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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荳【梅開眼笑之春卷】作者:決明

情荳【梅開眼笑之春卷】作者:決明

簡介 
        喝!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原來商界的傳奇人物──堂堂梅莊大當家
  關起門來竟是個道道地地的黑心奸商!
  嗯,雖然和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有落差
  不過眼前這個會生氣、會失控、更會占人便宜的錢鬼
  卻教她覺得好順眼又好可愛
  更何況她可是專程上門來"請教"經商手法
  師父越奸就越能幫助她達成振興家族事業的目標
  可是她怎麼越學越退步了?!
  居然把大奸商看得比生意重要,還為了他開口教訓金主!
  最最賠本的是,她把整顆心都投資下去了
  卻得不到他一咪咪的信任,只換來"偷花賊"的罪名
  硬生生被這無情無義的臭男人掃地出門……
契子

"等等!給我等等!"

一枚銅錢沿著街道直滾而下,俚語說"錢四腳,人兩腳",人要追錢何等困難。

只見那銅錢像馬車輪一般歪歪斜斜地滑落,區區一文的賤值,引不起行人的注意,只有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大男孩緊追著它跑,他的衣衫上有著數不清的補丁卻仍蓋不滿上頭的破洞,乾稻草梗隨意在長發上纏繞兩圈,勉勉強強地束起馬尾,幾綹烏絲沾上汗水,服帖地熨在他額際。

錢沒長耳,自是聽不懂他喚停嚷等的咆哮,越滾越起勁──

拐了個彎,銅錢消失無蹤。

"哪兒去了?!"

在他右翻左找時,鐵見墻邊站著一個不過兩歲大的粉娃娃,眨著一雙漂亮大眼看他。

"小妹妹,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銅錢滾到這里來?"他咧開白牙,為了一文錢而賣笑。

她凝視他好久,才慢慢搖頭。

大男孩嘴里咕噥幾句:"沒就沒,還想這麼久,蠢娃!"而后,悻悻然繼續順著銅錢可能滾行的路線再追下去。

"我的心呀──我的肝呀──你滾哪去了──老祖宗呀別玩了──"

大男孩翻天搶地的喚聲在城街持續不斷,又是心又是肝又是祖又是宗,擺明了將區區一文錢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直到大男孩的身影走遠,粉娃娃才輕抬起右腳──

小巧繡鞋下踩著的,正是大男孩尋得滿頭大汗的一文銅錢。

童稚的銀鈴笑聲咯咯輕送,將一文錢握在白嫩掌心。

將他的心呀肝的,全緊握在掌心……
第一章
屋外滿園植種著雍容端麗的花中之王,在夜風輕送間搖曳生姿,像極了教頑皮風兒給呵著痒,咯咯直笑地擺弄縴腰及柔荑,舞出曼妙身段。葉叢沙沙作響,發出了花兒們才懂的細語,交頭接耳,好不熱鬧。

教這花團錦簇的美景所環繞的書閣,大門兩側懸掛的對聯詠贊著園中花上聯寫著:

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競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

下聯不遑多讓:

庭前芍葯妖無格,池上芙蓉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間時節動京城。

橫批最為高竿,"國色天香"四字將牡丹之美寫得淋漓盡致:

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

此時,牡丹花的呢喃笑語被一聲暴吼給打斷,不知是夜風轉大之故,抑或那吼叫聲太過駭人,花叢的咕咕私語轉為受驚般的低泣。

"去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書房內傳來的咆哮聲久久回蕩,透著燭火的紙窗隱約映照著兩道身影,怒焰高張與唯唯諾諾的對比,輕易讓人分辨出吼聲是出自哪道人影嘴里。

"大當家……抄、抄家訓要浪費紙及墨,不划算……要不,抄個一遍就算數好不?"

瞇著眼的男子年齡不過三十,氣勢卻像個久曆風浪的山大王,濃眉、大眼,挺鼻、薄唇,勾勒出一張剛毅有型的俊逸容貌,及腰長發簡單地束起,竹簪牢牢定在黑發之間,此時嚴厲的神色更襯托他身為當家主事者的權威。

"好不?!你到園子里挖個洞,將自己埋在里頭三天三夜,只要你有本事發出一株'魏紫'我就跟你算數!"

嗚,好狠。

"大當家……我只是不小心弄掉一片花瓣……"

"只是一片花瓣?!"清脆的刷算盤聲響起,緊接著是玉珠子撥撥敲敲的玎玲。"好,聽來!牡丹花瓣可入菜可泡酒,一罐玉露春釀在梅家樊樓里叫價三百七十錢,一罐酒需費兩大朵花卉疊瓣,除去酒錢,你'不小心'弄掉的那片花辦價值最少八錢。"

"大當家,用不著算得這麼詳細吧?"冷汗滑下梅家管事那張布滿風霜的老臉。要不要連同栽花所耗費的人力、時間全給撥算盤打量打量?

不過梅家管事沒有多嘴一問,因為他知道大當家絕對不會跟他太客氣。

"再者──"冷嗓繼續數落。

果然。梅家管事的額頭又新生一批冷汗。

"牡丹代表著富貴,現在少了一瓣,豈非'富貴不全'?原先這株魏紫價值千金,現在呢?哼哼。"

"老奴知道了……"梅家管事苦著臉,,準備往屋外走去。

"你上哪去?"他還沒罵完耶!

"老奴去領文房四寶來抄梅氏家訓,再不,取把鋤頭挖洞,把自己埋起來……"看老天爺能不能可憐可憐他,讓他頭上冒出一株魏紫來贖這個萬惡之罪──破坏梅氏家訓。

梅氏家訓只有短短幾句:

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紛爭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聞笑談,非錢不發。

說穿了,便是梅家的頭兒將西晉隱逸人士魯褒的《錢神論》給奉為圭臬,把文章中的明嘲暗諷斷章取義,光挑出看似歌頌金錢如神的部分雕刻在梅家祖廟最醒目的大墻上,穩穩當當地供在梅氏列祖列宗的脾位旁,並且準備流傳給世世代代的梅子梅孫。

而這篇梅氏家訓,始創於梅家大公子──梅舒城手上。

梅家與一般商賈相同,勞心勞力地以致富為原則、發財為目標,錢財嘛,誰不追逐?誰又不貪求?君子愛財,只要是取之有道者,都無人能斷定是好是坏,梅舒城就是秉持這種觀念的人。

所以,他很愛錢,非常非常的愛,愛到勝過愛自己,而他也從不避諱讓人知道他這項喜好。

滿園爭艷的牡丹,不是為了炫耀家財或是僅供賞玩之用,那一株株價值連城的玩意兒,正是讓梅舒城生財有道的最佳商品。他是商人,一個渾身充滿了清馥花香的銅臭奸商。

這樣的梅大當家自是無法容忍"商品"受到任何損害,即使只是一片花瓣!

錢,那可是能拿來賣的"錢"呀!

"浪費墨紙!從現在開始,三餐之前在府門大聲朗誦梅氏家訓,一餐十次,直到那株魏紫再開一顆新苞為止。"

"府門口?那豈不是要面對大街小巷……"他這張老臉哪掛得住呀?

"懷疑嗎?!"鷹眸越瞇越細。

"大當家,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老奴照做,照做便是了。"他哈腰鞠躬,不敢再有怨言。

梅舒城這才消了火氣,處罰下屬並非他的本意,只是要告誡他們記取教訓的重要。

"園子里的花草全是咱們的祖爺爺、祖奶奶,要好生呵護供養著,下回自己當心點。"語畢,修長的健軀落坐,繼續翻閱每個月的帳目,劍眉緩緩鬆開,總算讓他那張俊顏稍稍溫和了些。

"是、是。"梅家管事忙應聲,"那……那朵牡丹呢?要怎麼處置它?"

"一樣賣給王老爺呀!"

"但、但您不是說它缺了一瓣,成了'富貴不全'……"

"王老爺若說起,你不會換個詞,說這叫'富貴無邊'嗎?換個說法,照樣可以將王老爺開出的買花天價給賺下來!"他這麼奸,怎麼就養出一群不會用腦袋的手下呀!

梅家管事懵了懵,垂下老臉。

"既然這樣,那還罰我做什麼呀?"嘀咕嘀咕嘀咕,"那片花瓣根本就無關痛痒了嘛……"嘟囔嘟囔嘟囔,"錢還不是照樣入袋為安,我不是白白流了一缸子的冷汗……"咕噥咕噥咕噥。

"你在那邊自言自語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欲蓋彌彰的反應出現在梅家管事身上。

"沒什麼還不下去照顧那株魏紫?!"

"噢,好好好,我下去。"他正巴不得收到大當家的斥退令。

梅家管事退場,梅家小斯上朝。

"大當家不好了不好了──"

"我好的很。"梅舒城將書冊一合,迎向那個沿途詛咒他的家仆。

"不是,我不是說您不好了,我是說事情不好了!"喘吁吁的身子半彎著腰,吐氣換氣間的發言含含糊糊的。

"除了沒錢賺之外,沒有什麼事情會是不好了。"天垮下來也比不上他掉了一文錢來得嚴重。

"不……外頭來了一名姑娘,她拿著一封信來投靠咱們梅莊,總管正領著她到會客廳去,遣我來通報您一聲,看是您要見她,還是讓人將她攆走。〕

聽聞"投靠"兩字,梅舒城略緩的眉峰又蹙了起來。

"投靠"等於"進駐梅家","進駐梅家"等於"賴著不走","賴著不走"等於"耗費米糧","耗費米糧"在梅舒城心目中又和"不事生產"歸於同類,話圈子兜回原點,"投靠"就跟賠錢一模沒兩樣!

"攆走。"梅舒城腦中思忖一圈,下了命令。

"我認為你應該聽完我的來意再決定我的去留。"

銀鈴般的嗓音接在梅舒城無情趕人的句尾傳來,卻沒有太多的驚訝,好似梅舒城的驅逐在她意料之中。

梅舒城抬起頭,瞧見總管領著一名女子進到書房。

"大當家,步姑娘堅持自己過來見您……"

"為客之禮我懂,沒道理讓主人來恭迎客人。"那名女子一身素白衣裳,從窄袖襦衣略略泛黃的老舊色澤,看得出衣齡絕對超過三年以上,然而卻讓人覺得乾乾凈凈,沒有任何補丁及汙垢,披帛半懸在縴細肩頭,流泄出慵懶美感。

"為客之禮你若懂,就該在聽到我說'攆走'的時候,自己摸摸鼻頭滾出梅莊。"

面對梅舒城明擺著不歡迎的態度,那名女子無聲一笑,"但梅大當家很顯然不懂待客之道。"

"一個來投靠我的女人,跟我談待客之道?"他冷哼。

"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投靠你的,犯不著擺出一副怕我賴在你們梅莊不走的樣子。"

那女人素凈的臉蛋上垂落幾綹青絲,嬌滴滴的眉眼也教人瞧不出任何"投靠"的可憐相,反倒……

像是在跟他談生意。

與那雙水燦美眸完全不搭嘎的,是眸心同他一般的──奸。

"那你有何貴干?"

"琅嬛閣的步老板,你聽過吧。"

琅嬛閣是城里一處專售古玩古書的店鋪,稱不上生意興隆卻也好歹苟延殘喘了二、三十年,在城里名氣還過得去,但通常門可羅雀。

"步老我當然認識。"他二弟還經常上那里去揮霍銀兩哩!

"我是琅嬛閣的小老板步奷奷,也是你口中'步老'的女兒。"

"嗯哼。"喉結輕輕捲動,發出敷衍單音,他好整以暇地等她說重點。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學習做生意的方法。"

"我聽完,回答是:'不教。'你可以走了。梅福,送客。"

步奷奷一點也不訝異梅舒城二度趕人,小臉上沒有太大反應,只是靜立在原地,彎彎的紅唇像在嘲弄著他。

"琅嬛閣需要改頭換面,我希望它在我手上復蘇,成為遠近馳名的古玩店。"她逕自道,臉上散發充滿使命感的光彩。

"那麼,祝你成功。"送她一句祝賀詞花不了一分一文,梅舒城毫不吝嗇,"梅福,送客。"

"我若踏出梅莊一步,明天你便會聽到整個城鎮里流傳著探莊大當家是如何的言而無信、如何的毀約忘義,如果梅大當家對自家的名聲商譽毫不在乎,那麼,敬祝梅大當家生意興隆,奷奷告退。"她一身,作勢退下。

"等等,你什麼意思?"梅舒城不解。

步奷奷沒有片刻停頓,眼看蓮步就要跨出門檻。

"梅福,她跨出一步,我就砍你的薪俸!"梅舒城喝道。

可憐梅福一把老骨頭,當下匍匐在地,用雙手捧住那只越過門檻,還抬在半空中的金蓮,不讓她沾地半寸。

"你這是求我教你做生意的態度嗎?!"梅舒城哼問。

步奷奷對無端受牽連的梅福感到歉意,收回左腳,並好心拉梅福一把,站穩身子后才又轉向梅舒城,"我想,你又誤會了。我不是來求你的,而是你們求我來梅莊學習才是。"

"女人,你在胡說什麼?!"

"梅大當家貴人多忘事,白紙黑字或許能助你重拾記憶。"她從袖袋中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宣紙,攤平在他面前。

字字句句躍入眼廉,梅舒城的臉色也益發難看。

那是一張借據。

借款人是他那作古二十年的老爹,債主則是琅嬛閣的步老頭。

"二十年前的債,梅大當家你看還算不算數?"步奷奷的笑像是摻了蜜。

梅莊的發跡是十五年前,由年歲尚輕的梅舒城一手支撐起來,在此之前,梅家的確窮到四處舉債度日,囊無一文,那時能多賒借到一粒米都能讓他們全家人欣喜若狂。眼前這張借據的真假毋需梅舒城再驗證,因為與這張借據同款同式的白紙曾經滿滿地貼在室如懸磬的破壁上,只消睜開眼就能瞧見上百張代表著負債累累的借據。

梅舒城瞅著她,桌上的借據恐怕要比眼前的女人虛長幾年咧。

"我在八年前就曾張榜公告,憑借據上梅莊來銷債,梅家人有借有還,每分本金添上利錢,一文錢我都不會少算,為什麼那個時候你不上門來討?"

"我爹認為那是小錢,再加上他與你爹曾有數面之緣,便想秉持著肋人為樂的心理不予追討。"

梅舒城冷冷一笑。若真想助人為樂,桌上的借據早該在當年就放把火給燒了,哪還用留到現在,司馬昭之心也太過明顯了。

"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何而來?"有本事就當著他的面將借據撕掉,否則什麼冠冕堂皇的屁話都可以省省了!

步奷奷看出他的嘲諷,也不拐彎抹角,"討債。"

他就知道!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個"錢"字嗎?

梅舒城淡瞄借據上的金額一眼。十兩,這十兩曾經是他們一家人整月余的開銷,現在對他而言卻只是九牛一毛,想來豈不諷刺?

"梅福,連本帶利算十分利錢給步姑娘,將這筆陳年舊債給償清,然后送客。"

"我不要錢,我要梅莊的生意手腕。"步奷奷先一步阻止準備上帳房取款的梅福。

梅舒城哼聲一笑,"區區十兩,憑什麼要我賣生意手腕給你?!"他站起身,才發覺這小丫頭體型嬌小,僅至他胸前,氣勢倒是比天還高。

"當年救命的十兩,你說值不值?"她仰著螓首,沒因為梅舒城高大身形的壓迫而有半分退縮。

梅舒城在心底為她拍了好幾下激賞的掌聲。

這小丫頭……絕絕對對夠本領成為繼他之后的第二大奸商,聽聽她不卑不亢的輕聲軟語,瞧瞧她傲骨寒梅的氣態,明明該是吃癟的立場,她硬是有本事將自己拉抬到高人一等,這丫頭不簡單。

"你今年多大?"他突然問。

步奷奷怔忡了下,但僅是瞬間,臉上甜笑沒變,"虛歲十九。"

"我記得,步老不是只有你這個女兒。"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而步老要你繼承琅嬛閣?"他記得步家唯一的兒子和他三弟同年,但性子……他只能說,如果步家兒子是他的弟弟,他會毫不考慮地跟他斷絕兄弟關係,省得家產被這種敗家子給敗光光。

"繼不繼承是另一回事,我只想將它做得更好。"

好志向,跟當年的他如出一轍,尤其是那一股傻勁。

"但是……經我盤算過后,還是覺得這種還債方式對我太虧損。十兩,我必須負擔你的食衣住行、必須空間房讓你住下,還得傾囊相授梅莊生意手腕,浪費我的時間不說,耽誤到我梅莊正事又得如何算起?"不可否認,梅舒城心中已經同意留她下來,但他卻不想讓她知道她那麼容易便達成心願。

"梅大當家的能力應該不是浪得虛名,相信你必定能完美無誤地將梅莊正事處理妥善外,還能撥冗教授我這個學生。"先來段簡單的褒揚,壯壯梅舒城的男性自尊,接著她話鋒一轉,"我打算在這季牡丹花期結束之前學完精髓,若你覺得短短月余梅莊里多我一口吃飯便會傾家蕩產,那麼,我可以像客棧食客一樣──付銀兩給你。"

"步姑娘,別以為這樣說我們大當家就會不跟你收錢,我跟你說,他一定會收,而且收得很貴、很黑、很沒良心。"步奷奷身后傳來梅福的好心告誡。

她當然知道。梅舒城的嗜錢如命早就是城里人人皆知的事,她敢只身上梅莊與虎謀皮,便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付銀兩?你付得起嗎?"

"若付不起,就當我先賒欠著,興許二十年后我會同梅大當家一樣飛黃騰達、名利雙收,到那時梅大當家若過府來討債,我絕對會請下人奉茶招待,並恭敬地將本金加上十分利錢雙手奉上,不會有半句刁難。"她眸兒彎彎,似笑似嗔。

她在貶損他!明著指責他失禮到連杯茶水也沒遞上,更控訴他這個欠債人比要債人的氣焰還要囂張,暗著表示十年風水輪流轉,一年河東,一年河西,誰能擔 保他們現在的角色不會對調?

這利嘴丫頭──就算撐不起琅嬛閣的興衰,他都決定拐她來梅莊管事!梅莊什麼都不缺,就缺這麼一個口才及膽識都足夠的人才!

"步奸奸──"

"奷,步奷奷。"她指正梅舒城錯誤的稱呼。

他訝然地問:"你不是叫步奸奸?"那怎麼說起話來奸味四溢,況且他認為這個名字更適合她百倍。

"很遺憾,讓你失望了。"她略略收回笑意。

"糸字旁的縴?"

她搖頭,"女字旁的奷。"

"這個名字不適合你。"梅舒城直截了當。"奷"這個字只適用在柔若無骨、妍姿艷質的嫻麗女子,絕對不該出現在一個目光精明、口齒伶俐,有資格與他平起平坐的小奸商身上。

"這應該不在我們商討的範圍之內。"明顯的,她不想與人多談她的名字。

"你確定我們是在'商討'嗎?我對你用的這個詞匯多所懷疑。"他倒覺得自己被她給脅迫了。

"商討只是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求償'梅大當家同意了嗎?"
第二章

他當然是同意了。

步奷奷得到梅舒城的首肯,先付了一大筆的"住宿費"之后,帶著小小包袱成功地住進梅莊偏西北的一處小小廂房。

梅福那番告誡,她算是扎扎實實的領悟到了──梅舒城能有今天平步青雲的地位,愛錢的性格絕對是最大的"幫凶"。

撥了幾顆算盤珠子,輕點胭脂的菱唇緩緩噘起。"真黑,也沒打個折扣給我……還多不退少要補哩,幸好他是靠花為生,如果他開客棧還是食堂什麼的,絕對排得上黑店榜首。"淺嘆,蔥白玉指將算盤珠子一顆顆撥回原位,心不在焉的冥想。

萬一月余過去,她仍沒學到東西,這筆花費就石沉大海了,那些可全是她自小到大攬下來的私房錢呀。

梅莊並不是城里最富裕的商家,卻最得她的青睞,原因只在於梅家的行商手段獲得她的認同。

梅家的興旺曾是她家老爹津津樂道的奇跡,更曾是她每晚臨睡前的床邊故事。"梅舒城"這個名字也是除了爹親及兄長之外,頭一個存在於她記憶中的男性人名,老爹總是豎起大拇指贊揚"生子當如梅舒城",或許因為如此,對於梅家的豐功偉業,她了如指掌。

他八歲那年,爹娘雙亡,留下三個稚弟讓他養育。

他十二歲之前,家境貧困到只能擁著弟弟住在城里死巷一角搭起的簡單木板屋里度過每一個寒冬,靠著幼年的他四處打零工為生。

他十三歲那年,由爹娘唯一留給他的遺物──牡丹種子起家。

他十五歲那年,在牡丹春宴上,以三株更勝魏紫的"都勝",讓眾人驚艷。

他十七歲那年,奉皇上聖旨,進貢數十盆絲絨般的牡丹入宮為皇太后賀壽,那些牡丹被賜名為"洒金剪絨",至此,聞名上梅莊求花者不計其數,梅莊牡丹的艷名不逕而走。

他十九歲那年,她隨著爹爹參加商場友人的喜宴,那時爹爹指著不遠處正談笑風生、臉龐仍帶青澀稚氣卻已能和一群奸商周旋的他,細數著這些年來,梅舒城開創梅莊的盛事。

他二十歲那年,城里年輕貌美的富家千金無不視他為乘龍快婿,紛紛登門說媒,卻都教他以"長兄如父,弟未成家立業,不娶"的理由給婉拒,就連她……也在四年前,成為他拒絕的親事之一。

他二十二歲那年,三位弟弟也隨他接下梅家培植花卉的重責,四位梅家兄弟各司一季花期,他是春之牡丹、芍葯,他的傳奇也逐漸被其余的兄弟所掩蓋,只有一季春光燦爛時廣為人傳,在夏至之后便歸於平淡,因為那是屬於梅二的季節……

她對他,了解到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連對自己的親生哥哥都不見得如此透徹。

今天,她將她認識了十九年的"梅舒城"與真實的他相融,她才發現──

十九年來她所認識、所聽聞的梅舒城被眾人太過神話了,她以為他該完美、該高尚、該樂善好施、該彬彬有禮、該……

太多太多個"該",比不上眼見為憑后的醒悟,是的,醒悟而非幻滅。她該醒悟到梅舒城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個幻想中的傳奇英雄。

人,總是很難完美,而他的不完美,讓他變得可愛。

步奷奷知道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被套上"可愛"二字是天大侮辱,況且是像他一樣具備管事威嚴的梅大當家。但她真的覺得今天與他的頭一回交手,讓她發覺他的可愛之處。

指尖撥出的清脆珠算聲被她的輕笑掩蓋,步奷奷回憶起兩刻前的短短交鋒,芙蓉似的嬌顏更形俏美。

她想,在梅莊的日子,應該不會太無趣才是。

"步姑娘。"門外傳來有禮的喚聲。

"來了。"她奷步緩移,開了閂。

梅福站在門外,"大當家請你到花廳里一塊用膳。"

"要額外付錢嗎?"她的繡囊里只剩幾錠碎銀,接下來難保她不會有其余花費,先問清楚總是好的。

"三餐伙食包含在住宿費里。"

"他還算有點良心。"步奷奷輕吁,素手撫順毫無贅飾的青絲,確定自己的模樣沒有半絲唐突,這才隨著梅福往花廳前去。

沿途,但見朵朵天姿國色的爭妍牡丹未因夜臨而酣眠,綻著香蕊、展著柔瓣,引人流連再三。

"這些牡丹開得真美,我不曾見過比梅莊牡丹更美的品種。"行經一叢"狀元紅",步奷奷不禁停下腳步,贊道。

她爹也總是夸揚著梅莊牡丹,但天價一般的鉅款,並非尋常人所能支付。

"不是我梅福自夸,咱們梅莊的牡丹就連皇城里的皇后、貴妃、公主都愛不釋手。現下是因為夜黑,要不,這園子里紅紅粉粉的花更艷哩。"見步奷奷伸手要触碰蕊瓣,梅福急道:"步姑娘,碰不得!莊里的牡丹你可碰不得呀!"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這些花全是咱們的祖奶奶,碰掉了她一根寒毛,咱們可是要脫層皮來償的。 乖,遠觀就好、遠觀就好。"梅福的口吻像在同一個小娃兒說話。

"抱歉。"她看到自己的情不自禁讓梅福冒了滿頭滿臉的汗,不由得暗罵自己失禮,"我以后會小心的。"

"謝謝你,步姑娘。"梅福為這小姑娘的體貼感到窩心,忍不住多同她說些話,"在梅莊,沒有太嚴厲的家規,但你一定要記住,大當家痛恨有人跟錢過不去,梅莊是靠花起家,三代之前的梅老太爺是被一戶梅姓大富買下的長工,當年他就專司梅大富園里的花花草草,'梅'這個姓也是跟著主子姓的,就像我梅福一樣……"梅福為自己的離題一笑,續道:"大當家是苦過來的,所以他對錢財看得很重,雖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他總說生死自是不用花費一分一文,真正需要銀兩的,卻是生到死之間的人生數十載呀。"

"他說的有道理。錢雖非萬能,但沒有它,卻是萬萬不能。"步奷奷有感而發,她今日會上梅莊"討債",說穿了也是為了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累贅。

"而梅莊財富的來源就是這一株株的祖奶奶,你要是賞大當家一個摑掌還不打緊,萬一那耳光是落在這些祖奶奶身上,我想……不,我拍胸脯擔 保,大當家會將你活埋。"

步奷奷噗哧一笑,換來梅福的嚷嚷:"你別凈笑呀,我不是說笑。"

"我相信你。"只是她想到梅舒城可能的反應,就覺得……可愛。"還有呢?"她想多聽些關於梅舒城的事,由梅莊人嘴里聽到的他,與莊外盛傳的他大相逕庭。

梅福突然吟道:"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辨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聞笑談,非錢不發。"語歇,他咧嘴一笑,"這是梅家家訓,你雖是客人,但也是知道的好,免得犯了大當家的忌諱。"

步奷奷斂起笑意,梅福那番半戲謔半玩笑的吟誦,讓她心頭一緊。

只有體會過錢財之重的人,才有辦法明了這段文字中的心酸。

有錢能使鬼推磨,生死貴賤,也全賴著錢財打轉。

有錢,人人逢迎巴結,伏在腳邊呼爹喊娘;沒錢,人人避如蛇蝎,生怕沾到一絲晦氣,讓貧困窮神給附了身。

他苦過,所以深諳錢財掌控著人情冷暖,是嗎?

