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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者:高陽 (連載中)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裡。左宗棠健於飲啖,但餚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為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慾,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子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巖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挾臘肉。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我原是瞎說。﹂胡雪巖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裡的大老,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注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說到這裡,胡雪巖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裡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子可舉。﹁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台。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彷彿在雲端裡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不自覺地拈著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巖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巖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不免困惑。因為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裡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知道得不多。﹂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熏天的﹁左師爺﹂,因而為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折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簽押房裡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為何來?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御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才要了奏折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折,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為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牽連到路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定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賭;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為﹁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什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烈!我甚為筠仙危。﹂說到這裡,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了。前幾天有人到營裡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裡,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巖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裡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為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為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侷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這番話,左宗堂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巖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胡雪巖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巖欠一欠身子,﹁等著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才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第九章


  局勢的發展,實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李鴻章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十復;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巖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到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裡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像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巖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折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釐捐。胡雪巖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佔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鍾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到鍾阜門,挖過三下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熏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水爍金一般,炸藥決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事情;這一次看起來又是陡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餘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製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奏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嚥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梁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笫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僮,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僮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託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鍾山,又饑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足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三更之後,捨死領頭衝鋒,帶幼主沖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致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湧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丑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舖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巖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裡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拚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說江寧的﹃群丑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巖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儘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干王﹂洪仁干、﹁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干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巖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折,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巖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是他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做﹃自扳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扳不得!﹂他說,﹁扳得不好,會打破頭。﹂

  ﹁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准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巖是有意不再往下說。像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札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洩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為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龍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為如此,胡雪巖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大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為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著了!

  而左宗棠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巖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才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採之處?﹂﹁什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著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為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為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彷彿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胡雪巖認為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洩,亦是﹁台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於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什麼?﹂﹁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麼?﹂

  ﹁自在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巖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惟有順著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首高!﹂他著大拇指說:﹁封侯不希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鬆了口,胡雪巖也就鬆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寧,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為東南長毛的逋光藪,殘兵敗將交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會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仗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持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

  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才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像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面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為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為得計。

  論地形,湖州外圍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為,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巖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為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逕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舖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勳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復,一方面像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

  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伕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為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衝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鉤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著專為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為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二十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著﹁幼逆﹂,由寧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窮追不捨;其他各軍為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為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肅清﹂的折子已經拜發,而洪福真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了﹁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云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稜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折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諭:﹁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拚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兵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採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穀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

  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分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從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繫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徵釐,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齣﹁取成都﹂。﹁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廣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穀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大,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侷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要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覆:﹁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舖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

  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回||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關,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過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巖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干係,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致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萬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巖,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

  ﹁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裡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巖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託?﹂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數許六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巖說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位;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託人。﹂胡雪巖想了一會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託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巖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巖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在京裡是浙江同鄉的﹁家鄉﹂。而且科名前輩,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巖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巖的建議;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巖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折與浙江無關||每天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釐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釐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巖,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幫了胡雪巖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阜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

  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折時,胡雪巖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託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巖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巖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巖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痛,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拖,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巖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來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巖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去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又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禦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費。﹂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籌得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嬌飾之詞,胡雪巖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巖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巖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

  ﹁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巖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佈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

  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巖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

  ﹁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予效勞。﹂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巖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覆,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分;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幫,分撥過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借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松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裡的規矩,由鹽務經費裡面開支。﹂

  胡雪巖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生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談到蔣益澧所託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二十萬不多,只是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巖故意沉吟了一會;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准。再說,我又何苦為馬穀山舖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行手棋﹂,用來箝制馬新貽,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巖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分,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巖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決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釐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致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釐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佔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他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以此,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末,雪巖,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好!﹂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巖,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是!﹂胡雪巖毫無表情地應聲。

  ﹁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孰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辯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裡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裡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囉,要京裡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一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巖,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巖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巖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託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瞭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託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巖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查明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裡,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掀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蒙明﹂,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鏘朗鏘朗﹂地響,彷彿﹁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巖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巖,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巖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徵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炮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巖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巖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請,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炮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收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巖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功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款,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跡,陸續稟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巖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胡雪巖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巖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惟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巖,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巖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惟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致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

  得此一諾,胡雪巖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然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佈,縱橫有百廢待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須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末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私,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巖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巖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巖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託,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長駐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

  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巖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理,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緊要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巖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巖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致;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巖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火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巖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巖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局,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巖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大聲:﹁請胡大人!﹂

  胡雪巖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巖不敢再接口,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瞭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惟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節奏勻淨。然後驀地往前一衝;胡雪巖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推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巖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巖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巖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分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巖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製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巖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雇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另一個講;舌頭打捲,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巖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巖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稜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巖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伸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巖,邀到簽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巖,我想自己造兵輪。﹂胡雪巖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巖,﹂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誌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徵;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巖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重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折,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巖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折,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巖,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入會銜的奏折,一開頭就說:竊臣等前以賊氛不清,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炮船,以為剿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折奏明,奏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炮船,剿賦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咨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巨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巖說道:﹁如用於剿賊,只須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何致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就是這話囉!袞袞諸公目貴目貴不明,於此可見。你看看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巖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折,說的是:

  查前後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惟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於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巨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其時長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水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邊之城,僅金陵省會,尚未恢復;然長江水師,帆檣如林,與陸軍通力合作,一經合圍,定可剋期掃蕩。

  巨竅見輪船經過長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趨避不汲,時有膠淺之虞。蓋江路狹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猶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其勢之使然也。平時一線直行,猶且如此;臨陣之際,何能盤旋往復,盡其所長?是大江之用輪船,非特勢力少遜,究亦有術窮之時,今會其入江,實有不借彼戰攻之力;若頓諸海口,則又安閒無所事事。

  看到這裡,亦可以掩卷了。購造大輪船,非是為了剿匪;當曾國荃上此奏折時,金陵將次合圍;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而況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兒持長矛於短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衡諸海輪和示範的實況亦甚貼切。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難以與謀;得此一奏,當然會毅然決然地,打消此議。

  ﹁然而,今昔異勢,﹂左宗棠說:﹁福建沿海,非兵輪不足固疆圉、禦外敵。雪巖,你以為如何?﹂

  ﹁是!大人見得遠。﹂胡雪巖答說,﹁督撫擔當方面軍務;如今內亂將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守土之責,全在大人。如果不作遠圖;雖不致於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

  所謂﹁葉大人﹂是指﹁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拿他作比,稍覺不倫;但就事論事,卻是前車可鑒。左宗棠很起勁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益見得我責無旁貸,雪巖,我決計要辦船廠。﹂﹁只要經費有著,當然應該辦。﹂

  ﹁經費不必愁。當然購船,是由各海關分攤;如今當然仍照舊章。不過,閩浙兩海關,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過||。﹂胡雪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胡雪巖深感為難,不便明說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頭來,難題在胡雪巖也一定會解消。最要緊的是,讓他無所顧忌,暢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閒豫的神態,﹁不必急,我們慢慢談。事情是勢在必行,時間卻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這趟出兵以後,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要緊要慢,收發由心。﹂

  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巖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巖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借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就得先瞭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巖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短,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巖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

  ﹁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巖該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覆,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佔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巖,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巖,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巖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為什麼?﹂

  ﹁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巖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巖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

  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巖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准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巖,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折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巖來說,就是﹁學問﹂;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巖,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巖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

  ﹁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這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分,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瞭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瞭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

  ﹁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 第十章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撫的職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員,嗚炮恭送之下,啟程入閩督師。

  在此以前,援閩之師分三路出發。西路以幫辦福建軍務浙江按察使劉典所部新軍八千人為主力;會同記名按察使王德榜的兩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記名提督黃少春,副將劉明燈兩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經福建浦城、建寧入延平;東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連升會同候補知府魏光邴,領兵四千五百人,過錢塘江由寧波乘輪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陸。

  這三路軍隊的目標都是閩南||李世賢踞廈門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廣東、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則在閩南的東西之間流竄。左宗棠的打算是,決不能讓他們出海;由北、西、東三面收緊,壓迫敵人南竄。福建之南就是廣東。兩廣總督毛鴻賓與廣東巡撫郭嵩燾,見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驅賊入粵,則援閩之師,隨賊而至,會形成長毛與﹁友軍﹂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著急。

