放射出某種堅定的光芒。
  「您不必這樣。我決不允許。」她對科爾涅托夫毫無顧忌地說道,「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季娜伊達不是在乞求他,也不是說服她,那是命令的口吻。他也沒有不知所措。她繼續以挑釁的口氣說道:
  「您當然要拘留我。要兩個警察押著走過大街。」
  科爾涅托夫沒有立刻作出反應。這個女人使他精神上經受著困難的考驗。他不能粗魯地回答她,不能因自己的面子下不來台而感情用事。這是在她家裡,桌上還擺著酒菜,他不能對女主人不禮貌。但是,案子後面很多事情都還要取決於他自己的決定。要是她傳訊不到庭,這會引起議論紛紛,人們會說他縱容證人任性胡來有損於法律的尊嚴。這要是傳到檢察長耳朵裡,就會對他新帳老帳一起算,是會被撤職的。
  不祥的擔憂使他的勇氣和堅定受挫。他趕忙站起來,好像由於靠餐桌太近影響執行公務似地離開桌子嚴肅地說道:
  「明天早上九點我等著您。別遲到。」
  「如果我拒絕呢?」她挑釁地問道。
  他後退一步,好像要在他倆過去和目前的關係間劃清界限似地,更加堅定地說道:
  「那就走著瞧吧。」
  「您先別走,」她挽留他,「明天我不去。您也別想拘留我。有功夫您好好想想,您這樣干對不對?順便說一下,您是否查看了手槍上的號碼?這支手槍怎麼會落在鮑裡涅維奇手裡的?您沒有忘記吧,這支手槍是您辦的另外一起案子的物證,本是與鮑裡涅維奇無關,應當是屬於您的。」她幸災樂禍地譏笑道。
  是啊,那支丟失的手槍呢,是她從他的皮包裹偷去的,他曾對她說過丟了一支手槍。是不是掉在她那裡了,那時她閉口不談搪塞過去了。
  「您偷了我的手槍!」他氣得喘著粗氣喊道,「您不感到羞恥嗎?」
  「一點也不。」她承認道,「您還是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您把手槍留給了鮑裡涅維奇。他對我說過這件事。那時您把手槍拿出來對他說:『這玩意兒我討厭透了,放在您這兒好了。』我知道這件事。那一陣子您表現得還不錯,我也就寬恕了您。」
  「你撒謊!」
  「不。」她冷漠地說道,「奉勸您別引火燒身。鮑裡涅維奇是自殺也罷,他殺也罷,都是用您的手槍結束生命的。您是逃不脫罪責的。我一定竭盡全力做到讓您將和我並肩坐在被告席上……」
第09章
  季娜伊達和鮑裡涅維奇充分地嘗到了愛情的歡樂。雖然愛情遲遲到來,但是極其熱烈。他倆的感情已發生了變化。他倆對此覺得很有意思,並確信彼此都很滿意。愛情使兩人變得更聰慧,賦予他倆瞭解對方願望的能力。愛情啟開了他們的心靈之窗,使他倆感情有如急流奔湧。愛情使兩人相信,言語、偶然的手勢和動作都有互為對方理解的含義。他們溫情脈脈,竊竊私語,柔情蜜意超出了想像。兩人海誓山盟,心心相印。愛情從他們的記憶中擠走了前不久的追求、希望和幻想。季娜伊達不再想教研室、榮譽和支配別人的慾望了。漂亮而冷酷的女助教忘了自己的年齡和地位,忽然變得像嬌滴滴的小姑娘似地用那挑逗男性的扭扭捏捏的舉動和聲調行事說話。她也忘了那一次自己曾經對「一心尋找家庭安寧幸福的可愛的小傻瓜們」的嚴厲訓斥。她過去常說,「男人無論勇敢、力量還是性格都不能使她滿足。這一切在自己身上都有。」
  這對戀人在其他方面仍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倆都特別勤奮。和從前一樣,女助教在獰獵中熟悉野獸的脾性、跟蹤野獸的本領和知識使男朋友欽佩不已。她能根據樹上蘑菇的分佈、被破壞的鳥窩、樹桿中儲藏的松果準確地找到松鼠的巢穴。她懂得怎樣引起野獸的好奇心,巧妙地引獸出洞。好奇而輕信的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咯嚓咯嚓地發出聲響引起對自己的注意,直到一聲槍響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誰教會您這些本領的?」他欽佩地問道。
  「生活。」她因為不能對他講出一切而感到難過。