按捺不住,她再探詢道:"梅大當家的待人處事如何?"

"以四位當家來看,他不是最好的一個。"梅福坦言。

"我知道,外傳梅三當家最好。"近些年來,梅三當家的名氣幾乎要遠勝過梅舒城。

"或許就是因為其他幾位當家都好,所以大當家才必須不好吧。否則一莊子的奴仆丫鬟要怎麼管?"有人扮黑臉,有人扮白臉,才能讓奴仆們又敬又懼。

"言之有理。"

穿越幾圃牡丹花園,步奷奷被領至一處環以薄紗的亭台,以綢紗為四壁,朦朧卻又清晰,在清爽宜人的春季暖夜里,在此用餐的確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大當家,步姑娘到。"

"梅大當家。"她在台階前福身,紗內的梅舒城沒有應聲。

"步姑娘,請上座。"左右兩名童仆替她拉開兩邊薄紗,她道了聲謝,緩緩走進花廳之中,身后的薄紗才又輕輕攏合。

"好雅的花廳。"她攏裙而坐,接過梅舒城遞上的暖身溫酒。

"我二弟差人築的,我嫌它太花錢,光耗費在那幾匹繞在四周的綾紗錢就夠整座梅莊半個月的開銷。"梅舒城對花廳的優雅脫俗顯得不屑,"花了這麼大把的銀子,當然得將銀兩的功效發揮到極致。"

"極致?"

"這花廳是用錢堆積出來的,不能白白讓它空在庭園里養蚊子,所以早膳午膳晚膳都在這兒用。"梅舒城解釋著邀她到花廳來,不為閑情、不求雅致,只是想發揮銀兩的效用。

被他這麼一說明,花廳的美感霎時全染上一層銅臭,迎風拂動的輕紗在她眼底也變成一張張隆興錢莊的銀票。

"你算好運氣,春暖花開時來到梅莊,要是腊月時節來的話……"他邊笑邊啜了口酒。

"腊月寒冬你也是在花廳用膳?!"天呀,這會凍死人吧!輕軟的薄紗在冬季根本負擔不起半分遮蔽凜冽風雪的成效,沁襲入骨的是足以將人凍成冰棍的寒風呀!

"這樣你還會認為它'好雅'嗎?"幽深黑眸里閃動著惡意。

她沒辦法想像俊秀如他在寒風中流著兩管鼻涕、打著哆嗦用膳的畫面。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讓我認為它的雅致全是假象,那麼,你成功了。"她似笑非笑,"我餓了,可以用膳了嗎?"她望著桌上五菜一湯,全是些很普通的家常菜,不若一般富貴人家的奢華浪費。

"請。"梅舒城笑容可掬。

步奷奷也不再客氣,端起飯碗開始進食。這些飯菜也算是她花錢買來的,不吃不可。

"你看起來像只餓死鬼。"他取笑道。

"我沿路走來已經撥算盤珠子算過了,我在梅莊的每一頓伙食都叫價好幾兩,我為什麼要跟我的銀子過不去?"她大啖一口青菜。

梅舒城也拿起餐具,扒飯入嘴,"看來,你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客氣。"不顧唇上油膩,她扯出笑。

"琅嬛閣出了什麼問題,非得要你一個姑娘家寄宿在梅莊學習男人才該費心思量的生意手腕?"梅舒城開門見山地問。

"沒出什麼問題,只是一年比一年差罷了,按這等情形惡化下去,不出三年,琅嬛閣勢必會被其他古玩店所取代,雖然我們是老字號,但不可否認,我爹固執的經營態度及沒能培訓各地尋貨的鑒賞師傅,拿什麼跟別人比?古玩種類沒別人齊全,叫價又比別人高兩成,即使古玩的質地好,在外行人眼中看來都是一樣的。"

"你可以將你的想法告訴步老爺。"他倒覺得她有自己的見解和想法,要說服琅嬛閣大老板並非難事。

步奷奷淺嘆,"他不聽我的話。"

"既是如此,就算你真能從我這邊學習到任何經商手腕,你爹會聽?"

"至少……在我爹眼中,你代表著成功,代表著商行間首屈一指的奇才,若他知道我的手腕是你教出來的,他會聽的。"她爹只差沒在家里的神壇掛上梅舒城的畫像,早晚三炷香,以保生意興攏

"我可不知道步老爺這麼看重我,我倍感榮幸。"他隨口回答,暗想:難道這就是她上梅莊索討十兩舊債的真正原因?

幾名管事進到花廳,向他報告公事,暫時打斷了他與她的交談。

梅舒城接過毛筆,簡單而俐落地在宣紙上揮舞著數行草書,吩咐管事分派下去處置,從明日牡丹日照的細節、採收或移植、數日后哪個達宮貴人大設牡丹宴、宴客人數、時辰、地點,他無一不仔細聆聽,並做下決議。

直到他覺得都安排妥善,才揚揚手掌要他們退下。

"你連用膳時間都不忘公事?"

"賺錢不是看時辰,而是看機會。"他右手指上的筆繭染了處墨黑,他不以為意,仍是舉箸用膳。

"梅莊賺錢的機會比其他商行多太多了。"

"錢,永遠不嫌多。"至少對他而言。

"你賺的銀兩多得令人咋舌,但……似乎你並沒有很揮霍地享受銀兩所能帶來的樂趣。我無意冒犯,只是從你的衣著及膳食來看,你幾乎是勤儉持家的好典範。"連比不上梅莊產業的步家,衣食方面都勝過梅莊數倍。

梅舒城迎上她存疑的星眸,"我只享受賺取的過程。"

步奷奷水燦的眼亮晃晃的,"那請你替我們琅嬛閣賺幾筆大生意,反正你也享受嘛。"她很算計地提出皆大歡喜的建議。

"我賺取來的'結果'只讓自家人享受。"他打破她編織的美麗幻想。

步奷奷才想再開口,另一批梅家管事又涌進花廳,唧唧咕咕地向梅舒城稟報一長串的事項。

這回梅舒城不是三言兩語打發他們,反倒仔仔細細翻閱那一疊的帳本兼認真聽取管事們大大小小事務的報告,甚至專心到沒注意他手中的箸取代了墨筆,在帳本上圈起不少肴汁重點。

步奷奷只手撐頤,另只手還是不斷挾菜進嘴,只不過她的視線不落在盤中美食,而是一逕瞅著處理公務的梅舒城。

他的表情好認真。

當年遠觀的人,現在竟然離她這麼近,耳邊似乎還傳來爹爹細數著關於他的一切一切,說著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那時她還好小,只覺得"梅舒城"看起來好滄桑,當大哥還吮著手指打彈珠時,他卻已經擔起家計;當大哥吵著要爹爹為他買新紙鳶玩時,他卻已是個撥著算盤珠子、拿捏盈余或虧損的小當家……他不過比大哥年長幾歲罷了呀!是環境逼他成長,是貧困迫他勢利,讓他年紀輕輕便不得不擁有這種生活。

眾人只看到了他的成就,又有誰看到他的廢寢忘食,他有多少時間是如同現在一樣,拿著竹箸在辦公事?

"再看,再看要收錢的。"

梅舒城的笑語喚回步奷奷的注意,她沒有欲蓋彌彰地急忙收回視線,只是淡淡與他平視。一旁的管事在她出神時已然退下,她卻毫無所覺。

"別將自己說得像個可以出賣的商品。"多看他幾眼就要收錢,真是夠了。

"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賣的。"

她想也不想地反駁道:"自尊。"

"當我頭一次在質庫里對老板鞠躬哈腰,只為能讓典當的東西多拿一文錢時,這兩個字就被我賤賣掉了。"梅舒城扯動唇角,嘲諷著她的天真及稚嫩。

"一文錢就買下你的自尊……"

"一文錢可以逼死一條好漢,何況只是自尊這玩意兒?"遑論當年那一文錢所背負的是梅家四條人命,相較之下,自尊算什麼。"自尊不過是靠著銀兩堆積出來的產物,有錢才配擁有自尊,否則這兩字只會加速你的滅亡。"

"你有很深的體驗。"她喟嘆,不是詢問,而是確定。

"我體驗過'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后。處前者為君長,處后者為臣仆'的道理。"

"我沒經曆過你的遭遇,對你的觀念我不予置評──"

"你若想學我的經商手腕,頭一件事就是先將我的觀念奉為圭臬。"

"遵命。"她虛應。

"你的眼神不如你的話來得誠懇。"

步奷奷別開眼,不讓他看穿她的真實心緒。

透過薄紗,她分心地掃視牡丹園,在夜涼如水的闐幕間,看到花叢間恍似明月的耀光……

"那里有東西在發亮。"她指著不遠處。

"是夜光白。"

"夜光白?"

"牡丹的一種,重瓣白花,蕊瓣初綻為青白色澤,盛放后轉為瑩白,花瓣猶如絲綢亮麗,在夜里映襯著月色,又稱'月宮花'是白花牡丹之冠。"梅舒城瞧也沒瞧她指的方向,卻明確而簡單地朗誦出那兒所植種的牡丹種名。

"好美。"她嘆。

"一株夜光白的價錢是五千六百兩,熟客給予優惠,五千二百兩。若沒有足夠的買花錢,上梅莊來純賞花也成,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歡迎攜家帶眷。"梅舒城自顧自地說道,讓牡丹的美感又染上錙銖必較的市儈色彩。

"你──"錢鬼!

步奷奷抿著櫻唇,擱箸起身,不待左右童仆為她掀開紗帳便自行揭起廉幕走出花廳,微微回首,投給他怨懟的一眼,卻看到他笑得好樂,也尾隨她而來。

"做什麼跟著我?!"

"我看你挺有賞花的興致,盡盡地主之誼,替你解說梅家每株牡丹的特色。"他說得好善良,但唇畔浮現的笑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勞您費心,梅大當家。我倒認為你只是想破坏每一樣我認為美麗、認為優雅的東西。"她稱贊花廳的雅,他出言貶損它的美感;她夸牡丹嬌美,他偏偏用銀兩來評估牡丹的清艷。"我對梅莊每株牡丹的天價毫不感興趣。"

"我會報出價碼是因為太習慣了。"他雖是愛花人,卻也是商人,哪能要求他像那些有錢又有閑的富貴人士享受賞花樂趣。"如同你這位琅嬛閣的小老板,來,瞧瞧,我這古玉算盤值多少?"他揚起鎮日掛在腰間、鮮少離身的算盤。

步奷奷一望,伸手接過玉算盤。"白羊脂和闐玉,每顆玉珠子溫色均勻、潤亮如脂,離功精細。溫、潤、堅、密,四者皆俱,文盤亦足,所以算盤玉珠子變得更潤透,照此看來,這玉算盤至少值得了梅莊一株半的'夜光白'。"她將算盤還給他。

聽完她的見解及對玉算盤的好評,梅舒城非但沒有開心,反倒是低狺道:"該死,小二又誆我!"

"誆你?買到這等極品,你該高興才是。"

"我二弟說這玉算盤不過百來兩,所以我才同意接下他這份壽禮,沒料到它的價錢竟是這般!我跟小二說過,算盤能用就成,何必非要鑲金嵌玉?"梅舒城將玉算盤系回腰間,才又將話題導回最初,"看,你不也一樣,瞧見稀世古玩便條條分析它的優劣,最后再替它估了價,道地的商人。"只不過他是花商,她是古玩商,都一樣奸呀!

原來他嘴里的"小二"是指梅家二公子。步奷奷對梅二公子頗有印象,因為他是琅嬛閣的老主顧,有時店里整個月只做成他一樁生意,所幸梅二公子和他大哥梅舒城完全不同,出手闊綽,說他是琅嬛閣的衣食父母也不夸張。

"至少我不像你,隨時隨地將眼前的東西用銀兩來衡量它的價值。你也用不著這麼痛心疾首,這季多銷兩株牡丹不就賺回來了?"步奷奷覺得他現在的表情雖稱不上痛不欲生,但也相去不遠了。"我看你倒很中意那個玉算盤,否則那一顆顆的玉珠子不會被盤得如此晶瑩。"玩玉謂之"盤",是指經常性地撫触玉,使其越發有亮澤。

"喜歡當然是喜歡,但我家小二就是這習性改不掉,出梅莊一趟像散財童子般,老愛胡亂買些玩意兒。"梅舒城重重搖頭一嘆。

"至少梅二當家胡亂花的錢也全是花在你身上,花廳也是他吩咐人替你築的、算盤也是刻意配合你的需要而買,說不定……"

說不定梅二當家就是看不慣梅舒城完全不懂得愛惜自己一些,才用這方法替梅舒城添些用具什麼的。

"說不定什麼?"

她可不說了,省得壞了梅二少的心思。

"沒什麼。賞花。"她繼續挪著蓮步,停駐在攤掌大小的花前。

梅舒城的聲音又自她身后傳來:"昆山夜光,重瓣白花,白中帶紫暈,月光照耀下會顯現白玉般的無瑕光澤。取為'昆山夜光'是因為昆山出產一種夜光美玉,在月色下迸射艷光,此花如同此玉,故而得名。"

"好美……"

"一株昆山夜光的價錢是五千三百兩,熟客給予優惠,四千八百兩。若沒有足夠的買花錢,上梅莊來純賞花也成,大人一名收──"

"梅舒城,你閉嘴!"
第三章

步奷奷鎮日跟著梅舒城走邐梅莊,見識他工作的實況。

一路上就見她捧著冊子,執著墨筆,不時振筆疾書,寫下她所見所聞的"梅氏名言"及"梅氏作風"。

不少梅莊的人對梅舒城身后亦步亦趨的清麗姑娘感到好奇,卻沒人敢向梅大當家發問,瞧大當家對她沒有半分體貼呵護,一如以往地處理繁忙的莊務,那麼這兩人的關係就跟郎情妾意構不著邊羅?可是……那名俏姑娘將冊子擱在大當家背上涂涂寫寫,將他當成活動桌子使用,也不見大當家發怒,三不五時她還會要求大當家將交代管事的話重復一回,因為她來不及抄好──恁般大的膽子,要說這對男女沒關係又太牽強。

好好奇噢!每個梅家人都在梅舒城及步奷奷身后指指點點,猜測著兩人的關係組合。

是感情曖昧到不行的表哥表妹?

還是自小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

再不,就是流浪天涯小孤女被梅大當家善心一發給領回梅莊,做為"儲備莊主夫人"?

呀呀,也可能那名姑娘是與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之女,梅大當家擄她回莊就是為了凌虐她、惡整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呃,兼喂她吃梅莊特制的菊花糕及釀梅蜜餞……

"快,快翻翻章回戲曲中還有什麼橋段?"一群奴仆蹲在牡丹花叢后嘀嘀咕咕,翻找著好幾本唱戲曲目,書里的愛恨情仇全搬到梅舒城和步奷奷身上演練一遍,再從中尋找最合適的版本。

"有了有了,一條蟒蛇被書生救了,化身為人,只為報恩!那姑娘有可能是蛇精──"

"大當家看到蛇時哪會救呀?他只會把蛇抓回來加菜省菜錢!"反駁。

翻翻翻,紙張唰唰地直翻動。

"那天霪雨霏霏,大當家和小姑娘兩邊都忘了帶傘,只得躲進亭里蔽身,相遇的兩人含情脈脈、一見鍾情──"

"呿!那姑娘的五官清清秀秀,既不像銀子也不像銀票,大當家怎可能一見鍾情?!別傻了,再查!"大夥有志一同地唾棄"一見鍾情"這四個字,因為梅大當家只會對錢財類的東西產生這種失控的情緒好不好!

"那……那姑娘是抹幽魂,因為大當家經過她墓碑前說了一句:'真可憐,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了。'結果她的魂魄跟著大當家回梅莊──哎喲!"

"你翻的是什麼書呀?!別看那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啦!你沒瞧見那姑娘腳下有影子嗎?大白天的,還幽魂咧!"這回不只反駁,還賞發言人一記爆栗。

"啊啊,那姑娘坐在大當家身旁了!"

奴仆的交談大到能輕易滑入兩位當事者的耳里。

"他們若翻到戰史,我很可能變成戰敗將軍的遺孀,被你這亂世奸雄給強搶回府里當媳婦兒。"步奷奷啜著梅莊三當家去年採收的菊團所沖之香茗,輕聲道。難得梅舒城偷得片刻清閑,一連解決三件公事,她也跟著放松了始終繃得緊張的情緒,縴手翻覽著一整個早上所做的紀錄。

"別擔心,梅福會在兩天之內替你洗清謠言。"

"真的嗎?"她很想直接提議梅舒城召集眾家仆,一起將話講開。

"行商第二要件,選擇適用管事,並且給予最高信任。"梅舒城道,所以他從不懷疑自家管事的能力。

步奷奷一頓,"等等,我要將這句話抄下來。"墨筆在紙上揮舞,完畢。"好了。"

"抄了一個早上的書,記在心里才重要。"

"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將你說的話倒背如流。"她雖然沒有過目不忘的高超本領,但好歹多讀幾遍也是能熟透的。

步奷奷捻起一顆釀梅,粉舌先吮舔梅皮上酸甜適中的釀汁,又酸又甜的滋味浮上她的眉梢,俏皮的模樣讓梅舒城有片刻怔然。

他緩緩別開頭,不去正視她可愛之處。"別以為只有這數十頁,到晚上為止還夠你抄的。"

梅子送入口中,她回道:"那就麻煩梅大當家少說些話,我也能少抄幾頁。"

梅舒城不答允,凈瞅著她笑。

"這梅子味道真好,是梅家第四位當家釀的?"按排序,梅四當家正巧是司腊月花期的。

"沒錯。"

她吐出果核,又嘗了一顆,"梅家的釀蜜梅遠近馳名,今天可真是大飽口福了。"嗯,趁著這個好機會多塞幾顆入嘴,撈些錢回本。

舔舐粉色指尖上所殘留的梅子酸甜,她的吮指回味看起來……簡直可愛到不行!可愛到教人想從小四釀梅的倉庫搬三大桶蜜梅來喂養她,看她似嬌艷似滿足的模樣──梅舒城閃過這念頭的同一瞬間又立刻暗斥自己,梅莊的釀梅二十顆裝盅在外頭要價二十文錢,比起別人三顆一文錢還要高檔許多,讓步奷奷免費嘗鮮哪里划得來?!就算、就算她真的吃得很可愛、很快樂,也值不了二十文錢呀!

不值,絕對不值!

舌尖再頂出果核,輕吐在白白嫩嫩的掌心,步奷奷不客氣地繼續開動,蠕動的飽滿唇瓣有些紅艷。

不值,真的不值。

貝齒咬下果肉,眉心因梅酸而輕輕攏蹙,無關任何不悅情緒,只因檀口里嘗到的小玩意而起。

不值,應該是……不值……

梅舒城還來不及發現自己內心的動搖,卻已先一步喚來丫鬟:"再舀一盤釀梅子來。"

"這不是要賣的嗎?吃這麼多好意思嗎?"說話的同時,步奷奷解決盤中最后一顆小蜜梅。

"你的表情看不出來任何不好意思。"他調侃道。

"全怪梅四當家的釀梅太好吃了。"她將貪吃之罪歸咎於梅家老四,攤掌算算,上頭有十顆果核,代表著她賺回十文錢了。步奷奷甜膩輕笑,她還可以再接再厲。

"你離開梅莊時可以打包幾瓮回去,憑咱們的交情,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謝主隆恩。"她沒好氣地投給他一個白眼,假意朝他行了個君臣之禮。

梅舒城也很不要臉,"愛卿平身。"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要假大夥一塊來。

甫闖入兩人閑聊的梅福 被這段對話給混淆,"呃……皇上,不,是大當家,我、我們可以向您報告關於趙王爺牡丹宴的事了嗎?"