  可是由兩員副將方耀、卓興所率領的粵軍,不過八千之眾;福建延建邵道康國器,雖是廣東人,新統一軍,亦多粵籍,卻不能算粵軍,因為是左宗棠的部下,並不聽命於廣東大吏。毛鴻賓與郭嵩燾迫不得已,一面派方耀、卓興入閩會剿,明阻長毛,暗擋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請起用守鎮江的名將馮子材督辦東江軍務,自求振作。

  當援閩之師未到以前,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已與李世賢接過仗。林文察是台灣彰化人,咸豐八年以助餉剿淡水的土匪,授職游擊,做了武官;他所統率的台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戰,助林文察當到總兵,獲得﹁巴圖魯﹂的名號。王有齡被困杭州時,曾奉命援浙,而阻於衡州;以後歸左宗棠節制,很立了些戰功,補實為福建福寧鎮總兵,不久擢升為福建陸路提督,隨即提兵回台,在他家鄉平亂。

  亂黨的首領,是原籍漳州龍溪的戴潮春;他是中國歷史上陰魂不散的老牌亂黨白蓮教的餘孽。在彰化名義上辦團練,實際上與長毛是勾通的。

  咸同之交,浙江淪陷,在福建的官軍,多調閩北浙南;戴潮春認為是起事的好機會,三月間由其黨羽林戇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後,佔領彰化,台灣兵備道孔昭慈被殺。戴潮春自稱﹁東王﹂;﹁南王﹂是林戇晟;此外還有﹁西王﹂與﹁北王﹂。下面的官職有﹁大國師﹂、﹁左右丞相﹂、﹁六部尚書﹂等等。

  這個略仿太平天國建制,沐猴而冠,彷彿戲台出將入相的場面,由於東南戰局正在緊要關頭,朝廷只應糧道丁日健的力請,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維持一時。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復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號召舊部;福建巡撫徐宗干,亦派久官台灣的丁日健領兵赴援,並授為台灣兵備道,督辦全台軍務。

  於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復,繼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擒於張厝莊、林戇晟敗死於四塊厝,局面可以算是穩定下來了。

  不過肅清殘餘亂黨,亦很費力;尤其是當李世賢佔據漳州以後,戴潮春的餘黨準備接應會合,圖謀再舉。左宗棠深恐李世賢、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為此。

  林文察見此光景,深感為難,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復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陸路提督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對於收復漳州、汀州等地,責無旁貸。仔細考慮下來,還是應該回福建;因為能夠消滅李世賢,彰化的亂黨便失去憑藉與指望,不戰而自潰。

  打定主意,倉卒內渡,同船隻帶了兩百親兵。他與李世賢交過手不止一次,不敢輕敵;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後出擊,那知李世賢早有準備,在萬松關設下埋伏,專等他入網。

  而林文察則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自感兵力孤單,一路收容了許多散兵游勇,雜湊成軍;如果糧餉充裕,時間從容,而又有得力的幫手,當然可以將此輩漸漸練成勁旅,否則就只有利用他們急於追求出路,或者懷仇報仇的心理,淬礪士氣,作背城借一之計。林文察老於兵事,默察情勢,認為不得不速戰速決;拖下去徒耗糧餉,且難部勒,將不戰自潰。本來左宗棠的檄令,是責成他﹁力保泉廈﹂,這是很難的任務,因為漳州以東,直到廈門、泉州,地勢平衍,易攻難守,而況彼此兵力眾寡懸殊。就方略講,應該以攻為守;就利害關係來看,以少攻多,雖然吃力,但與其守而敗,不如攻而敗。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廈而進,在萬松關上紮營。萬松關又名萬松嶺,在漳州以東二十五里的鳳凰山上,為由泉廈渡江入漳的孔道。紮營剛定,李世賢派一隊人馬來攻,用意在試探虛實;哪知副將惠壽不中用,竟讓長毛踩了營盤。林文察迫不得已,退駐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兩天出隊攻擊,小勝而回。

  就在這時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溝高壘,勿浪戰求勝;俟浙軍到後,協力規復漳州。﹂林文察這時不能不聽命,駐營在萬松嶺上,靜候援軍;另由水師總兵曾玉明,在九龍江近海澄縣地方的海口鎮,結紮水營,以為犄角之勢。

  這樣守到十月底,左宗棠還未進入福建境內,而先行出發的浙軍,三路合圍之勢,將次形成。李世賢原來是在萬松關以西設下埋伏,專候林文察入網;見他按兵不動,而浙軍又已入閩,不能不急著打開一條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發動突襲。

  突襲是分水陸兩路進行。襲擊水營的長毛,皆以煙煤擦臉,有意扮成猙獰可怖的鬼相;同時亦用作為﹁自己人﹂的識別。曾玉明的水師,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轟擊以處,其餘各營,都垮了下來。

  在西面萬松關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壞的散兵游勇;聽說後路被襲,未戰先亂。副將惠壽,游擊許忠標,壓不住陣,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不肯逃,結果中槍陣亡。潰散下來的亂兵,勉強集結在九龍江東岸,算是保障泉州門戶。

  三月以後,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進入福建境界;預定就以此為行轅。行轅所收到的第一件戰報,便是林文察兵敗殉職。

  這不是馬到成功的徵兆,左宗棠大為不悅。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軍的銳氣,也傷了他的威名;雖非死有餘辜,卻是決不可原諒的。因而出奏時,便不肯專敘此事,只用一個﹁督師行抵浦城,現籌剿辦情形﹂的案由,在折子中斥責林文察不聽調度,致有此失;幸虧高連升一軍已由福州趕到閩南,泉廈可保無虞。至於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請;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會優厚。

  不過局勢很快地穩住了。左宗棠最擔心的,就是李世賢向東南橫竄入海,所以只要高連升一軍,能自福州南下,及時攔堵,先擋得一陣;等蘇軍郭松林、楊鼎勳領兵航海而來,肅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為此,左宗棠定下東守北攻西壓的策略,最先收復閩南偏北的龍巖;接著會同粵軍方耀所部,收復閩粵交界的永定。

  這兩場勝仗打下來,士氣大振,指揮更加靈活;左宗棠開始﹁驅賊入粵﹂,首先是由毗連江西的汀洲、連城一帶、將汪海洋部下的長毛,往南攆向與廣東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帶。其時援閩蘇軍已陸續到達,與浙軍高連升、黃少春所部,劃分防區,而以進取漳州為目標,蘇軍守漳州之南浙軍守漳州之北。這一來,李世賢出海之路是徹底被遮斷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蘇各軍由南北同時出擊,會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復,可是李世賢卻開西門而走,與汪海洋會合在一起,成為﹁困獸﹂了。

  當時的形勢是東南方面泉、廈、漳沿海一帶,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餘人防守;東北的漏洞,亦已及時防補,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幾乎毫無佈置。

  西面就是廣東的大埔、饒平一帶,雖有粵軍方耀防守,可是決非李世賢、汪海洋的對手,是誰都看得出來的。然則,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來。

  這個明眼人是遠在京城裡的軍機章京領班許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發下來的一個奏折,大為詫異;這個奏折是李鴻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閩蘇軍,會合浙軍分路進逼,於四月二十一日克復漳州府城﹂;奏報進攻情形中,有一句話說:﹁侍逆李世賢潛開西門而遁。﹂這與同時收到的左宗棠的戰報,情況不符。

  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進逼漳西大捷,現籌辦理情形﹂。並未提到漳州克復,更未提到李世賢由漳州西門而遁;只說﹁李逆世賢經官軍疊次擊敗,勢日窮蹙;圖由漳北小路繞犯安溪,以抄官軍後路。其計未成,又圖勾結同安土匪,內訌滋事;經離松林凰帶所部兩營馳赴同安,會同道員曾憲德將西塘、上宅、滸井各鄉匪巢洗蕩。﹂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點是福建省城。福州離漳州不過兩三日路程;廿一克復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應該到廿五還不知道。如果已經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報捷?

