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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戲言‧七】食人魔法(下)—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 西尾維新

第十章  崩壞的最惡(吞食的罪惡)

          

  

  再見。

  沒有下次機會了。

  


第一話


  死亡。

  來試著思考,有關死亡這回事吧。

  廣義而言,存在與這個時間上的所有存在中,能夠『不死』的物質,並不存在。無論生物或非生物,一切分子構造,最終都會在不知不覺中抵達『死亡』。任何人,任何東西,都沒辦法逃脫這項法則。毫無例外地,全部都會走到『死亡』這一步。甚至讓人不禁懷疑,難道一切生命,都是為了『死亡』而存在的嗎?我們的思考只所以會停滯在此,是因為認定『死』絕不等于『無』。至少這樣的想法——是人們,是人類,一直以來面對死亡的基本概念。

  當中的極致,便是宗教。

  為『死亡』,提供了意義。

  為『死亡』,提供了后繼。

  提供了死后的復活。

  無論死后的復活。

  無論在醫學上或哲學上,針對克服死亡的人,都有著共同的信仰。沒錯,誰都害怕死亡,能夠輕松看待死亡的人,想必對『死』還沒有正確的認知——以為只有自己不會死,懷著錯誤的確信。

  又或者,真正擁有,不死之身。

  然而,人類終究,免不了一死。

  這是游戲規則。

  永生不死是一種——犯規。

  在名為時間的游戲當中——違反游戲規定。

  然而,那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能夠永遠地活著——長生不老。

  如果無止境地持續下去,遲早也會難以忍受的不是嗎?如果沒有設定終點的話——人終究會感到疲憊的不是嗎?正因為是百米賽跑,才能夠全力以赴得沖刺—— 倘若沒有確定的目標也沒有所謂的終點的站,根本就沒辦法盡權利沖刺。俗話說凡事都要有始有終,正因為有始有終在,人才能夠下定決心,才有辦法開始想前邁進不是嗎?

  老實說。

  老實說,大家真的都,不想死嗎?

  人生真的,那麼快樂那麼有趣嗎?

  我並不這麼想。覺得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從前的我,對于生與死之間的差別,向來沒有明顯的區分。沒錯,當時的我——尚未和紅色制裁或橙色種子或藍色少年相遇,也未曾見過妹妹。當時的我——不知生也不知死。

  不知生與死。

  當時不知生死為何物的我,是強者。

  不知道什麼叫做終點的我,是強者。

  正因剛強——所以柔弱。

  不死之身。

  倘若被賦予了這樣的生命,將會如何?

  一旦終點消失的話。

  如果被賜予永恆的的生命,人類將會如何改變?對痛覺越來越遲鈍,停止戰爭,諸如此類,想必會放棄許多事情吧。原本在生命有終點認為很重要的想法也會不在乎地舍棄——

  想必會死氣沉沉地虛度光陰吧。

  千真萬確到,絕非戲言。

  沒錯正是如此。

  當時覺得死也無所謂,認為命根本不重要的我,確實都是這樣子虛度光陰。不知生也不知死的我,既然對死亡不以為意,等于死亡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自然也就沒有,區分生死的必要。

  我不屬于這個有生有死的時間

  因此——

  就算做了什麼,結果仍舊不變。

  是最弱,也是最強。

  是最強,也是最弱。

  此外,還有一點可以斷言。

  我是——最惡的存在。

  這一點,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仿佛活真其實已死。

  仿佛死去卻還活著。

  想要忘記自己還活著。

  試圖遺忘自己還活著。

  對,總而言之便是如此。

  正因如此,所以必須遵守游戲規則。

  認識死亡,獲得死亡,捕捉死亡。

  與死對峙,與死決斗,與死對決。

  死亡可怕嗎?

  即使害怕,也要正面迎戰。

  將死亡,完全吞噬。

  這就是,本篇故事要說的。

  只要有死的覺悟,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差不多了吧。」

  我拿出了手機,最后一次,確認時間。

  熒幕上顯示的月歷。

  八月十九日,星期五。

  晚間——十點,五十五分。

  牆上的古董钟,也指著相同的時刻。

  我關閉電源,將手機放在矮桌上。盡管哀川小姐叫我隨時保持聯系,盡管不用說我也知道這樣做才是正確的,盡管如此——卻還是不希望,遭到無謂的打擾。不希望參雜任何,不確定的因素。否則這麼一來,准備好的舞台,就前功盡棄了。

  「………………」

  我仍舊和昨天一樣,待在木賀峰副教授的研究室——前·西東診療所的,會客室里。獨自一人,連電燈也沒開地,端坐在墊子上。

  這段時間都沒有,回過古董公寓。

  昨天在那之后,我前往京都御所,和哀川小姐徹夜長談——討論有關小姬的事情,以及接下來的預定計劃——然后我又,直接回到這里來。

  假如回去古董公寓,可能會動搖決心。

  沒錯——我是,很軟弱的。

  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意志不堅。

  即使已經確定了答案,只要發現還有另一種相反的解讀方式,立刻又會回到原點。就是這樣子,優柔寡斷,脆弱膽怯,見風使舵,只擁有些微薄弱的意志力。

  實在是——真正的,無地自容。

  窩囊也要有個限度。

  這樣子——有辦法貫徹到底嗎?

  疑問的聲音,從內心深處不斷湧起。

  你真的明白,自己正准備要做什麼嗎?如果真的明白,應該不可能還這麼輕松自若好整以暇才對,難道不是嗎?你只不過想要,出風頭耍耍帥而已不是嗎?

  永遠渾渾噩噩地。

  暧昧不清的態度。

  甚至連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清楚。

  這樣的你,能夠作戰嗎?

  「…………」

  ——笑話。

  我才不會,去作戰。

  不會去,一決勝負。

  無論勝利或敗北——都只是在為下一手棋做布局。

  有贏就有輸,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全盤皆勝的人生,也沒有滿盤皆輸的人生。連戰連戰的人只不過是沒察覺到自己曾經失敗,而屢戰屢敗的人也只不過是沒發現到自己曾經獲勝。純粹只是強者不知道什麼是弱,弱者不知道什麼是強罷了。

  我是弱者,絕對的弱者。

  然而,一旦對「弱」有所自覺——

  「那麼,就算不必達到棋士的程度,也無妨吧。」

  記得以前,曾經聽誰說過,在現代社會當中,沒有比將棋或圍棋的職業棋士更懷才不遇的存在了。這些人只能將自己舉世無雙的驚人頭腦,運用在棋盤上。假如生在不同的世界,,那種媲美「軍師」的能力——甚至能夠輕而易舉地,撼動天下。

  但是——

  這點其實,每個人,都一樣。

  包括只能成為后繼者的木賀峰副教授。

  包括不死之身的圓朽葉。

  包括小姬,和理澄,以及出夢。

  要說時運不濟,的確時運不濟。

  要說懷才不遇,的確懷才不遇。

  至少,和我不相上下。

  「——然而,她們絕對不會希望……從我這樣的人身上,得到憐憫吧。」

  她們,並未死去。

  她們,曾經活過。

  讓無趣的世界,變得有趣——

  「叮——咚——」

  電鈴聲傳來。

  我正准備確認下時間,又想起手機電源已經關閉了,因此抬頭看向牆上的古董钟。十一點整。

  「………………」

  呼。

  出乎意料地,非常准時。

  沒聽見開門聲。

  也沒聽見脫鞋的聲音,或穿過走廊的聲音。

  這點程度的聲響——大概可以輕易掩除吧。

  沒過多久,紙門就刷地一聲,被用力打開。

  「……嗨。」

  我率先出聲,打了招呼。

  並沒有,先發制人的打算。

  想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

  「——咦?」

  拉開紙門的「他」——

  匂宮出夢,一臉疑惑的歪著頭。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第二話


  出夢按照慣例,穿著束縛衣出現。

  貼身皮褲配上短窄的皮夾克,夾克底下什麼也沒穿,骨骼線條清晰可見。肌肉偏少的纖瘦體型,隱約可見雪白的肌膚和微微隆起的胸部。沒有穿褲子,赤著一雙腳。這樣看上去——如此這般,穿著完全貼身的服裝一看,便可以清楚發現到,原本隱藏在束縛衣底下的雙手十分修長,與出夢的矮小身軀顯得非常不搭調。

  那胳臂。

  那手腕。

  那指尖——

  「恩——?這可奇怪了——我是被『死色真紅』叫過來的——她應該已經先到了才對啊。」出夢反映誇張地,一副由衷感到困惑的模樣說道:「那個紫木一姬似乎跟『死色』關系匪淺,她說要找我報仇——」

  「哀川小姐是我的女朋友,正在熱戀中喔。」我轉動身體,與出夢正面相對,「你也太狀況外了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你以為自己有資格直接跟她句讀嗎?不管電玩也好小說也好或者什麼東西都一樣——在挑戰大魔王之前,都先要過中魔王這關啊。」

  「………………」

  出夢用不屑的眼神看著我。

  仿佛無言以對的輕蔑表情。

  「……所以,你就是中魔王?」

  「正是」

  「喀哈哈哈哈!」出夢以高分貝的音量狂妄大笑。「這麼弱的中魔王,我還是頭一次見識到,就連小庫巴(注:《超級瑪利》系列當中的敵人,大魔王庫巴(烏龜)的兒子。)都比你強吧!」

  「……我沒什麼好反駁的。」

  「……哈,哈哈哈。啊啊——原來如此,你也是一樣,因為那個女孩子,紫木一姬被我殺了而感到憤怒嗎。唉呀,關于這點我確實很過意不去——畢竟是我打破了和你之間的約定哪。」

  打破彼此之間的約定。

  言下之意,要道歉的只有這件事情。

  至于殺死小姬的部分——

  完全都,不當一回事嗎?

  「坦白說——松了一口氣。」我無視于大笑不止的出夢,自顧自續道:「恩,雖然覺得幾乎不可能——不過之前也曾經擔心,萬一是理澄來赴約的話該怎麼辦,畢竟這種可能性——也不完全是零啊。」

  「——唔的確,說得也對……啊,所以換言之——」出夢說:「不只『死色』,包括你也已經,識破我們兄妹使用的伎倆了。」

  「沒錯。」我點點頭。「應該說,是由我先察覺到再想哀川小姐提出看法的——其實,假如哀川小姐從一開始就參與整起事件的話,想必誰都不會死,可以平靜的落幕吧。」

  「先鄭重聲明——」

  出夢理直氣壯地,臉不紅氣不喘說道:

  「你把矛頭指向我,是不是恨錯對象啦?可別模糊焦點,『死色』也就算了,干嘛連你也來湊熱鬧。殺死木賀峰約跟圓朽葉是狐狸先生所委托的任務——職業殺手動手殺人,有什麼不對?當你拿槍殺人的時候,能怪那把槍不對嗎?刀子傷了人,是刀子的責任嗎?這說不過去吧。」

  「……可是,小姬不一樣。」
  「啊啊——那個小鬼,的確不是我執行『殺手』任務的目標,但是——」出夢說:「話雖如此,一旦生命受到威脅,基于生物本能,也至少保命要緊啦。」

  「…………」

  「……沒記錯的話,『自保』應該不在我們約定的范圍內吧?有關這種事,我可絕不含糊。」

  「……也對。」

  果然——是這麼回事嗎。

  果然是這樣沒錯啊。

  昨晚和哀川小姐經過徹夜長談,最后達成一致的看法。雖然也有其他可能性,無法妄下斷言——但現在看來,果然飛雅特和KATANA,以及Z跑車的輪胎,都是小姬去破壞的。

  小姬這笨蛋。

  然而整件事情,該罵笨蛋的並非只有小姬一個人而已。哀川小姐不該指派小姬擔任我的貼身護衛——我也不該接受她所提的建議。

  而且不管輪胎爆了或怎樣,當時我就算翻山越嶺也應該回古董公寓才對。

  小姬她——原本是一名,狂戰士。潛意識里擁有著好戰的特質,面對近在眼前的「敵人」無法置之不理——是被以這種方式,訓練張大的。這件事情,我和哀川小姐,明明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明明都心里有數。對于近在眼前的「匂宮」「食人魔」,小姬絕對無法置之不理——這點我們明明都很清楚。

  因為小姬的使命感太過強烈。

  尚未完全——擺脫習慣。

  過去培養的,壞習慣。

  戰斗本能

  「話說回來——小姬為什麼會,發覺你是『匂宮』的殺手呢?——照理說已經取了假名,而且理澄在小姬面前,應該也表演得很自然沒有露出破綻才對啊。」

  「是憑著,氣息吧。」出夢說:「你不知道嗎?殺人者身上,都會沾染血的顏色跟腐臭的氣味——我當時,不就是看穿了紫木一姬『殺人者』的身份嗎?既然如此同理可證,你怎麼肯定她不會反過來看穿我?」

  「——原來如此,了解,」

  「——講是這樣講,但有一點也要提醒你。」

  結果出夢有,繼續往下說道:

  「我之所以必須有理澄搭配,就是為了防止被看穿,這點可千萬別忘記啊。只要有理澄存在,我們兄妹倆『職業殺手』的身份,就不可能會露餡。」

  「…………」

  「換言之,要怪就怪我跟你太不小心了。並非理澄的緣故,也不是紫木的關系——而是因為,我跟你都太多嘴啦,我當時既不該到中庭去——你也不該,對紫木透露任何只字片語。」

  我?