哎哎哎,一時之間給愣了,害他跟著步小姑娘一塊叫大當家"皇上",萬一被皇城的人馬聽到,這可是砍幾顆頭都不夠的欺君之罪呀!

"當然。"梅舒城收起玩興,閑逸的輕松在他臉上蕩然無存。

又恢復成勢利的梅大當家了。

"這是趙王爺這回邀請的王公貴族,共三十二位。"梅福遞上成串名冊。

"三十二位……加上妻妻妾妾和兒子孫子,約略算五十名、就開東閣讓他們賞牡丹,'甘草黃'全數移走,換上'姚黃',魏紫、洒金剪絨、二喬都少不得。"

"明白。"梅福俐落應道。

"還有,上回新培的'墨葵'也趁這機會讓他們瞧瞧,方便他們打道回府后向其他貴人宣傳,經他們一提,'墨葵'會成為富貴人家爭相收藏的高價貨。"

"是。"

"靠你的客人替你宣傳?"步奷奷挑起眉。

"這可是咱們大當家最擅長的手段,既省錢,成效又高,不出十日,'墨葵'的叫價就能與魏紫並駕齊驅。"梅福代答。

高招!步奷奷趕忙記下。

"等等,你們梅莊替什麼趙王爺的辦場牡丹宴,先收一筆觀花費,若是有人看上哪株牡丹再另行交易,然后曲終人散,他們又在外替梅莊宣傳牡丹艷色,下一批客人便自行上門讓你們痛宰……"

"丫頭,挺聰明的嘛,瞧出端倪了?"梅舒城朗笑。

"這不是一頭羊剝好幾層皮嗎?"

"還沒剝完哩,梅福。"梅舒城兩指一彈,換人發言。

"一些品質較差,或是花辦有缺損的牡丹,還可以用來制玉露春釀,這可是咱們梅莊另一項搶手貨,別處喝不到的酒呢,一壇三百七十錢。待所有牡丹花所能發揮的效用都用罄,還有最后一項。"

"最后一項?"

"牡丹的根皮可以入葯,有清伏火,涼血熱的葯效,我們梅莊也與不少草葯鋪合作,供給這味'丹皮'。"梅福的老眼發出熠熠光輝,越說越來勁。

從頭到尾,一株牡丹的效益高得驚人,難怪梅莊如此興旺,光一季花期就賺飽了他們!

"好黑……你們真的好黑……"步奷奷覺得整莊的人都已被梅舒城洗腦洗得徹底。

"商不黑,難為富。"梅舒城下了結論。

"我同情那些踏進梅莊的肥嫩小羔羊。"除了搖頭,她還是只能搖頭。

"別忘了,你也是羔羊之一。"而且也是自己送上門來。

"我不會讓你剝到我任何一層羊皮!"她緊揪著衣領,彷佛那是她珍貴的羊皮,不讓梅舒城這奸商染指分毫。

"我若沒這本領,梅大當家的名號由何而來。"

"我們走著瞧!"

"相信我,很快很快你那乾扁繡囊的最后一文錢都會落進我梅莊的帳目里,為我們的尾數再添一筆進帳。"他露出"雖然連塞牙縫都不夠,但勉勉強強收下好了"的委屈笑靨。

"我保證,在我踏出梅莊時,我的繡囊里一定還會有盈余!"

"很好,有志氣,先拿個十文出來。"他朝她勾勾手指。原本沒打算貪她這筆小錢,但他就是有興致和她斗嘴比高下。

她不傻,"你跟我算那幾顆釀梅的錢?!"

他點頭輕哼:"難不成還跟你客氣?"

"我付過伙食費了。"

"那只指三餐,可不包括梅莊的名產。至於那杯菊茗,算我損失請你喝好了。"還真是委屈到極點了。

"黑心錢鬼。"她咬著貝齒,嗔道。

"這叫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即使是區區一文,也不容小覷。"

步奷奷從繡囊里數出十文,拍在桌上。"哼,就當我花十文買個教訓,下回我不會再犯下這種失誤!"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她的錢囊又乾扁數分,嗚,好心疼。

"梅福,等會兒送到帳房去報帳。"梅舒城交代老管事收下熱呼呼的銅錢,轉向步奷奷,笑得像只黃鼠狼。"貪財、貪財。"

"別客氣,你本來就很貪財!"而她今天更是看透了他的本性,"小女子必定會向梅大當家好好討教這門功夫,渴望有朝一日青出於藍。"

"你還欠磨練咧。"

"等著瞧!"

梅福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想插話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呃右欸地發出單音。

步奷奷變臉也變得快,前一瞬間還為自己誤踩賊人陷阱,痛失寶貴十文錢而張牙舞爪,下一瞬間又恢復大家閨秀的淺笑,"不過我要學到你貪財的皮毛,恐怕不是三年五載能學透的。"像他,少說也要十來年的磨練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我這種貪財不光是學就能學得來。你,最好是沒機會學會。"梅舒城說笑,但在最后一句話出口時,明顯地斂起與她互磨利牙的好心情。

"什麼意──"

"等等!"梅福醞釀許久,終於大氣一喝:"我先報告完正事,你們要斗嘴培養感情再去斗,好不?"他還有一籮筐的事要發落呀。

"誰要跟他培養感情?!"步奷奷畢竟是臉皮薄的姑娘家,聽到這樣無心的調侃難免覺得羞赧,一踱步便想找個藏身的地方躲,要是在場有她的父母長輩,說不定她還得意思意思說句"人家不來了"的嬌膩輕嗔哩。

只見她捧起那本記錄梅氏名言的冊子,像只被山林猛獸追趕的受驚小兔子,一溜煙地竄回廂房方向。

久久,梅舒城收回視線,就連梅福呈報的正經事漏聽了一長串也不以為意。

步奷奷這小丫頭還不懂什麼叫絕境,不懂"絕境"才是學透他這身本領最快的途徑……那是一個很深很深的黑暗深淵,踩了下去就陷入泥淖,沒人拉你一把,只能自己胼手胝足地爬著、蹭著,磨破了十指、刺開了腳皮,仍爬不出半分半寸……

曾經,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陷在鴻溝里不得翻身,他無助過也絕望過,更曾在現實生活逼迫下,無計可施地將三名稚弟賣人為螟蛉。

那感覺,像在他心頭划上三刀的痛,即使他知道,那三戶無子息的人家會給弟弟們更好的照顧……

原來人在絕境時,連最親近的人也可以賣。

送走了最后一個因頭一次嘗到甜飴而滿臉喜色的小四,他一個人抱著賣弟得來的銀兩,瞠著雙眼,望向滴淌著冷雨的薄板屋頂,那一夜,他沒睡,因為少了三個小家伙的咕噥童鼾,他沒辦法睡……

他以為能讓小弟們過好一些的生活,更以為少了累贅的他才能更無阻礙地爬出絕境深淵,可是失去弟弟的那夜,他被空虛和茫然所吞噬,霎時像失去所有奮發的動力,他不知道自己要為了誰而努力振作,不知道要為了誰而咬牙吃苦,他……失去了方向。

結果,天初白,他奔回那三戶人家,千求萬磕地將三名弟弟給贖了回來。

身高不及他腰間的小四抱著他的腿,發顫的小手緊緊扣在他粗糙的長褲補丁上,哭了整夜的紅眼仍泛著可憐兮兮的淚光,嘴里嚷著他再也不貪吃、再也不敢不聽話,只求他不要將他拋下、別不要他……

年歲較長的小二和小三不發一語,用一種深受傷害的眼神瞅著他,無聲卻也相同在問:為什麼不要我?!

而他能還給他們的,只是一聲又一聲的抱歉。

返家的頭一晚,四個人蜷縮在小床上,只靠一條薄被御寒,他們四人的手卻怎麼也沒再鬆開彼此。

他知道經過昨夜孤單的自己一人便是絕境最谷底,他會爬出來,為了三個弟弟,他一定會,無論再辛苦,他都會做到。

他嘗盡了那種苦撐過來的痛,不希望那種痛苦讓柔嫩如步奷奷這般的小姑娘領受……

別讓她變成他這種人。

"大當家?"連喚了好幾聲的梅福伸手輕搖了搖梅舒城,也搖散了他那片片段段的往日回憶。

梅舒城相常緩慢的輕輕吁嘆:"我有在聽你說。"

睜眼說瞎話就是他現在的寫照。

"噢,那大當家說,我們要怎麼處理?"梅福問。

"處理?"

"您不是有在聽我說嗎?"梅福壯起膽子取笑他。

"剛剛耳鳴,沒聽清楚,說。"梅舒城並不是一個能容得了屬下開玩笑的主子,他不像其他梅家少爺那般和藹可親,與梅家上下毫無隔閡。

梅福才壯起不到片刻的膽子又縮得比只螞蟻還小,唯唯諾諾地應著:"是、是。"

嗚……真不公平,那俏姑娘和大當家東頂一句、西頂一句,還能得到大當家的笑顏回應,他老梅福十多年來才開了那麼一個玩笑,就慘遭主子的白眼伺候,什麼叫見色忘"奴",他總算體會到了,嗚……他是人老色衰了,比不上小姑娘的肌清骨秀、發紺眸長,但也不用差別待遇成這樣呀,嗚……

"你在那邊老淚縱橫個什麼勁?!"眼淚鼻涕全沾在老臉上,惡心死了!

"我……我只是感嘆……"掏出白巾,梅福拭著淚,還用力擤鼻,發出刺耳的聲音。

"感嘆什麼?"梅舒城眉心一縮,兩道眉峰化為揚劍狀。

"大當家長大成人了……"

兩道成形的劍眉蹙到幾乎要頂天立地。拜托,他早就長大成人十多個寒暑了好不!

豈料,梅福續道:"情竇初開了……"
第四章

開開開,開他的大頭鬼啦!

他不過覺得和步奷奷斗嘴很爽快,和她互較嘴賤遠比和商場奸賈周旋更夠勁,勝她一回的快感就像賺進千金萬兩時所獲得的成就一樣──不可否認,他愛煞了這種感覺,小輸她一局時也更會激起他的斗志,這與他過去每回遇上挫敗時更加振奮的不服輸心情一模一樣。

這稱得上情荳初開嗎?

他早就立過誓,在三名弟弟未成家之前,他絕對不會卸下長兄之責,更不會分心在其他事上,包括會令人喪志的男女情愛。他的首要之務就是賺錢!賺錢!賺錢!最好是賺足三個弟弟到老到死都花用不盡的銀兩,如此他才會覺得自己責任已荊

什麼情荳情苗,在還沒萌芽之前早就被他一腳踩死,哪容它成長茁壯?!連探出顆綠腦袋都不許!

聽見沒,梅舒城,一腳踩死那勞什子情荳!

黑革靿靴的鞋尖在草圃上左右使勁,來來回回蹂躪踐踏著無辜幼苗,嘴里還不忘念上好幾回"梅氏家訓",來清醒清醒那胡思亂想的腦袋瓜……

步奷奷看著那個和她斗嘴斗到一半就突然起身走人的梅舒城,只見他朝著植種牡丹幼苗的瓦盆大腳一伸,狠狠落在嫩綠的苗芽上,辣手摧草。

這一踩,喪失的是未來可觀的五、六千兩進帳,她不信他舍得。

"犯得著這樣嗎?那株可是梅家小祖宗呀。"

嬌嗓勾回他的神智,但那株小嫩苗已經無力回天。

"這株苗被害蟲咬爛了,我是在搶救其他苗種。"梅舒城狡辯。

"噢──原來梅家除害蟲是這種除法呀,受教,看起來很有趣哩,下回也留一株借我踩踩先。"每株幼苗都種在不同的瓦盆里,就算一株慘遭蟲害也不會牽連到其他株好不好?欺她沒種過花呀!

梅舒城的表情看來相當懊惱,一半因為腳下的牡丹幼苗之死,一半卻是心窩因她一句話而再度冒出情荳的萌芽聲。

野火燒不經…

春風,吹又生。

步奷奷雙手支頷,趣然地瞧著梅舒城抹抹臉,頂著老大不爽的神情回到她右側坐定。

"情緒大剌剌掛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場敵手看穿你的心思噢,這是奸商大忌。"她慵懶地翻動桌上那本密密麻麻記滿重點的冊子,拿他兩天前才教導過的梅氏名言反訓他。

"你先閉上尊口。"

"吵不過人就叫人閉嘴是懦夫行為。"她很不齒噢。

梅舒城賞她一個厲眼,"我只是想看看說話與不說話的你有什麼不一樣。"會不會他僅是迷上她特有的軟嗓,所以由她口中說起話來才會讓他心頭被小鹿給撞得坑坑巴巴,極度失常。

步奷奷柳眉一豎,立刻反擊,"想諷刺我話多就直說,用不著暗喻,明人不說暗話,反正我做不來大家閨秀的溫婉靜言,這我早就認命了,你也說過,想成為首屈一指的奸商梟雄,口才是絕不能少的,若我安安靜靜地插花刺繡,怎麼跟人談生意賺大錢,這也是你教我的呀。"

"我不是你談生意的對象,伶牙俐齒可以省剩"

"我倒覺得只要贏過你,將來我在商場上就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步奷奷完全將他視為假想敵。

"喂,步奸奸──"

"奷!你要怎樣才會念對我的名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等你的行為構得上'奷奷'的美德,我就會牢記了。"梅舒城惡意一笑,直指她的"人不如其名"。

她甩過頭,不說話。

"這樣就生氣了?"察覺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會很容易生氣,他忍不住繼續逗她:"奸商大忌──情緒大剌剌掛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場敵手看穿你的心思噢。"

"……"這是她的回答,微噘的唇沒有半絲變化。

"喜怒哀樂是商場上最不需要的情緒,太喜太樂就像在敵手面前翻了底,太怒太哀又明擺著告訴人你的稚嫩,瞧你現在生氣的模樣,就像是個吵輸人的娃兒在鬧脾氣哩。"

"……"她的回答沒變,只是噘嘴改為抿唇。

"奸商的臉上只能掛著一種表情,那就是笑,喜歡也笑、憤怒也笑、難過也笑。"梅舒城又道。

"……"

"別抿嘴,說些話嘛──"慢著慢著慢著,他在做什麼呀?!

他在誘哄她開口?

是他自己說要比較比較她不說話時所帶給他的感受可有異常,怎麼她才一會兒不說話,他又急忙想哄她再開金口?

這下擺明了他認為侃侃而談的她遠比嫻靜的她來得可愛?!

不行不行,心里那株竄芽的豆苗用著驚人的速度生長,終於在步奷奷投來嬌嗔的睨視時,"啵"的一聲,開出盛艷的花朵。

捻除它!誰來捻除它?!梅舒城還在做著垂死掙扎。

"哇,花開得又大又美耶!"童稚的驚喜呼聲傳來,換得梅舒城點頭附和。

"是呀……越開越大朵了……"啊啊,這下可怎麼收拾?

步奷奷由閣樓遠眺著東閣花圃,但見成群穿著華裳的人潮涌入,老老少少身上的貴重飾品在耀陽下金光閃閃,每一只都是奸商眼中的肥羊。

方才的童聲也是出自於小肥羊吧。

"看來趙王爺一行人已經到了。"終於,步奷奷按捺不住地開口,"你這大當家不用去招呼貴客嗎?"

今天春暖花開,趙王爺在梅莊東閣設宴數十桌,招呼與他關係密切的官場同僚及家眷,梅莊包辦了所有宴客事宜,前一天便在東閣架起綢紗棚子,為賓客也為嬌艷牡丹遮蔽過度日照。戌時過后,梅舒城還安排了夜賞白牡丹的行程,在白天可觀的酬金之外,再撈一票。

步奷奷私下打過算盤,光今日的收入就足足三萬兩,扣除宴客所花費的場地布置費、膳食費等等,凈利至少二萬四,其中還不包括達官貴人看中極品牡丹時所付出的鉅額花價。

真黑。

"先等等,花再開下去就要結果了……"梅舒城還在咕噥著。

"什麼開花結果?"這男人,今天怎麼這般失常?

"大當家、大當家!趙王爺有請。"一名奴仆奔上閣樓,喘吁吁地稟報。

"聽到了,立刻下去。"步奷奷揮揮手,遣退梅莊下人。

"可是……"

"我馬上帶他下去,可以走了。"柔荑又揮了好些回,奴仆只能唯唯應諾,閣樓上又只留下兩人。

步奷奷起身拂平淺黃羅裙,移動到梅舒城面前,花顏一湊,與他眉眼相對。

"結果了沒?"傻愣愣的,一點也不像眾人口中的梅舒城。

梅舒城被眼前驀然放大的俏麗五官給逼退半分,瞠得圓圓大大的眼只容得下她此時半偏著腦袋,燦眸專注覷他的模樣。

結果是沒結成,只是他聽到更多顆豆苗發芽、竄生、開花的聲音,一氣呵成呀……

"又開了……"他撫額痛吟。

"你這個奸商不是巴望著滿園的花開最好?現在又在惱什麼?"她以為他的"開花結果"是指梅莊的牡丹。

"此花非彼花。"梅舒城大掌在俊顏上揉搓數回,待雙手放下后,他又恢復成乎日為商的嘴臉,哪里還有什麼傻愣或失常。

高招!

步奷奷也偷偷學他揉揉自己的粉頰,除了抹下大半的水粉之外,可沒他這般變臉的神速,她不由得在心里大嘆三聲"佩服"。

"走吧。"梅舒城衣擺一曳,刷開紙扇,率先下了閣樓。

再不分心做些正事,恐怕他心窩里開出來的花要勝過梅莊任何一處園圃。

下了閣樓、入了紗棚,梅舒城和迎面而來的趙王爺揖身寒暄,兩人算得上舊識,畢竟趙王爺每年在梅府砸下的銀票可非小數目,加上春季賞牡丹、芍葯,夏季觀芙渠,秋季覓菊姿,冬季聞梅香,趙王府的四季饗宴全讓梅莊四位當家給包"搶"了,如此大肥羊,怎能怠慢?

一個願搶、一個願挨,發展出的交情也夠匪夷所思。

"趙王爺。"梅舒城躬身行禮。

趙王爺忙攙起他,狀似熱絡,"每年一見到梅大公子,我就知道城里牡丹又開得極艷了。"

"此話怎說?"雖然年年聽到相同的贊揚,但梅舒城從不坏了趙王爺的興致。

"我懷疑牡丹全是讓你給喚醒的。"

"王爺說笑了,只有司花之神才有這能耐吧?"

"偏偏你們梅莊就出了四個花神。"趙王爺爽朗一笑,"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仍照往例沒替你打理繁忙事務?"

"芙渠沒開、菊花未萌、寒梅尚青,他們三人還不到清醒的時節。"

"四兄弟同心齊力不是更好,何必分時節掌事?"

"我可不想我的牡丹被他們給糟蹋了。"同理,其他兄弟也是這樣想。

兩人又是一陣笑。

"來來來,舒城,我替你引見這次的新科狀元郎,也將是我的大賢婿。"趙王爺右手拉著梅舒城,左手招來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溫文男子,"遠兒,這位就是城中花商翹楚,梅舒城,梅大公子!舒城,這位是薛遠。"

"梅公子,這個春季您的名字成了薛遠最常聽到的,如雷貫耳,幸會。"薛遠微揖,打了個不失禮的招呼。

"薛狀元客氣,我們這種成日在銅臭間打滾的人,哪如您所言一般?您過獎了。"謙虛歸謙虛,梅舒城的語氣仍帶有當家的氣勢,他輕輕頷首,回敬薛遠的行禮,在視線不經意垂低時,看到自個兒腰后悄悄探出一只柔荑,往薛遠方向遞出一張紙箋。

"薛狀元,幸會幸會,以后請多多關照。"

那張紙箋的左側暈染著一朵墨繪牡丹,色澤神似於西閣所植種的"青龍臥墨池"品種,那重瓣墨紫花色掌握得恰巧,緊接在牡丹花之后是一成串工工整整的字跡──

琅嬛閣。這三個字最醒目,再來一排標注著琅嬛閣所經營販售的項目,還不忘將琅嬛閣位處城西三街給記上,最后落款著她的大名:步奷奷。

梅舒城才怔了片刻,她已經又發了好幾張同款的紙箋給趙王爺及其身旁眾多親朋好友。

"請大家多多指教,我們琅嬛閣里的古玩絕對是品質保證,物美價合理,歡迎大駕光臨,多關照。"

"你給我等等!"梅舒城壓低嗓音,臉上維持著淡笑,將她扯近自己,"你在做什麼?!"

"把握大好時機,將琅嬛閣推荐出去,這也是你教過的。"她掙開他的箝制,撫平被他弄皺的衣袖,"別阻礙我,還有好幾個人沒發到──"

"在我的地頭上做生意,沒這麼便宜的事。"

兩人咬著耳朵。

"有錢大家掙。男人太吝嗇會被討厭的噢。"她好心告誡。

"先付個二五八萬來巴結我這條地頭蛇,否則別想在這里立足。"

"你土匪呀?!去搶好了!"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在此過,留下買路財!"他也不跟她客氣。

"你……"對,這里是梅舒城的地盤,花花草草都是出自他之手,所以他土匪得理直氣壯!好女不跟惡男斗。"了不起以后梅大當家上琅嬛閣挑選古玩時,我給您打個折,算是禮尚往來。"她的口吻像在安撫無知小孩。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嗎?"

"老奸商,那你想怎麼樣?"給他打折已經是最大極限,再貪求就沒有了!

"我當然是想──"

"琅嬛閣……這古玩店名好似曾聽過。"

聽見這聲音,步奷奷不等梅舒城說完話,一溜煙從他腋下鉆出,朝說話者的方向小跑步而去。"是是是,我們琅嬛閣在城里是三十一年的老店,童叟無欺,而且店里貨源充足,包君滿意。"

"小奸商!"梅舒城嘟囔著,殊不知他是最沒有權利指控她的人。

驀地,梅舒城又聽到情荳萌芽的聲音。

低頭瞧著自己的胸膛。不,這回不是他,那聲音從何而來?他環顧四周,終於找到了源頭。

薛遠正專注地盯著步奷奷的臉蛋,聆聽她輕軟的嗓音吹噓著琅嬛閣的好,他的模樣宛若是朵向陽的花,被步奷奷光彩奪目的臉蛋所吸引。

梅舒城瞇起眸,感覺心窩里的情花長出了刺,扎得他有些疼,還來不及上前打斷步奷奷和薛遠的交談,他自己也被人群淹沒──

"梅公子,您來替我們介紹這園里的牡丹可好?"一群官家千金圍繞在他身邊,每張粉顏上都有著崇拜的紅暈,絹色團扇半遮半掩的菱紅唇瓣微微彎起。

察覺步奷奷投來的目光,好一會兒,兩人只是隔著許多閑雜人等互望彼此,直到她被薛遠關心的低喚給拉回了心思,直到他被眾脂粉給扯開了注意,兩人的視線才錯開。

"這是'姚黃',重瓣黃花,花面徑長盈尺,也稱一尺黃……關於姚黃還有個故事……你們若是喜歡,何不帶幾株回府?"他在東邊說著。

"有有,琅嬛閣里就屬古玉指環最多,冰種白玉、血玉、綠玉,樣樣齊全……薛狀元若是有興趣,我可以給您最合理的價錢。"她在西邊說著。

"梅公子,我想折朵魏紫做髻飾,可以嗎?"