  這是莫大的一個疑竇,但稍作參詳,不難明白,左宗棠只為李世賢﹁漏網﹂,不肯報捷;先說他想﹁繞犯安溪﹂,又想﹁勾結同安土匪﹂,最後說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將李世賢﹁漏網﹂的責任,輕輕推到郭松林頭上。

  至於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緣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來從林文察陣亡以後,福建陸路提督一缺便補了福山鎮總兵的郭松林,雖為署任,總是陞官;而如沒有左宗棠的奏請蘇軍援閩,這個武將中最高職銜的提督,未見得輪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陞官,既由援閩而來;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則不論感恩圖報,還是循名責實,都該照建制歸隸他的部下。無如郭松林雖經福建巡撫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終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卻自居於客將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頗難容忍的;只是當郭楊兩軍航海南來之前,李鴻章特為聲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勸駕﹂。左宗棠曾經同意,此時不便出爾反爾!但又有所憾於郭松林,因而此時先作一個伏筆,一方面隱約其詞地表示,追擊李世賢是郭松林的責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將來的情況,果真同安土匪一時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請將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經地義,名正言順,朝廷不能不准,李鴻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瞭然於左宗棠暗中的勾心鬥角,再來看李鴻章的﹁援閩獲勝,會克漳州府﹂一折,才會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賞以外,還有預先為蘇軍留下卸責餘地的作用。因為折中舖敘戰況,對於郭楊兩軍的防區及部署,說得特別詳細,一則謂:﹁東山在漳州城南十里,係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營扼之;又十里為鎮門,係東山、海澄、石碼適中之地,楊鼎勳以五營扼之。海澄縣為兩軍後路,有山徑可通漳浦,復派三營分佈縣城內外,防賊抄襲。﹂

  再則謂:﹁總兵劉連捷、阜司王開榜在西北;提督高連升、黃少春等軍在東路。自蘇軍扼紮東山,南路已斷。﹂三則謂:﹁敗逆向南靖一路紛逃,各營追剿數里,當會同高、黃等軍,折回東南,將東關外放子橋、東嶽廟及附近南門新橋各賊壘一律蕩平。﹂處處可以看出,郭揚兩軍無論防守還是攻剿,都以擔當漳州南面為主,東面其次;然則李世賢開西門而遁,責任誰屬?不問可知。

  這樣反覆研判下來,許庚身認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權術。從軍興以來,各省帶兵大員,以驅賊出境為慣技;而左宗棠則似乎有意以鄰為壑,包藏著什麼禍心。此非早作糾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與文祥等人,指陳利害,奏明兩宮太后,擬發﹁廷寄﹂,首先指出李鴻章已有奏報,漳州克復,﹁侍逆潛開西門而遁﹂;接下來便說,﹁漳州別經克復,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將與汪逆合謀,計圖復逞。現在東南兩路局勢既尚穩固;東北一路亦有劉明燈等聯絡扼守,而西面之漳浦、雲霄、詔安、平和等城,均為賊踞,該逆必思由此路竄走,已無疑義。粵省饒平、大埔一帶,雖有方耀等軍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佈,左宗棠等仍當分撥勁旅,繞赴西路,會同粵軍,迎頭攔截,杜其竄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攆走郭嵩燾的時機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為蔣益澧下過一次伏筆;並用李鴻章作為陪襯,來提高蔣益澧的地位。這一伏筆,下在九月初,瑞麟與郭嵩燾交惡之時,而於﹁懇請收回節制三省各軍成命﹂的奏折中,附帶一提:﹁恐兩廣兵事,尚無已時,若得治軍之才如李鴻章、蔣益澧其人,禍亂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將李鴻章調為粵督,而以蔣益澧升任粵撫;這是隱約其詞的試探,朝廷即令沒有明確的反應,但蔣益澧可當方面之任的印象,卻已在西宮太后與軍機大臣的腦中留下了。

  此時當然還不能明保蔣益澧升調廣東;是用夾片的方式,在﹁陳明廣東兵事餉事﹂中,攻郭保蔣。首先就說:﹁廣東一省兵事實足觀,而餉事亦不可問。軍興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轉強,粵則昔悍而今駑矣!各省餉事或由匱而漸裕,粵則昔饒而今竭矣!﹂光是這兩句話,便將近兩年的督撫一起攻擊在內;當然,郭嵩燾的責任應更重於瑞麟,因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著便專責餉事,而此正是巡撫的職責;其中並無一語提及郭嵩燾的名字,而大部分的攻擊卻集中在郭嵩燾身上,特別提到廣東富饒之區的潮州釐稅。

  左宗棠是這樣指責:﹁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紳士民,詢及潮郡釐稅,合計雜貨之釐、洋藥之釐、汕頭行釐、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萬餘兩,是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餉也。潮州為粵東腴郡,而釐稅之少如此,外此已可類推。﹂這是有意歪曲事實。從錢江創設就貨徵稅的釐金以來,最難辦的就是廣東;當郭嵩燾蒞任之初,就曾會同總督毛鴻賓奏明。廣東辦釐的情形,有異於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牽掣。廣東的形勢,﹁澳門據其西,香港繞其東,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屬之洋人,而香港尤為行戶屯聚之地。一二大行店皆移設香港,以圖倚附夷人,便其私計,一切勸捐抽釐,從不敢一過問。其有意規避捐輸者,亦多寄頓香港,希圖倖免。統計出入各貨,凡大宗經紀,皆由香港轉輸。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粵東兼有逋逃之藪。﹂

  其次是廣東的風氣與他省不同。廣東的士紳,往往包攬稅捐;釐金開辦之初,亦由劣紳承包,任令侵漁中飽。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後收為官辦,則原來包釐的劣紳,因為失去特權,心有不甘,從中煽動搗亂,聚眾搗毀釐局之事,不足為奇;官府膽怯怕事,不敢懲辦禍首,反而撤去委員,或調動府縣地方官,以裘發協。而結果是越遷就,越棘手。

  從郭嵩燾到任後,講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頓釐捐,頗有成效,從未設局的瓊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開辦。至於潮州,就廣東而言,偏處東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廣東邊境時,方由潮嘉惠道張銑,設法開辦;數目雖少,但總是一個開端。潮州的民風,因勢利導,好話說在前面,無事不可商量;強制硬壓,則偏不服從。張銑的意思是,只要潮州肯承認釐捐,以後可以陸續增加;而況賊勢方急,官府與紳民之間,為此先起爭執,是件極危險的事。這個看法,郭嵩燾深以為然;但左宗棠有意抹煞事實,只強調每年只收得三萬銀子,卻不說這三萬銀子來之不易,而只要能收此三萬,以後三十萬亦有希望。

  最惡毒的是,左宗棠又誇大廣東海關的收入:﹁聞海關各口所收,每歲不下二百萬兩,其解京之數,無從稽考。此項若能由督撫設法籌辦,於正供固期無誤;而於該省籌餉大局,實裨益非淺。特此為二百年舊制,非外臣所敢輕議。﹂接下來便是保蔣益澧了。他說:﹁臣率客軍入粵,偶有聞見,自不敢不據實直陳。至兵餉兼籌,任大責重,非明於開濟之才,不能勝任。浙江市政使蔣益澧,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若蒙天恩,調令赴粵督辦軍務,兼籌軍餉,於粵東目前時局,必有所濟。﹂

  這就是所謂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話上:﹁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以節制三省軍務的總督,如此推崇,份量實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這樣降心推崇,也實在不類他的為人。因此有人傳了來一個內幕,說是閩浙總督衙門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蔣益澧一萬銀子的紅包,力主加這﹁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十個字;如果流言屬實,算起來是一字千金。

  不過,行賄之說,雖不可知;而就事論事,卻非有此十字不可。蔣益澧的才具如何,軍機大臣大都瞭解;無不以為他難當方面之任。是故雖經左宗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為粵撫,並利用李鴻章作陪襯,來抬高他的身價;而朝廷始終裝聾作啞。現在左宗棠的這十個字,份量之重,如雷灌耳,那就裝不得聾,作不得啞了。

  不過,裝聾不許,卻可裝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所請,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著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馳赴廣東辦理軍務,兼籌糧餉。﹂

  當保薦蔣益澧的奏折拜發之時,左宗棠對克復汪海洋所盤踞的嘉應州,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發動總攻,一仗大捷,汪海洋為亂槍所殺;十天以後,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復嘉應州城,賊首殲滅淨盡,餘孽蕩平。﹂

  這一下等於肅清了長毛餘孽,左宗棠本人班師回任,各軍遣歸本省;然則蔣益澧﹁馳赴廣東﹂,辦何﹁軍務﹂,籌何﹁糧餉﹂?如果有力者作此一回,蔣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當然早就計議及此,於是借題發揮,對郭嵩燾逼得更緊了。