  不對——我應該徹底隱瞞過小姬了啊。

  關于和出夢或理澄的事情,我應該完全沒有告訴過小姬才對。

  ……話雖如此——

  卻不見得完全沒有表現出不自然的態度。也許在小姬看來,光是我主動向她打聽有關『匂宮』的事情,就已經十分明顯了。

  「所以說——終究還是,我的責任嗎。」

  「這個嘛——反正本來就沒辦法用玩笑話敷衍了事,畢竟是謊言無法遮蓋的真實。唉呀呀,不過沒想到紫木也不是笨蛋,居然擁有超乎水准的洞察力呢。」

  「…………」

  沒錯——這點我也,疏忽了。

  小姬或許的確是個笨蛋——但卻擁有卓越的戰斗直覺。再加上,小姬非常善于說謊。並非擅長,而是如同我操弄戲言般,已經成為小姬的處世之道了。這點在六月的時候,應該也早就充分明了才對。不讓別人察覺到她的察覺,對她而言是極其自然,輕而易舉便可虛構的假象——

  「話說回來,真不愧是強敵——我也並非毫發無傷哪。畢竟自己也沒有跟『琴弦師』交手過的經驗,而且那小鬼——作為戰士的能力實在非比尋常,即使和職業級的相比較也毫不遜色,堪稱高水平了喔。她究竟什麼來歷?搞不好是狐狸先生知道的名人咧。沒想到我的對手居然還會出現琴弦師這種人物——差點亂了方寸呢。」

  「可以告訴我詳細經過嗎?」

  「詳細經過?啊啊,這個嗎,很抱歉,沒有什麼詳細經過可言。就只是那小鬼和理澄獨度的時候,雙方約定好半夜到中庭去單挑而已。既然遭到挑釁——我們就,沒有拒絕的理由。」

  「…………」

  「因為那個小鬼觸及了『關鍵字』,所以我才主動現身——進行戰斗。」

  「……原來如此嗎。」

  所以說——當時朽葉來通知我使用浴室,在我剛踏出房門沒多久事情就發生了嗎。假定是這樣的話,后來在樓梯口與她擦身而過,時間上也符合。當我結束和木賀峰副教授的談話,回到房間里面時,小姬早已經不在床上了嗎。

  小姬。

  那時候——小姬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呢?是認為自己,一定還能再回來嗎?或者是——不,算了,這種東西想再多也于事無補。再想下去,萬一果真如我所想的話,未免太殘酷了不是嗎?

  「我們所屬的世界慣于用暴力解決事情,是建構在暴力基礎上的究極和平主義。假如那小鬼打贏的話,我們就要消失在你面前——這是決斗時她所提出的條件。本來我也沒打算對你們出手啊,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偏偏那個小鬼,完全不肯把話聽進去。」

  「沒辦法,她是個很頑固的丫頭呢。」

  「一點也沒錯。像那種完全不聽取敵人意見的家伙,絕對活不長久——咦,人好象就是我殺的嘛?喀哈哈哈!」

  「…………」

  「真可笑。」出夢毫不掩飾煩躁的情緒,咂嘴說道:「總之簡單來講就是——紫木那家伙為了生存殺過太多人了。做到那種地步,已經來不及挽回啦。殺過那麼多人,還想苟且偷生下去,甚至想要重新當個普通的高中女生,未免也太厚顏無恥太自私自利了吧。其實你也心知肚明不是嗎?紫木一姬為了生存,已經殺過太多的人,她實在太強——也太弱了。」

  為求生存殺過太多的人。

  也許確實如此。

  小姬一直以來所受的訓練。

  殺死敵對者,獵殺妨礙者。

  絕不放過危險因子。

  毫不猶豫,斬下對方的首級再說。

  不能錯失良機,不能相信別人,否則會被殺。

  這些都是她,一直以來所受的教育。

  幾乎根深蒂固。

  幾乎已經,無法擺脫。

  幾乎無法,衡量自己的死亡。

  敵人近在眼前——幾乎已經,不容遲疑。

  所以小姬,早就來不及挽回了嗎?

  小姬的一切,全都為時已晚了嗎?

  幸福也好,快樂也好——

  全部都為時已晚了嗎?

  「…………」

  才沒有——這種事情。

  絕對沒有,這種事情。

  我斬釘截鐵地斷言。

  無論誰說什麼,也堅持斷定。

  「……在殺了小姬之后,又發生什麼事?」

  「其實說真的——在剛開始決斗的時候,我並沒有要殺了那家伙的打算,畢竟也跟你有約定在先了嘛。」出夢仿佛迫于無奈地,自白般的說道:「可是除此之外別無辦法,不殺也不行了啊。我以為咬掉兩只手,她就會乖乖認輸,結果根本沒那回事。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耶,那個小鬼,簡直頑強到不可思議啊。」?

  「…………」

  的確。

  要對付小姬或玉藻——即使是像子荻那樣的人都會感到棘手。絕非半吊子,也非泛泛之輩。不是隨便應付,就可以輕易擊倒的對手。因為太強——甚至連『食人魔』,都無法輕易取勝。

  「逼不得已只好吧『預定行動』提前咯。既然已經殺掉一個人,接下來就不得不改變計劃……所以才會打破和你的約定。反正什麼約定什麼計劃——早在殺死紫木的時間點,就已經失去意義,形同無效了啊。既然都已經毀約了。」

  「……恩,的確是。」

  「當然啦,理澄的『調查』行動,才剛開始第一天而已,根本還沒得到結論——不過某種程度上,有關那兩個人的推測似乎已經成立了。別看我妹妹那樣,只要短短一天就能有驚人的效率。雖然無法否認情報不足的事實,但我最后還是決定直接攤牌。」

  「攤牌?」

  「直接去問那兩個人啊。木賀峰正在工作還沒就寢,圓朽葉是已經睡著了被我叫起來。我說——『有一位狐狸先生,應該就是你們的恩師——那個叫西東的人,他派我來殺掉你們兩個,怎麼樣?』」

  出夢向我展現修長的手臂。

  仿佛引誘,仿佛蠱惑。

  仿佛正,召喚著我。

  「她們兩個都說『既然如此,請動手吧』,就點頭答應了耶。這樣一講,我反而遲疑了呢。」

  「請動手吧……她們是這麼說的?」

  我實在,無法掩飾內心的驚訝。

  聲音,微微顫抖著。

  這真是——這真的是,出乎意料。

  就連哀川小姐都沒說過這樣的話。

  「圓朽葉甚至還說,不想讓血弄髒床面,所以選擇死在淋浴間里——其實那兩個人,在就已經厭倦了吧。」

  繼狐面男子之后,一直持續堅持到現在的副教授。

  無法自然地死亡,一直持續朝向死亡邁進的少女。

  厭倦了。

  如同腐朽般的,厭倦了。

  所以就——坦然地,接受死亡?

  太荒謬了,這種臆測。她們只不過是,面對眼前出現的職業殺手,選擇放棄抵抗而已。知識面對由過去的恩師所派來的殺手,感到徹底絕望而已。只不過僅此而已。怎麼可能,因為活累了這種理由,就從容受死呢。果真如此的話——

  果真如此,為求自己解脫而大方接受死亡的話——

  死亡形同,失去意義。

  一旦接受死亡,死亡便不存在了。

  既然沒有活著,也就不會死亡。

  既然不會死亡,也就沒有活著。

  這才叫做,名副其實的——

  不死,之身。

  「……我也,厭倦了。」出夢說。

  聲音里——確實充滿了,厭倦。

  「我也覺得累了。對于殺人,已經感到厭倦。對于工作,已經感到厭倦了。殺掉那兩個人——和它們交談以后,忽然開始這樣覺得。——不,不對,其實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感到徹底厭倦了。」

  「……所以——」我說:「所以,這就是你——在事件之后,銷聲匿跡的……原由嗎?」

  「狐狸先生曾經用熱愛殺戮、殺戮中毒來形容過我——雖然必須承認這個說法的確正確——但在中毒症狀之后緊接而來的,只有厭倦感而已。」

  「……厭倦感?」

  「恩,並非壓倒性,也非究極性,並非絕對性,也非致命性,就只是單純的厭倦而已。你知道嗎?據說有種哺乳類動物在遺傳基因里面被設定了特殊機制,一旦對活著感到厭倦,身體便會自然死亡喔。我以前聽狐狸先生講過。這真是最棒的機制了,你不覺得嗎?……包括那兩個人也是一樣,大概對活著這件事情。已經感到厭倦了吧?」

  「這——」

  朽葉的話,可以理解。

  她確實——活太久了。

  但,木賀峰副教授呢?

  還不至于——活到厭煩的地步吧。

  她根本,還不算活著吧?

  明明還沒有真正地活過。

  「你之所以『感到厭倦』的理由——其實應該說是,因為跟小姬決斗才造成的不是嗎?」

  「……也許吧。」

  出夢對此,姑且點頭表示同意。

  並未,予以否認。

  實際情形,我也不得而知。話雖如此,果然殺死小姬和朽葉以及木賀峰副教授,這三個人——對出夢而言,與其說是原因,到不如說比較像契機吧。是扣下扳機而不是子彈本身。

  籠中的小鳥。

  出夢他,對于長期身為『匂宮』一事——

  對于長期被狐面男子馴養一事——

  對于長期扮演理澄的影子一事——

  對于長期擔任理橙的配角一事——

  感到厭倦了。

  「喀哈哈哈哈哈!」出夢突然,高聲大笑。「總之呢,基于這個緣故!當時我想既然機會難得,干脆趁此銷聲匿跡隱居起來也好——結果就在這時候,『死色』居然聯絡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到底算什麼跟什麼啊?搞什麼東西,簡直莫名其妙嘛!莫非這一切全都是你設計安排的圈套?」

  「可以算吧。」

  我站起身來。

  「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要再見你一面。」

  因為想要見上一面。

  想要見一面,把話說清楚。

  出夢在事件之后,打算隱居遁世藏身起來——這是我從狐面男子所說的話當中,得到的推想。籠中的小鳥。這次事情本身沒什麼問題,這是出夢的自由。問題出在我的孤注一擲,無論如何都想掌握到出夢的行蹤。

  首先,不管怎麼說,憑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就算去拜托玖渚也沒用,出夢在玖渚機關的管轄范圍之外,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盡管並非沒辦法調查,但卻多少必須铤而走險。這種事情,我絕對不能讓玖渚去冒險。所以必須請出,跨足所有世界的,人類最強的承包人,紅色制裁——哀川潤登場。

  『可是,要引出已經隱遁了的「匂宮」,需要有決定性的誘餌哪——畢竟那些家伙可不是泛泛之輩,聯絡過程稍有不慎,肯定會被對方逃走喔。這樣正中下懷的誘餌,我們有嗎?』

  對于哀川小姐的疑問,我回答「不用擔心」。沒錯,我曾經聽出夢提過他的願望,出夢所引頸期盼的那個心願——我曾經聽他說過。當時我並不知道,原來「死色真紅」就是哀川小姐——

  這確實剛好,正中下懷。

  與其說正中下懷——不如說是,絕佳的,誘餌。

  「……唔——」出夢一臉厭煩地,眯起眼道:「我還真是受歡迎哪~~只可惜很抱歉,我並不想見到你。喀哈,我是個冷酷的男人嗎?唉呀,說真的,其實我也不想在心理面留下疙瘩——這樣表示我也算在乎了吧?對于打破和你之間的約定。」

  「別說得那麼無情嘛。我很死纏爛打窮追不舍嗎?像我這種人如果去當跟蹤狂,肯定會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麻煩,要小心危險喔。」

  「喀哈哈哈……這點確實,領教到了。」

  「況且,我還幫你安排好和『死色真紅』的決斗呢。這正是你長年以來的願望吧?」

  「與其說願望——倒不如說是,未完成的,遺憾吧。」

  出夢宛如孔雀開屏般張開雙臂。

  十分修長的手。纖細又,太過修長的手臂。

  充滿威脅感的,預備動作。

  「我一直很想試試看……自己究竟能,達到什麼樣的境界。就這層意義而言,你也算是搔到癢處啰。所以——呃,戰斗規則是怎麼樣?只要突破你這一關,『死色』就會登場嗎?」

  「哀川小姐人不在這里——正確地點,只有我知道。直到限制時間為止,哀川小姐都會在那個地方等著你。只要能讓我供出地點你就獲勝——相反地,沒辦法逼我招供,你就輸了。」

  「不是我贏就是我輸,這樣嗎——呵,我贏或我輸——」出夢反復咀嚼這句話。「難道沒有屬于你的,獲勝條件嗎?」

  「一決勝負的人只有你一個人而已。不是你贏,就是你輸,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結果。我並沒有——要一決勝負的打算。」盡管覺得自己的台詞既愚蠢又荒謬,我卻絲毫也不難為情地,清楚地說道:「我只不過是——想要,體會一下而已。」