  她從小就養成了對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和隱藏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習慣。生活——戰爭使她懂得,對付敵人要把武器隱蔽起來。應當讓別人什麼也不瞭解你:你的力量、你的智慧、你的能力。一切都會對你不利。她從不外露自己的思想,希望把思想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裡。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想讓鮑裡涅維奇窺視一下她內心的秘密。
  「當把您和您的軀殼分開時,」她問他,「您會感覺到嗎?萬念叢生,像蜜蜂似地飛來飛去,心中感到無比舒輕鬆。一切看來都是可望可及的,沒有任何限制。突然心中升起一種不祥之兆,昏迷一陣散開了。思想仍然又回到狹小的身體軀殼裡。」
  沒有,他作夢也沒有這種感覺。
  「您曾有過一種無名的恐懼嗎?家裡寂靜無聲,沒有個。突然聽到一聲響動,你回頭一看,什麼也沒有。就說現在吧,您站在衣櫃旁邊,而我卻看不見……」
  鮑裡涅維奇想談別的。他覺得他自己無論是思想還是說話都很輕鬆。他講起自己到遠方的旅行,談起自己成功地獵取熊和狼的事。還講了他曾有幾年閉門不出的事。
  「您在野地裡露宿過嗎?」他幻想似地問道。他如同往日,深沉而遠眺、冷淡而心不在焉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掠過:「你躺在溫暖的草地上凝視著天空。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星星在對你眨眼睛。突然一朵紅雲從樹林後面騰空而起,射出光芒,燃燒起熊熊大火,好像煙霧一般散開了,滿天都亮了起來。那火光燃燒著彎曲了。一把通紅的鐮刀高高掛在天空……午夜你一覺醒來,月亮又好像不見了……黑暗、露水、寒冷……」
  他不說了,陷入了沉思。臉上泛著紅光,眼睛溫柔濕潤,無憂無慮。
  愛情沒有影響一對戀人的日常工作。鮑裡涅維奇給大學生講課,考查,寫論文。季娜伊達潛心鑽研自殺的規律,為鮑裡涅維奇的理論尋找論據。她以細心和機敏不斷發現新的論據。他對此非常高興,好像是兩人在共同完善著這篇科學論文。
  「您想想那些發生自然災害的國家。」她舉例說明新的看法,「河流上漲,淹沒了城市鄉村。忍饑挨餓和無法睡眠的人們在樹上棲身。虛弱和生病的人們擔心從樹上摔下來,只好似自己捆在樹上。但誰也想不到要自殺。面臨危險的人的自衛本能不允許他們自殺。」
  鮑裡涅維奇同意這一正確的觀點。接著她又舉了另外一個例子:
  「有個國家鼠疫猖獗。老人兒童都死於這一瘟疫。每個人都自身難保。但沒有人自殺。人有自己的目的——為生存而鬥爭時,是不會自動走向死亡的。」
  鮑裡涅維奇對這一論據也表示滿意。
  「戰爭爆發了,」受到鼓舞的季娜伊達繼續說道,「人們處在精神和物質困擾中,有的人置身於敵人機槍掃射下的骯髒的塹壕裡。周圍是死亡和窮困,但沒有人自殺。愛國者是不自殺的。崇高的理想加強了自衛本能,對痛苦也就不那麼敏感了。即使面對敵人也不能阻止求生的慾望……」
  愛情帶來極大的歡樂,但也使季娜伊達的生活變得複雜起來。以前白天無論怎樣忙得團團轉,但一到晚上這一切就會結束。到了家,把自己的假面具和衣服都一起剝下來了,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她是真正的她。戀愛使她失去平靜。她和鮑裡涅維奇不論在教研室,還是在宿舍總是形影不離。疲憊不堪的季娜伊達心靈受到溫暖,充滿了對給予和喚起她這種歡樂的人的感激之情。她以狂熱的希望沖刷著以往的陰影,在男朋友面前煥然一新。聽他柔情的讚揚,接受溫存,並給予回報,但這又不完全是出自內心的真誠。這對於她來說真是太難了。想中止和抑制自己眷戀的想法是很不可靠的。她過去不允許自己有的一些看法和見解總是時隱時現
  在一次與鮑裡涅維奇坦率的交談中她不知怎麼說出想把自己的著作獻給一位職位高的人,哪怕此人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也好。鮑裡涅維奇指出,不應當讓這種人無功受祿。
  「以前我也是這樣想。」她以一種飽經風霜的人的口氣譏諷地說道,「我原來的教授曾說過:『明智的學者將自己的成就奉獻給不學無術的人,是為了博得信任後反過來反對他們。』我曾反對過。我說,一個真正的學者是不會這樣幹的。他回答說:『因此桂冠常常是擺在這些學者的墳墓上,而不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戴在他們的頭上。』」
