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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劫二部曲【作家接力古代篇2】作者:洪穎

情劫二部曲【作家接力古代篇2】作者:洪穎

她憑什麼自以為是的把自己的一條命送給他!
  既然她有探測人心的能力,
  既然她明知道他要她的命,
  她不會逃嗎?
  干什麼真的乖乖的把那杯毒藥給喝下去!
  笨女人!該死的笨女人!
  更該死的是,她竟然敢騙他!
  留個空棺給他,
  讓他以為她真的死了,
  心中頓時像失去了所有的溫暖,
  而當她又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眼前時,
  他的心竟在瞬間又有了溫度……
  不!他,是天下霸主,不可能被任何人牽動思緒!
  將她留在身邊,只為了教訓她的欺騙,
  絕對無關情,也無關愛!

茉莉曲


春日裡
  是誰的執意
  逐落
  滿庭白花絮絮
  獨任
  一園香氣蒸騰
  釀入記憶

  直待
  露重夢寒
  心無憑
  意欲縱聲詠歎
  一阙茉莉曲
  卻是 曲難成調  
  人早消

第一章


 這裡是遠北,離中土有幾千裡遠。

  初春,北方的天尚透著冷冽,梅枝上還覆著薄薄冬雪。過些日子,陽光的溫度再烈點,那殘雪就會完全化去了。

  她一身月牙白素質粗衣裳,彎著身,正奮力由水井裡拉出水桶,初春的風微寒,她額際卻因使力而泌出薄汗。

  “茉兒姊姊、茉兒姊姊,我娘要我送這把青蒿給你,我二叔托人從中土送來的喔,今兒個才到的。對了,我娘說姊姊的安眠散很有用呢!”一個身著粉色絲裳,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女,不知何時來到水井邊。

  好不容易,將打上來的水倒進腳邊的桶子,才要使勁提起,忽然竄出的聲音讓膽小的她受了驚嚇,裝了水的桶子,就這麼應聲倒地。

  她先是睨著讓水濺濕的衣裙,輕歎了氣。繼而轉望著少女遞來的茼蒿菜,面露為難。

  這遠北天寒地凍的,雖是初春了,但低溫的天候仍無法栽植出青蔬,是以,這束雖不算多的青蒿自然是十分珍貴。

  她想著要推卻,但少女也精明,見她面色為難,機伶地接著說:

  “姊姊如果不收,回去娘定要責罰我,如果是罰我跪一天,還算小事,我一雙腳頂多麻到廢了,不過姊姊的醫術好,我腳若廢了,姊姊一定能醫得好我,所以我不怕;可是娘要是氣瘋了啊,少不得我要挨上一頓打,萬一娘下手無情,打花了我的臉,可怎麼辦才好?”少女側了側頭,一副苦惱的模樣。

  這個茉兒姊姊,再好騙不過了,只要裝可憐,說幾句威脅的話,她就會沒轍。

  “青青,這太貴重了,姊姊實在是不能收。”

  居然還要魯啊?她都說得那麼可憐了耶!

  罷了罷了,這威脅不成,講道理應該可以吧。

  “貴重嗎?不會啊!我家有一大簍,吃都吃不完,二叔還差人送了其他蔬菜,就算我家人多,也吃不完啦!況且,我家那些哥哥們,都愛吃大魚大肉,這菜他們吃都不吃一口,擺了太久也會壞掉啊!姊姊,你不是常說不可以浪費食物嗎?”

  既然裝可憐不管用,那祭出“浪費食物會遭天遣”的大道理,該成了吧
“這……”

  居然還給她猶豫耶!

  現下這粉雕似的美麗小丫頭,可是用盡耐性了。她索性想了個對策——

  “茉兒姊姊,你別這啊那的了,我等會兒直接把菜送到你家去,幫你擱在桌上,你別忘了吃就成。對了,我娘請你明兒個到家裡一趟,我小哥昨日上長白山尋得一株千年活參,娘要給你看看。

  喔,還有呢!我方才從大街來,遇見王伯,他家娘子好像要生了,正急得在大街上四處找你。姊姊要不要趕緊去瞧瞧?說不定這會兒王家的娃娃等不及,已經跑出來了。我看這水你就甭管了,回頭我到家,要小哥打幾桶水挑到你家吧。”

  王嬸要臨盆了茉兒慌忙擱下水桶,急急忙忙朝大街奔去,自然沒察覺小丫頭朝她背影吐著舌頭,扮了個賊兮兮的鬼臉。

  王嬸要生了?根本是騙她的啦!

  青青看著茉兒慌奔的背影,一點愧疚也沒。

  相反的,她笑得好不得意,得意著她輕易使了計謀就支開茉兒。

  也不能怪她啊!若不使計騙茉兒姊姊逛大街,恐怕要獲得茉兒姊姊首肯,讓她家的小哥提幾桶水到茉兒姊姊家,要花上一整天時間去魯呢!她這個邊關第一美少女楊青青才沒那種時間哩!

  反正只要茉兒姊姊往大街晃去,整條街多的是找她麻煩的人,不是張伯肩痛,就是某某大嬸的風濕,連哪家小狗小貓有病痛,都能麻煩得了茉兒姊姊!

  總之,一旦茉兒姊姊入了鎮裡那條大街,不到傍晚決計是脫不了身的啦!

  再總之,茉兒姊姊忙著忙著,最後一定會忘了她诓她的這回事。

  若是茉兒姊姊真的發現被诓了,她最多只會摸摸鼻子作罷,或是,責備自己,為什麼不細心些呢?

  只要細心一點、不那麼容易慌亂,她就會記起來,王嬸的產期根本是兩個月後的事啊!

  那只由黃土裡掘出的空棺,從桃花源村跟著大軍回到京都,入了王殿,靜置在王寢宮的前廳一隅。

  沒人有膽子探問軒轅棄意欲為何,更沒人敢質疑他,放只空棺在寢宮裡,不怕尋晦氣?

  他閒來無事就瞧著空了的棺木,偶爾一臉暴怒、偶爾又像是……像是為了什麼而痛苦似的。

  軒轅棄反覆無常的表情,讓他身邊那群已是萬分戒慎恐懼的臣子僕役們,日子過得更是加倍膽顫心驚,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讓這位性子陰晴不定的王下令拖出去砍了!

  從桃花源村帶回來的,不只那空棺,整村子人全讓軒轅棄下令囚進天牢了。

  但最教人議論的,不是軒轅棄下令囚人,而是有只不起眼的灰色土狗,竟也跟著桃花源一村子人,囚入天牢。

  由桃花源村回到京都那日,王是這麼說的:

  “三個月後,活要見林茉兒的人,死要見屍,要是見不著人或屍,整村子人就全殺了,一天殺一個,直到殺光了為止,從那只灰色土狗開始,斬了之後,不管人或狗,全都掛上城門,昭示眾人。”

  殺人,對那群臣僕而言,是聽慣了的。

  但殺一條狗,甚至打算將狗屍示眾這倒奇特!

  有人猜,那桃花源村的聖女,必定跟王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有人則是猜,那聖女許是對王下了符咒,要逼他瘋癫,無端端屠人又宰狗的行為,難道離瘋癫還遠嗎?

  軒轅王朝四年,天下初定,新政推行未滿一年,尚不足服天下民心。民心未安,群臣亦未全為盡心效忠之士,台面下密謀圖反氛圍暗流,巴望可攻之機,大有人在。

  王朝的未來,仍在不定之局……

   “茉兒姊姊!茉兒姊姊!不好了……”青青氣喘吁吁地喊著,一路奔至茉兒的草屋前,拚了命似地拍打那扇單薄木門,說不上完整一句話。而她原本粉嫩透紅的一張臉,此時慘白如幾日前就已完全消融的雪。

  “怎麼了?什麼事這麼慌?先順口氣,再慢慢說。”茉兒拉開門,只見青青朝後面指著不遠處那片林子,張著口,還沒順過氣。

  “有……有人……死掉了……好像是死掉了……好多好多血……”青青轉身想往那片林子走,說得斷斷續續。

  茉兒聽懂了青青的意思,慌忙回屋內拿了藥箱,趕緊追上她的步子。

  “早上我到林子想找銀貂……小哥說他昨兒在這裡看見一只銀貂,許是迷了路的小貂,我……我來找……卻發現有個人倒在大樹底下……”青青邊說邊跑,她嚇得有些慌了。自小到大,她調皮歸調皮,但頂是多受些小傷、流幾滴死不了人的血,生平還沒見過方才的景象。

  片刻,她們來到青青說的大樹底下,青青慌得揪緊了茉兒的衣擺,聲小如蚊蚋,探問著:

  “茉兒姊姊……你看他……是不是死了?”

  茉兒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很微弱,但還活著,緊接著她診了他的脈象,比她想像的還虛軟,看來他失血許多。

  茉兒由藥箱找出止血散,往他幾道深得見骨的傷口倒。

  做了初步處裡後,她對仍緊抓她衣擺的青青說:

  “青青,你幫我扶他到我屋子。”

  “他還活著嗎?”

  “嗯。”茉兒先拎起藥箱掛到肩上,攙起男人的右臂膀,示意青青攙另一邊。

  “茉兒姊姊,他會死嗎?”

  “我也不知道,他的傷很重,脈象疲弱,不知能不能救得活……”

   那人,活下了。

  半月過去,刀深及骨的幾道傷口密合了。

  偶爾,男人會下床走動,只是才長了新肉的傷口,仍不適合有大動作,大半時間,他都安分地躺在床上,要不就盤坐而起,調養氣息。

  雖說他在茉兒這草屋住了大半月,但兩人之間交談甚少,謹守禮節,顯得非常生分。

  “歐公子,這藥我放桌上,午膳後別忘了換藥,我得到鎮上去,說不得幾時回來。”

  茉兒將搗好的藥草放上桌,再備了份干淨的纏布,對盤腿坐在床上的男人說。

  “姑娘不用掛心,我會照料自己。”他睜開眼,目光灼灼地朝茉兒望。他盤算過,再十日他便可離開,依他現下的體能狀況,再休養十日足矣。

  只是,這位救了他的姑娘,實在教他……

  唉!國仇家恨未雪,何來心思兒女情長啊!思及此,他灼灼的目光轉暗了。

  茉兒閃避了他的目光,點點頭,步出草屋那扇木門。

  歐旸御,是那男人的名。

  大半月過去了,他的傷勢比她預估的恢復情形還好,當然這多半歸功於他的深厚內力,能以內息調養,再輔以良藥,自然痊愈得快。

  他是個高大的男人,有幾回她見他在屋外活動拳腳,那感覺特別……特別深刻。

  高大的歐旸御讓她想起一個人,一個也曾經被她搭救的男人。

  記憶裡,那個男人似乎也同歐旸御一般高大;記憶裡,那男人也同歐旸御般有不凡武功……但跟歐旸御不同的是,那男人身上總是散發著強烈的掠奪與陰暗氣味。

  茉兒走著走著,一時間,被突然來襲的回憶,弄得恍惚了。

  軒轅棄……現在應該過得很好了吧!他想要的一切,應該都擁有了吧!

  她是衷心祈望,那個男人,能過得很好。

  再輕歎了一口氣,一直低首走路的她,抬頭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位蒼蒼白發的老者,正朝她走來,她一見到那熟悉的身影,頓時開心地朝前大喊,並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師父!”

   他們師徒兩人,入了鎮上一家茶館,點了壺熱茶,聊了幾句家常後,老者忽轉了面色,有些沉重地緩道:

  “茉兒,你該回南方了。”

  南方?她怔了怔。

  她幾乎快把這邊關小鎮當成自己的故鄉、當成另一個桃花源村了,忽而聽見師父提及南方,她著實有好片刻回不了神。

  當初,是出外雲游的師父,料得她的劫數,回到桃花源村,救回原該死絕的她。師父雇車載著昏迷的她,一路往北,找了這個離長白山腳最近的小鎮落腳。

  一來是能救她的珍貴藥材,這兒都有;二來,師父認為出了中土,她暫時能得到安全。

  師父甚至將原准備用來葬她的棺木釘好後,又埋回地底,目的正是希望大家都認為她真的死了。

  這幾年,她已經習慣這裡的氣候,愛上這裡的人,也漸漸沉澱了軒轅棄在她心裡攪起的混亂……而此時,費了百般工夫救回她的師父,卻要她回南方。
“師父,我——”不想往南!

  想說的話,實在無法出口,因為師父曾經說,那是她的命。

  “人皆有其宿命,命裡合該發生的事,躲不掉。”

  她沒忘記,三年多前她讓師父救回一條小命,醒過來時,睜開眼聽見師父說的這第一句話。

  合該發生的事,躲不掉……

  所以,桃花源躲不掉攪入俗世的命運,與外界斷了百年、自成一方寧靜的祥和世界,無法避免地再度與俗世搭
起關系。而今桃花源不再是桃花源,桃花源已是軒轅王朝的領土。

  桃花源村躲不掉它早被注定的命運,而她也注定了躲不掉軒轅棄……

  因為,軒轅棄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師父從死亡邊緣救回她,已三年余。她在這邊關小鎮休養,也已三年有余。三年多來,隨著她體內毒素的緩緩解褪,她內心的恐懼卻一日深過一日……

  當初,軒轅棄喂她喝下毒,是存了心要她死絕的。

  命雖讓師父救回,但已侵入骨髓的殘毒,卻每每在夜裡發作,令她疼痛難當。

  師父對她說過,那疼,怕是要跟她一生了。

  後悔嗎?

  不,教她恐懼一日多過一日的,正是她的徹底不悔。

  她怕嗎?是!她害怕。

  但教她慌怕的卻不是死亡,而是她為了軒轅棄可以一無所懼、無怨無悔的心。

  軒轅棄是她命裡的注定,可她卻深深害怕著,怕自己無法如師父說的,成為軒轅棄的救贖。

  見她猶豫為難,老者歎道:

  “茉兒,師父明白你的心,但倘若躲得過,為師何必為難你?前陣子,軒轅棄發了告示,三個月後沒有你的消
息,他將屠殺桃花源所有村民。不必為師提點,你當知你的選擇有限。”

  茉兒聽了,不由得渾身發顫。他竟要屠殺所有村民……

  她忽然覺得好生自厭,師父是對的,她的選擇確實有限。

  然而教她自厭的,是她很清楚,真正促使她往天子領地去的,全然是為了桃花源村上百條的村人性命!

  真正使她義無反顧將自己送出去的,是那個讓她害怕卻又讓她無悔的軒轅棄。

  她的選擇,的確有限!這樣的她,怎能不自厭?

 

  軒轅王朝 建國四年 春末

  城門外,吊掛了一只已斬首的灰狗!

  午後艷陽曝曬,讓血腥味顯得更為刺鼻。

  不知情的人經過,說不得還以為是什麼驅邪避魔的儀式。

  茉兒跟著師父舟車勞頓趕了幾月路,才終於由遠北抵達中土,入了京都已過三月期限又一日。而此時入了茉兒
雙眸的景象,教疲憊的茉兒幾乎頂不住襲來的昏眩,幸虧師父傳了真氣,才讓她撐過……

  那只灰狗,她記得,是她在桃花源村時,收留的那只小灰狗……原本活蹦亂跳的,現在卻讓軒轅棄殺了,曝屍
在城門外,死都不得安息。

  他果真下得了手……果真狠得了心……茉兒望著城牆上掛著的屍體,對一切……那些她曾經對軒轅棄有過的想
法,已不再那麼肯定!

  她曾以為軒轅棄是個盡管看來無情,卻還保有良善的人。

  軒轅棄在桃花源那段日子,盡管時常對小灰面露不耐,卻不曾有過傷害它的舉動!

  她一直以為,他之所以狠得下心下毒取她性命,是因為得到天下對他而言,重要過一切!她以為當他拿了天
下、有了權勢,他就不會再……

  不會再怎麼樣呢?茉兒停頓了紛紛亂亂的思緒,臉上是抹苦澀笑花。

  她以為軒轅棄會如何呢?會成為仁君?會以天下蒼生為念?會就此抹淨他仿佛生來就存在的暴戾之氣嗎?

  茉兒遠遠眺著城牆上那醒目告示,那一路上她看了無數回的告示。

  忽然,她感覺眼眶熱了,雙眼傳來的刺痛感覺對她來說,其實不陌生!

  他大費周章地昭告天下,她若活著,他要見人;若死了,也要見她的屍,見了屍體,也只為了狠狠地鞭笞她一
番……

  軒轅棄壓根就不管他的作為是不是殘虐無道!連本不該涉入恩怨的狗,他都要拖下水……凡是跟她有關的,全
有罪了她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站在茉兒身邊那蒼蒼白發的老者,一雙睿智的眼,覽視城門上的景象,末了,搖頭歎道:

  “天意終難違,孽緣!”

  身著男裝的茉兒,垂著頭,說不出話,一雙眼含著盈盈水意,怎麼看都像是隨時要嚎啕大哭的樣子……終於,
她抬起頭,似乎想說些話,卻在不經意掃視到城門時,蓦地噤了口。

  城門邊的守衛,往他們這頭看來,茉兒注意到了。

  她咽回要出口的話,胡亂抹了抹不小心掛上臉頰的水液,轉頭對師父說:

  “師父,茉兒想就此拜別。”

  這一路她扮男裝跟著師父往南,現在京都既然到了,接下來她想自個兒應付,不願再有人為她涉險。

  老者始終停留在城門那端的目光,這才轉回茉兒身上。他能理解茉兒的想法,轉眼由袖袋掏出一只錦囊,塞入
她手裡:

  “危急的時候,這能幫你。”

  “謝謝師父……”她欲言又止,想到要在這裡告別,心特別難受。

  “茉兒,相信師父,會沒事的。”

  “嗯。師父您要照顧自己……”

  “傻丫頭,那正是師父想叮咛你的,好好照顧自己。”

  茉兒雙唇顫動,然未再多說些什麼。方才朝他們注視的守衛,這會兒已然邁步朝他們靠近。

  “這位小哥跟老人家,看你們的樣子,是外地來的吧?來這京都,所為何事呢?”

  守衛見眼前這一老一少有些古怪,特地上前盤問。

  茉兒抬眼一望城上那只小灰狗,眨了眨眼,淚又無法克制地落下來。

  上前盤問的守衛一時慌了!他啥事也沒做,那小哥卻先哭了起來……

  他望向小哥後頭,找不著老人家的影子,正覺奇怪時,茉兒說了話:

  “官爺,小民有林茉兒的消息,請官爺帶小民入宮面聖。”

  “林……林茉兒……好、好、好……馬上……你……你跟我來。”

  一聽林茉兒三個字,守衛更是慌到差點連手腳怎麼擺都忘了,說起話來也支支吾吾的。

  他心頭亂糟糟地想,那小哥一口軟綿綿的語音,一雙眼也水盈盈的,活脫脫是姑娘家的模樣……

  他……究竟是男是女?

  “對不住,這位官爺,我是個女兒家,為了方便在外行走,不得不著男人衣裝。”她怯怯在後頭說著話。

  守衛差點沒岔了氣。她……她看穿了他的想法?

  該不會她就是……就是王要找的林茉兒……那個桃花源村、能“知人心”的聖女?

  守衛回頭瞪大了眼,張著大口,一副受了莫大驚嚇的模樣。

  茉兒停住往前的步伐,靜默著不再說話。

  守衛在原處杵了好半晌,心裡想著:如果她是聖女,她知道我在想什麼,一定會再回答我的……如果她是聖
女……

  等了好久,她啥聲響也沒,守衛於是松了口氣,卻不甚明了為什麼松了氣,他想,大抵是被人看穿心思的感
覺,很怪、很難受吧!

  守衛的想法轉入茉兒心裡,她忽然想,軒轅棄想狠狠鞭笞她的原因,會不會……只是厭惡被看穿?
第二章


 這就是軒轅棄的宮殿……這就是他打下的天下……

  茉兒隨著城門守衛,被轉到某某不知是何官位的大人,再隨某某大人輾轉入了皇殿,時間一消磨,便耗去數個時辰,天色漸暗。

  她察覺得出來,她是被當作“最急件”處理進宮,然即便如此,中間也必須轉手好些個她不復計算的小官、大官。

  不知軒轅棄將她當做什麼了?是可恨到必須讓他親手處理的人嗎?

  那些當官的聽得她有林茉兒的消息,臉上莫不顯露幾許驚惶。她說不來心裡有著什麼感受,是該訝異自己忽然變得如此重要,或該懼怕將要面對的……處置?

  真不知軒轅棄要如何“處理”她啊!

  不該,她不該再喚他軒轅棄,軒轅棄是眼前這雄偉宮殿的主子、是教一路在她前頭領著的人惶惶不安的主,更是中土這片天的王。

  王的名諱,豈是她這個卑賤小民可叫的!他不再是她曾經喊過的棄,不再是曾將體溫渡與她分享的男人了……

  想及此,茉兒感覺周遭的溫度攀高了些,心上有股燥熱惶惑--唉,她要再見他了!

  大殿裡,她讓人指示須跪下,安靜俯首,不得直視即將人殿坐上大位的王,除非王有示意。

  這些對茉兒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相較她此際怦怦然的心跳,周遭的人事都遙遠得與她無關了。

  須臾,她聽見了聲響,拜叩聲霎時傳遍大殿:

  “吾王萬歲。”

  她繼續俯首跪著,唇瓣動了動,聲帶倒未震動,有眾人的叩首拜安,有沒有她這一份微弱聲量,也聽不出差異。

  她敏銳感覺到微汗由肌膚泌出,也感覺到……軒轅棄的憤怒。

  茉兒緊凝著俯目所及那一小塊光滑的石面地板,恐慌的感覺隨之漫散開來!

  那終於人殿坐上大位的王,哪怕她沒抬頭望上一眼,也能強烈感受到他存在的氣息,她能感覺……那發散自他的力量,即要將微小的她吞噬。

  “聽城外守衛說,你知曉林茉兒的消息?”

  已三年多未聞的聲音傳來,沒想到依然能教她心悸……

  他還是那樣充滿了力量,毋須放大聲量,就有讓人禁不住懾服的威儀。

  茉兒想回話,卻驚覺自己動了唇瓣卻發不出聲。

  “抬起頭來回話,林茉兒現在在何處?是生是死?你給的消息若屬實,寡人有重賞。”

  “棄……我……”她依言抬頭仰望,旋即僵住。

  該死的她啊!

  她為何管不住她的嘴?不該喊的稱呼,在抬頭碰觸到軒轅棄那雙彷如著了火的雙眼,就這麼溜出口……她想說的話不得不停頓住,整個大殿的氣氛陷入僵凝。

  大位上的軒轅棄在乍見茉兒那雙清澈眸子時,心頭無比震撼,但瞬間便讓他掩飾掉了,他甚至不願深究,那震撼背後的意涵。

  寂靜無聲了好片刻的大殿,霎時落下軒轅棄震怒擊椅的巨大聲響!

  “大膽林茉兒!寡人的名諱是你可以喊的嗎?來人!把林茉兒帶到寢宮,不准她踏出寢宮一步。”

  語落,他起身,下了殿前階梯,拂袖走過茉兒跪落之處,離去的腳步曾在茉兒身邊,緩了緩……

   這是第幾個日夜了?她不想計算。

  守在殿外的侍衛,一日送兩餐入內,昨日在送餐時曾同她說過,王仍在思索如何發落她。

  就隨他發落吧!近日她總是止不住淺淺歎息。

  在王決定如何發落她之前,她算是被軟禁了,軟禁在王的寢宮中。

  她起初以為這既是王的寢宮,他當於夜裡回此入眠,可惜她的以為是錯誤的。

  幾日過去,從不見王步入這寢宮。

  不過,在這幾個寂寞的日子過後,她終於改變了一件事,她的意念不再老轉著王的名諱,反而習慣了想著稱他為“王”,就如同這廣大宮殿裡裡外外的所有人一般。

  如此一來,往後當著王的面,她肯定不會再出錯、不會再有冒犯。

  用過晚膳後,她拿出師父留給她的寧散。原在袖袋裡的兩個小藥瓶,一個空了,另一個亦所剩無多,兩小罐寧散即將告罄,頂多再讓她撐過今夜。

  沒了寧散,她不知該怎麼熬過,那每夜都要來上一回的長時間疼痛?