  「想要體會一下?體會什麼?」

  「這個嘛——」

  我從皮套中迅速抽出短刀,按照之前坐在這里時,腦中早已不斷演練過無數次的想象,將刀尖利刃,朝向站在我正對面的出夢,左腳一步跨上桌面,瞄准他纖細的脖子,對准喉嚨——

  「——真無聊。」

  視線突然,天旋地轉。

  連發生什麼事情都還來不及掌握,連跨在矮桌上的一只腳是怎麼被絆倒都來不及察覺,我整個右肩,就重重地摔在桌面上。雖然緊急用右手護住了身體,但尚未展開下一步動作,出夢就猛地一腿掃過來,腳尖仿佛要挖掘內髒般,狠狠踹中我的肋骨。

  「嗚……呃啊?」

  從未體驗過的奇異痛感侵襲腹部,我從矮桌上滾下來。雖然有剛才座的軟墊適時作為緩沖,但光憑這樣子並沒有辦法舒緩全部的沖擊。

  肋骨在,嘎吱作響。

  先前被絆到的腳踝也,開始隱隱作痛。

  「唔——嗚、唔唔……」

  「沒有斷掉啦——只是稍微,踢歪你兩根肋骨而已——不過還是,別太勉強的好喔。被移位的肋骨,對內髒而言已經不是護甲而是凶器了喔。」

  「…………」

  「因為沒辦法控制腳的力道,難免會造成裂縫,恩,這點小傷就忍耐一下吧,你可是男孩子呢。」出夢語調輕快地笑著說:「好了,『死色』在哪里?要去哪邊才可以見到『死色』?」

  「……唉呀呀傷腦筋——」我一邊強忍著腹部持續蔓延的疼痛,一邊撐起上半身,斜睨著出夢道:「在你們那個世界里所謂的『食人魔』——就是指用腳尖替人按摩肚子的變態行為嗎?這種程度的低等變態——我可不能介紹給哀川小姐認識。要夠格介紹給哀川小姐的,必須是更勁爆一點的變態才行喔。」(你自己去變態吧…)

  「……你好像還沒搞清楚——」出夢完全不受我的激將法所挑撥,仿佛在教小朋友般,以開導的語氣說:「我和你之間的戰力差距——光憑精神意志跟虛張聲勢,或者那些賣弄三寸不爛之舌的戲言,是沒辦法改變什麼的喔。最低限度,至少就正面作戰而言實力相差太懸殊了。看你的樣子,不難發現全身上下都有受過相當的鍛煉,運動神經也不算差——只可惜,我是職業高手。你的一切動作在我眼中都如同定格畫面,無論奇襲也好偷襲也罷——我就算確認完你的動作再開始反應,都還綽綽有余。」

  「…………」

  「刑囚拷問是屬于墓森的領域不是我的專攻強項——話雖如此,並不代表我不清楚該用什麼手段。呐,這可是為你好喔,在我用可愛的外表干出可怕的事情以前 ——快從實招來吧。」

  「可愛的外表嗎……」我重復出夢說的話。「既然如此那有沒有比嚴刑拷問更好的手段呢?譬如包括色誘的話,我或許會爽快地自投羅網喔。從剛才起就一直看到你胸部若隱若現地,想不注意都不行呢。啊啊,不過…………這樣太那個,太那個了。恩,實在太那個了,畢竟那個……還是太那個了啊。」(……你已經變成究極變態的歐吉桑了嗎?)

  「……啥?」

  「我對年紀比自己小的沒辦法接受哪——因為會忍不住想起妹妹,突然變成不舉耶。」(不舉的含義……請未成年人在家長的指導下查閱詞典)

  「……莫名奇妙的家伙。」出夢語氣當中——開始夾雜著,明顯的煩躁。因為無法理解而感到驚訝——似乎又,並非針對著我。「莫名奇妙的家伙,真的很莫名奇妙,只能說你瘋了。腦子有問題嗎?啊——啊啊——好的好的OKOK!那麼,就由好心的出夢教授,用連豬都聽得懂的簡易方式來為你說明——就用比言語更容易理解的視覺方式來表達吧。這雙手,即將對你的雙眼宣告死刑。」

  出夢舉起兩邊手肘,向我展示手背。那雙背對著我的手掌,形成宛如熊掌的姿態。
「你已經知道了嗎?或者還不知道呢?這就是我被稱作——『食人魔』的由來。這雙手本身,就是我最得意的秘密武器。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了——」

  出夢緩緩轉動手腕,接著那雙熊掌同一時間,仿佛集中全身力量般迅速向上高舉——再

  「——就像這樣子!」

  破壞聲響起。

  應該說,已經接近,爆炸的音量。

  因為沖擊而自動閉上的眼睛睜開一看——出夢的雙手,幾乎從手腕以下都深深刺入榻榻米當中——而整張矮桌,仿佛遭到灰熊以手刀正面劈中——宛如遭受吞食般,被從中剖開。

  厚度可達五公分的,木質矮桌。

  以那樣——屬于女孩子的,纖細手腕。

  「THE HAND轟炸空間(*注:漫畫《JOJO冒險野郎》當中虹村億太的替身使者,能消除任何空間或物體,完全不留痕跡,可達到瞬間移動效果)……才怪。這就是本人,匂宮出夢的傳家寶刀——『一口吞食』(Eating One)。」出夢他——微微揚起嘴角,邪氣地笑著。「將人類的身體完全不顧后果地極盡所能鍛煉,可以達到這種程度,我就是活生生的范例。當然,不僅限于『一口吞食』——包括這雙腳,也只要隨便地一踢,就能輕易將人的脖子給踢斷。所以剛才對你那兩根肋骨有多麼地腳下留情——現在應該,明白了吧。」

  「——『一口吞食』……」

  上半身與下半身被撕扯分裂的朽葉。

  雙手被扯斷的小姬。

  「原來如此……我才在想要用什麼樣的凶器才有辦法作出那樣凶殘的行徑——結果什麼也不是,原來你還身懷那種絕技啊。」

  居然能夠在這樣爆炸性的音量當中安然入睡,我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盡管之前已經從狐面男子口中聽說過『一口吞食』的事情,卻沒想到會是如此一擊必殺的招數。原來如此,就像玖渚所說——是究極的異形。將究極鍛煉到更上一層樓,更加極致的,異形絕技。

  「親切的出夢小弟再發揮愛心,告訴大哥哥一件好事吧。這個招式的弱點——或者應該說缺點,就是完全無法控制力道手下留情哦。」出夢將維持熊掌形狀的雙手從榻榻米當中抽出來,朝我攤開掌心,接著又翻回手背。「正因為怕我失控暴走,才不得不用那件束縛衣封印起來——喀哈哈。事實上如你所見,毫無例外只會出現這樣的破壞力——所以沒辦法改變數值,已經被設定好了。這種連鐵板都能一舉擊破的威力已經成為常態,可是這終究不能算弱點要算缺點吧。你想想看嘛,這種東西一旦擊中——更正,一旦被這種東西擊中,真的會很慘耶。對于『一口吞食』根本沒辦法作出防御,任何防御都毫無意義可言——用手接招會整雙手被劈斷,用腳接招會整只腳背劈斷。由此可知,傷口本身也非同小可——簡直就像爆裂一樣,即使是自己的實力也會感到排斥呢。被撕裂的傷口甚至連縫合也——辦不到。是無法修復的,致命傷喔。」

  出夢撿起一塊飛散的矮桌碎片,朝我輕輕一扔。碎片落在我身旁。

  那塊碎片。

  又或許會是,肉片。

  「雖然沒有真正嘗試過——不過如果換成幼稚園小朋友的話,只要左右手各用一次,就能讓對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出夢起身,面朝著我重新站直。「但我在進行殺戮的時候卻一定會使用這個招式——因為,這樣就不會感覺到痛。比傳達速度更快一步破壞掉神經組織,所以完全不會產生痛覺——聽起來好像很慈悲,其實最主要是因為我不想聽見哀嚎聲。能將痛苦減至最低是最好的,包括你的哀嚎聲,和你的痛苦,也都會比照辦理。所以……真要動手的話,我會毫不考慮,即使對手是像你這樣缺乏戰斗力的家伙,真要動手的話,我仍會毫不留情地——使用這一招。」

  「還真是——宅心仁厚呢。」

  對于我的嘲諷,出夢絲毫不予理會。

  反而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我和出夢之間,壓倒性的力量差距——在出夢眼中看來,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吧。比起從下方抬頭仰望,站在高處俯瞰,更能夠清楚看見,彼此懸殊的差距。所以對出夢而言,我現在所做的事情究竟有何意義,肯定完完全全無法理解。

  不管有或沒有——意思都一樣。

  「我再說最后一次。」

  「不用說了。」

  我立刻——

  以半爬起身的姿勢,直接從皮帶背側抽出事先裝備好的Jericho手槍,將槍口朝向出夢。

  「BAAANG!」

  扣下扳機。

  一陣沖擊,震動著剛才被踢到的側腹。

  「……啧!」

  出夢往左跳開,躲過了子彈——應該說,早在我拿出手槍之時,出夢就采取閃避動作了。明明身上帶槍的事情應該沒有被察覺到才對——明明為了聲東擊西,一開始還故意先用短刀發動突襲——真是了不起的反射神經啊。話雖如此,倒也不算出乎預料。畢竟這種由正面拿槍攻擊也行不通的人類,之前已經見識過了。

  我一起身,就用沖的。

  沒有繼續追擊出夢,而是往紙門的方向,跑進走廊。

  「……逃什麼逃啊——」

  「…………誰准你逃了,王八蛋!」

  背后傳來,怒吼聲。

  果然是個,直性子。

  而且是個,激情派。

  即使再怎麼從容不迫游刃有余——就算態度表現得再怎麼冷靜,一旦眼前出現可能會威脅到自身安全的危機,那層偽裝的外皮立刻脫落。你的從容,你的冷靜,都只是一層薄薄的表皮。你的沸點比冰點還要更低。沒錯,對出夢而言——這就是,因為太強而產生的弱點。

  正因為特別強韌所以才,特別脆弱。

  再加上,還有一點。

  剛才第一回合,出夢他,閃避了手槍的子彈。會做出閃避動作,表示子彈如果打中的話,任憑他號稱「食人魔」,也無法避免受到重創。

  並非無敵。

  也並不是,最強。

  更稱不上——最惡。

  既非幽靈也非妖怪。

  是具有人格的——

  人類。

  我來到走廊,加速狂奔,沒有回頭看背后,不用等到回頭看,出夢就追上來了。從毫不隱藏的腳步聲,與不斷逼近的驚人氣勢,就可以清楚感覺到。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樓梯間。

  才剛轉彎正准備爬上樓梯,眼角立刻捕捉到,出夢舉高右手使勁一揮的動作。

  ——『一口吞食』。

  「——嗚!」

  千鈞一發之際……我快步踏上樓梯,與那雙手驚險地差身而過。出夢的右臂猛然揮棒落空,正因為空——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原來如此,習慣以全力攻擊為前提,一擊必殺的絕招,正因為是一擊必殺的變態招數——在出手之后,完完全全沒考慮到失手會有的狀態嗎。或許跟出夢缺乏冷靜也有關系,但要說弱點的話,這也是一種弱點。

  很好,情況還不算太糟。

  「……來追啊!」

  我趁出夢重新站穩姿勢以前,僅僅一秒钟的空檔,迅速爬上樓梯。腰側開始發熱,隱隱刺痛著,太劇烈的動作也許會帶來后遺症,最嚴重可能會像出夢所說的,肋骨本身會刺傷內髒。

  但是——

  這種時候,誰還管那麼多。

  「竟然夾著尾巴逃跑,你這孬種!」

  出夢大聲怒吼,在一片黑暗當中,毫不遲疑地爬上樓梯,從我背后直追過來。憑著氣息確認對方的動作——當他追上時,我正好抵達通往二樓的轉角處。

  「這麼狹窄的地方看你還能逃哪去白癡加笨蛋!哦哦哦想往哪跑門都沒有,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出夢注意你的形象啊淚)

  一到達轉角平台處。

  我立刻回頭,朝出夢飛身撲下。

  「——什麼?」

  出夢一臉,驚愕的表情。

  只可惜——已經太遲了。

  已經,太遲了。

  我只需要,將全身交給重力加速度。

  然后——在這間研究室里,這座僅容得下一個人通過的狹窄樓梯上,腳不容易站穩,兩側的牆壁跟扶手又形成阻礙——無法施展「一口吞食」。

  Flying Body attack(飛身撞擊)。

  盡管動作並非那麼流暢利落,但弓起的手肘和肩膀,分別鎖定了臉部跟喉嚨,對出夢施以肉體撞擊。就算——就算是殺手也好職業高手也好,不管怎麼說,縱使號稱「食人魔」或者「漢尼拔」聽起來很唬人也一樣,肉體本身終究只是一名個頭嬌小的女孩子。

  雖然試圖想硬接下這招。

  出夢卻不由自主地向后仰。

  我和出夢滾成一團直接跌下樓梯摔到走廊上——出夢的身體,被夾在堅固的木板與我的身體之間,當場成了三明治。

  「咕嗚……」

  出夢發出嗚咽般的呻吟聲,畢竟是完全出乎意料近乎奇襲的強力撞擊,再怎麼樣都不可能毫發無傷。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食人魔」不可能這麼輕易被擊倒 ——正因如此,必須牢牢抓住這次機會。這已經是——我腦中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次機會了。