  所借的題目是﹁高連升帶所部赴任﹂。高連升的本職是﹁廣東陸路提督﹂;如今左宗棠節制三省軍務的任務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則高連升亦應有廣東履任。提督到職,除本標親兵以外,無須另帶人馬;而左宗棠卻囑咐高連升盡攜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亂初平,民心不定,﹁以資真壓﹂;實際上是有意給廣東出難題,因為高連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萬金銀子的餉銀,當然歸廣東負擔。

  可是,廣東歡迎高連升,卻不歡迎高連長的部隊。於是左宗棠上奏指責廣東,大發牢騷,說是﹁臣捫心自問,所以為廣東謀者,不為不至,而廣東顧難之。欲臣一概檄飭高連升所部為旋閩,茲則臣所不解也。如謂高連升軍餉仍應由閩支領,則試為廣東籌之,應解協閩之餉,約尚有三十餘萬兩,此次資遣各省難民及嘉應州、鎮平縣賑恤平糶米糧及臣均撥鮑超一軍軍米價銀,應由廣東解還歸款者亦約五萬餘兩。即以此款悉數移充高連升軍餉,以閩餉濟閩軍,約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後,諸患漸平,陸續裁撤此軍,亦未為晚。﹂各省協餉,哪一省虧欠哪一省,是筆永遠算不清的帳,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勝仗更有理。左宗棠對這一層瞭解得最透徹,所以能夠侃侃而言,氣壯更顯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報,常在最後發議論,此折亦不例外,因為打擊郭嵩燾的緣故,殃及廣東,亦被惡聲:﹁伏思海疆之患,起於廣東;中原盜賊之患,亦起於廣東,當此軍務甫竣之時,有籌兵籌餉之者,應如何懲前毖後,以圖自強?若仍以庸暗為寬厚;以諉卸為能事,明於小計,暗於大謀,恐未足紓朝廷南顧之憂也。合無請旨敕下廣東督撫熟思審處,仍檄高連升帶所部赴任之處,出自聖裁。﹂

  這個奏折,像以前所保蔣益澧的奏折一樣。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紅包的人,密抄折底,寄達浙江,蔣益澧雖是粗材,但畢竟也還有高人,告訴他說:高昇之期已不在遠。蔣益澧喜不可言,隨即刻印了廣東巡撫的封條,準備打點上任了。

  這個奏折最厲害之處,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燾。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筆鋒,在前面亦都指出瑞麟;這是暗示,如果攻郭無效,便要轉而攻端了。瑞鹿在廣東的政績如何?朝中大臣,盡人皆知;而恭王與文祥,較之道光、咸豐兩朝若干用事的滿州權貴,雖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認為瑞麟必須保全,因為第一,軍興以來,督撫十分之九為漢人,此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眼前亦僅只湖廣、兩廣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對瑞麟參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調不可,一時卻沒有適當的旗下大員,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奧援,動他不得。第三,瑞麟雖是庸材,但很聽話;尤其內務府的經費,跟粵海關有很大的關連,能有個聽話的粵督在廣州,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須安撫左宗棠,不但為了保全瑞麟,亦因為由﹁恐未足紓朝廷南顧之憂﹂這句話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諭中責備瑞麟,措詞相當嚴厲:﹁左宗棠凱旋後,粵省安插降卒,搜誅土匪,善後之事方多;正當留紮勁兵,以資真壓。瑞麟既咨催高連升赴廣東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將其部典檄飭回閩?倘閩軍凱撤,而降卒土匪又復滋生事端,重煩兵力,該署督其能當此重咎耶?﹂

  接下來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請:﹁高連升所部五千餘人,計每月餉需不過三萬餘兩。即著左宗棠檄飭該提督帶所部赴任,月餉由瑞麟、郭嵩燾按月籌給,不准絲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的受這頓申斥,當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末受申斥的郭嵩燾。

  朝廷的意思是決意保全瑞麟,犧牲郭嵩燾來換取左宗棠的﹁忠誠﹂。不過上諭於﹁用人行政﹂,動輒申明,﹁一秉大公﹂,而廣東軍務的貽誤,督撫同罪,不該一個被黜、一個無事。所以運用﹁打而不罰﹂,﹁罰而不打﹂這個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對瑞麟嚴加申飭是已打不罰;而對郭嵩燾之不﹁打﹂,正是將﹁罰﹂的先聲。

  不過七八天的功夫,有關廣東的政局,一日連發兩諭,一道是由內閣﹁明發﹂,﹁著郭嵩燾來京,以蔣益澧為廣東巡撫﹂;另一道是僅次於﹁六百里加緊﹂的緊急軍報的﹁廷寄﹂,分飭浙江、廣東及福建,寫的是:馬新貽奏:巡視海口情形,酌議改造戰船;粵省軍事已定,藩司蔣益澧應否前往各一折。官軍搜捕洋盜,全賴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馬新貽見擬改造紅單廣艇三十號,合之張其光原帶廣艇十隻,共計四十號,分派溫州等處各要口;並購買外國輪船一兩隻,以為游擊搜剿之用,所籌尚屬周妥,均著照所請行。仍著馬新貽督飭沿海各將弁,就見有師船,認真巡緝,搜捕餘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諭旨;授蔣益澧為廣東巡撫。即著蔣益澧趕緊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蔣益澧經朝廷擢膺疆寄,責任非輕,到任後將軍務吏治及籌餉各事宜,力加整頓,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積習,致負委任。將此由五百里各諭令知之。

  左宗棠驅逐郭嵩燾是為了想佔得廣東這個地盤。這個目的在表面看,算是達到了;其實不然。

  朝廷接納左宗棠對蔣益澧的力保,雖說是要挾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眾之力對付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畢竟有其深謀遠慮的過人之處。沒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到頭來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著。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還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蔣益澧這件事上,特加詞色,以為籠絡;第二,廣東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內務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多年來,洪楊荼毒遍東南,但廣東受災極輕。不過早年為了籌餉,廣東督撫不得不遷就膺膺茲閫寄的曾國藩的保薦。事平以後,情況不同,收權之時已到;但一則礙著曾國藩,再則以郭嵩燾的出身與居官的績效,如無重大過失,不能隨便調動,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對比,如說要整飭廣東吏治,首先該調的應該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燾。即令退一步來看,至少亦該瑞郭同調;否則諭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話,就變成欺人之談了。

  難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燾,卻好可用來作為收權的途徑。黜郭不易;要黜蔣益澧容易得很。因為論他的出身資望與才具,都不適方面之任;將來一紙上諭,輕易調動,決不會有人說閒話。

  再有層好處,便是有蔣益澧的比照;瑞麟當兩廣總督,便顯得很夠格了。所以八月間降旨,瑞麟的兩廣總督真除;由署理變為實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七,另有兩道上諭:一道是陝甘總督楊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勢日增,懇請開缺﹂;調左宗棠為陝甘總督。

  另一道說:﹁楊岳斌於人地不甚相宜,辦理未能有效;眷顧西陲,實深廑繫。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諳韌略,於軍務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為陝甘總督,以期迅掃回氛,綏靖邊陲。﹂是特為表明,賦左宗棠以平服西北的重任。

  照歷來的規制,封疆大臣的調動,首先將預定的人選召赴到京,陛見稱旨,方始明發上諭;然後﹁請訓﹂出京。如果不經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調補,那末新任就該自請陛見請訓;意思是此一調動,必含有除舊布新的整頓之意在內。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詢明白,所以應該請訓。當然,亦有例外,例如軍情緊急,不容耽誤,便可在上諭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來京請訓。﹂對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過,這是表面的看法,實際上另有文章。因為左宗棠由東南舊任赴西北新任,繞道京師,由山西入秦隴,並不算太費事;而況回亂勢緩,已經歷相當時日,與防患將然,深恐一發不可收拾,愈早撲滅愈好的情況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請訓,只為左宗棠的手段,軍機處及各部院都領教過了,要餉要人,需索不已;一旦到京,非滿足他的要求不到任,豈不麻煩?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

  調任的上諭到達福州時,已在二十天之後。其時左宗棠正在大辦﹁保案﹂,肅清福建廣東殘匪,出了力的人,固然個個有分;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計,夤緣請託,希翼在保案上加個名字。一時福州城內﹁冠蓋雲集﹂,熱鬧非凡;及至傳出左宗棠調督陝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補,已搭上了線,可以借軍功陞官補缺的人,無不大為失望,因為靠山雖然未倒,卻已移了地方,無可倚恃了。