  唉……茉兒忍不住又歎氣。她怕的不是那刺骨疼痛,而是在疼極時她會壓抑不住,出聲呼求……她實在不願驚擾了誰。

  服過藥之後,她不禁又望向桌上末動箸的三道葷食,深覺浪費。

  幾日來任憑她如何托求,他們仍是將她不願進食的菜色送上桌,每每在米飯入口時,她都得忍耐著聞到葷腥味帶來的那種惡心感。

  侍衛告訴她,一切皆是王的命令。

  王是故意要折磨她了,她幽幽想著。蓦地回想起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他曾哄騙她喝下雞湯,害她事後難受得幾乎差點將胃也嘔出體外……

  王明明知道,她茹素不沾葷食的,明明知道的!但他卻連一道青蔬,都吝於……施捨她。

  蓦地,寢宮大門讓人推開,她隱約聽見門外侍衛叩首拜安的聲音,心跳不由得加快幾分,急忙起身,往門口走了去。

  眼角瞥見的身影是她熟悉的,茉兒跪拜的動作自然得連她都訝異。

  “吾王萬歲。”

  軒轅棄倒是愣了一瞬,凝一眼腳前不遠處跪拜的纖弱身子,不知怎地竟興起一股教他有些難受的感覺。

  那感覺形容不來,他選擇忽略,不願多作深思。

  她跪安的聲音,聽來有幾絲顫抖恐慌。

  軒轅棄跨過她身畔,在擺著吃食的桌邊,尋了張椅落坐。

  他掃視一回桌上的餐食,一碗米飯吃去大半,其他菜色卻未動分毫。

  “看來御廚為你備的菜色味道不佳、不好吃是嗎?也許,我該摘下御廚的腦袋,做不出滿足聖女口腹的菜色,怎有資格擔上軒轅王朝御廚的大名,該死!”

  “陛下,是罪民不好,跟御廚無關……”

  “改口稱陛下了?幾日之前,你不才在大殿上喚我棄嗎?”

  茉兒仍維持拜跪之姿,沉默著不願回覆他語氣裡的明顯譏刺。

  “說不出話?”軒轅棄擱在大桌上的手,握成了拳頭……

  她的靜默,讓他一股怒意升起。他很想破壞些什麼,好比一掌劈了眼前的桌子,或著一把抓起瑟縮在地上的她,死命地搖她一搖!

  問問她把腦子擱到哪兒去?

  問問她憑什麼自以為是,把自己的一條命送給他?

  該死的,該死的她!

  踏入寢宮之前,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安撫那自見了林茉兒就翻騰不已的煩躁。他痛恨那種煩躁,他不該是那種會為任何人、任何事煩躁的人!

  他不該慶幸她還活著……他更不該為了區區一個女人,有任何情緒!

  “抬起頭來,我有話問你!問完了,我才好決定怎麼處置你。”

  他終究壓住了滿腔憤意,若是壓不住,不更證明了他的情緒……能隨意由她擺弄嗎?!

  笑話!他怎會任由女人擺弄情緒,他可是從一無所有到打下整片中土的軒轅棄!

  區區一個女人,入不了他的眼,更別說人他的心、掌弄他的情緒了!

  “王請問。”她的聲音怯怯的,聽來像害怕什麼似的,但目光卻是坦蕩蕩的。

  那聲“王”,又喚得軒轅棄心煩氣躁……他竟十分不習慣“王”這個稱謂,由她那張小巧的嘴吐出。

  “聽說,你知人心?”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問話的語氣冰涼。

  “是。”她回答得坦然。

  “這麼說,你知我此時想著什麼了?”

  “罪民不知。”

  “不知?!”

  眼看軒轅棄就要發怒,茉兒不由得急忙解釋:

  “罪民知人心,但不能無時無刻知曉旁人在想什麼。只是……只是偶爾……能看見某些片段思緒。”

  “依你的意思,你不能隨時隨地,想知道就能完全知道一個人的想法?”他眼底有著懷疑。

  “嗯。”

  他沉默了起來,俯首凝視著她,似乎在盤算什麼。

  良久,軒轅棄忽然探手,將她拉至旁邊一張椅子,再施力壓下她,瞬間她便由跪著的姿態,轉而為坐姿。他很滿意於茉兒明顯的驚愕。

  “腳麻了吧?”他沒頭沒腦,問得茉兒一臉迷茫。

  “啊?”她張著嘴,模糊應著聲。

  “你知道那些茶有毒吧?”見她迷糊,他竟松了口氣……

  她是真的不能完全知人心吧!要不,她會知曉他打算拉她起來,而不會在他忽然碰觸她時,大大震動了一下。

  那樣驚恐的震動,該是無法假裝的……

  茶?茉兒好一會兒才想通他的意思。

  她實在是讓他一連串突然的動作,弄得無法思考。他的手,依然跟三年多前一樣,充滿了力量……不,也許現在的他,要比三年多前更有力量。

  “知道。”

  換句話說,她是詐死,騙了他?

  “所以你詐死?”他沉聲問。

  “沒有……是……師父救了我。”她很想說謊,不願讓軒轅棄知道她還有個師父,恐怕拖累了師父。然而,在軒轅棄的逼視下,她發現她根本管不住嘴。

  “你有師父?”

  “嗯。”她有點兒懊悔地低下頭,咬著唇,看似掙扎,淺聲低語:

  “我的醫術,全是師父教我的。小時候我被遺棄在破廟裡,差點凍死了,是師父救了我,撫養我長大,將醫術傳授予我。”

  片刻光景在一室沉默裡度過,她又一次跪下,匍伏在他腳前,忙想求情:

  “陛下,罪民該死,我知道我不該還活著,都是我的錯。請陛下放了桃花源的村民,不要為難他們,更求王別罪責我師父救了我……”

  “瞧你‘陛下’、‘罪民’、‘王’說得多熟稔,還有這下跪的姿態……看來這幾日,你倒也沒閒著,想必是花了許多時問練習吧?”他淡淡笑著,卻是笑得冷漠。

  “啊?”茉兒抬頭,想不透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何以她的懇求,反得到他諷刺似的回應?茉兒無措地抬頭看著,心緒慌得差點急出淚。

  “眼淚是女人最擅長的武器,可惜對寡人無用,收起你可憐兮兮的模樣。”對她明顯懸在眼底的淚,他似是全然無動於衷。

  “陛下……”

  “從這刻起,你再多喊一次陛下,明日我就砍下一個桃花村村民首級,陪那只已成白骨的灰狗作伴!你有膽再喊喊看!記好了,要讓我再聽見‘陛下’、‘罪民’、‘王’這幾個字從你這張嘴吐出,聽見一次我就斬一個。”

  他托住她下颚,拇指忽然撫上她幾近顫抖的唇瓣。

  “那……”她的不安,徹底且明顯。

  他該不是……要她直呼他的名吧?

  軒轅棄不想聽她說話,自顧沉聲道:

  “至於,你究竟該不該死?有沒有罪?我還沒想清楚,等我想清楚了,自會告訴你。

  不過有件事你得先想想,既然知道我在茶裡放了毒,為什麼還喝下?

  你要我對你感激嗎?或是想一分我打下的江山,做我的王後?

  想想你的答案,再告訴我。容我先提醒你,千萬別給我什麼你愛上我的那類謊話。

  在我這座宮殿裡,佳麗不啻三千,每個都說愛我,我可不會傻得都相信。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相信愛,懂了嗎?

  說愛的人,背後都有目的、都有所求,我要知道,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聽清楚,我要的是答案,不是謊話。

  你的回答要是讓我不滿意,小心天牢裡那群無辜村民的項上人頭。

  我殺人,絕對不會手軟,你應該知道。”

  他……竟恐嚇她!

  茉兒的心,忽地一窒。漫天的陰暗頃刻湧入她腦子,這一刻,她竟看見軒轅棄的意念,化成黑暗一片……他真的不相信,不信這世上有愛!

  她讀見他的瞬間意念,難受得幾乎不能順暢呼吸,眼淚再克制不了,竟滴上他仍停留在她下颚的指掌。透過模糊朦胧的水氣,她望見他臉上一抹笑,有著殘酷。

  “這也值得你哭?”他抽回手,以唇吮去那滴落於手上的清淚,表情得意。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你該慶幸無法完全讀得人心,否則我會考慮殺了你,替你結束無趣的生命。如果旁人的意念,你全都知道,活著豈不沒趣。”他起身振衣,舉步離去。

  卻在移步至門扉前的當口,回首--

  “十日之後,我要聽到你的答案。

  還有,明日的午膳,你若再不吃米飯之外的菜色,我便摘了御廚腦袋。

  另外,茉兒姑娘,私底下你大可繼續喊我‘棄’,我挺喜歡你用那張小嘴,軟軟的喊我。

  然實話說來,我最喜歡的,是床上的你攀著我呼喊的聲音,聽來最柔媚。

  無聊時,你不妨多練習練習……若能得我歡心,說不定我便放了天牢那些村民。”

  語落,他旋即狂傲長笑,步出寢宮。

  出了寢宮,聽見身後那扇門讓侍衛關合後,軒轅棄想著--

  就不信她不吃!

  她那仿佛些許清風吹來,便能飛揚的輕瘦身子,再不吃得滋補些,恐怕真會讓風卷走……

  他……這是在為她憂心嗎?

  為什麼他似乎不太願意,讓風將輕瘦的她卷走?

   案上,如山的奏章,他批閱過大半,而長夜也越過大半,梆子早敲過三更,天已蒙蒙透了白。

  軒轅棄揉著眉心,蓦而想起天下大定前的沙場征戰。比起眼前這堆花去幾日幾夜都像是看不完,一叠又一叠的奏折,他真是寧可拿起刀斧上戰場。

  對軒轅棄來說,戰場不過是生死之間,一件輸贏事罷了!

  治理天下,實在比上沙場難多了……

  他擱下奏折、朱筆,起身舉步,往前推開軒窗一扇。

  淡淡蒙白的天上,一輪月不再黃澄,與將亮的天一般滲著白,許是近四更天了。對他而言,這不過又是個沒時間成眠的夜。

  一陣微風將茉莉清香拂人他的呼吸,他沉頓頓的腦子像是突然被吹醒了,腦子閃入一抹纖弱身影。仔細數了數日子,竟已是十幾日過去,他連向她要答案的時間都挪不出來!

  這陣子他被東南一帶的民亂,攪得煩極了,煩得忘了林茉兒、忘了他說過十日後,她得給他一個答案……那女人,會給他哪種答案?

  蠢女人!當初明知走的是條死路,卻眼睛也不眨一下,直往死路走。

  他眼前忽然浮起昔日影像,是三年多前,她舉杯,一口飲盡那杯茶的模樣。

  軒轅棄仿佛再次聽見,她用法怯、柔暖的聲音問他:“棄,得到權勢對你而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跟著他憶起,那時她看他的眼神,那麼明亮澄澈、那麼……充滿憐憫!

  可惡的……蠢女人!

  她是憐憫他、同情他嗎?她以為他真得靠她的死,才拿得下桃花源村嗎?

  她當真這麼以為的話,就太高估自己了……

  軒轅棄忽而用力合上窗,像是如此便能推開已然撲鼻的茉莉香氣,也能輕易抹去心底隱隱不明……仿佛為了什麼而疼痛的脆弱情緒。

  “王,您要不要歇會兒?已經四更天了。”一名宮女在他身後伏身問。

  “不了,快早朝了,直接更衣吧。”

  “是。”

  宮女的詢問打斷他的思緒,他不去思索,為什麼他會在如此疲累之際,想起她?關於林茉兒,他似乎有許多不願深思。

  轉念,他讓思緒回到東南亂事,不禁煩躁再起。

  更衣時,茉莉花的香氣,還依稀轉在鼻息……

  為什麼他會要人種下那叢茉莉?軒轅棄從不曾追究過這個問題。

  直到此際,一名宮女為他更換衣袍,白皙柔軟的指尖在他身上來去,那刹那,看起來好像另一雙纖細手掌,他頓時恍惚著,像是又聞見了茉莉……

  議事殿堂上,氣氛沉滯,在王一陣怒斥後,敢說話吭聲的文武百官數不出幾個,尚書算是寥寥數個敢言者之一。

  軒轅棄俯瞰左右兩列站得齊整、卻膽顫沉默的百官,怒氣不由得又高漲些許。

  “你們誰可以說說,東南亂事除了增兵之外,有沒有其他建議?

  三個多月了,我朝增派數次兵員,寡人的記憶若沒錯,由京都出去增援的大兵,已三萬有余!一場小小民亂,用了六萬大軍,竟還定不下!

  想當年,寡人僅以一支千人騎隊,足敵天下,你們現在演這出爛戲,是想讓寡人嘔血嗎?

  要寡人來看,六萬大軍已經足以踏平東南,拿自家的兵、踩自家子民已經夠羞恥了,現在竟然還有臉上折子向寡人告急?你們是全數決定了,非逼寡人親征是嗎?”

  他的聲如寒漠,卻飽藏了怒氣,教那群俯首無語的臣子怕極了。

  軒轅棄毫不意外看見,整個大殿上,僅尚書一人步出對列,高舉參奏的令牌。

  “微臣以為,王不該親征。請王再給楊將軍一段時日。

  東南一帶亂事即使能定於一時,但亂因民貧、水患而起,僅以武力屈之,難保短日內不再起。楊將軍平不了亂事,舉事的賊子難擒是一大原因,然賊頭難擒,實由於百姓掩護。

  據臣所知,楊將軍除以擒獲鼓動亂事的頭子為首要之務外,更令東南一帶駐軍,暇余時幫助百姓墾荒地、疏水道,為王上爭取民心順服。

  天下雖已大定近四年,但待舉之事多如牛毛,而偏遠地帶,天子之意難暢達,故王縱有改革恤民之意,也難在幾年間達到百事興旺、國富民安的太平盛世。

  請王暫且耐心等候,臣以為,楊將軍絕不會辜負王的期望。

  再說,一場小小民亂,若得勞動王親征,只怕天下人要恥笑我泱泱大朝,竟找不出可用之人……”

  軒轅棄揮揮手,示意堂下尚書止言。

  他說的,軒轅棄自然懂。

  只不過,僅一個民亂,竟要拖上數月,實在叫他很難忍受。

  “傳寡人旨意,再給楊定武兩個月時間,限他兩月之內擒獲賊首。至於,他想如何籠絡民心,大可放手去做,寡人絕不干預。還有其他事要奏嗎?”

  “臣尚有一事--”尚書再次舉牌,聲音似有微顫。

  “說吧。”

  “臣奏請王,由幾日前遴選出的十位武士,挑出兩位可用者,授予官職。一來是,京都南北騎隊二侍衛長缺職,空懸許久,騎隊久不練兵,京都防守力趨弱,顯然是危機。

  二來,朝廷一向苦於武將缺乏,楊定武將軍即是由侍衛長一職,蒙王擢拔,故盡快遞補侍衛長的職缺,亦同於盡早為我朝培育武將之才,故臣請王早日裁奪此事。”

  “尚書可有建議人選?”

  “武試那日,依臣在場上觀察,歐旸御足可用之才,另一人選,令沐文的武藝也算上乘,但應是在歐旸御之下,其他八人的表現僅屬尚可。”

  沒人留意到,低著頭的尚書,額際上正奇異地微冒著汗。

  “這事,寡人自有斟酌,退下吧。若沒其他事要奏,退朝。”
第三章


他喊她“茉兒姑娘”?這些日子,她總是想著那句稱呼。

  一雙銀箸翻著盤子裡的“佳肴”,茉兒的眼神有些失焦,亂糟糟的心緒理不出道理,腦子充塞著他離去前拋下的稱呼……茉兒姑娘!

  那是她的名,第一次由他的口逸出。

  她確定自己沒聽錯,王是這麼喊她的。

  那日他對她說了許多話,除了她聽得快要習慣的“威脅”,他說了不少讓她吃驚的話,像是他對她的稱呼、像是他要她別再稱他王、要她喚他……

  棄,一如他們還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般。

  他懷念過那段日子嗎?她不懂他……

  這些日子,她的力量越來越弱了,她感受得到。

  寧散已用罄多日,每夜毒發時,她便熬得痛苦,往常多半是夜裡痛個一回,這兩日,疼痛的時間長了、次數也跟著加多。

  師父說過,寧散除了能緩疼,還能抑制余毒擴散,她有藥方,卻無藥材……

  她能感覺余毒的威力一日強過一日,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她才能走出這座宮殿?更不知她是不是還有命出去?

  茉兒的目光不期然撞上立在寢宮一隅的空棺……

  聽說那是當初葬她的棺木;聽說是他開棺意欲鞭屍,卻發現棺木空然無物時,盛怒下命人帶回京都的;聽說他偶爾會在夜裡,對著空棺發出極端憤怒的咆哮!

  聽說……

  唉,這十幾日她聽說的事可多了。

  在這待得久了,她才知道這宮殿裡頭,沒有什麼消息是瞞得了的。

  連御廚都知道王曾下令,若她再不食,便要人摘了他腦袋的消息:她勉強地吃了東西後,御廚便感激起她來。每日二膳的菜色清淡許多,葷類食物分量雖有減少,但……她依然咽得痛苦。

  站在外頭的侍衛,現在偶爾會同她說話了,只是總害怕著,不忘跟她保持一定距離。但她明白,他們怕的不是她,是他們的王。

  她的不少聽說,便是由外頭侍衛那兒聽來的,另一部分聽說,則來自於服侍她的兩位小宮女。

  那棺木擺在那兒,究竟為了什麼?沒人知道。

  茉兒靜靜凝望,每夜痛得難受極了時,她總想,那棺木是軒轅棄為她預備的……

  每當疼痛襲得她昏昏蒙蒙,她便不由得想,這些每日要承受的折磨與苦難,不過是軒轅棄施予她的微小懲罰罷了。

  茉兒實在不懂,她究竟做了什麼,令他如此恨惡?是因為她沒真的死去嗎?

  她根本不想要他的天下啊!

  茉兒幽幽地想,他以為她沒真的死了,是想留下小命貪分他的天下嗎?

  十日期限早已過去了,王卻始終沒來要答案,然而,除了他事先言明不想要的答案外,她什麼答案也沒有。

  她該慶幸,他始終沒來找她嗎?

  “茉兒姑娘,這些菜還是不合胃口嗎?”小紫兒福了福身,彎彎的月眉,甜甜笑著探問。

  茉兒瞧著服侍了她已約莫五、六日的小宮女,放下銀箸,又出神了--兩名伺候她的年輕宮女!這又是另一件讓她想不透的事,若真恨惡她至極,何必遣來兩名宮女照顧她呢?

  要她喚他名的王……究竟想怎麼樣呢?

  大殿上乍見時,她管不住脫口喊他的名,讓他大聲怒斥了;待她熟練了,習慣了恭敬稱呼他“王”時,他卻又要脅她不得如此稱呼!真是難以捉摸的人。

  “御廚已經特別處裡過葷食的腥味了,唉……茉兒姑娘,你怎麼還吃那麼少,我跟小凌兒都要讓你養胖了。”小紫兒吐吐舌,這幾日茉兒未食的料理,全讓這兩個白日被遣來照顧她小丫頭分著吃了。

  反正關起門來,誰也看不見寢宮裡的情形,門外的守衛,也對門內的狀況裝不知情。

  “茉兒姑娘,我爹的咳病,服過幾帖你開的藥方子後,改善好多了。”

  小凌兒聲音怯怯的,與好動的小紫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沒辦法診脈,只能照你描述的病狀下方子,如果能診脈會好些。”茉兒淺淺的笑容裡,有絲歉然。

  “這樣已經很好了,家裡一直沒多余的銀兩為爹找大夫,茉兒姑娘幫爹爹開的藥方子,都是些尋常藥材,花不了幾文錢又很有效用,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感激你了。”

  “我聽說京都裡有個墨記藥坊,免費幫人診治,你怎不--”

  “我是領俸的,有俸祿紀錄,爹沒法兒受用墨記藥坊免費診治。可我一人的收入,根本不夠一家子口生活用,下面五個弟妹,都是張口等著吃飯的娃兒,爹病了後,全靠娘一人做針線活兒,加上我一月微薄的幾兩銀錢,勉強能過活,實在沒多余錢給爹看病……”

  茉兒怔了怔,往床褥走去,一會兒由枕頭底下摸出一把玉钗,她留戀地多摸了幾下。師父說,那是當年她身上唯一伴著的珍貴物品,也許能由這件飾物尋探出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其實她早不再尋想,一直留著這玉钗,不過是……

  “小凌兒,這給你,你讓你娘去換些銀錢,給你爹尋個大夫,既然你爹服過藥方起了效用,表示他的病還不甚嚴重,找個好些的大夫診治,一定能痊愈。我沒法兒離開這裡,幫你爹看診,你趕緊找個大夫吧。趁著病情輕微,能治得了趕緊治,拖久了,對老人家身體不好。”

  “茉兒姑娘,我不能收這個,我爹爹真的已經好多了……”

  “傻瓜,這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我留著它本是預備遇到緊急狀況用的,現在我人在這宮裡,有吃有穿,或者哪天王一個不高興就拖我出去砍了,我就用不上這钗子了,你拿去用。

  要不,等你攬夠錢了,再贖來還我也成,先幫你爹治病要緊,等你爹身子骨好些,你家的經濟也會寬松點,你跟你娘就能不那麼辛苦。”

  茉兒的笑,有些蕭索,她想起自己的身子,說不定不必等王不高興砍了她,她便先讓那螫心蝕骨的疼痛給磨垮了。

  “茉兒姑娘,你別這麼說吧。王不會這樣對你的,雖然大家都料不准王究竟想怎地處置你,但總不至於真想要了你的命,真想要你的命,哪會遣我跟小紫兒來照料你呢!”

  “不說這些了,這玉钗你快收下,我有些累,想睡一會兒……”

  “謝謝茉兒姑娘,我一有足夠的錢,一定把钗子贖回來還你。”

  “沒關系,不急……”她的頭,開始昏昏沉沉,昨晚一夜沒能入睡,話還沒個了結,她再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茉兒姑娘!”小紫兒、小凌兒頓時驚呼,外頭侍衛慌忙推門而人,接著是一陣人仰馬翻,四人七嘴八舌不知該先安頓昏倒的人,還是先往上報……

  巧的是,十幾日未曾踏入寢殿的王,就硬是挑了這“兵慌馬亂”之際,步入寢殿,而跟著王身後進來的,則是才人宮兩日的准侍衛長人選--歐旸御。

  他狠狠瞪著床上的人,雙拳緊握,不言不動已個把時辰了。

  寬敞的寢殿,清清冷冷的,只他一個人清醒地立在床邊,瞪著方才太醫診治過的人,那人睡昏了。

  不,她是真昏過去,不是睡著了。

  他死瞪著她--

  “毒氣攻心,氣虛血濁,再不趕緊抑止殘毒擴散,恐怕性命難保……”太醫如是說。

  他乍聽甚覺茫然,摸不著頭緒,一心想著,究竟是誰膽敢在宮殿裡使亂用毒!誰膽敢碰他的人!