  我掙脫和出夢糾纏成一團的狀態,以跨騎姿勢壓在他身上,與四腳朝天仰倒在地的出夢面對著面——將右手緊握的Jericho手槍,直接抵住他額頭。

  如此貼近的距離。如此壓迫的姿態。(的確夠壓迫的你這變態)

  無論怎麼掙扎——也沒辦法閃避。

  「——可、可惡……媽的!」

  出夢在緊要關頭舉起雙手握住手槍,隨即在我扣下扳機之前,搶先一步講槍口從自己頭頂移開。我判斷光靠單手難以制敵,便加入左手作輔助,憑蠻力要將槍口的位置,重新對准目標。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唔唔唔唔唔唔唔——」

  如此——貼近的距離。

  如此壓迫的姿態。

  而且,明明是如此纖細的少女手腕。

  任憑我使勁全力,卻仍舊連一動也沒動。甚至還可以感覺得到,槍身正逐漸被推開。究竟哪來這樣的力氣?不,不是力量的問題,這並非單純的加法或減法,並非普通的算術問題。出夢更進一步,連被壓制的身體也開始反抗。明明被我用兩腳牢牢箝住動彈不得才對——身體卻開始劇烈地掙扎晃動,稍微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會被他給掙脫。絲毫不能掉以輕心。

  勢必,握槍的兩只手也開始有隙可乘。

  可惡,這樣下去根本沒辦法維持多久。

  情況不妙。不妙。非常不妙。

  「………………………………………!」

  不管了。

  我就以這樣的位置,直接扣下扳機。

  子彈發射聲,火藥爆炸聲響起——既然槍口的方向已經完全偏離了出夢,子彈當然是飛往不知名的方向,什麼也沒打中,直接射入走廊的地板。

  只不過——

  一瞬間,出夢的力道放緩了。

  因為緊握著槍管——所以子彈通過時產生的熱度,便結結實實地傳到掌心。不僅如此,還加上槍聲在耳邊近距離響起,子彈從耳邊近距離飛過——這些波動全都直接傳入腦中成為震蕩。無論受過多少訓練,人類的身體構造本身也不會改變——對腦神經直接攻擊,不可能會沒用的。

  趁著出夢力道放松的空檔,我使出渾身解數,盡全力將槍口對准他眉心的部位。就算出夢馬上又握住槍管,也不會再有原先的力道。畢竟才剛發射過,槍身尚未徹底散熱。

  「——啧,可惡……!」

  就在下一刹那。

  出夢的手完全松開了槍管。

  放棄抵抗——不可能,但以這種仰躺的姿勢應該沒辦法施展「一口吞食」才對……不——或許是可以的?難道說,他並非以全身力量做出攻擊……而是只用雙手就能攻擊了嗎?事實上,出夢正將左手緩緩向外伸展,稍微平貼地板一秒钟——隨即畫出弧線,整只手揮過來。

  目標瞄准,我的臉部。

  下手毫不留情。

  「嗚——」

  可是,只要躲過的話。

  只要能躲過這招的話——就勝負已定,十拿九穩了。「一口吞食」只要失手一次接下來就會破綻百出,身體會暫時呈現僵直狀態,這點在剛才的一擊,還有更早之前試驗的一擊當中,已經得到證明。

  這是貨真價實的分水嶺。

  「唔,唔噢,噢噢噢噢——」

  我迅速下腰,背往后彎,避開這一擊。至少也拼了命,盡可能地閃躲了。然而出夢的「一口吞食」卻超越我的反應速度凌駕于反射神經質之上,以更驚人的速度襲來——

  事實上。

  假如出夢是站著正面襲來,大概已經擊中了。

  我應該已經,被吞食了。

  右臉頰旁邊的紗布被利爪撕破,整塊紗布化成了碎屑,我用右眼清楚地捕捉到,僅僅一厘之差——自己從「一口吞食」的毒牙底下,死里逃生。

  「……………………啊——」

  我立刻恍然大悟,明白出夢真正的意圖。

  在空氣中劃出弧線的左手,將「一口吞食」直接順著圓周軌道繼續延伸——按照計劃,朝他右側的地板——猛烈直擊。

  剛才的那種槍聲簡直無法比擬的,爆炸聲響。

  被利爪咬中的地板,碎片超四面八方飛散——化為尖銳凶器的木頭碎片,也波及到我的方向來。無關乎意志與否,眼睑為了保護眼球,出于本能地自動閉上——

  「喝!」

  就在同時,我不顧一切豁出去地,用力扣下扳機。子彈發射的沖擊力彈回自己身上。雖然感受到臉頰被木片刺中的痛覺,仍悄悄睜開眼睛確認成果——

  「……喀哈哈哈。」

  出夢他——

  絲毫沒有,受到創傷。

  用「一口吞食」破壞走廊的地板——並非為了轉移槍口方向,而是為了讓自己原本被固定的頭部移動位置。比起制造飛散的碎片——這才是他真正目的所在。不,應該說是雙管齊下一石二鳥的策略。

  匂宮出夢——

  非但不笨,而且難纏。

  「看你沒有連續發射,可見子彈已經用完了吧——喂!」

  出夢用腹肌將我向上一頂,又瞬間曲起雙腳從我胯下鑽出,再朝我胸口一踹。「干嘛一直用騎乘位壓著我,征服欲這麼強你變態啊你!」(答對了~)

  我整個人騰空飛起,沖勁之強令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身體是被某種鋼絲吊了起來。這一踹直接將我踢向正后方,飛回剛才跟出夢比賽摔跤競技的樓梯轉角處,背部重重撞上台階,再往后翻滾,最后癱倒在平台上。

  「………………………………」

  連暈倒的多余時間,也沒有。

  背后——再加上,越來越疼痛的腹部。並非剛才受傷的肋骨,是內髒嗎?內髒感覺就像,被放入果汁機攪得亂七八糟,盡管還沒有達到破裂的程度——卻已經,苦不堪言。沒有反胃之類的惡心感,所以並非消化系統,而是循環系統嗎。那麼事態益發嚴重了。即使設法想要重新站起來,全身上下也只是,不停地顫抖著,持續痙攣。

  「呃,嗚,嗚嗚嗚——」

  「喀哈哈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機會,就這樣錯過啦。」

  抬眼望去——只見出夢站在被挖出大洞的走廊上,雙腳穩穩地定立著。明明耳邊連續遭受那樣劇烈的破壞聲——以人類而言,別說站起來了,甚至會暫時失去思考能力才對。他的半規管到底是什麼做的啊,那樣劇烈的爆炸聲就在近距離處響起,為何沒有失去平衡感?莫非,身體的構造本身就異于常人嗎?果真如此,未免太離譜太荒謬了。

  「不過——以外行人而言,算表現得很好了,就稱贊一下你吧。」

  「…………」

  已經恢復——冷靜與從容了嗎?

  真糟糕……

  確實……唯一的一次機會,已經被我錯過了。當出夢失控暴走露出破綻的時候——對我而言明明是獨一無二,最好趁虛而入的機會。

  子彈已經,用盡了。

  戰術也——用盡了。

  雖然所謂的戰術,其實有或沒有結果都一樣。

  「——已經可以了吧?」出夢垂下雙臂,對我說道:「和我這樣的對手戰斗,能夠拼死努力到這種地步——和『食人魔』這樣的對手戰斗能孤軍奮戰到這種地步。就連紫木也不會責怪你了喔。所以快點告訴我,『死色』到底人在哪里。」

  「…………」

  「還是說,其實你根本不知道?聲稱自己知道『死色』所在的地點,只不過是隨口撒的謊嗎?」出夢一臉詫異地說:「不對——這不可能啊。假如你真的那麼做……我肯定會殺了你。如果『死色真紅』確實像傳聞所說的那樣恐怖那樣厲害——應該不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情才對。」

  「…………」

  快想想看。

  還有沒有,什麼計策。

  打破眼前最糟狀態的方法。讓眼前全部終結的狀態重新開始的方法,為眼前完全膠著的狀態開辟道路的方法。

  如果真有,那麼便宜的好事。

  根本也不會陷入這種狀態了。

  人生是無法重來的。不管怎麼做,都絕對無法,重新來過。假如人生當中任何事情都可以重新來過,那或許會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但對此抱著期望未免太過傲慢且心存僥幸。

  就算真的,重新來過。

  結果也——同樣不變。

  「……總之說到底,什麼報仇也好尋仇也罷,並不符合你的性格吧?你那張臉,不懂悲傷也不懂喜悅,是一張什麼都不在乎面無表情的臉孔啊。」

  「什……」

  「正因如此,正因為這樣,理澄才會特別喜歡你吧。你對自己剛才所做的事情難道沒有疑問嗎?應該會覺得很不踏實吧?完全沒辦法平心靜氣對吧?是不是焦躁難安,覺得身體好像不屬于自己呢?」匂宮出夢用確信的口吻說道:「包括之前兩次跟你交談的時候,還有剛才對戰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你這家伙,根本什麼想法也沒有嘛。從剛才開始到現在——我從你身上都,什麼也感覺不出來。包括對我的恨意——或者對于紫木被殺的憤怒——一切都,感覺不到。但話說回來,你又跟我不一樣,不是個戰斗狂——完全沒有好戰的特質,反而一副隨時准備逃跑,企圖不戰而勝的模樣。甚至還一副戰得很勉強不情不願的樣子。搞不懂,真搞不懂,我完全搞不懂,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來跟我決斗的?」

  「……的確。」

  我的確——對出夢沒有任何恨意。

  事實上,我既不覺得憤怒也未懷恨在心。

  這些情緒,都不大合理。

  出夢也只不過是執行自己的任務而已——小姬也一樣,只是在執行自己的任務而已。如果對整件事情感到悲傷或懊悔還無可厚非,但卻並沒有表達憤怒或懷恨在心的余地。

  本來——

  人的死亡,就只是屬于死者個人的事情。旁人擅自投射情緒七嘴八舌地說長道短,一旦逾越了分寸,只會顯得難看。

  不要將悲傷與憤怒混為一談。

  不要將悲傷與恨意混為一談。

  這樣做,很危險。

  是永無止盡的——危險。

  「……也許,就像你講的沒錯。」

  「………」

  「既然如此,乖乖扮演推理小說的旁白就好了……偵探的角色,應該要交給玖渚那些人才對啊——」

  「啥?你在說什麼?」

  「在說這樣玩就太沒意思啦!」

  我突然……起身狂奔。

  沖向階梯——朝二樓繼續往上爬。

  「……莫名其妙!搞什麼鬼啊混賬家伙!別再做無謂的掙扎,難看死了!只會逃跑跟兔子一樣!」

  出夢大聲怒吼著,從我身后直追而來。速度之快,難以想象他才剛遭到飛撲撞擊外加身體被壓制住,仿佛絲毫沒有受到創傷。相較之下全身傷痕累累的我,只差一點就快要被追上,逃得驚險萬分。

  然而,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只要這一點點距離就夠了——

  「……嗚——」

  我拐著一開始就被絆到的腳踝(疼痛感愈演愈烈,仿佛正按照等比級數逐漸擴張——),步履顛簸地來到二樓。沒有遲疑沒有停伫,直接轉進走廊——后方來勢洶洶,不能躲在第一間客房,再往里面走——是我跟小姬借住一晚,正確地講是只有我獨自一人完全狀況外地一覺到天明的隔壁病房——迅速閃身躲入。

  關上房門,直接滑壘撲向臥床——將床面上鋪設得整齊干淨的床單一把抓起,隨即朝門口方向,以撒網般的動作使勁一拋——

  開門聲響起。

  「——?」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收好的短刀再度抽出,伴隨著咆哮聲,我朝空中張開的床單全力沖刺。瞄准床單另一側,應該正站在門前的出夢——

  將刀尖,狠狠刺入。

  「………………」

  然而卻——

  沒有刺中東西的,觸感。

  張開的床單,輕輕飄落地面。

  而眼前——並未出現出夢的身影。

  仔細一看——

  出夢正,倒吊在天花板上。

  用他的雙腳,倒掛在天花板上——看著我微笑。

  腳力也非同小可——這點剛才好像有說過了。

  一打開房門,就朝天花板躍起,使出正好可以避開床單的——

  三角跳躍。

  「——喝啊啊啊啊!」

  出夢在空中翻轉一圈,猛然伸出左腳,瞄准我的心髒位置踢過來。千鈞一發之際,我迅速松手,放開刺中床單的短刀,雙臂交叉在胸前防御。才剛做出抵擋動作,立刻聽見骨頭發出的聲音。與其說骨折——比較像是碎裂的聲音。我無法承受沖力,整個人被踢飛,撞上背后的床板。

  兩只手臂已經——失去一切知覺了。

  而雙臂以下的肋骨,這才開始感覺到痛。看樣子——那幾根歪掉的肋骨,似乎終于折斷了。自己都可以,明顯地感覺出來。

  「呃啊,啊啊,嗚嗚,唔——」
  盡管如此——這對出夢而言,還尚未使出全力,剛才那一踢,只是威嚇作用而已,純粹是雙腳落地前的牽制動作罷了,當成是用來與我拉近距離的一擊也不為過。然后光是這麼一踢……我的兩只手臂就,被摧毀了。

  啊啊……牽制嗎……

  牽制動作。

  繼跳躍之后,不用說。

  接著便是,直接攻擊。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嘿 ———————————————————————————————————————————————————————喝!」