  鮑裡涅維奇哈哈大笑,稱她的老師是『怪人』。
  另一次,當他對自己的愛犬溫存,餵它吃美食時,季娜伊達對他嘲諷地說:
  「您對一條狗如此溫情,好像除了它之外在您的生活中沒有更親近的人了。」
  「瞧您多麼能誇大其詞啊,」他認為這是開玩笑,「我還有人民。如果您還想知道的話,全人類都是我的親人。」
  「人類對您又能怎樣?」她輕蔑地說道。他把她的輕蔑當成是在挑逗他,「有這麼一個人說過,狗是唯一愛我們勝過愛自己的生物。」
  有一次,類似的談話使鮑裡涅維奇動了火,這是在季娜伊達的房間裡。她患流行性感冒已五天了,尚未痊癒躺在床上。她兩肘支著在枕頭上休息,說話時沒精打采。談到了婚姻戀愛和家庭,後來突然又談起了生活中嚴酷的規律。她說有多少活人包圍著我們,這些人是如何地殘酷。幸運者是穩坐在馬鞍上的人。有些人生怕從馬上摔下來被自己的坐騎踩死。這些人其實是不幸者。
  「您應當承認事實如此。」她堅持道,「階級鬥爭的理論實質上也是如此。」
  鮑裡涅維奇哈哈大笑起來。
  「您把互相仇視的哲學,人類的戰爭同工人階級的鬥爭相提並淪嗎?您怎麼盡瞎扯一氣?好一種哲理!但這種哲理既不公正又沒有愛,這種邪說認為人與人是狼。這不是鬥爭,而是打架!」
  他沒把這種看法看得很嚴重,認為這種看法是種變態的胡言亂語。她連日發高燒說胡話,可能是不自覺地在胡扯。
  季娜伊達對鮑裡涅維奇的這種寬宏大量有自己的理解。「他和我一樣,」她心中對自己說,「說的是一套,而心裡是另一套。這更好,這就不會妨礙我們互相說真話。」
  「您也不必裝腔作勢,裝出不同意我的看法的樣子。」她毫不注意地繼續說,「只有上帝能夠從無到有創造出世界,我們只能卑鄙地為自己造福。」
  「有可能,」他忍不住氣憤地答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不要幸福。」
  鮑裡涅維奇認為她在嘲笑他今天說的話,生氣地走了。女人由於固執什麼話說不出來。
  她因認為鮑裡涅維奇心裡同意她的看法而感到興奮,就想對他撕下自己的偽裝和兩面派手法。她決定將自己過去和不久前的往事毫不保留地和盤托出。自己苦難的經歷會引起他的同情,使愛情得到美滿的結局,他會成為她的終身伴侶的。
  先有難捨難分的眷戀和感情的交流才有真誠坦率的吐露。棋盤上卒子走動了,軍官移位,那麼……出現了意外的遲延——王,女王和幾個侍從那天晚上卻沒有挪動。
  接著是她長時間的自述。季娜伊達生於一九○○年。父親斯捷潘·米哈伊洛維奇·普洛特尼科夫是哥薩克騎兵大尉。那時他指揮著守衛中東鐵路的騎兵部隊。這隊騎兵打著剿滅紅鬍子匪徒的旗號主要是對付中國的和平居民。哥薩克遵照軍方的命令對居民殘忍無比。有關同「敵人」衝突的戰報不斷送往彼得堡。彼得堡向鄰國政府提出抗議。並威脅派大軍圍剿。這位走紅運的騎兵大尉受到嘉獎,士兵們也得到了半個銀盧布的賞金。
  騎兵大尉把白己十歲的女兒從首都接到部隊。給她穿上男子的服裝,教她射擊。這成了這個女孩子生活中的大轉折。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服裝是與女人趣味決裂的象徵,說明她已加入了男人的行列,好像她已變成無愧於崇高使命的人。她學會了騎馬,參加狩獵,亦翻山越嶺行軍。小姑娘接受了男人的生活方式。儘管討厭,但也常常和男人們在一起喝酒,說假話,還經常打男孩子耳光。
  有一天父親把文書安德烈·雅宏托夫叫來抱怨上帝沒有賜給他兒子,而是一個女兒。他為女兒學會喝酒感到後悔,要文書教她學文化。
  這可是一件不討好的差事。對軍人生活更感興趣的野丫頭對讀書和寫字是格格不入的。使老師吃夠了苦頭。她不斷地向父親告狀,她不擇手段地說假話污蔑中傷老師。這種乖巧的告狀鬧得年輕文書無法再教下去了。但這位不久前的大學生又不敢提出不幹。
  後來母親把小姑娘帶到敖德薩,脫掉男人衣服換上了連衣裙。女兒為此大為不滿,她把可恨的裙子撕成碎片。她瞧不起女孩子,仍然和男孩子在一起打鬧。
  父親在白軍中死去了。妻子為此傷心,但為時不久……
  季娜伊達中斷自己的故事不說了。她給自己和鮑裡涅維奇倒上酒,一口喝完,又倒一杯。酒增加勇氣,她說得更加自言,目光更加粗野,還處在回憶往事的興奮之中。悔恨憂傷的口氣消失了。騎兵大尉的女兒追求的不再是同情和憐憫了。而是在誇耀她的英豪氣概。