  胡雪巖這時也在福州。左宗棠為了酬謝他在上海接濟軍火糧餉的功勞,特地備好一個﹁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隨折拜發。這個﹁附片﹂是專保胡雪巖加官;不列入名單而單獨保薦,稱為﹁密保﹂,效用與開單﹁明保﹂,不大相同,措詞當然極有份量,說是:﹁按察使銜福建補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辦諸務,悉臻妥協。杭州克復後,在籍籌辦善後,極為得力;其急公好義,實心實力,迥非尋常辦理賑撫勞績可比。迨臣自浙而閩而粵,迭次委辦軍火軍糈,絡繹轉運,無不應期而至,克濟軍需。﹂是故懇請﹁破格優獎,以昭激勵,可否賞加布政使銜﹂。

  加官自是胡雪巖所希望的;不過,使他特別興奮的,還不在布政使這個銜頭,而加了布政使銜,便可改換頂戴。原銜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藍頂子;布政使||藩司是從二品,便可以戴紅頂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兒,戴到紅頂子,極不容易;買賣人戴紅頂子,更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像乾隆年間的鹽商那樣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兩個人。是故飲水思源,想起將有得戴的紅頂子,雖出自左宗棠的保薦;但沒有王有齡,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齡的老家去了一趟||贍恤王氏遺屬,是胡雪巖逢年過節的第一件大事;這次登門,完全是感念舊情,哭奠一番。

  本來還想親謁墓門,無奈有件大事在辦,忙得不可開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說。

  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輪船。左宗棠的意志強毅,蓄志之事,非見諸實行,不能甘心。當時奉命入閩督師,不能躬親料理,卻並未擱下,委託了一個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巖。

  有關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巖必求救於古應春;他的路子很廣,認為造輪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國,講到輪船、鐵路、火器的糧良,美國有後來居上之勢。同時美國人不似英國人的狡猾、法國人的蠻橫、德國人的頑固、日本人的陰險,比較易於相處。

  可是胡雪巖另有看法,外國在華勢力,英國最大,法國其次。要制抑英國的勢力,只有利用法國;美國與英國同種,所以與美國合作,等於幫助英國擴張勢力。同時,日意格與德克碑是原始創議之人,無故背棄,道義有虧。

  其實胡雪巖還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古應春與他多年相處,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與李鴻章爭權奪利,幾已成不兩立之勢,李鴻章辦洋務,倚總稅務局英國人赫德為重;然則左宗棠如果再請教英國人,將會逃不了仍由赫德經手。而赫德與李鴻章互為表裡,說不定會向總洋務的恭王與文祥建議,製造輪船事務以由兩江經辦為宜。那一來豈不是給李鴻章開了路?

  因此,古應春不再有何主張,只實心實力地作胡雪巖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實際上只跟日意格一個人接頭;因為德克碑已經退伍回國了。一切建船廠的計劃、圖樣及督導,都由德克碑在法國託人辦理,寄給日意格,再找胡雪巖、古應春洽談;一年多下來,已經策劃得很周詳了。

  到得左宗棠由廣東班師,胡雪巖立即陪著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圖說詳明,非常高興,親自去視察日意格所建議的設廠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馬尾羅星塔一帶,水清土實,宜於開槽建塢。兼以密邇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來的事,就是籌劃經費。造廠買機器、雇募師匠,光開辦費要三十多萬銀子,廠成開工,材料薪水,每月須銀五六萬兩,一年就是六、七十萬,預計兩年以後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萬銀子。不過以後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計,不過三百多萬。

  這三百多萬銀子,從何籌集?當然煞費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辦起來再說,只要有一百萬銀子,能應付得了頭一年,此後欲罷不能,不愁朝廷拿不出辦法,好在有胡雪巖,一定可以想出一條維持得下的路子來。

  因而粗粗計算,福建海關及本省釐稅,提用之權在自己手裡;浙江分屬自己管轄,不會袖手;廣東蔣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當效勞。有此三處財源,盡可放手辦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陳﹁擬購機器,雇洋匠,試造輪船大概情形﹂。同時應詔陳言,以為剿捻宜用車戰;平回則千里饋糧,轉運艱難,應該採用屯田之策。

  復旨對車戰、屯田之議,不見得欣賞;試造輪船則以為﹁實係當今應辦急務﹂,所需經費,准予在閩海關關稅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夠,准再提用福建釐金。同時指示:﹁所陳各條,均著照議辦理;一切未盡事宜,仍著詳悉議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鑼緊鼓地幹了起來,一面關照胡雪巖通過已調漢口江漢關稅務司的日意格,與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細節。

  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達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廠地址,擇定馬尾山下,潮平之時水深亦達十二丈的地方設廠;然後議土木、議工匠、議經費,大致妥協,訂立草約,擔保人照胡雪巖的建議,由法國駐上海的總領事白來尼擔保。當然,這個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巖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達福州,與左宗棠晤見之下,對於所訂草約,並無異詞,但對所選定的建廠地點,卻有意見,認為馬尾山下是淤沙積成的一塊陸地,基址不夠堅固。因而左宗棠決定邀請白來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個最後的,也是全面的商議,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寫信找胡雪巖到福州來談。正在起勁的時候,忽然奉到調督陝甘的上諭;在左宗棠雖覺突兀,但稍一細想,便知事所必然,勢所必至,並非全出意外。同時想起歷史上許多平定西域的史實,雄心陡起,躍躍欲試,相當興奮。

  在胡雪巖卻是件非常掃興的事,而且憂心忡忡,頗有手足無措之感。因此,到總督衙門向左宗棠道賀時,雖然表面從容,一切如常;但逃不過相知較深的人的眼光。其中有一個是他的小同鄉吳觀禮。此人字子儒號圭庵,本來是一名舉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由於胡雪巖的推薦,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擔任總理營務處的職司,是閩浙總督衙門唯一參贊軍務,可說是運籌帷幄的一位幕友。

  吳觀禮對左宗棠所瞭解的,是胡雪巖所不能瞭解的,這就因為是讀書多少的緣故。看到胡雪巖的眉宇之間有落寞之色,當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內心的想法。
  ﹁大人,將來要練多少營的隊伍。﹂

  ﹁這很難說,要到了關外看情形再說。﹂

  第一個疑問,便成了難題;人數未定,月餉的數目就算不出來。胡雪巖只能約略估計,以五萬人算,每人糧餉、被服、武器;以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在五兩銀子以內開支,每月就要二十五萬兩。

  於是他再問第二問:﹁是帶六千人出關?﹂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說,﹁三千五百人由閩浙兩省動手;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軍以後,直接出關。﹂﹁行資呢?每人十兩夠不夠?﹂

  ﹁我想,應該夠了。﹂

  ﹁那就是六萬五千兩,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巖又問第三問:﹁大人預備練多少馬隊?﹂

  ﹁馬隊我還沒有帶過,營制也不甚瞭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練三千馬隊。﹂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馬。﹂胡雪巖說,﹁買馬要到張家口,這筆錢倒是現成的,我可以墊出來。﹂

  ﹁怎麼?你在張家口有錢?﹂

  ﹁是的。﹂胡雪巖說,﹁我有十萬銀子在張家口,原來打算留著辦皮貨、辦藥材的,現在只好先挪來買馬。﹂﹁這倒好。﹂左宗棠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員去採辦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著一起去。﹂胡雪巖又問,﹁兩輪炮車呢?要多少?﹂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塞外遼闊,除精騎馳騁以外,炮車轟擊,一舉而廓清之,最是掃穴犁庭的利器!﹂

  聽這一說,胡雪巖覺得心頭沉重。因為他也常聽說,有那不恤民命的官軍,常常使炮口對準村落,亂轟一氣。窩藏在其中的盜匪,固然非死即傷或逃;而遭受池魚之殃的百姓,亦復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槍洋炮,多由胡雪巖在上海採辦;推原論始,便是自己在無形中造了孽,為了胡雪巖的購辦殺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胡雪巖十分孝順,家務鉅細,母命是從,惟獨到公事上頭,不能不違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兒子不聽話,實在是無可奈何。因此,只有盡力為他彌補﹁罪過﹂,平時燒香拜佛,不在話下;夏天施醫施藥施涼茶,冬天捨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橋舖路,恤老憐貧的善舉,只要求到她,無不慷慨應諾。

