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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萌【梅開眼笑之冬卷】作者:決明

意萌【梅開眼笑之冬卷】作者:決明

哼!她敢打賭,這男人的心腸剖開來一定是黑的。
才會以搞垮城裡其他家商行為己任,
還每年一「睡醒」就專程上門「修理」她——
哎,說起來她這位制糖世家的大小姐也挺不爭氣,
想當年兩個小當家第一回交手,
她強力推銷自家的產品卻換來他一句「最討厭吃糖」。
結下樑子後每次過招她都不敵奸商的詞鋒和手段,
卻還是不屈不撓主動「下戰書」再被他氣得蹦蹦跳……
好啦,她承認自己對梅家笑羅剎是有那麼「一點點」喜歡
而他做人也算坦白,直截了當的要求她給予更多,
可是……為什麼當她不顧矜持上門提親時,
換來的答案卻是一句「他不娶」?!

第一章

一夜風雪南歇,清晨,幾名梅莊奴僕正忙著鏟雪,府門前的石階深埋在數尺白雪裡,又濕又滑,好些回都讓忙碌的奴僕摔了個大跟頭,沾了一身濕不說,雪水的冰寒才是最教人吃不消的。

  冬季正式降臨了呢。

  「好冷……」嘴裡哈著熱氣,想讓凍得僵直的十指恢復些許知覺,奴僕甲只覺得自己的手掌快成了冰棍。

  「趕快鏟一鏟,到廚子那兒討杯熱梅子酒再說。」奴僕乙打著冷顫,加快手邊動作,一思及等會兒咕嚕灌下肚的熱梅子酒就心生雀躍。

  那酒酒醇味香,可是梅莊四當家親手釀製,並且大方賦予梅莊人無限制喝到滿足的權利,想起來就覺得身為梅莊人真是天大的幸福呵,尤其是在凍死人的冬月,這種幸福感不知羨煞多少其他商行的長工、奴僕。

  「對對對……熱梅子酒、熱梅子酒……」奴僕甲精神一振,好似胃裡已經有了暖烘烘的梅子酒正在溫暖他。

  兩名奴僕鏟完梅莊門前半塊空地的雪,就聽見遠處傳來喀噠喀噠的馬蹄踏踩聲,他們抬起頭,不約而同地互望一眼。

  馬車走得慢,車廂上醒目的金字對聯倒是被破雲而出的日頭照得閃閃耀眼,只消一眼,乘客的身份已經一清二楚。奴僕甲乙有默契地拎著鏟具,退到石階上,而馬車也正巧停在梅莊正門口。

  車簾掀起,一名髮梳雙髻、丫鬟打扮的俏姑娘跳下馬車。

  「銖姑娘,你今年來早了。我們四當家還沒醒噢。」沒等俏姑娘開口,奴僕乙己先說道.

  被喚作銖姑娘的女孩瞠著烏黑眸子,水靈靈的模樣總是讓奴僕甲乙臉紅紅、心跳跳,尤其這一、兩年,女孩的身形越發嬌悄美麗,在梅莊裡造成不少青年的愛慕暗戀。

  她自幼賣身予程府,冠程姓,單名一個銖字。

  「咦?梅四當家還沒醒?可是……我家主於說,程府的梅樹都綻了,所以才讓我送來拜帖呀。」輕輕軟軟的嬌嗓透著疑惑不解。

  「今年四當家醒得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以往這個時日,梅四當家早就醒來打理梅莊上上下下的事務了。

  「但是拜帖一定得交到梅四當家手上呀,否則我回去得挨罵了。」程銖為難的小臉看向奴僕甲乙。

  兩人自是見不得美人蹙眉,齊聲忙說道:「要不這樣,四當家神智雖沒醒,但人是醒著的,你這張拜帖同樣可以親自送到他手上,如此一來,你家主子也沒理由罵你了,好不?」

  「好呀!」小美人笑靨綻開,像朵花似的。不過她不是很理解那句「四當家神智雖沒醒,但人是醒著的」,只以為梅四當家是睡晚賴床了。

  奴僕甲乙領著程銖進府,不時喚她小心腳下雪滑。

  驀地——

  「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轟天巨響山梅莊某處炸開,嚇到了小姑娘程銖,腳下一滑,俏生生的嬌臀眼看就要摔在硬石上——

  尖叫聲由程銖紅唇逸出,而且叫了長達半刻——也太久了一點吧?按理來說,要摔也早摔了,哪來的閒工夫讓她吊嗓子?

  嘴裡還在叫嚷著,原先預期會摔疼而緊閉的水眸緩緩睜開一絲縫隙,湛藍的天空仍是懸在頭頂,她的身軀也沒有摔落的感覺,像是……停住了?

  眸子盡數張開,這一瞧,才發覺頭頂的天空多了一片龐大烏雲,正將她的身影給密密遮蓋,然後,程銖察覺到不對勁——她的腰臀處怎麼多了一個東西在支撐著?感覺起來像是……巨大的男性手掌?!

  還沒來得及閉合的檀口爆出另一波更劇烈的尖嚷!

  手掌不耐地撤回支撐,讓程銖如願以償地摔到石階上,尖嚷聲也在「哎呀,好疼!」的痛呼中停止,梅莊恢復了寧靜。

  「嚴管事!」奴僕甲乙雖擔心程銖,卻也沒忘了梅莊的規定,先朝職位高出一等的梅莊管事梅嚴行禮,待梅嚴頷首後,兩人才手忙腳亂地扶起她。「銖姑娘,你沒事吧?有沒有摔疼了?」

  「有事,好疼……方才不是有人接住我了?為什麼收手?!」嗚,好疼……她的腰挺不起來了啦……

  「因為你的叫聲太刺耳。」回答的人是梅嚴,正是那個接住了她,又突然收手的罪魁禍首。

  「我的叫聲刺耳是因為我害怕摔疼了,你竟然不懂憐香惜玉,還將手收了回去,你可惡!」程銖忍著腰臀泛痛,叉腰開罵,雖然身子矮了眼前男人一大截,可她的氣勢沒輸半分。

  梅嚴雖沒有發出任何輕蔑哼聲,但他的表情也相去不遠。「這是讓你住嘴最快的方式。」峻顏一轉,看向奴僕甲乙,「梅勤、梅勞,這名姑娘是何人?你們為何擅自帶人進府,不知道這是犯了莊規嗎?!」

  「嚴管事,你是梅莊新聘的人,自是不認得銖姑娘,她是城北程府派來送拜帖的姑娘,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上梅莊一趟。」

  「拜帖?給誰的?」

  「四當家的。」

  「那麼,可以請她出府了。四當家正睡著,所有帖子一律謝絕。」

  「嚴管事,程府的拜帖和其他人的帖於不一樣。」奴僕甲——梅勤湊到海嚴耳畔低聲道。

  「有什麼不同?」梅嚴挑著濃眉。

  「程府的拜帖,四當家年年必收、年年必到,我想今年也不會例外。」

  梅嚴腦中快速思索城北程府的底細,若他沒記錯、程府與梅莊並沒有任何生意上的往來,幾乎可以算是毫無利益牽扯,依梅四當家的性子,會浪費時間在程府上嗎?這幾個月他接手輔助海四當家打理帳冊的工作,花了三天將所有敵對或合作的商行全烙在腦中,應該是不會出差錯。

  「嚴管事,我知道你現在的疑慮,基本上,程府和梅莊的生意往來,四當家從不假他人之手,所以你會不清楚是很正常的,等過了這個冬月,你就會明白程府和梅莊的『密切』關係。」奴僕乙——梅芳也湊在他另只耳朵旁咕噥,「再說,程府和梅莊不是合作上的關係,帳冊上沒有程府的記載也是理所當然。」

  「不是合作上的關係?」

  「程府和梅莊交惡的事情,全城都知道呀。」

  梅嚴是外地人,加上才進梅莊不久,當然沒聽過這檔事,只是他再駑鈍也明白梅勤、海勞一番談話裡的矛盾——既然交惡,為何程府年年的拜帖都接?這於情於理都不合。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海勞又輕而易舉看穿梅嚴此刻臉上的疑問,壓低聲音道:「四當家可愛與程府斗了,就像貓戲老鼠一樣,要在掌心裡玩哩。」這句話自然不能讓程銖聽到,否則話一傳回去,怕又是一場大戰。「所以你千萬別攔下銖姑娘的拜帖,四當家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程銖只聽到後頭那句話,小巧下顎高高抬起,「勞大哥說得是,拜帖沒及時送到梅四當家手上,這罪名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勞大哥、勤大哥,咱們快些去找四當家吧,等會兒我還得上街去替主子張羅些用品。」可沒時間在這裡和一個無禮的男人相看兩相厭。

  「也對。嚴管事,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不對呀,嚴管事是專司四當家大小事務的人,要找四當家,問嚴管事不就好了?」還花什麼時間去找人,梅莊那麼大,誰又知道四當家睡到哪房哪廳去了?

  聽到又得有求於梅嚴時.程銖噘起了紅唇,不悅的神情全鑲在花顏上,小姑娘的任性一覽無遺。

  「我不急,我們自己去找就好。一時半刻才說自己等會兒趕著替主子張羅其他事,這會兒又說不急小姑娘的心思也著實令在場大男人們費解。

  「四當家在側廳裡,剛剛還趴在桌上睡,現下興許仍在。」梅嚴倒也沒有賣關於的打算,公事公辦。

  看,簡單一句話不是省了大伙很多工夫嗎?梅勤、梅勞喜孜孜地想著。

  「多謝嚴管事。銖姑娘,走吧。」

  「喔。」紅唇抿了抿,跟著梅勤、梅勞的腳步走,不過當眼角餘光瞄到身後的梅嚴,一雙柳眉很不客氣地擰皺起來。「你跟來做什麼?」

  「我是梅莊人,踏在梅莊的土地上,這也需要姑娘的同意?」梅嚴不是故意要跟著他們,而是恰巧也要去找梅四當家談正事。

  「你……」當然不用,現在踩在別人地盤上的是她,的確沒什麼立場吼他。程銖一甩頭,「哼。」

  氣氛有些凝重,梅勤為了打破尷尬,佯裝興致盎然地問道:「銖姑娘,你家主子這回又要請四當家過府去敘舊兼賞梅?」

  「我主子才沒那麼好的興致,要不是去年梅四爺將一些向來與程府合作愉快的店舖給弄垮了,我主子寧願與梅四爺毫無瓜葛。」程銖揣測著自家主子的心思,據她這些年的瞭解,應該是如此。

  「商場上原本就是弱肉強食,這點你家主子可怪不得四當家。」梅勞就事論事。

  「話雖如此,可梅四爺的手段太狠了,這讓我家主於看不過去,俗話說行商有道,大家都是餬口飯吃,犯不著斷人生路。」這是她家主子的名言,拿出來獻獻寶。

  「可我們梅氏家訓可不是這麼說的,第二十五條:『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們四當家不過是奉行這句話。」

  誰不知道你們梅莊的人被洗腦得多嚴重,反正只要與錢談上關係,梅莊人就可以泯滅天良。程銖在心底嘀咕。

  瑞雪初霽,放眼望去的園林都覆上白綿綿的雪衣,懸垂的冰柱是渾然天成的水晶簾幕,這個時節,梅莊看來有些冷清,畢竟梅莊是靠花為生的花商,冬雪一降,百花盡凋、綠葉已枯,熱鬧的景象全得等待明年初春才會重來。

  雖然她程銖沒緣也沒錢在繁花時節上梅莊賞花——那筆費用可是她兩、三個月的薪俸,她才捨不得將血汗錢砸在看幾朵花上頭——然而一年之中,她卻有幸在冬月被「請」入梅莊,為的就是替主子送拜帖,只不過這個季節什麼鮮艷的牡丹也瞧不見呀,嗚。

  四人穿過架設在兩座府邸中間的大橋簷下,由這處眺去,不遠的荷池也不見半點綠意,濃霧瀰漫其上,頗有飄渺不知湖水寒的意境。

  程銖指著霧氣朦朧的池面,「如果是荷月的時候來看,一定很美。」嗚,可是梅莊收費好貴,為什麼她家主子從不讓她在冬月以外的時節來梅莊送拜帖?

  「那是當然,不只美,還很香呢,我們梅莊的荷蓮可是城內一絕,不過要賞蓮,自然得到荷亭裡,一邊喝藕茶一邊剝蓮子.那才是享受。到梅莊賞荷,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歡迎攜家帶眷噢。」梅勞附和的同時還不忘替自家拉生意。

  嗚,天價。

  程銖自我安慰也自欺欺人地回道:「不用了,我們程府自己也有荷池。」只不過少到只有荷花兩、三枝。「對了,勤大哥、勞大哥,為什麼我家主子從不在其他月令邀梅四爺過府?他不掌事的月份不是比較清閒嗎?」

  「銖姑娘,這個你該問自家主子吧?」梅勤和梅勞失笑道。

  「我家主子不肖說,只交代我別多話。」可是她好想在其他月份被請進梅莊,就算只是不小心瞄見幾朵牡丹她也高興,這樣等於淨賺二十兩銀子耶!

  「我想程府主子大概也知道,在其他月份來邀我們四當家做客壓根沒有任何意義。」

  程銖仍是一臉困疑,「為什麼?」

  「四當家還在睡呀。」兩人答得理所當然。

  「還在睡?叫醒他不就好了?」

  梅勤、海勞這回可笑得不客氣,眼見偏廳就到了,他們不答反道:「你自個兒去叫叫看羅。」兩人推開門,將程銖領了進去。

  側廳裡相當暖和,幾個火盆子烘煨著熱氣,與門外形成了對比強烈的溫暖與冰寒,廳裡的桌上伏臥著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長髮不僅垂落雙肩、雙臂,甚至像是流瀑,披洩在桌面上。

  「四當家,程府的銖姑娘送拜帖來了。」梅勤輕喚桌上動也不動的睡人,可是沒得到半分回應,他仰手搖了搖梅四的肩。「四當家?」

  「唔……」好半晌,趴在桌面的梅四有了反應,輕輕呻吟嘟囔,換個姿勢——再睡。

  梅勤、梅勞同時瞧向程銖,饒富興味地看著那張傻愕的俏顏。

  「你們……確定那個人是梅四爺嗎?」怎麼跟她以前送拜帖時所見到的梅四爺不太一樣?

  「再確定不過了。你沒瞧見他袖口上精細的白梅繡嗎?全梅莊只有四當家有,這可是咱們二當家重金差人替四當家縫上的。」

  「可是……梅四爺不是應該那樣……怎麼是這樣……那、那個梅四爺又是怎麼回事?」一堆那樣這樣,連程銖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樣。

  「就說了今年四當家還沒醒嘛。」梅勤還是只有這個答覆。

  「那……他什麼時候才會醒?」

  「今天、明天、十天後,或是下個月?」梅勤、梅勞有默契地一聳肩,不負責任的猜測。

  「怎麼這樣?!

  程銖的叫嚷讓趴在桌面上的人有了甦醒跡象,「唔……好吵巴……」

  見狀,程銖提起裙擺奔近他,「梅四爺!我是程府的程銖呀!我奉主於之命送拜帖給您了,您快別睡了!」

  「程府……又到了冬月嗎?」很勉強地,梅家小四——梅舒心終於拉開了臉頰與桌面的距離。

  「是呀,昨天才下完了今年第一場瑞雪。」程銖忙回道。

  「為什麼……我還是好困……」

  是呀,以往在瑞雪初降的前十日,梅舒心早就擺脫九個月的睡樣,正式接掌梅莊接下來三個月的大小事務,可是今年他不僅醒得晚,甚至連梅莊的梅樹也隨著他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花苞都還沒結一個哩。

  明明睡了九個月,但他還是覺得困。

  右頰又黏回桌而,展開另一場冬眠。

  「梅四爺!您快別睡了!您這樣人家沒辦法回府交差的!」程銖跺了跳三寸金蓮,惱火地道。

  「拜帖……擱著,回去……交差。」梅舒心右手吃力地揮一揮。

  「可您沒回帖子給我家主人呀!」

  「我和你主子……那麼熟了,省這一回,無妨……」他連手指都還沒醒,怎麼回帖子呀……

  「不成呀,我主子的性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別讓銖兒難做好嗎?」

  伏在桌上的梅舒心靜了靜,不一會兒又傳來輕鼾。

  「梅四爺!」

  梅舒心猛然驚醒,「唔……好好好……回拜帖。」他伸出食指,朝程銖勾了勾。

  程銖遲疑地指了指自個兒鼻尖,換來梅舒心幾個像在打瞌睡的點頭。

  她乖乖聽話彎下身,就見到梅舒心倏地將嘴唇湊近,烙在她嫣紅的唇上。

  「呀!」程銖驚聲一叫,立即推開海舒心大步後退,不經意又將自己塞到身後的梅嚴懷中。

  梅舒心隨手抓過桌上空白的絹紙,再將自個兒沾著胭脂的唇形印在上頭。

  這幕明目張膽欺負人家小姑娘的戲碼,看傻了在場其餘三個梅莊人——雖然他們也知道,四當家還沒醒,九成連自己方才做了什麼都沒印象,可是憑良心說……太過分了,這種調戲良家婦女的情況若是在大街上被他們三人瞧見,絕對會衝上前海扁登徒子一頓,偏生現在卻是自己的當家主子……

  程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畢竟是黃花小姑娘,哪能容得這般被人侵犯——而且很明顯的,那個侵犯她的男人只是將她當成了印泥!

  「拜帖回好了……你又哭什麼?」不是說他沒回拜帖才會害她挨罵嗎?怎麼他現在回好了拜帖,她還哭得這麼慘?

  還不是你把人給弄哭的?!梅嚴、梅勤、梅勞同時在心底回了這句。

  「你、你……我、我……我要跟我家主子告狀!」嬌嗓哽咽、淚眼朦朧,程銖委屈地撂下這句狠話後,抓起印著梅舒心唇形的絹紙,掉頭就跑,然後還不小心在奔出屋外時,又在雪地上重重滑了一跤。

  「怎麼了……」

  梅嚴三人轉回頭,瞧著一臉無辜的梅舒心,他的雙唇還沾著輕薄小姑娘的罪證——紅艷的胭脂。

  三人只能齊聲一歎,希望在程銖搬來救兵時,主子已經是那個清醒的四當家,否則,事情就難收拾了……

  唉,快醒來吧,四當家。

  程府坐落金雁城城北,是專司制糖的糖商。

  舉凡天然蜂蜜純糖或是蔗汁燒糖、白沙糖,甚至遠從外國渡洋而來的糖霜技術皆是程府經營的商品,再加上蜂蜜因花種的不同又細分為各類水果花蜜、四季應時花蜜,糖蜜的品質及技工都是金雁城首屈一指,更讓程府的精飴遠近馳名,連金雁城年年進貢太子千斤的糖,也全由程府一手包辦。

  糖質好,自然招來固定客源,更遑論程府當家也是個海派豪爽的生意人,所以金雁城七成以上與「糖」湊上關係的商行,幾乎全是程府的老客戶。

  「取蔗汁煎成糖,三鍋並列成『品』字,將稠汁聚於一鍋,逐次加稀汁於兩鍋之內,熬糖火力須強,若東薪少,則糖成頑糖,起沫而不中用。蔗汁水花為火色,其花煎至細嫩,似煮羹沸騰,以手捻試,黏手則成。」

  糖倉裡,一邊的車械正在軋甘蔗,以牛只拖力,將甘蔗夾於車械巨軸間,牛只一邁步,蔗過漿流,另一邊則將車械絞接出來的蔗汁下鍋煎熬。

  火候決定了糖飴的優劣,這一步,得花上最大心思。

  「程吞銀,不要逼我教訓你!同你說過多少次,用你的指尖去試糖!」一根甘蔗迎頭砸來,不偏不倚地劈中在巨釜前煮糖漿的少年腦袋。

  「很燙耶!」年約十七的少年回嘴。

  「再說我就叫你用舌頭去試!」

  第二根甘蔗又高高舉超,嚇得程吞銀忙將食指探入沸騰的糖鍋裡,燙得眼眶裡打轉著不輕易落下的男兒淚,再神速地將手指塞進自己嘴裡,一面試糖飴的濃稠,一而藉著口水降溫。

  「可、可以了啦。」嗚,好燙。

  「那還不用桶子盛起來?還沒完哩,這不過是黑沙,是最劣的糖,再用瓦溜去瀝。」

  「知道啦,這步驟我都快背到滾瓜爛熟了。」程吞銀咕噥,手上動作也沒停,喚來奴僕替他將瓦溜擱在缸上,再將滾燙的稠糖倒入瓦溜。

  「光會背有什麼用?!還不是煮壞了十幾鍋的蔗汁!」

  「那是失誤……」

  這回飛砸過來的不是硬邦邦的甘蔗,而是一隻蓮足。

  「你知不知道一口五十斤的糖鍋要多少甘蔗來做?!況且金雁城的冬月太寒,甘蔗得千裡迢迢打南方運來,遠比用甜菜來制糖還貴!你就這樣糟蹋?!」蓮足主人宛若正在試爆的火藥,「程吞銀,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你的三餐就是那十幾鍋的蔗汁糖水,在喝乾淨之前別奢望我會賞你一口飯吃!」

  說罷,踹在少年臀上的蓮足左右蹂踩,雖然無法造成太大的傷害,好歹也足夠洩憤了。

  「反正煮糖這事用不著當家主子親自操刀,交給下人做就好啦。」他們只要管管帳、談談生意不就得了?