  然後……他震驚了。

  初時震驚是為著他竟會直覺想道:她是他的人!

  那個此刻看來弱兮兮,仿佛他吹口氣,便能飛起來的女人,他竟直覺當她是他的女人!他怎能不震驚!

  再來,他又震驚了,為的是太醫又說:

  “她中了宮內特制毒藥,可惜沒能在毒發之初服下解藥,命雖然救回來,卻留下殘毒在體內,幾年下來成了病根。雖說只要按時服用止疼藥方,再搭上幾味抑制殘毒藥材,性命絕對無礙,但斷不了病根……這輩子恐怕注定得當個藥罐子了。”

  他想起來了,那毒是他下的……

  心,瞬間起了疼,一股難以呼吸的陌生感覺突然朝他襲擊來,他只能站在床炕旁,怔愣地死蹬著不省人事的她!

  軒轅棄瞪著她一張慘白的臉,發現她的眼窩似乎更凹陷了,眼窩四周泛著一小圈淡黑,像是幾天沒好睡了。

  她痛了好些日子了吧?

  幾度震驚後,從不知示弱是何滋味的軒轅棄,頭一遭氣弱得跌坐在地板上,他明晰意識到,原來他的心真有一環脆弱、原來他的心真會發疼。

  在他一腳踏進寢殿瞧見躺在地上的林茉兒,控制不住朝她奔去,拎起她上床,回頭狂喊:“傳御醫、傳御醫!”時,他看著慘白著臉,仿佛快斷了呼吸的她……才猛然醒悟,他騙了自己好久。

  要再看她死一回?他根本辦不到。

  茉兒恍惚勉強地撐開了眼皮,纖細的掌心撫著額際,努力思索著,忽覺周遭好安靜,天色還亮著,不是深夜,白日裡小凌兒、小紫兒總會伴著她,怎麼今日這寢殿……她記起來了,她似乎是在跟小凌兒說話時昏過去了!

  撐起身子,她這才望見在床炕邊的地上坐了個人,竟是、竟是--

  她慌忙想下床,沒來得及行跪拜禮,就先張口喊道:

  “王……”忙不迭地想起,十幾日前軒轅棄的警告!

  因為這不小心的一聲稱呼,她是不是真要害去一條人命?

  茉兒慌得亂了手腳,一時間不曉得該不該起身行禮,但她的嘴倒是沒敢停下來,那喚了一半的稱呼,立刻被她換上道歉與求情: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警告過了,可是剛剛我……我腦子不太清醒,喊了你不要我喊的稱呼,求求你原諒我,我不是、真的不是故意的,拜托你不要殺了誰……”

  軒轅棄仍沉默著,瞪著她的神情,仿佛正瞧著件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似的。

  他的沉默讓茉兒更慌了,她實在好怕,怕他真因為她的疏忽,殺了誰。

  “求求你,原諒我吧,求你了……”

  地上的軒轅棄繼續無聲,但也不再直瞪著她,終於起身,卻是朝外頭走去。

  茉兒以為軒轅棄怒極,不肯聽她求情,下了床想追趕,只是才下床,又是陣昏眩,不濟事地跌回床炕上。

  怎麼辦?該怎麼辦?

  她聽見門敞開又關合的聲音,滿室沉寂,她怕得淚都落了。

  萬萬沒想到,她以為離了寢殿的軒轅棄,又折回了,立在她面前,手裡捧了碗湯藥。

  “有力氣為別人哭死哭活,怎不留些力幫自個兒想想還能活多久?”他將湯碗捧至她面前,“要我原諒你,可以。一口氣喝光這碗藥,這藥涼了許久,已不燙人。”

  她愣愣地,作不上反應。

  “怎地?怕這是毒藥?三年多前你不怕,現在倒怕了嗎?”他輕嘲,由鼻息哼出一口氣,舀了一匙藥汁,居然直接往自個兒嘴裡送,一口咽下後,再次將湯碗遞向她。

  見她久久不動,他挑了挑眉,顯得不耐。

  “都證明這不是毒藥了,還不喝?難不成你希望我殺光天牢裡整村的人?”

  “不!不要……我喝,我馬上喝。”茉兒是讓軒轅棄的行舉驚呆了。

  他為了證明不是毒藥,竟喝了一口,但……她並不是懷疑那藥有毒啊!她只是……只是無法相信,去而復返的軒轅棄,是為了幫她端來一碗藥。

  茉兒一口氣喝光碗裡的藥,很苦,忍不住嗆咳了一兩聲,只見軒轅棄由她手裡拿回碗,到桌幾倒了杯水,回頭又遞給了她,才不冷不熱地開了口:

  “別人是死是活關你什麼事?一把刀子抹過別人頸子,痛的不是你的皮肉,你擔心得緊,忙要替人講情;但自己痛得連命都快沒了,倒聽不兒你出半點兒聲音。別人的命比你自己的命值錢些嗎?”

  “……”茉兒仰頭飲盡杯內的水,答不上話。

  她全然不解在那不熱不冷的語氣後頭,藏的是哪樣心思!

  是責備嗎?是含了關心的責備嗎?但他根本不是個懂關心的人啊!

  “太醫給你開了藥方,我要宮女每晚幫你熬了藥送來,你得像方才那樣喝得涓滴不剩。”他的表情同語氣般不冷不熱,接著說:

  “你鎮日待這兒寢宮裡,會悶吧。明天起,想到外頭走走就去走走,但不准離了宮城范圍。”他直勾勾地瞧了瞧她,看樣子像是想再說什麼,卻沒說成,偏過頭朝門口喊道:

  “歐旸御!”

  熟悉的名字,讓茉兒驚了下,半張著嘴,仍是副呆愣愣的模樣兒。

  這當下,她早就讓眼前似乎反常的軒轅棄攪得昏頭轉向了,再多些驚奇,恐怕也無法使她更呆愣些了吧!

  軒轅棄要人幫她熬藥、軒轅棄同意讓她出寢殿透氣、軒轅棄……似乎不恨惡她了!但為什麼呢?

  “卑職在。”推門入內的歐旸御,屈膝俯首。

  “你暫時負責林姑娘的安全,她到哪兒你都跟著。”

  “卑職遵命。”

  “你先下去吧。”軒轅棄揮揮袖,轉頭望見茉兒臉上的驚訝,本能地回頭瞧了眼歐旸御,他正觑著床上的茉兒,神情異樣。

  軒轅棄微蹙了眉,但未動聲色,狀似沒看見歐旸御的表情,將視線挪往茉兒身上。

  他直待聽見歐旸御退出寢殿之後,才緩緩開口:

  “他是武試選出的侍衛長人選,你們認識?”

  茉兒本能搖了搖頭,生怕一個不慎,又要拖累無辜的人。

  軒轅棄抬手,指節力道輕緩,來回在她睜大了瞳眸的臉上按撫著。他從沒像現下這般仔仔細細地看過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女人!他甚至能感覺,她的身子僵硬了幾分,這經驗是新鮮的,新鮮得像是他頭一遭看見林茉兒。

  片刻,他擱上茉兒臉上的指節,十分突然地抽了回去。

  茉兒覺得恍恍惚惚的,好像從老遠的地方,又聽見軒轅棄的聲音傳進耳:

  “茉兒姑娘,我沒忘你知人心這回事,盡管你說你無法全知人心,但相處久了,你總會知曉什麼,希望你也別忘了。歐旸御交給你了,你可別讓我失望呵。改日,再來看你。”

  她驚呆的模樣,竟招惹來軒轅棄一抹笑!

  那笑,雖僅是短短一瞬,卻讓茉兒看得癡了、傻了,直想著--今日究竟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嗎?

  她一迳呆愣著,忘了張口告訴他,她的力量已經很弱,知人心是越來越難了……她說不成話,因為軒轅棄無法解釋的怪異行止,她的心亂糟糟的,忘了該怎麼說話。

  一會兒軒轅棄斂去笑,若有所思再凝望她些許時候,旋身離開,越走越遠,直至門扉前……

  “……棄,你還好嗎?”

  軒轅棄離去的步子止住,轉身,神色自若,聽見她似乎很困難才說出的稱呼,神情有些滿意。

  “你覺得我不好嗎?剛才你讀到了我的心思?我想聽聽,你知道什麼了?”

  “我……我沒、我已經不太能……不太能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了。”

  “為什麼?”

  “因為、因為……身體不好。”

  “你懂醫術,幫不了自己嗎?”他眉頭緊了些,沒想過身子虛了的她,會連與生俱來的能力都弱了。

  她搖搖頭,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這個說話聲不大不小、不怒不威,讓她斷不出情緒的軒轅棄,好奇特!

  “等你身子好些,說不定能力就回復了。晚上,我讓御廚幫你備些素菜,你要多吃些。”

  “你……為什麼突然……突然……”她困惑眨著眼,問不下去,生平第一回希望自己的力量強些。

  “突然怎麼?”

  “……對我好?”

  “這樣算是好嗎?倘若想對你好,我會強迫你灌下由數只全雞,加上十數味藥材熬成的珍寶雞湯,那才是真對你好。你希望我對你好嗎?”他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

  “……不、不希望。”她面色轉白。

  “我想也是。你還想問我什麼?尚書在議事殿等我好片刻了。”

  意思是,他得趕緊離開了?他是為了她耽擱時間嗎?

  “沒了。”她低聲道。

  “嗯。”他點點頭,本欲離開,卻浮起一個念頭--

  “暇余時,你不妨想想,要不要成為我的妃子?”

   她輾轉反側,睜眼摟著的軟綿綿寢被,是今午才換上的。

  據說,這套寢被,外罩是江南上選的絲繡貢品,內裡是精挑的鴨兒絨。

  據說,這麼一件上等被子,要耗去大半年才能完成,精致的繡工不論,光是內料鴨兒絨的挑選,就得用上十數個挑工,花去個把月由成山的羽絨裡,挑出質地特別柔軟的輕羽。以致,這麼件輕盈盈的被子,覆在身上全然感受不到重量。

  茉兒實在睡不著,軒轅棄這幾日做的事,讓她難以成眠。像是她懷裡這件寢被,便是他命人做的事之一。

  更甚地,這寢被,還是他命人薰進了香料的。

  小紫兒說,香料是照著太醫配的安神藥方,調上薰香花瓣--主要是茉莉花瓣,薰了兩天個日夜才送來給她的。

  這幾日,夜裡會來的疼痛,已緩了許多,太醫開的藥,似乎比師父調的寧散更有用。

  前兩日,她開始能睡得較沉了,但今日,這件明明是特別薰了安神藥方、想讓人容易入眠的被子,卻讓她失眠了。

  軒轅棄究竟是什麼打算?

  茉兒推開被子,索性離床步出寢殿,單薄的身子僅在外頭罩了件質輕柔軟的套蓬。

  “茉兒姑娘,夜深了,怎不歇息?”

  “歐公子,你還在?”白日裡,歐旸御會在寢殿外守著,夜裡就換上別的侍衛。白日人多,她總找不到適當時機,同歐旸御說話。

  “守夜的侍衛突染急症,卑職今晚代他職。”他恭敬屈膝行禮,低首回話。

  “歐公子,我不是……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你不需在我面前行禮……”茉兒彎身想扶他,卻又覺不妥,伸出一半的手,溫溫吞吞地收了回來。

  “歐公子,可否陪我至前頭花園逛逛?”

  “是。”他起身,沒看她一眼,靜靜隨在她身後,直至入了花園。

  “你的傷,都好了嗎?”茉兒隨手自茉莉花叢摘了幾朵,將掌心裡的花,挪至鼻尖,貪聞著花的清香。這園子裡最近多栽了好幾叢茉莉,春天已經快過了,花季其實也將盡了。

  “勞茉兒姑娘費心,卑職的傷都好了。”

  “歐公子,在氣惱我嗎?”

  茉兒不期然轉頭,一雙眼坦然迎上歐旸御,才發現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卑職不敢。”

  “你在邊關不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事,令你不快?是因為我當初離開得倉促嗎?歐公子,我有我的苦衷,沒法兒等你傷愈了再離開,請你諒解我,好嗎?”

  “茉兒姑娘……會成為王的妃子嗎?”

  她掌心倏地一震,散著香氣的茉莉瓣兒便飛下,落到泥地上。

  “歐公子,怎有此一問?”

  “宮裡的傳言。”歐旸御淡道,轉回先前謙遜的口吻,“卑職僭越了,請茉兒姑娘恕罪。”

  “唉。”這聲歎息雖輕,卻也清楚,歐旸御聽見了。

  “恕罪?我才是待罪之人,有什麼資格談恕罪?歐公子,你真是在計較我必須倉促離開邊關一事嗎?或者,你計較我在王面前,裝作與你不相識?我是怕自己這待罪之身,負累了你。天牢裡,已經有眾多位村名因我受累了,我不能……”

  “茉兒姑娘,別再說了,在下懂得。對不住,是我失禮了。歐某耳聞,姑娘是桃花源村的聖女,聽說姑娘……知人心?”歐旸御神情復雜,走至茉兒面前,眼底有難隱的火熱。

  看來這座輝煌的大宮殿裡,什麼事都傳得開啊。茉兒想,轉瞬點頭。

  “那姑娘可知……知我對你……”

  這話題,就要敞開來說了嗎?

  茉兒吸了口大氣,在邊關她能力還強些時,她便知了他的心意,也知曉,他的心裡還擔著另一份更沉的責任。

  她原認為,他終究要往另一份擔子走去,待他傷愈了,他們終究會分別的。日子久了,他即能淡去對她的……情意。察覺他的心意後,她始終小心保持著距離。

  本以為,邊關那一別,就無緣再見了。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又遇上。

  “歐公子,茉兒不值得你用心,我已非完璧。”她低聲道。

  “你……果然要成為王的妃子嗎?”

  “你誤會了,我既沒有資格,也不會成為王的妃子,我不適合這裡。歐公子--”

  “你是不是也知我……”他欲言又止。

  “我不是什麼都能知曉,我僅知你……知你有某種責任。歐公子,你不願讓人知曉的事,絕不會由我這裡出去,請安心吧!”

  茉兒清澈坦然的一雙眼,看得歐旸御有些心虛,仿佛他心裡的盤算十分不正當。

  “但我懇請你,凡事……三思而為。”茉兒欲言又止的,停頓了片刻,才又說:

  “有些事的結果,不一定不好。夜深了,我有些困了,該回房歇息。”

  “茉兒姑娘,倘若……有那麼一天,你可願成為我的……妃子……”這話,問得妄越本分!

  虧是夜深,沒有旁人。要不,這出口的話教第三人聽見了,非得招上殺身禍。

  “歐公子言重了,我會當作沒聽見你的話。”

  “茉兒姑娘,若是我願承諾,此生擁有你足矣,不再納妾,不若這後宮藏養佳麗三千……哪怕有天,歐某掌了天下,唯一分享的人亦僅你而已,你可願考慮……接受我?”

  歐旸御的話,不僅是喻越了身分,幾乎可說是,孤注一擲地把命都搏出去了。

  倘若眼前的茉兒有心置他於死,只消將他這段挑明將謀反的話傳出,即能輕易教他人頭落地。

  不知何故,向來沉著冷靜的歐旸御,就是信她不會害自己。

  何況他的一條命,是她救回的,這條命算是她的了,哪怕要死在她手裡,他都無怨。

  當初邊關謀刺失敗,他誤信假消息,錯挑了替身銮駕,行刺末成,反倒讓十幾個大內高手傷了。要不是讓林茉兒救了,他絕對活不成!

  “歐公子,不管你以後的際遇如何,我都不該是你的對象,我不適合你。我的身子、我的心,全給了那個曾經擁有我的男人,拿不回來了。”除了歎息,茉兒還是歎息。

  “我不計較你的清白!”

  方才沒人暗夜的一道身影,握緊了拳,悄悄地,沒發聲響。

  “我曉得,但……我沒法兒回你同等情意。”好不容易說出真話,她欠了欠身,“對不住,我真的累了,先回房歇息。”

  茉兒急急離開花園,再不管身後男子灼灼追隨的目光,更沒發現遠處一對深思的眼,直探著她的背影。
第四章


  剛過二更天,她終於感覺眼皮沉了,才合上眼,卻朦朦胧胧地恍惚聽見寢殿裡有開關門的聲響,來人雖是刻意放輕了聲音,但沉沉的大門移動,仍是驚起了將要入夢的茉兒。

  “誰?”她低聲問。

  她的床帷讓人拉開了,床炕邊站了個高大身影。

  “還沒睡?”軒轅棄的聲音傳來。

  茉兒趕緊掀開被子,想起身,卻讓軒轅棄一把制止,他坐上床。

  “你挪躺進去些,騰點位給我就行,不必起來了。”

  褪下靴子後,他將雙腳挪上床,順手放下床帷,寢殿裡竟夜都要亮著的兩盞燭光,隱約穿透床帷照進寢床,光不是十分透亮,昏昏蒙蒙的散著一點溫暖。

  “睡不著嗎?”兩個人躺在床炕上,無聲好半晌,軒轅棄才又問。他其實知道,一旁的茉兒,躺得僵直,盡管他未碰著她的身子分毫。

  “快……睡著了。”茉兒心撞跳得好快,卻也不明白究竟在緊張些什麼。

  他一雙眼朝上瞟,這一沉聲,又是好片刻過去……沒人知道,他正想著幾刻前,無意間在花園聽見的那段對話--

  ……不管你以後的際遇如何,我都不該是你的對象,我不適合你。我的身子、我的心,全給了那個曾經擁有我的男人,拿不回來了。

  我不計較你的清白!

  有人……而且還是他打算重用的人,正觊觎著他的女人!

  他向來不會因為女人,跟自己底下的將才計較什麼。

  天底下女人何其多,隨便抓來一把,都是甘願為了富貴而臣服他的女人!

  若是以往,他打算重用的人,看上這宮裡哪個女人,他都會二話不說賞下去!女人?他還怕缺嗎?

  可方才聽見歐旸御那句“我不計較你的清白”,他竟是怒火中燒,差點忍不住喊人拆下他的骨頭……

  他對林茉兒,可真是特別得徹底!

  這份特別到底是何時種下的?他卻是想不出來。看來,他得仔細盤想一番了。

  一會兒,他由袖袋掏出一支玉钗,亮在面前把玩,似是特意的,將高度移至茉兒也能瞧得清楚的程度。

  “我從沒看你頭上戴過簪子,這東西你會一直帶在身邊,想必對你有些意義。男人送你的?”他口氣平平穩穩的。

  那……是她給小凌兒的玉钗,怎麼落到他手裡?

  “不是的,那是……是小時候就在我身上的東西,師父在破廟發現我時,我身上僅有那支玉钗,師父說,那應該跟……我的身世有關……我就一直帶在身上。真的不是……不是男人送我的。”

  “這麼要緊的東西,你竟然隨便給了人?”軒轅棄冷哼,滿臉不以為然。

  “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我帶著它是備著緊急時用的,只是一直沒遇上非用不可的狀況,才留到現在,小凌兒正好有急用,我就給了她……怎麼它會……會到了你手上?”

  “你昏過去那日,我適巧來寢殿,太醫為你診治時,我瞧見她手裡握這東西,順口一問,替你拿回來了。”

  “可是……可是我用不著啊!這是要給小凌兒的……”

  “她爹的事,我讓人關照了。”他語氣仍是冷冷的,話仿佛由鼻子噴出似的。

  “喔……”應了一聲,接下來只能沉默,她不曉得能跟他再說些什麼。

  “拿去。要緊的東西收好,別老笨得隨便人幾句可憐就哄走了!這世界可憐的人多得是,你同情得完嗎?這钗子就這麼一支,夠你愚蠢的同情心用嗎?”

  她怯怯接下那支玉钗,擱進枕下,沒想到,這麼一個小動作,竟也能惹了軒轅棄不快。

  “我該說你蠢、還是說你笨?你把這麼要緊的東西擱在枕下,不擺明隨便誰都可以摸了去?拿來!我替你保管,哪天你想尋爹尋娘,再找我討。

  或者我干跪下道旨,把當年丟棄你的爹娘找來,先狠狠毒打一頓,讓他們後悔當初丟了你,如何?你一定恨他們吧?我只消一道旨頒下,近日說不定就尋來了人,讓你好好發洩一番。”

  他先是低吼怒斥,然後側過身,揚了揚眉,眼底下亮著某種茉兒解釋不來的興味。

  軒轅棄越是想,越是覺得這主意不錯!

  他忽然非常想看看林茉兒活出點兒“人樣”。別成天心軟得像尊活菩薩,教那些近她身的人老想欺她好!

  她多少總該恨著她父母吧?

  怎會不恨呢?

  他不信!

  “我……我沒想過要找他們,既然他們丟了我,就一定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想讓他們再見我,有了為難。況且,我雖然失去父母,卻得到師父的照顧,還學會醫術,已經過得很好、很滿足了。”

  “你……真是蠢死了!”

  他一雙眼怒得像著了團大火,怒得忘了他來,是想盤問她跟歐旸御的關系;更忘了今晚他來,是為了占有她,為了讓門外的歐旸御聽聽她是他女人的聲音……

  他怒得忍不住大聲斥喝了!因為,從沒見過這麼蠢的女人!

  強烈的憤怒,讓他暴喝過後,無法忍耐地翻身下床,拂袖面去!徹底忘卻他入這寢殿、躺上那床的真正目的……這遺忘直至四更後,他伏在批閱奏折的長案上薄眠時,才又想起。

  林茉兒啊、林茉兒,要是出了這座宮殿,她如何能存活下去?

  若放她出去,不是擺明讓她被外頭那吃人的世界,給啃光吸盡,連骨頭都不剩嗎?

  一如當初,他將她吃干抹淨般。

  那個蠢笨的女人!怎會笨到如此……無可救藥?

  他的心,他一向冰冰冷冷、激不起什麼情緒的心,為什麼會在這冷凍得教人難受的四更天裡,起了陣莫名暖意……

  微合雙眼的軒轅棄,生平頭一遭,歎息了。

   一顆小石子铿地一聲敲上窗扉,夜半人靜,聽來特別清晰。

  早先軒轅棄怒極暴吼、憤然離去的樣子,纏得她想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好不容易捱過三更天,她總算覺得眼皮重了,就要睡去,迷迷糊糊間卻聽見聲音。

  “茉兒姊姊、茉兒姊姊……”

  銀鈴般的少女聲音,在方才被擲了石子的窗外低響。

  她起身,推開傳來聲響的窗,卻不見人影,左右張望過,她想是自己起了錯覺。

  看不見人,茉兒想拉上窗,卻被忽然自草叢中蹦跳出來的少女,嚇了一大跳。

  “茉兒姊姊!”

  “青青!”茉兒低聲驚呼。窗外的青青,一身宮女裝扮,頓時讓茉兒睡意全消。

  青青撩起裙擺,倒也十分自動地往窗框一躍,便跳了進來。

  站穩了後,青青旋即好奇地四處探看。她一會兒抬頭看著梁上的精致雕工,一會兒往床帷走去,掀弄著床帷的料子,臉上淨是贊歎的神情,許久後,她像是看得滿意了,才轉回對茉兒說:

  “茉兒姊姊,住在這裡很舒服吧?難怪你急急忙忙跟我們道別,什麼也沒解釋。你知不知道,我小哥為了你難過好些天耶!他啊,吃也吃不下飯、睡也睡不好,整天就惦著你。我逃家後,路上遇見歐哥哥,他說要到中土來,我就一路跟著他來了。”

  茉兒神色憂慮,她想不出這戒備森嚴的宮殿,青青如何闖得進來?是歐旸御嗎?但門外還有另一個守衛,他們如何打發那守衛?