  那時那個大學生文書雅宏托夫幫了她的忙。是他把二十歲的季娜伊達帶到了莫斯科,幫她找到了工作,並準備上大學。
  「後來,」最後她說道,「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在我的任何履歷表上您都找不到剛才我講的這段經歷。」
  她在他面前擺出幾張照片。他看到一個身著戎裝的孩子,旁邊站者高大的父親——騎兵大尉,還有一個扭扭捏捏的瘦小女人。再有一張是身穿時髦連衣裙的十六七歲的小姐。
  「您愛怎麼評論我就怎麼評論好了。」她說道,「但不要忘了,我們的命運不是由我們自己來決定的。這就是我要說的全部。」
  這並不是全部。在她的記憶中有很多暗淡失色的東西。往事使她感到害怕。她有很多事沒有講出來。
  他倆分別時已過了午夜。由於談起往事而心情激動,她久久沒有入睡。
  鮑裡涅維奇從季娜伊達的悲傷敘述中得到了經常使他困惑的問題的答案。他明白了她為什麼把生活、社會看成是獸群。為什麼她認為科學研究中只有弄虛作假才能站得住腳。悲慘的過去使她喪失了認清生活真諦的能力。她認為人的愛是不會使生活幸福。要獲得幸福必須善於消除生活道路上的一切障礙。她的謬誤使她盲目。這將會殘酷地懲罰她的。他有責任幫助她改正謬誤,看到人生的真諦。
  季娜伊達把鮑裡涅維奇對她寬容的批評當作是寬恕她的罪過。他好像也承認是這樣。他倆都有權有自己的信念:讚揚革命,為革命成果而歡欣鼓舞或是詛咒革命成果。觀點的不同並沒有影響他倆的愛情。學者是能同不同見解的人相處的,有時其至還要抬高他們。
  季娜伊達認為白己的盤算萬無一失。她讓早先的軟弱和秘而不宣的思想縱情流露出來。他常常看到她酗酒,越來越放肆地表白自己的內心想法。
  「兩千年前,」有一天她說道,「羅馬人——文化傳播者也和我們處在一樣的地位。他們也和我們一樣被自認為是近在咫尺的地上天國的無知想法所迷惘。我認為我是野蠻人中的羅馬人。廣場上、大街上人們粗野地推擠我。電車上、公共場所,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使我喘不過氣來。」
  最後幾句話她說得凶相畢露,她的臉變得猙獰可怕。
  鮑裡涅維奇反對她的觀點,儘管目前的社會形式還不盡善盡美,但不能求全責備。成為人類希望的社會變革要經過幾個世紀才能完成。最初幾十年不可能令人一切都感到滿意。
  他的長篇大論和熱情使她不悅,但又擔心惹他生氣。她裝出很有興趣地聽他講的樣子,讓他覺得他的說教很吸引她。否則,弄不好他會大發脾氣,無法平息他的怒火。她沒有忘了那一次他被激怒,頭也不回地瘋狂跑走的事。
  鮑裡涅維奇心中也在發生著變化。他仍然認為他愛她,和以前一樣對她溫存。他仍然幸福地憧憬未來;爭論中他懂得了分寸;他默默地承受著懷疑和受屈的折磨。但是往日的信心被某種別的東西所取代了。他開始發現很多以前沒有注意的東西。好像有人從內心裡支使他的注意力轉向過去從未注意過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總是在觀察,想不這樣可越來越難。有一次打獵時當她獵獲一隻野兔時,她那凶狠的目光和殘酷的表情使他感到驚訝。暗藏在她黑暗的心靈深處的殘忍本性流露出來了。她同樣冷漠地用槍托把山鶉的腦袋砸爛,把一隻離開母兔的小野兔的頭也砸得稀爛。
  「別這樣,」鮑裡涅維奇推開她的手求她,轉過身去不忍目睹這種殘忍的舉動。
  「您作為一名法醫也太有點傷感主義了,」她譏諷地笑笑,「您盡給飛鳥和昆蟲唱讚美詩,喜歡天真可愛的生物。可您看長尾山雀,它把粉紅色蝴蝶連翅膀都一起給吃了。」
  她臉上輕蔑和幸災樂禍的表情伴隨著蔑視的說話口氣。只有當偶爾什麼齷齪不祥之物落到腳底時人們才這樣說話。
  在一次考試期間,一個女大學生向鮑裡涅維奇抱怨季娜伊達老師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說她不喜歡學生。她講起一次考試的情形。「您為什麼給我打不及格?」女學生問助教。「這是因為男生太喜歡您了。」女助教回答說,「您不配有這樣的幸福。像您這樣的女孩子不會成為一位有才能的學者,也不會成為一位正派的醫生。」