  「當家主於自個兒都不會煮糖,拿什麼去教導下人?!」繼續踹。

  程在銀苦著臉,瞧向身後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原來……他如果發起火來,也是這副猙獰樣嗎?那麼他一定要告誡自己,千千萬萬不能上火,否則那模樣——很醜哩。

  「咬金,你不要用和我一樣的臉孔擺出這種表情好不好?」

  「怎樣!」咬金,正是蓮足主人的閨名。

  「我看了會很受打擊耶……含玉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程吞銀嘀咕。

  「我不會。」 第三張同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孔在絞汁車械後探出,噙著笑的容顏很是溫文。

  程家三姐弟,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同樣的臉孔卻擁有三種天差地別的神情。

  「含玉最乖了,咬金姐疼你噢。」她很偏心地拋給程含玉一個如花笑靨,視線再轉回程吞銀身上時又是那副凶婆娘模樣。

  對於兩個弟弟,她雖一視同仁,可是程吞銀的懶散讓她總是很多花心思教導,相較於程含玉的懂事,在旁人眼中看來自然覺得她老是找程吞銀的麻煩。

  「因為我最愛你呀,所以無論你是什麼神情,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程含玉一開口就是膩死人的甜蜜。

  「唔,含玉。」程咬金感動地拋下程吞銀,小跑步到程含玉身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嗚,這個小弟一定是打小吃甜喝蜜長大的,一張嘴甜得很,要好好疼他。

  「咬金,我也最愛你啦!」程吞銀不甘姐姐被獨佔,慌忙展臂嚷道,也纏著要程咬金奔回來擁抱他。

  「好好,我也愛你。」拖著含玉,程咬金又跑回吞銀身旁,一臂勾著一個,將三人纏成麻花。「我最愛你們了……」

  他們三人自娘胎以來就牽繫著彼此,擁有相同的漂亮臉孔,雖一女兩男,卻絲毫不影響感情,三人落地的時辰近乎相同,後來因為程家老爺認為以「好」字來看,先得女再生子才是大富大貴,於是也不理會誰先來後到,就將三胞胎中唯一的女姓當成長女,取名咬金,盼她能人如其名,替程家銜咬來金玉滿堂,程吞銀及程含玉則一直沒能分出誰兄誰弟,甚至在五歲之前,一模一樣的臉孔及性別還老是讓父母認錯了人,直到六歲,含玉在一場與吞銀的騎射比試上贏了數分,才搶到了「含玉」這個名兒——他們不爭長幼次序,而是爭兩個名兒中比較不會被人恥笑的,至此,程吞銀飲恨,只得心甘情願嚥下「吞銀」這個名字,榮登程府二公子的寶座。

  三個人的相同臉孔還讓他們利用透徹——在程府老爺、夫人逝世之後,程家事業就由三姐弟共同擔起,有時談生意、賣笑臉就由程吞銀上場,有時需要上花樓拚酒,就由乾杯不醉的程含玉出馬,若得用上制糖技術的場合,就由程咬金扮男裝出現。三人的默契十足,這些年來也沒出過半次差錯。

  「咬金,我是真的最愛你,這世上除你之外,我不會再對任何一個人這麼說。」程含玉的嗓音淺淺的,但從不失認真,以弟弟待姐姐的態度來看,他的甜言蜜語太過火了些,可又讓人察覺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程咬金噗哧一笑,「以後等你遇上了心愛的姑娘,看你還能說得這麼堅定嗎?」這個小弟呀,想將她當成其他女人哄哄?雖然吞銀和含玉的潘安容貌帶著數分宜男宜女的英挺,也正是姑娘家喜愛的「俊俏」模樣,可是別忘了她程咬金每天都會在銅鏡前看到一模一樣的臉,早就麻木了,這種深情款款的話,還是用在別的女人身上實際些。

  「我說了,除你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女人。」程含玉堅決地重複一回,甚少揚高的語調仍能聽出一抹不容質疑的肯定。

  「臭含玉,別想獨佔咬金,她也是我的!」程吞銀哇哇大叫:「咬金,我也好愛好愛你,沒有人能比得過我噢。」他湊上唇,在她右頰落下響吻。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呀,今天嘴巴全抹了蜜?啊!該不會早膳偷嘗了窯裡的牡丹花釀蜜?那釀蜜可是很貴的噢。」程咬金被兩個弟弟逗笑,雖然他們兩人把她抱得快喘不過氣,不過面對弟弟的撒嬌,她樂於接受。

  相較於保守的民風,他們程家人可是大剌剌表達感情,三不五時就會上演這種姐弟親親摟摟的場景。

  「好了,別胡鬧了,等會兒糖霜煮焦就壞了。吞銀,繼續去瀝黑滓,含玉,等會兒和吞銀交換工作,我要你們兩個將煮糖這門技巧全學透。」程咬金輕輕掙開兩個弟弟的臂膀,換來兩人不滿的咕膿。

  程府與尋常百姓家一樣.擁有根深抵固的重男輕女觀念,所以當吞銀和含王正在書齋讀書時,咬金已經跟著娘親在熱呼呼的糖倉裡壓漿煎糖,加上她悟性高,很快的,小小女娃儼然成為程府的制糖師傅,連許多大戶人家華筵必用的享糖也難不倒她。

  將兩個弟弟推回工作崗位,程咬金笑笑地拿起一碗未凝結的赤沙糖,在糖倉一角的烙鐵板上忙超自個兒的樂趣。

  一根竹籤、一碗糖漿,她就能以糖為墨.以鐵板為紙地畫起飛禽走獸。「畫糖」可是程咬金另一項驕傲的技巧。

  「主子!主子!銖兒被人欺負了——」

  極為淒厲的哭聲由糖倉外呼嘯而過,程咬金抬起螓首,卻己不見哭嚷著委屈的身影,再低頭,哭聲又呼嘯而來,像是故意和她作對似的。

  「主子,銖兒在梅莊被人欺負了,嗚——」

  「銖兒,我在糖倉!」

  哭聲一頓,像是養精蓄銳一般地歇了半晌,直到一身粉暖的小姑娘提裙奔入糖倉。那哭聲才像山洪爆發似的傾倒出來。

  「主子!銖兒、銖兒……」

  「怎麼了?不是上梅莊去送挑釁書嗎?」挑釁書美其名叫「拜帖」,實際上也不過是向梅莊四當家送達幾行冷嘲熱諷。

  「是去送了,可是、可是……您自己看啦!」銖兒鼻頭通紅,不知是外頭天寒雪冷給凍的,還是一路自梅莊哭回來給擰紅的。

  程咬金按過程銖遞來的回帖,攢著柳眉細瞧白紙上頭的一點紅,東翻翻西轉轉,食指還在上頭搓搓揉揉,依然瞧不出什麼玄機。

  「這是什麼東西?」

  「是、是鐵兒唇上的胭脂啦!」嗚嗚嗚。

  「喔。」程咬金明瞭地點頭,然後又頓了頓。「不過,你拿胭脂去蓋絹紙做什麼?」很難理解。

  「那是梅四爺蓋的。」嗚嗚嗚。

  「喔。」程咬金比畫了比畫,紙上的唇形的確比銖兒的唇還要長些,原來是梅舒心的唇形呀?這唇形真漂亮,上唇薄下唇豐,尤其鑲在梅舒心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上,有畫龍點睛之妙——

  等等!

  思緒猛然停頓,往後跳回一步。

  「你不是說……絹紙上紅紅的東西是你唇上的胭脂?」

  程銖委屈地點頭。

  「可是你又說紙上的唇形是梅舒心烙上去的?」

  「是……」

  「可是你唇上的胭脂怎麼會跑到他唇上去?」很深奧的關聯性,她實在找不出兩者要如何連在一塊。

  程銑又是一陣抽抽噎噎,「所以人家才說我被欺負了嘛!」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嚷嚷的嗎?「梅四爺……梅四爺他……嗚!」

  一個小姑娘支支吾吾,嘴裡說著被欺負,即使再蠢的人,此刻就算不清楚始末,也大概瞭解了片段。

  「喔。」程咬金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將手上那碗赤沙糖糊全往烙鐵板上倒,原先正在繪製的糖蝴蝶被糖糊融為一體,她轉身,取來之前一大鍋被程吞銀煎壞的糖漿,繼續朝鐵板上灌。

  沒有半點為人主子該有的反應。

  「主……主子?銖兒被欺負了耶,您……不替銖兒出氣?」程銖怯怯地問。

  程咬金沒吭聲,一根竹籤在驚人的大坨糖糊間來回穿梭,繪製著畫糖。

  須臾過去。

  「主子!銖兒不要了!銖兒不要出氣了!主子!您冷靜!冷靜!銖兒只是被吃了一口胭脂,沒關係的!真的!真的!主子!銖兒錯了!銖兒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主子——」

  程咬金手握一柄冷卻的畫糖大關刀,程銖則跪在地上半拖半抱地阻止她踏出程府大門尋仇。

  「古有關雲長拖刀斬華雄,今有程咬金拖刀斬梅四!」

  撂下狠話,程府與梅莊今年的第一次交鋒,由此展開。
第二章

程咬金一路暢行無阻地殺進梅莊,也許梅莊人自知理虧,心知肚明程府當家殺氣騰騰地手執凶器進門所為何事,更不想成為程梅兩府惡鬥下的犧牲品,識趣地紛紛讓道,有些人甚至悄悄指點梅舒心目前所在位置。

  整個梅莊只剩下忠心護主的梅嚴站出來擋在程咬金面前。

  「這是誤會,我們四當家睡糊塗了,等他清醒,我會請他上程府向銖姑娘賠罪。」

  「賠罪就了事了嗎?!太便宜他了!」黃澄澄的糖制關刀很是晶亮,看來頗有幾分氣勢。

  「就算現在進去砍他兩、三刀又有什麼意義?他根本不知錯在何處!」梅嚴沒被嚇跑,畢竟程咬金略嫌嬌小的身形也不構成太大壓迫。

  「我不會只砍他兩、三刀。」她要將他挫骨揚灰!

  「程公子……」見程咬金一襲男裝,讓梅嚴錯認她的性別——加上金雁城大多數人也只知道程府當家的是一名年輕有為的少年郎,殊不知這名少年郎是由程府三姐弟輪番巧扮。

  「滾開,否則別怪我刀下不留人!」糖關刀一劈,雖然劈不死人,但被那好幾鍋糖漿凝出來的結晶給打到也不是開玩笑的。

  梅嚴反應極快,閃開了程咬金揮來的糖關刀,卻守不住側廳的入口,砰的一聲巨響,程咬金踹門而入——

  「四當家,您替我評評理!我這做人爹親的,難道連替女兒決定終身大事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還沒嫁出門就將我這做爹的權威踐踏於地,您說,這頭我怎麼點得下去?!」

  一名奴僕打扮的中年男子在沉睡的梅舒心身旁呼天搶地兼捶胸頓足,旁邊站著另外一男一女,臉上皆是濃濃的無力感。

  「爹……您別這樣,我——」梅姍姍想開口。

  「你什麼你?!大了,翅膀硬了,有主子撐腰了,連爹的話都不聽了,是不是?」中年男子立刻打斷她的話,「爹同你說過多少回,不要去招惹主子,說也說了、訓也訓了,可你有聽進一字一句嗎?沒有!你當爹說話是個屁!你明不明白外頭傳得多難聽,說什麼你使狐媚勾引主子,坐上梅莊三夫人的地位,現在可好了,你自己想賠上清譽,還連累三當家跟著你一塊,現在外頭改傳三當家用主子身份毀你婚姻、佔你為妻,你到底要搞出多少難聽的傳言才會清醒懂事?!」

  「盛叔,事情沒有你想得這麼嚴重。」臉色無辜的男人好聲好氣道。

  「三當家,這聲盛叔我擔不起。」

  「爹……」

  沒人有心思去注意到趴在桌上的梅舒心手指動了動。

  「三當家,當初您答應過,絕不川強逼的手段,您記得嗎?」見斥責收不到成效,梅盛改採說理。

  梅三當然知道梅盛又準備拿他曾經說過的話來讓他死心,若是以往,他會因梅盛這句問話而重新退回「主子」的身份上,而今,在他明白了姍姍的心意之後,他不可能再容許兩人的關係曖昧不清。

  「盛叔,這一次,我不會讓步。」

  梅三的口氣不失恭敬,卻也更加堅決,他與身畔的女孩互視一眼,兩人唇邊的笑容說明彼此的心意。

  如果感情路上有坎坷,不是單獨一個人便能撐過去,若不能同心,如何能嘗結果?

  梅三先道:「你要怪我食言也好,背信也罷。」

  女孩接道:「還是你要罵我敗壞門風也好、不懂矜持也無妨。」

  「這一次,我們不要再錯失彼此。」同心同意說出同樣話語。

  仍是沒人注意到梅舒心五指緩緩收攏。

  「你們……你們……」梅盛沒料到兩人一鼻孔出氣。

  「說夠了沒?」此時,有人插嘴,聲音有些懶懶的。

  「當然還沒!」梅盛好不容易順了氣,吼得可帶勁了,更無心深思那道闖入的嗓音隸屬何人。「只要我一日仍是你梅姍姍的爹,你就別癡心妄想我會准許你高攀三當家,讓主於留個污名被人恥笑!」這絕非忠僕該有的行為,這罪名,他梅盛也承擔不起!

  「那麼,你想怎樣?」

  「想怎樣?!當然是要三當家和姍姍別鬧出天大笑話,盡我所能地阻止他們——唔!」

  冷不防地,兩隻長指擰住梅盛的衣領使勁往後扯,硬生生將他拽退了兩、三步,止住他還沒發表完的長篇大論。梅盛的眼正對上一雙瞇起的眸子,濃黑的睫影非但沒掩去瞳心光彩,反倒更形晶亮有神。

  那眸。一洗慵懶,就像擒到鼠兒的貓,明知爪下獵物已無處可逃,所以流露出戲耍玩弄的精光。

  那眸,出自於本該仍是昏昏欲睡的梅舒心。

  「有沒有聽過拆散有情鴛鴦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聲音有些輕,卻漸漸少掉慵懶。

  「四……四當家?」梅盛原本塞在舌尖的罵人字眼全數消融成一攤津液,怯怯地吞回肚裡。

  「你說得對,她現在大了,翅膀硬了,有主子撐腰了,當然可以連你這做爹的話都甭聽,這個理由你滿意不?有沒有心甘情願要將女兒嫁進我梅家?若還沒,那我再加一項——」

  梅舒心勾起薄唇,那像是可以擠出蜜般的甜笑旁還有兩泓深深的酒窩,然後,薄唇緩緩吐出和甜笑完全搭嘎不上的毒言。

  「今天我們做主子的,就是擺明了要強娶你家閨女入門當媳婦兒,你膽敢給我吐個『不』字,我就讓人將你拖到柴房杖刑五十,當做是你身為人僕卻違逆主於心願的小小處罰,如果你還有命繼續反對也無妨,『紈褲子弟』這稱呼聽過沒?我想你一定聽過,但瞧過他們是怎麼使壞的嗎?」梅舒心臉上的笑容沒減少半分,只是此時看來有些獰,「我不介意讓你開開眼界,讓你知道什麼叫強搶民女——」自始至終,他的嗓音都維持在彬彬有禮的範疇內。

  「啊,四當家醒了!」

  一旁,有奴僕擊掌低呼,換來眾人如夢初醒。

  難怪他們還在納悶,四當家怎麼會露出那種笑容,說出那麼清楚的句子,原來是四當家——醒了。

  算算時節,也毋需驚訝,只是誰也沒料到今年喚醒梅舒心的,不是莊裡的梅樹,而是吵吵鬧鬧不肯嫁女兒的梅盛。

  惡主子,意指動用主子權威欺壓下人,而現在,梅舒心正幹著這樣的舉動。

  「管你今天是覺得你高攀了我們,還是我們欺負了你,有本事就和你女兒斷絕父女關係,否則『岳丈大人』這個身份就算扛你也得給我扛下來!現在,點頭說要將女兒嫁給我三哥。」輕柔的聲音中,五分誘哄、十成威脅。

  「不……不行。」他梅盛不過是區區一名下人,說什麼也沒辦法背上逾越主僕之分的罪枷。

  即使現在四當家的眼神很恐怖,但原則就是原則!

  即使現在四當家額前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彰顯怒氣,但是原則就、就是原則嘛……

  梅舒心雙眼一凜,對梅盛的不知好歹感到不滿,左拳一掄,改揪著梅盛的衣襟,逼近的俊臉承現駭人的壓迫感。

  「我是主子,我說了算!」

  見梅盛嘴巴又有張開反駁的趨勢,梅舒心沉沉地「嗯——」了聲,梅盛立刻將唇給閉上。

  忠僕,面對主子的要求——無論有理無理,都只能點頭應諾,若有半分違逆,就是不忠,他梅盛知道三當家是好主子,容得了他的放肆拒絕,但四當家……不,該說是醒來的四當家,卻是個完完全全會發揮主子臭脾氣的……惡主子嗎?

  嚴格來看,比起其他的富豪商賈,梅四自是沒有他們來得驕恣,更不像東街大戶的獨生子,老是拿鞭子將下人當畜生般抽打凌虐,要構上「惡主子」的邊還差了那麼一截,可是……有時候他卻又會將惡主子的本性給發揮盡致,就像現在——強逼他將女兒嫁給梅三當家,嗚……

  他不嫁不嫁,不要將女兒嫁到梅莊當三夫人啦!

  「小四,你嚇著盛叔了。」梅三忍不住替未來丈人解圍,先從梅舒心的貓爪底下將梅盛的衣襟給救了出來。

  「若不這樣,他還真以為咱們梅莊的主子好欺負,拿喬!」哼!

  梅三完全確定梅舒心清醒了,因為那個和前九個月昏昏欲睡又迷迷糊糊的梅家小四截然不同的梅舒心正大剌剌在他眼前叉腰訓人。

  睡著時,可愛的讓人直想起他幼年時天真無邪的童稚樣,醒來時,面容還是那麼討人喜歡的俊秀,可性子……

  或許猛虎睡著時,看來也像極了貪寵的貓兒,讓人容易忘了當它清醒後,牙齒及爪子全是危險的凶器吧。

  而今,他張牙舞爪要撕裂的頭一個對象就是梅盛。

  「我告訴你,最好開始著手準備嫁女兒,要是明年正月我還不能喚她聲『三嫂』的話,你就別怪我這個做主子的不念舊情,大義滅親。」梅舒心最後四字輕到簡直只是無聲氣音,但對梅盛而言,仍是青天霹靂。

  「四當家……」梅姍姍不知該感激梅舒心抬出主子威嚴堵了老爹的嘴,還是該替老爹被主子欺負一事表達些許哀傷。

  梅盛簡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打從賣身梅莊,他便立下誓言,這輩子,生是梅莊人,死是梅莊鬼,這是身為僕人的他最堅決的認知,天地良心,他從來沒奢想過有朝一日,他梅盛會榮登主子的丈人這種折福折壽的尊貴地位……他承擔不起,真的!

  梅舒心明白梅盛還是不甘不願,甚至極可能在轉身踏出側廳後繼續對他三哥動之以情、拒之以理,看來,他出的招還不夠狠。

  梅舒心朝梅盛勾勾指,後者出於本能地靠近他。

  「你說說,為人忠僕者,在面臨蜚短流長之際——一是主子無恥,逼人為妻;一是僕人貪榮,賣女為岳丈——該選擇哪一項?是損主子名聲呢?還是壞你名聲?」言下之意,是主子重要還是他自個兒重要?

  「這……當然是……」嗚嗚。

  梅舒心很滿意很滿意地拍拍梅盛的肩,再給梅三一個「搞定」的眼神,梅盛不用給答案,在場的人都一清二楚,梅盛替自己挖了個坑,而梅舒心只是補上一腳將他踢下去,那個坑,名為「忠僕」呀……

  「對付這種人,就得端出主子的身份壓死他。」梅舒心抿著笑,湊到梅三耳邊輕快說道。

  「小四,謝謝你。」梅三誠心回道。

  「兄弟之間說什麼謝?我可不愛聽。」梅舒心給他一個好甜好甜的稚笑,身為麼弟最大的本領就是專門用笑容來蠱惑哥哥們。

  「好了,你有客上門,我不擾你了。姍姍,走吧。」梅三淡瞥問拎著糖關刀站在一旁看戲的程咬金,儒雅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羞窘,畢竟讓外人瞧見這場逼婚鬧劇總是不妥。

  「嗯。爹,走羅。」梅姍姍順手攙起伏在地上不斷低吟著「當然是……當然是……」卻沒個下文的梅盛,追出了側廳。

  梅舒心五指草率地爬梳過披散長髮,目光終於落在程咬金身上。

  笑容綻開,這回無關猙獰與心機。

  「咬金,怎麼有空來看我?」梅舒心邁開大步走向她。

  「不是看,是砍。」沒瞧見她手上的糖關刀嗎?!

  「今年我睡晚了,不然往年這時候咱們己經手挽著手,一塊賞梅觀雪,好不快意。」

  很明顯地,梅舒心對她手上的關刀視若無睹。

  「誰跟你手挽著手?!我們距離少說有三大步!」

  拍開梅舒心圈抱而來的熱絡雙手,程咬金沒空閒陪他磕牙敘舊,雖然方纔的火氣被海三的婚姻鬧劇給打斷.但她可沒忘記此趟殺上梅莊的目的。

  「今天我也不是來同你談天說地,你膽敢輕薄我家銖兒,說什麼也饒不得你!」

  糖關刀揮來虎虎生風,真有幾分架式。

  「輕薄?我?」

  「不是輕薄你!是你去輕薄她!」沒聽清楚梅舒心句子裡的停頓,她還以為是他誤解了她的語意。

  「我輕薄她?」梅舒心瞇起眸,瞥了瞥躲在程咬金身後的程銖,食指在下顎搓搓弄弄。

  沒這個印象呀,聽說男人睡死了可沒有半分威脅性,想使壞也沒能力吧,所以他不太可能在睡夢中胡亂毀了姑娘家清白。再說,他也沒有什麼發洩過後的疲累或歡暢感覺……眼睛瞄回程咬金因怒氣而紅艷的容顏。

  「咬金,你若說我輕薄你,我還相信。」結論。

  杏眸怒瞪,「你以為這樣說我會高興嗎?!」

  「你不用太高興啦,稍微滿足一下就好。」梅舒心還真以為程咬金在詢問他的意見。

  程咬金向來以男裝打扮在糖商間周旋,一方面談起生意來不會因女孩子身份而綁手綁腳,另一方面也是方便含玉和吞銀偶爾的串場,才不至於露餡——不過在梅舒心面前,她是女娃娃的事實早已不是秘密。

  全怪好些年前他的一盤醉仙釀梅酸,三顆下肚就讓她醉得不省人事,一覺醒來,不僅瞧見自己被剝得只剩胸前一小塊破布似的兜衣,躺在陌生的廂房內,更嚇壞她的是梅舒心同樣衣衫不整——據他說,她吐了他一身,弄髒了彼此,他只好委屈的替她寬衣,前提是,他不知道她是姑娘家,也是在脫盡了她的外褂才驚覺自己逾越。

  騙人!那麼他那時笑得那麼淫做什麼?!程咬金壓根不信他的說辭!