  青青又四處晃了晃,不消多時,她往銅鏡前一站,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笑得好不開心。

  “茉兒姊姊,我真的長得很可愛吧。”她從未著過宮服,新鮮地直瞧著鏡子裡的裝扮。

  “爹爹都說我是關外第一大美人,可惜我這關外第一大美人,居然要被爹爹許配給關外第一愚蠢的勇士,一個力氣大,卻什麼都不會的勇士。我才不要哩!”她嘟了嘟嘴,惱怒的模樣,一下子又扯開了笑:

  “所以啊,我就逃家了,跟著歐哥哥到中土。歐哥哥告訴我,茉兒姊姊是聖女,聖女是什麼意思?”青青一臉天真地笑著,渾然不覺她逃家又潛入宮,有什麼錯。反而是茉兒,為她緊張著。

  “青青,你不該來這裡,你一個人怎麼進來的?外頭有侍衛……”

  “你放心!那侍衛讓我喂了迷香,睡沉了,一時半刻醒不來的,等他醒過來,只會以為自己不小心睡著了,有歐哥哥在外頭幫我們看著,茉兒姊姊別擔憂了。你看我這一身宮女裝,也是歐哥哥幫我找來的。我穿這衣裳進出,又有歐哥哥領著,不會有事的。”

  青青忙安慰著緊張的茉兒,接著想起要辦的事--

  “喔!我小哥要我帶這個給你。”青青由衣襟口掏出一張銀貂皮草,遞了過來。

  “這銀貂皮革是小哥獵到的,他要我替他送來給你。所以啊,茉兒姊姊也不用為我擔心,我雖然逃家又逃婚,但小哥都知道,他知道我跟歐哥哥一起來,我家人不會為我擔心的。”

  茉兒遲遲無法兒接下青青朝她遞來的皮草,換作別的女人,九成會因得到這件珍貴皮草而歡欣,茉兒卻只想到,這皮草曾經是……活蹦亂跳的生命!

  “青青,我沒辦法收這份禮。”她說得困難。

  “為什麼?!”青青低呼,然困惑的臉一會兒便了悟了,她想起茉兒的性子。“我知道了,你一定又可憐起這只小貂了。”她嘟著嘴,臉上淨是可惜的表情,“好吧!我替你還給小哥了,但說不准什麼時候還得成,我不曉得自己哪時才要回家。茉兒姊姊,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回邊關?”

  “……我恐怕不能回去了。”茉兒咬了咬唇。

  “是嗎?那小哥可有得傷心了。茉兒姊姊,你還沒回答我,聖女是什麼意思?”

  “那是以前村落裡的村民給我起的別號,因為我會治病,沒什麼了不得的。”

  “可是我聽到的不是這樣!外頭的人都說,你很厲害的,會法術,還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

  “我哪裡會什麼法術呢?外面的傳言,誇大了。”茉兒無奈。

  “茉兒姊姊,你好像變了耶……”青青歪著頭,表情疑惑。

  “有嗎?變壞了嗎?”

  “不是變壞了,是變得……我也說不上來,在邊關時你不是這樣。你現在比較安靜,說話又更小聲了,好像在害怕什麼。茉兒姊姊,有人欺負你嗎?”青青一雙大眼眨呀眨的。

  “沒人欺負我,可能是我累了。”

  “累了啊?也對,時候不早,我該走了,再過不多久外頭的侍衛就要醒了,好吧,茉兒姊姊,改日我再來探望你……”

  探望?青青把這皇宮內院當成是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的尋常地方嗎?

  “青青,你別再來了,這樣很危險……”

  “茉兒姊姊,你其實想待在這裡吧!”青青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歐哥哥說,你是被王強迫,不得不留在宮裡,但我覺得不是。原本歐哥哥要我帶你離開,我們還幫你准備了一套宮女服。你知不知道桃花源村的村民,全都被放出去了?可他們現在全跪在宮門外,為的是希望王也能放你出去。”

  茉兒睜大了眼睛,幾乎無法消化青青的消息。

  “……不過,你們的王,根本不理會外頭跪著的村民。”

  “青青,你說的是真的?村民全被放出去了?”

  “是真的!他們被釋放五、六日有了,我沒騙你。”

  五、六日?是在她昏厥那一、兩日嗎?為什麼……

  “茉兒姊姊,你想離開這兒嗎?”

  “我……我不能。”

  “是不能?或是不想?”青青死命追問。

  “……”茉兒開了口,又閉上,忽然說不上答案。

  “我懂了,茉兒姊姊,你安心留下吧。你不想離開,我就不勉強你了。我離開中土前,會再來看望你一趟。你多保重了。”

   再轉過這個回廊,便是議事殿了。

  茉兒卻在這轉彎處,停了下來,躊躇一刻。要去嗎?

  聽說,議事殿不是女人可去的地方!

  她也不是想進去,只想在議事殿不遠的地方守著,等哪時軒轅棄出來了,上前說幾句話。如此而已!

  小凌兒說,王有過門谕給底下人,凡她想去的地方,只要是不出宮城四方高牆的范圍都可。

  茉兒或許不知,但對所有後宮女子而言,這口谕猶如天大恩惠,幾乎意謂了,她是王唯一寵幸的女人。茉兒恐怕也不知,她雖尚非後宮入了冊籍的嫔妃,卻已招了眾妒。

  自青青離開那夜,她已整整五日沒見過軒轅棄。若不是她掛記著宮城外那些村民,一心想知道他們是否安然離去,否則哪怕是幾月不見軒轅棄,她都無所謂。

  “王饒命、王饒命啊……”淒厲的求饒聲,由議事殿傳出。

  “兩個不成材的廢物!立刻給我拉出去砍了!”

  茉兒聽得好清楚,那是軒轅棄的怒喝聲。

  她沒多尋想,居然毫不遲疑直直朝議事殿快步走去。

  大殿前,她正巧擋住了四個衛兵架著人,一前一後要出議事殿的路。

  議事殿前出現女人,是從未有過的,以致架人的侍衛,驚訝得忘了繼續往前,定在原處。

  倒是軒轅棄一眼看清了來人,緩步走下堂階,怒斥著驚呆的衛兵。

  “還不把這兩個人拉下去!”

  但茉兒硬是擋在正中央,不願移步。

  “請王……免他們死罪。”她壯起膽子,說罷,立即屈膝跪地。

  這舉動讓殿裡幾個大臣,既錯愕又吃驚。

  “放肆!這是容得你說話的地方嗎?回你該回去的地方。”比起先前的怒喝,軒轅棄此時的聲音,算是小了。

  就這樣而已?!

  幾個大臣、衛兵,以及那兩個將受極刑的人,都不能相信眼前的事。

  若依往常王的行事作風,入了議事殿的女人,肯定是要掉腦袋的。

  “請王饒了他們吧!”她又說了一次,這次語氣更堅定了。

  軒轅棄怒瞪屈膝伏在地上的茉兒,在氣憤下出手使勁一提,輕易就將伏著的人,拎至面前。他兩掌分別抓緊了茉兒的左右臂膀,大聲斥問:

  “我要過你的命一回,你以為我不會再要一回嗎?”軒轅棄幾乎是咬牙切齒,他實在氣惱極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膽敢拂逆他的意思,更別提拂逆他的,還是個女人了!

  他對她算是已十分忍讓了,她竟敢得寸進尺!他甚至不清楚,自個兒何以這般忍讓她?這個不知死活的笨女人!

  “這條命,你要就給你,無妨。既然給過你一次,我自然不怕你再要一回。”她低著頭,沒敢正眼望他。

  “到底是什麼,讓你這麼不怕死門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你就這麼甘願犧牲?你不覺得你很蠢嗎?你以為他們會感激你多少?他們極可能不感激你,甚至在你後頭,嘲笑你笨!”

  “我……不是為了他們……你……這雙手,為什麼一定要沾血腥?你殺的人越多,恨你的、咒你的、想你死的人,就越多……”

  她開口時斷斷續續,講到後來竟是越說越有力氣,一反起初的畏怯模樣。

  語落之後,茉兒霎時抬首,試圖立得直挺些,清清亮亮一雙眼,澄澈地瞧得軒轅棄有些動搖。

  “你--”

  說穿了,她這是在為他憂心啰?

  他驟然松開了抓緊她的大掌,議事殿上,一片死寂。

  軒轅棄瞬而轉身,面看懸掛在高牆上的宇畫,一刻光景過了。

  方才因軒轅棄發怒,駭得伏跪在地的幾個臣子,此時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至於立在軒轅棄身後的茉兒,則是終於能……站得直挺了。

  “把那兩個蠢才關進大牢,等候寡人再發落。其他人全退下罷。茉兒,你留下。”

  軒轅棄沒轉身,只朝後揮了揮袖。

  所有人,當然也包括那兩個差點掉了腦袋的奴才,安靜無聲地在最短時間內,快步退出議事殿。

  他竟喊她茉兒……在眾人面前?

  “你識得字,這份奏折,你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看,看完了,再說說你的感想。”軒轅棄由長案上抽了一份折子,給了茉兒。

  接著,他不再發聲地往大椅一坐,靜靜翻閱其他奏撂。

  貪污?赈濟北方大旱欠收的赈銀,七成全給兩個人侵吞了?

  應該是方才將被處極刑的兩個人吧?否則軒轅棄不會給她這份折子看--

  茉兒再三讀著那份折子,低低歎了口氣。

  “看完了?”軒轅棄聽見歎息,抬頭揚著眉,口氣輕微嘲諷。

  “我……”她想說什麼,卻發現無話可說。

  等了一會兒,瞧她老半天說不上話,軒轅棄臉上譏剌的神情轉深了。

  “怎麼?這下子,不想求情了?我這案上,還有一大叠參那兩個廢物的折子,你想不想看?貪污算什麼?他們的罪狀可不只貪污赈銀這項。”

  軒轅棄由長案抽了另一份折子,揚了一揚便往堂下扔去。

  “喏,這份折子參他們強娶民女,這‘娶’字用得算含蓄,他們壓根是瞧了喜歡就強搶過來,睡過一次再拿幾個碎銀子打發人。”

  扔了一份,他再往案桌隨便拿,又是一份。

  “至於這份折子,參的又是另一條罪狀--收賄。只要花上百兩銀子,隨便殺什麼人都無罪。

  “我不該--”

  “你確實不該為他們求情!我這雙手,不沾那兩個該死廢物的血,那兩個廢物害死的人會更多,光是侵吞北方赈銀,讓他們害死的災民,不下萬人!算來算去,那些人的血,不都要算到我頭上來的嗎?

  既然橫豎都要害人死,我寧可殺了那兩個廢物。省得他們再害人,更省得我浪費時辰,去翻這一叠叠瞧了就煩心的折子。”

  軒轅棄大掌一揮,一叠折子應聲由長案落下地。

  茉兒低著頭,沒話說。

  寂靜的大殿上,軒轅棄花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壓下氣,降了聲再問一次:

  “決定不替他們求情了?”

  她搖頭,不作聲。

  “小凌兒!”他像是滿意了她沉默搖頭的模樣,朝殿外大喊。

  不消多時,即見小宮女急急忙忙快步移入殿的身形。

  “王萬歲。”宮女伏跪問安。

  “起身。下回議事殿有大臣議事,別讓茉兒來了。茉兒不懂宮內規矩,你在宮裡服侍兩年有余,應該十分清楚宮裡的規矩。下回再讓寡人碰上,茉兒動不動要替人跪求,這種頭疼事,寡人第一個拿你問罪!聽懂了嗎?”

  “奴婢懂。”

  “你們都下去吧。”說罷,他旋即埋首回那堆仿佛翻閱不完的奏章中。

  接著,他不再發聲地往大椅一坐,靜靜翻閱其他奏撂。

  “是。”小凌兒福了身,挽住茉兒想往議事殿外走,卻不見茉兒跟著走。

  “茉兒姑娘--”小凌兒低聲朝她耳邊喊。

  埋首奏折的軒轅棄,耳尖聽見小凌兒的低喊,朝茉兒望去。

  “你有事想說?”

  “我--”

  唉,她能說嗎?他才下過令,倘若再碰上她替人求情,他便要拿小凌兒問罪……

  “你來議事殿找我,有事?”

  她想問桃花源村的事、想問問那些村民好不好、想向他求情……如果村民還留在京都,能不能讓她去看看他們?

  “……沒、沒什麼要緊事。”

  “那就把不要緊的事,說出來讓我聽聽。”

  “……真的沒事。”她橫下心,決定不牽累小凌兒。想了想後,茉兒福身,淺聲道:

  “民女告退。”

  軒轅棄看她轉身舉步,像想起了什麼,忽然朝她喚喊:

  “茉兒,我要你用暇余時間想的事,今天晚上給我答覆。”
第五章


  長寧宮坐落王城最荒偏的西北隅,興建於軒轅二年,由於位置遠僻,少有人接近。

  王偶會親臨,約莫一年兩、三次,大多人都不曉得長寧宮裡,住著一位重量級人物。但要說十分重要,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若實在是重要人物,又怎會發配到這麼荒偏的角落?

  “王駕到。”

  長寧宮外,很難得地響起這麼一句傳喊。

  正在銅鏡前梳發的,是年紀約莫四十出頭婦人,聽見外頭的傳喊,也不見有絲毫著急,緩緩在髻上又進簪子,似乎是特意讓來的人在大廳上候著,攬鏡自照好半刻,才像是滿意了。

  “主子,王已經在廳上等一刻钟了。”身邊的奴婢,倒是著急地小聲催了。

  “混帳東西,到底我是你主子,還是外頭那雜種是你主子?!自個兒掌兩個嘴。”婦人渾身透著威嚴,清脆的兩聲巴掌響起,她冷冷地瞧了眼低頭的婢女,不甚滿意。“不夠用力,再掌!”

  也不知掌過幾個掌子,怕是一刻钟又過去了,一直到她望見奴婢的嘴角泛出血絲,才說:

  “現在你應該能記住了,我才是主子。你最好也記住,外頭那個‘天皇老子’,在我眼裡,充其量不過是個雜種。”她刻意說得大聲。

  奴婢疼得眼底淨是淚,卻也沒膽哭出聲,只得低著頭忍著疼,尾隨終於願意走出寢房的主子。

  “王萬歲。”含著淚的女婢,一見廳上坐著的高大男人,立刻跪安,說話聲有幾分哽咽。

  “起身。”軒轅棄沒看婦人一眼,倒是往女婢那兒多瞧了幾眼。

  “你過來。”他指著女婢說。

  走近的奴婢,惶惶低頭,什麼話也不敢說。軒轅棄卻起身,動手撐起奴婢的下巴。

  “母親,這到底是第幾個讓你凌虐的小丫頭?我都快算不清楚了。啧啧,瞧瞧這紅腫的小臉,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了。”他的態度是十成的表演,特意要演給那在椅子上,坐得不甚端莊的婦人瞧。

  “別喊我母親,你那張嘴不配喊我母親。我的丫頭,犯不著你來心疼,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還想為我這裡的誰心疼?笑話!”

  婦人哼了一聲,掀了茶杯蓋,啜飲一口茶,一雙美眸看都不看人一眼。

  的確,雖說年過四十,但婦人仍保有當年的美麗,即便臉上有幾絲歲月留下的紋路,她的美麗仍在,讓見著她的人不難想像,二十幾年前的她,是如何傾人城國。

  軒轅棄轉了眼,目光落往婦人,不熱不冷地開口道:

  “我說母親,孩兒相信你絕不會傻得以為,我找你來這宮裡,是來享福的吧!既然你也心知肚明,你在這兒決計過不了清福日子,你這雙耳朵,自然是注定要受折磨的了。這聲母親,要不是你討厭極了,孩兒我也絕對喊不出口。”軒轅棄的聲音低沉,臉上有幾分讪笑。

  “你以為我怕你給的折磨嗎?哼,我壓根沒把你放在眼裡。我只恨,你三歲那年,我怎不干脆一手掐死你!”

  “我說母親,你來宮裡也幾個年頭了,怎還擠不出一點感恩之情呢?實在叫我這個做兒子的好生失望。你怎不想想,我這個自三歲多就讓你趕出家門的兒子,非但沒記恨你,還千辛萬苦把你尋來,接進宮裡管吃管住的,沖著我被你趕出家門多年,還能記得有你這個娘,你總該多少感恩吧?”

  “呸!想我感激你,作夢!走著瞧吧,你得意不了多久的!老天會給……”

  “給我報應嗎?娘啊,這話你說得不膩,我聽得都厭了。幾年都過去了,你看見老天給我啥報應了嗎?放心,報應這東西,沒那麼容易臨到孩兒頭上。”

  “你--”她咬了咬牙,強迫自己咽下這口氣。早晚!早晚,她會親手毀去他臉上的得意。

  軒轅棄見她氣悶得不成話,索性轉過頭,把注意力挪往站在一旁、方才受了委屈的奴婢,說:

  “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奴……婢名……雲兒,天上白雲兒的雲兒……”

  “雲兒,是個清逸的名,誰為你取的名?”

  “是我爹爹給的名……”

  “這麼好的名字,委屈你在這兒受苦了。今兒個讓你到承景宮,你可願意?當我這個雜種的妃子,總強過在這兒讓個瘋老婆子虐待得好,你說呢?”

  承景宮?那是配予貴妃的……她是在作夢嗎?雲兒的眸子頓時撐大了,不下銅鈴般大小。

  “看你這驚喜的模樣,我就當你是願意了。”他憐惜似地抹去雲兒嘴角的血絲,朝站在一旁的小太監揮手:

  “你領貴妃娘娘往承景宮,先找六個宮女讓娘娘使喚。還有,別忘了傳太醫診治娘娘臉上的傷,這麼白嫩的一張臉蛋,留下疤痕就難看了。好了,你們都下去。”

  “這種下等奴婢你都要?也對,雜種只能配下等人。這兩年,你從我這長寧宮接收的下等女人,還會少嗎?我想想,十來個有了吧。你何不省省心呢?索性把那些你想送來長寧宮的奴婢,直接收了去。”

  大廳上只剩軒轅棄,以及那名讓軒轅棄喚作母親的婦人,然而若非軒轅棄那聲稱喚,旁人實在要以為眼前兩個人是仇人不可,哪會曉得這兩人竟是母子!

  “我終於懂母親的意思了,你這麼討厭那些宮女的服侍,原來是要孩兒我去找幾個男人來服侍你,是嗎?你就這麼盼望多生出幾個跟孩兒一般的雜種。成!孩兒一向不是吝啬的人!

  改明兒一早,孩兒就為你送十來個男人,補償這長寧宮前前後後,讓孩兒要走十來個奴婢的損失,如何?母親,我實在等不及想看看,這長寧宮住滿雜種的熱鬧景象了。希望你的肚子爭氣些,可別讓孩兒失望了。”軒轅棄冷笑,至她面前彎身,眼對眼地直望著她。

  “你……你給我滾!滾!”她終於克制不了,大喊。

  “要我滾?那母親可得先教教孩兒,怎麼個滾法?”

  “你……你……”一時間,婦人讓軒轅棄氣得竟找不出話說了!

  “原來母親也不知怎麼滾呐!這可稀奇了。這麼吧,就讓改明兒要送來長寧宮的十來個男人,教你在床炕上滾吧。哈哈哈……”軒轅棄大笑著,拂了拂衣袖,轉身走出長寧宮。

  沒人看見,軒轅棄張狂笑著的臉,透了絲淡淡蕭索。

  軒轅棄離開後,慕容漱芳踱回寢房,坐在銅鏡前,她重復著同樣動作,玉梳來回梳劃已染少許霜白的發絲,她的眼穿過鏡子,看的不是鏡裡的她,是已然遙遠的過往……

  那年她芳華十五,是城裡頭有名的才女,上門求親的媒婆多不勝數,若非進香途中讓賊子奪了清白,現在的她,肯定兒女成群、肯定有個完滿的家。

  她恨!恨入骨髓……

  打胎藥對那雜種起不了作用,逼得她得生下他,她想過要死,可她爹不允;她想過孩子一生下,就親手掐死他,但她爹也不允,直說上蒼有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蒼天若有德,怎會讓她遭受那痛不欲生的羞辱?失去清白那個晚上,那些丑陋畫面全變成鬼魅,追索著她,每夜都來糾纏……

  蒼天不仁!蒼天不仁!

  她恨極了,恨極那個奪她清白、毀她一生的賊子,恨沒眼睛的老天爺竟讓她懷了賊人的孩子,更恨她爹強要她……生養那雜種!

  她被迫養了他三年,直到她爹病逝,她才終於能將那雜種扔出慕容家的大門!

  那雜種該餓死街頭的!他根本不該還活著,他該受報應的!他老子種下的罪孽該由他來贖才對。

  老天如果有眼睛,該讓軒轅棄餓死的!

  可老天爺不長眼睛,不但沒讓軒轅棄餓死,還讓他搶走大哥幾乎快拿下的天下!這天下,該是屬於她慕容家、屬於御兒的!當初大哥已攻下東南大半,大哥曾告訴她,三年內,天下就是慕容家的了。

  可是不長眼的老天,卻讓那雜種搶先整合了西北,逼得大哥讓出大半東南。

  沒關系!老天爺不長眼,一點兒也沒關系,她有眼睛,也有一雙手!

  既然餓不死那雜種,她很樂意用自己的一雙手,殺了那雜種!

  她樂意得很……

   一更天了。

  茉兒倚著窗,晚風冰冰涼涼的,摻和著些微茉莉香氣。

  時節已經是暮春了,這夜裡的風,仍是透著些涼寒。一直等著,過了一更天,她才想,今午軒轅棄在議事殿上,末了那句問話,成不了真了。

  上一回他也曾說過,十日後要她給個答案,為什麼三年多前要把命給他?最後、他沒來要答案。這回,他是不是也不會來了……

  真的不來,應是比較好吧!當他的妃子……怎麼成呢?

  茉兒幽幽低歎,伸手才要拉上窗扉,卻聽見外頭傳喊:“王駕到。”

  她趕緊拉上窗子,整了整衣飾,朝廳外走,寢殿大門瞬間讓人推開了,陸續進來的是端了十數道菜的五個宮女,轉眼間十多道菜、兩壺酒全擱上桌了。

  軒轅棄將下人全支使出去,找了張椅子,才坐下,便忙鲫酒,一口干了。

  這麼接連喝了幾回,他才對站在一旁的茉兒說:

  “你要一直站著嗎?”問完,他一抬手,又要喝下一杯,卻讓茉兒拉住。

  “這樣喝,會傷身體。”

  軒轅棄因為這句話,怔愣了一刻之久。

  他怔怔望著眼前的杯,望著按在他手腕上那纖纖素手,只是這麼望著,竟荒唐地感覺自個兒眼眶,熱了幾分。

  “沒人為我……擋過酒。”他似是在自言自語,神情飄遠、恍惚。“你……為什麼不怕我?”他仍是喃喃著,望著那纖手、望著那杯,模樣實在不像是想問她什麼。

  “你還好嗎?”他反常模樣,茉兒看著,興起些微不安,這樣的軒轅棄,她從沒見過。

  “你為什麼一點兒也不怕我呢?”他仍是低喃著,但這會兒已將目光挪往茉兒,另一手也跟著穩穩地、緊緊地握住了茉兒停在他腕上的手,仿佛是怕眼前的她逃了。

  “我……我怕你,我一直都怕你。”

  “是嗎?你怕我嗎?怕什麼呢?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還怕我能拿你如何呢?”他放開了茉兒,放下手裡緊握著的青玉杯,低下頭,望著自己滿是厚繭的一雙手,又低聲自語了起來:

  “我這雙手,殺了多少人,我都不記得了。除了殺人,我不曉得還能用什麼方武,教人害怕……除了用殺人的方式,拿到權勢、拿到天下,我不曉得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茉兒,你說我這雙手殺的人越多,恨我的、咒我的、想我死的人也越多,那麼你呢?我害過你性命,你也恨我、咒我,也想我死嗎?”