  我仰躺在床面上,雙手無力地攤放著動彈不得,視線僅見——出夢高高舉起雙臂,如閃電般急速撲來——

  緊接著。

  揮動,那雙手臂——

  「暴飲暴食!」(……噗)

  同時使出——

  「一口吞食」左右雙殺。

  頭部兩側各遭受一發,深入腦髓核心的沖擊。

  眼前瞬間浮現——核導彈爆炸的畫面。

  大腦兩側受到劇烈震蕩,完全空白無法思考。左右兩邊的沖擊沒有互相抵消——反而有相乘效果,感覺腦細胞仿佛都被溶解了。病床以這兩點為中心,被徹底破壞——宛如沉船般,我的背沉入碎片的深海里,墜落到病房的地板上。

  「……啧,好險好險。」過一會——出夢他,開口說道:「不小心就認真起來了——萬一把你殺死,那可行不通啊。」

  「…………」

  轟隆轟隆,腦子嗡嗡作響。沖擊波還停留在身體里面,一直徘徊不去,感覺全身上下所有的水分,好像都還余波蕩漾。波浪打在傷痕累累的骨頭上,不停地回蕩著。

  「嘿——」

  出夢將刺入地板的雙手抽出,從瞬間解體的病床殘骸上跳落,手指完好無缺,絲毫沒有受傷的模樣。

  完全就像——家常便飯。

  「那就——先從這里開始吧。」

  右腳傳來,已經非常熟悉的,最高極限痛感。稍后才,啪地一聲,傳出橡皮筋斷裂般的聲音。痛覺和聽覺,究竟何者比較快我並不清楚。在全身上下都疼痛難當的此刻,即使再增加任何一點創傷——也是難以言喻的,痛苦。

  「不管怎樣既然阿基里斯腱已經斷了……想要盡早康復的話,勸你別亂動比較好喔。」出夢熱心地對我提出忠告。

  「雙手跟雙腳都,正式報銷了——嗯,接下來呢?」

  「什麼接下來呢——喂喂喂,『食人魔』,剛才已經讓你這麼多招了還不夠嗎?」

  面對我的虛張聲勢,出夢完全不予理會。

  沒用的……他已經,不會再失控了。

  強者已——堅如磐石,不受動搖了。

  「可以了吧,大哥哥。都到這種時候,也差不多可以告訴我了吧?我要去哪里才能見到『死色真紅』啦。」

  「…………」

  「啊—啊—啊——,對了說到這,人類的肋骨總共有幾根,你知道嗎?」出夢一步接一步地——慢慢朝我靠近。「正確答案是左右各十二根,合計二十四根。喀哈,數量還挺多的對吧?你現在,包括最早移位的兩根,再加上剛才斷掉的三根——還剩下,十九根。

  「……………………」

  「你想要,留下幾根?」

  話聲未畢,出夢的腳就先展開行動了。我連出手防御的能力都沒有,被他的腳尖結結實實踢中。

  「嗚呃!咕,唔……」

  「首先是一根。」出夢說著:「接下來是兩根。」

  安安靜靜。過程全然,安靜無聲。

  與那招「一口吞食」,完全成對比的足技。

  一根接著一根,無聲無息地,攻擊我的肋骨。

  「三、四、五——好,暫停一下。」

  「…………」

  已經,連嗚咽聲或哀嚎聲,都發不出來了。全身上下被痛苦占據,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境界。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遭受如此待遇,我已經無法理解了。

  究竟,為了什麼事。

  究竟,為了什麼人。

  為什麼我要,落得如此淒慘狼狽呢。

  「要繼續嗎?還是要結束?讓你選擇吧。」

  「…………」

  「啊啊——。算我拜托你!已經很夠了吧!再繼續下去真的會有生命危險喔!我最討厭不能殺的人了!一點樂趣也沒有!」

  「…………」

  「……OK——那就繼續來。」

  出夢再度展開行動。

  啊啊……

  突然覺得。

  真羨慕啊,像他這個樣子。

  懷著目的,為了達成目標,向前邁進。

  為了達成目的,能夠動手殺我。

  能夠動手殺人。

  殺人。

  「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實在搞不懂耶。」出夢一邊持續著攻擊行為,一邊說:「你啊,就算再怎麼堅持下去,也絕對殺不了我的喔。」

  「………殺不了——」

  「畢竟兩只手和兩只腳都沒辦法使用了不是嗎?剛才——滾到樓梯底下近身搏斗的時候,你本來有機會殺了我的——結果卻沒有殺成,卻讓我逃過一命——那是因為,你根本就沒有要殺我的意念,簡單講就是這樣。」

  「…………」

  殺不了人。

  我——沒有辦法,動手殺人。

  因為認定殺人是,不可以的。

  殺人是一種,罪惡。

  殺人是一種,最惡。

  所以才,一直都,忍了下來。

  即使曾經對很多人起過殺意。

  卻一直都,忍了下來。

  實際上——或許也等于被我殺死了,已經死過好幾個人。舉凡我曾經希望對方死的,那些人大部分后來都會死。盡管我不希望對方死的,有些人卻也都相繼死去。這點相當困擾。

  可是,這些人都不是我親手殺死的。

  只有這是可以支撐我的,唯一理論。是僅存的希望,是真理與原則。

  然而我又想。

  難道沒有親手殺死,就不算殺人了嗎?當自己眼看就要被殺的時候,立刻反擊對手殺回去,這樣不算殺人嗎?如果不算,當我反擊之后對方要是再殺過來,那樣也不算殺人嗎?立場對調再對調,乘方再乘方,就像永遠沒完沒了的無限迴圈。

  殺人是不可以的。

  是絕對的禁忌。

  一旦打破,會發現其實不堪一擊。

  一定會,非常非常地,不堪一擊。

  但只要不去打破它,就是堅固的銅牆鐵壁。

  用槍比拿刀容易殺人,而毒藥應該又比拿槍更容易些。如果使用魔法,或許會比毒藥更容易殺人。而用言語殺人,肯定又比用魔法更輕而易舉——

  我就是這樣,一直以來,不斷地在殺人。

  將各式各樣的人,陸續吞噬。

  對別人蠶食鯨吞,直到現在。

  同類相殘。

  從前我就一直認為,這句話要寫作「同類相蠶(cán)」才對。現在依然——有一半是,這麼想的。

  唉傷腦筋。

  坦白說確實,打從心底里覺得。

  自己還真是,搞不清楚方向啊——

  「清水寺的——清水舞台。」

  我開口說道:「清水寺的——清水舞台。」

  「……啥?」

  「哀川小姐——就在,那里。直到太陽升起為止——她都會,在那個地方等你。」

  「……是嗎。」

  出夢收回腳。

  肋骨到底,還剩下幾根呢。

  我突然,很想知道。

  各種疼痛摻雜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楚,是什麼部位在痛了。夠了快點麻痺吧。干脆什麼都感覺不到也好,快點麻痺吧。

  這樣的痛。

  這樣的痛。

  這樣的痛。

  我已經,充分體會到了——

  「那好,我差不多該走了……要幫你,叫救護車嗎?」

  出夢傾身觀察我的表情。「看你這副樣子,應該連電話都沒辦法打吧。」

  「麻煩你了。」我回答道:「有一間已經去習慣的醫院,可以幫我聯絡一下嗎……」

  「啊啊,電話幾號?」

  我念出一串數字。

  這個號碼——是來此之前,預先背好的。

  因為覺得,絕對會有需要。

  出夢拿出自己的手機,幫我叫了救護車。真是體貼周到的服務。最近的職業殺手,連殺后服務都包辦了。不管對殺人者也好被殺者也好,確實都不算壞事。啊,不過,出夢已經准備從殺手界引退了,至少他本人打算去過退隱生活吧。就算覺得可惜之類的,這種事情多想也無益。

  「雖然這或許無關緊要……雖然好像已經問過幾百次了……但說到底,你啊——」出夢關上手機,對我說道:「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呢?真搞不懂,把自己弄到這麼狼狽的地步,你究竟想要體會什麼東西啊?」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哦是嗎……」出夢似乎,完全放棄理解了。真是明智之舉。「那,我要趕過去啰。」

  「趕過去……去哪里?」

  「當然是你說的清水寺啊。」

  「勸你別去比較好喔……」

  猶豫片刻之后,我決定提出忠告。雖然接下來的劇情發展,已經與我無關了,但我還是覺得,先提出忠告總比沒講要來得好。

  「哀川小姐她……絕對不會,饒過你的。畢竟小姬對哀川小姐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重要的朋友,是嗎。」

  「我都知道喔……其實我都知道。那個人大概……就是她,殺掉零崎人識的。如果理澄的調查報告正確無誤,零崎人識真的已經被殺死的話——那麼殺了零崎人識的,就是哀川潤。」我喃喃低語,如咒語般說道:「我很清楚——因為我是她的替代品,所以非常清楚……哀川小姐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對于你們那個世界的人,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即使撇開小姬的事情不談,也一樣。」

  「哦是嗎,這樣才好,正和我意。」

  「……出夢你又是為什麼,要對哀川小姐如此執著呢?」

  「因為這是我的存在意義。雖然這句話是從狐狸先生那邊現學現賣的——但對于以『強者』為終極目標被特殊訓練的我而言——與最強的人決斗,是不可或缺的挑戰。」

  存在意義。

  存在證明。

  為了,這樣的理由。

  為了,這樣無聊的理由。

  這麼說來,簡直——

  跟我是,一樣的啊。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卻要去送死嗎?」

  「無所謂啦。自由對我而言,並沒有到『好不容易』的地步,沒什麼好執著的。況且,真要說起來——理澄對我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妹妹啊。」出夢神情愉悅地說著。「理澄有說過,她很喜歡你呢。」

  「……那真是,謝謝厚愛。」

  「沒什麼,那丫頭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別太在意。」

  出夢笑了笑。

  算了,原本就覺得多說也只是白費力氣,反正已經沒辦法阻止。匂宮出夢與哀川潤之間決定性的一戰,已經沒辦法阻止了。哀川小姐對于殺死小姬的出夢,想必是非做個了斷不可。這幾乎可說是絕對肯定的事實。命運般注定的安排。

  這是,無法避免的故事情節。

  是story。(西尾你夠了)

  我只不過是——中途跑進來,插花客串的配角。

  只不過是進來客串,強行把故事拉長的,配角罷了。(也拉的夠長的,辛苦你了)

  「…………」

  我陷入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腦筋逐漸空白什麼都無法思考。

  出夢的聲音越來越遠,聽不太清楚。

  意識開始——逐漸朦胧。

  朦胧不清——暧昧不明。

  「……出夢你,接下來,有何打算呢?」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出夢模仿我的語氣,如此說道:「要說有何打算嘛,總之不管怎樣——先將以往強加在理澄身上的『弱點』給……慢慢收回來,就從這部分開始嘗試起吧。」

  「唔……」

  「強即是弱,弱即是強——所以啰,正因如此——首先,必須從『死色真紅』身上獲得壓倒性的敗北才行……先學習『在失敗中求生存』吧,這可是,超乎想象地困難呢。」

  「那麼,出夢——」我茫然地眺望著天花板,已經連抬起脖子看向出夢的力氣跟體力都沒有了。「有緣的話……」

  「省省吧。理澄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是像你這種——」

  出夢輕輕一笑。

  用理澄的方式,輕輕一笑。

  「——不能吃的家伙,我最討厭了。」

  然后——

  便無聲無息地,走出病房離去。

  我沒辦法起身,目送他的背影。

  只能繼續,茫然地眺望天花板。

  就這樣,深深地,歎了口氣。

  「……本來想要從你口中,聽見那句台詞的啊。」

  在我自谑般地喃喃低語當中。

  痛覺終于,開始逐漸麻痺了。

  即使出血性的創傷並不多——但在樓梯下挨的那一腳,后果可能不太妙。自己的肉體此刻究竟面臨何種狀況,連想都不願去想。事實上,就算回顧迄今為止經歷的人生——如此嚴重的肉體創傷,也幾乎可說是前所未有。

  「啊……」

  搞不好會,就這樣死掉也不一定。

  會死掉。

  會死也不一定。

  這時候,我腦中浮現許多事情。

  從過去到現在。

  妹妹的事情,家人的事情,朋友的事情,朋友家人的事情,六年前的事情,在休斯頓五年的生活,在那邊交到的朋友,剛回日本的時候,崩子的事情,萌太的事情,美衣子小姐的事情,鈴無小姐的事情,浮云的事情,荒唐丸老先生的事情,七七見的事情,還有,小姬的事情。除此之外,回到日本之后再度相遇,或者新認識的人。有些人是敵對的,有些人討厭我,有些人對我很友善。

  鴉濡羽島上的主僕們、鹿鳴館大學的同學們,澄百合學園的千金們、斜道卿壹郎研究機構的研究員們。以及——

  木賀峰副教授,與圓朽葉。

  應該不是,真的想死吧。

  其實她們一直都在——等待著。

  一直等待著。

  僅此而已,真的是僅此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想法。只因為這個理由,木賀峰副教授持續堅持下來,朽葉也繼續生存下來。