  雖然他萬般保證她的清白無損,卻也因為這事,讓她有了把柄在他手上,飲恨呀!

  「無恥之徒——」

  「咬金,你該對我多些信任,想想,當年你衣衫不整地送進我懷裡,我都能讓你全身而退,你怎麼會以為我會對銖兒出手?雖說銖兒模樣俏麗,但在我眼中絕對不及那時的你嬌媚半分,這樣,你還不信我嗎?」他壓低聲音,似哄似騙。

  這兒年來,這種聲調程咬金不知聽過幾千幾百回——因為他每次搬出舊事堵她的嘴時就是這副嘴臉、這副口氣!

  「你以為對一個被男人瞧光了身子卻還不能讓那男人失控的女人,這話是讚美嗎?!」她咬牙,惱怒又羞赧的紅彩總是在他翻舊帳時浮現臉龐。

  梅舒心笑道:「這句話若是出自那時的你,我保證,你現在已經是我梅莊的人。」他想,那時的他會直接撲上去,對她做出禽獸不如的惡行。

  「你想都別想!」程咬金大喝一聲,糖關刀直直朝他腦門劈去!「無恥!無恥!無恥!」揮揮揮、砍砍砍。

  「你到底是在罵以前的我無恥,還是現在的我無恥?」

  「我連你未來一塊罵進去!」先是招惹她,後又招惹銖兒,誰曉得他將來會不會再招別只蜂、引另只蝶?!「今天,我非得要替銖兒討個公道回來!」

  「主、主子,您別這樣……銖兒不要公道了,您別砍了!」程銖才喚完一句,立刻被程咬金往旁一推,又摔進梅嚴臂膀間。

  「你別插手,這傢伙無恥地吮了你的胭脂,我就砍了他的嘴做補償!」程咬金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像察覺良人出軌而磨刀霍霍的妒婦。

  「只替她討公道,不替自己討呀?」梅舒心習過一陣子的武藝,面對程咬金的橫砍直劈顯得輕鬆自若。「我覺得你比她更有資格向我討公道。」畢竟她被他輕薄過的部分應該比較多吧。

  「那就一塊討!」殺殺殺殺!別跟他客氣!

  幾名護主心切的梅莊護師紛紛衝上前,卻在梅舒心的目光暗示下停止妄動。

  他的眼神在說著,他正在享受一場打情罵俏的娛樂。

  程咬金幾回攻擊,將梅舒心逼到了扶手椅上,他才坐定,糖關刀隨後而至,正抵在他鼻尖。

  「看你還往哪跑!」哼哼。

  梅舒心只是意咪深遠地笑,似乎對她的洋洋得意感到有趣,突然他仰出舌,朝糖關刀一舔——

  「好甜。你知道我不愛吃糖,還送這麼一大把畫糖關刀給我,我消受不起,只能辜負你的好意。」兩隻長指微微推開糖刀,因嘗甜而輕蹙的眉峰仍讀得出海舒心的好心情。

  「再耍嘴皮子無妨,等會兒你還笑得出來我就隨便你!」程咬金氣他那副天塌下來也壓不死人的態度,更激起她劈人的決心。

  「隨便我怎樣都行?」梅舒心被挑起了興致。

  「對」』

  「傻娃兒。」梅舒心再度接過逼向前的糖關刀,壓根不將它視為凶器。「你可別以為我只會討些小甜頭,或是叫你在梅莊為僕三、四個月,抑或磕三個響頭,喊著親親哥哥來聽聽就了事。我會直接叫你到我床楊上躺乎,容我……上下其手、為所欲為呵。」最後那個「呵」可是扎扎實實吹拂了一日熱氣到她耳裡,引起程咬金一陣透骨麻顫。

  對,她所認識的梅舒心一定會這樣做!

  別看他一臉大真無邪外加溫文儒雅,實際上這男人一肚子壞水,總是在談笑之間將不順眼的傢伙給攆除掉——重點是明明是他出的壞主意,卻還能讓被他除掉的傢伙對他磕頭謝恩,感念他猶如氾濫江海似的恩澤,嘖!那些人是全瞎了狗眼嗎?!難道不知道梅舒心不過是一顆包著糖衣的毒藥,前頭嘗嘗還覺得甜嘴甜心,到後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敢打賭,這男人的心腸剖開來一定是黑的!

  不然怎麼每逢冬月,城裡與梅莊對立的商行就戰戰兢兢,大伙都擔心極可能熬不過寒冬就被梅舒心給搞垮了!虧他模樣生得極好,可是要找他的優點還真是難上加難,像她,認識他數年,卻仍覺得他差勁。

  「別發愣。」長指彈上她的額心,微疼輕輕泛開來,震回了程咬金的心不在焉。真不乖,在面對他時還神遊太虛,被她忽視的感覺很差哩。「快些,我還在等著你下一步動作,好早點達成『隨便我』的種種處置。」呵,真教人迫不及待呀。

  「你……你怎麼會無恥到這種地步?!」程咬金畢竟是小姑娘,臉皮的厚度難及梅舒心半分,漲紅的臉蛋因他惡意的哄誘而更加赤艷。

  她真想一刀砍死他,可萬一砍不死反而落在他手上,他會如何整治她?這男人不知道什麼叫君子、什麼叫禮節,從小到大一定沒人教過他,所以她的下場應該會很——不不不,光用想的就教她怯懦不已,如果砍得死他,她就不用吞了這麼多年的窩囊氣……

  「咬金,快呀。」快些讓他擁有蹂躪她的資格吧。梅舒心鼓勵著她。

  「我……」他的聲音真像催魂鈴,好似在催促著她往死路裡鑽。他明擺著知道她對於勝負沒有半點信心,卻硬踩著她這點痛處,欺負人欺負到底。

  「來嘛。」梅舒心使出甜嗓,巴不得她快快一刀砍過來,然後他好如她所願地「隨便他」。

  「無恥!」關刀投擲過來,沒能劈到惡人,反而使得她唯一的凶器落人梅舒心手中。

  「哈、哈、哈,咬金,我還笑得出來噢,現在……是不是可以隨便我了?」三聲假笑是為了提醒她那句狠話,嘖嘖,他現在該怎麼辦呢?先將她摟在懷裡狠吻一番,還是直按拖她進房去吞了她?嗯……後者聽起來比較動人,反正吻這檔事,拖進房裡也是可以一塊做,憑他的技術,不會有太實質的困難。

  「你現在在想什麼?!」程咬金掄著拳頭問,光從他此刻唇角、眉間的笑意就知道他腦裡充塞的思想絕對構不著正派,淫蕩!

  「想怎麼樣來『隨便我』,目前我屬意後者,不過我覺得你會反對,畢竟對個青嫩小姑娘,後者就怕你承受不了,憐香惜玉的道理我懂,我可不想將你弄得太疼,日後埋怨我技巧差,但如果我選前者,又覺得自己吃了虧,便宜了你,這和我梅莊向來的『好』字訣有所悖逆,也對不起我大哥這些年來的教導。」他還跟她討論起來。

  不用花腦筋去想也知道,梅舒心嘴裡的前者後者全是污穢無恥小人的念頭,她也沒興趣多加探問,可是在梅舒心極度露骨的眼神下,還是忍不住頰邊飄落兩朵彤彩羞雲。

  「你……」

  「無恥。」他替她接下去說,每回將她逗到無話可說時,她只會罵這句,好幾年來也不見長進,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虧他還老愛找她練嘴皮子,結果他越練越成精,她反倒越練越退步。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程咬金防備的眼瞧見梅舒心開口咬下糖關刀一個角,心裡還在納悶著他從不嗜甜,為什麼要咬塊糖來啃?「你吃糖做什麼?我記得你痛恨這類甜食……」

  「這是要給你吃的。」那塊糖仍銜在他嘴裡,可是卻緩緩朝她唇畔遞上,很明顯的,他要她動嘴來接。「咬金,我餵你……」

  「這是『隨便你』的要求嗎?」只吃塊糖這麼簡單?還是——要逼她吞下整把糖關刀?!那可是好兒鍋蔗汁精華凝畫而成的耶!

  不是她要以小人之心來看扁他,而是梅舒心絕對不是君子,所以他有十成十的劣性會選擇……啊!他方才不是問什麼「前者後者」嗎?他還一直說想選擇後者,什麼憐香惜玉、什麼弄疼了她,要將關刀塞進她的嘴裡的確會弄疼了她,這小人!

  「我怎麼會如此輕易放過你?」以為吃塊糖就算?他的度量沒這麼大、心胸沒這麼寬。

  程咬金大退一步,「等等!關於你方才什麼前者、後者,不能光由你來選,我絕對不要後者。」她才不想被迫吞下自己的畫糖作品。

  「喔?你不要後者?」好可惜。

  她猛點頭。

  「但我說了,選前者,我吃虧。」梅舒心取下唇間銜咬的澄黃糖塊把玩,他排斥甜糖,但又不得不讚美程府的糖香。

  「偶爾換我佔便宜又怎麼樣?」每次都是她慘敗,讓她一回何妨?

  他低笑。「也對,偶爾讓讓你也好,否則老像我在欺負你似的。前者就前者吧,喏,吃糖。」伸長了臂膀,像極了釣魚的竹竿,上頭正勾著糖塊魚餌,等著她這條肥軟鮮美的魚兒上勾。

  程咬金鬆了一口氣。原來他還是有一點點君子風度,知道強逼姑娘家吞下糖關刀是太過分的舉動,而且這回他允了她的要求時可沒有為難她半分,她本來還擔心他會硬要她履行「後者」,或許是她將他想得太壞,才會每次都先入為主地認定他是壞傢伙,完全沒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說來她也太專制了些,說不定梅舒心還有更多她沒發現的優點,得細心地品賞發現——

  柔荑準備接過他拈在指尖的糖塊,為自己原先在心底臭罵他的想法感到有片刻的懺悔。意思意思地回給他一個歉笑,那抹羞慚,讓梅舒心看瞇了眸。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極漂亮的姑娘,眉眼間有著尋常女孩所沒有的豪爽,那是這些年來她巧扮男子行商所養出來的氣質,加上原本程家人遺傳的容貌,總是讓她在人群中光彩耀眼。

  不可否認,他欣賞她的嬌俏美麗,那是男人對女人最直接也最獸性的觀感,在這一點上面,程咬金無可挑剔,只是她衝動、易怒、蠻幹,在他而前像個小潑婦,即使長相多俊,性格上的缺點還是很容易會讓男人厭煩,這也就是為什麼總有男人找借口三妻四妾、畢竟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美貌,卻又渴望從別的女人身上尋到溫柔、嬌媚……男人貪心的理由,總有辦法自圓其說。

  不過……認識她許久,「厭煩」這兩字從不曾在他心裡生根,對於她的模樣、她的衝動,他每年每年的領受,看著她由花苞綻放成為花朵,看著她的性子被他越激越烈,他就覺得心情恁好,而且……一思及未來還能這股瞧著她的成長,他竟……好高興。

  這朵花般的小姑娘,終有一天,會美麗到令人為之傾倒。

  他,拭目以待。

  程咬金接過糖,才放入嘴裡不過一眨眼,就連人帶糖被揪到他懷裡,他的笑唇覆了上來,強硬分享她唇間的甜蜜。

  她所認定的「前者」與他所認定的「前者」,天差地別。

  眾目睽睽下,梅四當家擒抱著程府主子,在側廳上演火辣辣的唇舌交纏,一旁的梅莊家僕和程銖都看得好羞,幾個人用手摀住雙眼,只是指縫間好奇的大眼睛可連眨也不曾眨。

  直到糖化了,程咬金被梅舒心吮疼了下唇才稍稍回神,他的長睫輕刷過她的眉心,她喘吁吁的氣息急促地噴吐在他鬢間,挑動每一綹的髮絲。

  「真甜。」
第三章

噢!拿鍋糖漿來淹死她算了!

  明明是殺上梅莊去替程銖出氣,誰知道最後竟演變成她將自己送上府去給他佔便宜!

  噢!要煮蔗汁乾脆連她一塊給溶了算了!

  最可恥的是在被他嘗盡了甜頭後,她竟還傻傻地說了一句「真甜」,好似她對於他的侵犯有多念念不忘,好似她多留戀著他的薄唇滋味,最後還意猶未盡地對於他的吻功下了好評……

  「咬金是怎麼了?從一開始就站在大釜旁喃喃自語。」程吞銀嘴裡含著糖棒,一面指揮著糖倉裡眾人的制糖進度,一面撥空注意自家姐姐失常之舉,到後來他忍不住向程銖詢問。

  「呀?」程銖小臉又是一紅,「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搖晃得很是劇烈的小腦袋有著欲蓋彌彰的意味。

  「你不知道?」他會信才怪!當他沒長眼呀?咬金都那麼反常了。「那我問你,那天咬金拖著糖關刀殺去梅莊,回來就成了這德行,你自始至終都跟著她,你說說那天進了梅莊後發生什麼事?」

  「呃……我沒看清楚……」因為她一直甩手摀住眼睛,沒瞧見太多梅舒心對小姐那樣那樣又這樣這樣的……

  「那將你聽到的話全重複一遍。」程吞銀不死心。

  「呃……就是小姐和梅四爺鬥嘴,嘴皮子兼嘴皮子……互咬……」這樣說,應該不算撒謊吧?因為他們真的在「鬥嘴」呀。

  回府之前小姐就抓著她的衣襟威脅,要她千千萬萬不許將梅莊發生的事洩漏半點口風,否則要連她程銖一塊煮成糖飴。

  「鬥到後來,十成是咬金又被那姓梅的給佔了便宜。」程含玉的聲音介入兩人間,並且準確無誤地演繹出事實,讓程銖心虛地低垂著頭。

  「你怎麼知道?」程吞銀望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

  「沒瞧見咬金唇上的傷口嗎?你以為是貓啃出來的?」就算是貓,也是梅莊最受寵溺的那只色貓。

  「我以為是她自己一直用牙齒去啃出來的。」瞧,她現在不正用著白玉貝齒去凌虐可憐無辜的下唇嗎?哎呀,都見紅了。

  「吞銀,你有沒有佔過姑娘家便宜?」程含玉突地問。

  「沒有呀。」

  「難怪你不知道被佔便宜的姑娘家有什麼反應。」蠢。

  「喂喂喂,照你這麼說,你佔過噢?」

  「廢話。」程合玉懶懶地瞟了他一眼。

  「廢話有兩種,一是有,一是沒有,你是哪一種?」

  「除了咬金,我沒那閒情逸致去佔其他女人的便宜。」簡單一句算是回答。

  聞言,程吞銀又開始和他爭起程咬金,像極了兩隻爭肉的狗兒。「你別太過分噢,咬金有一半是我的!」

  程含玉投以「有本事,就來搶」的挑釁目光,引來程吞銀的不滿。

  「在娘胎裡,我可是抱著咬金右半部,這是天生注定的……你那是什麼眼神?!」程吞銀再吼道。

  「在娘胎裡,你抱著的傢伙是我,咬金窩在最右邊,憑你手短腳短哪夠得著她?」程含玉收回視線,只是聲音還是很惹人厭。

  「胡說!在娘胎裡你連眼都沒睜開,你又看到些什麼了?!」程吞銀吠叫。

  「那同樣沒睜開眼的你又怎麼知道娘胎裡的事?」」哼,要掰大家一塊掰呀。只要一扯上咬金,什麼兄弟情分就全是個屁!

  程吞銀被堵住了嘴,只能氣鼓鼓地瞪著自己的弟弟。

  真是,娘親為什麼不生雙生子就好,做什麼多這一個專門和他搶咬金的傢伙出來,程含玉才真的該叫「程咬金」——半路殺出來的!

  程含玉沒多理會吞銀,逕自來到咬金身後輕喚:「咬金,糖飴快焦了。」長指探人黏稠的糖釜內,勾起一縷糖絲,再緩緩放入自己的嘴裡。嗯,太稠了。

  程咬金如夢初醒,接著便是一聲慘叫。「啊!」

  不是快焦了,而是已經焦了好不好!

  「別慌別慌,一鍋糖飴罷了。」比起程吞銀,咬金煮糖失敗的記錄可是難及項背。

  程咬金還是很懊惱地低咒了自己數回,以往她總是罵吞銀不專心,眼下自己倒成了最差勁的示範,以後還拿什麼來教訓吞銀呀?!

  「怎麼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程含玉半強迫地拿走她手上的攪糖木棍,交給下人去處理,再輕攬著程咬金的纖肩,領她走向糖倉外的石欄矮牆,一把將她抱到欄上坐著,與她平視。

  「沒什麼,在氣自己而己。」氣自己沒有定力。

  「氣自己什麼?」程含玉明知故問。

  程咬金無聲了好半晌,才微噘著嘴說道:「吵架吵不過人.含玉,你知道我在府裡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可是出了府,這張嘴就沒半點用處。」

  程含玉覷著她唇間鮮紅的小傷口,慘烈的情況不難明白紅唇曾如何被人徹底品嚐,他不著痕跡地掄拳蹙眉。

  很好,梅舒心,你夠種,連我們寶貝咬金也敢欺負!

  「像我罵吞銀,每回都罵得好流利,好有成就,可是為什麼我在府外就吃不開呢?吵輸人也就算了,還……還像自己去自取其辱一樣。」一切都脫離她掌握的感覺好差勁。

  「罵得贏吞銀是天經地義,吵不贏梅舒心也是理所當然,你還太嫩,再加上你對他——」程合玉似乎察覺自己的多言,倏地停下來。

  程咬金微愕,「你也知道我吵輸梅家小四的事情了噢?」

  一定是銖兒說的!可就是不知道銖兒有沒有將梅舒心輕薄她的事全盤托出,嗯……看含玉高深莫測的表情,實在是讀不出什麼頭緒,為什麼同樣一張臉孔,她就像是藏不住心事的澄澈水晶,輕而易舉讓人摸清看透,而含玉就可以將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

  「從你拖著關刀出去,我就知道你一定剎羽而歸,這幾年同樣的戲碼演下來,我會猜錯嗎?」真是小笨蛋一個,還老愛端起姐姐的身份來訓人。「我同你說過了,梅舒心那種人少惹為妙,反正咱們程府與梅莊的利害關係微乎其微,老死不相往來最是上上策,否則哪天你怎麼被啃干抹淨都還不知道……」

  「我知道他們梅家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但是生意上的事有你和吞銀一塊張羅,我才不怕被他給啃干抹掙,要吞咱們程府,他也得拿出本事來吞。」

  「誰在同你說他要吞的目標是程府?」

  「那還有什麼?」程咬金不解地回視他。

  蠢,不過蠢起來的模樣比吞銀可愛太多了,可愛到讓人好想抱抱她——所以這就是他能容忍咬金要蠢卻不能容忍吞銀要笨的最大因素。

  「他想吞的,當然是你。」連他程含玉都這麼想了,梅舒心九成也是這等邪念。

  「他……他……」程咬金臉紅了,「他是因為喜歡戲弄我,才會……」

  「才會老愛在每年他掌事的冬月,將精神心力全浪費在與利益無關的程府身上?才會把那套爾虞我詐的手段使在你這種青嫩小姑娘身上?」看見咬金為梅舒心而燒艷了粉頰,程含玉好不嫉妒。只有在提到梅舒心時,咬金的俏姑娘羞澀才會展露無遺。「咬金,他不是笨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奸商大忌,他犯不著自討苦吃。」他輕輕一歎,「再說說你,明明可以離他離得遠遠的,偏偏年年送上梅莊的拜帖沒少過一份,你不是老愛說他無恥、說他欺負人,那又為什麼要每年送上門讓他無恥、讓他欺負?」

  「我只是、只是……」含玉的問話方式向來很直接,雖然她早就一清二楚,卻還是會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只是想向他討回前一年被他無恥欺負的窩囊恨。」程含玉替她找了個理由,讓她如釋重負地頻頻頷首。

  「對對對對,是這樣!就是這樣!」知她者,非含玉莫屬!「我就是吞不下那口氣,才會不斷找他麻煩,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這麼懊惱吵嘴吵不贏他,每年的仇恨日積月累卻又討不回公道,很嘔呢!」

  「你再裝傻嘛。」程合玉涼涼哂笑道。或者該說自欺欺人?

  「 呃……」被看出來了?!

  程含玉擰住了程咬金的俏鼻,「當家人這麼久,你心裡拐了幾個彎我會不知道?你就這麼小看我對你的認識嗎?咬金,你只要蹙個眉,我就明白你在煩惱些什麼,你只要牽起個微笑,我就清楚你在開心什麼,你以為我對你的注意都是掛在嘴上說說罷了?」他敢說,沒有任何人比他對咬金更注意,就算她只剪髮半寸,也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那你說,我心裡拐什麼彎?」她自己都沒摸清自己的心思,嘴裡老是說討厭梅舒心,卻又老愛去招惹他,看起來真像是犯賤討挨罵的小頑童。連她自己都這麼看待自己了,梅舒心說不定也這麼認為,唉……

  「心花萌芽,情生意動。」

  程含玉擰得更用力了,隨著他每說一字,他就擰搖她鼻翼一回,像是洩怨也像是不甘,不過終究是捨不得弄疼她。

  「那……是在我說嗎?」鼻子被長指擠壓,害她的嗓音變得好怪異。

  「前者是說你,後者是說他。」

  心花萌芽,是她?情生意動,是他?

  言下之意,是梅舒心有意於她?

  可……她覺得梅舒心老愛欺負她呀!若是有意於人,不是應該疼愛有加,捨不得心上人受一絲絲委屈,才能博得佳人好感,哪像他.老做些反其道而行的事,豈不教人討厭?

  她一直很清楚梅舒心的「真面目」,他就像程府特產的「糖酸」——將釀得又酸又入味的梅子肉包裹在厚厚糖衣中的一種零嘴,甜蜜的外表卻有著令人蹙眉皺鼻的酸滋味,絕對不是他表面所展露出來的單純,可是他的心也像糖酸,在吃完糖衣之前,永遠也不會摸透糖衣之下的心底在思付些什麼。

  這些年來,她很努力想挖出糖衣底下的梅舒心到底是怎生的人,可是除了脾性惡劣和行商手腕強硬,其餘對他的認識,都像是舔著表面的甜糖一樣,還不能嘗到他最真實的味道,這讓她很挫折。

  「含玉,你為什麼會說他……情生意動?我怎麼不知道你會讀心還是瞧面相?」含玉這麼神噢,不只看透她,連梅舒心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嗎?