  他的聲音低啞,似乎有許多教人費解的痛苦。

  “你怎麼了?”她蹲下身,靠在他的膝前,仰著頭,想看清他的臉。

  “你恨我、咒我、想我死嗎?告訴我,你也想我死嗎?”他終於迎視她的目光,長滿繭的大掌無限輕柔地撫上她的頰。

  茉兒緩緩搖了頭,伸出手覆住他的大掌。

  “我一點都不恨你,更不想你死。你若死了,我會……我會……很難過、很難過。”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

  “也許,會把眼睛都哭瞎了,也不一定。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的語氣輕緩,像哄孩子般。

  “茉兒,你是個傻瓜!你怎麼這麼傻呢?傻得讓我忍不住生氣,又忍不住……心疼。你忘了我曾經害過你,你差點兒就被我害死了嗎?你竟然不恨我、不恨我……

  我要是死了,你還想為我哭瞎眼睛!你這傻子,不怕死的傻子!

  你有多少腦袋可以讓我砍?有幾條命可以給我呢?傻子、你真是個傻子呐!而我居然喜歡上你這麼一個傻子。

  來!今兒個夜裡,我決定陪你傻在一塊兒了。

  陪我喝酒,你今天晚上陪我喝個夠,沒喝醉,誰都不准上床。

  不准你不喝,你要是不喝,我就一刀把自己砍了,讓你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哭瞎算了!我說我要砍了自己,是不是同你一樣,也成了傻子?別以為我在說笑,我認真的。喝酒!”

  他倏地坐直身,往另一只空的杯,倒滿了酒,一把拎起屈身伏在他膝前的茉兒,讓她坐上靠他最近的椅子,才將斟滿酒的杯,塞進茉兒手心裡。

  “喝!要一口喝干了。這酒,可是我特地要人釀的,有茉莉花瓣兒的味,喝起來,像你。”

  方才在軒轅棄眼底打轉的……那許多教人思索不來緣由的痛苦,仿佛輕煙般,轉瞬兒全散盡了,像不曾存在般。

   這世上,見過軒轅棄醉酒的人,不知有多少?茉兒想,大抵是一個兒都沒。

  要不,肯定會四處大聲嚷嚷--那個教人膽顫心涼的“王”,醉了酒便成了個鬧脾性的孩子,威嚴盡失不打緊,說起話來還天馬行空的,讓聽話的人摸不清真假。

  若說人一輩子總要徹頭徹尾醉上一回,搬弄這麼一次“酒後吐真言”,軒轅棄這回吐出的“真言”,也著實夠徹底了。

  但就是不知明兒清早酒醒後,他還認不認帳了?

  算不清宮女進進出出送了幾回酒,總之,桌上兩壺溫熱的酒一飲盡,他便刻不容緩朝外頭喊:

  “送酒。”

  坐陪的茉兒想攔也沒能攔成,每回才伸手,就讓軒轅棄一雙認真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她發現軒轅棄那雙老冰冷著的眼,像是會說話似的,光是望著她,就像是出了聲在警告她--他是認真的,要不陪他喝得開心,他真會一刀砍了自個兒。

  “茉兒,你可知我何時要人釀這酒的?”

  他輕打了一聲酒嗝,一口就喝去半壺酒。

  茉兒沒留意他從哪時候起不用杯,直接以口就壺,豪飲了起來。看他說話的模樣,不難看出已醉了八成余。

  茉兒一小杯、一小杯喝得雖慢,但酒烈,她已有些不勝酒力了。

  多虧軒轅棄醉得忘了灌她酒,讓茉兒能每每在他豪飲一大口酒後,慢慢拿下他手裡的青玉壺,往杯裡倒點,也偷偷往地上倒了些……

  “什麼時候?”她輕聲問。

  這之前,軒轅棄這類問題問了不知凡幾,諸如:

  “你知不知園子裡栽了幾株茉莉?”

  “你知不知那件破布湊成的爛被子收在哪兒了?”

  “你知不知每回喝這酒時,我都想些什麼?”

  “你那件縫得丑不像話的爛被子,有茉莉的味道……我老睡不安穩,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喝了酒,忽然想,如果酒喝起來也像茉莉,不曉得且比什麼滋味?會不會像擁著那件有茉莉味兒的被子那樣,喝幾口就能好睡?實在好奇,我就要人釀了一壇嘗嘗,沒料到,竟然好喝。”

  “外頭的人都傳,我被你這個聖女詛咒了。你說,是不是對我下了咒?”他盯著桌子,沒抬頭,似乎是沒想要得到什麼答案,自顧自地又說:

  “我覺得,我不是被你下了咒,是讓茉莉花的香氣下了咒,可這花香別人沾著,又不成,非得是你染著那花香,我聞著才能覺得舒服。茉兒,你能不能向我解釋,我對你究竟是哪種感覺?

  我從沒能安心在誰面前爛醉過,可今晚,我是決意在你面前,喝個爛醉了。我也從沒能在誰身邊,穩穩當當睡上一覺,可說來奇怪,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我抱著你,竟安安穩穩地睡過幾回飽足。唉,真是怪事一樁……”

  他先歎氣、繼而傻笑,一口氣又喝干半壺酒。

  “還有一樁怪事,茉兒,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壺裡的酒,怎會跑到地上撒野呢?唉,我沒法兒想通透啊……茉兒,我瞧著你像是在晃呢!你醉了嗎?

  我好似困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今兒夜裡,我可以抱著你睡吧?我老睡不安穩、老聞不到茉莉味兒……”說罷,他竟伏在案桌上了。

  茉兒拿開他仍握在大掌裡的壺,低聲喚了喚:

  “我扶你床上睡,這樣睡會著涼。”

  “好,你扶我,要扶好,別讓我跌疼了……”他順從地抬起手臂,一揮便結結實實往茉兒纖薄的肩靠去,大半重量都挪給了她。

  茉兒吃力地將他架上床炕,替他卸下一雙靴子,拉上被子覆在他身上,想去收拾廳桌上的混亂,卻忽然讓軒轅棄使力拉緊了。

  “茉兒,我要是死了,這世上沒人會替我哭……不會有人像你這樣……我要是死了,有你願意為我哭瞎一雙美麗的眼睛,我這輩子,大概只能碰上你這麼一個肯打心底兒為我哭的傻子了……

  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有種活得像個人的感覺,能安心醉個痛快、安心打算睡個飽足、安心有人肯為我……哭,這感覺真怪……怪透了的感覺。

  你怎麼……老在我面前晃呢?晃得我頭昏,我把你抱緊了,你就不晃了……”他使力一拉,茉兒刹那跌上他厚實的胸膛。

  “你這麼沒分量,仿佛我使個力,你就會碎了……你碎了,我怎麼辦?你碎了,就沒人肯為我哭了……”

  他喃喃低語,一雙臂膀箍緊了她,喃喃地,才過了一瞬,她聽見軒轅棄沉沉的呼息聲,他睡了。

  茉兒從不曉得,軒轅棄可以是個如此多言的人,許是他醉了吧。她只能如是想。

  只不過這個夜裡,那些由他像是醉了八成模樣吐出的問題,隨之而來的答案,讓茉兒感覺像踩上了雲端般,有些不真實的虛幻……

  她無法相信,這個醉了、多話的軒轅棄,是真實的。

  可他卻又如此真實地,在她眼前大口大口喝酒--這個軒轅棄,讓茉兒不由得揪緊了心,那是種酸酸澀澀的感覺。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肯定,白日裡一定發生了某些事,才使得向來堅固得仿佛萬箭難摧的軒轅棄,在她面前洩露出裂縫,讓她今夜得以窺見一個有情緒的軒轅棄。

  這一夜,軒轅棄在她面前,難得地笑了幾回。

  雖然大多是些短促的笑,但總歸是貨真價實的笑了,不是那些他慣露出的冷笑、狂笑,而是真實打心坎底兒露出的笑。

  她看著,便著迷了,此刻竟也忘了他究竟為何而笑。

  念著、念著,茉兒忘廣想收拾廳前的混亂。

  她安安穩穩伏在軒轅棄的臂膀裡,聽著他沉沉的呼吐,隨著醉意來襲,她也跟著沉沉睡去了。

  這夜,兩人果真都喝醉了。

   長寧宮裡,三人圍圓桌而坐。

  “他似乎看中那個林茉兒,今晚在寢殿喝醉了。”發色半白的男人,沉吟,捻長胡子,像在盤算什麼。

  “醉了?!”長寧宮的主人低呼,語氣像是反問、又像驚歎,仍然美麗的眸子轉了轉,也是盤算神情。“這可稀奇了,他居然敢喝醉?他一向不信任何人、從不喝醉,就怕給人機會……你確定他喝醉了?”

  “嗯。送酒進去的宮女說得肯定,還說他醉得偶爾發笑,纏著要林茉兒抱。”

  一旁從頭至尾沒開口的男人,這會兒臉色閃過微許不自然,似乎有幾分愠怒。

  “發笑?他笑是什麼了不得的鮮事嗎?今午他上我這兒撒野,不也笑得特是張狂?”女人不以為然,哼聲由鼻息嗆出。

  “不是那種笑,宮女說他笑得極舒心自然,你見過他那樣笑過嗎?別說你,我敢肯定,這宮裡上上下下,沒人見過他那樣笑!”

  “姑姑,我們到底在等什麼?為什麼不現在下手?”一直沒開口的人,對“笑”這話題,十分不耐煩,終於開口。

  “耐心點,要下手也得等我們人都齊了、部署也齊了。否則光是殺他一條賤命,夠嗎?你要是想坐上前朝那把龍椅,就給我捺住性子。光是殺了他,卻服不了整個京都的禁衛軍,你一樣坐不上前朝大椅。現下,朝廷上上下下,我們的人固然占去大半,但效忠軒轅棄的,也是大有人在。

  上回你莽撞行事,誤中替身銮駕,幸虧沒讓人瞧見你的臉。那回教訓沒讓你學乖嗎?御兒,想要取回屬於你的天下,不是只有殺了軒轅棄一個人那麼容易,你要多點耐性。”

  “姑姑……”他似乎想辯解什麼。

  “別再說了。耐性點,最遲中秋前起事。御兒,你要記住,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錯失了這一回,你便再與天下無緣。

  這回倘若不幸失敗,軒轅棄必定要大開殺戒,不會再有像現在這般大好時機出現,懂嗎?起事前,不要輕舉妄動,記住姑姑的話。”

  “姑姑……他終究是你的兒子,你……真下得了手?”

  “兒子?!我給他起名棄,便是要他明白,他生來注定是個連父母都棄絕的人,他根本不該存在!打胎藥殺不掉他,我讓他活著已經是施捨他了。沒想到,他竟搶走大哥已經到手的大半天下,他不配得到天下!他不是我兒子,我沒有兒子!”

  她激憤,聲音明顯高昂。那段歷史像刀斧銳利,又一回砍疼了她。

  一室沉靜延續了許久,三個圍桌而坐的人,都沒了動靜。

  然後,是她移動了身子,離開案桌,像是再難忍耐那沉靜般,往寢室走,背著兩個仍坐著的男人,丟了逐客令。

  “你們該回去了,出去留神些,別讓人瞧見了。”
第六章


 茉兒翻來覆去,整夜睡不安寧。

  她夢見火光四起、夢見滿城染了血、煙霧裡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她蒙蒙看見,軒轅棄的身子沾滿了鮮紅的血、看見他在煙霧裡,拿著刀斧胡亂朝天劃去。

  她遠遠地立著,一雙腳怎麼也移動不了,也遠遠地聽見他如負傷極重的野獸般嚎哮著……她感受到他難以形容的沉重痛苦。

  她嘗試伸出手,然而那火光、那煙霧、那濃濃的血味……一切景象全緩緩地、怪異地飄遠了,連軒轅棄的嚎哮聲、他漫無章法舞動刀斧的身影,全在她伸手的同時遠去了。

  她想大聲叫喚,但喚不出聲音來--

  她自迷夢裡掙脫,驚坐而起,環顧寢殿,發現日照正亮,正猶疑著是什麼時辰了,小紫兒快步走來。

  “茉兒姑娘,你可醒了!都過午膳時間了,餓了嗎?王要我們別打擾你,我跟小凌兒才沒敢叫醒你。”

  過午了?她睡了那麼久嗎?想下床,稍稍扯動身子,便發現自己渾身發疼……她的身子,壓根不適合飲酒,偏偏昨晚飲多了。

  “你還好嗎?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一會兒就沒事了。”勉強撐住身子,下了床,那讓她驚醒的夢境,斷斷續續往她腦子回籠。

  有種不好的預感,像是有什麼極不好的事,就要發生……茉兒蹙著眉頭。

  “茉兒姑娘,如果真的身子不舒服,讓太醫來替你瞧瞧喂!王上囑咐我們要好好照顧你,若是你有一丁點兒不舒服,就讓太醫馬上過來。”小凌兒不放心地說。

  “沒什麼的,別煩勞太醫了。”

  “可是……你的臉色像白紙兒似的,真不要緊嗎?”

  “嗯。等會兒喝點熱茶就好,你們別擔心了。歐公子在外頭嗎?”

  “在啊。”

  茉兒點點頭,忙起身更衣梳洗。她忽然迫切地想同歐旸御談談。

  那此刻回想起來有些誇張且荒唐的夢裡,她似乎也瞧見了……歐旸御。

  小紫兒一邊幫忙她更衣,一邊眉開眼笑地說著:

  “茉兒姑娘,王今早說,讓人選個吉日,打算立你為後。中宮之位一直虛懸,後宮那麼多妃子,哪個不是巴望能入主中宮!”

  中宮?茉兒整顆腦袋兒還沒全醒透,小紫兒的話無異又讓她更昏了,她片刻怔忡,小紫兒卻以為她是過度驚喜了。

  “茉兒姑娘是不是太高興了?人都傻了。”

  “你說……王今早說……”茉兒想反問,卻因太過震驚,問不完全。

  “是,王今早說,要讓你當中宮的主子!”

  “他騙我……他說要問我答案的……他騙我。”茉兒低語,神色開始透出慌張。

  當中宮的主子,她不曾想過,更不願意……她不要讓人豢養在這幾乎讓她喘不過氣的宮城裡。

  “茉兒姑娘,難道你不開心嗎?這些年,王寵幸過的妃子雖多,卻沒有一個能如願入主中宮--”

  “別、別再說了。我得趕緊更衣,一會兒你能不能在御花園裡備些茶點?我有話同歐公子說。”

  “茉兒姑娘,你……”小紫兒轉頭溜溜張望一圈,確定寢殿裡只剩她倆,“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侍衛長了吧?”

  “你誤會了,我只是有事兒同他說罷了。”

  “是嗎?那王想立你為後,為何不見你開心呢?”小紫兒著實想不透,這後宮哪個女人不是夢想著中宮的位置?哪個女人不想成為後宮的主母?

  “我……我不適合當中宮的主子。這裡,並不需要我。”茉兒輕輕歎了口氣。

  “不需要?不會啊!我倒覺得王很需要你。今早我跟小凌兒人寢殿時,正巧看見王為你蓋緊被子的模樣……”小紫兒微微偏頭,想著今晨望見的景象,她跟小凌兒可受了好大的驚嚇呢!

  “王看你的眼神……要怎麼說才恰當呢?那模樣兒十分溫柔,他還為你順了順枕上的長發,坐著望你睡,好些時候才走。我肯定這後宮沒有哪個妃子,能讓王同今早那樣,你怎覺得這裡不需要你呢?我就猜王很需要你。”

  “王不需要我,他只是需要……有人為他哭。”說了這話,茉兒又歎氣了。

  “為他哭?我不懂。”

  “我也不懂。”她確實不十分了解,昨夜裡軒轅棄的話,有大半像是打著啞謎,她也不懂,為何他會低聲喃著--沒人會替他哭。

  他是王啊!整個中土都臣服在他腳下,他倘若怎麼了,整個後宮、他眼下數不清的子民,不都要為他哭嗎?他怎會說只有她肯替他哭呢?

  他該是醉昏了。

  “茉兒姑娘,你真不想當中宮的主子嗎?為什麼呢?”

  “我只會行醫、只喜歡行醫,真當了中宮的主子,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茉兒姑娘,你怎麼總說些我不懂的話呢?”

  “成了中宮的主子,就是這整個後宮的主子了,後宮的嫔妃們全要聽你的意思,哪裡會什麼都不是呢?”

  茉兒僅是回了一朵淡淡的笑,沒再說話了。

  小紫兒不懂,她想,若將這話轉同軒轅棄說,他極有可能……也是不懂。

  她一身的醫術,是師父給的。師父說過,一日為醫,便要終生為醫。這世道著實需要不以回報為目的的醫者,但那樣的醫者卻少如鳳毛……她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

  眼前這座富麗堂皇的宮城,一點兒也不需要她,但在這宮城高牆之外,卻多的是需要她的人。

  這道理,她十分明白,就只怕她身邊的人,不想明白。

   石桌上擺滿了糕點及熱茶,午後的風吹得涼爽,眼前是緊花錦簇的美景,茉兒卻無一絲賞景的心情,她低首擰眉,望著茶的熱氣往上冒,思索該怎麼把話說明了。

  事實上,她不是全然明白那夢境透露的意象,要是以前,她會明白,但現在的她……哎。

  “歐公子,你請坐,別總是站著。”

  “卑職站著就好。”歐旸御平靜地回著話。

  “你還是坐下來吧,我也比較好說話。”茉兒抬頭,認真地打量著歐旸御,這是她第一回如此認真仔細地打量他。

  他的眼神炯亮,有一對漂亮的濃眉,不知怎地,她竟覺得他有幾分神似軒轅棄……

  是不是有野心的人,感覺都有些神似?

  茉兒忽兒憶起,在桃花源那段與軒轅棄相處的時日,他曾說“沒有力量,只會被踩在腳底下”,他當時的神情有嘲諷、有倨傲,更有種天底下他想要的東西必然會得到的笃定。

  那神情似乎與眼前的歐旸御有些相似,歐旸御身上也有種笃定的氣勢,然而比起軒轅棄的,卻還是弱了點。

  “茉兒姑娘有話且說,我站著對你好些。這花園多少有人來往,大白日的,若是壞了茉兒姑娘的名聲,歷下擔當不起。”

  “好吧,那我只好站著同你說話。”茉兒起身,走出涼亭,沒特意就走至一株茉莉花叢前,花就要謝盡了,她望著花叢,有些感傷。

  “歐公子,軒轅王朝之前,天下連年戰亂,民不聊生,揭竿起義者眾,但真為天下子民著想的,有幾人?各地英雄莫不以蒼生為名起義,但結果卻是陷蒼生於水火。直至軒轅王朝一統中土,蒼生好不容易得以安養生息,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恕卑職驽鈍,不知茉兒姑娘何出此言?”

  “歐公子,你跟王上可有遠親關系?”心裡莫名就是有這樣的念頭,問出口之後,茉兒自己都感到訝異。

  “何以如此問?”歐旸御斂容,多了分謹慎。

  “沒什麼,只是感覺你們有些相似。”她轉身拾首看了看,跟著她後頭離開涼亭的歐旸御,此刻離她僅一步之遙。

  “茉兒姑娘究竟想對卑職說什麼?能否敞開了說?”

  “歐公子,昨晚我作了一個夢,夢見你、夢見滿城都染了血……我的能力已大不如前,從前發夢,事情總是清清楚楚的;如今發夢,卻僅能見著某些片段。

  在邊關那段日子,我多少知道你的……責任。

  我能知幾分天命,若我告訴你,有些事是老早就注定好了,人再怎麼做都難成事,你能不能再多想想?想想為了難成的事,犧牲那麼多人的性命,值嗎?

  你且安心,我答應過你,你的事斷不會由我這兒傳出去。再說,我並不十分肯定你要做的事,我只是想請你再多思量。

  我真的不希望,再有人犧牲性命。很多事僅是一念間。我想同你說的話,就是這些。”

  歐旸御又挪了半步,離茉兒更近了,他俯望著茉兒,看得認真。

  “你為何不直接告訴軒轅棄?把你知道的,全向他說了?為什麼?你不希望我死,是嗎?”

  他突然逾越該有的舉止,出手抓緊了茉兒的右臂。

  茉兒不安地掙開他突如其來的掌握,說話的語氣卻十分確定。

  “歐公子,你誤會了。我對你不是男女間的心思。那晚在御花園,我說得很明白了。我不對王說,單純是我以為,這是一場絕對能避開的禍患,她再睇他一回,便疾步離去。

  歐旸御目送她離開的身影,方才讓她掙脫的手掌,緊握成拳--他暗地起了誓,非要成功不可!

  這輩子,他從未曾如此渴望過一個女人,哪怕她已是軒轅棄的女人,他都要定她了。

  等天下成了他的,他不信會得不到她!

  遠處,軒轅棄正朝寢殿去,無意中望見歐旸御抓緊了茉兒那幕。方才的距離,他無法聽見他們的對話,但歐旸御緊隨茉兒離去背影的目光,軒轅棄可看得清楚了。

  他停下腳,在原處沉吟好半晌,本想朝寢殿去的他,調了方向,往議事殿去,順帶要人召來另一侍衛長--令沐文。

   近日裡,無所事事的茉兒,縫了雙嬰兒鞋,是給這陣子守在門外的侍衛的。他家娘子月前生了個白胖兒子,拿過紅蛋給她,說是沾沾喜氣。

  茉兒心想,她鎮日在這軒轅棄專屬的寢宮裡,什麼事也沒得做,就讓小紫兒准備了些紅花、金花絨布,縫制了一雙金花邊、紅花底的嬰兒鞋,瞧起來精致喜氣。

  “小紫兒,你說這雙鞋好看嗎?阿德家的小胖兒子會喜歡嗎?”茉兒收拾了針線,摸著手上一雙小巧的鞋,笑得很溫柔。

  “茉兒姑娘,小孩子哪懂得喜歡不喜歡呢?給孩子穿上什麼便是什麼了。若你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倒能肯定回答你,很喜歡。這雙鞋看起來貴氣,外頭的尋常人家,一般用不起這麼貴氣的料子幫小孩兒縫鞋的。改日,等你生個小太子,也照這樣兒縫雙鞋,小太子穿起來肯定好看。”

  小太子?小紫兒想到哪兒去了?怕是想得太遠了些。

  她還盼著能盡快離開這裡,只等確定了桃花源那些村民,真如青青所言全都安然無事,她就想跟軒轅棄開口。想起青青……不知她回邊關了沒?

  留在這宮裡,日子過得悶氣,她好懷念入宮之前的生活。

  “小紫兒,你多想了。”

  “才不是多想呢!茉兒姑娘,你知不知道王已經定了大婚日子,確定是臘月初九,卦師算定那日有適宜你與王大婚的最佳吉時。

  你別看雖然還有大半年,但依照宮廷禮節,很多事兒恐怕得趕些,要不會趕不及在臘月前打理完畢。昨日幫你量身的師父就說,要繡制王指定的嫁衣,他怕趕不及臘月前制成。你的嫁衣肯定是最美的!”

  “那裁衣師父是來量嫁衣的?”茉兒一臉驚訝,怎麼事情演變至此,她卻全然不曉得?

  “是啊,茉兒姑娘你不曉得嗎?”

  “沒人告訴我……”

  “我以為你都知道。王這幾日沒來,除了前朝的事忙著,就是為了大婚。宮裡宮外的人都說,王特別疼寵你。你曉不曉得,為何這幾日王下了令要你盡量別出寢殿?”