梅舒城先是投給梅福一眼,待梅福極有默契地在帳上記下一筆,他才將視線轉回粉嫩姑娘臉上。"當然可以,你喜歡哪一朵?"

"那朵大的。"奷奷五指落在綠叢中最高最傲的那朵,"梅公子,您替我摘下來好嗎?"

"當然好。"梅舒城永遠是顧客至上,笑容可掬地折下牡丹,"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他將紅艷艷的花兒遞到粉嫩嫩的俏顏面前,還附帶詩句,哄哄小姑娘的心。

"替我簪上,好嗎?"粉嫩小姑娘得寸進尺。

"梅某不敢,這太過逾矩。"喂喂,這要求太超過羅!要他梅舒城出賣色相,這筆天價她付得起嗎?!

"我只是想……梅公子既是種花人,自是清楚如何將牡丹之美完全展現,並無唐突之意。"粉嫩姑娘半掩著容顏,羞怯怯的。

"這……"

"舒城,蓮兒和你都是自己人,沒什麼禁忌。"趙王爺在一旁敲邊鼓,巴不得梅舒城和他的女兒趙蓮牽扯不清。

梅舒城當然知道趙王爺的用意,這花,哪還簪得?

更何況他哪里和他們是"自己人"?他可不記得梅家有達官貴人的"自己人",就算有,也早在二十年前和他們撇清關係。

不遠處的步奷奷用眼角余光瞅著狀似郎才女貌的兩人,不自覺加快了鼻息的噴吐──很像要噴火的那一種。

"看來王爺有意思將三小姐嫁給梅公子,他們很相配。"薛遠說道。

"是呀,呸。"乍聽之下很像附和薛遠的"配"字,偏偏就是荒腔走板。

"聽說先前趙王府三名千金都曾陸續請媒人向梅公子說親,但皆遭婉拒,趙王爺似乎對梅公子很滿意,原本等四小姐及笄也準備再來說一回媒,現在看來……三小姐希望很大。"

步奷奷細眸緊瞇,咬著貝齒,端看梅舒城要如何處置那朵牡丹!

"能與王爺府攀上關係,應該是很多人的心願。"薛遠貼著她,輕輕呼拂的氣息逾炬地近在她耳殼一寸外。

"包括您嗎,薛狀元?"步奷奷揚高語調。

"我不否認。"

"那麼恭喜您的心願達成指日可待。但我並不認為梅公子與您有同樣的心願,否則早在王府大小姐試探之時他便能攀附權貴,犯不著錯過一次又一次的好機會。"她看著梅舒城還在和趙王爺虛與委蛇,遲遲不將花插在三小姐頭上,看來他亦很清楚為姑娘簪花所代表的涵義。

"欲擒故縱才是高招。"

"薛狀元不是城里人吧?"她突然問。

"我進城不過月余。"

"所以你不知道梅舒城對城里幾百名閨女使出這種'欲擒故縱'的手段。"笑話,當真以為只有王府在覬覦梅舒城這個乘龍快婿嗎?!

"那或許該說,他自視甚高。"這句話,薛遠說得更為貼近。

聞言,步奷奷皺起眉,原先的靜淑全數自俏顏上褪去。"你認識他嗎?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拒婚的理由嗎?"

三個問句換來薛遠三次搖頭。

"那你憑什麼說他自視甚高?!他不娶是因為他要賺錢養家養弟弟,沒那麼多心思去打量自己的婚事!他可不像那些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人一樣,全賴父母兄弟甚至是糟糠之妻去賺錢供他讀書,其他什麼事都不用理會,也不像富家子弟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悠閑生活,我們這種追逐著錢財過生活的商賈,不容不明就里的人來置喙!"到后來,她火力全開,吼得薛遠一愣一愣,方才誤以為步奷奷縴弱可人的錯覺在此時幻滅。

怒咆暫歇,全園陷入尷尬,尤其是那群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賓客。

場面只有兩個字足以形容──尷尬。或許三個字也成──很尷尬。

鴉雀無聲中,梅莊主人肩負起打圓場的重責。

"梅福,多送兩壇玉露春釀和菊花甜糕過來;梅壽,別怠慢了客人,還有梅祿,這朵牡丹替蓮兒小姐簪上。"梅舒城將手中牡丹拋給下屬,並搶在趙蓮開口前續道:"梅祿是梅莊最懂種花的花匠,相信他的手藝定會讓蓮兒小姐滿意。"他轉向在場人士一一客套,"梅某有事暫退,稍晚再陪各位喝兩杯,失陪,各位請隨意。"

然后,他收起笑,朝步奷奷勾勾指。

"你,跟我來。"




第五章

兩人又回到閣樓,梅舒城慢條斯理地沖泡著香茗,神情高深莫測。

沸水注入壺中,飄起清雅茶香,他的動作怡然且輕柔,斟了杯茶遞予她。

"謝謝你……"

那杯熱茶,成了這三字所附送的贈禮。

"謝我什麼?"難道是指為他辯護的那席話?

是了,在眾人都誤會他的同時,只有她一人替他點出真相,想必他心底是感激萬分,不過若要磕頭謝恩的話就免了──

梅舒城笑得好和藹,彎彎的眉眼加上彎彎的唇弧,讓步奷奷有片刻痴迷。他就是用這種笑臉欺騙了無數姑娘的感情吧。

他傾身貼近她,氣息呵在她鬢發間。

"謝謝你讓我見識到蠢商人才會有的行為舉止,好引以為戒。"俊顏上的笑容灰飛煙滅,連半點殘渣也下留,只剩下慍色。

"什、什麼?"她愣住,完全追不上梅舒城翻臉如翻書的速度。

"你竟然教訓金主!天底下還有比你更無知的商人嗎?!"

"我……"

"你知不知道趙王爺一年在梅莊洒下多少銀票?!那些銀票全換成一文一文的銅錢,足夠將你壓扁砸平還有剩!"他深吸口氣,再轟:"明明知道薛遠是未來的王爺女婿,你去招惹他做什麼?!招惹他就已經很過分了,你還當眾對他叫囂!你不知道什麼叫惱羞成怒嗎?萬一他惱火起來,只消一句話就可以斬斷梅莊多少進帳,你懂不懂?!你賠得起嗎?!"

他的一字字都像炙人火星,砰砰砰地砸進她的耳里,引來快教人受不住的疼痛。

"我是替你──"

"替我怎樣?!替我出口氣?哈,我有拜托你嗎?!誰給你自作主張的權利?!整件事的起因全是你招惹薛遠的錯!"重罪一扣,不留情面,梅舒城沒發覺自己的指控充滿了酸味。

茗杯怒碰茶幾,濺起澄黃熱茶,步奷奷被他轟得也上火了。

"我招惹他?!我怎麼招惹他了?原本我們相談甚歡,要不是你替那什麼三小姐的折花簪花,一副奸夫淫婦的肉麻親密狀,我怎麼會和薛遠論及你做過的好事?!是!我雞婆、我欠罵,我活該倒楣替梅大當家辯駁你非攀權之人,我咎由自取替梅大公子解釋你非自視甚高之人,我不自量力替梅太少爺洗刷你沒有對全城的閨女使出欲擒故縱的無恥手段,您梅大官人的聲譽干我屁事,個人造業個人擔,我犯得著替你背嗎?您罵得好、罵得對,我欠人教訓、我多管閑事、我自作自受!"吼完,只剩怒氣噴吐。

兩人眼底都醞釀著熾焰,誰也不遑多讓、誰也不輸半分。

"就因為這樣,你當眾給薛遠難看?"他的聲音還是很酸。

"我認為這理由太充足了!"

梅舒城兩指一夾,擰上她的嫩頰,不顧她的呼痛。

"我教過你沒?在商場上只能有一種表情,那就是笑──就算別人朝你臉上招呼一個巴掌,你都不能吭半句,我的話你全聽到哪里去了?!這點小事都沉不住氣,你還想成什麼大事?就算我真被指控為攀權、自視甚高又怎樣?嘴長在他們臉上,說說又不會少我一塊肉,我若是像你一樣,自小到大不知要搞砸多少生意、推掉多少進帳,你到底蠢明白了沒?!"兩指一收一放,還不忘左甩甩右晃晃,故意擰疼了她。

步奷奷也不認輸,雙掌一拍就貼在梅舒城臉上,使勁壓扁他的俊顏。"笑笑笑,像你這種為了生意而枉顧尊嚴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士可殺、不可辱,別人都指著你的鼻子罵了,你還捧著笑臉讓人踐踏,你才是極蠢的那個──"

"真可惜,我是商而非士,尊嚴如果值得了一千兩,我自會珍視它,可惜它一文不值!"

"你的腦子里剖開除了銀兩之外還剩些什麼?!"壓壓壓,壓扁他!

"銀票、珠寶、黃金──"擰擰擰,擰死她!

俊男美女的容貌開始朝豬頭看齊,一個被左右拉開,一個被向鼻尖推攏。

"你沒救了!"

"謝謝贊美!"

兩人的聲音全因對方作怪的手而變調,誰也不認輸,但是擰的終究是比壓的痛,步奷奷眼眶浮現代表痛楚的淚光,卻仍是倔強死撐,半句求饒的話也不說。

梅舒城松了手勁,她白皙的臉上殘留著他使坏的紅印,看來更像顆誘人的甜果。

掌心取代了擰挾的指,懲罰的力道轉為輕撫。

步奷奷立刻豎起警戒,"你做什麼?!"縴掌不只壓制在他臉上,還努力將他往外推開。

她推著他,他卻又拉近兩人距離。

"梅舒城,你做什麼──"

他答得自然:"做什麼?我們不是在吵架嗎?"此情此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很適合斗嘴。

吵架?!一個快被臭男人壓抵在桌沿的女人,兩人四手捧著彼此的臉龐,曖曖昧昧到了極點,哪里像吵嘴?!至少她步奷奷沒有這麼好的興致和一個男人疊在桌上吵架!

"我很想繼續吵下去,但換個姿勢再來。"她向敵手提議。

"我覺得這種姿勢很能激發我的興致。"

"什麼興致?!這樣我沒辦法思考接下來要羞辱你的話!"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哪來的氣勢炮轟他?!

梅舒城腰杆一彎,輕輕松松將嬌小的步奷奷逼退到冰冷桌面,背脊完全失守地牢貼其上,蓮足也被迫離地數寸,在半空中微微晃蕩著。

"你別越來越過分──"她哇哇大叫。

"來,我們再來吵,嗯?"他的聲音好輕,像在誘哄,他的動作也好輕,像在愛撫。

"小人!奸商!這樣怎麼吵?!讓我起來!"步奷奷像只翻身不得的小烏龜,揮舞著四肢。

"我順便替你上一課──在任何情況下,奸商的口才是不容有片刻退步遲疑,否則氣勢會全被壓過去,到時想翻身都翻不得。"

"我相信!如果現在被壓在桌上的人是你,你一定也能罵人罵得滔滔不絕!要不要馬上試給我看?!以身作則才有說服力!"她也想教梅舒城嘗嘗這種被人壓在底下的滋味,看他還有什麼本事笑得囂張!

"我在上你在下,或是你在上我在下,這……有什麼差別嗎?還不都是眼對眼、鼻對鼻,唇──"

步奷奷急忙捂住他的嘴,讓兩人之間多了只手掌,捂去他飽含曖昧的句子,也捂去於禮不合的貼近。

"你成功了!無論你是想教訓我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得罪梅莊貴賓、不該妄自触犯梅家家規,抑或是你想嘲弄我試圖成為與你並駕齊驅的奸商還久得很,你都成功了!我認輸了!可以了吧?快讓我起來!"她胡亂吼著。

她臉紅了。

梅舒城像是揪著她辮子的頑童,沒逗弄過癮之前怎可能輕易放她自由?

他的聲音由她指縫間逸出:"我不只想教訓你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得罪梅莊貴賓、不該妄自触犯梅家家規,更不只想嘲弄你試圖成為與我並駕齊驅的奸商還久得很,還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將它扳離自己的唇畔,緩緩釘扣在桌沿。"不要用美色來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祝"

"我什麼時候用美色招惹男人?!你這條罪名扣得莫名其妙!"

"就在剛剛你臉上漾著光彩,四處散發名箋時。"

"那是為了宣傳琅嬛閣!"她吠回去。

"就在剛剛你對薛遠露出笑容時。"

"那是因為我想賺他的銀子!"她對薛遠壓根沒什麼好印象好不好!

"就在剛剛你為了我對薛遠大吼大叫時,就在剛剛你摔杯子發作時,就在剛剛你瞅著我瞧時,就在現在,你一臉無辜時……"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彷佛帶著火焰,燙紅了姑娘家縴薄的臉皮。

"不要用美色來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祝"他又低低地重復一遍、兩遍、三遍……

"你……你這個只愛錢財的老奸商……你到底想說什麼……"她說得破碎不全,因為他的指尖越過楚河漢界,正滑上她的唇瓣。

"說教。"

"用這種輕薄姑娘的姿勢說教?!"

"嗯哼,似乎只有這樣,你才會乖乖將我的話聽進耳里,不是嗎?"

"那你有屁快放呀!"她顧不得大家閨秀的氣質,對著梅舒城的臉大喝,藉以壯膽。

梅舒城只是懲罰性地點壓她的俏鼻,表示著他對她那句粗話的不悅,步奷奷一逕怒瞪著他,換來他的沉笑。

"薛遠被你勾引得情竇亂開,你知道嗎?"他道。

她怔忡了下,"什麼?這……不可能,他是趙王爺未來的女婿!"

"我聽到了。"

"聽到什麼?"

"他這里──"梅舒城指著自己的心口,"有情荳萌芽的聲音。"

步奷奷好生困惑,開始回想著她與薛遠短短的交談。"我不知道他……"

"不過還好只是初萌芽,大概在你吼完他那番話后,情荳已經枯萎了,可喜可賀。"

"你又怎麼知道?"

"我聽到情荳枯死的哀號聲。"凄凄慘慘哩。

"胡謅什麼?!什麼情荳萌芽又枯萎的聲音,奸商說的話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了,你倒解釋解釋,情荳發芽是什麼鬼聲音?!"

"這種聲音。"

語歇,梅舒城的薄唇印在她額心,發出淺淺的"啵"聲。

"不對,不太像,再來一個。"他自己先否定,轉移陣地,換到她的鼻尖,仍是嘖嘖搖頭,雙唇在她粉顏上巡視完一圈,最后落在豐潤櫻唇,教她清清楚楚聽到他故意在她唇間烙下的聲音。"就是這種聲音,聽清楚了嗎?"

然后,他陡然吻住她的回覆、她的驚駭、她的青澀,或是差點脫口而出的痛斥。

步奷奷瞠著水眸,那張貼在眼前的俊顏因為太過靠近而變得模糊,她的視線無法交集拼湊出梅舒城的模樣,只看見那雙黑眸間閃動著滿滿笑意,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她就算是閉起眼,都能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他的輪廓……

她認識他,認識了好久好久,恐怕連梅舒城都不會知道有個女孩將他的一切事跡深深刻在心版;他不會知道有個女孩曾經因為他的拒婚而哭了整整一夜;他不會知道有個女孩多心疼他義無反顧的為梅莊奉獻出青春及幸福──

他不會知道,有個女孩,將他視為神只,既遙不可及又完美無缺。

即使他現在的行為完全構不著"神只"的邊,倒更像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她從沒想過,她與他能有如此貼近的一天,就像場夢境一般……

步奷奷掙開了那雙原本就無意緊箝她的大掌,在梅舒城以為她會賞來一記火辣辣摑掌的同時,她卻拉下他的臉,讓濡沫相交的四唇更無空隙。

現下梅舒城已經分辨不出是他在占她便宜,還是她在享用他的孟浪。

兩者對他都是好事呵。

但是……不對呀,為什麼他聽到的萌芽聲還是來自於他的心口,那步奷奷這小奸商咧?

她享受著他的吻,卻吝嗇給他任何鼓舞,他心里開得滿園滿谷的情花情荳,她咧?

商人不吃虧的理性又冒出頭,打散了他品嘗桌上"佳肴"的興致。

"先等等──"他撥開扣在自個兒臉上的柔荑,拉開兩人的距離。

步奷奷發出不滿的咕噥,好似在說著"等什麼"之類的抱怨。

梅舒城的腦袋枕躺在她渾圓酥胸前,右耳貼著她的心窩,想聆聽他在自己身上所聽到的聲音。少女的馨香在他鼻尖徘徊,他卻無暇分心,只是專注聽著她有些紊亂的心律。

"為什麼沒有?!"他霍然抬頭。

"沒有什麼?"她渾渾噩噩,氣息不穩。

"情荳初開的聲音!"

梅舒城的低狺震回步奷奷的心魂,也讓她瞧清自己正用著怎樣柔媚誘人的模樣躺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

"什、什麼情荳初開的聲音?!你、你……"雖然為時已晚,但她還是挽回了一點點殘缺的矜持,猛然推拒起他。

"說話不要結巴。"

"我……"她也很不想呀,可是她連呼吸都有困難,哪還有充足的氣焰來輔助她的伶牙俐齒?!

"為什麼你這里,沒有情荳初開的聲音?"梅舒城老大不爽地點點她的胸口,害得步奷奷倒抽了好幾口涼氣,趕忙揮開那只長指。

"手腳放乾凈點!為什麼我要有情荳初開的聲音?!你別想,我才不會愛上你這個老奸商、老錢鬼,想覬覦我,你慢慢想吧!"她身子朝桌沿翻滾,不管摔下桌的危險,終於脫離梅舒城的雙臂囹圄。"當年你帶種拒絕我,就別奢望我會準你啃回頭草,我步奷奷可不是你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女人!想聽情荳初開的聲音,簡單呀,到東圃去朝王爺三小姐賣個笑,包準她開給你聽!"赤艷雙唇忿忿不平地拋給梅舒城越來越多的疑惑。

"我拒絕過你?什麼時候的事?"

"哼、哼哼,坏事做太多,多到自己都數不出來了是不?"步奷奷取下髻上插置的玉梳,梳順一頭被梅舒城弄散的發,再俐落地重新盤好簡單的發髻,一切恢復原狀,只有她臉上掩蓋不住的紅霞訴說著兩人方才的唇舌纏綿。

"如果你是指我拒絕所有提親這件事的話,我只能說,我並沒有針對任何一個女人,無關嫻淑、無關家世、更無關容貌,我是來者皆拒。"他甚至不記得步家曾為閨女來提親。

"那又如何?你以為這樣說就會讓我心里好過些?"已成的事實,已存的傷害,豈可能因他一句話而磨滅?她早就明白他遲遲不娶的理由,站在他的立場,她知道他沒有錯,但站在她的立場,被拒婚對一個姑娘而言是多難堪的事!

"至少你不是唯一一個被拒絕的女人。"他好心安慰她,希望她的少女芳心別受創太深。

"你好可惡!"步奷奷咬緊貝齒,惡狠狠地吐出每一個字。

"你也不是唯一一個說出這句話的女人。"

"但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定是唯一一個。"步奷奷走到梅舒城身邊,笑得像朵盛開的牡丹花。

接著,她狠狠抬起腳,朝他飛踹而去!
第六章

那雙在裙擺半掩半現下的腿,真美。

或許稱得上是她全身上下最符合"奷奷"之處,勻稱而白若凝脂,並且……有力,踢起人來很帶勁。

那時踹完他一腳后卻反被他箝住蓮足的小女人,臉上又紅又白的神情可真精採,握攏在他掌心的腳踝更秀美得令人垂涎三尺。

他開始覺得她比銀兩順眼,也可以說,她越來越"值錢"了。

這個念頭如果說給那小奸商聽,八成又會天外飛來一腳,呵。

"梅公子,您的心情看起來很好,怎麼了?"趙王府三小姐趙蓮藉賞花之名,與兩名婢女半請求半強迫地在梅莊客房暫住三、四天──當然也付了一筆讓梅舒城心甘情願留人的鉅額寄宿費,才破例讓閑雜人等滯留悔莊。

"沒什麼。"梅舒城仍是輕笑,不僅是為今日帳冊的收入而笑,更為盤旋在腦中那抹和他賭起娃兒氣的身影而笑。

牡丹夜宴在亥時結束,送走了趙王爺及其他賓客,梅莊進了筆天大的盈余,再加上十數位官家小姐簪在發髻的高"貴"牡丹、宮夫人看中的牡丹株種,連盆帶土地搬了二十多盆回府,林林總總就夠梅莊一年不愁吃穿。

"大當家,三小姐的廂房打理好了。"一名模樣靈巧的丫鬟福身稟報道。

"好。蓮兒小姐,你盡早去休憩吧,明天我再請人帶你去好好欣賞其他園圃里的牡丹。"賣了整天的笑、陪這些達官貴人賞了整天的花,他還真有些累。

梅舒城灌下好幾口濃茶,暫緩他每年每季每天都要重復解說一回"牡丹經"的口乾舌燥。

"明兒個……不能勞煩梅公子您親自陪著嗎?"趙蓮垂下眼睫,發髻上那朵折了枝的牡丹經過一日折騰后已呈現枯萎,一如她現下嬌顏染上的失望。

又開了一顆情荳──來自於趙蓮。這個春季可真是綠意盎然。

梅舒城非常有禮地搖頭,也因太過有禮也更形疏遠。"明兒個我有事。"他堂堂梅莊大當家,可不是用來陪姑娘賞花扑蝶兼浪費時間。

"那后天……"

"后天要和城里的大小花商研討此季牡丹、芍葯的植種情況。"他隨口編來一個小謊。

"大后天……"

"大后天城西大富豪也在梅莊以牡丹宴招聚親朋好友,梅某必須安排一切宴客事宜。"梅舒城仍是拒絕。

趙蓮咬咬唇,定心一問:"那梅公子何時有空?"

梅舒城咧嘴扯出笑弧,語氣中有著哂然,"等這滿園子的牡丹盡凋,梅家換了梅二做主,我自是偷得整年的空閑。"

梅二當家,也代表著夏季來臨。

"你……你今天下午就有空閑和那名姓步的姑娘獨處好些時辰,為什麼卻沒辦法在這三、四天空下閑暇陪著我賞牡丹?"畢竟是嬌生慣養的掌上明珠,哪容得了人再三拒絕,趙蓮禁不住端起宮家小姐的架子。

"那個姓步的姑娘可不會吵著要我陪她賞牡丹。"提及步奷奷,梅舒城眼尾的笑痕加深,也更真實了些。

"她與你是什麼關係、什麼身份?"

她話一脫口,換來梅舒城的挑眉,那眼神在反問著她──你又是用什麼身份來質問我和她的關係?讓趙蓮清楚明白自己的逾越及大膽。

但梅舒城終究是商場上打滾多年的老手,不會大剌剌讓她難堪,何況她是金主的寶貝千金,開罪不得。

"步姑娘只是來向我學習經商的方法,我與她自然沒有太多閑暇花在享受美景之上,有的只是商討著怎麼讓自家帳簿多幾筆進帳。"他收回視線,不讓自己的眼神呈現出與他的話全然相反的情緒,"讓蓮兒小姐見笑了,這些銅臭話本不該讓你聽聞,否則豈不坏了蓮兒小姐這幾天在梅莊的好興致。"

"原來她只是來向你學習的……那今兒個下午?"