  「我沒什麼讀心神技,也不會瞧什麼面相,而是我看過他瞧你的眼神。」

  「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他將我誤認為是你時。」

  那時的他仍帶著少年青澀,與咬金的姑娘嬌樣有著難以辨別的相似,在一場商行酒宴上,梅舒心錯認他一回,雖然梅舒心立刻明白了他與咬金的分別,但還是讓心思縝密的他瞧清楚梅舒心服中一閃而過的歡喜——那眼神中的歡喜,太過明顯,除非他程含玉是瞎子,否則要瞧不出來還真困難。

  「那種眼神,會讓人很想將他的眼睛挖出來。」程含玉扯著笑,卻說著一點也不好笑的念頭。

  「含玉,你好血腥,梅舒心和你又沒有深仇大恨!」

  「這樣就叫血腥噢?」他還沒說他想將梅舒心砍成十段八段的哩。

  「含玉,你好像真的很討厭梅舒心耶。」

  「討厭呀。」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再者他還認為「討厭」兩字不足以形容他對梅舒心的敵意。

  「為什麼討厭他?正如你所說,咱們程府和梅莊素無瓜葛,我也不記得你和他交惡過,討厭他是為何故?」程咬金想不透。

  「他對你圖謀不軌便是我的敵人,我對敵人向來很難有好感。」程含玉理所當然道。

  她輕嘖一聲,「你別胡說,他才沒有對我圖謀不軌哩。」

  「咬金,別這樣笑。笑得這麼可愛燦爛是想誘惑我犯下罪行嗎?」哼!一聽到「圖謀不軌」就笑成這模樣,完全將矜持拋到九霄雲外,當它不值錢就是了啦!

  「我才沒有笑——」

  「那現在掛在這邊的是什麼玩意兒?」他似笑似逗地搓搓她漾在粉唇邊的笑靨,「你這模樣,會讓我嫉妒梅舒心嫉妒到更痛恨他。」

  「含玉,你好彆扭噢!同他吃什麼醋?你是我最疼愛的弟弟呀!喏,你愛看我這樣笑,我就笑給你看,比笑給梅舒心還要多個。」嘻,對於弟弟們,她可從來不吝嗇。

  冷不防地,她唇邊的笑花被吮人程含玉的唇問,程咬金被弟弟突來之舉給嚇了一跳,才想退開身子,卻忽略了她正坐在石欄上,在差點摔出欄外前,程含玉一把圈抱住她的纖腰,而她的唇也繼續被他銜在嘴裡,鬆脫不得。

  「唔……含……含玉……」程咬金晃著螓首,好不容易——或許也該說程含玉無意為難她——掙開了含玉的唇齒,她大吁幾口氣,穩住驚嚇的心。「你在做什麼?!」

  噢,原本被海舒心吮破的唇瓣這會兒又添新傷,好疼。

  程含玉舔舔唇,那模樣很是意猶未盡卻不猥瑣,「不是說最疼愛我嗎?那麼梅舒心嘗到的甜頭,我是否也能同樣擁有?」俊顏在她眼前綻出無害笑容,一副討好人的可愛樣。

  「那、那是不一樣的呀!」她急道。無論她怎麼轉頭別眼,含玉的目光總能緊咬住她的,不容她顧左右而言他。

  「什麼地方不一樣?你討厭梅舒心的無恥就許他這麼碰你,而最疼愛的我,也能?」

  「當然不行呀!你是我弟弟,你要敬我為姐,怎麼可以、可以……再說,你為什麼光想學他的壞榜樣,這種輕薄人的壞事只會教壞你的善良本性。」好的不學,學壞的。

  「我不喜歡你的唇上留有他的味道。」程含玉對於她的結巴指責沒有太多反省,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釋自己的舉動。

  「連他吻我,你都知道?」程咬金很驚訝。

  「咬金,我說過,我的注意力全落在你身上,即使是你少了一根寒毛,我都能察覺得到,何況是你現在這副被人品嚐過的模樣。」他又出其不意地輕啄了她一次,換來咬金的瞠目及不滿。

  「含玉!」

  「只是個小吻。」程含玉吐吐舌,他這副俏皮樣,只有程咬金有幸瞧見。

  「要是讓府裡人瞧見,給誤會了怎麼辦?」到時她與他的主子名聲都被傳臭了!「我們姐弟感情好是眾所皆知,可天底下沒有姐弟感情好到可以……這樣的,懂了嗎?」

  「主子,賈府派人送來上月糖沙的貨款。」遠遠的,帳房小廝在喚道。

  程咬金跳下矮欄,拍拍微皺的裙擺。「我過去瞧瞧。」

  不知是有意躲開程含玉的反常,抑或是賈府的帳款十萬火急,程咬金這回小跑步的速度——稱得上是拔腿狂奔了吧?

  才消片刻,俏嬌的身影已經將程含玉遠遠拋在後方。

  程含玉伸手觸了觸自己溫熱的唇瓣,笑得無聲,卻也歎得無聲。

  「因為是姐弟……嗎?」

  入了夜的冬月,異常寒冷,月光照在雪地上,一片冷霜霧色閃閃耀耀,卻也更顯冷冬蕭條。

  赭紅色的紙傘,撐起蒼茫雪雨,兩人四足自霧濛濛的街道黑幕間走來,朝著那處張燈結綵的茶樓而去。

  茶樓內暖烘烘的氣氛和茶香迎面而來,唱曲兒的音調、鼓掌唱和的掌聲、鼎沸的高談闊論,稍稍將一門之隔的凜冽冬風給阻隔在外。

  程銖撤收了紙傘,抖去傘上的落雪。

  「程公子,廂房給您留下了,老地方。」茶樓夥計一見到程府主僕倆,立即上前招呼,並且領著男裝打扮的程咬金朝安靜的二樓階梯上去。

  「梅四爺到了嗎?」程咬金將身上的厚裘褪下,遞給後頭跟上來的程銖,詢問茶樓夥計。

  「還沒。」

  程咬金嘖了聲。明明拜帖上寫明的時辰已至,她還擔心自己作東遲到會失了禮數,沒料到為客的他反倒更擺架子。

  「不守時的男人最要不得了。」程銖嘀咕道。

  「不守時的女人同樣也要不得。」程咬金笑笑地回了句。她沒那種男人一定要先女人而到才算禮數周到的想法,也不認為女人拿喬遲來是件多光榮的事。

  進了樓上最靠近梅林的廂房.樓下的吵雜聲兒乎已不可聞。

  「程公子,那菜餚——」

  「等梅四爺來了再上。」

  「是。等梅四爺到了,我再領他上來。」

  「嗯。」

  待茶樓夥計退下,程咬金起身到窗邊,推開紙窗,一股寒意凍得她直打哆嗑,程銖嚷著外頭天寒地凍,要她小心別著涼,但程咬金只是笑笑,沒任何打算從飄著白雪的窗邊退開。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程咬金才自窗邊瞧見了梅莊的馬車停在茶樓前,緩緩步出的爾雅身影正是姍姍來遲的梅莊四當家。

  瞧見二樓窗畔的程咬金,他回以淺笑,笑容很是迷迷濛濛,在紛紛飛雪中顯得模糊。他加快了走入茶樓的腳步,身後隨行的梅嚴交代了車伕幾句話,使扶著行動看來有些異常的梅舒心一塊進樓。

  不消片刻,廂後的門扉傳來輕叩聲及茶樓夥計的聲音。

  「程公子,梅四爺到。」

  「進來。」

  「梅四爺請。」門扉推開,迎入三道身影。

  「四爺。」程銖先是福身。

  「菜餚待會兒就給兩位送上來。」夥計僅在門外說道,自動自發將門重新掩上。

  「抱歉,我來遲了。」梅舒心一進屋便走向程咬金,並動手將窗扉合起,再將她推回座椅上,大掌包裹著她冰棍似的柔荑。「不冷嗎?瞧你的唇色都凍成雪白了,站在窗邊多久了?」

  程咬金扯出假笑,「你遲來多久我就站了多久。」一句玩笑話中的責難很是明白。

  「那是一段挺長的時間。」梅舒心仍是笑,兩頓邊有著神似姑娘家撲粉的胭脂色澤,不像是冒雪而來的人該有的臉色,再加上他身上飄來的味道……

  「你喝酒了?」她皺眉。

  「是呀,喝了四、五壺有。」在赴約之前,他還先解決了兩場酒宴,一場將近兩壺酒,加加減減是這數字沒錯。

  「是因為談生意?」

  「算是。」他淡淡笑道。

  「難怪我覺得你今天笑得好……怪。」 那個笑容看起來很憨哩,一點也不像那個老逗得她無言以對的梅舒心。

  「是嗎?」

  「你有沒有喝醉?」要是醉了,那今天來赴她的約就沒有任何意義,她可沒興趣和一隻醉鬼鬥嘴,贏了也不光彩。

  「一半一半。」他又笑,換來程咬金越擰越深的蹙眉以對。

  她望向梅嚴,想從梅嚴口中證實梅舒心的清醒程度,梅嚴只是給了她一個莫可奈何的苦笑。

  「醉得多還是醒得多?」

  「來的途中,醒得多;在這裡,醉得多。」呵呵。

  「玩什麼咬文嚼字的遊戲?」她聽不懂,「先灌杯茶,我可不希望浪費唇舌在一個半醉半醒的人身上。」

  梅舒心接過茶杯,微呷一口,臉上的笑意沒減半分。

  梅嚴很少見到自家主子在冬月裡流露出這號神情——通常只有在他睡得很迷糊的春夏秋三季裡,他才會大剌剌地在眾人面前要蠢撒嬌,要不是現下外頭風雪凍得人連皮膚都隱隱作痛,他還真會以為現下是哪個春暖花開的大好季節,所以自家主子還沒清醒透。

  「你也知道,行走商場難免小酌,我雖稱不上千杯不醉,但酒量也是人人讚好的。」呵呵。

  都醉到呵呵笑了還敢說自己酒量好?沒錯啦,醉酒的人永遠都說自己沒醉,所以他的反應很理所當然。

  「你是去赴哪些商行的酒宴?」

  「旺來梅鋪和……那家叫什麼來著?」他問向梅嚴。

  「進斗金米行。」

  「對對,進斗金米行。」

  「進斗金米行?我記得你們梅莊和進斗金沒什麼利益交集,而且……還有些不快?」

  「是呀。」梅舒心的聲音很愉快。

  「那還有什麼好談的?」而且能談到飲酒作樂,還真是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哩。

  「談談他們米莊倒閉之後,該何去何從。」梅舒心瞇著眼笑,這回眼眸中恢復了些許程咬金熟悉的光彩。

  而他,是去敬他們一杯恭喜酒。

  「倒閉?他們不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大米莊嗎?什麼時候經營不善,我沒聽說這事呀?銖兒,你知道嗎?」

  銖兒搖頭。前些日子還見到進斗金米行的米倉進了好幾車的庫存呀,若是要倒閉了,理當是清倉賤賣,怎會如此反常?

  梅舒心單手支頤,右手的五指很輕快地在桌面上敲擊出規律節奏。一聲一聲在程咬金思索的沉默中更加清晰,而那敲擊聲,聽來很像……

  我、我、我、我——

  程咬金恍然大悟,「該不會又是你的惡性犯了?!」
第四章

梅舒心這男人有個惡習,專門搞垮城裡其他商行,而這些商行多的是與梅莊毫無任何利益衝突的無辜受害者,他下手的對象,並不僅限於梅莊的死對頭。

  她知道商界中人私底下都稱他為「笑羅剎」,原因就在於他能談笑間將一家百年老店給終結得乾乾淨淨,而且,心狠手辣,完全和他的那副皮相搭不起來。

  所以一到冬月,金雁城裡的商行老闆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自家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慘遭梅舒心毒手的可憐店舖。

  沒料到梅舒心市清醒的頭一個月,進斗金米行首當其衝。

  「你沒有聽過『得饒人處且饒人』嗎?」從梅舒心臉上讀出加害者的傲氣後,程咬金掄著拳,著實很想替那些白白受梅舒心欺陵的商行討回公道!

  「嗯……大概是小時候夫子上課時,我漏聽了這句。」梅舒心還是善用他天生吃香的容貌扮無辜,「不過另外一句我倒是很認真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不認為米行和你們這專司種花種草的梅莊有何恩怨——不,不只是米行,還有之前的其他糖商、香行、錢莊……他們是礙著了你什麼,竟會落得數年心血付之一炬的淒慘下場?!」程咬金猛然一拳朝桌上敲落,對於梅舒心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行徑很不齒!

  做生意本來就是有錢大家賺,怎麼可以為了私利而枉顧其他人的死活?用這種手段賺來的暴利,吃得心安嗎?!

  「你有沒有想過,一間店舖倒了,有多少依附著它的家庭會陷入困境?那些老百姓為求紉口、為了賺那少少月俸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不應該因你一個人的惡習而化為烏有,他們的生活也不該為你一個人的痛快而雪上加霜,你自己嘗不到那種苦,為什麼要加在別人身上?!」程咬金吼嚷著。

  她雖不敢自詔為大善人,也明白自己確有商人重利的一面,可……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是會折壽兼下十八層地獄的呀!再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為什麼梅舒心偏偏少了這顆「心」?

  梅舒心沒因她的責罵而產生任何愧色,笑靨還是甜得像是可以擠出蜜汁一般,敲擊的手指停下動作,改而把玩起桌上空杯。

  他的嗓音因為喝了酒而顯得較平日更為低沉,「恩怨可深了。我承認,那些商行底下的夥計算是遭受無妄之災,怪就怪他們跟錯了主子、投錯了府。天無絕人之路,失了這一處安身地,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找到更好的投靠?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

  「你以為這樣說,就能掩飾你為商不仁的事實嗎?!」

  「我從沒想掩飾什麼.反正我的人生目標又不是以行善為首要。」他聳肩,說得雲淡風輕。

  「你——」

  「又要說我無恥噢?」他興然地挑眉。每次只要對話到了「你——」接不下去之後,下一句一定是「無恥」兩字,這已成了她的慣性。

  說來他也覺得自己挺犯賤的,每回總愛逼她口中吐出這兩字才肯罷休。看起來他好像很享受被她罵的滋味。

  被看穿下一步的程咬金緊抿著唇,倔強地不肯順了他的心意說出「無恥」兩字。

  「咬金,怎麼不說話了?」他靠近她,「你這麼安靜讓人好不習慣。」

  程咬金無聲地蠕動唇,含在嘴裡的字眼絕對不會是讚美褒揚。

  「咬金,什麼悄悄話不能說的,要用上唇語?呀,是因為梅嚴和銖兒在場,你覺得羞澀是不?」他自行解讀她的嘀咕,並揚手要梅嚴領著程銖退到廂房外。

  「慢著!外頭那麼冷,你遣他們出去發冷打顫嗎?!銖兒、梅嚴,不許出去。」

  程銖與梅嚴互望一眼,程銖隨即福身道:「是,主子。」她吃的是程家飯、聽的是程家話,至於梅舒心的命令,當它是個屁就好。

  「梅嚴,帶銖兒下樓去用膳,喝些溫茶暖酒祛寒。」梅舒心交代。

  梅嚴與程銖又是四目相交,突地,梅嚴扯起一抹淡淡到很難察覺的笑,揖身應道:「是,主子。」他吃的是梅家飯、領的是海家俸,至於程咬金的命令,當它是個屁就好。

  程銖被梅嚴一把握住纖細手腕,拉出廂房,門扉關上之後仍能聽見她呼天搶地的掙扎聲音。

  「喂!你做什麼?!別、別拉我!好痛!你有沒有聽到?!你扯得我手好痛……」

  聲音,漸行漸遠,房裡只剩下梅舒心與程咬金。

  「現在只有咱們兩人,沒什麼話不好說的。」他仗著房內無人看管,開始對程咬金不規矩。

  「說話就說話,手別過來!」很響亮的拍擊聲在廂房內傳來,是她對於某只毛手的薄懲。

  梅舒心捂著被拍紅的手背,這等寒冬,皮肉之痛可是加倍的。「你還真不留情。」

  「別以為你可以藉酒裝瘋行輕薄之實!」

  「這種事,藉著酒意就少了幾分樂趣,所以我每回都很清醒的。」梅舒心輕撥開她頑抗的手,傾身躺在她腿上,嘴裡說著自己清醒,但他的舉動偏偏就像是個酒醉之人的反應。

  「你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閉起眼,輕吟著。

  「我看,你是真醉了。」她本想起身將腿上的腦袋給摔下地,但終究還是沒勇氣實行,因為梅舒心此時的表情很安穩,像是全然的放鬆,以及對她全心的信任。

  梅舒心溫文一笑,笑那口氣雖不滿,雙手卻開始替他卸除發上累贅銀冠的小姑娘。

  口是心非呵。

  程咬金沒心思和一個醉癱的人再爭是非,也認為在梅舒心酒醉之際痛罵他為商不仁或是心狠手或沒有任何意思,怕就怕她費了唇舌數落他、教訓他,而他明早一覺睡醒全當成南柯一夢,反正這也不是她送拜帖給他的真正目的,她真正希望的,不過是見他一面罷了……

  「咬金,許久不見了。」

  緩緩的安靜和平間,梅舒心的聲音如琴音般流洩出來。

  程咬金先是一愣,心想醉酒的人說話總沒個邏輯,也不甚在意他言語問的思緒跳躍。

  「幾天前我才拖著糖關刀上梅在去劈你,怎麼說許久不見?」她提醒著。

  「我是指這整整九個月。許久不見,你可好?」

  梅舒心半瞇的目光帶著探索,瞧得程咬金有些無措。

  她轉移視線,「當然好,糖行的生意忙,讓我一點也不覺得空閒。」腦子一閒不下來,當然也就不會胡思亂想,所以她才不會去在意他整整近一年來的毫無音訊,哼!

  「我很想你。」沉嗓輕道。

  聞言,咬金又是一楞,只不過這回愣呆的程度比上一回還要嚴重些。不知過了多久,她空白一片的腦子才慢慢填入了思緒。

  「若真想,為什麼你自己不來找我?」她的口氣難掩怨懟。

  每回拜帖都是她先下,好似她多迫不及待與他相會,而他卻極少主動上門尋她,現在他還好意思說想她?

  這番醉言醉語根本不可信,但是她卻為了這句話而心生波濤。

  「我醒來頭一件事就是要找你,怎知睜開眼.你就出現在梅莊側廳,我們算是心有靈犀吧?」他蹭了蹭她,溫熱的肌膚只隔著一層衣裳。

  在他想她的時候,她就正巧出現在他眼前,那他現在想吻她,要是將嘴噘起來,不知她會不會有默契地送上櫻唇?

  「你嘴唇痛呀?」噘個半天高做什麼?

  很好,不會。

  梅舒心收起了嘟唇的動作,為她的不解風情而淺歎。

  「我只是很想你,想要重溫一回你唇間的香甜。」怎知佳人駑鈍呀。

  「你……你愛妄想就自個兒去想,我可不是廟裡神仙,你許願我就得答允。」話雖如此,程咬金的臉上還是添了幾分紅暈。她假裝不經意地試探問道:「你真的有想我嗎?」

  「當然,我一直在想,想冬月怎麼還不來,梅花怎麼還不開,想……什麼時候會見到你。」他伸手,滑過她鑲嵌著彤雲的芙頰。

  誰能不被此時梅舒心眉宇間的溫柔所蠱惑?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的眼神,結合成一股足以讓人飛蛾撲火的強烈魅惑,就像是嘴裡含著甜糖、因津液而輕輕化開的糖水及糖香,沁人心脾的甜美,讓人連心也一塊溶為蜜糖。

  「我該將你的話視為酒後吐真言還是藉酒裝瘋?」

  梅舒心只是笑而不答,收回了手,繼續癱賴在她腿上。看在程咬金眼裡,倒真像是醉到不省人事的模樣。

  她垂著螓首,長睫壓得好低。「你以為這樣哄哄人就夠彌補你之前的不聞不問嗎?」口氣免不了抱怨,畢竟讓人忽略了九個月的事實很難讓她對他所謂的「想念」產生認同。「你的想念,只是掛在嘴邊說說便罷的嗎?要是這麼容易,那些真真懸掛在心頭反覆思量的人不全是傻子笨蛋了?」

  見他仍無言,加上閉目養神的模樣,像是睡沉了。

  「反正你就是這樣,好像都是別人性急地巴著你,你倒好了,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坐在府裡就會有人呆呆送上門給你欺負,還說什麼想念,要是你說的話有五成真實,就不該明知今晚要赴我的約,還喝得這麼醉,一點誠意也沒有,讓我面對一個醉鬼就是你想我的方式嗎?」程咬金喃喃自語,也不奢望他能聽到隻字片語,只是低低地發洩不滿。

  然後,沉默好久好久,久到連程咬金自己都覺得屋裡的安靜無聲讓人備覺彆扭。

  「恐怕你想我的程度,遠遠不及我想你的一半吧。」

  淺淺歎息,很是惆悵。

  「惜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安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那是沒有思念過的人所無法體會的辛苦。

  「四當家。」

  梅嚴的呼喚讓梅舒心抬起了眸,瞟給他懶懶的一眼。「嗯?」

  「您在發呆了。」梅嚴道。

  桌上的帳冊攤開在同一頁已經半個時辰以上。從赴完了程府主子的約後,四當家明顯地沉默許多,像現在這種支頤發呆的情況也佔了他大部分的時間。

  嘖,什麼發呆!梅舒心不以為然,「我在體驗思念的感覺。」

  「思念的感覺?」

  「梅嚴,你有沒想過人,想到茶不思飯不想?」

  「不曾。」梅嚴答得很乾脆脆。

  「我也沒有,那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或許,您可以去問大當家。」梅莊大當家正因遍尋不著心上人而陷入人生最寒冷的冬天,他想,何謂思念之苦,此刻大當家應該最是瞭解。

  「問我大哥噢?」

  梅舒心深思片刻。這主意倒不錯,好過他自己在這裡發呆當思念。

  「好,找大哥去!」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梅舒心披了件白狐裘便直奔梅大當家的書房,通常午膳過後,梅大當家總會在書房待上好幾個時辰。

  「大哥!」

  使勁推開門扉,梅舒心人未到聲先來。

  梅舒城正站在書房角落的畫像前沉思,被麼弟突如其來的打擾,他淡淡回首揚眉,「小四,慌慌張張做什麼?」

  「大哥,快告訴我思念是什麼滋味?」梅舒心大步奔近他,習慣性地扯住他的衣袖。

  梅舒城先是怔仲,而後濃眉蹙擰。

  「思念?我怎麼知道。」他回給小弟一個很寵溺的笑,嘴上卻答得很隨便。

  「你最近不是一直一直一直很思念某人?只要同我說說你想她時的心情就可以了。」梅舒心催促道。

  「我何時在思念某人了,怎麼我自己不知道?」梅舒城走回桌前,梅舒心自是沒鬆開手,隨著他一塊移動。

  「大哥,你藏私噢!自從那個某人離開梅莊,你哪一天不是失神反常的?我知道你想她,可是想到什麼程度,什麼程度才算是想念的最高境界,那種感覺會不會像有隻手在心裡揪扯,還是覺得胸口壓著大石什麼的?」梅舒心雖然一踏出梅莊就是狠心狗肺出名的奸商,可在自家人面前,他可是善用老麼身份,撒嬌任性耍脾氣一應俱全。

  「想到想一把捏死她!」

  終於,梅舒城咬牙吐出這一句話。

  就在春月結束的那一日,他與那個完全構不著「纖纖」美名的小奸商因誤會決裂,小奸商很屬地抬高驕傲的下巴走出梅莊,至今,音訊全無。

  那種鳥蛋大小的誤會——他根本不認為那是誤會,充其量只算是「未解開的不確定事件」——他當然會搜集證據替她洗刷冤屈,不會讓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背上偷竊梅莊牡丹的罪名,就算他的處理態度與她相左。也犯不著上演失蹤記來同他賭氣吧?!