  類似這樣的話以前就有人對他說過,但他沒有重視。她是善良的,愛孩子,愛老人和病人。在他的心目中她不可能會這樣冷酷無情。女學生的抱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開始聽人們怎樣談論女助教了。大家說她心腸不好,不關心他人的疾苦,而且還很厭煩。鮑裡涅維奇企圖為此尋找辯解,但這是徒勞。他的疑心加重了,他感到痛苦和煩悶。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而且來得如此突然。
  鮑裡涅維奇在法院遇到一位年輕的法醫,他們談起一起難以偵破的棘手案件。他查不清楚是揮金如土的出納員開槍自殺,還是盜匪把他打死的。年輕法醫請鮑裡涅維奇幫助他。
  「您去找我們的季娜伊達吧,」鮑裡涅維奇說道,「她有一篇關於火藥藥灰痕跡的著名論文。她自己對各種武器也很在行。」
  「謝謝,正派人是不應當同她這種人打交道的,」法醫突然這樣回答道,「請原諒我粗直的言詞。是她害了我的父親達裡涅茨基教授的。父親臨死前寫信告訴我的。」
  鮑裡涅維奇本想保持沉默,他覺得過於好奇是不應該的。但良心早就是他的嚴厲的審判法官,他不能沉默。
  「我認識您的父親,」鮑裡涅維奇滿懷同情地說道,「他的不幸真可惜。我們都堅信他是無罪的。請問,季娜伊達與您父親的死有何關係?」
  「不清楚。」年輕法醫不說了。
  偶然交談引起鮑裡涅維奇極大的不安。這是真的還是誹謗,或是企圖使他倆鬧翻的挑撥?但願不是真的。如果這是事實,那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天季娜伊達回到家非常高興和得意。她去找一天沒有看到的鮑裡涅維奇,並邀他一起去看歌劇。她有兩張票,應當趕快動身。
  他要她坐下,說道:
  「您對我並不很坦白,您的過去沒有全告訴我。我要您想一下有關達裡涅茨基教授的事。我很想知道。」
  他話語簡短,聲音不高,舉止安祥平靜,絲毫沒有歹意。她嫵媚地一笑說道:
  「我一時很難想起來,咱們在幕間休息時談吧。快穿衣服,時間不多啦!」
  「晚不了。」他仍然平靜地說道,「我想知道您上大學時出過什麼事?您同達裡涅茨基教授有什麼關係?」
  「他又不是我的情人。「她戲謔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愛過七十歲的老頭子。怎麼樣,滿意了吧?現在快走吧。」
  愛情是天真輕信的無窮的根源。季娜伊達沒有想到,她是多麼的不謹慎。
  「我跟您說過了,」她越來越不耐煩地說,「咱們在幕間休息時再談。得啦,您就讓步吧,別和我爭了。」
  「我不去了,」接著是不友好的回答,「您說說您和達裡涅茨基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這是最後一次問您。」
  季娜伊達氣極了,粗暴地問道:
  「您幹麼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幹麼要這樣貶低我呢?誰灌輸給您這種誹謗的,您說,說呀!」她越說越氣,「您怎麼不說話啦?」
  她覺得再說一句不好的話,他就會火冒三丈,急風暴雨地向她劈頭蓋腦而來。「一生氣我就把握不住自己!」她想起他的話,「為了不讓自己發脾氣我費了多麼大的勁啊。」災禍已臨頭,可她也無法自己了。
  「達裡涅茨基教授是告密的犧牲品。我沒有必要對您講這些。」
  「誰告密的?」鮑裡涅維奇緊迫不放,他已不再隱瞞他對她的不信任了。
  她裝出再沒有什麼可談的樣子打算回到歌劇的話題上。但他警告道:
  「您還沒有說是誰告密的。」
  「安德烈·雅宏托夫。就是那個文書。」她裝出冷靜的樣子。
  「為什麼?」
  「我沒有責任回答這個問題。」
  「您有責任!」鮑裡涅維奇大吼一聲。根難相信這可怕的吼聲竟是不久前對她還那樣溫柔可親的人喊出來的。
  她充滿了恐懼和厭惡說道:
  「好吧,我告訴您。是他包庇了我。達裡涅茨基教授要我把隱瞞多年的情況填表。我到現在也搞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情況?」他仍然激動地問道,「您說得明白一些。」
  和盤托出她是做不到的。這代價太高了。不論是鮑裡涅維奇,還是其他什麼人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應當讓他息怒,她只好向他吐露一部分!