"還不是見她得罪了薛狀元,我將她領回帳房去好好'訓誡'了一頓。"只是后半段的香艷,他可沒興趣和趙蓮分享。

趙蓮似乎確信了梅舒城對步奷奷沒有任何異常情愫,這才收斂了架子,恢復小女人嬌態。"看不出來梅公子也會教訓人。"

"每個梅莊人都被我教訓過了,你可以一個個問問。"這是實話,出了梅莊,他彬彬有禮、進退合宜;關起梅莊大門,他可不會將從商那套守則給牢記,大吼大叫是他慣用的教訓手法。

"……那步姑娘不是梅莊人,你不也教訓她?"

梅舒城笑而不回。

他不只教訓她,還把她當成所有物,不容別人沾染半分,所以才會在看到她和薛遠談笑之際大動肝火。

她不是梅莊人,他卻用對待梅莊人的方式對待她,並且還那麼自然而然。

"她自是不一樣的。"

然而,怎麼個不一樣法,梅舒城沒有說。

不僅趙蓮滿腔困惑,連深夜難眠,起身到牡丹園圃貪拜月華而無心聽聞的步奷奷,也在花叢外一頭霧水。

她,是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法?是不如其他姑娘來得婉柔溫馴,還是比不上她們的嬌美輕靈?抑或……

步奷奷不由自主地將右手輕擱在鎖骨上,熨貼著某件穿系在頸間紅繩上,被衣料遮掩住的物品,珍惜萬分。

待她再抬頭,卻見趙蓮已在兩名丫鬟的攙扶下回房,臉上的不快應該是來自於梅舒城那句請她休憩的有禮逐客話語吧。

梅舒城吁了口氣,因為趙蓮的退場,才得以小人嘀咕一、兩句:"該開的豆兒不開,不該開的豆兒亂亂開,真麻煩。"這就是俗稱的爛桃花吧。

"唔……你是誰?"

一句帶著睡意的話語震醒步奷奷的冥想,也牽來梅舒城的注目,他看向步奷奷,而她望向身后三步遠的男人。

那男人正努力睜開快閉合的眼,無論再怎麼秀氣儒雅的容貌都被此時睡眠不足的愣傻樣給破坏殆荊他僅著單衣,連件薄外褂也沒披,垂散的墨黑長發隨著夜風輕拂飄蕩,在這深夜時分倒有數分索命鬼魅的模樣。

步奷奷那句"鬼呀"還梗在喉頭,梅舒城率先出口的叫喚讓她硬生生吞下驚聲尖叫。

"小四。"

"唔……大哥……"梅家小四拖著虛浮的步伐,胡亂揉揉眼,才勉強將視線定在梅舒城臉上。"我……"

他跨開小小一步,卻驀然癱倒,步奷奷只來得及抽口涼氣,根本挽救不及那個快和地面相親相愛的梅家小四。

梅舒城箭步沖上前,將梅家小四結結實實地摟在懷里。

"大哥……"梅家小四用一種過度親匿的撒嬌動作攀在梅舒城身上,雙臂掛在他頸間。

"小四,你怎麼醒了?你……提早了……六個月清醒。"不到冬季,這個種梅的四當家怎可能會清醒,更何況是走出他自己的庭院?

"我餓了……"肚皮咕嚕咕嚕地支援他可憐兮兮的夢囈。

"沒人喂你吃飯嗎?"他向來安排幾名貼身小斯伺候"春眠"的小四,不該讓他餓著半分,更何況是餓到深夜醒來!

"我不知道……餓了……"梅家小四磨蹭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腦袋貼枕在梅舒城的肩窩,將全身的重量依賴在他身上。

"該死,我明天就替你換批機靈點的丫鬟或小斯!"

無力的聲音再響起:"什麼都好……我餓到沒辦法春眠了……"

"梅福!梅福!立刻弄桌飯菜出來!"梅舒城朗聲大喝。

"已經過了亥時,大夥早睡下了,別折騰下人。我煮清粥給你吃,可好?"前頭那句是對梅舒城說的,后頭那句則是問向整個人癱軟在他懷間的梅家小四。

"嗯。"梅家小四含糊應道。

"廚房在這邊。"梅舒城打橫抱起梅家小四,領著步奷奷前行。

屋檐下只剩幾盞燈籠勉強照耀出園景,夜已深沉,滿園的牡丹亦已睡下,恐怕梅莊醒著的人只剩下梅舒城和步奷奷。

昏黃搖曳的燭火投映著三人兩影,步奷奷不住地偷瞄梅家兄弟的"情深"模樣,一股莫名酸意涌上眉心,擰蹙了她漂亮柳眉。

在生起灶火后,她終於忍耐不住,朝身旁正輕哼搖籃曲的梅舒城發出疑問。

"他向來都用這種姿勢賴著你?"

"是呀,向來。"梅舒城說得很輕,怕驚醒了梅家小四。

"他不是小孩子了,這樣……梅莊沒人說話嗎?"看他們兄弟倆根本就快交纏成麻花了好不好?!

"說什麼?斷袖之癖?亂倫?他是我弟弟,哥哥疼弟弟容得別人置喙?何況是子虛烏有的事!"梅舒城明白她真正想問什麼。"再說,他不是只賴著我,小二、小三都是他貪賴撒嬌的對象。"

"原來這是梅四當家的真面目?"

"相信我,小四在冬季不是這模樣,絕對會教你刮目相看。他這只猛虎只在腊梅時節發威,其余時刻都甘於成為病貓。"

"很難想像。"這副德行的家伙在清醒后會有多大改變,她才不信咧!

"虎兄無犬弟呵。"一句話吹捧了自己,也褒揚了梅家所有兄弟。梅舒城輕拍著梅家小四的背,又是驕傲又是疼惜,那神態,活脫脫像爹爹對待孩子般。

"你……看起來像他爹。"她誠實說出所見心得。

"長兄如父。況且我爹過世時,小四不過是個兩歲半的娃兒,對他而言,我的存在應該也是偏像於爹親吧。"見錢眼開的勢利此時在梅舒城臉上難見分毫,剩下的只是為人父兄的溫柔光彩。

他的口氣雖輕松,但聽在步奷奷耳里卻是一陣又一陣的揪心。那時……他也不過才八、九歲,也還是個孩子呀……

一個家庭的擔子壓在八、九歲大的孩子身上,包含了他爹娘生前積下的負債和三位稚弟的教養,那沉重壓力怕是連成年男人都不見得能承受,身為孩子的他卻扛了下來,而且做得如此出色。那段日子的她仍只是個未成形的生命,但從她所聽聞來的"梅舒城傳奇"拼拼湊湊,她知道幼年的他過得辛苦,即使現在從他身上再也無法探知當年的刻骨風霜,只剩下勤儉貪財的"惡習"……

一想到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吃盡苦頭,只為溫飽全家……

一想到那樣的他不曾體會過何謂撒嬌、何謂童年……

她覺得,好不舍。

"當年的日子過得很苦,是不?"步奷奷擱下正在攪和鍋里湯水的竹筷。

梅舒城似乎頗訝異她有此一問,從梅莊的生意蒸蒸日上后,誰也不記得他曾落魄得如此徹底,眾人侃侃而談的只不過是他竄上成功的過程,而成功背后的心酸,只有梅家兄弟刻骨銘心。

苦嗎?當然苦,若不苦,他不會立下鴻志想跳出絕境,更不會在跳出之后依然如此害怕再回歸原處──在此時、在她面前,他怯懦地承認,他真的害怕,害怕那段苦日子;害怕三個弟弟只能啃著半顆硬饅頭度日,三人六目中是極力想掩飾的飢寒交迫,他們不想讓他更辛苦,而他卻是負疚於他們的體諒。

"當然苦……"梅家小四在睡夢翻身間插話,"比生啃黃連還要苦上千百倍……"接著,輕鼾取代話聲。

梅舒城與步奷奷凝望無語,廚房內只有柴火劈啪聲及鍋里米湯沸騰的聲音。步奷奷重拾竹筷,攪弄清粥。

"苦的人是你大哥,你在湊什麼熱鬧。"良久,她才對梅家小四這般說道。

"小四也苦過。"梅舒城為愛弟辯護。

"但我相信他的苦絕對不及你的一半,在他真正懂事之后,梅家的生活已經開始獲得改善。論苦,梅莊里有誰能及你?"

梅舒城因她口氣中那股為他打抱不平的意念而笑,但他仍開口糾正她,"小四懂事得非常早,在梅家生活改善之前,他已經是個懂事的小大人。"微垂著臉,灶火無法照清楚他的神情,帶笑的口吻沒變,"有時候最苦的人不是付出辛勞那方,而是將一切看在眼底,卻沒有足夠力量幫忙的人……我的苦,只要咬咬牙便能承擔下來;他的苦,卻是咬碎了牙也無法改變絲毫,你說,誰比誰苦?"

步奷奷默然,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不是梅家人,根本無權評斷梅家里誰吃的苦多、誰吃的苦少;她不是梅家小四,又憑什麼認定他不曾體會過梅家最苦的日子?

"對不起。"她向梅家小四道歉。

窩在梅舒城懷里的梅家小四露出笑意,不在乎她的失言,甚至帶著認同她的意味。

"粥好了,我去拿碗。"她跑向隔壁的小櫥柜去拿碗。

梅舒城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覺得心頭溢出些微暖意。

"大哥,這個女人有趣……"

梅舒城微訝地看著小弟,"你也喜歡她?"

"也?"梅家小四睜開一只眼,笑覷著梅舒城。

"別想調侃我,小心我敲昏你,讓你直接睡到腊月再醒來當家主事!"梅舒城吼得很小聲,近似於兩兄弟的竊竊私語。

"我又沒膽調侃你……"梅家小四打了個不甚文雅的哈欠,"而且我是這麼敬愛你、崇拜你……就算我和你愛上同一個女孩……我一定會讓給你的……放心。"天底下什麼都可以搶,就只有梅舒城的東西不能爭、不能搶,也不容其他人來搶──這是他們三個弟弟的共識。

"我需要你用'讓'的嗎?!"

"因為如果我不讓,你一定不會同我爭……什麼都給兄弟,你自己怎麼辦才好哩?有這種笨大哥……我當然要待你好些……"梅家小四又陷入昏睡,只剩一張嘴在嘀咕著餓。

"你們都長大了,我可不會像對待小孩子時的你們,再讓你們予取予求。"梅舒城搖晃著自家小弟,讓他睡得不安寧。

"大哥……我院里欠個檀木書柜……"

"我明天叫人量一個送過去。"梅舒城不加思索地回答。

唔,還說不會再讓他們予取予求?前句話的唾涎還沒乾,下句話就賞了自己一個巴掌。

"我知道,你什麼都能讓我們予取子求,只有她──"梅家小四手一指,正巧落在捧著兩只碗的步奷奷身上。

"只有我什麼?"

"沒什麼。"

"……予取予求不得。"

梅家兄弟同時開口,卻是兩番不同答案,步奷奷狐疑地盯著兩人,仍探不著什麼蛛絲馬跡。

舀了碗清粥,見梅舒城要接過碗以便喂食梅家小四,她不贊成地小退一步。"梅四當家,喝粥了。"

"大哥喂……"他含糊地撒著嬌。

"自己起來吃!"步奷奷一手擦腰,一手將碗舉得半天高。

"好凶……大哥……"

"快起來吃吧,你還想再餓下去嗎?"梅舒城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梅家小四神色痛苦地將腦袋自梅舒城溫暖的胸懷移開,顫顫地捧著碗,身子半癱在長椅角落,邊喝粥邊打盹。

"喏,你也來一碗。"步奷奷遞上另一碗熱騰騰的清粥。

"謝謝。"

"拿梅家的食材喂梅家的人,你沒占著好處,說什麼謝。"她坐在他身旁,兩人面對還燒著小小火焰的灶口。

"拿梅家的食材喂梅家的人,而你卻花了工夫生火熬粥,我占著了這個好處,自然得言謝。"他吹涼了粥,小嘗一口。

"把你的感謝化為實質更能讓我看到你的誠意。"她伸了只柔荑在他面前又晃又勾,明擺著要他賞些工錢來塞牙縫。

"我讓小四清醒后送壇釀梅給你抵債。"他笑。

想起釀梅的滋味,步奷奷嘴饞的直點頭,"這還差不多。"

"這麼晚了,你還在花園溜達什麼?"

步奷奷正拿著鐵鉗在灶里玩弄起炭火,聞言也只是略微停頓。

害她在園子里溜達的罪魁禍首不就是他嗎?

都是他下午在閣樓的反常,害她也跟著不對勁起來,整個午后躲在房里,痛失觀摩他周旋在金主身邊的奸商手腕,就連入了夜,她也只能在床楊上輾轉反側,卻怎麼也睡不著。

"在看梅莊園子里哪株牡丹最值錢,到時我藝成下山好偷挖幾株走。"她故意說得勢利。

"最值錢的牡丹種在品香閣,里頭幾株御賜花名的最珍貴,要挖就挑那些,每株身價少說萬兩以上。"

說得真輕松,她看哪,要是哪天品香閣里少了株牡丹,他這奸商不會翻了梅莊才怪。"受教,我會去品香閣精挑細選的。"

"用不著選,我直接告訴你,最靠近東側檐邊的那株'都勝'最好,那株叫價到三萬五千兩,我都舍不得賣。"

都勝形似魏紫,但花面更大,色澤由瓣基的墨紫色漸層至瓣梢的粉紫,堪稱一絕。

"咦?梅莊里還會有你舍不得賣的花?"對梅舒城這個唯利是圖的大奸商而言,這還真是天大的奇跡。"你不是信誓旦旦說'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賣的'嗎?"她頓了頓,才輕呀一聲,"都勝……不就是你十五歲那年,在牡丹春宴上,讓城里所有品花人為之瞠目並且贊不絕口的牡丹品種?"

這回吃驚的人換成了梅舒城,"我十五歲時,你不過是個奶娃娃,怎麼會知道這事?"還一清二楚咧,好似她曾親眼目睹當年的盛況。

"聽來的。"她欲蓋彌彰地捏捏自己的耳垂,"梅大當家的事跡在城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正巧也是那群知道的人之一,別太自滿了。"她不忘拍拍他,一副好心告誡的模樣。

梅舒城倒也沒揮開她的手,將她的手勁當成舒展筋骨的推拿。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那株都勝不能賣?"步奷奷問。

"因為沒有人開得出適合它的價碼。"

"三萬五千還不夠適合?!你奸商呀!"步奷奷大嚷,一株牡丹叫價上萬,比她家的古玩還坑錢!

"我從頭到尾都沒否認過自己是奸商。至於我所謂的適合並不是指價碼的高低,若遇上有緣人,一文錢我也賣。"

"有緣人?"

一顆腦袋瓜子突然卡在兩人相貼的肩胛上,讓他們嚇了一大跳,只見被他們誤以為陷入昏睡的梅家小四銜著見底的空碗,咕噥道:"就是我大嫂……我還要一碗……"

鼾聲再起。
第七章

步奷奷見識到那株梅舒城口中千金萬兩也不賣的"都勝",翠綠的葉叢間,探出一枝含苞蓓蕾,在滿園花辦盡綻的牡丹中顯得毫不起眼,它的艷彩還包覆在新伸的小葉間,像個未被春風喚醒的美人,斂起絕世之姿。

她有些失望,沒能見到"都勝"展現絲絨般的嫩瓣,她也想和十幾年前那些人初見"都勝"時一樣,發出崇拜的贊嘆。

"你怎麼還不探頭哩?大家都醒了,只有你還在貪睡呀?"步奷奷半蹲下身子,指尖很輕很輕地點在花蕾上,試圖喚醒那株"都勝"。"讓我看看你當初是怎麼讓你的主子贏得滿堂喝採,讓他以你為傲,甚至對你無法割愛?我好想見識看看呵。"

她來不及參與那段歲月,只能藉著這株"都勝"來回溯屬於梅舒城的榮耀。

"小姐,您別氣了,氣坏身子可教我們怎麼向王爺交代?"

人未到,聲音倒先飄進耳。遠遠的,步奷奷看到趙蓮氣沖沖地揪著藕色絲裙疾奔而來,身后跟著兩個俏美丫鬟。

"就實話實說呀!說我是被梅舒城給氣坏的!"嬌嗓帶著惱火及哽咽,裙下蓮足挪動得更迅速。

"小姐……您還沒嫁進梅莊就在梅公子面前使脾氣,他心里做何感想?"

"我是金枝玉葉,他又怎能當著奴仆眼前不顧情面地將我轟出帳房?!"嬌嬌女初嘗委屈,滿腔怒火只能發泄在園里的綠葉上。

"但小綠覺得梅公子是很有禮地將小姐給'請'出來的。"

"只不過用了個'滾'字。"另一名丫鬟彩兒倒是和趙蓮一鼻孔出氣。

"對呀,無論口氣多有禮、態度多謙和,那個'滾'字對我就是羞辱!"趙蓮重重地跺了跺腳,烏蠻髻上所簪的粉色牡丹也因而偏斜了一邊。

"趙粉,重瓣粉紅花,花初綻為桃紅,即凋時轉為淺粉。一株趙粉的價錢是五千二百兩,熟客給予優惠,四千八百兩。若沒有足夠的買花錢,上梅莊來純賞花也成,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另有折扣。"蹲在花叢間的步奷奷此時也不好起身閃避,只能繼續維持原樣,但瞧見了趙蓮發上那朵仍帶著朝露的花朵,她忍不住學起梅舒城的奸商口吻,再思及趙蓮頭上扛著一袋四千八百兩銀子的模樣,不由得噗哧輕笑。

難怪梅舒城總愛用這方式來破坏美感,原來……挺有趣的。而且無論是多美的牡丹,只要將它想成白花花的銀兩,就沒什麼舍不得賣的心思。

"我的好小姐呀,您忘了王爺是怎麼交代您的嗎?想要梅公子這位乘龍佳婿,您可得花心思下去,總不好每回都在他面前使性子,這樣梅公子怎麼會發覺您的溫柔婉約?又怎麼會上王府提親哩?"丫鬟小綠安撫著趙蓮,並扶著她來到涼亭──正位於步奷奷隱身的牡丹叢右側。

這會兒,兩方人馬只隔著一堵雕花鏤空矮墻和幾片遮身的綠葉,幸好步奷奷今日身著翠綠衫裙,與花叢融為一體。

"他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還談什麼溫柔婉約?"趙蓮噘著嘴兒。

小綠重新將趙蓮發髻上的牡丹插正,"梅公子在為事業打拚嘛,男人這樣不是更好?總勝過流連花叢的紈桍子弟吧?"

步奷奷點頭如搗蒜地無聲附和,與她大哥相較,梅舒城簡直就是完美。

"話是沒錯……但哪個女人不愛人哄,哪甘心教人冷落……"

聽了主仆三人的對話,步奷奷已大略了解嬌嬌女嗔怒的原因。她一早也是被梅舒城給轟出帳房,說什麼"商業機密,閑人勿聽",雖然老大不爽,但她仍覺得梅舒城沒做錯,商行里總有些不為外人知曉的祕密,嚴格來看更稱得上是商行致富與否的重要關鍵,驅逐閑雜人等是天經地義,所以她的反應倒沒有趙蓮這般激烈。

"就是這樣您才更需要表現出您的體諒和包容,讓梅公子像只貪蜜的蜂兒,自個兒送上前來,豈不更好。"小綠喜孜孜道。

嘿,這小丫鬟年齡雖輕,說起話來倒也條理清晰,是可造之材噢。步奷奷從矮墻的鏤刻隙縫中偷窺二一。

"但小姐只在梅莊停留四日,哪來這麼多的時間等梅公子自個兒送上來?"年齡較小綠多五、六歲的大丫鬟彩兒又道。

"是呀是呀,我哪有這麼多的時間?"趙蓮忙道,"當年梅舒城婉拒我爹托人上門提的親事,已經夠教我掛不住面子,現在他又這模樣……"

"對呀,小姐貌美如花,虧梅公子還是種花人,竟不懂得欣賞。"彩兒順著趙蓮的怒氣扇風點火。

"彩兒姊……"小綠想叫她少說兩句,別再火上添油了。

"我怎麼了?我沒說錯呀!是他不識貨,耽誤小姐的青春年華!"

"是呀是呀!"趙蓮被彩兒這麼一鼓吹,也開始覺得自己好悲慘,"我從三年前的牡丹宴時就喜歡上他了,原以為爹爹的提親能讓我和他締結良緣,誰知道他捎來一張辭帖就打碎了我的美夢,我叫爹爹對梅莊所有商行施加壓力,非要他親自登門謝罪兼重新提親,結果……梅舒城根本不吃這一套……"

趙蓮接下來哭訴的成串血淚心酸史,步奷奷沒有再聽進絲毫,因為那也曾是她經曆的一切──

失望、難過、怨懟,自棄自厭,所有的情緒她都一清二楚,只是她比趙蓮更早嘗到這麼五味雜陳的不甘心。

那張辭帖,是用刻印拓墨的方式所寫,要幾份有幾份,不知有多少姑娘家曾經收過……

梅舒城真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呀,禍害。

"難道小姐甘心這樣一直等下去?等到您年老色衰,是千金萬兩也換不回來的呀!"

步奷奷習慣性又揪緊胸前紅線所系之物,彩兒的話讓她為之一怔。

還要……一直等下去嗎?

這句話,好耳熟,好像有人曾經不斷在她耳邊叨念著……啊,她想起來了,在每回爹爹提及又有人上門來提親,被她搖頭婉拒后,爹爹都會輕嘆地問她──

還要一直等下去嗎?

我沒有在等什麼人,沒有。她總是這麼回答。

傻女兒,看開點。爹爹總是以這句話做結。

她沒有在等什麼人,真的沒有,她只是在等自己死心,等了好久好久,卻在聽到"梅舒城"三個字時,心頭仍不免震顫,以往所做的努力全化為灰燼。

"我不知道……或許,我會學大姊、二姊她們一樣對梅舒城死心,然后讓爹替我找個新科狀元嫁。"趙蓮抿起唇,說得好孩子氣。

"小姐,彩兒有個好辦法。"

"什麼好辦法?"