  正因為那命令,她已經有五日沒出寢殿,只待在殿裡頭,因而更覺得無所事事。

  自喝了酒那夜後,她沒再見過軒轅棄,隔日晚膳時她即被告知,王下了令,不許她出寢殿。

  “你知道原因?”

  “當然。你別瞧這後宮平時安安靜靜的,那些嫔妃來來往往,臉上都掛著笑花兒,暗地裡斗得你死我活的招數,使起來可嚇人了。你沒入宮前,一位貴妃娘娘病逝了。病逝是對外發的消息,真正原因是貴妃娘娘讓人給喂了砒霜,毒死了。

  娘娘‘病逝’前,有整整兩日夜,王上只召娘娘侍寢。當時整個後宮都在傳,貴妃娘娘極有可能入主中宮。貴妃娘娘正是因為這樣,招犯了眾妒,讓人給毒死了。”

  “王……沒追究這事嗎?”

  “追究?!王從不管後宮的事兒,那些女人愛怎麼斗,就怎麼斗去。貴妃殁了那日,你猜王怎說的?他說殁了就殁了,女人,他不缺這一個。”

  “他這麼說?”

  茉兒心慌得緊,也不知為何,心頭微微酸著,想起桃花源村的一段記憶,那時軒轅棄在她木屋的炕上,摟著另一個女人……那景象活跳出來,她忽然覺得好難受,一口氣仿佛哽住了。

  她是徹底不適合留在宮中……要同那麼多的女子服侍他……她實在沒法兒再多想。

  “嗯,當時貴妃是小凌兒的王子,小凌兒說那時王只看了彌留的貴妃一眼,說了那麼句話,就回頭忙前朝的事了。”

  “這與我不能出寢殿,有關系嗎?”

  “你怎麼還是不懂呢?王是在擔心你啊!他早交代侍衛長挑可靠的守衛輪班,還說若是你非得出殿走走,一定要侍衛長跟著。就連每日進出寢殿的膳食,都得經過外頭守衛試嘗過,才准進來。

  這樣你懂了嗎?王是真的在乎你,他從沒這樣照顧人。他甚至下了道口谕,要整個後宮留心,說你若有了什麼意外,他會拿整個後宮陪葬。

  現在,這後宮上上下下,女人們對你只有兩種心思,若不是欣羨得緊,就是妒恨極了。”

  “小紫兒,你說這些……全是真的嗎?”茉兒聽得心慌意亂。

  “當然是真的,你若不相信,等一會兒小凌兒幫你端藥來了,你再問她。茉兒姑娘,我跟小凌兒,有件事兒……想請求你。”

  “我做得到一定會幫忙,你說吧。”

  “我們想求你,讓王允我們一輩子服侍你,我們在後宮服侍過幾個主子,可從沒有一個主子像你這樣,真心的待我們好……可不可以讓我們一直留在你身邊?”

  “小紫兒,早晚我是要離開這裡的,我……我只能答應你們,只要我在這裡,就讓你們跟著我,不過若遇著王不答允的情況,我恐怕也是愛莫能助。”

  “可是你就要同王大婚了,怎可能離宮?”小紫兒不懂,為什麼茉兒得到了天大的寵幸,卻不見開心的模樣。

  “我……”茉兒竟無力再作解釋。

  “不要緊,只要你肯允我們一直留在你身邊就成了。”小紫兒不明白茉兒的想法,也不想追究,在她來說,反正茉兒都允了只要她在宮裡,就讓她們跟著,就夠了。

  她不認為,大婚之後一躍而為中宮之主的茉兒,出得了宮去。

   “這幾日挪不出空來看你,你……都還好吧?”軒轅棄略清了喉嚨,像是被什麼給哽住了,臉色有些不自在。

  他無聲無息地突然立於茉兒身後,朝銅鏡裡望著正梳理著發絲、顯然是出了神的茉兒。

  夜裡,茉兒用過晚膳後,便早早要小紫兒、小凌兒先去歇息。她原准備今晚早些休息,然而一梳著長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軒轅棄,想著想著,出了神。

  茉兒擱下玉篦,慌忙想起身,方才她出神,完全沒聽見有人入了寢殿。

  一坐著就好,別起來。”他拿起擱在桌案上的玉篦,撩起一束茉兒的發絲,放輕了手勁為她梳著長發。他的動作明顯十分生疏,輕盈盈的一束長發,他小心翼翼地握著的模樣,像是怕弄疼了她。

  “這麼烏黑的發,以前我怎都沒發現?你的發絲軟滑得像絲線,這樣梳著會疼嗎?”

  茉兒氣息紊亂,往鏡子裡望去,見到了軒轅棄低著頭認真看她發絲的模樣。

  “我……可以自己梳。”她怯怯說著,發現她的心脈震動快了許多。他們將近十日未能見著面,此時,茉兒卻感覺像是好些年沒見著他似的,一雙眼不自禁貪看著他。

  “我從沒為女人梳過發,感覺挺奇特的。再讓我梳一會兒吧,過一會兒再讓你自個兒來。”

  她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由鏡子瞧他,而他,一雙眼專注地望著手裡的發絲,梳過一束放下,再攬上一束由發根梳至發尾。

  時間忽然緩慢了起來,她竟希望這一瞬能成永恆,希望他就這麼專注地,一束又一東梳理她的發:希望此刻一雙眼像是只容得下她的軒轅棄,能這麼一生一世只看著她……

  她--實在是奢想了!他是何等尊貴的人,哪裡是能屈就單一女人的凡夫俗子?

  他們之間,有天差地遠的距離,他是高高在上的天,而她,不過是一介平凡女子。

  “在想什麼?”他終於放下玉篦,再以指掌松順她的發,輕拍她單薄的肩,淡笑。

  茉兒搖了搖頭,將篦子收入印奁裡。他為她梳過的發,她不再碰了,希望就這麼留著他的氣味。

  “我們能不能談談?”她轉過身。

  “談什麼?”

  “桃花源村……”

  “那些村民,我全放了。你入宮兩日後,我便要人放了他們。”軒轅棄一手拉起茉兒的手,往廳桌尋了兩張椅,讓兩人都坐下。他的手,仍握著她的,似是不放了。

  “什麼一天殺一個人,那些話全是嚇唬你的。除了那只灰狗,沒人因為你掉了腦袋。不過,要是你膽敢再晚個幾天入宮,我可不敢確定那些村民還能安然無恙。”

  “你……”這麼坦白的軒轅棄,倒讓茉兒說不出話來了。

  “生氣了?”他輕掐了掐茉兒的臉,她略微撐大的眼,像是融入了幾分生氣,軒轅棄曉得她不是真生氣了,說是驚訝倒可能些。只是她這模樣,看來惹人憐愛,他便想說些逗她的話。

  “我……沒……生氣。”

  “我曉得,你是我見過唯一不懂使性子的女人。”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半刻,接著用閒聊似的輕松語氣,說道:

  “那些村民也是奇怪,我放了他們,他們竟不肯走,在皇城外兜轉著想見你。為打發他們回去,我使了手段,你聽聽別真生氣。我差人告訴村民,再不回桃花源村,就把你這個聖女倒掛在城門上。”說到這兒,他淺笑,擰了擰她的頰,才又續道:

  “他們倒也維護你,隔天全離開京都,回桃花源了。我讓人去確定過了,你安心,他們都好。”

  他忽然起身往廳堂一隅走,是擱放棺木的地方,直到伸手可及的距離才停下。他背對著茉兒,摸了摸仍沾了些黃上的棺木,好半刻沉默著。

  “明天我就讓人把這空棺拿去燒了。外頭的人都笑話著,說這棺木擱在寢殿是我自尋晦氣,甚至說空棺有煞氣,有人一心等著這棺煞能否撂下我……都是些鄉野傳說,他們以為我真怕嗎?你小小的身子、小小的人兒都不怕了,我又有何懼?!

  在桃花源村掘出這棺木時,有人大喊:‘棺木是空的!是空的……’你可知我當時在想些什麼?”

  茉兒沒答硿,她靜靜看著背對她的軒轅棄,沒來由地感到孤寂。

  “你一定不曉得,連我都是這幾日才想通。我當時只覺憤怒,看來這麼蠢的你,都诓騙得了我,我怎能不憤怒?我一心想揪出你、一心想狠狠懲罰你!

  我氣得壓根忘了,當初為何突然想掘出你的棺木!忘了我憤怒,是為了再也嗅不到你身上那股讓我安心的味道;更忘了我是憤怒,除了你,竟沒人能讓我安心睡著。

  這幾日我不斷反覆想,才想通,原來除了你,我誰也不相信。

  我掘來你的棺木,擱在寢殿,有時望著,覺得心頭難受,就對著它吼;有時望著,卻覺得怪異心安,因為我肯定你還活著。

  外頭有人說我發狂了,我是發狂了,我一度憤怒你竟讓我有了感覺,我討厭你!直到那日我看你昏厥,臉透白得像是又死了,我竟覺得害怕……

  我這輩子從沒怕過,即便是最接近死亡時,都沒怕過。

  當初在桃花源村外,我只身到村外打探,遭人暗算,是我受傷最重的一次,我當時也沒怕過。可是,那天看你白著一張臉,我倒害怕了,是真的怕、怕你死了。”

  他轉過身,隔著幾步距離看著她,眼神專注。

  “茉兒,因為我想通了,所以,除了當我的王後,我不會再給你其他選擇。”
第七章


“我……不能。”她發現,她必須費好大的力,才能勉強說出拒絕。他那些話,讓她聽了難過。

  除了你,我誰也不相信!那是多麼孤單的情境,他一直是一個人!茉兒難受著,明白了何以方才看著他的背影,竟就感覺孤單。

  而他轉過身看她的神情,是那樣堅決、那樣不容置疑,她明白他是決意一出口,就不讓她拒絕了。那些話,她想都不曾想過會從軒轅棄的口中說出,他的想法、他的改變……

  茉兒沒想過,他對她竟有那麼多的念頭轉折。

  “你聽清明了嗎?除了當我的王後,你不會有別的選擇。”他起了怒意,口氣重了些,先前的話重復又說了一回。

  “小紫兒說你想出宮,我今日來,就是想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外頭的世界,不適合你。你想要的我全都能給你,宮裡所有女人都希望是你,難道你還不滿足嗎?在這裡,你想要什麼都有,外頭的生活,不會更好。為什麼想出宮去?”

  “我……”她說不出來,對著小紫兒能說出的話,這時看著軒轅棄,她就是說不出口。

  “別告訴我,你想到外頭行醫!”他加重語氣,聽來像極了怒吼。

  “皇城外的世界,少不了你這個笨大夫。可在這皇城之內,我只有一個你!你心腸軟,我明白;你說過,想開間幫人免費診病的藥鋪子,我也還記得。你一直想開的鋪子,我早幫你開了。京城裡的墨記藥坊,便是依你想法開的鋪子。你還有什麼理由非得離開這宮,非得離開我?”

  “我……”有!當然有!但要怎麼說?說她不願讓他豢養在這輝煌的宮城裡,說她無法眼睜睜看他寵擁別的女人,說她沒有能力成為他的王後?

  “我要你留下,你就只能留下!”

  “棄……”她喚了他,卻說不成話,久久才好不容易擠出:“……你饒了我吧。”

  “饒了你?我把多少女人渴望的榮寵捧到你面前,你竟要我饒了你?!你別太不知好歹了!”

  “全是我不好,是我不知好歹……我根本不曉得該用什麼態度,像其他嫔妃那樣一起服侍--”她著急地沖口而出,在驚覺到說了什麼後,茉兒瞬間用手捂緊了口,話中斷了。

  軒轅棄在盛怒下抓緊了茉兒的動作,讓茉兒一時心慌,沒多想便說出在心裡懸宕許久的掙扎。這當然是她不願留在宮裡的原因之一,她無法控制那些酸楚的念頭、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軒轅棄摟抱別的女人。但她絕不認為,那是主要原因。

  她一直壓抑著,別去想“嫉妒”那層念頭,直到這一刻,軒轅棄緊抓著她、吼著要她別不知好歹,她終於管控不住地在他面前承認了--她會在意、會……嫉妒。

  這承認不只震驚了她,也讓抓緊茉兒的軒轅棄,一時間愣住,仿佛她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

  對軒轅棄而言,茉兒那些話是算得上驚天動地了!

  這個“活生生”的茉兒,跟那個他一直以為心腸軟如一攤爛泥、毫無“陰暗”人性、老讓人忍不住要欺負她的那個林茉兒,非常不同,不同的教軒轅棄吃了一驚,待回過神後,他又覺眼前的茉兒既新鮮也十分有趣,頓時笑開一張臉,同時松開盛怒下緊握住她的手。

  他騰出一只手,抬起了茉兒的下巴,一雙眼淨是趣意。

  “我以為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我很高興,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為了我,你看起來比較像人了,實在一點說,你現在比較像個女人了。只有女人,才懂得嫉妒這玩意。”

  茉兒整張臉瞬間轉成赭色,除了軒轅棄點破她想法的那些話,他的臉不斷朝她逼近,也是讓茉兒臉紅的原因。

  他靠她好近,呼吐出來的熱氣,全密密地灑上了她的臉。他抬著她下颚的手,挪上了她臉頰,以若有似無的力氣,來回撫摸著她。

  “你……你別這樣……”茉兒氣弱地發著聲。

  “怎樣?這樣摸你嗎?或者是靠你太近?你的臉這麼紅,你曉不曉得我得費多大勁兒,才能忍住不去咬你一口?”她無助的語氣,更讓他忍不不逗弄她的念頭。

  “棄……求求你,不要l逗樣……為難我。”

  她低聲求饒,聽在軒轅棄耳裡,卻像撒嬌。

  “我很為難你嗎?”

  他十分故意地又更靠近了她,然後在她意欲將頭往後仰,拉遠兩人的間隙時,急速用另一手撈住她後腦勺,像是要懲罰她的逃離般,他出其不意重重地、卻十分短促地在她的唇瓣上吸吮了一下,繼而拉開想永遠停留在茉兒唇瓣上的唇,聲音沉啞地說: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你不要為難我了。對你,我自認已經夠獨一無二的了,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真入得了我的眼,我卻讓你進來了。老天知道,我試過,我試過不去在乎你了。可惜,沒成功。

  所以,小茉兒,別再奢求我什麼了。我願意承諾你,我的心裡,只收你一個,這樣總該夠了吧?你再多求,就是為難我了。”

  “你能不能聽我說?我什麼都不想求,只求你讓我離開,求你讓我……”

  “別說了!我不可能讓你離開。”他褪去有趣、輕松的神情,換上的是十成十的堅決。

  她忽然對軒轅棄的霸道,感到憤怒。

  “為什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為難我?你的身邊多的是肯聽話的女人,少不了我一個。”

  “我終於知道一個嫉妒的女人,有多難應付了。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對你,我已經用盡最大耐性了。你歡天喜地也好、不開心也罷,總之,你只能留在宮裡,陪我!”他的態度,像極了在對付不聽話的孩子。

  茉兒望著他,好半晌沒再說出話來,她發現剛剛那一刻钟裡,她變得有些不像自己,她竟對軒轅棄大聲說話,那不像她,她從不曾對誰大聲說話過。

  沉默一會兒,她神情認真,說起話來卻顯得困難:

  “你要我的人,我可以……給你,但能不能請你在膩了我的……身子……之後,放我出宮……我並不想擁有什麼地位……”

  好不容易將那些讓她忍不住又臉紅的話說完後,她發現她不但沒得到軒轅棄的認同,還招來她不願聽見的……大笑!

  大笑後,軒轅棄開了口,臉上還殘存著笑意。

  “傻茉兒,你以為我要你的身子,還得等你點頭說可以嗎?如果我想要,我有把握你連拒絕都說不出口。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不正是最好的證明?

  當然我並不是說,現下我不想要你……呃……你的身子,我想要,非常想。但我想等我們大婚之後,那樣要你,會名正言順得多。

  連我都不明白,為何我會那麼期待,看你穿戴上鳳冠霞帔的模樣?更期待我能親手一件件將它們自你的身上剝離,那感覺必定非常不同。

  你別擔憂,我的小茉兒,我不會膩了你的。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我絕對不會膩了你。

  所以,你死了心吧,別想我會讓你離開。你就安安心心,等著我們的大婚日子吧。”

   深夜,軒轅棄在暖閣裡,獨自面對依舊如山的奏章。

  批閱了一個時辰的章折後,他挺了挺腰,揉了幾下略感酸澀的眼皮,啜口茶,想起茉兒今晚的模樣,笑了。

  算算時辰差不多了,他稍理了案上的折子,挪身至敞開的窗子,一抹黑影適巧落在窗子前,來人的動作輕盈,雙手打揖,落跪在軒轅棄面前。

  “王萬歲。”

  “起來吧,以後只有我們倆時,不必行此大禮。”

  令沐文微愕,但只一刹那,便收拾了微愕神情,叩首說:“是。”

  “要你查辦的事,可有斬獲?”

  “微臣近日盤查所得,全在折子裡,請王過目。”他由衣襯裡抽出寫好的折子,雙手奉上。

  軒轅棄接過折子,旋身走往燭台旁,就著光,迅速閱覽了整份折子。一刻钟過後,他將折子朝案桌扔去,再旋過身回到窗子前,沉聲道:

  “愛卿,確定這些查證屬實?”

  “微臣多方盤查,也比對過民戶寫入官府籍冊的記載,確定屬實無誤。請王及早裁奪此事,以避大患。”

  “還不到時候,此時仍不宜打草驚蛇。我也想看看他們能變出什麼把戲。你的查證若屬實,我確定他們會在中秋前舉亂。你照我的指示,調度人馬便是。這一次,我要一舉鏟平亂黨,斬草除根。”

  “啟禀王,若在中秋前,臣恐怕在調度上有所不及,京都共有一萬禁衛軍,歐侍衛長底下掌握了七成人馬,為避免打草驚蛇,勢必無法調度大半禁衛軍。

  若沖突發生,要應付禁衛軍七成精銳,以地方民兵的武備,若無雙倍人數,斷不能與禁衛軍抗衡。一旦決定動用地方民兵,龐大的人數也難掩人耳目。但若要往西北調度兵員,路程遙遠,恐趕不及中秋前抵達京都護駕。故依臣……

  “愛卿勿憂,我自有盤算。幾日前,楊定武傳捷報,東南亂事的頭子擒獲,已就地伏法了。我傳了密旨,要楊定武趕在中秋前班師回朝受封,他督軍回朝名正言順,必不會招惹注意。如此一來,既不會打草驚蛇,也補足人馬。

  我預料一旦在兵員上取得了人數勝算,縱然歐旸挪在短時間裡,掌握了七成禁衛軍,七成禁衛軍不見得全願意為他流血,屆時可望無須犧牲一兵一卒,一舉擒獲所有亂賊。”

  “王為何不考慮直接下罪歐侍衛長?再行拷問其余同黨。微臣以為,楊將軍能否趕得及中秋前回朝,是無法肯定的冒險,萬一楊將軍遲了一日半日……”

  “愛卿可想過,歐旸御何以短短一月,便掌握七成禁衛軍?”更別提,歐旸御有大半時間被他安在茉兒身邊……忽兒,一個念頭閃過軒轅棄腦子,他冷下臉,暗自思索。

  “這……”

  “你掌理西禁衛軍,現下僅能掌握三成兵力,歐旸御有何通天本領,不但掌握了自己權責下的東禁衛軍,還能越過你眼下掌握另兩成人馬?其中必定有朝臣內應。若非朝廷有人接應,想在七成禁衛軍裡放入自己人,沒那麼容易。

  東、西侍衛長底下各有十名督衛,每名督衛下轄五百員衛兵,想要掌握七成禁衛軍,得有十四名督衛全是自己人,若非有人暗地幫襯安插,這十四名督衛,怎可能全成為自己人?

  以此推想,有能力影響督衛職差的,必定是朝廷重臣,我要揪出那些叛臣,抄盡九族,以示警惕。教那些有過叛亂念頭的,從此想都不敢想‘叛亂’二字。”

  “但臣仍以為,此舉冒險。”令沐文面色凝重,顯然十分憂心。

  “別憂心了。即使楊定武趕不及中秋回朝,有三成軍力,加上我跟你二人,你還怕我們勝不了嗎?當年你跟我打天下時,什麼吃緊的仗陣沒遇見過?我們不都安然無事?這回必然也沒事。

  當初若不是你執意退隱,我真希望你一直在我身邊。這回,謝謝你願意回來。”

  幾月前,他安插在長寧宮底下的人來報,有人衣衫玄黑,不露臉面,總在深夜裡進出長寧宮。

  他起了警覺,差人找到令沐文,回來幫他查探。

  “這是臣當做的。”他又一次微愕。

  闊別了三載,軒轅棄似乎變了,以往的王,從不言“謝”,是一清二白地劃分著君臣界線,不會免去任何人的行禮之儀。

  眼前這位“王”,似乎是變得更有仁君的模樣了。

  令沐文微哂,暗自慶幸,當初沒錯擁了君王。

  “為何而笑?”軒轅棄問。

  “臣認為,王變了。”

  “是心腸變柔軟了?”軒轅棄揚了揚眉。

  令沐文臉上笑意擴大,發現軒轅棄非但有幾分仁君模樣,也變得有人味多了。

  “臣斗膽一問,是那位傳言中的聖女改變了您嗎?”

  “聖女?”軒轅棄語氣輕佻,“我總覺得這聖女的封號,言過其實了,她其實是個笨手笨腳的傻女人,但傻得讓人禁不住……心疼。”

  “心疼?原來王的心,還有常人的知覺,竟也會疼呐!”

  “愛卿逾炬了。”他淺聲道來,卻沒絲毫責難味。

  “臣知罪了。”令沐文這聲“告罪”,回得同樣言不由衷。轉眼,他換了嚴肅口吻:

  “聖上,您終於有仁君的樣兒了,臣也安心了。這天下,只要臣還有余力,定誓死讓您能坐得安穩。”

  “你這份心意,我領下了。我知你心裡總圖百姓能安穩生活,當初你效忠我,圖的也僅是烽火盡歇,與其說你效忠我,不如說你效忠的是天下蒼生。你的心意,我懂。我不會讓你失望。”

  “臣替百姓們,叩謝您了。”令沐文甚是慎重地伏跪而下,接著重重一個叩首。

  “行了行了,起來吧。我倒是希望你能考慮,在這事過後,留下來替我分憂。”

  “王,我的性子,不適合官場周旋,您了解的。”

  “你再想想吧,我不為難你。不過有一事,我一直沒恰當時機問你,比武擂台上,你是稍讓,還是真輸了?”

  “稍讓。”這是令沐文的憂慮因素之一,歐旸御的武功與他相去不遠,若有變數,七成的禁衛軍,再加上歐旸御,他沒把握護得了駕。

  “稍讓……”軒轅棄沉吟半晌,“我曉得了。你回去歇息吧。”

   梢讓啊……

  令沐文離去後,軒轅棄未動分毫,憑窗望月。

  已經三更了,圓月往西偏沉,這一輪滿月,遠遠望去,竟似乎有些不圓滿……

  今夜,明明是十六,月兒該正圓滿,不是嗎?

  為何他眼底瞧著的月亮,總有那麼些不圓足呢?!

  歐旸御……根據地方官府籍載,實姓“慕容”。

  慕容旸御、慕容漱芳……你們當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嗎?