  「德國人佔領時期我在一家醫院當護士。」她好像是從牙縫裡往外擠似的……
  「德國人佔領時期?」他打斷她問道。
  「是的。是德國人。這也沒有什麼可指責的。我們被俘的醫生不是也在為人家看病嗎?在我國不是也醫治德國俘虜嗎?」
  他猜出在這半真半假的招認中還隱藏著某種更嚴重的事實。他仍窮追不放,繼續問道:
  「為什麼您不同意把這一情況填進表裡?」
  「您幹嗎什麼都要知道?」她意味深長地笑笑說道,「就說這是因有某種隱私之故罷了……我有這種權利吧?……找時間再和您談。現在不談……同意嗎?」
  「我在等著您的回答。」他迫不及待,又大聲說道,「您是在考驗我的耐心!」
  她明白了,如果不把問題談得一清二楚,他是不會冷靜的。還是由她自己談出為好,達裡涅茨基的兒子是說不出好話的。
  「達裡涅茨基不滿意我的解釋。他暗示我與德國軍官來往的事。」
  「他暗示過您?」
  「我和一個慕尼黑的年輕軍官認識這是真的。我下班後他經常送我回家。他叫阿爾弗萊德,會講俄語。我們常常一起交談。」
  「達裡涅茨基懷疑您什麼?」
  沒有馬上回答。季娜伊達聳聳肩膀,揚起頭,好像回想教授想給她加的罪名,看來什麼也沒有想出來。沒有把握地說道:
  「具體的說不上來……看來他是怪罪我和一個蓋世太保交往甚密。」
  「您知道他是蓋世太保嗎?」鮑裡涅維奇繼續問道。
  「這我也是以後才知道的。阿爾弗萊德告訴我說他是一個步兵連連長。」
  接著是長時間的停頓。鮑裡涅維奇向門口走去,沒有回身,默默地站在那裡。
  「您可為祖國幫了大忙。」他仍然避免看她,說了一句。
  季娜伊達這時已喪失理智,對對方仇恨地瞥了一眼,惡毒地冷笑一聲道:
  「您知道祖國對我幫了多麼大的忙嗎?當我還不到十九歲,我的父親不經審判和調查就被槍斃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會饒恕!」
  仇恨使她變了形:縮小了的瞳孔射出凶光,嘴巴歪斜。緊攥著拳頭威脅地在揮動。鮑裡涅維奇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個樣子。看她這個樣,鮑裡涅維奇的火氣反而平息了一些,便平心靜氣地繼續嚴厲地問她。
  「那麼後來雅宏托夫怎麼樣啦?」
  「不知道。」她迴避答。
  「後來雅宏托夫怎麼樣啦?」他重複了一遍。
  「他好像後來被判了刑,」她回答道,「在流放地死去了。」
  她本應當再補充說:「他乖乖地按我的意志行事:誣陷了達裡涅茨基……我用不著他了。」
  「怎麼樣,滿意了吧,您這樣審問自己未來的妻子,不覺得可恥嗎?」她嫵媚地微微一笑,和剛才判若兩人。
  「您永遠不會成為我的妻子!」他堅決地回答道。
  那天晚上他倆哪裡都沒有去。季娜伊達回到自己的房間,鮑裡涅維奇陰鬱地陷入了沉思。難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在折磨著他,他突然感到孤獨並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幸的預感。他真的愛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嗎?他真的不能缺少她嗎?沒有她就不能決定什麼事,這是怎麼回事?她從哪兒來的這種魔力?他視為寶貴的形象原來不過是卑鄙的偽裝,而在這形象的背後隱藏的卻是另一種靈魂。天真無邪的少女就是這樣愛上舞台上的演員的。演員頭髮稀疏的禿頂用華麗的假髮蓋住了。凹陷的胸部和乾瘦的胳膊裡上了綴滿金線的衣服。扁平的臉上流著油彩。直到王子脫下戲裝,抹去臉上的油彩酗酒時,少女的愛情也已夠了。所有的人都戴著假面具——季娜伊達就是這樣認為的。也可能是這樣,但完全取決於使用的分寸。他將永遠記住這個偽裝巧妙的季娜伊達。一個人愛上一個幽靈,還對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人表示溫存,這是多麼可怕呀。儘管他的愛超出了理智,但他們是不會幸福的。「我把感情給了您,」他心中對她說道,「可是這感情是屬於我的真正朋友的——我的一切希望之友的。你不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們觀點不同,那就各走各的路好了。我們分道揚鑣就好。但還可能相遇。那怎麼辦,只好和您戰鬥,是嗎?我的祖國有很多的敵人,我把其中的一個引進了自己的家。」
  他像個傻瓜似的,被騙得好苦。他無法再去追求幸福,他仍然和從前一樣孤獨。無人可懷念,也無人可談心裡話……
  季娜伊達一下子沒有明白,他倆的愛情和她沽名釣譽的幻想一起破滅了。達裡涅茨基的事早已忘卻,可怎麼會使鮑裡涅維奇如此震驚?要知道不是她,而是別的人結果了老教授的。永遠對過去的事負責是多麼不幸啊……難道要讓她永遠不能安靜地生活下去嗎?
  爭吵不能再拖下去。她覺得只要她對他表示溫存、懺悔,就會和好如初。但她又懷疑,這會長久嗎?