"只看小姐您敢不敢去做。"彩兒四下張望,甚至將趙蓮拉離小綠好幾步,才在她耳畔嘀咕嘀咕。

"彩兒姊,為什麼不讓我聽?"小綠急得跳腳。

"那表示她在打坏主意嘛,笨丫頭。"步奷奷在花叢后喃喃自語。

雖然她也對彩兒口中那敢不敢去做的好辦法產生極大的好奇,但她所能聽到的也只是趙蓮發出來的"咦"、"呀"、"呃"等等錯愕單音。

"彩、彩兒……我、我不敢……"趙蓮不斷晃著小腦袋。

"這是狠招。"

"可可、可我……"

"就這麼決定了!今天晚上就行動!"彩兒破釜沉舟般說道。

"我我我……"

"再搖下去,腦袋就要晃掉了。"步奷奷看著趙蓮甩散了青絲,連髻上的牡丹墮地也無暇多管,被彩兒拖去執行坏主意,小綠尾隨其后,仍不斷追問著彩兒方才在趙蓮耳邊說了些什麼。

待主仆三人走遠后,步奷奷才站起身,蹲太久又突然起身的不適,害她眼前一片昏眩,好不容易視線才又恢復清明。

她走進涼亭,撿起那朵牡丹。

"不敢相信,四千多兩就這樣沒了。"她感嘆,四千多兩她得對多少個客人鞠躬哈腰才能換來,而在富有人士手中卻是連眨個眼、蹙個眉也不會的價值。

畢竟是姑娘家,哪個不愛俏、不愛美,步奷奷這輩子還沒試過將四千多兩扛在腦袋上的滋味,反正四下無人,不如……

心思才這麼一轉,雙手當下便附和主子的意思,將趙粉簪在發間。

粉嫩的牡丹妝點在她素潔大方的單髻上,顯得有些喧賓奪主。

"好沉噢,四千多兩果然很重。"

"你偷摘花?"梅舒城的聲音在她正準備解下牡丹的前一刻響起。

"如果我說這朵花是我在地上撿到的,你信是不信?"她反問。

"我就從沒在地上撿過一枝價值千兩的玩意兒。"

步奷奷轉身面對他,露出一臉多說無益、懶得解釋的神情,動手拆下髻間牡丹。

"等等。"梅舒城制止她的舉動,被她幾綹青絲糾纏的枝梗還半卡在發髻里,他撥開那只礙事的小手,將牡丹插向更合適的角度。"這樣還差不多。"

"我要解下來。"

梅舒城一副沒聽到的樣子,逕自道:"你若要簪牡丹,以寶髻及鳳髻最恰當,你這種低髻無法襯托出牡丹的嫵媚和富麗。"

"我要解下來。"她又重復一次。

"花既然已摘下來,就無法再黏回枝啞上,現在反省也來不及了。"

"花,不是我摘的。"她重申自己的清白。

"別這麼急著否認,我又沒責備你,最多只打算向你收個五千二。"梅舒城逗著她玩。梅莊每株牡丹的攀折情況全在他掌握之間,他自然知道今日只有一株趙粉遭殃,而摘花人正是趙王府的千金小姐。

"為什麼是五千二,不是四千八嗎?"

"四千八是熟客的價錢,我記得……"梅舒城故意摩搓自己的下巴,"我和你沒有任何主客關係呵?"一口氣輕拂在她發鬢耳際。

"是沒有。"步奷奷二話不說,直接扯下發髻上的牡丹,即使弄散了發更扯疼了她,依然面不改色地將牡丹塞回他的掌心,"所以你也別怪我見死不救。"

見她扯散了發,梅舒城眉心微蹙。"什麼見死不救?"

"看見你被人生吞活剝而不伸出援手。"哼聲伴隨著回答響起。

瞧彩兒及趙蓮的模樣,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們要使坏的對象不做第二人想,反正是他先撇清兩人的關係,那好,她也學他學個徹底,來個眼不見為凈。

"梅大當家,祝你好自為之、全身而退。"步奷奷衣袖一拂,退常

"步──"

這聲來不及喚完的"步──",在晚膳過后變成了咆哮的"不──",差點就掀了梅舒城房里的屋頂。

房外所有圍觀人群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太大口吸氣,生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惹得臉色鐵青的梅舒城獸性大發。

"把人給我打包送回去趙王府,然后向趙王爺收一筆車夫費、身體損傷費及名譽賠償費,告訴他,之后要是有任何后遺症,我會將帳一條一條算給他!"

吼吼吼,噴了一缸的火,梅舒城還是氣憤,漲紅的臉、淌汗的額,明眼人都看得出梅大當家的異常。

他被下了春葯!

因為一碗趙蓮好意送來的消夜!

梅舒城沒料到竟有女人如此輕賤自己的名節,想用生米煮成熟飯的手段來坐上梅莊大夫人的位子,更沒料到竟有亂出主意的劣仆,鼓吹自家主子跳上男人的床!

一聲喝令,滿臉羞赧的趙蓮、原本躲在房外要指點她使坏的彩兒,以及一頭霧水又驚恐萬分的小綠,三人全教梅莊壯漢給架出了大門。

梅舒城不斷灌茶,藉以消除葯力發作所帶來的炙熱。

"大當家……您、您還好吧?"

梅舒城的氣息越來越粗重,思緒也越來越混亂。

"要不要梅福替您上花樓找……呃,找個鴇兒?"見步奷奷在場,梅福只得壓低嗓音,在梅舒城耳畔輕道。

噴吐的熱氣拂過梅舒城的耳殼,讓他更蹙緊了眉,一腳就將梅福踹出門外!沒見他已經瀕臨失控階段,還在他耳邊吹什麼吹?!欠踹!

"這叫現世報,全是他數年漠視女人心的報應。"

涼涼一句話引來屋外眾人倒抽涼氣的反應,步奷奷卻還悠悠閑閑地品著她的茶。

"你早就知道了?!"梅舒城赤紅著眼。

她搖頭,說得理直氣壯:"我是下午才知道的,而且我還告誡過梅大當家,是你自己充耳不聞,活該。"最后兩字她是用無聲的唇形輕吐。

活該他貪嘴,喝下趙蓮送來的人參湯,哼。

"你說得不清不楚,誰聽得懂?!你早知道那女人要設計我,你竟然見死不救!"

"我和你是什麼關係?非親非故,你也不是我琅嬛閣的老主顧,我為什麼要坏人好事、棒打鴛鴦?說不定我真開口告訴你實情,反會遭你斥責破坏你那一刻千金的春宵──"

"步奷奷!"

她避開他伸來的魔掌,"謝謝你這回沒叫坏我的名字,夜深了,我要回房去睡了,祝好夢。"

看見梅舒城的臉色越來越不對勁,她決定見好就收,不和一個快喪失理性的男人──這個男人還灌下滿滿一碗的春葯──繼續逞口舌之快。

"你給我站住!"

"你別想!"步奷奷快手一拉,兩扇房門當著梅舒城的鼻尖用力合上。她不是傻子,梅舒城眼底的打量她怎可能不知道!"梅福,快找些人來將大當家房間的門窗全從外釘上,等明早大當家的葯力消退了再來拆釘,還有,梅莊男女老幼今晚全部不準踏進這兒半步,否則被大當家抓進房內失了貞節,后果自理──"

房內的梅舒城使勁拉著門扉,步奷奷就快擋不住了。

"再來幾個壯漢替我壓好門,梅壽,拿粗鐵鏈和大鎖來!"

"你們敢?!可惡!"咆哮聲穿透門板,仍帶著震破眾人耳膜的威力,"步奸奸,你就別讓我逮到你,否則看我如何整治你!"

"我就是知道你想怎麼整治我,所以才叫人關門上大鎖。"四、五名漢子替她頂住門,她這才松手,"葯不是我下的,沒道理讓我替你解,你說是不?梅大當家。"

開玩笑,上回她不小心經過她大哥的房外,聽到里頭翻雲覆雨的慘叫嚷疼聲,再憶起爹爹柜里一冊春宮戲火圖,她怎麼會不清楚梅舒城眼中赤裸裸的情欲代表著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與趙蓮的糾葛關她這個局外人什麼事,哪有他們作孽而她來受苦的道理,姑娘她不干賠錢事!

房內的回應是越來越激烈的叫囂。

"步姑娘……這、這太不人道了……大當家也是受害者,我去找個姑娘來讓大當家……"

"那要花銀兩的,省下來、省下來。"步奷奷制止他,柔荑敷衍地揮著。

"但……反正大當家會向趙王爺報帳的。"

"連狎妓的銀兩都要別人出,這傳出去能聽嗎?!大當家還要不要做人?!以后怎麼在商場立足?!又怎麼有臉出現在老主顧面前?!"她教訓得頭頭是道,轟得梅福只敢唯唯應諾。

步奷奷這才又漾開甜笑,"反正只是春葯,熬一夜就過去了,梅大當家見過大風大浪,這點小事他挺得祝"讓梅舒城過個"火辣辣"的夜晚先,呵呵。

"步奸奸──"低狺交雜著急喘。

"唔,看來今晚耳朵會痒得睡不安穩了。"因為梅舒城會詛咒她整晚。

敲敲打搭計程車落釘聲從宅子四面八方傳來,梅莊男仆正聽從步奷奷的指示,囚封失控的大當家,而梅舒城開始撞門──幸好三道大鎖已經妥當地扣上,毫無猛虎出柙的危險。

"梅福,你不想在梅莊待下去了是不?!現在、立刻、馬上將門打開!"梅舒城換對象吼:"否則明天我就將你們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全給轟出梅莊!"

"呃……"慘遭威脅的梅福為難地望著步奷奷,"大當家……我們、我們是為了步姑娘的清白著想,如果、如果我們放你出來,你一定會揪著步姑娘進房……呃,與、與其讓你明早醒來捶胸頓足地懊惱自己的獸行,不如、不如我們防範未然……"他胡亂編了個脫罪的藉口。

房里的吼聲戛然靜寂。

"大、大當家?"

"全都離我遠點!"用盡最后一絲理智,梅舒城重重捶了門扉一拳。

梅福說的有理,他不能在葯性操控之下做出任何傷害她的舉動,要傷害也必須是在他神智清醒時──他很樂意賞她的尊臀一頓好打!

況且,男歡女愛必須在兩相情願下發展,否則他梅舒城不屑為之!

壓下渾身翻騰的火熱,他漠視春葯在他身上造成的異樣,最后甚至拿起茶水朝自己頭頂傾倒。

他,梅舒城,人稱商界奇才,豈會向一帖小小的春葯屈服?!

心無旁騖、心靜自然涼、心平氣和……

很順利地,梅舒城的理智開始凌駕欲望之上。

"梅大當家,你好生忍著,明天很快就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步奷奷那風風涼涼的嗓音又透門而來。

她特有的輕嗓,讓春藥驅使的欲望轟然一聲擊潰他的理智,他只來得及捕捉到腦海閃過的最后一句成語,接著,就被欲望所俘虜──

心癢,難熬。
第八章

步奷奷這女人,真狠。

就只為了他無心一句"我和你沒有任何主客關係"的玩笑話,她可以見他遭人設計而悶不吭聲,任由他欲火焚身一整夜,只能在床鋪上抱著錦衾翻滾折騰。

果然是最毒婦人心。

梅舒城在偌大的浴間凈身,放松的身心浸泡在水里。以往他總是嫌小二差人辟建這座足以塞進百人的溫水浴池太過奢侈,今天他倒是有些明了小二當初堅持的道理……呼,好舒服!尤其是對他這種受了整晚春葯的折磨,今早頂著一雙昏沉睡眼的可憐男人。

沐浴完,梅福為他請來大夫,診察趙蓮下的葯是否有其余后遺症,所幸那只是帖激發情欲的淫葯,會隨著汗水及尿液排出體外,不留任何毒素,只要多動多喝水就沒什麼大礙了。

梅舒城沒有責怪昨夜替步奷奷出力的梅莊奴仆,畢竟他們是聽從命令的人,最多就是罰他們多背一、兩次梅氏家訓。如果昨夜他是旁觀者,大概也會使上步奷奷這種手段,看來他與她真是同一類型的人。

送走了大夫,梅舒城洋洋洒洒地列完一整張向趙王府索賠的帳單,交付下人快馬加鞭去敲這筆竹貢。

處理完一切,梅舒城半倒在躺椅上,或許是因為昨夜沒能宣泄欲望,讓他顯得有些欲求不滿及倦意。

門外傳來了步奷奷與梅莊人擦身而過的互道早安聲,接著粉色身影跨進主廳,在瞧見他時很明顯地停頓了腳步。

"早。"遲疑了一下,她開口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嗎?梅大當家。"她找了張鼓凳落坐,自動自發地斟起茶,語氣中有著調皮的嘲弄。

"托福,睡得極好。"他一掃疲 憊神態,在她面前表現出翩翩風採,"有個姑娘整夜陪著我共赴雲雨,豈有不痛快淋漓的道理?"

"姑娘?"步奷奷懷疑地瞅著他,"昨兒個梅莊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讓你給撤下去休息了,哪來的姑娘?"難不成他昨夜欲火高張,產生了幻覺?

"那姑娘不是梅莊人。"梅舒城走到她身旁,"可是冰肌玉骨,發似綢、膚如緞,荑手奷奷、宮腰搦搦,銷魂,真是銷魂……"他嘖嘖有聲,彷佛回味無窮。

"你這淫魔!對哪家的姑娘下手了?!你──"步奷奷拿起茶杯,就想砸在他的笑顏上。

"那姑娘,有個好名兒,就叫'奷奷'。"

她怔忡了下,似乎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傾身,貼靠著她。"昨兒個夜里,她溫柔似水、嬌憨祈憐、在我身下輾轉嚶嚀,教人愛不釋手,想再疼她好些回……是不?奷、奷。"貓兒般的舌尖吮上她的粉頰。

步奷奷終於回神,卻是慢了一步,只來得及以袖用力擦拭他留在頰上的濡沫。

"你……你意淫我?!"她豁然開朗。

梅舒城沒有任何愧色,大大方方地頷首承認。

一個被春葯焚盡了理智的男人,能強忍住拉她進房態意憐惜一番的沖動已屬高尚情操,哪有足夠的君子風度來阻止她進占他的春夢?

"還來!把我的清白還來!"步奷奷鼓漲著臉狂喝,不敢相信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老奸商給汙了清白──就算是在夢境中也不行!

"還來還來還來,你這個趁人之危的老奸商、老淫蟲,你、你憑什麼沒經過我的準許就意淫我?!我給過你這個權利嗎?誰準你把我揪到夢境里去共赴雲雨、痛快淋漓的?!"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戳向他胸口,所用的力道之大,戳痛了他。

"你現在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呀,雖然昨夜我吻過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梅舒城反握住她的手,順著她戳人用的蔥白細指滑過她粉軟的頰、蝤躋般的細頸,在準備滑入她胸口衣襟前教她給一掌拍掉,他不以為意,仍然興致極高地逗耍著她,"但你瞧,上頭可沒有任何吻痕淤青,就算我昨夜什麼坏事都做盡了,對你這樣又那樣,嘗盡了你的美麗,那也不過就是一場春夢,壓根無損你的清白。"

"你──"她臉上炸開一片鮮紅,是羞澀也是氣憤。

"難不成哪天你在夢境中將我痛毆一頓,隔天一大早我就會來向你報仇嗎?不會,因為你我都知道,那只是場無關痛痒的夢,是不?同理,你的清白未失,要我拿什麼來還你?"

"那不一樣!"她失控地大嚷,"你沒資格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對我做出那種……那種下流無恥的事!我不準許!我不管,雖然我還是清清白白,但是昨夜你所做的齷齪事已經嚴重侵犯到我的名譽!"

步奷奷撈起懸掛在縴腰間的算盤──自從她住進梅莊學習奸商手腕,也養成和梅舒城一樣的習慣,將算盤系上繩,垂掛在腰上以方便隨時隨地精打細算──縴手一撥。

"看在這些日子的相處及你的費心教導,我可以打個折扣給你──"

"打什麼折扣?"

"賠償我昨夜被你意淫的損失!"算盤珠子可沒有因為她說話而有片刻停頓,打得劈啪作響。

"嘿,你是掉了根頭發還是少了根睫毛,你哪來的損失?"

"你對我這樣又對我那樣,還沒有損失?!"算盤因為他這句疑問而又加撥了顆代表千兩的珠子。

"怎樣又怎樣?"他邪邪的挑起眉。

步奷奷畢竟是青澀的黃花閨女,被他這麼一問,只能略顯憨傻地瞅著他。"呃……我怎麼知道怎樣又怎樣?!不就是那樣又那樣嗎?!我管你是那樣還是這樣,反正這筆帳你別想賴──總共一萬八千兩,付訖!"她胡亂撥了個總額,推到他鼻前。

他兩指一頂,將算盤推回去,又做回討價還價的商賈,"不成不成,你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讓我占到什麼便宜,付這筆銀子對我而言太不公平了。"

"你昨晚已經占到便宜了!少在那邊賣乖,一萬八千兩,付訖!"

"便宜?你是指這樣嗎?"梅舒城一腳踢歪她落坐的鼓凳,在她重心不穩地傾倒前將她撈回胸前。

她被迫勾住他的頸子,穩住自己的身軀。

噙著笑意的俊顏在她眼前放大,有力的臂膀將她牢鎖在懷中。

"干什麼干什麼──"她想退,他卻不放。

"還是這樣?"他的唇輕輕磨蹭著花辦似的嫩顏,"抑或是……這樣。"話尾消失在她唇間,纏上。

步奷奷結結實實又被嚇上一回,所有驚叫及抽息全教他的舌尖給抵了回來。

這才真的叫占便宜。

梅舒城原先只想小小報復她昨夜缺心少肺的對待,沒料到自己竟玩得比她認真。他近乎膜拜且愛憐地吮舔起她的唇,將昨夜──甚至是平日見到她時都想做的事全給做齊了。

大掌撥開粉色披帛,扯掉縵衫上的小結,讓手心所能探得的體溫更熾熱。

想將雙唇轉移陣地,品嘗她的甜美,她卻不放行,兩排貝齒銜啃著他的下唇,她自己一定沒發覺,她多容易被吻得七葷八素,多容易在他面前卸下武裝,多容易像春夢里的小女人,貪歡求愛。

匆而,落在細頸邊的長指勾起一絲紅線,他在偷香的空隙閭睜開一只眼,紅線底下沉甸甸的,隱沒在兜兒間,他猜測著是平安符之類的東西,略微施力一扯,紅線穿系的東西被拉出兜兒外──

一文銅錢。

梅舒城瞠眸注視,非常確定落入眼廉的玩意兒不是專司保佑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平安符,也不是姑娘家偏愛佩戴的小小香囊,而僅是枚老舊的銅錢。

她戴銅錢做什麼?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視錢如命?梅舒城有些好笑地暗忖,但一枚不起眼的銅錢占不了他太多興致……至少,比不上她。

"現在不可以進去啦,你想被拖去園圃里種嗎?我可不想變成牡丹──"

"你只能算雜草好不好!"

"你歧視雜草呀?!雜草也很偉大好不!"

"哪里偉大了?!"

"大當家聘咱們回來除莊里的雜草,要是沒有雜草的存在,你我能討這口飯吃嗎?!"

廳門外傳來吱吱喳喳的交頭接耳,到后來兩個白目奴仆竟然大聲爭辯起雜草的偉大與否,所幸兩人最后達成共識──雜草是他們兩人的衣食父母。

"嗯……"步奷奷被兩人的談話震醒,鬆開箝咬著他的貝齒,迷蒙的眼瞳逐漸看清自己是如何坐在他的腿上,十指是如何眷戀地穿梭在他的黑發間,而他的手又是如何大剌剌地進占她的衣襟內,包覆在她的酥胸上……

步奷奷發出挫敗的低吟。天,她又失控了……

她很沮喪地推開梅舒城,為自己挽回只剩下殘渣的淑女矜持,嗚……爹,女兒不孝,忘卻了您諄諄教誨的三從四德和《女則要錄》……

她竟然想剝光梅舒城,一口吞掉他!

這,算不算意淫的一種?

"門外兩個人,去除草!"被打擾的梅舒城很不爽地喝道。

"是、是。"閃人。

梅舒城轉向滿臉自厭且正在整理身上散敞衣物的步奷奷,重新剝除著她的縵衫,很有繼續開戰的意味,他貼著她的耳廓輕輕啃咬,笑道:"地點不對。"

"地點很對,這里是主廳。"步奷奷拍掉那雙正在拉扯她腰帶的手,"我確定趙蓮對你下的春葯還沒退,你離我遠些,我不想趁機把你吃……不,是我不想被你趁機吃掉。相信我,你敢再碰我一根寒毛,我會向你勒索幾十萬兩來賠償我的清白。"

嗚,其實她怕的是自己把他吃掉之后,這個老奸商會反向她敲詐──依她對梅舒城的認識,這個可能性非常非常的大。

"只有花樓小鴇兒才跟人稱斤論兩地叫價。"一句話,輕易堵了她的口。

"梅舒城,我希望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與你為敵。"久久,步奷奷做出結論。她如果和梅舒城有利益上的沖突,也絕對吵不贏這個老奸商的利嘴!

"客氣。"

步奷奷理好衣衫,瞧見他下唇有著她烙下的齒印,又是一陣低咒。

"你今天要出門談生意嗎?"

"晌午過后。"

"我建議你三天不要出門。"等他唇上的痕跡湮滅后再放他出府去接客吧!步奷奷不住地支頤搖頭。

梅舒城當然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長指滑過被咬破的下唇,笑得好淫。"嘖嘖,這下都見血了,請大夫要花錢,還有……梅莊一天的進帳足足千萬兩,我這模樣怎麼做生意?三天不見客,這筆帳……可怎麼算才好?"

佯裝苦惱的他,表情實在是──很賤。

"算是你輕薄我的報應!"步奷奷可下準備扛這筆鉅債,她捂住雙耳掉頭就跑──只要她沒聽到,一切都不算數。

梅舒城見她掩耳之舉,只是笑得更精明,在精明中也添了好多的溫柔。

"步奷奷,你真的好可愛,我梅舒城在這里發誓,不把你拐進梅莊當小奸商,我梅舒城就冠你步家的姓!"

可惜,她沒聽到;而他,也故意不讓她聽到。

"真是小人,不知道在我背后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坏話!"

步奷奷離開主廳后,想也不想地直奔品香閣,又窩回那株沒開的"都勝"旁邊,做著她此時正在咒罵的小人行徑。

她只瞟見梅舒城在她捂住雙耳后依然動著唇,八成不是什麼好話。

不顧園圃里的土會弄臟素裙,她曲膝而坐,偏著小腦袋瞅著"都勝"的小花苞,突地噗哧一笑。

"你知道嗎?他好可愛噢,每次和我斗嘴時都不像他平常做生意那樣,他都會沖著我直笑……那種笑,不是周旋在奸商問虛與委蛇的招牌笑容,是很輕松很自然,甚至……是很理所當然的笑靨。"步奷奷與牡丹分享小祕密,美眸瞇成幸福的細縫,"認識他將近十九年,我沒看過這樣的梅舒城,他像是個從爹爹的床邊故事里走出來的人,會生氣、會失控、會使詐、會占人便宜、會大吼大叫……"

他,變得好真實。

"如果當初我所聽見的'梅舒城'也是綜合了這些個性,我還是會愛上他的……"步奷奷說得好小聲,在牡丹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心意。

或許從頭一次知道他之時,她已芳心暗許,那時她甚至還沒有見過他的長相,只是拼湊著他該有的模樣──她承認,見到他之后,她曾暗斥自己的無知,因為梅舒城遠遠勝過她想像中的他數分。

漸漸的,她開始去多認識他,然后將她所聽到的一切都牢牢記著不忘,到后來甚至將那張梅家借據給"摸"了出來,瞞著爹獨自一人上梅莊討債……

"悄悄跟你說,我故意上梅莊討債,除了梅莊的商業手腕之外,就是想看看那個霸占我心底十多年的神只,一開始我只是想來見識見識那個踐踏城中無數少女心的梅家大少,若可以,我也想回敬他一些難堪嘗嘗,結果越是認識他,就越將以前的他和現在的他放在一塊,每每發掘到他現在的惡習,我便會推想以前的他是否受過更多的苦,才會造就現今的他。"她圈抱著腿,右頰擱靠在膝蓋上,"那些惡習、缺點,全部都變成讓人覺得好心疼的原因。"

"既是如此,你就好好疼他。"

天外飛來一道輕笑男音,步奷奷急回首,竟發現有個男人半伏在涼串的欄杆上,兩只手臂在欄杆外晃蕩,撥打著伸手可及的牡丹葉。

她認得這個男人,因為他是琅嬛閣的常客,梅二當家。

"二當家。"步奷奷站起身微微二隕,畢竟討好老顧客是商人首要,可是她心中卻暗自哀號。

完了完了,他在這里偷聽多久了?有沒有久到將她對著牡丹花的自言自語全給聽得仔細?!