  她們大概已經,有了永遠的覺悟。

  瘋狂而又執迷地。

  直到極限為止。

  甚至幾乎就要,有了想死的念頭。

  「……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哪。」

  我閉上眼睛。

  身體的疼痛隨著麻痺逐漸煙消云散,反倒是,眼睛開始痛了起來。天花板一片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周圍一切都霧茫茫地,是因為大腦已經神志不清了嗎?眼球有如燃燒般灼熱,感覺眼睛很痛,很痛,明明沒有遭受到直接攻擊,一定是因為,最后那兩股沖擊的波紋,后勁太強了吧。

  于是,我閉上眼睛。

  感覺有點昏昏欲睡——

  就這樣子,沉沉睡去吧。

  雖然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過來。

  那也要,取決于后續的故事發展吧。

  如果注定不會死,就無論怎樣都不會死。

  如果注定死在這里,我也沒什麼好啰唆。(這還啰唆得不夠麼…)

  反正再怎麼掙扎,也無濟于事。

  反正也,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

  心願也好期望也好,我全都沒有。

  所以,這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

  怎樣都沒關系。

  隨它高興,順其自然就好。

  反正一路走來到目前為止都是這麼做的。

  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自己也分不清楚。

  暧昧不明又模糊不清。渾渾噩噩又隨隨便便,優柔寡斷又見風轉舵,始終過著不干不脆又不確定的人生,這樣的我——

  「……還是覺得,不想死啊——」

  于是——

  我終于體會到,自己還確確實實地活著。

  我終于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會流下眼淚。
終章  仲夏夜之夢



  身高一百三十八公分,體重三十二公斤(推測)。體型偏瘦,剛開始迎接第二性征初期所以隱藏得宜。發型是娃娃頭,肌膚似雪,帶點病態的蒼白。唯獨嘴唇出奇地紅潤,宛如人偶般的形貌,令人不禁聯想到靈異片里的僵屍。血型是O型Rh陰性,生日為四月十六日,也就是現年十三歲。直到十歲為止都住在北海道,目前則因為私人因素逃家當中,與大兩歲的同父異母哥哥一起移居京都。不吃肉類的素食主義者。討厭香煙的煙味勝于一切。興趣是殺害低等生物。喜歡去的景點是鴨川公園(當然,目標是鴨子和鴿子)。托離家出走的福沒有去上學,但似乎仍有著與年紀相符的求知欲跟好奇心,每天都會去圖書館報到。

  ——以上,是暗口崩子的個人檔案。

  「我有時候會懷疑,戲言大哥哥其實是住在醫院里面,偶爾才到古董公寓來玩的客人吧。」

  崩子小妹妹正以熟練的手勢拿著瑞士刀,動作流暢地削著蘋果皮,一邊對我這麼說。削下來的果皮陸續垂落到放置在她白皙腿上的金屬盆里。崩子穿著鮮紅色薄洋裝,搭配低跟涼鞋,充滿夏天風味的裝扮。身上沒有任何裝飾品,整體而言相當簡單樸素的造型,但卻不是因為她缺乏流行品味,而是因為崩子有個保護過度的哥哥。話雖如此,看著床邊端坐在鐵椅上的崩子,又覺得與其說服裝怪異倒不如說這樣的簡單素雅才比較適合她吧。其實萌太的心情也並非不能理解。

  「就算要說大哥哥的人生一半都在病床上度過也不為過。」

  「沒那麼誇張啦。不要把別人說得像體弱多病一樣。」

  「可是戲言大哥哥自從來到京都以后,算一算這已經是第五次住院了。」

  「也不過六個月當中才住個五次而已,還算少的啦。」

  「很多了。」

  「會很多嗎?」

  「已經住上瘾了。」

  這時候,崩子已經將與自己嘴唇一樣鮮紅的蘋果完全削好皮。剛才一直盯著她的手勢看,發現刀子幾乎都固定不動,而是讓蘋果貼著刀子慢慢轉,大概是一種特殊的削皮技巧。

  原以為她會把削好的蘋果直接遞過來,結果崩子又拿著蘋果開始切起薄片。

  八月,二十二日——

  原本應該要開始打工的日子。

  我住進了,京都市內的醫院。

  直到昨天都還處于意識不清的狀態。據醫生說昏迷程度非常嚴重,似乎在生死邊緣徘徊許久。今天才總算恢復意識,也可以開放會面,不用再謝絕訪客了。而第一個來探望我的,就是崩子妹妹。

  「所以,這次要住院多久呢?」

  「完全康復需要兩個月……醫生說,要住滿一個月才行。」

  「也就是說暑假的一半都要在醫院里度過啰。」

  崩子輕輕竊笑著。平常明明是個相當單純直率的女孩,為何有時偏又莫名地伶牙俐齒會挖苦人咧。

  「……嗯,對啊。」我無奈地承認這個事實。「不過,據說不會留下什麼后遺症——骨折方面,只有剝離性骨折跟單純骨折而已,也不需要限制飲食。」

  「真的嗎。」崩子看向病床上的我,從頭頂到腳尖,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

  「可是,看起來實在很滑稽。」

  「別說得那麼直接……」

  「看起來實在不太稱得上優美。」

  「別說得那麼迂回……」

  雙手,雙腳,都各自打上石膏。

  身體纏滿了繃帶,臉上貼著紗布。

  這就是,我現在的模樣。

  不用想像也知道,一定非常狼狽。

  話說回來……傷得如此慘重,說是性命垂危也不過的重創下,還能夠絲毫不留下后遺症,唉~不得不說,真是售后服務十分周到的職業殺手啊。即使造成多處骨折,卻完全沒有傷到神經,阿基里斯腱也成功地接合,所以問題只剩下內藏受損,而這部分也沒嚴重到需要開刀的地步。當然盡管如此,曾經徘徊在生死邊線從鬼門關走一遭回來仍是不變的事實,這種時候除了運氣好,沒有更貼切的表現方式了吧。

  順帶一提,肋骨最后還,剩下五根。

  「上次因為睡眠不足也沒追問詳細情況,大哥哥,這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呃……」睡眠不足也能算理由嗎。「該怎麼說呢,發生了許多事,許許多多一言難盡。小姬的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嗯,總而言之,在我入院之前,總算全部解決告一段落了——」

  「是嗎,那就好。」

  崩子一邊交談,一邊動作利落地切片著。蘋果跟蘿卜不一樣,水分比較多,照理說需要相當高難度的刀工技巧,但她卻連看都沒看一下就切得很順。

  「……公寓里的大家,最近過得怎麼樣呢?」

  「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姑且不談小姬姐姐的事情,至少大哥哥住院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對我們的生活絲毫沒有造成影響,連些微的變化也沒有。」

  「嗯……」

  「對了……關于最新情況——有好消息跟壞消息各一則。」

  「那就先從好消息開始聽起吧。」

  「美衣子小姐看上的那幅掛軸,已經到手了。」

  「耶?」我忍不住發出疑問。對了,現在回想起來,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哪。「——怎麼辦到的?是找到什麼好工作了嗎?唔,可是時間急迫,哪來這麼剛好錢又多的打工機會——」

  「是因為彩券中獎了。」

  崩子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地說道。

  「中了三獎,五十萬。」

  「………………真的假的?」

  「是真的。」

  「…………」

  這麼一講——這件事情,她好像有提過。

  搞什麼嘛。該說她樂觀、幸運嗎,或者該說什麼呢,其實我根本什麼也不用做——不,不對。事情並非如此,換言之……美衣子小姐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注定要得到那幅掛軸,在時間流程當中,這是一開始就存在的設定。無論過程如何地迂回曲折,無論我這樣的配角如何手忙腳亂,事情最終都會循著軌道,抵達目的所在之地。

  這樣的,故事安排。

  這就是,屬于美衣子小姐的故事嗎。

  的確……

  那個人,很適合這樣的故事發展。

  「怎麼了嗎?戲言大哥哥,你好像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耶。」

  「不——沒什麼。然后壞消息呢?」

  「就是——春日井小姐,春日井小姐她,昨天深夜,離開古董公寓了。」

  「咦?」有點驚訝。「那家伙不是搬到小姬房間去住了嗎?」

  「不曉得耶……因為好像阻止也沒用,而且大哥哥又處于昏睡狀態沒辦法通知你,只好隨她去了……應該要阻止才對嗎?」

  「不……」我搖搖頭。「反正那個人,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嘛。雖然沒能好好地道別有些遺憾,但也無可奈何。所謂冥冥中自有定數,就順其自然啰。」

  「春日井小姐有留話給你。」

  「哦?」

  「『兩人共度的甜蜜夜晚我將永生難忘。』」

  「…………」

  最后還非要留一手惡搞一下才走。

  「她說的『甜蜜夜晚』是指什麼意思呢?春日井小姐和大哥哥之間,曾經有過什麼嗎?」

  「呃這個……」

  居然對小朋友講這什麼鬼東西,那個白吃白喝的混蛋寄生蟲。

  最好永遠都不要再來。

  「說到底,那個人究竟是來干嘛的……連續當了一個月的食客,結果根本什麼也沒做不是嗎。」

  「不需要想得那麼復雜吧。其實春日井小姐只不過是,純粹想找大哥哥一起玩而已不是嗎?」

  「你應該說她只是『想玩玩大哥哥而已』才對吧。」

  崩子對我的反駁完全沒有意見,又接腔說「因為大哥哥很受異常者的歡迎嘛」。關于這一點我實在難以否認,只好說「也許吧,可能真的是這樣也不一定」隨便敷衍過去。

  「這樣看來,春日井小姐不是很可愛嗎,選擇在大哥哥住院的時候默默消失。就這層意義而言,小姬姐姐想必也是一樣吧。畢竟小姬姐姐跟大哥哥特別親近,對你的好感也不是普通程度而已呢。」

  「嗯?啊啊——不不不,沒這回事你弄錯了。小姬另外有喜歡的人,是她自己親口說的。」

  「……是這樣子的嗎?」

  「?怎麼了?為何出現奇怪的停頓。」

  「如果沒記錯的話,浮云之后的房客,應該是小姬姐姐。」

  「這樣啊……不知道接下來,會是誰搬進來住呢。」

  「大概會暫時空著吧。我跟萌太會設法充分利用的。」

  蘋果肉已經被切到極限,只剩下最中間細瘦的果核,崩子這才停下手邊的動作,將瑞士刀啪一聲合起來,利落地轉兩圈再收進洋裝口袋里。然后她伸出手捏起盆中切好的蘋果薄片,送入自己口中品嘗。

  ……搞半天是自己吃嗎。

  「請放心,公寓的事情就交給我,戲言大哥哥趁此機會好好休養吧。」

  崩子呼噜呼噜地吃著蘋果(薄片),臉上浮現詭異的微笑。「有空的時候我會再來探望你的。」

  「那就麻煩你啰……」

  「說到這——戲言大哥哥,我聽美衣子小姐說,你的頭發,是請小姬姐姐幫你剪的對吧?」

  「嗯?啊啊,抱歉,沒打聲招呼就剪掉了。」

  「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

  「…………」

  沒辦法獲得原諒。

  真不講情面啊。

  「沒關系,反正很快又會留長的……下次就拜托崩子幫我剪吧。我頭發長得很快喔,從以前就這樣,在跟崩子差不多年紀的時候,還曾經留到腰際,綁著粗粗的辮子呢。」

  「是嗎。」

  一臉不感興趣的模樣。

  看來她並不喜歡拿過去吹噓的男人。

  「謝謝招待。」

  連皮都不剩地吃完盆子里的蘋果后,崩子從鐵椅上站起來。

  「那麼,戲言大哥哥,我回程還要順道去圖書館,所以差不多該告辭了。」

  「這樣啊,好,路上小心啰。」

  「明天或者后天,我會再來探望你的。到時候再幫大哥哥帶幾本你喜歡的書來吧——啊——」

  崩子突然說聲對了,隨即把肩膀上的背包卸下來,放到鐵椅上開始翻找,從里面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紙袋。

  「這是魔女姐姐交代我,說要給戲言大哥哥的探病禮物,差點忘記要拿出來了。」

  「唔……?」

  奇怪了,還真不像七七見那家伙會做的事情。

  我歪著頭,一邊懷疑會不會是什麼陷阱,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紙袋。里面裝的東西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機器。黑色外殼,材質並不堅固,嚴格說起來有點廉價的感覺。中間有個熒幕,周圍排著幾顆按鈕。唔,從大小跟外型來判斷,可能是攜帶型掌上游戲機之類的東西吧。但卻沒看到可以插卡的地方。不,仔細一看,熒幕上方有著疑似讀卡機的插孔。大概把卡匣插進去,主機就會讀取資料吧。

  「這是什麼?GBA(GAMEBOYADVANCE)嗎……應該不是吧。」

  「據說是叫做BarcodeBattler,是現在最受小朋友喜愛的超人氣商品。呃——這台主機,好像是第二代的樣子。」

  「Barcode……?」

  「簡單講就是,把游戲卡上面的條碼放入讀卡機里面掃描,條碼數字就會轉換成戰斗能力,據說可以用來互相對戰。」

  「唔~~最近在流行這種奇怪的東西啊……孤陋寡聞的我完全都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魔女姐姐一向對流行很敏感嘛。」

  「的確,雖然不太願意稱贊那家伙,但唯有這點我也不得不承認。」我翻轉手中的機體,仔細觀察。「可是話說回來,既然稱為對戰游戲就表示要兩個人才能玩啰?游戲的設計似乎是這樣子——住在單人病房沒辦法玩吧,又不能找醫生來打電動。」