  整整六個月尋不著她、碰不著她,擔心她鑽牛角尖、擔心她含冤莫白、擔心她憤而躲著他,這六個月,全是折磨。

  也難怪梅舒城一想起她,就想好好賞她尊臀一頓好打。

  「那就是想念的最高境界嗎?」梅舒心一臉「原來如此」的神情,咕噥道:「難怪她說我不夠想她,因為我從來沒有想捏死她的念頭。」一回也不曾,最多只是想抱抱她、吻吻她……

  梅舒城這時才對他匆匆跑來問這個怪問題感到疑惑,「你問這些做什麼?」

  「我很好奇嘛。」

  「別老是看《幽魂淫艷樂無窮》那類艷書,省得胡思亂想。」梅舒城皺眉。

  梅舒心給了自家大哥一個白眼。神情俏皮可愛。「要是因為《幽魂淫艷樂無窮》而發問,我問的就不會是這麼單純的問題。」他可能會問一些床第技巧或是詭異用具的使用方法。「大哥,我沒有想一個人想到這種地步,可是我覺得我很想她,有時見不著她,腦子裡也會充滿著曾經見過的笑靨來回憶她,但還是不夠,所以我想知道『想念」到了什麼程度才能達到『相思始覺海非深』的境界?」可是他每次想起程咬金,心情就會很好。

  梅舒城有些吃驚,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梅家有子初長成了。

  「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家?」這感覺,真像母鳥看到自個兒的孩子們全部振翅離巢,讓他這個長兄備感欣慰。「是哪家的閨女,你說出來讓大哥知道,大哥也好差人上門提親。」

  「提親?我只是很想她,可是沒想向她提親呀。」步驟不一樣嘛。

  「你不想和她共結連理?」

  梅舒心搖搖頭。

  「不想娶她為妻?」

  梅舒心還是搖頭。不過他想吃掉她倒是真的,那個糖畫似的甜姑娘。

  他對咬金有著好感,打從第一眼見著她,他就覺得她很對他的胃口,那時不知道她是俏生生的姑娘,還當她是個可愛至極的小兄弟,雖然兩家沒有生意上的往來,但總免不了會在某些場合碰著面,他一直覺得她很多變,時而輕鬆開朗、時而認真嚴肅、時而迷糊隨性,就像是三個不同性格的人組合而成,後來他當然知道另外兩個性格並非出自於她,而是程府其餘兩位主子,卻沒減損過他對她的好感,畢竟三種性格中,他最喜歡的,正巧是咬金所有。

  他知道程咬金之於他,的確是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像每到冬月醒來,他所期盼的,就是來自於她的拜帖,他從沒想過若有朝一日沒收到她的帖子,他會不會不習慣到渾身發癢?

  他也喜歡她罵他無恥時的嗓音,那會讓他真的很想「無恥」給她看。

  可是即使他是如此看待她,卻也沒思索過將她娶進門的可能性,他並不是一眼就能認定伴侶的男人,也沒有那麼濫情,和咬金相處讓他很輕鬆也很自在,但卻不足以產生「非卿不娶」的想法。

  「那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她呀?」明明已經是小四清醒的月令,怎麼他還一副很茫然遲鈍的樣子?

  「我喜歡她也很想她,見不著她時會念念不忘,但我沒動過與她做夫妻的念頭。」至少他目前沒思索到這個問題。

  「喜歡她也想她,但不想娶她……」這種情況,很像那些沒有責任感的花心公子哥才有的想法,想採路邊花卻又不願獨愛一枝花。「若真是這樣,大哥勸你還是少去招蜂引蝶,對你對她都好。」他可不記得自己將弟弟教導成一個四處留情的壞胚子。

  「但是我很想她。」這不是他一直想強調的嗎?

  「想她什麼?光是想而不愛,你認為有什麼意義?就像你想到要吃飯就會聯想到莊裡的廚子,這也是想呀,那又如何?你會想娶回子回家當媳婦兒?」

  「當然不會。」他喜歡梅莊廚子的手藝,卻沒有娶個老男人為妻的嗜好。

  「那就是了。」

  「可是我想到她會很開心。」梅舒心又補充一回。

  「我相信你餓肚子時想到廚子也是很開心的。小孩子別淨想些有的沒的,處理完這些天的帳簿就好好歇息去,這三個月有你忙的。」在梅舒城眼中,三個弟弟永遠都像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他也用著對待小孩子的口吻道。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哼,每次都當他沒斷奶似的。

  「噢。」梅舒城回答的方式很敷衍,瞥見桌上一本冊子,他才想起有事情交代:「對了,小四,別淨找些商行下手,外頭把你的名聲傳得很難聽,咱們梅莊做生意好歸好,還是有奸商的道義在,懂嗎?」

  梅舒心的笑容褪去方才與自家大哥撒嬌的神情,再揚起時,有著數分神似於梅舒城的老成及自信。

  「我只是將他們曾對我們做過的事,照本宣科回報在他們身上。」
第五章

 「又倒一間?」

  程咬金一邊畫糖,一邊聽著程吞銀報告城裡的大事。

  「沒錯,第三街的釀梅鋪子。」程吞銀吃著「天女散花」畫糖,補充說明。

  程咬金腦中思付片刻,店舖名跳出,「李記?」

  「嗯嗯。」程吞銀伸舌舔過糖棒,含糊應著。

  「那不是咱們合作的釀梅鋪嗎?」程咬金又畫好一根漂亮的龍形畫糖,將它立在一旁的木架上,手邊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繼續畫下一根牡丹畫糖。

  「是呀,倒了。梅四爺的傑作。」

  「除他之外也不會有別人了好不好?」她根本沒懷疑過幕後黑手的身份,「會以整倒人為目標的傢伙,也只有梅舒心罷了。真搞不懂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憑梅莊的聲勢,應該也不興那套見不得別人好的小人念頭,做什麼像對待死敵般地不容別人生存?淨幹些缺德事,不怕天譴噢?」真是……頂著那種俊俏迷人的臉孔,怎麼做出的舉動卻相差十萬八千裡的狠呀?

  「聽說那些店舖的的確確和梅莊有些瓜葛。」程吞銀冒出這句。

  「嘎?」執畫糖竹籤的柔荑頓了頓、望向吞銀。

  「你也知道李記那老闆娘勢利到不行,憑著身上有些銀兩就粗聲粗氣,只要構不著她眼中有錢的肥羊身份,她可是懶得多費一滴口水和那些人說句話。」加上李記對待店裡奴僕的態度幾乎不將他們當成人,極盡剝削,早在商行同業間不是秘密。

  「那跟梅舒心有何干係?何況對李記老闆娘來說,梅舒心是開罪不得的大財主.她應該不會傻到去犯上他。」

  「偏偏她就是犯上他了。」

  程咬金的心思沒法繼續停留在畫糖上,索性擱下糖碗,拉了張木桌就坐在程吞銀對面。「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她完全沒聽說過?

  「十幾年前。」程吞銀動手取過架上一根鳳凰畫糖,孝敬地遞給她。

  「十幾年前?那不是翻舊帳嗎?」

  「是翻舊帳沒錯呀。」看得出來梅舒心不會跟人客氣,「你還記不記得聽老一輩的人說過,梅莊以前的情況?」

  她怔了片刻才緩緩頷首。

  「記得,那一家子的梅莊人,曾落魄潦倒、身無分文,是由梅莊大當家一手撐起家業,並且帶大三名稚弟。」梅莊的過去,總是城裡人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之一,那些旁觀者所不明白的際遇,在別人口中說來是那麼雲淡風輕,幾聲笑語、幾句佩服就可以簡單帶過,可是對於梅家人而言,絕不是淡淡幾句話足以道盡。

  「窮途末路時,那些落阱下石的人不給予幫助便罷,竟還擺明著欺負他們稚齡勢微,對他們百般打壓.這舊帳,梅舒心正一筆一筆討回來。」

  「你是說……城裡那些被梅舒心一手撂倒的店舖,全是十數年前……」程吞銀點頭。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梅舒心下手弄垮人全憑喜好,不問道理。」

  「我以前也是這麼以為。」

  原來他總是毫不心軟地將別人的心血經營給打垮,為的是舊很難消。

  「但是,冤有頭債有主,他和那些商行的恩恩怨怨怎麼可以連累無辜的商行夥計們?那些因他之故而受害的夥計不也會因此而對他心存怨懣,難保以後不會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他。」冤冤相報何時了。

  「商場如戰場,很難去顧及所有人,要是梅舒心有半分你這樣的婦人之仁,他就不會被冠上『笑羅剎』這麼駭人的名號。」

  「我這哪叫婦人之仁?這叫得饒人處且饒人。」

  程在銀咧嘴笑道:「怕只怕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哩。商人有時得採取強硬手腕,把良心擱到腦後去。」

  「吞銀,你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了?」程咬金死蹙著眉心,在剎那之間覺得程吞銀臉上的笑容及說話的口吻,竟有數分神似於抿著冷笑的梅舒心。

  「我一直有這種想法呀。」他丟給她一個「哼!都不注意我」的怨懟眼神,「你可別當我這些年都沒成長,好歹程府的當家主子我也是平均分著了一部分責任,煮糖我不如你俐落、畫糖又沒你一半專精,但當家主子該學的,我可以自豪地說——我不輸給你。」

  「可你學的根本不是什麼好玩意!我們程府做生意清清白白的,不興梅舒心那套殺人不見血的無恥手腕,還有,你的良心最好從腦後給我搬回來這裡——」纖指戳戳程吞銀的心口,力道可沒收斂。「奸商或許可以賺得一時厚利,可正正當當的生意人才可以將家業流傳下去,聽懂了沒!」

  「聽懂了啦。」程存銀仍是嬉皮笑臉,到底是真聽進去還是假聽進去也無從查證。「不過雖然梅舒心正做著令人討厭的事,但還是有人很喜歡他,喜歡到讓人吃味。」

  「誰喜歡他?」

  「你呀。」程吞銀舔著糖。

  程咬金含在檀口裡的畫糖猛然落地。

  「誰喜歡他?!」同樣的句子,不同的語調,表達的意思卻不像前一句那般單純。

  程吞銀以為她沒聽清楚,很耐心地再回答一次:「你呀。」還伸手揉亂她的長髮,「嘴裡數落他的壞,可是心裡待他還是很偏頗。咬金,你是在什麼時候將心偏向他的?」

  「我哪有……」

  「在我面前就別嘴硬了,你、我、含玉,幾乎是同時辰落地,咱們一直緊緊相連,誰騙得了誰呀?像含玉聰明,心思比較難猜,可你呢?像塊澄糖似的,乾淨透明,要瞧清楚有什麼難的?」程吞銀深瞅著她,「說吧?」

  程咬金支吾半晌,透著紅暈的臉蛋略略壓低,而程吞銀則是捺著性子等她匯整好如何開口。

  「我不是很記得了……」她舔舔糖棒,甜意由舌尖沁入心脾,潤澤了喉頭,話,也慢慢開了匣——

  初遇,是五年前,梅花綻放的冬日,那天日頭雖高懸青穹,但卻驅散不了逐漸跨步而來的冬寒。

  綠葉盡落的梅樹上,除了未融的殘雪外,枝啞上晶瑩的白,便是輕展著柔辦的待放梅蕊……以及一個仰躺在梅園中最巨大一株梅樹上的男人。

  該說驚訝嗎?原先她以為那一團白白的是昨夜累積的霜雪,定睛一看才瞧清了「白白的」物品該歸納在「男人」之流。

  程咬金銜著糖球,在簷前的台階上瞅著男人的睡顏。

  好甜噢。無論是現在嘴中瀰漫開來的糖,抑或是那男人的睡樣,都好甜。程咬金沒算過自己瞧著那男人多久,她只知道帕子裡小心翼翼攏捧的糖球正以固定且快速的速度在減少中,她又塞了一顆到嘴裡,舌尖攪弄著糖球,任糖球在兩頤之間來回戲耍。

  「真厲害,尋常人睡在樹上應該會摔下來吧?」即使那腿粗般的枝啞足以承受男人的重量,可枝啞終是比不上床板,不容人在上頭翻翻滾滾。難不成樹上的男人是哪門哪派的武林高手,在樹上睡沉還能文風不動?

  話才這麼說完,男人頂頭上的細枝落下一片梅瓣,猶似落雪一圈一圈在空中小弧度地旋轉飛舞,程咬金沒有發現自己正瞠目屏息地注視著那瓣落梅,然後,悄悄落在男人的額心那片梅瓣以及她的目光。

  真美的畫面,沒想到由一個男人身上看來也是這般賞心悅目——

  思緒正停留在落花、雪景、睡美男上頭,突地,樹枝上睡沉的身影卻摔了下來.扎扎實實地在雪地上砸出一個人形窟窿。

  那感覺……像是樹上的男人會摔下來全是因為那片花瓣……呃,讓他重心不穩。雖然這樣想很奇怪,但程咬金實在很難做出第二個聯想。

  男人面部朝下,整個人僕在雪地上,動也不動。

  程咬金的瞳兒先是四下瞧了瞧——也不知是想替那男人掩飾出糗的情形還是怎樣,總之她覺得自己的行徑很偷偷摸摸——然後才提起裙擺往男人僕倒的方向跑去。

  雪積得挺厚,她每走一步就陷入雪堆中,得花好些時候才能爬到目的地。

  「喂喂,你還好吧?!」凍僵的十指拍拍男人的肩胛,沒得到任何反應,她又喚道:「你不冷嗎?躺在雪上的感覺很不舒服吧?這樣也能睡噢?還是剛剛摔下來時敲到腦袋,把人給敲昏了?」

  想到後面那個可能性,讓準備將人給翻過來的程咬金有了片刻的遲疑。她實在很不希望看到翻過來的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孔……

  「嗯……好冷……」

  埋首雪地裡的腦袋瓜子有聲音悶悶地飄了出來。

  會喊冷噢?那大概就沒事吧。「是很冷沒錯,你再躺下去連衣裳都濕透了,那會更冷。」她的嗓音因為含著糖的緣故而有些含糊。

  「抱我回房……」

  抱他?是她聽錯還是他說錯呀?!她連能不能扛起他都很難說耶!她不過十二芳齡的身高才勉勉強強到了他的腋下,怎麼抱呀?強人所難嘛!

  「我抱不動你,自己爬起來先。」握了握右手心最後一顆糖球,程咬金決定將糖球拿來引誘他,「你要是自己爬起來,我就給你一顆糖球,是金雁城制糖最大家的程府特製的好吃糖球噢。」

  安靜了半晌,聲音又飄上來:「我討厭吃糖……」

  「程府的糖球和其他糖商賣的可不一樣哩,我的糖球又香又甜,包你吃上一顆就會入迷。」繼續誘哄。

  「我討厭吃糖……非常討厭……」那聲音雖虛渺,但很堅持。

  「就說了程府不一樣——」

  「只要是糖,都討厭。」堅持的聲音轉為固執,雖然仍是含含糊糊。

  平生最最喜愛的「糖」被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給全盤否定,而且這男人連嘗恐怕也沒嘗過就直言討厭,這讓身為制糖世家長女的程咬金頗為不快。

  抿了抿唇,她決定收回自己方才萌生的同情及善良,站起身,順勢將糖球收回腰間的暗袋,拍拍裙擺就要離去。

  「抱我……起來……」

  程咬金頓了頓腳步,同樣四下張望半晌,這回卻是為了替自己接下來的行徑把風——

  蓮足很惡劣地朝雪地上的腦袋補上一腳,不是故意要踢疼他,而是將那顆逐漸有了離地趨勢的黔首給重新踩回雪泥裡,算是小小報了他討厭糖的老鼠冤,接著一溜煙地跑得不見人影。

  「就因為那一腳,你和他結成冤家至今?」程吞銀中途插話,將原本處在過往記憶中的她拉回當下。

  「也不算是啦,因為到現在我還不確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一腳是我踩的……」

  「我不是很懂你這句話的意思。」程吞銀不恥下問。

  「那一回隨著爹爹上梅莊去拜見梅大當家的,除了我,還有含玉。」而吞銀則是受了風寒,被爹娘嚴禁出房門吹風,省得病情加重。

  「所以……含玉替你背了黑鍋?」

  她聳聳肩,「你也知道,以前娘親最愛將咱們三人打扮成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別說是梅舒心了,爹和娘不也時常錯認咱們,所以後來梅莊的酒宴上——」

  初遇後的那天晚膳,氣氛很熱絡,屋裡的寒意在幾杯黃湯下肚後消融得乾乾淨淨,席上的話題難脫商場氣息,至於他們這些小傢伙則是另辟一桌純喝茶吃飯、不談任何勢利話題的「稚童桌」。

  「四當家人呢?」席中,梅莊大當家梅舒城召來管事梅福問道。

  今天的梅花宴正是為了向金雁城所有商行介紹梅莊第四位當家。前些年小二和小三甫滿十六、七時,他這個為人兄長的也是慢慢將梅莊事務分派給他們,今年,小四也到了這等年齡,他自是不會循私偏頗。

  「下午還瞧見他在房裡睡,這會兒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梅福應道。

  「人還沒醒嗎?!」梅舒城表面上對著紛紛敬酒的賓客頷首微笑,實際上卻咬牙切齒地對梅福低言:「是誰說小四今天一定會醒過來?!這場酒宴最重要的人沒出現,我在這邊灌幾罈酒有什麼用?!」

  「唔,我……我再派人去找……」

  「不用了,我在這。」

  一句笑語,清朗明亮,幾名梅莊奴僕都鬆了一口氣,忙上前將廳堂側角的垂幕給拉開勾妥,恭迎嗓音的主人步出。

  隱隱約約,幾句「幸好他醒了」之類的耳語飄向最靠近垂幕的「稚童桌」,讓正在啃著熏鵝腿的程咬金抬起眸子。

  對了,說到醒,不曉得下午那被她一腳又重新踩回雪堆裡的男人醒了沒?還是仍然睡在雪地上?

  再瞟向正飄著雪的窗外,如果他還沒醒,會不會被雪給掩埋成一坯弧塚?心中小小的擔憂開始生了根……

  「咬金,發什麼愣?」

  程含玉不斷替她挾菜,卻發現她吞嚥的速度變慢了,出聲喚她。

  程咬金輕震,連忙搖頭,加快速度將鵝腿啃得好乾淨。

  含玉沒多探問咬金的片刻神遊,暖聲再道:「瞧,那男人就是這次梅莊廣邀眾人來的主因。」

  「噢?」程咬金揚睫,意思意思地將視線掃向含玉努顎所指的方向。

  梅莊奴僕勾起的垂幕後定出一名銀白狐裘裹身,黑髮束冠整齊的年輕男人,神色容貌與主桌上的梅舒城有著理所當然的相似俊俏,這似乎是海家人最顯目的特質。

  耳裡聽著梅舒城向在場所有士紳介紹那男人之際,程咬金已經將他從頭到腳打量完畢,「是個俊小子,不過笑容看起來很無辜。」

  「你真沒有看人的眼光,我倒覺得那笑容很賊。」沒瞧見那男人己經把奸笑掛唇邊了嗎?

  「無商不奸嘛。」她喝了口茶,這在場的哪一個商人笑得不賊?

  「如果以後與他在商場上交手,會很麻煩。」

  「他不過是個毛小子。」隔壁桌有人聽到了含玉對咬金說的話,語帶挑釁地插了一句。

  程含玉挑起眉,他向來最討厭有人打斷他與咬金的獨處,即使是竊竊私語也不行,所以他的口氣轉冷,不若方才與咬金說話時的輕柔。

  「你就繼續這麼小看他好了,等嘗到了苦頭再風涼地說他是個毛小子。」這句話的音量很「不小心」地加大,正好讓整個宴席的人都能耳聞。

  程含玉一席話,像是突然在席間投下了強力火藥,炸得眾人耳根子轟轟作響,也炸得在場一片鴉雀無聲。明明是咬耳根的底下話,被這麼提到台面上簡直難堪至極,只見那名暗指梅家小四是毛小子的男人鐵青著一張臉,說什麼也不敢將頭自碗裡抬起,彷彿以為只要沒接收到眾人矚目的眼光,就沒人知道那句貶損的話是出自於他的嘴。

  「真像含玉會做的事。」程吞銀笑道。只要讓含玉心裡不快,下場就是這麼慘,含玉才不會替人留什麼面子咧。「那名可憐的男人下場如何?」

  「整場酒宴都沒見他再抬起頭來,梅莊裡的人倒是沒做什麼太大的反應,梅舒心更只是揚唇笑了笑,說請大家拭目以待他這個毛小子的表現能否超越他家大哥……大概就這樣吧。」

  「不只,那時咬金這個小笨蛋還起立鼓掌,對梅舒心一番自信傲然的話給了最大的讚許。」程含玉走向兩人,將手中那壺熱茶擱在桌上,取過杯子斟滿香茗。

  「咬金,你幹下這種事呀?!」好蠢!那豈不是被全場人給看了笑話?