簪笄的小冠下仍有幾絲黑發不聽話地鬈垂在梅二當家的臉上,與梅舒城不同,他的打扮一眼便能讓人明白他是梅莊當家之一,從頭頂的玉笄、銀冠、流蘇系繩全是數一數二的高檔貨,金紫御仙花錦袍、十指上的指環,其余被欄杆遮住的部分也絕不會遜色於她現在所看到的……這男人是將梅莊值錢的玩意兒全往身上掛了是不?

"呃……您清醒了?"記得曾聽梅舒城說過,梅家其余兄弟都是睡到屬於自己的季節才會醒來。

"嗯哼,你沒瞧見西閣那邊的牡丹已經開始凋謝了嗎?春去夏來,是該醒了。"梅二優雅地打了個哈欠,仍美感十足。

他手上金光閃閃b的指環混著日芒,刺得步奷奷的眼有些疼。

坐在梅二當家身旁,還有個男人趴在石桌上,看來正在休憩。

"那是?"步奷奷指著石桌邊的人。

"梅家小三。拖他一塊出來賞今年的最后一抹春色。"

"梅三當家。"步奷奷不確定昏死的男人有沒有聽到,仍朝他招呼道。

梅家小三一根手指意思意思地動了動,算是給她回應。

"你是琅嬛閣步老的女兒不是嗎?我們曾有數面之緣。"

"梅二當家真好的記性,琅嬛閣向來承蒙您的照顧了。"步奷奷面對店內第一大主顧,態度和對待梅舒城可算是天差地別。

"照顧琅嬛閣的人不是我,是你方才又是取笑、又是數落、又是紅著臉在思念的'梅舒城'。"梅二當家好笑地看著她一臉懊惱的表情,續道:"我上琅嬛閣採買的東西全是替我大哥添的,他呀,要是沒我們這幾個小弟替他張羅一切,怕他身上那套補丁舊衫還得穿上三十年哩。"省錢省到無法無天了。

"果然。"步奷奷頷首道。

"果然?"梅家小二揚起眉。

"從花廳到他的白玉算盤,我就知道二當家您的心思了。難怪您寧可背負他口中'敗家'的惡名也要砸下大把銀子,只因為你們想疼這個不懂得愛惜自己的笨大哥,是吧。"

梅家小二笑了,"沒見過世上有哪個人像他這樣掙錢給別人花用,卻如此吝嗇善待自己,要不是我們三兄弟堅持,他很可能還會住在柴房里。"

知道梅家小二是在說笑逗她,步奷奷卻無法發笑。"這是個很心酸的笑話。"

"會嗎?我還以為挺有趣的。"他最愛拿這件事糗他大哥了。

"因為他真的想這麼做。"

笑意在梅家小二臉上斂去,徒剩輕嘆。"是呀,多虧我們三兄弟一人一邊把他架出柴房。"

"他想讓你們過得好,即使自己過得不好,也要你們過得很好……"

"和他一樣,我們也希望他過得好,把童年缺少的一切全給加倍補回來。"梅家小三仍是沒動,只有飄飄渺渺的聲音傳來,輕淺而堅定。

梅家小二接續道:"所以,只要是我大哥需要的東西,我都會替他找來,而且定是全城最好的,千金萬兩在所不惜。"

"好個兄弟情深。"說得她都想替他們掬一把眼淚。

"其中也包括你。"

"咦?"她聽錯了嗎?步奷奷掏掏耳,虛心請教,"二當家,您剛才說了什麼嗎?"

"我是說,包括你這個我大哥想要的女人。"他梅家小二雖然甫睡醒,卻早從梅家眾奴口中聽到這回牡丹花季里發生的風花雪月,並且和其他兄弟達成共識──大哥喜歡步奷奷,那麼他們會用盡手段替他擄獲佳人!

"什麼?!"

"你別想走出梅莊一步……"梅家小三又發言了,向來溫文的他竟然一出口就是威脅。

"你們是一窩土匪呀?!"步奷奷此時才發現自己踏進了土匪窩。

"不,我們是比土匪還要黑的奸商,要你進得來,出不去。"

"我若要走,你們誰也攔不祝"

"只要我大哥不放行,你絕絕對對走不了──"

言猶在耳,數日之后,步奷奷還是離開了梅莊,而且是教人給趕了出來。那個膽敢將眾人心目中認定的梅莊大夫人給轟出莊門的家伙,就是梅舒城。

步奷奷來時只有一個小包袱,去時也沒多些什麼──除了一個偷竊的罪名之外。她在梅莊所有人的錯愕中,抬頭挺胸地走出大門。

花開花落二十日,那一天,正是春的盡頭。
第九章

"奷奷、奷奷呀。"步老爹在女兒的閨房門外又敲又喊。

"爹,我沒心思安慰你,你自己取條手巾到墻角去哭好嗎?"門內傳來超無情的回應,完全不似一個孝順女兒該有的行為。

"不是的,爹是來瞧瞧你的情況。"

"我好的很。"聲音悶悶懶懶地答道,"只是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樣,讓我靜靜好嗎?"

"那……我等會兒再來喚你用膳。"

"好。"

直到步老爹走遠了,步奷奷才鬆開被她咬得死緊的衾被,即使眼淚爬滿雙頰,她的嗓音還能維持不顫不抖,也才能瞞過步家老爹的擔心。

事實上她一點都不好!

讓人誣賴偷花,遠遠不及梅舒城那時一句"是你做的?"來得傷人。

他說他對梅莊的所有人擁有絕對的信任──那麼就代表她這個非梅莊人的嫌疑最大羅?!

他說沒有人像她一樣那麼了解失竊的"都勝"對他而言有多麼重要,而她又接連數日頻繁顧盼著都勝開花──那麼,難道她就非得應了當初那番玩笑話,當真干起偷兒的勾當?!

在看梅莊園子里哪株牡丹最值錢,到時我藝成下山好偷挖幾株走。

他沒有直接指明她的罪,卻用著更過分的方式在傷害她──

他對她,沒有信任。

他知道她不會為自己辯解,"信任"這種東西不是多說一、兩句便能建立起來,她不辯解是因為她認定自己的清白,而他若信任她就該相信她,無論她是不是梅莊人,抑或她一日三餐守在"都勝"旁邊的舉止,都不該影響他的信任,若信任她,就不該問她──

是你做的?

這句話,等於判了她的罪名。

在梅莊傷透了心回來,才想窩到老爹懷里放聲痛哭,卻在還來不及訴說她的委屈前,被回抱著她的老爹搶先一步哇哇大哭,老淚縱橫的咿咿呀呀中她只聽懂一句重點──琅嬛閣,破產了。

拜她那不成材的大哥所賜,在她離家短短十數日,他就有本事賭光家產,為了避債早不知溜到哪個城鎮去,而店里所有值錢的古玩全教人搬得精光,已然家徒四壁。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是此時最好的寫照。

被冤枉的傷心還無處宣泄,破產的陰霾又攏聚在她頭頂,一時的震愕讓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震驚過后,她只是很鎮定地安撫老爹,東湊西湊一筆銀兩遺走了幾名在步家四十余年的忠心老仆,接著便是將自己單獨關在房里三天,有人敲門便隨口應個兩聲,有人送飯便隨意扒個兩口,直至第三天,她才蒙在衾被里大哭兩個時辰,將一切混亂藉著淚水沖刷而去。

淚水乾了,步奷奷又是一條"好漢子"。

"爹,我決定跟著勇伯一塊出去學著做古玩的買賣,從採貨、鑒識到交易全由我自己來,即使琅嬛閣已經沒了鋪頭,我仍要用一塊布巾包著貨物叫賣,一分一分地攢回琅嬛閣。"

看到三日沒踏出房門的女兒劈頭就轟來一個重大決定,步老爹張著塞滿白饅頭的嘴,愣愕愕地望著她。

"你說什麼?"

"沒聽清楚就算了,反正我已經決定好了。"她剝了顆橘子吃。

"等、等等,爹有聽清楚!只是你、你一個黃花閨女要去做那種拋頭露臉的工作?!你知不知道一趟尋貨的旅途下來,三年五載都有可能,你要去的地方不是繁華富庶的城鎮,而是連鳥也不願下蛋的西域荒漠都得往往返返好些回,再不,為了古玩,連古墓都得挖……古董這玩意兒贗品比正品來得多,甚至工做得更細,你分辨得出來嗎?還有──"

步奷奷攤掌制止步老爹的發言,"爹,現在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去?我再說一次,我已經決定好了,明天我就去找勇伯。"

勇伯曾在琅嬛閣的尋貨人手中擔任師傅一職,但因前些年他的獨子在一回尋貨的旅途中誤触古墓機關而喪命,悲痛欲絕的他便辭去工作,獨居在不遠的山腰小草廬,這些年來,她一直都與勇伯有往來,知道他已漸漸從喪子之痛恢復,也曾不只一次向她提及當年尋貨的大小趣聞和寶刀未老的身手──她想,若她開口請勇伯助一臂之力,自是不成問題。

"奷奷……"

"爹,我知道你當初替我取名'奷奷'的用意,可惜我辜負了這好名兒的期望,縴柔和嬌弱在我身上都找不著半分,以前如此、現在這樣,將來也不用奢望我有太大的長進。"她自嘲地說著,算是想舒緩彌漫在父女問的低迷氣氛,"以前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奷奷,好似每叫我一回,就在諷刺我的性子一回,我總是惱著,現在想想,或許這也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吧。"

她咯咯笑,步老爹卻沒跟隨,讓她收起輕松的神態,淺嘆。

"我誠實同你說吧,這數十天我謊稱上白雲寺禮佛,實則是上了梅莊去學習經商手腕,為的就是怕琅嬛閣走到今天的地步,沒想到,我還是回來遲了……"

提及梅莊,步奷奷很明顯地垂下眸,掩住瞳間浮現的苦澀。

"現在琅嬛閣垮了,由我來撐。你有年歲了,不適合在外頭奔波,大哥又不成材……以后你主內、我主外,咱們父女重新再造一個比舊的琅嬛閣更好、更成功的琅嬛閣。"她輕握住父親的手,暖聲安撫著。

她知道爹親的經商才能有限,他是個適合守成而非創業的商人,十數年來日漸蕭條的琅嬛閣能維持至今,對他已屬極限,而今,他們要從無到有,已無法再仰賴老爹的保守作風。

"這太辛苦你了……"

想當初,他還曾因妻子產下女娃兒而賭氣,直嚷著他想要個帶把的孩子,只差沒將女兒塞回妻子的肚里,看能不能再換個兒子出來。孰知到頭來最有擔當的,竟是他視為賠錢貨的女兒……步老爹在心底為自己當年的愚昧小小忏悔。

"不辛苦,我現在……也想讓自己忙些。"

最好忙到焦頭爛額、忙到沒心思容納琅嬛閣及家人之外的其他人事物、忙到沒時間想起任何與"他"相關的記憶……

步老爹看出她的不快樂,"奷奷,你是不是在梅莊遇上什麼不順遂?還是有人欺負你了?難道是梅舒──"
步奷奷下著痕跡地截斷他:"在梅莊里,我學到種種梅莊興盛的道理和本領,雖是現學現賣,想像梅莊一樣成為鉅富算是難事,但我會讓你及小妹衣食無缺。"

步老爹向來懂女兒的心思,怎會不知道城里富商數十戶,她偏偏挑中梅莊,又偏偏找了梅舒城當家掌事的牡丹花季才上梅莊的用意?梅莊四名公子個個手腕高超,性格卻天差地遠,倘使僅是要學習經商手腕,找琅嬛閣老主顧梅二當家,或是城里出了名的大好人梅三當家豈不更容易些?

別人不清楚她,他這個做爹的可不!

但由步奷奷臉上的神色及欲蓋彌彰的話題移轉,就算他想問什麼也探不著口風。

前頭步奷奷說了成串她在梅莊學到的經商道理,步老爹半字也沒聽進去,只是沉浸在自我的思忖中,再回神便聽到步奷奷下了結論。

"我想盡早走一趟尋貨。"

"不過我們家根本挖不出幾分錢了,拿什麼去尋貨?就算尋到了頂級品又如何?"沒錢買貨,又要怎麼轉手賺一筆?

步奷奷早就想到這個問題,"我有人能賒到銀兩,我去開口借。"

"你?!不,爹臉皮厚,讓爹去!"

若借錢這事也要女兒拋頭露臉,傳出去對她的閨譽可是大大損傷呀。

"我做得來的,臉皮與尊嚴這種東西……一文不值。"

無意間又記起梅舒城說話的語氣及神情,那時她覺得梅舒城說這句話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偏激,而今……她竟懂了,也明白了。

"爹,全交給我吧,我就算再失敗,也不會讓步家更凄慘,為了步家,我會盡全力撐起一切。"

當初梅舒城也是抱持這樣為了家人的信念而成功,她不會輸給他!

"但是……這樣勢必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呀,奷奷。"步老爹嘆息。

"我嫁了。"

"咦?!"什麼時候女兒嫁人了,他這個做爹的卻不清不楚?!

不忍給予老爹過多驚嚇,步奷奷補充道:"我嫁給琅嬛閣了。若有人上門提親,你就全替我推了吧,倒是小妹,為她留意好婆家先。"那位集婦女美德──女子無才便是德──於一身的步家小妹,早早嫁出去也好,省得雪上加霜,在步家慘澹的帳目上又增添多筆胭脂水粉及華裳鉅款。

"奷奷,答應爹,你只準先出去一趟試試,若不適合或吃不消就得乖乖聽爹的安排嫁人,至於琅嬛閣的事換爹來煩惱,爹不許你再插手,你能做到嗎?"

"好。"口頭上的應諾不花錢,多說也無妨,沒有白紙黑字,說說就算。

"還有,你說能賒借我們銀兩的人選是?"古玩的尋貨旅途可是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

"梅二當家。"

"耶?!"

看著步老爹錯愕到說不出話的模樣,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如此大的自信,她與梅二當家不過數面之緣,何況她還背負著"偷竊梅莊祖奶奶──萬兩牡丹"的罪名。然而,如果連梅二當家都不願借款給她,放眼全城也沒人有能力助她了。

一直到現在,她隨著梅家小二踏進客棧,都還在思索著自己的自信來源。

客棧二樓雅座,雕鏤荷池的窗欞邊探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晃呀晃,五指上全是價值不菲的金玉指環,吸引著街道上市井小民的仰首注目。 薄哂的唇角有著高深莫測的精明,偶有幾名俏麗姑娘投以怯笑,手掌的主子還不忘朝她們揮揮。

"為什麼你認為我會賒這筆銀兩給你?這可不是區區十數兩的小錢。"梅二當家收回視線,卻也沒投在步奷奷身上,淡笑問道。

"我的人面不廣,翻翻腦中少得可憐的友人名冊,似乎只剩梅二當家能求助了。"

"我和你的交情沒好到賒借銀兩,你應該還有個更好的人眩"

"除您之外,沒有了。"

"步姑娘貴人多忘事,容我提醒你,那人與我同姓同宗甚至還同爹娘。"

"您是指梅三當家嗎?若您都不願賒銀兩給我,我哪有臉皮向三當家開口?"步奷奷佯裝聽不懂他的暗示。

"你再裝傻沒關係,我從不跟不聰明的人談生意。夥計,會帳。"梅二當家收回擱在窗欞外的手,執起桌上的玉骨紙扇,招來客棧夥計。

步奷奷擋下梅二當家招人的手勢,惱著梅家人一貫的富賈傲氣。"您知道我絕對不可能向他借一分一文,況且我不認為他會借銀兩給我這個盜竊他寶貝牡丹的偷兒。"她的口吻不免賭氣。

"我大哥並不是懷疑你是竊賊。"

"他只是對我不夠信任。"她反駁。

"他近日不斷在找尋真正罪犯,洗刷你的嫌疑。"畢竟當時是梅莊奴仆指出步奷奷每日三回探顧那株失竊的"都勝",她過度的專注讓奴仆們產生困疑,待竊花事件一發生,很自然便聯想到她的奇異舉止。大哥雖然相信她的清白,但眾口鑠金,若不能找到讓眾人信服的解決方法,步奷奷仍得承受太多不信任的眼光及蜚短流長。

可惜他大哥的用心,全被步奷奷的怒火所蒙蔽。

"他只是在找證據證明我的清白,而在他心底,我是罪證確鑿。"對此,她另有解讀,若不是認定她有罪,又何需替她洗刷莫須有的罪名?!

"如果不是看在你以后會冠上'梅'這個姓氏,我實在不想委屈自己和這麼笨的人說話……"梅二當家支頤嘀咕。都說了他大哥正為她奔波卸罪,她還同大哥鬧脾氣,女人在這種時候怎麼都這麼笨、這麼刁蠻呀!

"你說什麼?"步奷奷蹙著眉。

"我說,你要借多少?"梅二當家話鋒一轉。他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奸商,自然明白步奷奷往后的身份會高他一截,還是少積怨為妙。

"十萬兩。"

"十萬兩會讓我大哥查出來的。"她開的價對梅莊而言並不算多,他手指上隨隨便便三個指環就遠勝過這筆數目。

"我相信二當家要瞞過他是輕而易舉,至於利錢,我一分也不會少算給你,不過至少得賒五年,在這期間我會先償利錢和部分本金,若二當家願意雪中送炭,奷奷感激不荊"

"如果我不借,你下一步有何打算?"他倒是好奇步奷奷在絕境中如何求得生機。

"借句梅大當家的話,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賣的。"步奷奷自是考量過所有結果,不論好坏。

梅二當家搖著頭,異常清艷的中性容貌上呈現出越來越無力的表情。聰明如他,當然知道步奷奷口中準備拿來"賣"的東西是什麼。

"你可不可以別讓我大哥影響得如此透徹,連他教坏人的話也被你奉為圭臬!"如果可以選擇,他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笨的大嫂?

但,若因他的見死不救而導致未來的大嫂賣身求財,這事要被他大哥知道,可不只剝他一層皮就可以了事的……

"他說的話句句都要有嘗過的人才明白個中冷暖。"也才能體會字句里的心酸無奈。

"容我多嘴一句,如果那株'都勝'真的在你手上,麻煩你拿到西市三街的郝有前員外家去賣,依他垂涎我大哥這株'都勝'的程度,我保證你能換到十五萬兩,犯不著把自己給賣掉,再說……除了我大哥外,沒有男人願意出十萬兩的天價買你好嗎?"真當自己是國色天香的仙女下凡來普度眾生嗎?

面對梅二當家的調侃,步奷奷瞇起眼,"我確信我的美貌不及梅二當家您的一半,您犯不著出言損人。"被一個比自己容貌更勝的男人羞辱,這種滋味非常的嘔!

"要抬高身價最有效的方式不是吹捧自己,而是貶損他人。"梅二當家說。得理所當然。

"這是您的為商之道嗎?"她的口氣冷颼颼。

"一小部分罷了。"梅二當家還她一個甜笑。

"十萬兩一句話,您借是不借?"若不借也別浪費她的時間繼續陪笑。

"記得我曾說過,只要是我大哥要的東西,我都會替他找來,千金萬兩在所不惜。"

"記得。"就是拜他的烏鴉嘴之賜,害她在幾天之后便被人誣陷。

"在我眼中你是不值十萬兩,但我大哥認為你值,為了他,這筆錢我不會吝嗇,利錢也可以意思意思算上一分利就好,不過你可別仗恃著我大哥的珍視,故意欠錢不還噢。"

"白紙黑字,我簽借據押手印給你。"步奷奷也下贅言,乾脆答允。

"借據是一定要簽的,可你別到時拿我大哥來壓我,坑我這筆銀兩,害我賠了夫人又折兵。"夫人自是指十萬銀兩,折兵是指他欺負步奷奷一事定會遭大哥好幾頓的白眼,甚至是抄寫梅氏家訓萬來遍。

坑他的錢?!步奷奷現在只想挖個坑,把眼前這個笑得燦爛卻字字如針刺的梅二當家給活埋!