  換成了以往,此一景況下的軒轅棄,必然是怒火滿腔。

  但今夜不知怎地,他對慕容家、對慕容漱芳濃濃的滿腔恨意,竟燒燃得有些無力。

  他忽然回想起三歲前,他每回讓慕容漱芳折磨得哭嚎找尋外祖疼慰時,外祖只會摟著他,悲傷說道:

  “你要原諒你娘,總有一天你娘會原諒你的存在,孩子,可憐的孩子……”

  他的記憶再清楚不過,他外祖總是給予他溫暖的擁抱、娘親總是厭惡痛絕的眼神、那些曾施加在他身上的暴虐傷痛……他不明白,為何那些記憶清楚得,彷如昨日才發生?

  他不明白外祖的話,更不明白是哪樣的恨,會讓一個女人幾度瘋狂拿刀,追著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兒?

  他曾懷疑過,自己並非慕容漱芳的親生兒,但外祖說他絕對是,他也求證過了,他們的血……確實相容於清水中。

  那年秋天,外祖病重,仍一心掛記著他,外祖仙逝前,拉著娘,要她立誓不再打他,她終生不同他說話都無所謂,只要別再折磨他。

  慕容漱芳答應了,他看見她點著頭答應了!

  然而,外祖才合上眼,她連哭都沒,便急忙拎起一旁的他,往大門外扔。

  那日下了入冬第一場大雪,一將扔他出家門,慕容漱芳的模樣,仿佛是拎了件多髒的東西似的,立刻掏了手絹,擦著雙手,用冰冷的口氣說:

  “我發誓不再打你這個雜種,但沒說不把你趕出這扇大門。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滾不夠遠,我見你一次,就讓下人狠狠打你一回,要我不動手,讓別人動手不更省事嗎?!滾!”

  天,很冷。

  他凍得牙齒發顫,上下齒顫合的聲音,響在他耳邊,他聽得好清楚。

  那時他身上,只穿了件棉襖褂子,在屋子裡頭還暖,出了大屋沒套件厚衣,自然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他不曉得打哪兒來的力氣,朝著慕容漱芳大喊:

  “你不是我娘!你是吃人鬼、你是吃人鬼!”

  “小雜種,你以為我想你當我兒子嗎?你作夢!我是吃人鬼,我恨不得吃了你!恨不得你死了算了!你滾,別再讓我看見你!”

  “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當我娘……拜托你,告訴我,你不是我娘……”他痛苦的朝慕容漱芳大喊,哭得淒慘,“求你告訴我,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當我娘……求求你,你告訴我,你不是我娘,我會走,我會走得很遠……”

  他抹著臉上的眼淚,熱燙的淚一滑下,觸到冷極的空氣,瞬間涼了,若是不抹去,在臉上便能凍成晶瑩的薄冰。

  軒轅棄仍記得,當時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哭著哀求她,他是真的希望她親口告訴他,她不是他娘……他不要他娘是這個可怕模樣、他不要一個恨他的娘……

  慕容漱芳看他跪在石地上,童稚的身子在覆了一層薄雪的地上冷顫著,她臉上竟有著享受般的神情,享受著他渾身著冷的痛苦模樣、享受他哭著哀求,要她說“她不是他娘”的模樣。

  她就是要他痛苦,要他嘗嘗椎心刺骨的苦……父債子還,多天經地義的事--

  “你要知道,我不比你樂意當你的娘。”她不懷好意,蹲下身子,說完,立刻朝身旁的丫鬟喊:“去端碗涼溫的水來,手腳俐落些,別讓水結成冰了,順便拿把犀利點的刀子來。”

  丫鬟急忙往灶房去了。沒多久即拿來一碗溫涼的水、一把犀利的刀子,擱在石階上了。

  慕容漱芳一下子抓起他的手,拿了刀子,沒留情,狠力在他掌心上劃過一刀,溫熱的血即沿著他的掌心滴進碗裡,接著她也朝自己的指尖劃了一刀,她的血,同時滴進那個碗裡頭……

  他這輩子,最絕望的景象,是見那清水碗裡,兩人的血交融在一塊了。

  “瞧,我若不是你娘,我們的血在水裡,會清清楚楚地分開。可惜教你失望了,我這個吃人鬼,偏偏就是你的親娘!”她咬牙切齒,將石階上那碗染了血的水,扔得老遠--

  軒轅棄看見那只碎碗裡的血水,染紅了雪,他的心也如同碎在地上的碗一般,裂開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我娘?為什麼--”他使勁全身力氣嘶吼,吼得喉嚨像著了火,發了疼。

  “難受了吧?小雜種!你越痛苦,我就越痛快,你要是能死在外頭,我會更痛快些。別說你要問,為什麼我是你娘了,我時時刻刻都在問,你這小雜種哪戶人家不去投胎,偏要賴上我!我受夠了!總算能把你扔出慕容家的大門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想知道?去問你那個已經跟閻王爺住一起的親爹吧。趕緊去呐,我等著呢!”

  她哼聲,極不屑地反身進入院落,要人關上慕容家的大門,

  慕容漱芳驅逐他出家門那年,他未足四歲啊……

  那日,他對著慕容家大門起誓,他不會死!他要活下去!

  因為他要親耳聽見他娘對他說--她錯待他了。

  他要慕容漱芳後悔!

  那是他最後一回哭了,這事兒他記得清楚。

  當時的他才三歲多,心裡卻已是堆累了滿滿的憤恨。

  慕容漱芳對他的毒打、對他的冷言冷語,甚至不顧情分,將他扔出家門,這些全成了軒轅棄的恨。

  不足四歲的他,不懂慕容漱芳為何恨他,卻真真實實地在一日之內,從大戶人家的小孫少爺,成了必須流落街頭、與人爭食的乞兒。

  離了慕容家之後,他嘗遍了人世冷暖。

  他甚至揚棄原本姓氏--“慕容”,給自己起了“軒轅”這姓氏。他告訴自己,從此以後,他只靠自己!他更發下誓言,要成為世上最強的人,教所有錯待他的人,都怕他!

  而今,他如願成了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然而那個曾經錯待他的人,卻是依然恨惡他。

   可惜了眼前西斜的滿月啊,軒轅棄的心,是怎麼也圓滿不了。

  “虎毒不食子”,這話能用在慕容漱芳身上嗎?軒轅棄懷疑。

  但是他的心,像還沒死透,像是仍有隱隱的期待……就算那些過往,清晰如咋,他仍有期待。

  慕容漱芳真下得了手嗎?他希望……

  是啊!他仍希望著慕容漱芳對他,多少還有最後一絲親情。

  軒轅棄對著圓滿的月,疲累了起來,一會兒想起茉兒,忽然覺得害怕。

  他怕,著實害怕著--她會跟他們一同,背叛他。

  茉兒啊、茉兒……

  也許正如令沐文所指,正如他自己所感受到的,他的心腸變得柔軟了,他變得會在乎一個人、想在乎一個人!他沒去數算有多少年,他沒嘗過在乎人的滋味了。

  這樣的在乎,逼使他又想起那些早該塵封的過往--

  他原該一直凍在那攤染紅的雪地裡的心,冰冷了那麼些年,不知讓茉兒用了什麼力量,喚醒了、解凍了,他的心的確變得柔軟,但也變得脆弱了……

  他也許該對自己承認,他深切地恐懼著,他在乎的茉兒有背叛他的念頭!那恐懼教他軟弱、教他更想不顧一切對她好,更想不顧一切地留住她的心。

  望著月圓,軒轅棄流露了一絲嘲諷笑容,嘲諷中還有點點無奈。

  他無奈地嘲諷自己,竟也有這麼一天,會如此毫無骨氣地栽在一個女人手裡,而他總是剛硬的心,竟在這節骨眼上,軟弱得施展不出一絲一毫的抗拒。

  要怎麼樣才留得住她的心,讓她這一生甘願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對著月兒,軒轅棄生平第一回認真地思索,留住一個女人的法子。

  他的認真幾乎如過去每回出征前那般,總要仔細掂量敵軍景況,找出最佳的破敵攻略。

  這個夜裡,他苦思著如何教茉兒離不開他……或許他該徹底表現出對她的需要,小紫兒說過,茉兒認為這皇城上下,沒人需要她!

  他或許該想想辦法,讓茉兒明白,她錯得多離譜;讓她明白,他有多需要她。

  在乎一個人,原來是這麼沒骨氣的感覺!軒轅棄笑得苦
第八章


 夏日將近尾聲了。

  狩獵場上,是一匹白色駿馬,及一匹更為高大的黑色駿馬。黑色駿馬上坐著的高大男人,牽著後頭的白色駿馬,兩匹馬在已近黃昏的獵場上,一前一後緩慢前進著。

  若非白色馬上側坐的女子,沿途不斷發出求饒聲,這黃昏下並辔而馳的畫面,會來得安詳靜谧許多,畢竟,微風吹得正舒爽,黃昏的斜陽橘亮得那樣绮麗。

  “求求你,我想下來了……”

  “你這話說的次數我都數不清了。打皇城到獵場這一路上,我可曾讓你摔著?”他朝後轉頭,揚眉探問,一張臉淨是笑。

  他打定主意了,今年秋狩,要讓茉兒一路陪著,趁著夏末,她得學會坐馬……他只要求她安安穩穩地坐著。

  “是……沒有。”

  “那你還怕什麼呢?這白駒,是皇城豢養的馬匹中性子最溫,也最聰慧的馬,你只須安安心心坐著,輕拉馬缰,它就會乖乖載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想下來了,這馬顛得我頭好昏。”她聲音聽來虛弱。

  軒轅棄朝後再望了一眼,往獵場旁的大樹走。他先行下了馬,再將她由馬上抱下來。

  “真的頭昏了?”見她落地,雙腳站得不甚穩當,他俯首笑問。

  也許真是頭昏了,茉兒主動靠人他懷裡,甚至伸出雙手,圈住他的腰身。

  “很難受嗎?”軒轅棄皺攏了眉頭,擔心她真顛得身子不適,他不該勉強她騎那麼長一段路。

  “我沒事,只是……你能不能讓我這樣靠一會兒?風吹得好舒服。我想靠著你,好像從來沒這樣靠著你。”

  軒轅棄有些震動,她的話溫溫軟軟的,卻敲入他心裡。他拉下環著他的那雙手,輕而易舉地抱起賴靠著他的小女人,往大樹底下走,坐了下來,讓她整個人靠躺在他身上。

  “這樣靠躺著不更舒服些?”

  “嗯……”她輕應聲。

  風吹著,獵場邊一玄黑、一雪白的兩匹馬,往獵場中奔去,似是懂得玩鬧,在綠翠的草原上竟馳起來。馬蹄奔馳聲,隨著風傳入茉兒耳裡。

  她輕合眼,沒睜開的意思,聽著馬兒奔馳而去的蹄聲,低語:

  “棄,馬兒跑了。”

  “是啊,馬兒受不了你的欺侮,都跑了。”

  “我才沒欺侮它們。”她淺淺笑著,仍閉著眼。

  軒轅棄低頭看她,像朵未綻的茉莉般,柔柔怯怯地躺在他身上,她的神情,幾近安詳。近來面對他,幾乎沒再見她有恐慌的模樣,她似是完全不怕他了。

  “怎麼沒有?你明明就欺侮了它們!別看白駒性子溫,它的速度在皇馬中,可是數一數二的,大概只有我的愛駒勝得了它。你一路上都不讓它顯露本事,這不是欺侮它,是什麼?”

  “說不定,它根本不想跑快。”

  “誰說!它要不想跑快,怎會一得空就往獵場狂奔?”

  “它往獵場狂奔,才不是因為想跑快。”她輕聲道,語氣裡隱含著神秘,那雙眼仍是舒服地合蓋著。

  “那你說說,它為什麼跑?”

  “是因為它跟我一樣,都怕你,才會跑得遠遠的。”她臉上有抹促狹笑意。

  兩個人忽然都沒了聲音,茉兒沉默是等著軒轅棄回應,而軒轅棄……則是陷入茉兒一時無法理解的沉默裡。

  許久、許久……久得茉兒能清楚聽見枝丫上鳥兒細細碎碎的吱喳聲,久得似乎連風都靜下了,她才聽見軒轅棄說:

  “你還是怕我?還是想離開嗎?”他的聲音有點兒低。

  茉兒睜開眼,撐起身離開了他的胸膛。

  “我已經……不怕你了。可我……是真的想離開……我想離開的不是你,是那座關得我喘不過氣的皇城。棄,你看不出來嗎?我不適合你的皇城。

  從夏初至夏末,我甚少離開你的寢宮,因為你不准,因為你說有人會……找我麻煩。關了我將近一整個夏天,你還要關我多久?

  夏天過了,有秋天、有冬天,來年又是春天,接著又是另一個夏天了,你想留我多久?從你的寢宮,換成了中宮,你要一輩子關住我嗎?棄--”

  軒轅棄只手搗捂她的嘴,不想讓她再說下去。

  “你不想離開我嗎?真的只是想離開皇城嗎?”

  她直直凝望他好些時候,才堅定地搖頭,拉下他的手,說:

  “我想離開的是皇城,不是你。”

  經過一個夏季,軒轅棄對她的用心,她不可能毫無體會!

  他雖讓她盡量待在寢宮,但怕她悶,總盡可能挪空陪她。

  他曉得她不愛葷食,偶爾也陪著她吃些簡單素菜。

  夜裡即便有幾回兩人同寢,他至多緊抱她入眠,說他期待大婚來臨。

  他的好,她感受得明白。

  “白駒跑得快,性子也溫和,哪天你要是忍不住想逃離我,別忘了挑它騎,才逃得遠。”

  軒轅棄拉緊她的掌心,先是說笑。接著,換了認真語調。

  “茉兒,我要你留在我身邊,就算是被我關著吧,你留下來。”

  茉兒再朝他望過一眼,躺回原先的姿勢,又合上眼,開口前幽幽歎了口氣。

  “那白駒有名字嗎?”

  “沒。”他順手攬緊了她,當她是願意留下了,盡管他聽見了她歎氣。

  這是入夏以來,唯一一回他們討論去留時,她沒明白拿言語反駁。

  “沒名字,怎麼喚它回來呢?”茉兒扯開話,曉得“去留”這個問題,她跟他談不出結果。

  “吹個口哨子,就回來了。”

  “不成、不成!我吹不響口哨子,給它起個名兒,不好嗎?”

  “好,你愛怎麼給它起名,都依你。”

  “你為它起名字,我腦袋不濟事,起不了好名字。”

  “是嗎?”

  “嗯,你幫幫忙,給它個名字,下回再騎它,我好叫它名宇,跟它套套感情。”

  “這回騎得這麼害怕,你還想下回啊?”

  “你勉強我跟你來這獵場,不就是希望我能騎得好些,往後能陪你來嗎?”

  這話讓軒轅棄窒了窒,想起纏他許久的問題,他一直沒問。

  “太醫說,經過近三個月的調養,你身子好多了。最近夜裡也沒見你骨疼再發作,你是不是真的好多了?”

  茉兒不懂話怎會從白駒的名字,扯上她的身子。她睜了眼,但沒挪開身體,回答:

  “是好多了。太醫的藥方,比師父的更能緩毒。”

  “毒是太醫制的,他自然更清楚該用哪幾味藥緩毒。我告訴他,要不能讓你晚上安睡,他的腦袋在他身上,放不了多久。

  “棄……”她語氣略帶責備。那毒明明是他下的,現在還怪人解不了毒,這不是為難人嗎?這樣想想,也挺讓人想發笑。她扯開唇,露了抹笑。

  “你啊!何時改得了這蠢習慣?老為別人想著。我不會真要了他的腦袋,那些話不過是讓他做事警醒些。”他捏了捏她的頰,這些日子,她看起來不那麼瘦伶伶,臉上掐得出一丁點肉了。

  “你怎麼從馬兒的名,牽扯到我的身子?”

  “你的身子既然好多了,你的能力,恢復了吧?”

  “能力?”她疑惑地反問,然而沒多久便理解了他問的是什麼。“你問我知人心的能力嗎?”

  “嗯。恢復了嗎?”他朝遠處望的目光,轉而低俯,瞧見懷裡的她,沒再微合雙眼。

  “雖然身子好些了,但不知為何,就只余兩成力。怎麼?你希望我能完全恢復嗎?”

  “兩成力……表示你還是多少能知曉,身旁人心裡在想些什麼,是嗎?”

  “大多是些模糊意念罷了。”

  茉兒又閉上了眼,聽著軒轅棄胸膛發出的規律跳動聲。

  “茉兒……”

  “嗯?”

  “你會……”他停頓下來。

  “怎麼樣?”

  “會背叛我嗎?”

  “……”她依然靠著他,盡管他的問題,讓她再次睜開了眼。

  沉默了好片刻,茉兒輕聲反問:“你覺得我會背叛你?”

  “……我希望……不會。”

  他說--希望……不會?

  不是說--不會。

  那麼,他是認為,她有可能背叛他了,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他竟以為她會背叛他呢?茉兒沉下臉,連帶地覺得心也沉了。

  “茉兒……要是你背叛了我,你就騎著白駒逃吧。你一定要逃遠了,逃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越遠越好。要不,我會很痛苦,會不曉得該先殺了你,或者殺了自……”

  茉兒急忙伸手遮去了他要說的話,回了句:

  “我若背叛了你,你什麼也別多想,只管殺了我,自己好好活下去,懂嗎?”

  他忽然動作極大地緊攬住了她,低首埋入她芬芳的頸彎裡,沉著聲說:

  “茉兒,答應我,答應我你絕對不會……不會背叛我。”

  “我不會,絕對不會。”茉兒被他摟緊了,聲音顯得微弱。此時她心上流轉著一份不安的疼痛,不期然想起歐旸御,沖動地想說些什麼,卻忍住了。

  那些話要是說出,就是擺明要讓歐旸御入死罪了,倘使歐旸御想通了,她不是白白害了他?

  茉兒最終仍是忍下了,她不斷告訴自己,她並不十分明晰歐旸御的想法,也許,他並不是真想……

  “你還沒給白駒起名字呢!”她換了輕快的語氣,軒轅棄突然展現的脆弱,讓她心疼,她想說些別的話題,改變眼前沉重的氣氛。

  “白駒的名字……就喚它‘茉莉花’吧。”

  “天底下,哪有人會給駿馬起個花名字的?”茉兒淺笑道。

  “是你要我起名的,我只想叫它茉莉花。”

  “好呗,就叫它茉莉花了。它要是聽了自己的名字,使性子不肯前進了,你可要負責。”

  “行,我就負責拿鞭子抽它,還不簡單。”

  “算了,我還是想想法子,讓它喜歡茉莉花這個名字實在些。”

  “你明白就好。”

  她隱約感覺,這些日子,宮廷內的氣氛有些詭異。

  也說不上如何詭異,就是忽然覺得那些來來去去的守衛士兵們,似乎比往常緊繃些。

  入秋後,天氣轉涼,軒轅棄曾差人送來幾套稍厚的錦織衣裳。

  自入秋以來,軒轅棄變得更忙了。

  這個月裡,她只見了他兩回。

  一回,他來時碰上她晚膳,他坐著陪她進食,要人溫了壺酒,一個人靜靜喝著酒。

  直到她飽食放下銀箸,他才若有所思地朝她望,忽問:

  “茉兒,你有沒有什麼事……想告訴我?”

  她搖著頭,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一問。

  那晚,軒轅棄僅在寢殿留了一盞茶時間,她搖頭後,他沒再開口,喝罷那壺酒後,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

  “我願意相信你,希望你別辜負了……我的相信。”

  放下酒杯,他一刻也沒多待,便走出寢殿。

  另一回再見軒轅棄,他手上拿了個厚布包裹、長條狀的東西,進了寢殿,他把東西往床炕下擱。他當時只淡淡對她說:

  “這東西我先擱這兒,別去動它,也別讓人知道床炕下有東西。”他沒說厚布裡包裹的,究竟是什麼,她也沒問。因為軒轅棄的樣子,像是不想再談。

  那一晚,他抱著她,像有心事的模樣。她曉得軒轅棄一夜末睡,曉得一定有什麼事正困擾著他,那一夜,她閉著眼努力裝睡,同他一般竟一夜未眠。

  不曉得為何,她總覺軒轅棄知道,那晚她也是整晚宋睡,她不認為她努力裝睡,能瞞過軒轅棄。

  然而隔天晨起,軒轅棄一句話也沒說,望著她時,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此刻回想來,軒轅棄近來老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她。

  茉兒身後伴著小紫兒,在御花園裡散步。再過七日,就是中秋了。這幾日,她心頭總是煩躁。

  自八月後,她沒再見過歐旸御,總感覺有什麼要發生。近日她更是猶豫著,該不該將那些她感受到的模糊意念,告訴軒轅棄……

  茉兒走入涼亭,望著天上一輪月,思索。陪在一旁站了好些時候的小紫兒,開口說:

  “主子,要不要歇息了?已經很晚了,外頭風又大,受涼就不好了。”

  茉兒轉望小紫兒,記不得從何時起,小紫兒跟小凌兒兩人,全改口喊她主子,不喊她茉兒姑娘了。

  她也改不了她們的執意,只能任由她們主子、主子喊。

  近日小紫兒、小凌兒兩人,各輪流一日,總有一人陪著她直至就寢。

  “你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歇息?我還想在花園裡多待些時候。”

  “那我就陪著你。王交代過,你身邊一定要有人。”

  茉兒沒轍地歎息起身,她總不好真讓小紫兒陪著她累。

  “我們回去吧。”才跨出涼亭,有人擋住了她們。

  “茉兒姑娘,可否單獨一談?”

  茉兒抬頭看見許久不見的歐旸御,遲疑一會兒,轉身又入了亭子,對小紫兒說:

  “你先到前面等我,我同侍衛長說幾句話就過去。”

  “是。”小紫兒福了福,臉上有幾分不情願,但仍聽話地退出涼亭,退到聽不見兩人談話的地方。

  “歐公子有話請說。”茉兒直至小紫兒走遠了,才開口。

  “我有樣東西給茉兒姑娘,請你務必貼身收妥了。”

  “東西?”

  歐旸御自衣襟拿出一長形紅布條,他背對著小紫兒的方向,正好擋去小紫兒的視線。

  “這塊布條請茉兒姑娘現在就收妥了,別讓人看見。”

  盡管茉兒滿是疑問,仍先依了歐旸御的意思,順手將布條收進貼身袖袋裡,那袖袋裡另外還收著師父給的錦囊,她一直貼身戴著,沒離過身。

  茉兒知曉歐旸御是刻意立在她面前,不讓小紫兒看見他給的東西。

  “請問歐公子給我那塊布條,有何用意?”

  “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答應我,別讓人瞧見了,請你務必要隨身藏著。碰到要緊時候,你只要拿著布條,自然不會有人傷你。夜深了,姑娘請早些安歇,在下告退了。”

  歐旸御轉身想離開,卻讓茉兒扯住。

  “歐公子,你還是執意……”她頓了頓,實在不想把話說白了,但歐旸御莫名其妙地給了她一塊布條,不肯說明用意,讓她十分不安。

  她一直希望歐旸御打消妄念,希望別再有殺戮。會不會她的希望,只是一廂情願的奢想?

  “……你還是執意……犯上?”

  歐旸御轉回身子,直直俯視茉兒,他瞧著茉兒拉著他的手,竟笑了。

  “倘若如此,茉兒姑娘會揭發我嗎?”

  茉兒覺察到自己不當的舉止,立刻移開手,有些急地開口:

  “你以為我不會嗎?歐公子為什麼聽不進我的勸……”

  “茉兒姑娘若是真要揭發我,我只有一句話:為你死,我無憾。我這條命,本就是你救回的,死在你手裡,也算值得了。”

  他一說完話,就頭也不回地走掉。

  茉兒卻是震在原處,久久動不了。

  歐旸御,擺明了要她為難。若是說了,論罪,歐旸御必死無疑;但若不說,歐旸御萬一真聽不進她的勸犯上了,又該如何?