  「她說一個人也可以玩,還附帶說明書,你看。」崩子從背包里面另外取出一叠紙來。上頭的字是用手寫的,看樣子不是正規的說明書,應該是七七見自制產品(走火入魔的家伙)。「據說是風靡青少年超級熱門的東西。非常非常搶手的電玩呢,魔女姐姐叫你要心存感激。」

  「那家伙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哪……就算世界毀滅,就算故事再怎麼曲折,也只有那家伙會發自內心地說『關我屁事』吧。盡管真的。真的,真的以不想變成那副德性為前提,卻還是禁不住會油然而生尊敬之意哪。」

  不過話說回來,有這玩意兒用來打發時間也不錯。原本打算卯起來看書,度過這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現在先來玩玩看這種東西也挺好的不是嗎。雖然要先讀完說明書,了解游戲的操作方式才能開始進行。

  ……應該不會,突然爆炸吧。

  「魔女姐姐本來還准備了另外一款,叫做VB(VIRTUALBOY)的游戲機,不過她說『這對伊字訣而言太新了他大概不會使用吧』,所以就沒拿來了。」

  「呿,干嗎把別人講得好像很落伍一樣。」

  「那就先這樣啰,我真的要告辭了。」

  崩子說著,便將包包重新背上。

  這時候——

  「唷~呵~~!」

  從我病床看過去位于正前方的拉門,突然被迅速打開,護士小姐有如動作熟練的服務生般,單手端著排滿餐具的托盤走入病房里。

  「伊伊~~好久不見,吃飼料的時間到啰~!」

  「…………」「…………」

  不,我並非因為喜歡醫院的伙食才照三餐吃,這跟個人喜好一點關系都沒有。

  重點是,為什麼連你都出場了啊。

  完全出乎預料。

  護士小姐明顯地違反職業守則,穿著超短迷你裙,移動包裹在白色長襪底下的雙腳,朝病床走近,以流暢的動作將餐具依序擺放在桌面上。此人無論外表或內在都是個不正經的怪護士,唯獨對工作會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地完成。果然有戴眼鏡的就是不一樣(跟這沒關系吧)。

  「唉呀~~話說回來還真是好久不見了呢~將近兩個月沒來醫院報到,人家還以為伊伊怎麼了,大姐姐好擔心喔。真的很擔心耶!」

  「……不敢不敢。」

  真是多謝閣下的好意。

  因為沒來住院讓你為我擔心了。

  「嗯?哎呀哎呀,哎~呀呀呀,伊伊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可不能小看你呢~啧啧啧——」護士小姐眼睛真尖,立刻把焦點鎖在面對突然闖入的外來者動作瞬間停格的崩子身上(正確地講應該是「已經把手伸向洋裝口袋進入備戰狀態的崩子身上」)。「居然有這麼可愛的小姑娘來探病!哇~~真的好可愛!哪里來的小女生啊!伊伊太奸詐了,竟然跟這麼可愛的小蘿莉在一起!而且還在只有一張床的病房里面獨處!在這樣的完全密室里面兩個人孤男寡女地究竟干什麼好事!啊啊真是夠了,你這個蘿莉控、戀童癖!」

  「你來搗亂的是不是。」

  為什麼我連住個院都要遇到這種情緒亢奮的變態。

  我伸出打著石膏行動不便的雙手去拿碗。腳部的傷比較脆弱不能輕舉妄動,但手部的骨折都集中在前臂兩只尺骨附近,只要忍耐一定程度的行動不自由,至少日常生活沒問題。

  「哇~~真的好可愛!而且好細致!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告訴大姐姐好嗎?Tellmeplease~!」

  「我叫暗口崩子。」崩子說完點了下頭。從她把手收回的動作來看,應該已經解除警戒了。「謝謝你的稱贊。」

  「喵~暗口?」護士小姐疑惑地偏著頭。「……唔,怎麼說,應該說很有個性嗎,真是奇特的姓氏呢。會不會是關口而你弄錯了?沒關系長得這麼可愛就原諒你吧。好萌哦~!對了對了,崩子小妹妹,你跟這個冷漠無情的大哥哥是什麼關系呢?」

  「我們是砲友。」

  剛喝進嘴里的味噌湯立刻噴出來。

  就連護士小姐聽了都當場僵住,病房里的時間仿佛正逐漸凍結。

  慢、慢著……鎮定一點,快冷靜下來。這個現象……有可能是遭到某種替身使者的攻擊!

  「怎麼了嗎?」

  只有崩子一個人,不解地偏著頭。

  「………崩子……原諒我冒昧地發問,那個字眼是從什麼三教九流的鬼地方學來的?」

  「是魔女姐姐教我的。她說有誰問我跟大哥哥是什麼關系的話,只要這樣回答就好。」

  「…………」

  果然是那個女人嗎……

  總有一天非要跟那家伙做個了斷不可。

  「這樣講不妥嗎?」

  「嗯……非常不妥。」我全身無力地搖搖頭。「畢竟我也是有所謂的人生要過呢。」

  「啊,不過請放心。」崩子笑容滿面道:「這句話我只對十個人說過而已。」

  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該何去何從啊?

  「……崩子妹妹,這是為你著想,不了解的辭匯還是別亂用比較好。」

  「好的。可是,以后再被問到類似問題的時候,該怎麼回應才對呢?」

  「這還用說嗎,反正我們又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當然簡單回答『我們是朋友』就好啦。」

  「你要負起責任。」

  「什、什麼?」

  別、別亂開玩笑。

  我對崩子絕不至于逾越道德規范,應該沒做過任何違背倫理喪盡天良的行為才對啊。而且我比較喜歡把點心留到最后慢慢享用……喂,不是啦。

  崩子朝我揚起嘴角,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真不愧是魔女姐姐,連話題進行到這里,大哥哥會主動承認跟我是朋友都料中了。作戰計劃果然奏效。我真的,非常非常高興。」

  「…………」

  「那麼,如果有我可幫上忙的地方,請隨時通知我。」

  崩子說完便從我和護士小姐(依然處于停格狀態)身旁經過,朝門口走去。在推開房門時回過頭來——

  「啊,還有——」接著又說:「我至少還知道,砲友代表什麼意思。即使沒有經驗,但我畢竟也是個少女了。」

  「…………」

  「那麼祝你,早日康復,珍重再見。」

  然后崩子踏出病房,拉門自動關閉。沉默再度降臨,過一會兒護士小姐將滑落的護士帽與眼鏡調回原位,隨即聳聳肩說道「你被將一軍啰」,然后朝我扯了扯嘴角。

  「那個小姑娘,還真是可愛呢。」

  「……對啊,的確是。」

  「可惜好像活不過下個月的樣子呢。」

  「什麼意思?」

  這句話逼真到有點殘酷。

  「嘿——」護士小姐輕呼一聲,一屁股坐到剛才崩子坐過的椅子上。「不過伊伊,久別重逢——你似乎,變成熟了唷?」

  「……那是對我現在整張臉裹滿紗布的一種諷刺嗎?」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言行舉止變成熟了。」

  「嗯——說的也對。」我半開玩笑地回答。「當然了,經歷過同伴的死亡,做人方面應該會成長不少吧。」

  「哦——」

  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只是隨口問問的樣子。

  「……………」

  「嗯?怎麼啦?為何突然陷入沉默?」

  「…………沒事。」

  「求愛訊號嗎?」

  「不是。」

  唔——

  好吧,就這麼辦。

  盡管難以啟齒,又覺得麻煩,卻也無可奈何。

  既然已經成為一種儀式般的例行公事。

  反正心誠則靈。

  「護士小姐,按照慣例,考你一道迷題好嗎?」

  「嗯?啊啊,好啊,什麼迷題?」

  一臉興味盎然的樣子。

  沒錯,討厭的事情交給別人去做才是上上之策。

  「假設某個夜晚,在某個地方,有五個人因為某種理由聚集在一起——」

  我將這次事件的大致經過,向護士小姐簡單說明一遍。穿著黑斗篷加束縛衣,具有雙重人格的職業殺手&名偵探,一人等于兩人,兩人等于一人的同體兄妹。擔任貼身護衛的琴弦師。不死之身的少女,以及承繼研究的副教授。再加上,一名無能的戲言玩家。早上一覺醒來,發現其中四個人都死了——只有一個人存活下來。

  狼狽不堪地,存活下來。

  苟活在世上。

  「……唔——這次的謎題不是密室殺人哪,唉~真沒意思。」

  「沒意思嗎?」

  「對啊。我最近正沉迷于密室殺人呢。」

  「喔……」

  「號稱能夠記住所有讀過密室的女人唷。算了這不重要,呃我想想——」護士小姐捧著頭作勢思考,看來這次的謎題,稍微有點難度。「所以,那個僥幸存活下來又狼狽又窩囊的笨蛋男人,並不是凶手啰?」

  「…………對。」

  有必要用那麼過分的形容詞嗎。

  「嗯——,嗯,嗯,嗯,那也沒有入侵者啰?」

  「都沒有。」

  「這麼說來答案只剩下一種可能啦。」護士小姐漫不經心輕描淡寫地說:「那對兄妹並非雙重人格,而是雙胞胎才對吧?」

  「……答得好。」

  「既然是雙胞胎,就表示擁有相同的身體,要扮演雙重人格應該輕而易舉吧?只要夠熟練,就能做到不被看穿的程度。兩個人擁有相同的身體。無論當偵探也好當殺手也好,怎麼想都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事情了。甚至斗篷跟束縛衣,就算一個人沒辦法穿,但有兩個人的話就可以自由穿脫。同理可證,要騎機車也不成問題啰。除此之外,包括那個所謂的琴弦師,媲美秋節羅(注:菊地秀行小說《魔界都市Blues》的主角,擁有俊美外貌與神秘能力的青年,主業是煎餅店老板,副業是尋人偵探,武器為「妖線」)的女孩子,就算一對一無法取勝,但如果換成二對一的話,想必也能增加勝算,這點非常簡單明了吧~」

  「嗯……說的沒錯。」

  這就是匂宮兄妹的殺戮奇術。

  匂宮——兄妹。

  「漢尼拔」理澄與「食人魔」出夢。

  連命名方式也是一種——詭計。

  一男一女的組合,不可能是同卵雙胞胎,因此只要以相同的身體出現,別人就會輕易相信她們的說法。至于出夢——即使號稱是「哥哥」,但身體卻跟理澄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女。

  雙重人格這個說辭,其實才是虛構的假象。

  兩人共飾一角,刻意演出雙重人格,這件事情我之前從來沒設想過。然而就算光憑想像也能發現,除了剛才護士小姐所說的幾點之外,還有許多好處。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擔任影武者。讓理澄站出來當表面上的主角——出夢便可以隱藏在「背后」,肆無忌憚地暗中活躍。而且——不僅如此,假設理澄只負責扮演「弱者」的角色,則其中更帶有某種無可否認的惡趣味。

  出夢曾經將「理澄」定義成「傀儡」。

  傀儡。

  替代品。

  影武者。

  『雙重人格其實是雙胞胎——撇開這一點,其他大致上就跟出夢解釋的差不多吧。』當時,哀川小姐在商討對策的過程中說道:『另外……就像一姬提到的「斷片集」那伙人一樣,出夢在某種程度上,應該也能遠距離操控理澄。如此一來,那天晚上你在樓梯間跟理澄擦身而過,就找得到理由了。』

  沒錯——

  出夢曾經說過,她們是「斷片集」的,副產物。

  空無一物的,理澄。

  宛如空殼的,理澄。

  傀儡。

  自律型遙控機器人。

  那並不是……一種比喻,既非炫耀也非隱諱,而是完完全全直截了當符合字面上的含義。她的肉體被賦予了極富可塑性的人格,帶著缺陷,並且——遵從出夢的意志。

  行為受到操縱。

  就像那個夜晚。就像傀儡一樣。

  傀儡被賦予的暫時性人格。

  自己會突然失去意識,甚至對于斗篷底下穿著那種奇裝異服的自己完全不感到質疑,為了塑造這些缺陷,必須設定最低限度的虛擬人格。

  連寫樂保介都,稱不上。

  排除一切「弱點」被特訓成為絕對「強者」的殺手匂宮出夢,以及身為附屬品的理澄,身為附屬品肉體保管者的——匂宮理澄。出夢之所以對理澄那樣地愛護,理由其實不難理解。

  「只可惜……因為那場決斗,兩個人當中,不小心死了一個。」

  「大概吧。不過,這樣計算起來才合乎邏輯。如果實際上有六個人——然后有兩個人存活下來的話,表示那個狼狽又窩囊的笨蛋男,就不一定要是凶手。至于隔壁病房的屍體,當然就是身為附屬品的妹妹啰。」

  被斬斷首級的理澄,那是小姬使出「病蜘蛛」絕技,用「琴弦」下的手。而胸口被挖開——將她心髒帶走的,則應該是出夢吧。

  心髒。

  理澄的,心髒。

  活過的證明。

  「…………」
偽裝成雙重人格,兩人共飾一角,對「軍師」萩原子荻而言,恐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識破的計劃吧——正因如此,假設前提是子荻從未與匂宮兄妹正面交鋒的話 ——即使知道匂宮兄妹的存在卻從未正面交鋒,這件事實便成為決定性的關鍵——話雖如此,除非發生像這次一樣的例外,嚴重脫離預定目標的偶發事件,否則包括我在內,大部分人都無法突破這種詭計。