  但是,儘管好事做了無其數;買鳥雀放生,總抵償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買軍火,便會鬱鬱不樂。胡雪巖此時聽左宗棠說得那麼起勁,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顏;因而默不作聲。

  ﹁怎麼?﹂左宗棠當然不解,﹁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造兩輪炮車,有困難?﹂

  ﹁不是。我是在想,炮車要多少,每輛要多少銀子?這筆預算打不出來。﹂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只好算一個約數;我想最好能抽個二十萬銀子造炮車。﹂

  ﹁那末辦屯田呢?請問大人,要籌多少銀子?﹂﹁這更難言了。﹂左宗棠說:﹁好在辦屯田不是三年五載的事;而且負擔總是越來越輕。我想有個五十萬銀子,前後周轉著用,一定夠了。﹂

  ﹁是的。﹂胡雪巖心裡默算了一會,失聲說道:﹁這樣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麼?﹂

  ﹁我算給大人聽!﹂胡雪巖屈指數著:﹁行資六萬。買馬連鞍轡之類,算他一百二十兩銀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萬六千。造炮車二十萬。辦屯田先籌一半,二十五萬。糧餉以五萬人計,每人每月五兩,總共就是二十五萬,一年三百萬。合計三百五十四萬,這是頭一年要籌的餉。﹂

  這一算,左宗棠也楞住了。要籌三百五十四萬兩的餉,談何容易?就算先籌一半,也是一百七、八十萬,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運輸不便,凡事都要往寬處去算。這筆餉非先籌好帶去不可!大人,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輪兩天功夫就可以到,遇有緩急之時,我無論如何接濟得上。西北萬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時大人乏糧缺食,呼應不靈,豈不是急死了也沒用?﹂

  ﹁說得是,說得是!我正就是這個意思。雪巖,這筆餉,非先籌出來不可;籌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匱乏之好。﹂

  ﹁只要有了確實可靠的﹃軍餉﹄,排前補後,我無論如何是要效勞的。﹂

  接著,胡雪巖又分析西征軍餉,所以絕不能稍有不繼的緣故。在別的省份,一時青黃不接,有釐稅可以指撥,有錢糧可以劃提,或者有關稅可以暫時周轉,至不濟還有鄰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貧,無可騰挪,鄰省則只有山西可緩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現銀提解,往往亦須個把月的功夫。所以萬一青黃不接,饑卒嘩變,必成不可收拾之勢。

  這個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慮的預見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巖的主張,應該先籌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甘餉﹂;也就是各省應該協解的﹁甘餉﹂。

  談到這一層上頭,左宗棠便很得意於自己的先見了;如果不是攆走了他的﹁親家﹂郭嵩燾,便頂多只有福建、浙江兩個地盤,而如今卻有富庶的廣東在內。要籌的餉,自然先從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從福建開始。福建本來每月協濟左宗棠帶來的浙軍軍餉四萬兩;閩海關每月協濟一萬兩。從長毛餘孽肅清以來,協浙的四萬兩,改為協濟甘肅;現在自是順理成章歸左宗棠了。至於海關的一萬兩,已糴接濟船廠經費;此事是他所首創,不能出爾反爾,這一萬兩只得放棄。其次是浙江。當楊岳斌接任陝甘總督,負西征全責時,曾國藩曾經代為出面籌餉,派定浙江每月協解兩萬。上年十月間左宗棠帶兵到廣東,﹁就食於粵﹂的計劃既已實現,在胡雪巖的側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減除浙江負擔的諾言。在浙江等於每月多了十四萬銀子;馬新貽是很顧大局的人,自請增撥甘餉三萬兩,每月共計五萬銀子。

  ﹁浙江總算對得起我;馬穀山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萬銀子協餉,實在不能算少了,不過,﹂左宗棠停了一下說:﹁有兩筆款子,在浙江本來是要支出的,我拿過來並不增加浙江的負擔,你看如何?﹂

  ﹁這要看原來是給什麼地方?﹂

  ﹁一筆是答應支持船廠的造船經費,每月一萬兩。現在設廠造船,全由福建關稅、釐金提撥;這一萬兩不妨改為甘餉。﹂

  這是變相增加福建負擔的辦法。胡雪巖心裡好笑,左宗棠的算盤,有時比市儈還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沒有不贊成之理。因而點點頭說:﹁這一層,我想馬中丞決不會反對。﹂﹁另一筆協濟曾相的馬隊,也是一萬兩。照我想,也該歸我。雪巖,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從前自己定過,江蘇協濟甘餉,每月三萬;聽說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這一萬兩,劃抵江蘇應解的甘餉?﹂

  ﹁是啊!算起來於曾無損,為什麼不能劃帳?﹂就事論事,何得謂之﹁與曾無損﹂?胡雪巖本想勸他,犯不上為這一萬兩銀子,惹得曾國藩心中不快。轉念又想,若是這樣開口一勸,左宗棠又一定大罵曾國藩。正事便無法談得下去。因而將到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這下來就要算廣東的接濟了。廣東的甘餉,本來只定一萬;造船經費也是一萬,仿照浙江的例子協甘,共是兩萬。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與福建一樣,每月四萬。﹁這一定辦得到的。﹂胡雪巖說,﹁蔣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於公於私,都應該盡心。事不宜遲,大人馬上就要寫信。﹂﹁這倒無所謂,反正蔣薌泉不能不買我的面子,現在就可以打入預算之內。﹂

  ﹁福建四萬、浙江七萬、廣東四萬、另加江海關三萬,,目前可收的確數是十八萬;一年才兩百十六萬。差得很多。﹂﹁當然還有。戶部所議,應該協甘餉的省份,還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這次出關路過的時候,當面跟他們接頭;江蘇、河南、四川、山東四省的甘餉,只有到了陝西再說。我想,通扯計算,一年兩百四十萬銀子,無論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籌一半。﹂胡雪巖若無其事地說。﹁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沒有聽清楚,特意釘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萬銀子。﹂

  ﹁是,一百二十萬。﹂胡雪巖說:﹁我替大人籌好了帶走。﹂﹁這,﹂左宗棠竟不知怎麼說才好了,﹁你哪裡去籌這麼一筆巨數?﹂

  ﹁我有辦法。當然,這個辦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籌劃好了,再跟大人面稟。﹂

  左宗棠不便再追著問。他雖有些將信將疑,他是信多於疑;再想到胡雪巖所作的承諾,無一不曾實現,也就釋然、欣然了。

  ﹁大人什麼時候動身,什麼時候出關?﹂
﹁我想十一月初動身,沿途跟各省督撫談公事,走得慢些,總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巖不解地問,﹁上諭不是關照,直接出關。﹁這哪裡是上頭的意思?無非有些人挾天下以令諸侯。他們怕我進京找麻煩,我偏要去討他們的厭;動身之前,奏請陛見。想來兩宮太后決不致於攔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出關的日期,現在還不能預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那還有三四個月的功夫。大人出關以前,這一百二十萬一定可籌足;至於眼前要用,二、三十萬銀子,我還調度得動。﹂

  ﹁那太好了!雪巖我希望你早早籌劃停當,好讓我放心。﹂

  這又何消左宗棠說得?胡雪巖亦希望早早能夠定局。無奈自己心裡所打的一個主意,雖有八成把握,到底銀子不曾到手。俗語說的﹁煮熟了鴨子飛掉了﹂,自是言過其實;但凡事一涉銀錢,即有成議,到最後一刻變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西征大業成敗和左宗棠封爵以後能不能入閣拜相的關鍵都繫於此,關係真個不輕。倘或功敗垂成,如何交代?

  興念及此,胡雪巖深深失悔,何以會忘卻﹁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緊進行。

  所苦的是眼前還脫不得身,因為日意格、德克碑與中國官場打交道,大至船廠計劃,小至個人生活,都要找他接頭。在左宗棠,對洋人疑信參半;而有些話怕一說出來,洋人憨直,當場駁回,未免傷他的身分與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巖這樣一個居間曲曲轉達的人。

  這就難了!左思右想,一時竟無以為答;坐在那裡大大發楞。這是左宗棠從未見過的樣子,不免詫異;卻又不好問得。主賓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驚愕不止,因為平日總見左宗棠與胡雪巖見了面,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何以此刻對坐發呆?