  第二天一早,季娜伊達敲鮑裡涅維奇的門,還沒有等他答應,她己走了進來。他像平時一樣縮著頭站在窗前。
  「我們需要討論一件重要的事,」她說道,「但首先應當講和。您還生氣嗎?」
  他沒有轉身,說道:
  「是的。」
  「您可以聽我說嗎?」
  他沒有拒絕她。她走近他,站在他的背後,低聲說道:
  「請原諒,別生氣,別這樣,親愛的,您轉過身來說一聲:『我都忘了,原諒你了,』好嗎?」
  每個字都很有分寸,都是仔細推敲過的。她叫他親愛的肯定是想喚起他親切的回憶,說話的口氣也寄托著希望,再加上祈求的手勢。鮑裡涅維奇回過頭來。她立刻發現他的變化。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說明他的心靈受著殘酷的折磨。
  「我們倆不一樣,」他說道,「完全不同。和好又有什麼用?我倆的感覺和理解都不同。沒有什麼能使我倆接近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
  委屈、痛苦和悲傷充滿了他的話語。她可能還是第一次意識到他倆之間的分歧如此之深,如此之大。
  「我不想聽您說這些,」她用手摀住他的嘴,柔情地說道,「和好應當是徹底的……聽見了嗎?徹底的……過去的永遠結束了。」
  「我們應當分手了。」他堅定地說道。
  「別說傻話。」她嫵媚地說,「我沒有必要離開您。」她兩手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說道:「別想這些了。我求求您。」
  臨走前她在門口回過頭,微微一笑說道:
  「再見。」
  她本來是找他談一件重要的事的,但什麼也沒有說。
  季娜伊達明白了,鮑裡涅維奇不會原諒她,他也不會改變主意,決裂是不可避免的。她希望重溫舊情,不惜一切追回失去的愛情,但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他已鐵了心,絕不再愛,也不可能愛她這樣的女人。
  「您埋葬了我的感情,」有一次他對她說,「您還想要我失去精神上的平靜。」
  他的言詞越厲害,她越感到難過;攻擊越尖刻,她越愛他。她祈求他可憐她。
  「我很不幸。」曾幾何時還是不可一世的季娜伊達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您就是我的一切。」
  對自己一向要求嚴格的鮑裡涅維奇沒有可憐她。以前的愛他不去想了,昔日的歡樂也忘卻了,對她那不久前還令他嚮往的形象現在很厭煩,曾對他放射過美好光彩的灰藍色大眼睛現在也成了呆滯的藍眼睛。在他的思想和感情中,一切都變了。那思想和感情曾經是愛情的源泉,現在成了壓在心上的一塊仇恨的石頭。
  偵察員兩次傳訊她,她都沒有去。今天他對她發出第三次傳訊通知。在公用信箋上他親筆寫上官方通知:「如傳訊不到,您將被拘留。」到了十二點鐘。傳訊的時間已過了。他決定審訊她,並對她起訴。她的請求和威脅都沒有用,她是不會使他滿意的。他一直沒有在自己這裡見到她。
  季娜伊達把傳訊通知單撕了,她沒有脫衣服就躺到床上。鐘敲過三點,窗外冬天的陽光還照耀著。
  過去的幾天使她極端痛苦。她的行動不再像以前那樣堅定和自信。她一直巧妙地戴著的牢不可破的假面具消失了。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嘴角邊有著深深皺紋,臉頰和下巴上象蒙著一層灰色薄膜的垂老女人。挺直的身軀笨重而呆板,好像一具殭屍。
  近來她很不好過,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鮑裡涅維奇一個勁地在她身上發洩不滿。他原來的溫情和文質彬彬的勁頭哪裡去了。他動不動就貶低她。她打定主意,不管怎樣,都要默默地對待。
  「您的靈魂中只有一種壞東西,」他對她說,「您把這些壞東西都當成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了。您想錯了。還有一種更有意義和更強大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的道德和我們的思維方法。」
  她實在無法忍受,但仍然溫情地責備他道:
  「我對您哪一點不好?您好像看到我流血就滿意啦。」
  「毒蛇的血也是有毒的,」他譏諷地笑笑,這種笑使她感到特別不快,「對這種血也不必憐惜。」
  季娜伊達按探不住了。她聽到這粗暴的侮辱再也受不了啦。
  「您真卑鄙!您懂得女人的心,懂得女人的智慧和感情嗎!您這個粗野的傢伙,只不過是不學無術,骯髒愚昧的無賴。永遠也改不了本性,蹩腳的謀士。」她一下子罵了起來,還威脅道,「您可要自己保重!」
  鮑裡涅維奇兩手一拍哈哈大笑起來。
  「好樣的,季娜伊達!嘿,原來您是這個樣的……以前您把這種本事藏到哪裡去了?還是第一次看到您這個樣子!好樣的!」
  她本應清醒過來控制住自己,因為對手已看見她的假面具撕了下來。但她更加把握不住自己了。
  「有人說您看上了我們的女打字員了。」她自己都不信,但還是說道,「祝賀您有個美妙的妻子!她會給您生下一堆蠢貨。這些蠢貨也會給您造出下流和腐敗的新貨色……女打字員的可敬的丈夫一定會成為三等庸才的父親和祖父的……您要知道,」她又一字一句地說道,「您激起了我多麼兇惡的感情!我真想殺死您!」