  「我才不是,是因為那時剛好有只……蒼蠅飛過去,我才伸手去拍的!」

  「冷到萬物皆眠的日子裡有蒼蠅噢?」含玉和吞銀很有默契地一同提問。

  程咬金張開嘴,隨即又像洩了氣的皮球般消下來,繼續含她手裡的糖棒。還是別再說什麼,少說少錯……

  「說起來,那天出盡風頭的都是咱們程府的人,先是含玉替梅莊出氣的那句話——」

  「我沒有替梅莊出氣,是因為那個男人打擾了我和咬金的談情說愛。」

  也就是說那個男人開口的時機不對,若是他在程含玉沒與咬金對話時冒出那句貶損,興許會換來程含玉一個甜笑附和,只可惜,天底下就是有人不懂看場合說話的道理。

  「好好好,談情說愛就談情說愛。」程吞銀太習慣含玉說話的方式,也不打算和他爭論.「然後咱們咬金又很給面子地為梅舒心的話喝采——」

  「是打蒼蠅!」程咬金還是堅持這個說法,只是這回的口氣心虛了些。

  真的是姐弟耶,反應還真像。「好好好,打蒼蠅就打蒼蠅,至少看在別人眼中,咱們程府是給足了梅莊體面。」

  「是呀,所以他們兩兄弟特別敬酒敬到我們那條最大十二歲,最小三歲的『稚童桌』來。」含玉涼涼說道,「然後當梅舒心聽到我和咬金是金雁城制糖名家程府的『兒子』時,表情很驚訝。」

  程吞銀大笑,「當然了,那個說要賞他糖吃,最後卻狠狠踩了他一腳的,也正是金雁城制糖名家程府的人呀。」難怪他要吃驚了。「不過他能認出你們兩個嗎?」

  「應該是沒有。」程含玉道,「因為我從梅舒心那時的眼神中分辨不出他看咬金和看我時有什麼不同。」他向來心思細,一個小小眼神都逃不過。

  聞言,程咬金低下頭,小小的失落湧現。

  是呀,梅舒心沒有分辨出她和含玉的不同,那時這樣、後來這樣,現在恐怕就算她和含玉、吞銀同一打扮出現在他面前,只要在舉手投足間稍稍佯裝些男性的豪邁,他也會錯認吧?

  很想找個機會在他面前試,但又怕試出來的結果太傷人……

  不過當時的她也沒將眼前的梅四和梅樹下的男人聯想在一塊,加上心底總掛念著睡在雪地裡的男人,後來宴席到了一半,她就藉尿遁跑去那名男人昏睡的地方,想瞧瞧他是不是仍在原地。

  她也不清楚倘若瞧見那男人仍在,她是要過去補他一腳呢,還是將自個兒身上的軟裘脫下來覆在他身上,再不就是在他伏臥的地方插上一根樹枝當記號,這樣明兒個早上才可能有人發現那裡躺了一具被風雪掩埋的男屍……

  不過,沿路的打算到後來沒有實行任何一項,因為那男人已經失去了蹤影,就連一圈人形窟窿也在降雪的填補下,尋不著任何一分痕跡……
第六章

 啊,開始有些明白思念的滋味了。

  閉目養神靠坐在椅背上的梅舒心,記起了那時站在梅樹下發愣的小小身影。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重整思緒,將他所認識的程咬金挖出來反覆思量,卻在無心間憶起了更早之前的往事。

  那個小小身影,是咬金。

  以前只知道那小小身影是屬於程府三胞胎之一,但他沒有肯定過身影的主人翁是誰——說實話,他根本分辨不出來那三姐弟的差異,雖說男女有別,但那時他們不過才十二歲,那副可愛討喜的模樣壓根就宜男宜女,要是沒脫下衣物見真章,誰能分得出來?

  怎麼會突然肯定那身影是咬金呢?

  「是她,絕對是。」心裡才浮起第一個疑問,卻有更快的答覆湧出口。

  以前始終認不出來的人,為什麼現在竟能如此肯定?是因為越來越熟悉她了,所以能明白屬於她的小動作和說話方式,甚至……連那時的她,也能認出來了?

  對了,還有那日酒宴上,那個拍著手的娃兒也是咬金,而另一個理所當然是叫含玉或吞銀的那兩名弟弟之一,反正這兩個人,他還是分不出來。

  梅舒心臉上笑容加深,為自己總算解除了多年困惑感到新鮮有趣。「到底還有哪一個你曾經被我錯認過,現在,讓我一個一個來認清楚。」呵呵。

  「四當家。」是梅嚴。

  「嗯?

  梅舒心笑得很甜,迎上貼身管事的眼,這是梅嚴頭一回見到主子這般的笑容,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但也足以顛倒眾生了。

  太璀璨了,璀璨到連梅嚴這種自制力極佳的男人都聽到自己胸口的鼓噪聲,若四爺維持這種笑容到梅莊逛一圈,只怕會衝上來一大群男人撲倒他……

  「四當家,您別這麼笑。」梅嚴偏過臉,很怕自己不受理智控制。

  「這麼笑不行嗎?」他的表情很無辜。

  「為了您的安危,最好收起來。」聲音有些沙啞,趕快清清嗓。

  好吧。姑且將咬金那丫頭的身影擱到腦後,笑容也隨著停止想她而逐漸斂起。「有什麼事?」

  「這是李記釀梅鋪清點後的帳冊資料,全數歸入梅莊,您過目。」果然他只是一時被四當家的笑容迷惑,現在少了笑靨,他就恢復正常,連胸口的心跳聲都平穩下來。

  梅舒心揮揮手,「不用過目,我不在意他們有多少盈餘入了梅莊,我要的只是「李記釀梅鋪』從我眼中完完全全的消失。」

  「是。」梅嚴收回帳冊,「其餘後續,都安排妥當了。」

  「你辦事我放心。」

  「不過如此一來,梅莊人口越來越多,萬一大當家問起……」

  「不是讓你將人都安排在別院嗎?大哥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無妨,我又不是養些不事生產的廢物,別院數畝的梅園全賴那些人幫忙,否則梅莊所有奴僕也忙不過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梅舒心忽然又笑了,「今年別院的梅都開齊了嗎?」

  噢!又開始璀璨了!梅嚴閉起眼——這時真覺得梅舒心是個以妖術勾魂的艷鬼,簡簡單單一個笑容就讓男人女人的目光都為他流連。

  「開齊了……」

  「那好,替我送張拜帖到程府,我要邀程府當家一同賞梅。」

  梅嚴先是沉默,才緩緩提出見解:「四當家,我覺得此時並非是與程府當家閒話家常的好時機。」

  「怎麼說?」他願聞其詳。

  「您忘了李記釀梅鋪與程府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程府特產的梅子糖所需梅子有部分來自於李記,而您對李記所做的事難保不會傳入程府當家的耳裡,我認為程府當家心裡的不快可想而知,所以……您別自找挨罵。」

  「是呀,咬金一定會數落我。」就像以往每回聽見他又使壞對待哪些商行時一樣。

  「加上您又不愛解釋。只怕程府當家對您的誤會越來越深。」

  「說得也是,不過……」梅舒心瞇起眼瞼,勾起淺笑,「我想見她,非常。」端起桌上的參茶杯,把玩著杯蓋,「興許是最近腦子裡一直在思索著『思念』這個問題,越是想著她越覺得光憑記憶裡的種種,已經不足以填補想見她的念頭。梅嚴,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荒謬的想法,雖然也是會將她擱在心上,但偶爾思念一下,就足夠讓我好幾個月不見她無所謂,現在卻不行,我好像開始貪心了。」

  梅舒心的性子並不烈,像條涓涓細流,不起洶湧波濤,撇開當家主事時的狠辣不說,平常的他老是被哥哥們當成孩子一樣疼寵,難免讓他擁有數分富家公子的驕氣,但卻不曾養成他貪得無厭的嘴臉——或許是太多事情都太容易得手,反倒讓他興趣缺缺,說得複雜是少欲少求,說得簡單是懶得費神,真要算算他這輩子做過多少貪心的事,恐怕五根指頭就數完了。

  「思念一個人思念到貪心?」

  「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貪婪就是逐漸被養大了,我怕再不見她一面。我會被自己累積的思念之海給淹沒。」也許,見了她一面之後,他又會像個饜足的孩童,對近日突生的不可思議念頭失去新鮮感。

  「就算明知道程府當家會像訓個孩子一樣教訓您?」

  「沒錯。」

  「那麼梅嚴也無話可說了。」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主於自個兒犯賤,心甘情願送上門給人家臭罵,那他梅嚴也只能遵命。

  「那還不快去,我等不及了。」

  「您也別表現出一副巴不得快些被人教訓的快樂表情。」

  「可我真的很快樂呀。」梅舒心懶得隱藏他的喜悅。

  「四當家,您知道您現在看來像什麼嗎?」

  「什麼?」

  「一個準備去私會情郎的姑娘家。」

  「梅莊送來的拜帖,退回去。」

  大廳之上,程含玉啃著制糖用的甜甘蔗;連抬眼也不曾,便要人將送拜帖上門的梅嚴給請出府去。

  梅嚴一頭霧水,就他這些回隨著梅舒心赴程府當家的約,從不曾見過如此淡漠的表情,更遑論此時程含玉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他自是不清楚「程府主子」所代表的,是程家三姐弟,更不明白檀木椅上交疊著長腿的傲男子,壓根並非他所見過的程咬金。

  「程公子,禮尚往來是梅莊的行事風格,日前你送來拜帖,今日我家主子還你一張,你不該以這種態度來刁難。」

  「我就是要刁難梅莊的人,如何?」程含玉很挑釁,「不只刁難,我還希望請貴莊四當家以後別再糾纏閹……我,咱們兩府八竿子打不著干係,老死不相往來也是天經地義,我不想浪費時間在陪貴莊四當家游手好閒上,我,可是很忙的。」

  「既然如此,我會一字不漏轉達我家主子。」

  「一字不漏就不必了。」現在叫他重新將剛剛那番話一字不漏地說一遍,他都做不到了,也不用太為難別人家的下人。「大致上的意思有帶到就好。」這會兒又是一張善解人意的笑靨。

  梅嚴心裡有底,沒多浪費唇舌,有禮地揖身後便離開了程府。

  「好,解決。」程含玉清脆地閹下甘蔗,讓甜美的蔗汁在嘴裡散開。

  他對梅舒心沒半分好感只有一個主因——姓梅的佔去了咬金太多太多的注意力,甚至贏得了咬金的情意,這讓他很吃味,他可沒打算和梅莊攀上任何親戚關係,尤其是將心頭肉割給梅舒心,哼,想都別想。

  「解決什麼?」程咬金領著一班肩扛紫皮甘蔗的壯丁朝糖倉而去,正巧途經大廳,將合工那句話收進耳裡。

  程含玉帶著笑,朝她搖搖頭。

  「做什麼神神秘秘的?」程咬金笑著啐道。

  「沒有,甘蔗好甜。」

  「有空啃甘蔗不會過來糖倉幫忙?現在大家都在趕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華筵享糖,忙得不可開交,你這個主子還好意思坐在那邊納涼?」

  「好,我這就來。」程含玉乖巧應諾,換來咬金滿意頷首,她正準備再往糖倉去,含玉突地朝她招手。「咬金,過來一下。」

  「啊?」愣了愣,程咬金側轉過身向那班壯丁交代道:「你們先將甘蔗送到糖倉去,我隨後到。」

  「是。」扛著甘蔗,一群人魚貫離去。

  程咬金跨過門檻,小跑步來到含玉面前。

  「怎麼了?」

  「休息一下。等會兒換我去糖倉忙,你看起來好累。」程含玉伸手將她散敞的髮絲撥回耳後,毫不避諱將對她的疼愛表露在外。

  程咬金微微一笑。含玉太會看人臉色了,即使她很努力地表現出精力滿滿的模樣,還是逃不過含玉的眼。

  「累是累,但王府享糖也拖延不得,之前南方運蔗出了些差錯,現在制糖的時間抓得剛剛好,如期交貨是沒問題,可這中間只要出一丁點紕漏,千斤享糖是絕絕對對趕不出來,所以現在能趕則趕,總好過到等王府來要貨時咱們卻交不出來——別忘了,咱們有打契約的,貨沒交出來,賠的可是天價。」

  「這種事,交給吞銀和我就好。」

  「我不放心嘛。」程咬金髮覺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補充道:「我不是說對你和吞銀不放心,而是程府的事向來我就有參與,自然心裡總懸著牽掛,你也知道的,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明明很清楚事情要分派給別人去做,但我就是放不開手。」

  「就是這種性子才累死人。」大事小事都得自己來,不累才怪。

  「嘿嘿,就當我在替自己賺嫁妝羅。」

  「那我倒不希望你有賺足夠的一天。」這樣就可以不用嫁了。

  「不嫁到時讓你和吞銀養我呀?」她說笑道。

  「我很樂意。」至於吞銀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兩兄弟可是真心希望咬金能一輩子留在程府。

  「樂意讓我被人家指指點點呀?」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在民風保守的金雁城裡,姑娘家過了二十仍找不著婆家,會傳得多難聽,例如什麼婦德不檢或是貌若無鹽,這枷鎖,她可背不起呵。

  「他們愛說隨他們去。」

  「受傷害的可是我耶。」說得這麼簡單。程咬金賞他一個白眼,隨即又笑開臉,「好了,不是說要去糖倉嗎?吞銀一個人在那兒我怕他忙不過來,是你叫我休息的噢,正好讓銖兒陪我上街一趟。」她正想替弟弟們添些冬衣,既然含玉自己願意替她監督,那她就放自己一天假好了。

  「好呀,上街去逛逛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帶什麼回來?」

  「對街的芝麻大餅。」每日一到晌午,那家芝麻大餅的鋪子就會傳來陣陣撲鼻的香氣,勾引著一嘗為快的食慾。

  「沒問題。」

  「早去早回。」

  「嗯。我去將這身汗臭的衣裳給換下來先,晚膳之前我會回來的,帶著你的芝麻大餅。」

  程咬金和程銖才踏出了程府大門,便被人給揪上了某輛疾馳而來的馬車,朝著她們主僕倆原先打算去逛的市集反方向行進。

  程咬金一聲呼救尖叫被輕捂在一隻大掌間,隨後爆出嚷嚷的程銖也得到相同的對待。

  「咬金,是我呵。」

  溫熱的唇貼在程咬金小巧耳殼旁,輕輕呵著氣。

  本來還因為掙扎抵抗而慌亂舞動雙手的程咬金猛然一震,她睜開了眼,不僅瞧清楚馬車的車廂擺設,也看見了那個被程銖狠咬一口而擰眉的梅嚴——身後男子的身份不做第二人想。

  「你們主僕何時降格成綁匪?」沒有回頭,程咬金鬆懈了方才繃緊的模樣,任那只臂膀的主人將她圈抱其中。

  「那麼你又何時拿喬到拒收我的拜帖?」梅舒心語氣仍輕輕的,只不過順勢在她耳殼上處罰性的小小一啃。

  「我拒收你的拜帖?你什麼時候送拜帖來的?」她才不會做這麼失禮的事,再說,是他送來的拜帖,她怎麼可能拒收?

  「一個時辰之前,梅嚴送去的,然後,被某個推說很忙的沒良心鬼給退了回來。」他很故意地咬疼了她。

  程咬金縮肩躲避。

  「我今天一整日都沒見過梅嚴,他認錯人了。」家中三人相似的長相已經讓程咬金太習慣被錯認,所以甫聽梅舒心這麼一說,她就篤定梅嚴遇著的人不是她。「是含玉吧,因為今天吞銀都待在糖倉,而且吞銀不會拒收拜帖。」吞銀只會假意收下拜帖,然後放把火將拜帖燒成灰燼。

  「我也在猜是他們其中之一。」梅舒心將程咬金的臉略略抬高,對梅嚴道:「忘了同你說一聲,程府裡,有三張像這副可愛模樣的臉孔。」

  程咬金甩開他的鉗撫,「你既然知道那個拒接拜帖的人不是我,做什麼還當街擄人?!」

  「我若不這樣,你那兩個弟弟會准許我抬座轎子將你大大方方領出程府嗎?」雖然和程含玉及程吞銀沒結冤挾仇的,但那兩個男孩對他的敵意頗深,他會看不出來嗎?

  「當然不會……」她心知肚明,況且含玉曾清楚地表明他討厭梅舒心。

  「那就對了,為了省去麻煩,直接擄人會快些。」

  拜託,還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你找我做什麼?」她記得每回都是她主動送拜帖,他被動來赴宴,這回改了性,倒真讓她不習慣。

  「賞梅。梅莊別院的梅開得正好,一塊去。」

  「我得去替含玉和吞銀選些冬衣,還有芝麻大餅。」可不像他擁有這般閒情逸致。

  「那可以晚些,將我擱在他們前頭。」梅舒心的唇還是沒拉開與她耳朵的距離,每一個字都緩緩餵人她耳裡,有意無意地用髮絲及氣息搔著她的肌膚。

  「他們是我的家人。」她提醒著他排名順序。

  「他們每天都能見著你,可我不行,所以撥些時間給我,咬金,這要求不過分呵?」

  「想見我就見我,不想見我就置之不理。這要求還叫不過分?!」哼哼,將她程咬金當成了什麼呀?

  「我才沒這麼過分。」梅舒心替自己打抱不平。

  「別睜眼說瞎話,你就有。」難不成以為是她亂扣罪名嗎?「如果我現在很明白告訴你:『梅舒心,我很忙,請你放我下馬車。』你會嗎?」

  「那麼我會說:『咬金,等到了梅莊別院,我會親自恭迎你下馬車』。」

  「言下之意就是除非你准許,否則我下不了你們梅莊的馬車?」

  「如果你跳車,另當別論。」不過依此時的車速,他不建議她做傻事,他會心疼的。

  程咬金別開頭不想再理他,可惜纖瘦的身子還是被他緊緊鉗制。

  「別氣了,我是因為太想見你,想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大哥又說得不清不楚,我只好求助於你這個罪魁禍首,解決我的困惑。」梅舒心笑得好天真,「說賞梅是幌子,只是我想見你。」

  甜言,蜜語。

  為什麼不過短短一句「想見你」,沒有更露骨更令人臉紅心跳的後續,竟就讓她心猿意馬,甚至……像是整個人給沉入了糖池裡,浸了一身的甜香。

  「你唇上抹了蜜嗎?」說出來的話儘是讓人臉紅心跳的。

  「嘗嘗。」

  梅舒心笑了,抬起她的下顎,以後觸唇,想讓她自己品嚐他唇上加蜜抹乾了沒,無奈程咬金像蚌殼般緊閉的嘴怎麼也撬不開。

  「咬金,嘗嘗嘛。」他邊說邊用舌頭滑過她嫣紅的唇瓣,輕輕描繪胭脂色澤的光彩。

  「有人在看……」程咬金想開口阻止,卻顧忌他那在牙關外靈活擾人的舌。

  梅舒心一點即通。

  「梅嚴,避。」

  「是」

  梅嚴領命,原先捂在程銖嘴上的右手仍陷在她編貝玉齒間,左手卻隨即掩蓋在程銖眼前,遮去兩家主子唇舌交纏的春景,然後,跟著乖乖閉上眼。

  梅舒心很滿意一笑。

  「現在,沒人瞧了。」喉結輕震,沉笑逸出,「來,試試抹了蜜沒?」他的唇自始至終沒離開她的甜美。

  他的容顏映在她眼簾,像摻了蜜;甜笑的嗓滲入她的耳,像摻了蜜;他的唇……

  她緩緩開口,迎入他甜如蜜的探索。

  「我還是沒有覺得饜足。」

  馬車馳騁了半晌,街道外的雪景變換,仍難脫白茫茫一片,越過一地凝成冰鏡的小湖,梅莊別院已在眼前。

  而梅舒心那句話,是在他挽著她的手,兩人同游梅花繁繁的別院庭圃時說的,那時他的神情很是迷惘。

  「你餓了?」程咬金摸摸腰帶,「我隨身有帶糖球,但你不吃糖是眾所皆知之事,所以我就不白費功夫拿出來惹人嫌棄。」

  「餓的不是肚子,是我的思念。」

  「不懂。」

  「我的思念填不滿,還有太多空白讓我覺得不夠。」

  程咬金拉拉毛裘領,心思有些分散,一部分落在空氣中的梅香。「那就填滿它呀。」這會很難嗎?

  「我本來以為見著了你,我就會覺得滿足,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你沒有填滿我不足的思念。」

  程咬金緩緩覷了他一眼,或許該說是「瞪」更貼切。

  「那麼你就去找別人來填呀。」口氣很冷,冷到足以媲美此時院裡的積雪,她賭氣地加快腳步,胸口中的一把無明火燒得她直噴氣,像頭盛怒的母獅。

  真對不起呀!她的存在太微不足道,竟然無法填滿他的思念!還是她的存在壓根只佔了方寸之地,可有可無?!

  她氣自己對他的價值只有那麼一丁點大,更氣他之於她卻不似那般無關緊要!