  茉兒想不透,一塊紅條布,能有什麼作用?!

  然而她是真的不想,因為她幾句話,就害死一條性命。

   皇城起了火光,這場火起得突然,在夜深人靜的二更天裡,銅鑼聲震天價響……

  軒轅棄躺在茉兒身旁,並沒睡著。連續四日了,他都睡在茉兒身邊,等的就是這一刻。

  聽見外頭的銅鑼聲,他一點也不意外。若真要說他有些許意外,也僅是意外對方竟提早了,因距離中秋尚有三日。他聽聞著外頭動靜,嗅出了血腥味道。

  已入睡的茉兒,讓外頭慌忙奔走來去的吆喝聲驚醒。

  軒轅棄翻了身,定定看著原本睡沉的茉兒一下子驚醒,初睜開的眼裡頭,有茫然與慌亂,仿佛是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真不曉得嗎?!

  小紫兒好幾日前回報他,歐旸御找過她,她支開了小紫兒。

  她當真什麼都不知嗎?一刹那裡,軒轅棄著實猶豫了。然而,小紫兒也未真聽見什麼,除了看見茉兒曾拉扯歐旸御片時……

  她為何拉住歐旸御呢?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

  茉兒說過,她不會背叛他。

  軒轅棄望她一眼,眼裡閃過猶豫,只一下子,便作下決斷。

  抄起預藏在床下的厚重裹布,他拿出裡頭的佩刀,再看了眼驚坐於床炕上的茉兒,最後他仍是決定選擇相信!相信茉兒不會……背叛他。

  他握緊了她的手,低聲說:

  “你不要離開寢宮。”

  外頭吵鬧聲更大了,原本奔走打火的聲音裡,多了恐慌的呼喊聲--

  “有刺客、有刺……”

  隔著門,兩人都聽見刀劍揮舞聲,方才喊著刺客的人,似已命喪刀下。

  “棄……”茉兒多少有了譜,外頭發生的,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

  她……是不是真的錯了?還在猶豫當兒,她被軒轅棄拉離床炕。

  軒轅棄動作飛快,疾步至陳列了幾項珍玩的架子前,移動了一個花瓶,

  架子立即往後退去,是個密室。推開密室那一刹那,裡頭兩盞火把頓時亮起,他將茉兒推進密室。

  “別慌,我出去看看。你聽話待在裡頭,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都別出來。”說罷,他瞬間將密室關合。

  “棄,我……”他只聽得茉兒喚了他一聲,沒法兒聽她接下來想說的話。
第九章


起火方向,看來是長寧宮,火勢蔓延迅速,除了長寧宮,幾個嫔妃的寢宮也著了火。

  今夜的風特別大,助長了火勢擴散,才短短時間,整座皇城仿佛浸入一片火海中。

  煙塵上竄,他才推開寢宮門,來不及看清外頭景況,就瞧見有人近身,揮舞一刀,可惜來人身手太弱,才過了一個招式,便讓軒轅棄撂倒,他望見倒下的人,身著禁衛軍衣著,右臂膀縛綁了一紅布條。軒轅棄冷笑,看來對方決定早三天舉事了。

  既然如此,就來吧!望著滿皇城的火,軒轅棄一雙眼跟著燒燃了起來。

  “王!”令沐文一聲急呼,軒轅棄轉身斬下一刀,又倒下一名禁衛軍。

  他聽見馬蹄聲,由皇城門那頭傳來,上千名禁衛軍湧人皇城,全在右臂縛了紅布條。他們倒也聰明,如此一來,能清楚辨識誰是自己人!軒轅棄臉上是嘲諷的笑,幾千名禁衛軍來勢洶洶的模樣,沒讓他起分毫懼怕,反倒喚醒他沉睡許久的嗜血因子。

  將沾了血的長劍轉下,令沐文拱起手告罪。

  “王,恕臣救駕來遲。”令沐文領了數十名禁衛軍,終於繞護上軒轅棄。

  “你很快了。這幾日辛苦你了,想必你這些日子都在皇城外不遠等著吧。”

  軒轅棄垂下佩刀,暫時收起備戰姿態,氣定地疾步朝議事殿外的廣場走,那是皇城門入口的第一個廣場。他要看看,歐旸御……不,是慕容旸御

  “王,請聽我一言,楊將軍勢必趕不及回來護駕,請您先避一避--”

  “你要我逃?笑話!”

  “王!”令沐文太清楚軒轅棄的性子,但眼下的狀況,他實在沒把握勝得了。

  “你要是怕了,大可先走,我不怪你。”

  “王,我立過誓,死也要護您。我只是不希望您……”

  “別說了!弓箭手上去了嗎?”軒轅棄冷聲問。

  “都在城牆上了。”令沐文歎口氣,看來一場硬仗是避免不了了。

  “有了弓箭手,這場仗已經贏了大半,你還怕什麼?”

  令沐文就是擔憂,說不出來是什麼原因,他隱隱覺得事情沒想像中簡單。

  盡管如同軒轅棄說的,有了城牆上的弓箭手,這場叛變應能很快收拾。

  但……對方會沒想到這點嗎?

  萬一,對方也想到了,如同對方也許猜想到楊定武班師回朝,極有可能是為了護駕,而提前舉事。難道對方不會猜想,軒轅棄已預先得知這場叛變,除了召回楊定武,還有其他應對法子嗎?

  令沐文就是極為憂慮,他總覺得對方會提前舉亂,必定是知道了什麼。

  廣場上,煙霧彌漫,皇城裡的大火,越燃越旺,上千名禁衛軍的胯下馬群顯得極為不安,不時發出嘶鳴,有人來來去去打著水,忙想讓火勢小點。

  領在禁衛軍前頭的慕容旸御,與正立在議事殿堂外的軒轅棄遙遙對望。

  “軒轅棄!我勸你降了,城裡城外都是我的人,你沒絲毫勝算!”

  “是嗎?我勸你先抬頭看看四周城牆上,全是弓箭手,再告訴我,你又有幾分勝算?”

  火光燃得整座皇城通明,彷如白晝,慕容旸御連頭也沒抬,勝券在握似的說:

  “你以為弓箭手全是你的人嗎?你才是那個該抬頭看看的人。我勸你還是直接降了。”

  軒轅棄沒抬頭,倒是令沐文抬了頭,城牆上幾近一半的弓箭手,放下了弓箭。

  令沐文急揮了下手,還握著弓箭的人,反應也飛快,直接朝放下弓的人射出箭,沒中箭的則在城牆上直接動武了。

  別說是等著弓箭手對廣場上的叛徒放箭了,想等自己人的弓箭手,全撂倒也是弓箭手的對方人馬,都不知得等上多久,更不知還能剩下幾個可用的人。

  軒轅棄卻連眉頭也沒皺一個,冷冷地說:

  “想坐上我身後這把龍椅,先掂掂自己的本事,有本事從我身上踏過去,你才有資格!”

  “看來,你是寧願死,也不肯降了?”

  “想死的人,是你,”

  軒轅棄握緊佩刀,肅殺之氣明顯可聞。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軒轅棄瞬間躍至慕容旸御面前,兩方人馬瞬時混戰成團,不時有人倒下,不時聽見嚎痛聲。

  城牆上最後剩下的弓箭手寥寥無幾,但也總算能盡職地讓幾枝飛箭斷斷續續落下,接著見廣場上,陸續有幾名縛綁紅條布的禁衛軍中箭倒下。

  兩方人馬厮殺得不可開交,廣場上才過幾刻,便染滿了血、倒落了上百具屍體……

  軒轅棄才與慕容旸御過了幾招,便讓團團圍上來的禁衛軍阻斷與慕容旸御的交鋒,他一個一個斬倒圍上來的人,心卻有了沉痛感,他看見好些個縛綁紅布條的禁衛軍,是當初跟隨他從無到有,一步步打下這片天下的人……

  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這些人寧願背棄他們共同打下的天下,轉而投效慕容旸御?軒轅棄每放倒一個人,心裡的怒火便隨之增添一分!

  這些死在他刀下的人,到底為了什麼?!

  軒轅棄環顧四周,圍著他的十數名禁衛軍,拉大了圈圍范圍,有些遲疑,由方才至今過了三刻钟,軒轅棄握著佩刀,砍去了數十人的首級……

  那些禁衛軍不停蜂擁過來,像是打算耗盡他的體力,然而三刻钟過去,倒下了數十人,卻不見軒轅棄有絲氣虛,僅僅見他額際滲出豆大汗水,他炯炯的目光依然明亮得像兩把火炬,想燒盡那些近他身的人。

  他未見褪弱分毫的迫人氣勢,讓那些圈圍住他的禁衛軍,遲疑了。

  此時城門外,遠遠傳來大批馬蹄聲,震得厚重的城門仿佛都搖晃了,兩邊人馬定住片刻,不消多時,大批武裝軍隊人了皇城門,往兩邊擴去,接著一人騎著馬入皇城,朝議事殿大喊:

  “楊定武統領萬騎,護駕來遲,請王上恕罪。”馬背上的人,一入廣場即刻翻身下馬,朝議事殿跪喊。接了密旨的楊定武,料算事情緊急,一路上急馳行軍,為的就是早幾日回京都,

  真是天幸,他能提早三日抵達京都!

  皇城內方才厮殺得不可開交的兩方人馬,全停下動作,等待各自的主子指示。圍住軒轅棄的禁衛軍,此時更往外退,似乎預料大勢已去。

  “皇城內,所有手系紅巾者,此時自動向楊將軍繳械,寡人可饒你一死,若再動兵械者,非但殺無赦,且誅九族。”軒轅棄朝廣場大喊,一時間,偌大的廣場鴉雀無聲。

  直到某個人將刀子擲落,響起第一聲繳械,整個廣場才又恢復了動靜。

  密室裡,茉兒著急四望,四面石牆上,除了兩把火炬架子,什麼也沒。

  外頭不知怎麼了!她感覺額頭上的汗水,滑過臉頰,沾上她的唇,嘗起來是鹹的。她害怕極了!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的心跳得好狂,像是有什麼極不好的事,就要發生了。

  軒轅棄把她關入這似乎放得下四張方形案桌的密室,在外頭,會不會發生什麼?

  她很害怕,一種莫名、無法解釋的恐懼,像是有人掐住她的心般,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怎麼辦?她想出去。努力推著四面牆,想找出有沒有什麼機關,能從裡頭打開密室,但每個她構得到的石牆磚面她都推過了,卻不見密室門有絲毫動靜。

  茉兒跌坐在石地上,好一會兒,她的面前突然出現這些日子老作著的夢境畫面,這時的畫面好像清楚些,她看見軒轅棄背上讓人刺了一刀,看見他倒下……

  茉兒的呼吸幾乎要停了!

  跟著想起師父在邊關曾對她說過,軒轅棄有一死劫,只有她能幫他過那一劫。師父說過的……

  是今天嗎?

  怎麼辦?她怎會現在才突然想起師父的話?

  師父說,只有她能幫軒轅棄……意思是不是要她早些警告軒轅棄,要她告訴他有人想--叛變!

  天呐!她做了什麼?她怎麼這麼蠢、怎麼記性這麼差?!到現在才想起師父的話?

  她為什麼要對歐旸御存有一絲愚蠢期望,以為他會聽進去她的話?

  她一直認為歐旸御本性不壞,不是個壞人,才懷著希望,但願能勸醒他。

  這幾日,她想過要告訴軒轅棄,真的想過!自從歐旸御那晚奇怪地拿了條紅布給她,要她必要時手握紅布條保命……她真想過要告訴軒轅棄,卻又一直掙扎,會不會這樣就害死了歐旸御?

  她好笨、真的好笨!就像軒轅棄老愛揶揄她、笑她愚蠢那樣,她是真的愚蠢。人家把紅布給了她,不是擺明對方無論如何都不想聽她的勸告了嗎?

  她為何還要猶豫?真的笨透了。

  思及那塊布條,茉兒沒多想便由袖袋裡掏了出來。

  那夜歐旸御將布條交給她,她便順手放進收師父錦囊的袖袋裡,她實在想不透,一塊紅布能有什麼作用,就將它收在袖袋,跟師父的錦囊……

  師父的錦囊?!

  對啊!師父說過,危難時,錦囊可以幫她!

  她急忙再掏出錦囊,打開。裡頭是一顆藥丸子,另有一張字條寫著--

  續命丹。


  續命丹?

  她知道續命丹能延續一個月的性命,通常用於難解奇毒上,若一時半刻尋不到解藥,續命丹就能派上用場。

  但,師父為何給她這個?

  她突地想起這幾日夢中所見,軒轅棄倒下的樣子……

  不!她一定要出去,她非得出這密室不可!

  茉兒重新站起,手裡握著紅布與錦囊,忽然想到,她還沒推過火炬架子,於是伸手,才輕推一下,眨眼間,密室赫然開了。

  她快步奔出,才踏出寢殿,迎面來的是嗆鼻煙霧,火似乎燒得很大,入耳是刀械碰撞的厮殺聲,她瞧著前方,著相同軍服的衛兵竟互相殘殺,唯一不同的是,有一部分衛兵臂膀上纏著紅布,跟她手上握的……一樣。茉兒至此才明白,歐旸御讓她不明不白成了他那邊的人了。

  茉兒不願再多想,此刻,她只害怕著夢裡的景象成真,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找到軒轅棄……

   事情發生得十分突然,兩方人馬停戰之後,防備力減弱是自然現象。

  軒轅棄急著找令沐文問慕容旸御的下落,渾然沒注意到有人朝他背後襲來,狠狠地刺入一刀。那刀不至教他斃命,但已深及骨,刀子嵌進他的背。

  他本能轉身使力揮下一刀,等他看清楚,手中的刀已砍入對方腰身。

  這一幕,讓那些准備繳械的人,重新燃起戰斗力!

  軒轅棄身後中刀,讓幾名靠近軒轅棄的叛兵興起希望,想趁機取下他首級,好建大功。

  一旦拿下了軒轅棄首級,非但能徹底翻轉眼前的頹勢,更能照計畫順利推翻軒轅王朝。

  橫豎都可能是死,若抓緊了眼前軒轅棄身受重傷的大好機會,砍下了他的首級,他們就不必成為階下囚、不必憂心繳械後的命運。

  他們非但不必死,還能換得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十幾名叛軍,朝軒轅棄湧來……

  然而,那些同樣靠近軒轅棄誓死護主的衛兵們,一見他中刀,同時也趨上前團團護圍住軒轅棄!

  兩方人馬瞬間又開啟另一番激戰。

  至於背後中刀的軒轅棄則是過於震驚,望著刀,望著被他砍中的人,握緊刀的手,霎時松了……

  他聽見慕容漱芳的聲音,好像由老遠的地方傳來,而不是從他面前。

  “我殺了你、我終於殺了你……我殺了你啊……哈哈哈……殺死了……”

  慕容漱芳狂笑著,仿佛砍在她身上的刀子是假的,仿佛正冒著血的傷口,完全不疼似的!

  她只是瘋狂似的笑著、瘋狂似的看著軒轅棄,看軒轅棄緩緩跪下身子、看著他一雙眼由震驚轉紅,看著他一雙手害怕似的發顫……

  是啊,他是該害怕啊!他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啊!

  軒轅棄因為震驚而一陣氣弱,他無法置信他殺的人竟是慕容漱芳,無法置信……她竟真想置他於死!虎毒不食子,不是嗎?!不是嗎?!

  他可以容忍她要別人動手,可是她,她真是恨他到非得自己動手嗎?

  身邊又傳來兵刀相接聲,他的眼有些模糊,這才意識到方才刺入身的刀可能有毒,他運氣鎖住大穴,延緩毒發。

  周遭好混亂,他聽著聲音,勉強睜開眼,痛苦地朝慕容漱芳問:

  “告訴我,為什麼這麼恨我?告訴我!”

  “哈哈……你快死了,去閻王殿問你爹……”

  “不,我要聽你親口說,為什麼?虎毒不食子,你為什麼下得了手?我是你兒子!我是你兒子!”

  “兒子?呸!你是個雜種,不是我兒子。你是雜種!”

  兒子這稱呼,讓慕容漱芳氣狂了,她怒喊:

  “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就告訴你,反正你要死了,你終於要死了……你的土匪老頭奸污了我,讓我懷下你這個雜種,所以你該死!你該跟你老子一起下閻王殿……你想不想知道你老頭怎麼死的?是我大哥踏平他的巢穴,把他抓來讓我一刀一刀割死了……哈哈哈……你這該死的雜種,去死吧!”

  軒轅棄無法置信地聽著慕容漱芳的話,他不能相信……原來這是她恨他的原因!原來--

  “可我……到底是……是你兒子!”

  “住嘴、住嘴!你不是、你不是……”慕容漱芳又大喊,終於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轉眼倒下,氣絕身亡。

  “棄……”軒轅棄遠遠聽見像是茉兒的聲音,忽覺渾身發冷。

  他動手殺了他的母親,殺了打他出生就恨著他的母親!

  軒轅棄終於明白了,當初外祖為何說,總有一天,他母親會諒解他的存在……

  他終於明白了啊!

  可是,他再也等不到讓他母親諒解的那天了,因為他親手殺了她,他殺了她……

  為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不知道原來他的娘看著他,就像看到了污辱她的人……他不曉得。

  要不,他會避她遠遠的,會小心不讓她想起那些屈辱……

  他的娘,他來不及說對不起她的娘,來不及真心喚她一聲娘,他殺了她啊!老天……

  一口氣沖出,軒轅棄吐了口鮮血,毒擴散開來,他模糊看著地上躺著的女人,試圖挪近些,又似乎聽見了茉兒的聲音……

  一會兒,他感覺他的手讓人握住,他使力抬頭,看見了茉兒,她手握著他,像是在為他診脈。

  “我殺了我娘……”軒轅棄呢喃著,抬起手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卻只捕捉到空氣,手又垂下。

  “吃下去,快,嚼碎了吃下去。”茉兒急忙往軒轅棄嘴裡塞了一顆續命丹。

  “我殺了……”他一時間竟無力氣再往下說,卻撇見茉兒手裡握了一條紅布,那竟跟叛軍手臂上縛的是同個模樣。

  軒轅棄抓緊了茉兒的手、抓著那條紅布,眼角落下一滴淚,為了他已死的娘、為了……最後還是背叛了他的茉兒,軒轅棄擠出最後的力氣,傷痛地說:

  “你……背叛了我!為什麼你要背叛我……為什麼要辜負我……的信任、為什麼?!我殺了我娘……最後……連你都沒了……茉兒……我的茉兒……你逃遠些……你要逃得遠遠的……”

  至此,軒轅棄徹底失去所有知覺,沒能再聽見茉兒的聲音。

  刀刀相接的聲音仿佛遠了,茉兒握著他的手,也瞬間抽離了。

  “你喂了他什麼?”

  令沐文雙眼陰郁喝道。使力架開茉兒,他好不容易才殺開一條路,來到軒轅棄身邊。

  “是續命丹。那刀子有毒。續命丹可以延續一個月性命,你們得在一個月內解他身上的毒……”

  茉兒的聲音聽來微弱,周遭兵刀相接的混亂,令沐文沒能聽清楚茉兒的話。

  “……我診不出他中了什麼毒,毒已經擴散開了。”茉兒憂心如焚,試圖拉住令沐文的衣袖。

  令沐文瞥見茉兒手裡的紅布,全然沒把茉兒的話聽入耳,反倒將茉兒推離軒轅棄更遠些,他直覺以為是茉兒喂了王什麼毒。

  遠處,楊將軍正忙著一一拿下叛軍,令沐文立即示意兩名禁衛軍“護住”茉兒,另外喚來兩名衛兵,將軒轅棄抬入寢殿。

  皇城裡大火漸歇,彌漫的煙霧卻四竄,致使議事殿外的廣場混亂得幾乎無法分清誰是誰。

  軒轅棄倒下後,楊定武終於在半個時辰裡拿下所有叛軍,然而誰也沒注意到--

  林茉兒,不見了。

  受令沐文指示,要“護住”茉兒的衛兵在混亂平息後,被人發現兩人軟弱無力地倒在茉兒目送軒轅棄讓人抬往寢宮的那條回廊上。

  另外,皇城的馬廄裡,在混亂過後清點馬匹時,也發現少了一匹白駒。

  那正是唯一一匹王親自賜了名字的駿馬--茉莉花。

  軒轅王朝,建國五年。

  時近中秋的一場宮內叛變,在二更天起事,在天色未亮的四更天,暫時落幕。
尾聲


軒轅王朝  建國五年  初冬


  經清查後,策動中秋之前的宮廷政變有尚書一人,內務大臣、軍政大臣兩名、東南五州縣官、十四名禁軍督衛、東侍衛長……共計十九名朝臣要員。

  所有叛軍、罪臣,經國法定罪後,全在建國五年初冬,處決。唯一未被處決的,是遲遲沒下落的東侍衛長歐旸御。

  另外,除了策畫叛亂的朝臣處決外,對於依法該誅九族的罪臣親族,軒轅王最終的處置卻僅是全數流放西北邊陲。

  叛亂的三個月之後,軒轅王下了一道旨,兩年不征地方捐稅,期望民富國安。

  經過叛亂,軒轅王在吏治上,也顯得更為嚴謹仔細,在晉用朝臣方面,非仁德之人絕不任用。叛亂後,遞補叛臣缺空的,全是天下有德望者。而地方父母宮,一旦查報為魚肉鄉民的父母官,查證屬實後,家產一律充公、處斬。

  人們都說,一場叛亂讓軒轅王徹徹底底轉了性,變成一位仁君。

  不過關於那場宮廷叛亂,民間說法卻紛雲,京都內的茶肆酒館裡,老百姓之間不時交流著各自聽來的版本……

  有人說,叛亂差點就成功了,因為在叛亂中,一身高強武功的軒轅王身中數刀重傷,首級差點數叛軍砍下。叛亂結束後,軒轅王在床榻上躺了兩月有余。

  更有人說,軒轅王這回之所以差點教人拉下龍位,正是因為他觊觎不該觊觎的美色--桃花源村的聖女。

  那聖女可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哪裡是凡夫俗子可染指的!

  就算軒轅王貴為君主,也不該染指天上的仙人。

  所以說,這回叛亂,多半是老天給軒轅王的教訓,好教軒轅王不敢再觊觎仙人。

  還有人說,那柬侍衛長也是天上下來的仙人,天庭派他下來拯救聖女。

  甚至有人言之鑿鑿,說叛亂那日,天蒙蒙亮時,在離京的小道上,看見了東侍衛長與聖女兩人,共騎一匹白馬,不久,兩人都飛上天去了。

  然而,日前在京都某酒館裡,有位每日在京城外的虎魄山砍柴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說,叛亂那日清晨,他親眼見到了東侍衛長跟聖女兩人,共騎一匹白馬。

  但他肯定兩人不是飛上天去了,而是忙著逃命去了……

  因而另一傳說版本,即是那聖女跟東侍衛長,原是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但軒轅王卻貪圖聖女的美色,硬是拆散人家的姻緣,東侍衛長才策畫了那場叛亂,為的是搶回他的女人。

  最後叛亂雖未成功,但至少東侍衛長最後救出了聖女,兩人總算能雙宿雙飛了……

  民間傳說太多,但多半是過度誇張的仙人化傳說,淨是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的笑談罷了。

  不過,對市井百姓而言,叛亂過程與結果如何,不是最重要的,聖女究竟是仙人、凡人都無所謂,那些傳說茶余飯後大伙兒說說笑笑,就過了。

  對百姓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生活因為一場功敗垂成的叛亂,變得更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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