  「像殺山鶉一樣地殺死嗎?」他嘲諷地問道,「用槍托將頭砸爛?」
  她的這種表白使他覺得只不過是一時氣極之言。但這是她早已算計好了的。在她放肆威脅的同時,她在想,他或者能醒悟過來,或者帶著這一威脅進入墳墓。
  就是在那天,他找帕霍姆幫他換房。
  季娜伊達仍然指望鮑裡涅維奇不會離開她,爭吵和相罵以後又重歸於好。她抑制住感情,好像他倆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為了瞭解鮑裡涅維奇與她的交惡走得多遠。她對他說道:
  「您曾答應我說要理智,我寄希望於您……聰明人是不應該記仇的。」
  自以為解剖室沒有別人,她說話的聲音很高,也很隨便。
  「這我聽過了。」他冷淡地說道。
  「我希望您別對我報復,行嗎?」女助教問道。
  「我不能保證。」他答道。
  又有一次,他對她說:
  「按公民的天職我沒有權利沉默……我對祖國不能隱瞞。」
  這就決定了他的命運,他們兩人中有一個人應當從生活中離去。這對她來說是痛苦的,因為她從未有過幸福。但他威脅著她,而他又不能依她的準則行事寬恕她。
  後來她作了虛假的化驗,從尋找肺部組織進行初步作假直到殺死他,一切都是事先周密計劃好的。她與值班偵查員關係很好,並已博得他的好感,很多事都要取決於他。他有權使案件平息,就說鮑裡涅維奇自殺,或者相反,排除這種說法。
  她很快就與偵查員交上了朋友。女助教知道了他值班的時間和日期。可以在這個時間按自己的計劃行事。鮑裡涅維奇認為這個偵查員是她的新歡,看來他想錯了。那時她是顧不上這個的……
  有一次,在她舒適的小房間裡,她和偵查員在一起喝茶時談起了手槍,哪種類型的槍要比哪種類型的槍好。偵查員從皮包中掏出一支「那干」式手槍。這支槍是一起案件的物證。他對這支槍稱讚不已。當時她就決定偷這支槍。讓偵查員充當一名不自覺的幫兇要比他志願充當的好,因為能否讓他自願充當這個幫兇還不是很有把握的。
  第二天一早,她好像是偶然進了鮑裡涅維奇的房間。當時他正在伏案備課。她默默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的床鋪已整理好,到處都很整潔。鮑裡涅維奇坐在桌前寫東西。看來他是在趕寫講稿,不時地放下筆喝一口茶、咬一口麵包。季娜伊達發現棋盤上的一局棋尚未下完。看得出黑子佔先。過去鮑裡涅維奇就喜歡獨自下棋,自從他們爭吵以後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愛好。
  季娜伊達在鮑裡涅維奇背後一會兒走近,一會兒走開。她在考慮,怎樣能猛一下接近他時,不使他感到突然。一隻野獸雖然上過一次當而能保持警惕,但由於質樸和輕信,注意力也會分散。季娜伊達一隻手上帶著膠皮手套緊握著「那干」式手槍插在衣服的右邊口袋裡。她兩眼盯著目標,應當在他站起來之前就開槍。
  她突然走到他身邊,鮑裡涅維奇沒有回頭,仍在伏案疾書。她拿槍的手滑到背後連衣裙的一個褶子裡。鮑裡涅維奇放下筆站起來抽煙。他好像感到不對勁,起了疑心,也可能完全是偶然看見季娜伊達的右肘。她連忙在背後把槍換到左手,但戴手套己來不及了。這時鮑裡涅維奇站起來想回頭看看。她突然疾步上前把槍對準他的左太陽穴。就在這時他倆的目光相遇了。他抬起左手自衛,抓了她的幾根頭髮。槍響了。鋼筆從他右手中滑落,在紙上滾動。椅子也碰倒了。鮑裡涅維奇倒在地板上。季娜伊達認為涅斯捷洛夫已走了,樓內無人。她把椅子擺回原位,把手槍放在死者的左手裡。她突然想,這樣不對,會引起疑點。然後又把他放到死者的右手旁邊。這時她發觀開槍時由於後座力她的食指被蹭了一塊皮。她習慣的甩了甩手,沒有想到一滴血濺到椅子腿上……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很快就聽到涅斯捷洛夫的腳步聲……。
  急促的敲門聲和不熟悉的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這定是偵查員像他自己所說的來拘押她了。她抓起一件新連衣裙,使勁把上面的一條長長的腰帶扯下來。把一端拴在床頭,打了一個活結。她不能讓敵人看到她用繩子上吊而感到滿意。她只要把脖子往活結一套,一使勁就會死去的。她希望,當他們發現她時,她是死在自己床上的。
  當她把活結套在脖子上時想起了鮑裡涅維奇有一次對她說的話。他說:「您肯定要自殺的。追逐虛榮的人一旦喪失滿足貪慾的希望,就會在死亡中尋覓安慰。」
  「您對我的看法錯了,」她痛苦地想道,「力量和虛榮要能維持長久一些該有多好啊。法庭嚇不倒我,監獄也不可怕。對我這個一生都在深淵邊緣上掙扎的人來說能臨危害怕嗎?只要是為了些什麼就好。是為了早已失去意義的生活嗎?為了苦惱和孤獨?還是為了永不再有的痛苦意識?」
  門又敲起來了。
  季娜伊達回頭看了看。沉重的身體往高挺了挺,使勁拉了一下脖子上的繩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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