  於是,有個左宗棠親信的戈什哈上前問道:﹁可是留胡大人在這裡便飯?﹂

  這下使胡雪巖驚醒了,﹁不,不,多謝!﹂他首先辭謝,﹁我還要到碼頭去送客。﹂

  ﹁送什麼人?﹂左宗棠問。

  ﹁福州稅務局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巖答說,﹁是駐上海的法國總領事白來尼找他談公事。﹂

  ﹁談什麼公事?﹂左宗棠問道:﹁莫非與船廠有關?﹂胡雪巖靈機一動,點點頭答說:﹁也許。﹂

  ﹁那可得當心。﹂左宗棠說,﹁洋人花樣多。日意格、德克碑辦理此事,起先越過他們總領事,直接回國接頭;白來尼當然不高興。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來尼畫押不可;恐怕他會阻撓。﹂

  ﹁大人深謀遠慮,見得很是。我看||,﹂胡雪巖故意躊躇著,﹁辦不到的事。算了!﹂

  ﹁怎麼?﹂左宗棠問:﹁什麼事辦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釘住布浪。只是這裡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著花白短髭,沉吟了一會,徐徐說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礙。﹂

  聽得這話,胡雪巖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說:﹁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談的公事與輪船無關,不過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說,﹁你就請吧!我還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萬銀子,一天沒有著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巖這一次不敢再說滿話了,只答應盡速趕回。至於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與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無人,以致決裂;而左宗棠卻勸他不必過慮,同時拍胸擔保,必定好言相勸,善為撫慰。如果有什麼意見不能相合之處,自會暫且擱下,等胡雪巖回到福州以後再說。得此保證,胡雪巖才算放心;回到寓處,匆匆收拾行裝,趕到碼頭,與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訪古應春密談。

  古應春近年又有新的發展,是英商匯豐銀行的買辦;照英文譯名,俗稱﹁康白度﹂,在銀行中是華籍職員的首腦;名義上只是管理帳目及一切雜務,其實凡與中國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場,小至僱用苦力,無不唯買辦是問。而中國人上外國銀行有業務接頭,更非找買辦不可。因此,古應春在匯豐銀行權柄很大;他又能幹而勤快,極得洋東信任,言聽計從,這就是胡雪巖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緣故。

  ﹁我要請幾家外國銀行的﹃檔手﹄吃飯。﹂他一開口就說:﹁你倒替我開個單子看!﹂

  ﹁小爺叔,﹂古應春問道:﹁是不是為船廠的事?﹂﹁不是!我要跟他們借錢。﹂

  平時向外國銀行借錢,十萬廿萬銀子,只憑胡雪巖一句話就可以借到。如今特為要請洋人吃飯,可見得數目不小。古應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銀行﹂這一欄問道:﹁是不是十家都請?﹂

  胡雪巖看這十家外國銀行:一、阿加剌銀行二、利中銀行三、利商銀行四、匯泉銀行五、麥加利銀行六、匯隆銀行七、有利銀行八、法蘭西銀行九、匯豐銀行十、麗如銀行

  這一著,他倒躊躇了。因為通稱外國銀行,而國籍不同;尤其英法兩國,一向鉤心鬥角,各自擴張勢力,如今為了左宗棠設廠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請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開誠佈公相見,豈不是白費功夫?

  於是他問:﹁分開來請如何?﹂

  ﹁當然可以。不過,小爺叔,照我看,只請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當了,其餘的就不必理了。﹂

  ﹁那末,你說,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應春提筆在手,毫不考慮地在五、七、九三家銀行上面一鉤。這也是胡雪巖意中,因為匯豐銀行在古應春是必不會少的;既有匯豐,便有麥加利與有利兩家,因為這兩家是英國銀行,與匯豐的淵源較深。

  但是,匯豐銀行卻並非純然英國銀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創設總行於香港,資本定為港幣五百萬元,由英國的怡和洋行、仁記洋行;美國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國、中東的商人投資。華商亦有股份加入;古應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淵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買辦。

  香港上海銀行的上海分行,較總行遲一年成立,派來的總經理名叫麥林,是英國人;與古應春是舊識,久知他幹練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東,因而延攬他出任買辦。古應春接事後第一個建議是﹁正名﹂;香港上海銀行的名稱,照英文原名直譯,固無錯誤,但照中國的習慣,開店不管大小,總要取個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兩個地名作為銀行的名稱,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銀行﹂之下,再贅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覺不倫不類,文理不協,難望成為一塊﹁金字招牌﹂。

  麥林從善如流,接納了古應春的意見,依照中國﹁討口采﹂的習俗,取名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簡稱匯豐銀行或匯豐,無論南北口音,喊起來都很響亮。而且南北口音,都無甚區別;不比麥加利銀行的麥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與北方人並不一致。

  古應春的第二個建議是,股東的國籍不同,彼此立場不同,就會意見分歧,形成相互掣肘,無可展佈的不利情況。所以主張以英國為主體,逐漸收買他國股份;同時聯絡友行,厚集勢力,相互支援。亦為麥林所欣然接納。

  匯豐所聯絡的兩家友行,當然是英國銀行,亦就是麥加利與有利兩行。有利是上海資格最老的外國銀行,創設於咸豐四年。它是英國的海外銀行之一,總行設在倫敦;在印度孟買及上海都有分行。

  麥加利銀行是英皇發佈敕令,特許在印度、澳洲、上海設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總行設在倫敦;咸豐七年在上海開設分行,廣東人稱它為﹁渣打銀行﹂;渣打的是英文﹁特許﹂一詞的音譯;可是上海人卻嫌渣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總經理麥加利為名,叫它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銀行完全是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貿易而設,所以跟胡雪巖在阜康錢莊的同行關係以外,還有﹁銷洋莊﹂生意上的往來。

  ﹁這三家銀行當然有用。﹂胡雪巖躊躇說,﹁只怕還不夠。﹂﹁還不夠?﹂古應春這時才發覺,談了半天,是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明白;只憑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測著談論,畢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問道;﹁小爺叔,你要借多少銀子?﹂

  ﹁至少一百二十萬。﹂

  ﹁這是銀行從來沒有貸放過的一筆大數目。﹂古應春又問,﹁是替誰借?當然是左大人?﹂

  ﹁當然!﹂

  ﹁造輪船?﹂

  ﹁不是!西征的軍餉。﹂

  即令是通曉中外,見多識廣的古應春,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國人借了錢來打仗,似乎沒有聽說過。﹂他很坦率地說:﹁小爺叔,這件事恐怕難。﹂

  ﹁我也知道難。不過一定要辦成功。﹂古應春不再勸阻了。胡雪巖從不畏難,徒勸無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採取的態度,便是不問成敗利鈍,盡力幫胡雪巖去克服困難。於是他問:﹁小爺叔,你總想好了一個章程,如何借,如何還;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說出來,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萬,利息不妨稍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還。﹂

  ﹁到時候拿什麼來還?﹂

  ﹁各省的西征協餉。﹂胡雪巖屈指算道:﹁福建四萬、廣東四萬、浙江七萬;這就是十五萬,只差五萬了。江海關打它三萬的主意,還差兩萬,無論如何好想法子。﹂﹁小爺叔,你打的如意算盤。各省協餉是靠不住的!萬一拖欠呢?﹂

  ﹁我阜康錢莊擔保。﹂

  ﹁不然!﹂古應春大搖其頭,﹁犯不著這麼做!而且洋人做事,講究直接了當;如果說到阜康擔保的話,洋人一定會說:﹃錢借給你阜康錢莊好了。只要你提供擔保,我們不管你的用途。﹄那一來,小爺叔,你不但風險擔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搖。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巖深深點頭,﹁外國銀行的規矩,外國人的脾氣,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麼個辦法?﹂他說,﹁只要事情辦通,什麼條件我都接受。﹂﹁洋人辦事跟我們有點不同。我們是講信義通商,只憑一句話就算數;不大去想後果。洋人呢,雖然也講信義,不過更講法理;而且有點﹃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壞,拿借錢來說,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對方將來還不還得起?如果還不起又怎麼辦?這兩點,小爺叔,你先要盤算妥當;不然還是不開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點,一定還得起,因為各省的協餉,規定了數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貽誤戎機,罪名不輕。再說,福建、廣東、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裡,一定買賬。這三省就有十五萬;四股有其三,不必擔心。﹂