  突地,身後傳來梅舒心的笑,讓她惱火地回頭旺他。

  梅舒心正倚在梅樹旁,氤氳的寒氣由輕笑的唇瓣呵出,彎彎的眼回望她,帶著一種趣然的神色。

  「你笑什麼?!」

  「那時,你也是這樣氣沖沖地跑掉。」

  細柳眉先是輕皺,又緩緩揚高,接著又擰蹙。「那時?」

  「我在梅樹下看見你的那一回,你不記得了?」他挪步走到她面前,見她眼神仍帶思索及困疑。梅舒心伸手把玩她的髮鬢,拂去上頭幾分飛雪的清冷。「還是沒想起來?」

  「梅樹下的記憶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指哪一回。」

  一年一年累積下來的相處,連袂賞梅幾乎是他與她年年必做的事,如此多回的記憶都烙在心裡,突然被他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梅舒心說得是哪一段?是那一回在梅樹下飲茗互損,還是前一次在梅樹下她吵嘴吵不過他而很無恥地拿雪球丟他,或是再更早前……

  「在我成為梅莊四當家那一回。」梅舒心俯身貼覷著矮他一個頭半的程咬金,笑著給了解答,玩味地看著她俏顏上驚訝瞪大的水眸。

  「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我?!」

  程咬金一直以為梅舒心是在發覺她是女兒身之後,才勉勉強強能從程府三姐弟中分辨出她來,至於更早之前的那些相處記憶裡的「程府主子」,他壓根不曾多加留神去辨視吧?

  「那個在梅樹下尋找著什麼的人是你,連那個踩了我腦袋一腳的人,也是你。」沒有一絲疑問口氣,因為梅舒心十分肯定。那夜她折回梅樹下,應該是擔心他仍昏睡在雪地裡,真像他所認識的咬金會做的事——嘴硬心軟。

  「我……」程咬金漲紅了臉,很想卑鄙無恥地搖頭否認,但望進梅舒心眼裡的篤定,她知道一切的狡辯只會變成笑話,所以不再掙扎,輕聲問道:「你什麼時候猜到那是我?」

  「說實話,我也是昨天才猜到。」梅舒心也很誠實。

  「四、五年後才發覺,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哼,他的誠實真令人高興不起來。

  瞥見幾名奴僕從簷下走過,吵嚷的聲音讓程咬金不由得多覷幾眼。

  「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把我賣掉,娘!娘——」其中一個奴僕懷裡的娃兒正啼啼哭哭地想回到娘親的懷抱,但是那娘親捧著賣兒的銀兩,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哭什麼,在梅莊只要作事勤快,爺兒不會虧待你,總好過你們一家六口挨餓的日子!」抱著娃兒的奴僕道。

  「我要娘!我要娘——」

  啼哭聲,漸行漸遠。

  那幾個人……好眼熟,好像在哪見過……尤其是抱著娃兒安撫的那名奴僕,好似曾有數面之緣……程咬金攢起蛾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梅舒心沒留意程咬金的視線,逕自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會一眼認定事情的人,即使是現在心裡認為不重要的事,也不代表未來不會變成支配我生存的最大動力,所以同樣的,以前我認不出你,不代表現在我也一樣駑鈍。」人可是會進步的,何況這幾年來,他已經沒有再認錯過她。

  她的注意力回到梅舒心身上。

  「但一般來說,若是面對在心目中佔有很大份量的人時,不都該一眼就認出來嗎?難道那些戲曲雜冊還是《幽魂淫艷樂無窮》裡的橋段都是騙人的?」程咬金嘴裡咕噥著不滿。

  像她打從出世後,可從不曾錯認含玉和吞銀一回,因為兩個人在她心目中都是獨一無二,若梅舒心真的曾將注意力放在他們三姐弟身上,定不難分辨明白。所以梅舒心給的答案還是很傷人。

  梅舒心聽得一字不漏,「咬金,你真天真哩,你信那些書裡的橋段?」

  「為什麼不信?書裡這麼寫的呀,一見鍾情。」那一篇篇動人的文章還騙了她不少的眼淚。

  梅舒心沉笑,挽著她的後頸,將她微微拉近。「你想想,如果一眼就能認定一個人,對那個人才是種侮辱。」

  「嗄?」

  「第一眼,誰能明白對方的個性、脾氣、喜好、習慣,甚至是身家背景?」見她搖了搖頭,他才續道:「既然不能一眼看穿人,又憑什麼以一眼來決定這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深交?那豈不是太輕賤自己,也太失禮於對方?」

  「失禮?」

  「倘若你不是長得這麼可愛,倘若你臉上有塊巴掌大的胎記,倘若有人一眼就認定了不喜歡你,完完全全否定了你的好,你認為如何?」

  「……很失禮。」

  「是吧。我們心裡會認為——我是一個很好的人呀,為什麼你不真正認識了我之後再來決定喜歡我或是討厭我,單憑一眼又算得了什麼?你說是不?」

  想了想,她點頭,同意了他的看法。

  「所以,我這性子是不是比較公平?」說到後來,還是想邀功。

  程咬金白了他一眼,「你的性於會讓人覺得你很冷淡。」至少她就有這種感覺。「要認定一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深交得花上四、五年的日子,你也未免太謹慎了些。」

  「不是謹慎,是因為我沒有花心思去想。這一次會認真思考著『思念』的問題,若非你的點醒,恐怕到現在我仍是不把這一切掛在心上。」如果沒朝心上擱,當然他也不會費工夫去想,要是這樣,他不會發現自己竟在無心之間將咬金從「程府主子」裡這麼清楚地分辨出來,心情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開心。

  話題重新導回了「思念」上頭,也讓程咬金憶起了她方纔還在同梅舒心生氣,揚手撥開了他鉗撫在頸項上的大掌。「不是說我填不滿你的思念嗎?!那就別浪費時間在我身上,去找能填滿你腦子的人,我不奉陪了。」

  才走了一步又被人拉了回來,差點害她在雪地上滑一跤,幸好他握抱在她腰上的手掌抱得夠牢,加上她反射性地扶住梅樹,才不至於摔得狼狽。

  幾片梅瓣因程咬金的使勁攀扶而抖落,像降雪一般地飄飄墜地。

  一片梅瓣遵循著程咬金的視線,落在梅舒心微仰的眉心間,勾起了那一年的記憶……在梅樹上小憩的男孩。

  他說不能光憑一眼認定一個人,那是輕賤也是失禮,可是她對他……卻是輕賤了自己又失禮於他呵。

  「咬金,不是你填不滿,而是不夠。」

  程咬金的注意力泰半仍在他眉心的落梅上,那片梅瓣太輕,輕到讓梅舒心毫無所覺,好半晌,程咬金的耳才緩緩接收了他的話,只能訥訥重複:「不是填不滿,而是不夠?」

  「再給我多一些。」

  他的貼近,讓她的腦袋又開始混沌起來。「給你多一些什麼?」

  「多一些你。」
第七章

 「我給的,還不夠多嗎?」

  程咬金膚上仍散發著沐浴過的熱氣,銅鏡裡,白裡透紅的玉肌暈染著粉色,將她映襯得像朵小桃花似的,厚重保暖的軟白裘毯包裹在嬌軀上,只露出頸子以上的部分,不讓一絲寒氣入侵,水燦燦的黑瞳凝望鏡中的自己,反覆輕問——

  我給的,還不夠多嗎?

  不只滿滿的相思,她甚至連心都給了他,這樣還不夠嗎?

  身後的程銖正快手快腳替她擦拭濕發,聽見程咬金的喃喃低語,還以為主子是在詢問她,「什麼給得不夠多?」

  「我也不知道。」唉,他要的「更多」是什麼?

  程銖在咬金髮上輕搓,不時抬眸源源鏡面上神色愣呆卻又雙頰泛著紅潤的主子。「這難題又是梅四爺丟給你的吧?」

  那天她們主僕倆被挾往梅莊另一處別院,梅四爺拖著主子去賞梅,臨走前吩咐梅嚴好生招待她這名小婢女,結果她被梅嚴拖到廚房去下面——因為他說肚子餓了。哼!她只伺候自家主子,做什麼連梅莊人都給伺候下去呀?!可是……梅嚴理所當然將煮食的器具全塞到她手裡,自個兒就蹲下來生火,讓她也只能生著悶氣在灶邊開始料理,最後還跟梅嚴捧著大碗坐在台階上唏唏蘇蘇地吸麵條。

  從頭到尾,她都沒能跟在主子身邊護著她,自然也不知道梅四爺又對主子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影響我至此?」程咬金嘲笑著自己定力不夠。

  「說得也是,放眼望去,除了玉主子和銀主子,也只剩下梅四爺了。」

  將程咬金的長髮拭到半干,程銖忙著從櫃裡取出玉瓶,倒出無色透明的香膏,抹在如瀑青絲上,再用十指梳開,反覆數回才又換了另一罐玉瓶,這回是用來塗抹在程咬金的膚上。

  她手裡忙著,嘴上也沒閒,「不過他是嫌什麼不夠多呀?」

  兩人似主僕又如姐妹的感情,讓程咬金不避諱向她傾訴姑娘家的私密話。

  「他嫌我給他的不夠多。」

  「咦?我倒覺得相較之下,他給的才少好不好。」她程銖可是將主子的心思瞧在眼底,如果以付出的多寡來看、梅舒心根本不及她家主子。

  「我也是這麼覺得,為什麼他給的那麼少,卻又貪心地要我多給,一點也不公平。」她給得多,他還得少,這樣對於傻傻付出的人豈非太不公平?沒道理遇到感情之事,女人就是犧牲奉獻的那方,而男人只要坐享她們所給予的愛情……

  「主子……梅四爺該不會是要你……」程銖的口氣吞吞吐吐。

  「要我什麼?」透過銅鏡,程咬金直視那張花樣小臉蛋上詭異的紅暈。

  「我曾聽廚娘私底下在說些男女之事,有些男人很惡質,覬覦著姑娘家的清白身軀,仗待著姑娘家情愛初萌就要姑娘家拿身子來換……明擺著佔人便宜,您說……梅四爺會不會也是這意思?」程銖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席話說來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胡思亂想,而是一個男人要求女人多給,除了心之外,不就是身子了嗎?

  程咬金原本像開了兩朵粉嫩桃花的雙頰瞬間轉為火紅。「他若是這個意思,我當下就揮一拳賞他了!」

  那時的梅舒心,臉上的表情絕絕對對不會使人聯想到情慾之列,或許他語焉不詳的要求中飽含了太多曖昧,但她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應該這麼說,或許他從不掩飾對她身子的興致,但那一天在梅樹下,他的眼神太過清靈,清靈的只向她索求更多的「她」。

  「那梅四爺到底是什麼意思?」替程咬金抹勻了身子上的香膏,程銖取來衣裳讓她穿上。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在這裡自問自答了。」

  「要是梅四爺嫌主子您給的不夠,那叫他找人上程府來提親呀,只要將主子您給迎娶回去,到時整個人都是他的了,還怕夠不夠的問題嗎?」程銖笑著說完,趕忙閃身,避開了程咬金隨之襲來的粉拳。

  「你在瞎說什麼?!」程咬金漲紅了臉。

  「銖兒才沒瞎說,娶了您,您倆就別老是送拜帖來、送拜帖去,累煞下人們,豈不一舉兩得?」程銖與程咬金圍著圓桌追逐。

  「你還說!」

  「主子准銖兒說,銖兒就再說。」程銖吐吐粉舌。

  「這種羞人的話不許說!不然我拿糖飴封了你的嘴!」

  「銖兒不說了、不說了。」程銖以雙手摀住自個兒的嘴,知道她家主子可是說到做到的。

  雖說被糖飴給封在嘴上是不痛不癢,可是纏黏住雙唇的感覺很不舒服,再者,一些貪香的蜜蜂螞蟻全趁著不注意時爬上唇畔,那才真是嚇人。

  但是封口前,她還是笑嘻嘻地補上一句:「況且銖兒說了又不做數,這事還得梅四爺自個兒決定,總不能讓咱們姑娘這方去脅迫他做新郎吧?」

  是呀,他若嫌她給的不夠,為什麼自己不先拿出誠意,賦予她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給他更多的身份?像現在,名不正、言不順,她沒那義務更沒那勇氣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到他手上……

  唉,無力。

  「不說這個了,糖倉那邊還在趕製糖嗎?」

  「是呀,不過今天天氣很冷,窩在糖倉裡熱呼呼的,我瞧大伙在裡面還頗甘願的。」

  「等會兒我們也去幫忙。」

  「主子,您才剛沐浴完,等會兒又出了一身汗怎麼辦?」程銖哭喪著臉。她辛辛苦苦替主子抹抹擦擦了一堆珍貴的膏藥耶……

  「再洗一回羅。」

  程銖俏臉一苦。嗚,主子,那些膏藥很貴的。

  冬天過去,樹梢上第一枝新芽吐出青翠春意。

  草地在雪融間露出了原色,氣候仍帶些濕寒,但已經能讓人卸下厚重的狐裘,以一身輕便迎向冬末春初。

  程府的制糖大工程也將在這個月底告一段落,然後帳冊上會進來一筆令全府眉開眼笑的鉅款,主子們自是不會虧待府裡下人,程府進帳豐碩,新年時賞給大伙的紅包也比往年沉上許多。

  「才累了幾個月,為什麼我覺得像操勞了好幾年?」

  偷得浮生半日閒,好不容易手上的攪糖棍換成了紙扇,鼻前鎮日瀰漫的糖香換成了屋外新鮮空氣,這才讓程吞銀感覺到自己還像是個人,而不是一隻累癱的狗。

  程咬金很給面子地奉上香茶一杯,「辛苦你了,吞銀。不過也因如此,制糖的步驟你己能駕輕就熟、獨當一面,姐姐我也對你刮目相看喔。」

  這些一月來,生活隨興慵懶的吞銀在糖倉裡儼然己有讓程府上下信服的能力,加上他和含玉都不願讓她太辛苦,所以總在她想幫忙時搶先一步將事情解決,害她都開始覺得自己滿沒用的。

  「我也覺得腰挺不起來了,大概是攪糖攪出了毛病。」一旁的程含玉也捧著空杯,佯裝可憐兮兮地爭寵。

  「含玉,你也做得非常棒噢。」程咬金毫不偏心,也幫程合玉斟滿熱茗,「看你們這樣,我以後也有臉到地府去同爹娘說我將兩個弟弟教導得好。」拎著絹帕在泛出感動淚滴的眼角輕輕一壓,長姐如母的心境可見一斑。

  「夠嘍,又在那邊感動了。」兩兄弟互望一眼,同時笑觀咬金。

  「我當然感動,你們都已能真正成為程府主子,雖然和一般商行當家相較仍屬年輕小毛頭之列,但你們前頭沒有長輩撐腰及教導,後頭又沒有經年累積的行商經驗輔助,一路走來的辛苦比起別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能看到你們成長,做姐姐的我也與有榮焉。」程咬金越說越感動。鳴,爹、娘,咬金沒辜負您倆臨終前的托付。

  「論辛苦,我們還遠遠不及這張拜帖的主子他哥。」程吞銀長指把玩涼亭石桌上自梅莊送來的拜帖——說拜帖也稱不上,因為帖上所書寫的字句無關邀約或宴請,而是短短一句「要想我噢」的肉麻話。

  「我記得梅莊大當家在比咱們還小時就擔起家業,並且從一無所有開始做起,雖然我不喜歡梅莊人,在這一點,我深感佩服。」程含玉啜著茶。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程吞銀翻弄著拜帖,梅莊大當家的心路歷程雖是不少長輩愛拿來說教的範本,可他聽完了那些慘事,沒對梅莊大當家的豐功偉業留下太多記憶,反倒試想自己若淪落到那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時該如何是好?而那兩種選擇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

  程含玉毫不客氣地啐他一聲,「幸好你不是梅舒城。」否則最少有三條人命會斷送在他手裡。

  「我也不想像他那麼倒霉。」那種淒淒慘慘的經驗,免了免了,他程吞銀敬謝不敏。

  「我想,梅舒城一定有動過吞銀那兩個念頭,雖不知他為何中途作罷,但他一定曾想過……」程咬金的聲音淺淺的,語氣中有三分猜測,卻同時有七分篤定。「那時的他也只是個孩子,不見得能扛起這麼沉的重擔,想逃避想推卸都是人之常情,若他曾動念也是情有可原,但……還好他沒做傻事。」清艷笑花在她唇畔輕綻,是欣慰也是欣喜。

  「梅舒城若做了傻事,就不會有今天送拜帖來的梅舒心了。」程含玉一眼就看出來程咬金的欣慰、欣喜所為哪樁,會讓她笑得如此動人,也只有梅舒心那傢伙了。

  「如果城裡少了梅家四兄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情況?」程吞銀思考事情的角度向來異於常人,分明大家討論的是東,他偏偏就朝西想去,跳躍著的思緒總是令人得設法跟上他的腳步,所幸另外兩張相似的臉孔主人已經習慣他的性子,所以聊天的興致沒受阻礙。

  「金雁城少了最大花商,皇城舉行的牡丹評宴的風光得主改成了銀鳶城柯家莊,年年菊宴君子花的榜首也不再由梅三獨佔,那些在梅四手裡結束的商行也毋需面臨家破財散的下場。基本上來看,皆大歡喜。」程含玉分析道。

  「哪有什麼皆大歡喜……」程咬金喃喃咕咕道。她沒辦法想像金雁城少去了梅莊會是怎生的景象。「雖然梅莊不過是一介花商,影響不了四季變化,更決定不了風調雨順,構不著失去他們就會達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但是……你們不覺得,偶爾會興起那種『呀!城裡有梅莊存在真好』的念頭嗎?」

  「沒有。」程含玉和程吞銀同時搖頭。

  程咬金垂下腦袋。「你們答得這麼快又決絕,害我不知道怎麼接下去說了……」

  「我替你說了吧。」程吞銀咧嘴一笑、雙手合十。「感謝梅舒城刻苦耐勞地教養三名稚弟長大成人,感謝梅舒城沒窩囊喪志地結束梅莊兄弟的生命,也感謝梅舒城將海舒心教導成翩翩美少年,讓姑娘家見著了他就臉紅心跳——呀!城裡有梅莊存在真好!」他逗趣地擠眉弄眼,將咬金話裡沒露餡的情意全盤挖出。

  「吞銀!我才不是要這麼說!」程咬金火紅著臉反駁。

  「那你要怎麼說?」

  程含玉給了程吞銀一個「你錯得離譜」的眼神,「將你剛剛那番話裡的『梅舒城』改成『大伯』就是她想說的。」

  程吞銀大笑,嘴裡直嚷著「對、對」,沒人理會程咬金在一旁鼓著腮幫子的賭氣樣。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是反對與梅莊牽扯上任何關係,如果你要嫁他,就得先和我斷絕血緣關係才行。」程含玉笑得很和善,也笑得很認真,語調沒有半分強硬。

  「含玉,你在開玩笑的吧?!」程咬金一驚。

  「你覺得我的表情像嗎?」程含玉反問。

  不像,嗚。

  程咬金簡直像是個爹娘不給糖吃的小娃兒,失望、沮喪全掛在小臉上,一清二楚。

  「他人又不壞,雖然城裡關於他的評價都是偏向於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笑臉奸商,但總還勉勉強強能挖到一些優點吧,像是……」程咬金扳著指頭,很努力很努力的數著梅舒心那些少得可憐的優點,有些聽在眾人耳裡甚至像是硬拗。

  她的反應就像是急於替心上人爭取到更多的認同。

  程含玉笑攬過她,「別傷腦筋想這些替他辯解的話,你不知道有時越是辯解越會造成反效果嗎?」只會讓他因為更嫉妒梅舒心而更討厭他。「如果真走到那一天,我不會為難你。」他只會為難梅舒心罷了。

  「我也是反對的那個人,但我和含玉一樣,絕對不會為難你。」程吞銀湊到另一邊,也將咬金攬在臂彎裡,三個人就如同呱呱墜地時那樣相擁相牽。

  程咬金輕聲一笑,沒有道謝卻仍讓他們知道那笑聲中所代表的感謝。

  程合玉和程吞銀也回她一笑,只是兄弟內心有志一同地吼道——

  梅舒心,你競能讓咬金為你而笑.還笑得這麼甜蜜。有本事就別出現在我們兄弟而前,否則見到你一次就扁你一次!