  正因單純,所以難解。

  超乎理論邏輯。

  需要的是,跳躍的邏輯。

  限定條件下的靈光乍現。

  甚至連消去法都——用不上。

  「………………」

  就算是這樣也——並不代表,匂宮兄妹操縱的詭計十分高明,絲毫沒有這層意思。

  倒不如說,正好相反。

  嘩眾取寵的把戲。

  無可否認的,噱頭把戲。

  這話實在是,說得真好。

  我為殺手委托人為秩序。

  身纏十字符號,即將執行使命。

  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

  究竟——把人類當成什麼看待了啊。

  「反正多重人格在醫學上本來就不完全受到承認嘛。所以說,那名殺手應該是在搭檔死亡后才考慮到,假如現在把屍體留著逃之夭夭,自己就可以得到自由了不是嗎~~既然平常一直都在扮演雙重人格,會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存在的,僅限于身邊極少數相關人士而已啰。對外界而言,等于自己已經死了,可以藏身起來過退隱生活。雖然將妹妹的屍體遺留在現場——」

  「但彼此的『心』卻長相左右,是嗎。」

  真相恐怕,沒有那麼羅曼蒂克吧。出夢並不是那樣一個,愛幻想的浪漫主義者。假如把這些話拿去對他講,大概只會惹來一陣嗤笑。被嘲笑還算好的,以出夢那種性格,說不定還會大發雷霆。

  然而——這一切都不在計算當中。

  出夢他,失去了妹妹。

  即使在功能設定上只是個替代品,但對出夢而言,理澄絕不只是單純的替代品,這點從他甘願冒著設定崩壞的危險,在中庭出聲叫住我,便可以充分了解到。

  當時的出夢,想必是——

  已經厭倦了。

  對于殺戮。甚或,對于生存。

  啊啊——原來如此。搞不好,對出夢而言那樣的行為,其實就像一瞬間的靈光乍現也不一定。刹那間突發奇想,一秒钟以前連想都沒想過,一秒钟之后或許早已忘記,虛無缥缈脆弱彷徨,仿佛靈感般稍縱即逝的念頭也不一定。

  無論結果如何。

  倘若非要鑽牛角尖追根究底的話,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

  「差不多就是這樣啰~~因為迷題給的線索嚴重不足,也沒辦法分析到細節部分,不過那也無關緊要啦。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答案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吧?」

  「嗯……果真厲害。」

  「嘿、嘿、嘿。」護士小姐驕傲地挺起胸膛。

  好像不小心讓她得意忘形了。

  「啊,糟糕,我都忘了要工作,真是的。伊伊,你吃飽了嗎?」

  「咦,啊啊——吃飽了,反正也沒什麼食欲。」

  「這也難怪,那我把東西收走啰。」護士小姐將餐具有條不紊地放回托盤上。「好滴,那麼接下來一個月,伊伊~~請多指教啰~~」

  「…………」

  一個月。

  光用想的就令人渾身發寒。

  在全身幾乎無法動彈的狀況下,要被這種變態掌握生殺大權……

  「……那個,護士小姐。」

  「就跟你說是護理師了,小心我告你性騷擾喔。」

  「可以請問一下,貴姓大名嗎?畢竟我們……呃怎麼說,應該會相處一段頗長的時間。」

  「嗯?你還不知道嗎?我以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已經報過名字了。」

  「可能有過,只是我忘記了。」

  「記憶力真差耶你——」

  護士小姐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受不了的模樣。

  「好吧,算了,我的名字叫做,形梨樂芙蜜(Loveme)。」

  「形梨——樂芙……?」

  「樂芙蜜。嘻嘻,很適合女生的名字吧?」

  「呃……對啊,的確是。」

  應該說,真不像人類的名字。

  難以想象居然只是個普通配角的名字。

  「請問令尊跟令堂,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咦——?慢著慢著,這個問題太冒昧了。如果想知道有關我的詳細資料,你必須先進入醫院路線,選擇樂芙蜜劇情才行喔。」

  「沒有那種東西啦。」

  「要玩甜誘之夜嗎?」(注:《鐮鼬之夜》的諧音,CHUNSODT公司出品的懸疑電玩,中文名為《恐怖驚魂夜》,劇本由我孫子武丸創作,以滑雪山莊為舞台,進行一連串殺人事件的解謎游戲)

  「吵死了你白癡啊!」

  「哇哈哈哈~~我走了掰掰——」

  護士小姐單手叉腰擺出正義使者女英雄般的姿勢,隨即轉身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離去。

  ……………………

  我懷疑這世界是不是已經沒有正常人了。

  每一個人都發了瘋。

  全部崩壞,全部病態。

  可能從,結構本身就有問題。

  「只好當作故事的屬性本來就這樣自己想開一點嗎——還真是非常,不合邏輯的故事哪。」

  就拿美衣子小姐的事情為例,除了自作自受,因果報應以外,大概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了。

  因為我是瘋狂的,所以周圍也跟著瘋狂。因為我是最惡的,所以周圍也變成最惡。迷失坐標指針陷入狂亂的羅盤,還能畫出正確的地圖嗎?

  啊,對了。

  美衣子小姐。

  美衣子小姐的事情,該怎麼辦呢。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現階段也沒辦法回古董公寓……實在有點無地自容。萬一她來探病的話,我要拿什麼臉見她呢。

  狼狽不堪的模樣。

  狼狽不堪的結果。

  窩囊到無地自容。

  真的是,窩囊也要,有個限度。

  「出夢他……不知道怎麼樣了。」

  在那之后又過了三天。

  死色真紅V。S。食人魔。

  應該早已——分出結果了吧。

  他說,自己對殺戮已經,厭倦了。

  自幼被培訓成殺手——話雖如此,以殺手為設定創造出來的人格,實際上真的有可能會發生這種情形嗎?只為殺戮而存在,純粹以殺戮為目的而被創造出來的兵器,有可能會改變心意嗎?

  ……想必,還是有可能的吧。

  有人對生存感到厭倦。

  有人對自己感到厭倦。

  有人忘記自己還活著。

  也有人想要忘記自己還活著。

  甚至也有人,什麼都不知道。

  小姬她——又是怎麼樣呢?

  有沒有,好好地回想過呢?

  我和小姬的相遇。

  我遇見了小姬。

  其中想必,有著特殊的意義。想必有著,無可取代的意義。但對我而言,小姬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對小姬而言,和我的相遇,是否有特殊意義呢?小姬和我相遇之后,是否有所改變呢?當時遇見的人是我,並非我以外的任何人,而是遇見我,這對她而言有沒有特別的意義呢?

  小姬在我面前哭過好幾次。

  我曾經,傷害過她好幾次。

  無意識地,偶爾又故意地。

  借由這些事情,我給予過什麼嗎?

  我曾經給過什麼,藉以回報她嗎?

  雖然我其實,什麼都不明白。

  ——「當事人自己反而是不會明白的。」

  小姬說過的話。

  原來如此,絕妙透頂。

  實在是——絕妙透頂。

  所以,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唯獨這個問題,在最后的最后,值得信賴的承包人不會英姿飒爽地登場,為我解答一切疑惑。畢竟自己的課題,自己的問題,自己的標題,終究只能自己去面對。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

  在六月那次之后——小姬她,曾經真正地活過。

  這麼一來,我的存在也不算白費了。

  我和小姬的相遇,也不算白費了。

  值得慶幸。

  或許真像出夢所講的,小姬她,紫木一姬,為了生存已經殺過太多太多的人——或許這一切也都是自作自受,因果報應——

  既便如此。

  既便如此,紫木一姬卻,曾經活過。

  活出她自己的,故事。

  「………屬于自己的,自己一個人的——故事嗎。」

  故事。

  忽然浮現,這個字眼。

  想起,狐面男子所說的話。

  這次的事件,自始至終,都徘徊在故事外圍——結果終究,沒有跨進這界限參與故事的他。與木賀峰副教授和圓朽葉以及理澄和出夢,都關系匪淺——卻與實際發生的事件絲毫沒有扯上關系的狐面男子。跟我截然不同,徹頭徹尾站在旁觀者立場全身而退的他。掌握原因中的原因,演出舞台中的舞台——

  即使知道真相,也能全身而退的他。

  就連那兩個「食人魔」……就連她們的存在,也只當作隨處可找的替代品,不看在眼里的他。就連不死之身的少女,也只當作過程中的一個點,不看在眼里的他。

  「居然是,哀川小姐的……」

  盡管說來突兀——卻並非,難以想象。倒不如說仔細想想反而覺得充滿說服力——兩人之間超乎尋常的相似,與兩人之間超乎尋常的相異。

  只不過我還沒有,向哀川小姐提過這件事情。在京都御所碰面的時候,也沒有鼓起勇氣觸探這方面的話題。暫且將狐面男子的存在,從哀川小姐面前完全抹殺掉。並非刻意隱瞞故作神秘——也不是對于擅自碰觸哀川小姐的過去感到有所顧忌——盡管如此,關于狐面男子的存在,關于自己知道他的存在,我仍舊對哀川小姐只字未提。

  對于這樣的自己,其實厭惡感更勝于罪惡感。

  但是卻,無論如何,都還是,說不出口。

  並非沒說出口,而是說不出口。

  我只是——單純地,感到恐懼。

  對于狐面男子。

  我只是單純地,對那個男人感到恐懼。

  不管以什麼樣的形式——

  都不想和那個異形,扯上關系。

  我的敵人。

  既然已經當面宣告——狐面男子接下來,是否打算開始對付我了呢?果真如此,我也必須硬著頭皮接招,非迎戰不可嗎?這未免也,太誇張,太荒謬了。就算是故事的安排——也沒辦法坦然接受。

  連死都,無法比擬的恐懼。

  那樣最惡的存在。

  怎麼可能去,正面迎戰呢——

  「……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啊……」

  什麼都不要變。

  誰都不要改變。

  自己也不會變。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交集。

  只剩時間緩緩地流逝就好,原本一直存著,這樣怠惰的想法。

  然而這根本,是異想天開。

  活著就是,持續不斷地變質與變化。

  朝向死亡逐漸收束,錯綜復雜的連續交錯。

  對活著感到厭倦,等于沒有真正活過。

  會開始感到厭倦,其實已如行屍走肉。

  故事怎樣發展都無所謂。

  因為重要的只有一點——

  我們都還,活著。

  掰掰。

  再見了。

  好好睡吧,晚安。

  謝謝。
后記

          

  「咦,難道說照這樣活下去,我也免不了會死嗎?」類似的疑問,相信每個人都曾思考過。本書作者陷入這種疑問,是在相當年幼之時,結果——「唉呀真是杞人憂天,人活得好好地怎麼會死嘛!」立刻作出一個非常沒腦筋的結論,隨便把問題解決掉。當然,人類是會死的,遲早有一天絕對都會死的。雖然覺得不明所以,但似乎已成既定的事實。非常沒意思,毫無樂趣可言。無論平均壽命再怎麼延長,死亡率再怎麼降低,每一天每一天,光是過日子本身,就等于不斷在提升死亡的機率。啊——,好比說,眼前有一個箱子,里面轉滿了簽條,恭喜中獎跟銘謝惠顧的比例大約是四萬比一左右,然后每天抽一張持續抽下去,總有一天也會抽到銘謝惠顧吧。盡管如此,相信「塞在角落的簽好像比較容易中獎」或是「最上面的簽沒有打散過所以不能抽」等等,諸如此類毫無根據的必勝法則,然后每一天都想著「這種東西通常很難抽中」,只能靠自我安慰來過日子,實在是一種悲哀。人要死的時候,連被隕石砸死都有可能會發生。彩券雖然是一種賭博,但中獎率低到某種程度,已經不能稱之為賭博了吧,簡單講就是這個意思。

  以上話題只是單純的閒聊,與本書登場人物或團體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本書內容當中的關鍵人物圓朽葉,正是不折不扣名副其實的不死之身少女。雖然是使用第一人稱旁白,但敘述部分有明確的描寫,所以百分之九十九勿庸置疑。只不過將「生死」這個既定的觀念擅自切除一半,難免擔心立論點不足。當然嚴格說起來,匂宮兄妹也只是將原本單一的概念切割成「強」與「弱」兩種人格分別存在,而負責敘述故事旁白的主角戲言玩家,甚至只是僥幸活下來也沒有好好地活著,這些已經超越生死問題的登場人物,占滿了所有篇幅,令主題搖搖欲墜,究竟是怎樣的因果導致這樣的發展,實在匪夷所思,完全摸不著頭緒。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大魔王登場了,《食人魔法——匂宮兄妹之殺戮奇術》也畫下句點。

  最后,按照慣例要向編輯太田克史先生,及插畫家竹小姐,由衷表達感謝之意。只是寫到這個階段,感謝的話也差不多用到詞窮,早已經不知道該講些什麼了。然而就算感謝的話語已說到詞窮,感謝的心情卻是無窮無盡。不才如我,但願能繼續受到讀者諸君的支持與愛護,今后仍源源不絕地創作下去。

  那麼,有緣的話,期待再度相見。

  西尾維新

  為了在這個充滿偽娘的世界生存,心中的黑暗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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