"錢是向二當家您借的,與梅舒城何關?"她壓根沒有梅二當家這卑鄙的想法。

"這句話加在借據里。"先小人后君子。

"成。"

步奷奷從袖中取出早已擬好的借據,好似對這回的借款有十足的自信──天知道她根本沒有把握……或許,在內心深處她確信梅舒城對她的確是重視的,也因為這重視,讓她有了足夠的決心。

喚來夥計借齊文房四寶及朱砂印子,謄上他要求的字句,在借款人"步奷奷"下頭按下鮮紅手印子。

"喏,十萬兩銀票。"收下借據,梅二當家也不羅唆,掏出銀票。

"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望著她拋棄尊嚴換來的鉅額銀票,她深吸了口氣才接過手,"這筆錢我一定會還,到時娜媼閣重新再開張,梅二當家您所看上的貨品,我二話不說定給您最低廉的價錢,算是還您一個大人情。"

"一言為定。"

"沒什麼事的話,我不打擾您了。"她沒有太多時間花在諂媚奉承上,接下來要忙的事還在身后列隊等她。

"請便。"他揮揮袖,不多留她。

見步奷奷的身影融入街道人群中,漸行漸遠,梅家小二才以指輕叩著桌沿,低語道:"大哥,這筆鉅款可是用來保護嫂子的貞操,到時可別又罵我亂散財呵。"

他會養成敗家子的惡習,有大半的責任全得歸在梅舒城身上。

哎,好弟弟難為呵。
第十章

三年的光陰,讓這城鎮產生些微的小變化,增了些新店鋪,招徠生意的幌子也添許多,但大抵上還是步奷奷離開時的景象,畢竟三年稱不上是太長的日子。

當年她毅然決然走得倉卒,隨著答應助她的勇伯沿著絲路展開尋貨旅途,兩人兩馬,兩袋簡單行李,踏上奔波之路。

塞外寶地、松漠古都、南北咽喉、岭南春色,每走過一處,她便累積著失敗或成功的點滴經驗,其中有她用四千兩買進一顆破石子的慘痛教訓,也有她轉手交易古玩,須臾之間賺進一萬兩的喜悅成就。

酸甜苦辣在生活中體會、玩味,曾經苦得令她喪失斗志,酸得令她暗夜垂淚,她也是個嬌滴滴的閨淑姑娘,騎馬的痛、風沙刮頰的疼,連勇伯都於心不忍地勸她量力而為。

很多事都是說比做容易,信誓旦旦要撐起琅嬛閣的她,面臨了商場上真正的斯殺,才發現以前的自己是多麼天真無知。她逐漸認清自己的能力,也因為認清了能力,所以更加努力,每遇一個關卡便尋求突破,現在她辨識古玩真假的本領連勇伯這等老手都自嘆不如,直說長江后浪推前浪。

每個月她都會托人送安家費回步家,剛開始急於尋貨的她將身上銀兩幾乎全數花盡,買了一堆真假混雜的古玩墨跡,但她不曾少寄一文錢回去,大不了自己餓個幾頓,再不多抓幾條野蛇烤來吃,省吃儉用也不讓老爹替她操半分心。

三年的洗練,她變得獨立,也變得離"奷奷"兩字更加遙遠。

苦笑一聲,倒也不覺得難過,因為她自己早就料測到一切,這也是她心甘情願替步家、替自己所做的事。

最近半年的尋貨旅途,她也沒放棄時時刻刻都是賺錢的好機會,易貨轉手讓她賺了一筆不小的進帳,所以她才決定暫且回到步家──一方面是勇伯在途中閃著了腰,得好生養病兩、三個月;另一方面則是她打算安排琅嬛閣重新開張,讓成天喊無聊的老爹重操舊業──不過他是掛名,實際當家管事的人還是她步奷奷。

偷得半日清閑的步奷奷挽著大竹籃,在熟悉又陌生的市集上閑晃著,經過幾處販售古玩贗品的攤子才會放慢腳步,甚至是彎下身子把玩那粗糙的質感,順便聽聽商人那套天花亂墜的說辭。

拾起一只染了假色的血玉手環,其價不過五文,竟叫價到五十兩,倘若不識貨之人的的確確會被敲上一筆。

"姑娘,你喜歡的話,我算你便宜些?"商人朝她道。

步奷奷搖頭,道了聲謝,離開攤子。

瞥見不遠處一間粗麻布搭起的涼茶鋪,她眼露笑意,似乎沿途定來就是在尋找這鋪子。

涼茶鋪里正在舀涼茶的年輕美婦熱絡地招呼著客人,即使在涼爽的春季也讓她忙出一身薄汗,一旁的年輕老板拎了條白巾為她拭汗,平凡百姓的小小幸福在隨處可見的地方,垂手可得。

"翠喜。"步奷奷踏進鋪子,喚了美婦一聲。

美婦一見著她,臉上笑靨加大,"小姐!你幾時回來的?!"

"前兩天──欸,你走慢些!"步奷奷差點被翠喜頂著七個月身孕蹦蹦跳跳的模樣給嚇死,忙叫翠喜靜下來,她這個客倌反倒扶著老板娘坐下。"我聽爹說,你和阿志離開步家后便到黃府去幫傭,這回他又說你們小夫妻倆開了家茶鋪,所以我才厚顏來討你一碗涼茶喝哩,這碗茶請是不請?"

翠喜比步奷奷小兩歲,一直是步家最靈巧勤快的小丫鬟,自從步家沒落,步奷奷便給了翠喜一筆銀兩,讓她另尋好主子。

"當然、當然,阿志,快給小姐舀碗涼茶來。"翠喜才回身交代丈夫,阿志卻已先送來兩碗。

"小姐,好久不見了。"朴拙老實的阿志露出見腆笑容。

"是呀,好久不見了,來,這是我從外地帶回來的瓜,很甜哩,給你們夫妻倆嘗嘗。"步奷奷從竹籃里捧出一顆翠玉圓瓜,籃里還有三顆甜瓜,準備用在下一場故友聚會──與大債主之約。

"謝謝小姐。"

"小姐,你看,你都晒成小黑炭了,再黑下去連水粉胭脂都掩蓋不了。"翠喜揪起步奷奷的柔荑,她這個成天在街市賣涼茶的人都比小姐來得白嫩咧。

"在外地討生活可不比在家里嬌生慣養,出了門不打傘也不遮掩,難免教陽光給晒黑嘛。"真要說像黑炭還有段距離,她的膚色只不過像極了結穗的稻谷。

"你這回又只打算待三、四天嗎?"翠喜對步奷奷一個姑娘家卻得負擔家計感到不忍心,步家最小的小姐也早在半年前出閣,相形之下,步奷奷犧牲恁大。

"不,這回待久點,我打算等琅嬛閣穩定些就培養新的尋貨好手,將出遠門的事交給他們去做,我爹都埋怨著我沒時間陪他,我想順了他老人家的意,待在他身邊。"麥色的肌膚映襯下,讓步奷奷一口白牙更顯潔凈燦爛,呷了口涼茶,喉間注入一股舒暢涼意,讓她滿足地吁嘆。

"小姐,你何不招贅個姑爺進步家幫你忙,你就用不著這麼辛苦了。"

步奷奷一笑,這個主意她爹不只一回同她提起。

"怕只怕招來的姑爺幫不上我的忙,反倒讓我替他背扛著更大的家計。"尋常男人根本拉不下尊嚴入贅,對他們而言,這就如同賣身子步家一般,地位低人一等。若非家境貧困至極,抑或愛她至慘,否則哪個男人願意承受世俗目光的鄙夷?

她相信前者的男人有,后者的男人難求呵……

她可不想多養一個良人。

"若是這樣,我倒寧願多聘些人手來幫我的忙豈不更實際?"步奷奷給了翠喜一個甜笑,不想再多談自己,她改問向翠喜:"涼茶鋪生意好嗎?"

"還過得去,要餬口是不成問題,阿志說等多掙點錢,要買間店鋪,到時夏季賣涼茶,冬季賣熱粥,然后店鋪越開越多,再請夥計一同來顧店,這樣我就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了。"翠喜臉上漾著幸福。

聽著翠喜的心願,步奷奷也挺替她高興。

"阿志還說,最近他攢了一筆銀兩,準備帶我上梅莊去賞牡丹噢。"進梅莊賞牡丹是翠喜一直以來的心願,如今即將達成。

步奷奷正準備咽下的涼茶教這番話給梗在喉頭,差點失禮地噴了出來。

三年來一直以為自己忘卻了關於他的一切,孰知光聽到梅莊二字仍舊讓她心頭震蕩不休,甚至一股酸澀竄上鼻頭。

"做什麼將銀兩花在梅莊呀引浪費錢,攢二十兩是件多困難的事,你得賣多少碗涼茶才能攬到,一個大人收二十兩,你們夫妻倆就要四十兩了,不值得!絕對不值得!"步奷奷一順過氣就反對地嚷嚷,顧不得輕聲細語,引來不少鋪里客人的抬眸注視。

"可是……梅莊的牡丹很漂亮耶,每個進去賞過花的人都豎起拇指,直說值得……"翠喜沒料到自己一句無心的話竟換來步奷奷的激烈反應,愣頭愣腦地為梅莊辯護,她當然不懂步奷奷與梅莊的恩怨,還以為步奷奷是認為賞花的費用太高而反對。

"值得?!牡丹不全是一個模樣嗎?況且二十兩是光'看'的費用,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哪幾株老祖宗,恐怕梅莊人全團團圍上來將你們剝乾吸凈,要你們賣身為奴抵債!梅莊是個奸商土匪窩,一只只小肥羊進去,哪只不是被剃光了毛出來?!翠喜,聽我的勸,不要拿自己的辛苦錢去養肥那窩奸商!"步奷奷越吠越帶勁,到后來根本是說給全街的路人聽。

"姑娘,梅大莊主這些年又養出新的牡丹品種,我上回瞧過,簡直是花中之冠,美不勝收,此生不見上一回,那可真白來世間一遭。"路人中有人持反向意見。

"那麼你可以瞑目了。"反正死而無憾嘛。

"我也瞧過那牡丹,真的很美,上回郝有前郝員外第七小妾同他鬧脾氣,他上梅莊花了七千八百兩買下一株牡丹,第七小妾當場破涕為笑哩。"鋪里也有男客為梅舒城新培的牡丹添上神奇的傳言。

"七千八百兩,三年不見,黑的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步奷奷撇撇嘴角,滿臉不屑地嘟囔。

"小姐,這是真的,拜郝員外的宣傳,慕名上梅莊的人爆增,大夥都想見見如此神效的花呢,那牡丹取名叫'歉意',合掌大小的花朵像低垂著腦袋的男人,風吹過還彷佛聽到它在說道歉呢,好有趣噢。"翠喜也加入贊揚的行列,眉飛色舞。

"歉意?"步奷奷停頓了好久,對這個一點也不像正常牡丹該有的名字感到困惑,隨即又暗嘲自己的多心,逕自下了結論:"這種牡丹名取得真好,他一定對於坑你們這麼多血汗錢感到抱歉,說不定明年他又種出新的牡丹,叫'貪財'啦、'謝謝'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哼!"

無論路人甲乙,或是客倌丙丁說些什麼,步奷奷都有本事反駁。眾人也不自討無趣,一哄而散。

誰教她心底還根深柢固著三年前的老鼠冤,故意對梅莊的一切不聞不問、不理不聽,想來……梅舒城竟也是這樣待她。

挫敗。

藉著忙碌來遺忘的挫敗,在此時全數涌現,將三年來的失落一次補齊。

"小姐,說到梅大莊主,你長年在外一定不知道城里破天荒的大事──這三年來,他被退親了十次。"翠喜又掏出熱呼呼的話題與步奷奷分享,雖然在城里早已過了熱頭,大夥三年前就討論得如火如荼,現下卻失了興致,只剩三姑六婆在茶余飯后重新翻出來說說,再不,就是等到梅舒城第十一回被退親再來重新磕牙。

"嗄?!"步奷奷扎實地嚇了一跳。

那個城里人人都想將閨女推到他懷里的梅舒城?

那個下半輩子就算好吃懶做也擁有花用不盡家產的梅舒城?

那個總是婉拒每門親事的大奸商梅舒城?

他被退親了?!

"翠喜,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沒聽清楚。"她比畫個"一",請求翠喜再說一次。

"我說,梅大莊主梅舒城被人退親了十次,而且是同一位姑娘哩。"翠喜神祕地朝她眨眨眼。

"梅舒城?你確定是……梅舒城?"

"是呀,大莊主誰不認識。"

兩道響雷劈得步奷奷頭昏腦脹──

一道是痛罵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女人,將金山銀礦似的梅舒城往門外推,可知她的幸運是多少姑娘趨之若騖,盼能雀屏中選也盼不來的呀!

一道是不敢相信梅舒城已有心儀的姑娘,他竟甘願為了她,鍥而不舍地承受教人再三退親的笑柄!

那姑娘,真教人又羡又妒……羡慕她挽住了梅舒城的心,卻也妒嫉自己不能是她。

三年要愛上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吧,她不在的這段期間,出現了怎樣的女孩子?是溫柔嫻淑?活潑可愛?傾國傾城?

怎樣的女孩贏得了他的眷戀?而她又為何不嫁他?

"是誰……這麼不知好歹?"困難地,她終究是問出口了。

翠喜被步奷奷如喪考妣的表情給問傻了,好半晌沒個反應。

縴掌朝桌上一招呼,"到底是哪個不知足的笨女人?!一個這麼好的男人送上門她還不要,拿什麼喬呀?!"步奷奷忘卻自己方才對梅莊多所數落,現在竟與梅莊同仇敵愾,"她是皇親國戚還是鑲金嵌銀的萬年古董?!退人家十次親、傷人家十次心,藉以抬高身價嗎?還是她另有愛人,非君不嫁?若是心有所屬,為什麼不向梅舒城說清楚講明白?!梅舒城人雖奸但也不是那種拆散有情鴛鴦的惡徒,更不會奪人所愛,她跩什麼跩呀?!"

步奷奷罵得暢快,吼得淋漓,吠累了還大口灌下一碗涼茶潤喉。

"小姐,你……"

心急的步奷奷將翠喜臉上的愕然視為不解,揮揮手,"算了,我去問另一個人。"

算算時辰,她也該前往與梅二當家相約的客棧。數天前她一回府便差人送拜帖給梅二當家,約妥今日晌午相見還債。這三年來她陸陸續續照借據給付部分本金及利息給梅二,十萬兩的借款雖還剩下七萬,好歹總是緩步減少,今日再送上一張二萬兩的銀票,一半的債也還得乾凈了。

提起竹籃,步奷奷不否認自己急於探得更多關於這三年來她所沒能接触到的梅舒城,她也知道從其他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幾乎都被加油添醋過,若想完整明白始末,最快的方式是直接求證於當事人──不過她當然不可能揪著梅舒城逼問,只好退而求其次,從梅家人下手。

揮別了涼茶鋪,步奷奷挽裙疾奔,遠遠地,就瞧見客棧二樓雅座的窗櫺間伸擱著一只手臂,那是梅二當家向來的惡習,老愛懸著手臂在空中飛舞。

她進了客棧,直朝二樓跑去,客棧夥計早識得步奷奷,一句"梅爺等了你好一會兒",意思意思地算招呼了她。

不過年余沒踏進二樓雅座,里頭的擺設與她前回相約還債時所見完全不同,多了許多蔽眼的竹廉和帳幔,給了廳里的座位一個個獨立的空間,卻也變得無法一眼覽盡廳中全景。

但……客棧生意變差了嗎?整個廳里沒有半個客人。

憑著記憶,步奷奷找到了掛著一只臂膀的靠窗雅座。

"二當家,您來早了噢,可不是我失約遲到,別想坑我請大債主您吃這頓酒菜。"撥開朱紅垂帳,步奷奷人未現,聲先到,"我帶了外域甜瓜來巴結您呵,一顆甜瓜少撥一顆利錢的算盤珠子,這有三顆瓜──"

還在討價還價的小嘴在瞧見那收回窗外臂膀的男子緩緩回身時,被未出口的字眼給梗塞了喉頭。

梅舒城!

柔荑不留神地松了竹籃,三顆甜瓜就這麼硬生生砸上步奷奷的腳背。

"噢!"她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滾,蹲下身捂住腳背,等待痛楚過去。

外域的甜瓜……好硬!

幸好她沒買發刺的怪瓜回來當禮物,雖然怪瓜的模樣挺有趣的,但她嫌那怪瓜味道不好而作罷,否則她的慘狀可不僅如此,嗚,好疼……

陡地,一雙大掌從她腋下偷襲,步奷奷嘴里還騰不出空閑來嚷嚷疼痛之外的字眼時,身子已讓人提到桌上,包裹著縴足的繡花鞋也在轉瞬間被人脫下,露出被甜瓜給砸傷的紅腫裸足。

"這不正好,看你怎麼跑。"梅舒城大掌裹捧著她的腳揉按,用著好替她痛惜的嗓音輕吐出幸災樂禍的字眼。

"為什麼是你在這?!"

"今日興致正好,包下二樓雅廳來喝酒,這……需要你的同意嗎?"

事實上,是奴仆誤將她派人送來的拜帖擱在帳房桌上,雖然拜帖上清楚寫著他二弟的全名,偏偏另一端落款的姓名是那麼驚心動魄。

他這才知道,小二一直與她有聯系,甚至借給她一大筆的"跑路費",讓她一走就是三年。為此,他差人將梅莊的荷池掘個大坑,將梅家小二"種"在里頭,嘗嘗"出汙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想當然耳,梅家小二自是無暇赴她的約。

為人兄長的,在弟弟"忙碌"時替弟弟收收帳也是天經地義呵。

"那麼是我無心破坏梅大當家的好興致,抱歉誤闖了二樓雅廳。"她想跳下桌沿,奈何梅舒城像座山,擋在前頭。

"我是為了你才來的。"

梅舒城的吐實成功制止了她的動作,他像是對她的倔強妥協,一嘆,不想再花個三年來尋她。

"是嗎?"她佯裝平靜。

"三年前竊取那株都勝的人在案發后五日被捕,他非梅莊人,只是名盜花賊,選中那株都勝也是巧合。由梅莊出去的牡丹沒有一株是我分辨不出,何況是它,所以……你是清白的。"他陳述道。

"謝謝梅大當家替我洗刷冤屈,奷奷戚激不盡,願來生做牛做馬以報您的大恩大德。"一句謝意說來嘲諷,眼底的淚意不知仍是腳背傳來的疼麻所致,還是因為他一席話……對他而言,她的清白必須用外來的證據證明,而非打從心底信任。"不過證不證明我的清白又何妨,三年來我還不是一樣活得堅強又怡然自得,清者自清。"

"倔強的女孩。"梅舒城只能無奈地看著她,"不要假裝毫不在意,你知道聲譽對商人而言遠比性命更重要,這不光是清者自清就能做到。"他雙手撐在她左右兩側,貼近地貪覷她比記憶中更健康的俏麗模樣,褪去了白皙柔媚的閨淑,她卻換上自信及獨立的華裳。"我知道你氣我不信任你,但獨獨憑我一人的信任,能改變眾人的質疑嗎?除非你想一輩子鎖在深閨,足不出戶,否則勢必要面對現實,權勢和當家威嚴並不能封住下人們的閑言閑語,只有強而有力的證據能讓眾人心服口服。"

"對我來說,只要你信任我就好了。"她根本不在乎蜚短流長。

"我要你活得抬頭挺胸。"

步奷奷一震,仍倔強地道:"我知道自己的清白無辜,信任我的人不會因這種誣陷而懷疑我。"

"我要你活得理直氣壯。"

"我……"

"不要你活得堅強,也不要你活得怡然自得,我要所有人清楚知道,你,步奷奷──是無辜的。"

要求得他的信任多容易,甚至不用向他解釋一字一句,他便會信她,要求得眾人的認可卻非三言兩語就可以扭轉。

"我……"她辭窮,因為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不是一味盲目地保護她、斥責所有嚼舌根的人,而是用最有效的方式替她洗清罪名。

"而你,還沒等到我替你洗刷委屈,竟包袱一卷就跑得不見人影,一走就是三年──"

"等等,是你將我趕出梅莊,不要撇清所有的事!"

"我趕你?!"

"對。"

"我什麼時候趕你了?我只是用很輕柔很輕柔的聲音說──"

"滾出去。"她坐在桌上的視線正好足以與他平視,一字字緩慢地替他補齊三年前的惡劣言詞。

"來,奷奷,吻我。"梅舒城突然轉移話題,湊近她。

步奷奷哪會順他心意,雙臂一推地隔開兩人,"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真奇怪,我的口氣同樣溫柔、同樣有禮,這個要求你不允,為什麼又允了我三年前的話哩?你的善變真是令我無所適從……"他的手指,先是懷疑地磨蹭自己的唇,而后又故意滑上她的唇,彷佛挑逗。

"那是因為──"她猛然抿唇,因為他的指腹很明顯又惡意地徘徊在她雙唇之間,彷佛準備尋找她檀口張合的最佳時機竄入她嘴里,攪和她的理智。

"因為什麼?說呀,讓我見識見識這三年來你的利嘴又刁了幾分。"他誘哄著,"讓我驗收你行商三年來奸商的道行又高了幾分?"

隨著步奷奷浮上雙頰的紅暈越發濃重,梅舒城臉上的笑意也越發深刻。

"你──可惡!"收回推拒著他的雙手,她撥開停駐在唇上的長指,孰知梅舒城腳步一邁,得寸進尺地逼近她,非得將她逼到再無退路──因為她又被壓在桌上,和一盤花生米躺在一塊。

"天,你又來了……"她無力呻吟。

以后要和梅舒城吵架,一定要挑個沒有桌子的地方!

"這樣比較好吵。"梅舒城臉上毫無愧色,故意在她耳邊呵氣,"真懷念這模樣的你,雖然夜夜夢中有你,但夢境畢竟不如現實來得滿足。"

"你這個老奸商又意淫我……你為什麼不意淫那個你求了十次親,卻次次無功而返的小美人?"步奷奷避開正張口吮咬著她頸子的嘴,問句中的酸醋味連她自己都聞到了。

"我正在做呵。"而且他不滿足於夢中的纏綿,更想實際搬上台面來演練一回。梅舒城輕松鎖住她的掙扎,"連退我十次親的小美人。"

"什──"

"就是你。我上門提了十次親,全教你爹一張辭帖給推拒,那張辭帖還是用刻印拓墨的方式敷衍了事,現在我成了城里最令人掬淚的痴情種,你真是青出於藍,我無心拒你一次,你就還我十次,天底下還有比你更黑的奸商嗎?"

步奷奷怔怔地看著他,更從他眼中看到發愣的自己。

被她罵得痛快又嫉妒得咬牙的女人……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這件事。"這三年之中她回家的時間少,老爹也沒跟她提,每回朝她叨念的都是他養的小黃鸝鳥學唱了啥曲……

"是呀,不知者無罪。"梅舒城給她一個寬宏大量的笑。

"對對對。"第一次她點頭如搗蒜地同意他。

"既然你我都同意,那我之前不小心退你親事的錯也就此勾消,以后吵嘴不許再拿來揭瘡疤挖舊痂,你說公平不?"

以后吵嘴?他是打算老是將她揪上桌來斗嘴練嘴皮嗎?

"公平。"反正她一他十,怎麼算她都不吃虧。

"那麼,我也不計較你退我十次親的冤。"他的口氣像施恩似的。

"你真是寬大為懷呀!"她緊咬著牙,怕自己失控啃上他奸佞的笑臉。

"那該不該打個賞?"他伏低身子,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她嬌軀上。

步奷奷清楚他雖是禮貌地詢問,實際上卻是不討到賞誓不罷休,"賞你個甜笑,可好?"反正不花銀子,動動嘴皮就好,她挺樂意的。

"你賞我就收。"

步奷奷才不像他一樣斤斤計較,眼一瞇、唇一彎,完美得無可挑剔的笑靨大大方方送上,還順便附加兩聲假笑。

她賞,而他,也收。

她的笑,被他喂入口中,徹底品嘗。

他貼著她的唇低喃:"真懷念你身上的銅臭,真懷念……情荳再開的聲音。"字字哺入她的檀口,想用甜言蜜語喂飽她一般,"雖然每次都是我開得過癮,你倒好,連顆芽都不萌,不過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這事,所以你可得好好補償我。還有,三年的相思、三年的尋找、三年的耽誤青春、三年的憂心忡忡,這一條一條都得好好──算、清、楚。"

"我是因為有家累……"他的舌尖磨蹭得她雙唇發痒。

"我可以助你。"

"我不需要,我要證明,我和你一樣有本事……將、將自家生意給做得有聲有色……"她不滿地銜住在她唇間徘徊的調皮舌頭,邊輕喘邊說。

"我知道你做得到。"

"還有……"她雙手捧著他的腦袋,讓自己順利地吻住他,"我沒有情荳可開了……"

梅舒城只能咕噥地發出含糊疑問聲。

"早在好久好久之前……情荳全長成了一片花海,在這里。"她指著自己的心窩。

在十多年前,他的名字進占她心房同時,她就為他埋下了情荳,從不扼止它的成長萌芽。

那一畝花海,沒有四季、沒有節氣,為他──

只綻不謝。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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