  ﹁好,這話我可以跟洋人說。擔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擔保,那就只有請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來借,不能做保人。﹂

  ﹁這就難了!﹂胡雪巖靈機一動,﹁請協餉的各省督撫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門收兌。這樣總可以了吧?﹂﹁不見得!不過總是一個說法。﹂古應春又說,﹁照我看,各省督撫亦未見得肯。﹂

  ﹁這一層你不必擔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花樣,他最擅長。﹂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談了。﹂古應春說:﹁我想,請吃飯不妨擺在後面;我先拿匯豐的大板約出來跟小爺叔見個面,怎麼樣?﹂

  ﹁大板﹂是﹁大老闆﹂的簡稱;洋行的華籍職員,都是這樣稱他們的﹁洋東﹂。匯豐的﹁大板﹂麥林,胡雪巖也曾會過,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說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總可以談得成功。所以胡雪巖欣然表示同意。不過還有些話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說,﹁我的情形本來瞞不過你;這年把你兼了匯豐的差使,對我個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個﹃空心大老倌﹄,場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難言。福建這面,現銀接濟跟買軍火的墊款,通扯要虧我二三十萬;浙江這面,代理藩庫的帳,到現在沒有結算清楚。有些帳不好報銷,也不好爭,因為礙著左大人的面子;善後局的墊款,更是只好擺在那裡再說。這樣扯算下來,又是二三十萬,總共有五十萬銀子的宕帳在那裡,你說,怎麼吃得消?﹂

  ﹁有這麼多宕帳!﹂古應春吃了一驚,﹁轉眼開春,絲茶兩市都要熱鬧;先得大把銀子墊下去。那時候,小爺叔,阜康倘或周轉不靈,豈不難看?﹂

  ﹁豈但難看?簡直要命!﹂胡雪巖緊接著又說,﹁說到難看,年內有件事舖排不好,就要顯原形。我是分發福建的道員,本不該管浙北的鹽務;不過浙江總算閩浙總督管轄,勉強說得過去。如今我改歸陝甘總督差遣了,將來必是長駐上海,辦西北軍火糧餉的轉運;浙北鹽務,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幾萬的虧空,怎好不歸清?﹂

  ﹁這就是說,年內就要十幾萬才能過門。﹂

  ﹁還只是這一處;其他還有。一等開了年,阜康總要五十萬銀子才周轉得過來。如果這筆借款成功,分批匯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絲茶兩市結束,貨款源源而來,我就活絡了。﹂

  古應春鬆了口氣。﹁好!﹂他毅然決然地說,﹁我一定想法子,拿這筆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還有點意思,說給你聽,第一,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萬漏不得一點風聲,不然,京裡的﹃都老爺﹄奏上一本,壞事有餘。我告訴你吧,這個做法連左大人自己都還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應春大為詫異,﹁那末,﹂他憂慮地說,﹁到談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說﹃不行﹄,那不是笑話!﹂﹁你放心!決不會鬧笑話,我有十足的把握,他會照我的話做。﹂

  ﹁好!再說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託名洋商;其實,有人願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頭,多賺幾個利息。﹂

  ﹁這要看情形,如今還言之過早。﹂

  ﹁只要你心裡有數就是。﹂胡雪巖說,﹁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業,都寄託在這筆借款上了。﹂

  為了保持機密,古應春將麥林約在新成立的﹁德國總會﹂與胡雪巖見面,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地談到正題。麥林相當深沉,聽完究竟,未置可否,先發出一連串的詢問。﹁貴國朝廷對此事的意見如何?﹂

  ﹁平定回亂在中國視為頭等大事。﹂胡雪巖透過古應春的解釋答說:﹁能夠由帶兵大臣自己籌措到足夠的軍費,朝廷當然全力支持。﹂

  ﹁據我所知,中國的帶兵大臣,各有勢力範圍。左爵爺的勢力範圍,似乎只有陝西甘肅兩省,那是最貧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巖不肯承認地盤之說,﹁朝廷的威信,及於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這筆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攤歸還的辦法,令出必行,請你不必顧慮。﹂

  ﹁那末,這筆借款,為什麼不請你們的政府出面來借?﹂﹁左爵爺出面,即是代表中國政府。﹂胡雪巖說,﹁一切交涉,要講對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國政府出面,應該向你們的﹃戶部﹄商談,不應該是我們在這裡計議。﹂

  麥林深深點頭;但緊接著又問:﹁左爵爺代表中國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爺;那就等於你代表中國政府。是這樣嗎?﹂

  這話很難回答。因為此事,正在發動之初,甚至連左宗棠都還不知道有此借款辦法;更談不到朝廷授權。如果以訛傳訛,胡雪巖便是竊冒名義,招搖辱國,罪名不輕。但如不敢承認,便就失去憑藉,根本談不下去了。

  想了一會,含含糊糊地答道:﹁談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國政府;談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詞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實在。好的,我就當你中國政府的代表看待。這筆借款,原則是我可以同意;不過,我必須聲明,在我們的談判未曾有結論以前,你們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銀行去談。﹂

  ﹁可以,我願意信任你。﹂胡雪巖說,﹁不過我們應該規定一個談判的限期;同時我也有一個要求,在談判沒有結果以前,你必須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應該接受的約束。至於限期,很難定規,因為細節的商談,往往需要長時間的磋商。﹂

  ﹁好!我們現在就談細節。﹂

  這等於確定麥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諾;連古應春都笑了,﹁小爺叔,﹂他說,﹁我看交涉是你自己辦的好;我只管傳譯。麥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讓他佩服。﹂

  於是即時展開了秘密而冗長的談判;前後三天,反覆商議,幾於廢寢忘食。麥林原來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時更為胡雪巖的旺盛企圖心所感動;更為胡雪巖的過人的精力所壓倒,終於建成了協議。

  這一協議並未訂成草約,亦未寫下筆錄,但彼此保證,口頭協定,亦具有道義上的約束力量,決無翻悔。商定的辦法與條件是:

  第一、借款總數,關於一百二十萬兩;由匯豐銀行組成財團承貸。

  第二、月息八釐,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巖、古應春介紹華商向匯豐銀行存款,月息明盤四釐、暗盤六釐。

  第四、各海關每月有常數收入,各稅務局多為洋人,因此,借款筆據,應由各海關出印票,並由各省督撫加印,到期向各海關兌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萬兩,半年清償。

  這五條辦法中,第三條是洋商與胡雪巖、古應春合得的好處,明盤四釐,暗盤六釐,即是中間人得二釐的佣金;這也就是說,洋商向中國人借了錢,轉借與中國官場,四釐入,八釐出,所得四釐好處,各半均分。

  至於印票必出自海關,是麥林堅決的主張。因為他雖相信胡雪巖與左宗棠,卻不相信有關各省的督撫,到時候印票如廢紙,無可奈何;而海關由洋人擔任稅務局,一經承諾,沒有理由不守信用。

  這在胡雪巖卻是個難題,因為除江海關每月協解三萬兩,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餘各海關並無協餉之責,就不見得肯出印票。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負責將應解甘餉,解交本省海關歸墊。

  幸好協餉各省都有海關,每月閩粵兩海關各代借二十四萬;浙海關代借四十二萬兩;加上江海關本身應解的十八萬兩,共計一百零八萬兩,所缺只有十二萬。胡雪巖建議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協餉兩萬,由江漢關出十二萬兩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萬整數。

  這些辦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開春,絲茶兩市方興,正須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釐。這是從未有過的高利貸,於是流言四起,說胡雪巖從中漁利;尤其是李鴻章一派的人,不但展開口頭的攻擊,而且亦有實際的破壞行動。

  這個行動很簡單,卻很有效,就是策動江海關稅務司拒絕出具印票。一關如此,他關皆然,幾於功敗垂成。

  經過胡雪巖的巧妙斡旋,這筆大借款還是做成功了。是為中國借外債的開始;而左宗棠的勳業,以及胡雪巖個人的事業,亦因此而有了一個新的開始。但福者禍所倚,﹁紅頂商人﹂胡雪巖的結局,相當淒慘;種因亦在於此!

[ 本帖最後由 烽弧 於 2009-2-12 09:0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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