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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 李家同

讀者 李家同

我是李家同的忠實讀者。
    我一直是一個工人,幾年前退休了,我因此常去圖書館借書看,就這樣無意中發現了李
    家同這個作者,我之所以喜歡看他的文案,多多少少是因為他常替我們這種社會上的弱
    勢團體講話。自從看了他的書以後,我發現他常常在聯合報副刊上寫文章,有一天,我
    讀到他關於紫外線的文章,紫外線也許真的有害於人體,但是像我們這種人,一輩子在
    大太陽下工作,為什麼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我們?
  我對李家同開始有了好奇心,他長得什麼樣子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圖書館館員談天,
    他告訴我李家同這個傢伙話多得很,惟恐沒有人和他聊天。他鼓勵我去看他,他也幫我
    查到了靜宜大學的電話。
  我打電話去靜宜大學,被轉到了校長室,他的秘書立刻替我約了一個時間。
  李家同果真是個健談的人,我問他有關他書裡的文章,他都很快樂地回答,我看他很喜
    歡和讀者來往,大概有讀者造訪,作者的虛榮心就可以滿足吧。
  在我們交談的時候,不停地有人進來,好像都是學校裡的什麼長,我沒有進過大學,弄
    不清楚這些頭銜,有一位顯然是學生,進來討論一個學問上的問題,我更聽不懂。電話
    鈴響了,李家同去接電話,這次談話特別長,我就站起來看那些照片,李家同辦公室的
    書架上以及矮櫃上放滿了照片,除了一張他自己的全家福以外,全部都是年青人的照片
    ,也有不少是穿軍裝的照片,大概都是學生做預官時的照片。
  有一張照片,是一大堆年青人穿軍裝的照片,大概他們才受階,我在這麼多人中間,一
    眼就認出了李家同。當然囉,他完全變了。也難怪,他現在已經六十歲,那時候只有二
    十二歲,四十年過去,任何人都變老了。可是我依然將他認了出來。李家同發現我居然
    認出了他年青時的照片,大為驚訝,他說他這麼多的訪客中,從來沒有能夠認得出他在
    這張照片中,每次指給學生看,學生都說怎麼變得這麼厲害,只有一個會拍馬屁的學生
    說,簡直沒有變,事後被他罵了一頓,不能如此口是心非也。
  我問「車票」是不是真的故事,他說是虛構的。他說"我的媽媽來看我"是真的。我看過
    "我的媽媽來看我",當時也很感動,故事有關新店軍人監獄的一位受刑人,他老是幻想
    他的媽媽去看他,其實他的家人一直和他斷絕了關係,從來沒有人去看他。李家同不知
    情,去他家拜訪他的母親,也就在無意中促成了家人的團圓。這位受刑人後來就有媽媽
    去看他了。
  我問李家同那位受刑人有沒有和他聯絡過,他說沒有,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告訴
    他我也曾經在新店住過,知道那所軍人監獄在那裡。
  我們還談了不少有關他寫文章的動機。最後,他問我怎麼來的,我說我坐火車經由海線
    到沙鹿,他就請他的司機開車送我去沙鹿火車站,司機是一位胖胖的年青人,脾氣非常
    好。
  上了火車,我幾乎要崩潰了,我沒有想到他變得這麼老,我就是那位受刑人,當年他來
    看我,那麼年青,頭髮全是黑的,現在已是半白,我還記得他穿軍裝的樣子,冬季服是
    藍的,夏季服是黃的。他退伍以後,立刻就要去美國,在退伍以前,來和我道別,我們
    雖然見面,卻不能握手,因為見面仍有一牆之隔,我記得他臨走前,拿起了軍帽戴上,
    立正向我敬了一個禮。我是一個小兵,少尉雖然是最低階的軍官,但也是軍官,軍官是
    不可以向小兵敬禮的,何況我還是個受刑人。我被他這個調皮的動作嚇了一跳,可是我
    到現在還記得他帶軍帽的樣子,蠻神氣的。
  現在呢?我想他如果上公共汽車,一定會有人讓位子給他。
  我感到非常難過,他變得如此之老。因為我的記憶中,只有他年青時的樣子,我其實早
    該有此心理準備的,四十年了,我們都變了,我只知道我自己變了一個人,所以他完全
    認不出我,沒有想到的是,我也完全認不出他了。
  為什麼我不表明我的身份?理由很簡單,我不願意再談我的一生!大家都知道受刑人在
    監獄中很苦,很少人知道,出了監獄,在社會上討生活,他們會遭遇到多少困難?這種
    烙印所帶來的後遺症,李家同是不可能瞭解的,從他的小說中,不難看出這一點,他的
    小說中從未談過受刑人恢復自由以後的事。
  當然,如果他認出了我,我會表明我是誰。可是,他顯然沒有認出我來,我甚至帶了一
    本他寫的書給他簽名,他問了我的名字,我據實以告,他在書上寫了我的名字,可是一
    點表情也沒有。
  我感到很疲倦,老年人,有時不該想到往事的,尤其像我這種人,更不該自討苦吃地去
    回憶往事。我要好好地睡一下,我累了。
  一覺醒來,火車已快進台北車站,我忽然想起,當我認出李家同的時候,他應該已經猜
    到我是誰了,又有誰能夠認得出他年青時的樣子呢?他沒有問我為何能認出他,顯然是
    因為他知道我不願意表明我的身份,他尊重我想法,所以就不點出了。
  我後來又說我曾經在新店住過,也知道軍人監獄在那裡,他仍然沒有問我在新店時做什
    麼的。那時候,他一定非常確定我是誰了。
  他和我道別的時候,曾對我揮手致意,揮手的姿勢像極了軍人敬禮,我給了他暗示我早
    就認識他了,他也回敬了一個暗示,他不僅也認出了我,而且還記得我們上次道別時的
    情境。
  我去看李家同,就是為了要解答我的一個疑問,這小子變了沒有?現在我終於得到答案
    了,雖然我已認不出來他,他還是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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