  突地,一顆雨珠落在程咬金手背上,她抬頭一望,天際有些陰霾。

  「看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快來了。」

  前些個月,冷到只見風雪不見雨,降下穹蒼的只有一陣陣凍得人頭皮發麻的白雪,如今氣候回溫,要再見風雪,得再等上好幾個月,就如同要見梅舒心一樣——他捎來了帖子,提醒她要想他,因為屬於他的月令已過,他又準備窩回自家軟榻裡好好睡上九個月。

  以前她總是不明白梅舒心在春夏秋三季拒收拜帖的原因,還當他是拿喬要個性,為此還氣了他好幾回,但前幾天梅舒心向她索討「多一些的她」時無心提及——

  「我得要多貪些『你』,這樣才夠讓我在九個月內好生反應,不然一段日子不能見你,會很難受的。」

  「九個月內反應?你要遠行嗎?」

  「不,我要睡了。」

  她這才明白,他以往九個月裡的不聞不問踉任性或拒絕沒半點關聯,而是基於本能,冬月一過,他便自動自發地進入睡眠狀態,據他所言,渾渾噩噩的模樣讓他見不得人。

  而他貪著要求她多一些,只是準備將她一塊帶進九個月裡八分睡兩分醒的思念中,慢慢咀嚼反應。

  不知道他睡著的模樣是怎生可愛,竟讓他說出「見不得人」四字?她真有股衝動想殺上梅莊去瞧一瞧——

  「咬金,回廳裡去了,雨快下大了。」程含玉見天際烏雲又濃又重,對她說道。

  程咬金還在幻想著屬於梅舒心的酣睡模樣,纖臂卻己被程含玉及程吞銀一左一右地鉗架著,在大雨傾盆之前安全奔回程府大廳,在他們踏進屋簷下的下一瞬間,雨勢加大,嘩啦聲幾乎掩蓋方圓百裡問的一切嘈雜。

  「差點就淋成落湯雞了,呼。還好跑得快。」程吞銀替三人逃過大雨灌頂感到很得意。

  「雨勢這麼大,糖倉裡的水氣得吩咐眾人留神,免得糖質變差。」程含玉倒是想到另一層要事。

  「說的也是,你沒提我倒沒想到。」程吞銀立刻喚來管事,將含玉提及的事情交代下去。

  「現在想到也不遲。」

  而程咬金,則是站在簷下,伸手去承接簷沿落下的雨珠,笑得一臉蠢呆,思緒怕是仍在勾勒梅舒心熟睡時的所有神情。

  這場春雨,將在程府掀起狂風暴雨,只是此時誰也沒察覺——
第八章

 梅莊的書房裡,端坐著臉色鐵青的梅大當家梅舒城。

  書房兩旁的椅上排排坐著梅莊數名管事,迥異於梅舒城神情的嚴肅,他們猶如驚弓之鳥,眼睛在書房地板、屋粱、窗欞各處亂瞟,獨獨不敢落在梅舒城身上。

  「劉府獨子高中狀元,購人狀一兀紅百株以彰排場,並要求附加賀聯五十幅,三日後在梅莊再擺一場牡丹宴,宴請其餘榜士,關於宴席安排,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梅舒城雙臂環胸,泛白指節上的青筋相當顯眼。

  回應他的,不是奉命來商議莊內大事的管事們,而是隱隱約約從他身後傳來的含糊撒嬌聲。

  「大哥……我要見她……要見她……」

  「你們都沒有意見?」梅舒城對身後的嘀咕恍若未聞,再問向眾人。

  「大哥……我有……我要見她……」身後舉起的手,很努力想取得發言的權利。

  「沒有人要提一句話?!」梅舒城火氣很熾。

  「我要……」

  梅舒城拍桌而起,「梅莊養你們做什麼?!一個一個只會坐在那邊倒抽涼氣,提不出實質幫助,虧你們還領一份『管事』薪俸!」

  有五個管事抿著唇、三個管事捂著嘴,無關委屈、更不是內疚,而是在忍笑——

  此時梅舒城發火站直身,他頸項勞分別懸掛著一隻臂膀,即使從正面瞧不見太多端倪,也能輕易猜到梅舒城現在身後馱負著一個人,而梅莊唯一有膽巴在他身上的,也只有那一個人——梅家小四。

  梅舒心整個人趴在梅舒城背上,一顆腦袋左搓右扭地在梅舒城衣間磨蹭,半睡半醒間會不會將口水全擦在梅舒城背上不得而知,只是那副賴在他背上撒嬌的模樣,讓屋裡眾人想笑卻又不敢太放肆。

  「說話呀!一個一個全剪了舌頭嗎?!」梅舒城很不爽。

  「我……一直都有在說呀……」

  梅舒城的主子氣勢端不起來了,只好先解決那個嚴重破壞他訓人氣氛的梅舒心,他撤了所有管事,交代半個時辰後再回到書房來議事,眾人如釋重負,魚貫而出。

  「小四,你回房去睡好不?你這樣我沒辦法辦正事。」

  「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雨聲太大?」梅舒城瞥向窗外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猜測道。

  腦袋在他背後搖了搖,睡嗓很輕很輕,猶如夢囈:「我以為已經夠了……只要這樣就夠了,足以挨到下一個冬月再見她……可是才一晚,我把思念都……用罄了……我要見她……」

  以往幾年並不是沒見過小四這般耍賴要見人,但通常都是在九月中旬過後才會有這等怪異反應,今年怎麼……才初春就反常了?

  「你想用現在這副模樣見人?」梅舒城問道。

  靜了靜,聲音又滑出來:「會嚇到她……」

  「言下之意是『不要』?」

  「不知道……」

  「她如果真要瞭解你、認識你,不可以只明白冬月的『梅舒心』,那是欺騙——欺騙你,也欺騙她自己。」

  「萬一她不喜歡這樣的我……」

  「那就叫她滾遠點,別來招惹你。」梅舒城將梅舒心放在椅上,扳開兩條掛在頸邊的手臂,與梅舒心面對面說話。

  「我做不到……」梅舒心又纏回他身上,只是這回從背面換到了正面,「她不來招惹我……我就去招惹她……不管……」他的話正如他現在的舉動,一樣任性。

  「大哥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你同大哥說那人是誰,大哥替你作主,將人給娶回梅莊,如此一來別說想不想念的問題,你時時刻刻想見她就能見她,如何?還是……你之前說不想娶她的念頭仍沒動搖過?」

  很誠實地點點頭。

  對一個人己經思念到這種地步了,還不會想直接迎娶進門?這讓梅舒城懷疑自己是否猜錯梅舒心的本意,以他為例,他己經思念那名纖纖小奸商思念到想將她據為己有,即使他的提親被纖纖小奸商她爹一回又一回辭謝婉拒,他仍不改初衷。

  「小四,你很矛盾。」梅舒城輕拍著他的背,像以前童稚時那般誘哄他入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再貪求,再貪求……」睡意漸萌,聲音越來越輕,到後來,只剩幾縷低歎,「我怕她說她不要我……」

  青天霹靂。

  雨還在下著,很無情地嘩啦啦下著。

  程咬金、程含玉、程吞銀三人瞠目結舌地站在糖倉之外,原先撐著的紙傘早已鬆手墜地,和滿地雨泥攪和在一塊,三姐弟淋得滿頭滿臉的雨濕,但此時誰也無心避雨,腳下像生了根一般,動也不能動。

  「視線很模糊,所以這是一場夢,對不對?」程吞銀額前的發因雨水沖刷而沾黏在臉上及眼前,讓他有了說服自己的借口。

  「可是雨水打在臉上會痛,好像不是夢……」程咬金的眼也被水珠給淋得快要睜不開了,但神智比程吞銀清醒。

  「我倒覺得那屋頂看起來很陌生,那不是咱們程府的屋頂吧?」向來冷靜的程含玉也踉著程吞銀一樣,拒絕接收眼前所見的一切。

  「如果不是程府的屋頂,那……我們站在這裡淋雨做什麼?」程咬金的嘴裡又飄出打破兄弟倆逃避現實的句子。

  「可我不記得程府的屋頂上長了棵大樹。」程含玉忍住想呻吟及狂吠的衝動,仍問得很平靜。

  「那是插,不是長。」

  「程府的屋頂上不可能有一棵大樹,所以,這是一場夢。」程吞銀非常堅持自己原先的論點,「只要睡醒了,那棵大樹就會自動消失在咱們眼前。」

  「我希望它消失在咱們家屋頂會比較實際些……」程含玉用力閉上眼.在心底默數到十,再睜開,屋頂上倒插的那棵大樹仍穩穩當當地點綴在程府糖倉的正上方,沿著樹幹,一條條小水柱正源源不斷地流進破了個大洞的糖倉裡,再加上一整夜的傾盆大雨,不用親眼證實就可以猜想到現在糖倉裡的情況有多慘烈——

  「我們好像應該要尖叫嚷嚷個幾聲,然後衝進糖倉去拯救糖飴,是不?」程咬金覺得他們三個人的反應不太符合尋常人該有的表現。

  「呀呀呀。」半點也聽不出激動的嚷嚷,意思意思地由程含玉和程吞銀的嘴裡發出,算是給了程咬金一丁點的面子。

  不過衝進糖倉救糖的舉動就省省吧,因為氾濫的雨水已經將糖倉裡囤積的糖飴全給溶成了糖水,現在他們腳下踩著的泥濘地,大概有七分是糖水糊。

  然後,除了雨水聲,程府三姐弟沒人再開口說話,一片沉默。

  「我記得糖倉裡有一條長繩……」久久,程吞銀緩緩說道。

  「長繩?」

  「夠咱們一家三口上吊自殺了……」程吞銀說出喪氣話。

  「只是損失了一些糖,沒這麼嚴重吧。」程咬金扯笑地給了程吞銀一掌。可是接下來程含玉的補述卻讓她如墜深淵,來不及摀住雙耳拒聽拒信。

  「昨天,管事很高興地告訴我,他們終於將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享糖全給趕製完了,一包一包全擱在糖倉架上。」而現在,糖倉裡的糖,全和在泥水裡了。

  三姐弟又是一陣無語。

  王府的千斤享糖趕是趕出來了——全趕上了這場肆虐風雨的摧殘蹂躪,這下子上哪去找干斤品質好、質地佳的享糖來呈給王府交差?若交不了差,又得上哪去挖那麼多的銀兩來賠?

  終於,程吞銀有了動靜。「我去把長繩找出來……」

  「那我去找一個可以懸樑的地方。」程含玉此刻還有心情說笑。

  「你們別胡來了……」程咬金覺得腦袋被大雨給拍擊得不斷泛疼,再加上吞銀和含玉一點也不好笑的提議,讓她的頭疼更加劇烈。「讓我們坐下來,好好地商討一下,定能找到解決的方法……」

  「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捧著地上這堆糖濘水,跟王府說:『千斤享糖全在這了』然後,等著他們將咱們生吞活剝。」想想還是自己找條長繩實際,至少可以自己決定死法。

  「吞銀,別說喪氣話……」

  束手無策,是三個年紀輕輕的程府主子唯一能做的事。

  大雨間,只聽得到彼此的歎息聲。

  「主子!主子!有人送拜拈來!」程銖打著傘,踩著滿地糖濘水奔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送拜帖來?!退回去!」程含玉直覺將拜帖和梅舒心聯想在一塊,臉上神色一凜。

  程吞銀則是連理都不想理。

  「可是人還在大廳上喝茶耶。」

  「哪府送來的拜帖?」程咬金問,也順手接過程銖遞上來的帖子,定睛一瞧。

  帖上鑲著金箔的名詩正是銀鳶城中的「土皇帝」 曲無漪——說官非宮、道賈非賈,偏偏在銀鳶城呼風喚雨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儼然像是佔地為主的黃袍天子,銀鳶城的城民無一不對他恭敬有加,但……那和程府沒有任何干係,程府也不在曲無漪的地頭上,恭敬之心沒有,好奇之心倒不少,這回曲無漪送拜帖是為何故?

  瞧瞧程含玉和程吞銀的模樣,沒有一個適合出門見客,程咬金只好自己上場了。「銖兒,替我更衣,並交代人好生招待送拜帖來的人,我隨後就到。」

  「是誰送來的拜帖?梅舒心?」程含玉問。

  「不,是銀鳶城的曲無漪。」

  程含玉皺皺眉心,頗有數分姑娘家輕蹙蛾眉的嬌態。「曲無漪?這傢伙和咱們扯得上關係嗎?」一聽不是梅舒心,他的敵意很明顯減弱不少。「還是他要來同咱們說,這棵不知哪裡吹來的大樹是他家府上種的,所以特別登門道歉?若是這樣,狠敲他個四千萬兩來賠——」

  「我去問問曲家人的來意。」故意忽略程含玉臉上的凶狠,程咬金說道。

  她隨即與程銖先回房將濕衣換下,才再往大廳去。

  廳裡,曲家人已經等候許久,但臉上不見慍色,見程咬金到來,起身抱拳一揖。「程主子。」

  「客氣,怎麼稱呼?」程咬金禮尚往來,並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曲練。」

  曲練是名年約二十七的壯碩男人,濃眉大眼,模樣稱不上俊俏,卻不難看,是個讓人覺得頗順眼的男人。

  「不知這回貴府主子送拜帖來的意思是?」程咬金也不再拐彎,扯出客套的笑靨問道。

  曲練望了她一眼,笑意盈盈。「提親。」

  這回換程咬金驚訝不已,「提親?提誰的親?」

  「我家主子曲無漪與程府主子的親。」

  程咬金先暗暗打量自己的穿著,她向來以男裝示人,加上含玉、吞銀也以同樣身份在商行間走闖,這些年來只在梅舒心面前穿幫過,沒道理讓一個男人來向「程府主子」提親呀!

  「恐怕是貴府主子錯認了吧?我是男人,怎麼能讓男人來提親,這樣豈不成了金雁及銀鳶兩城最大笑柄?況且我與貴府主子素不相識,他貿然提出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要求,是存心侮辱程某?」

  曲練沉穩一笑,「我主子說,是男是女,彼此心知肚明就夠了,特別吩咐我不許多言。」然後,他很愉快地看著程咬金臉色一怔。

  曲無漪知道她是女孩?

  「至於您嘴裡的『素不相識』關於這點,我無從置喙,不過我主子的的確確與您有一面之緣,貿然提親是因為一見鍾情。這麼說,是否讓程主子心裡有底?」曲練續道,口氣輕快。

  「一面之緣?一見鍾情?」她壓根連曲無漪是圓是扁是老是小都沒瞇過半眼,竟能換得他上門提親,這簡直荒唐。「只見了一面的人憑什麼以一眼來決定這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嫁娶?那豈不是太輕賤自己,也太失禮於對方?」她忍不住借用梅舒心的話。

  「我主子向來不會看走眼,他認為您值得就是值得,毋需浪費時間和精神思索太多。」 曲練似乎早知道程咬金有此一問,輕輕鬆鬆堵回去。

  「我值得他這麼做,他可不一定讓我也覺得他值得。」做什麼一副她非君不嫁的口氣和態度?說曲無漪是土皇帝,他還當真以為自己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之軀,要什麼得什麼,天下女人盡得拜倒在他腳下嗎?哼!

  「放眼金雁城及銀鳶城,沒有人比我主子更值得。」

  「那麼就當我不識抬舉,無福消受吧,曲公子,請回。」程咬金準備送客。

  「程主子,話別說得太絕才好,留些餘地,將來若情勢逆轉,您有求於人時才不至於太難堪。」曲練沒有因程咬金的「送客」而動怒,只是笑笑地敘述他的看法。

  「多謝曲公子的教導,我會擱在心上——」最不起眼的那個角落去等發霉!程咬金暗暗補上。

  「請程主子留步,我自己走就行了。」曲練阻止她那一臉想踹他出門的假笑,右腳才跨出了門檻,突地停頓了下,回首對程咬金再笑,這回的笑容裡帶著貓捉老鼠的興味,「對了,忘了向您提,我主子的聘金……」

  「曲公子,我想是我沒說清楚而不是你耳朵有問題——我,不會嫁曲無漪,所以即便他的聘金是金山銀山,都與我無關,請。」這回很強調那個「請」字,只差沒吼他滾出去。

  曲線笑出聲.「金山銀山不可能,不過要解程府燃眉之急綽綽有餘。」他意有所指。

  燃眉之急?「你……你怎麼知道?!」該不會糖倉屋頂上的那棵樹真是曲無漪的傑作,想藉此向她行逼婚之實?!

  「我主子雖然權大勢大,但要招來狂風大作並刮來一截斷木.這就太蒙程主子看得起,我保證,那棵砸壞貴府屋頂的樹和我們曲府毫無關係,一切都是湊巧。」曲練一眼就看穿程咬金的目光中寫著什麼,替自己府上找回清白。

  「你怎麼知道我家屋頂被大樹給砸壞一事?」哼!還敢不承認那棵樹和曲無漪有關——

  「方纔在大廳上等待程主子的過程中,貴府的奴僕沿途都在談,想不知道也很難。」那些程府奴僕一個個臉色驚慌、又叫又跳,他光坐在廳裡喝茶就聽見十多個奴僕嚷嚷著,糖倉屋頂破了!被風刮來的大樹給砸破了!裡頭的糖全溶成泥水了……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非嫁曲無漪不可。」

  「當然,程主子有其他的選擇,希望金雁、銀鳶兩座城裡還有人膽敢和我曲府為敵,有足夠的勇氣替程主子解困。」言下之意,只要他們曲府放話,程府便會陷入孤立無援的悲慘境界。

  「我真的開始懷疑屋頂上那棵樹是你們曲府幹的好事……」程咬金犯起小人嘀咕。再瞥向曲練,她深吸了口氣,「曲公子,我想,貴府主子應該也相當不齒這種趁人之危的行徑,落井下石更非正正當當生意人該有的行為,倘若貴府主子知道你這種威脅人的嘴臉,不知心裡做何感想?」

  曲練沉吟了會兒,「嗯…… 自當會斥責曲練一番。」

  「對吧?」聽起來曲無漪還算個明是非之人。

  「不過若我能成事,不僅功過相抵,我還能獲得驚人的賞賜。」他嘴裡的「成事」當然就是指逼婚成功一事。

  「你……」程咬金氣結。

  「所以請程主子好好考慮吧,曲練告退。」這回曲練走得很乾脆,不拖泥帶水,留下程咬金氣鼓了雙頰。

  「主子……這如何是好?」程銖怯生生地走到程咬金身旁,扯扯她的衣袖。

  糖倉之事還沒能解決,現下又來了個曲無漪逼婚,一樁樁煩心事接踵而至,程府是犯了沖嗎?

  程咬金一吁,「叫吞銀和含玉到廳裡來,大夥一塊商量吧。」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曲無恥!」

  在聽完程咬金的敘述後,程合玉和程吞銀同時咬牙拍桌,一個氣得坐不住,起身踱步,另一個則是再捶了桌面幾拳,將它當成曲無漪對待。

  「曲無漪。」程咬金更正道,拿著手絹將桌上幾攤被弟弟們大掌拍灑出來的茶液擦拭乾淨。

  「會做這麼無恥事的傢伙只配叫曲無恥!」兩兄弟一鼻孔出氣。

  「好,曲無恥就曲無恥,關於他提的那件事,你們覺得如何?」

  「當然是——別想!」默契好到像是一人一鏡反照出來似的,皺眉、開口、咆喝,動作之間沒有絲毫的差錯。

  「可是答應要給王府的享糖已經確定交不出來了,姑且不論程府的損失,光無法履行契約這一項,程府就得賠上天價,再加上南方運蔗來的所有費用都等著王府享糖的貨款來付,如果曲無恥當真無恥至極,再對兩城的商行施加壓力,我們很可能籌不到錢……」

  「那不就這樣嗎?!要糖沒糖、要錢沒錢,頂多就是被送入大牢,如此而已。」程吞銀冷哼,十七年後不就又是一條好漢!

  「這樣我有什麼臉去見爹娘……」程咬金苦著臉。

  「等你斷了氣,那兩個老傢伙都不知道投胎輪迴到哪城哪鎮去當小娃娃了,還見什麼見?再說,真要論沒臉見人的也是那兩個老傢伙好不好?!一個府邸這麼大的擔子就朝咱們三人身上丟,也不想想咱們三人的年紀加起來也不過五十一歲,就得和外頭的老奸商周旋,他們才該覺得羞愧好不!」程吞銀再吠道。

  「但,怎麼說我都是家裡的大姐,也答應爹娘要好好照顧你們,我不要看見程府落得這個下場。」

  「咬金,大姐是你自己承認的,說不定我和吞銀比你還早出世,你不用什麼都朝身上攬。」程含玉冷靜了下來。

  「因為我難辭其咎呀。」

  「是我們,而不是『我』,別忘了,程府主子是咱們三人,有事本來就得三人公平分擔。平時讓你佔便宜可以,這種時候別想我們會讓你。」有福同享時,讓咬金多分一份,他們心甘情願,有難同當時,他們可不會退讓。

  「但這件事只有我幫得上忙呀,難不成你們兩個人要嫁嗎?倘若今天是必須要娶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解程府之急,你們兩個人再爭好嗎?那時我就不會跟你們搶了,多吭一句話也不會。」

  程咬金緩緩垂眸,藏住了苦笑。

  曲無漪的提親,對程府而言,該是如獲甘霖,只消她點個頭,他們三姐弟的所有煩惱都立刻煙消雲散,雖然她完全不記得何時何地曾見過曲無漪,也不知道為何曲無漪會對她念念不忘,甚至甘願冒險娶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人為妻。曲無漪的心思,她不懂,也沒心情去深究。

  接受曲無漪的提親並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卻是最快的途徑,可以讓程府所有人不受一點委屈就能解決事情,用不著讓含玉和吞銀去傷腦筋籌錢賠償或是折腰求人,也毋需擔心牢獄之災,如果撇開雜念,答應曲無漪的提親才是聰明人的作法——而她心中的雜念,名喚梅舒心。

  有些相似於每每吃到最後一口糖酸時的酸澀湧上喉頭,當所有糖衣被吮盡後,糖裡的釀梅總是讓她又愛又討厭,她會為了那梅酸而擰眉,也會為了糖飴外衣在嘴裡化完而失落,現在,嘴裡沒有酸釀梅,心裡卻有了同樣的酸澀。

  「要是這樣,你還不如嫁給你想嫁的人。」程含玉很不甘不願地咬牙說道,「反正梅莊的本領也不會遜色於曲無恥,再說,曲無恥是怎麼樣的人,咱們心裡沒個底,而梅舒心的惡劣是我們心知肚明的,至少他會不會待你好,我和吞銀也……知道。」最後兩字根本沒說出口,只是意思意思蠕動嘴唇。

  「含玉……」

  「但這是最後一步棋!在我沒努力過之前,我絕對不允許你以這種方式嫁出去,無論是嫁給曲無恥也好,梅舒心也罷!」程含玉的但書說得用力,扁扁嘴,才慢慢地柔了聲,「所以,把眼淚擦掉吧……」

  這時,其他人——包括程咬金,才發覺了她自己眼角懸著一顆小小的水漬,雖增添了美感,卻也更讓人心疼,若非程含玉的點醒,沒有人會瞧見那顆在強顏歡笑下悄悄凝結的淚珠。

  程咬金抹了抹頰畔,看著兩個弟弟的堅決,點點頭,允了含玉的話。

  「行走商場多年,咱們還有些人脈,平日咱們程府做人也算成功,現在遇上了難題,求得幾分援助理當不難,我和吞銀分頭去找人幫忙,你在府裡糖倉善後,情況如何晚上回來再「說,這樣有疑問嗎?」

  「我沒有。」程吞銀搖頭,程咬金也跟進。

  「那好,分頭行動。」
第九章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這句話不僅套用在親密如夫妻身上,連昔日商場朋友竟也將這話的意思給發揮透徹。

  程含玉、程吞銀一日之內,走訪所有往昔稱兄道弟的商行,得到了最殘酷的醒悟。

  並不足說所有的朋友都見死不救,而是有心救程府的力不從心,所能給予的支援不足以填補程府的虧損大洞,有能力救程府的,卻冷眼旁觀,甚至冷語嘲諷,加上曲無漪已經放出了話,除他之外,任何人資助程府就是與他為敵,下場絕對不會太好過,這讓程含玉、程吞銀的求援行動碰到了最硬的一堵牆。

  時近深夜,兩人才拖著倦累的身子回府。沐浴完,也顧不得什麼服裝儀容,披散著及腰長髮,相視無語地癱坐在廳前檀香椅上,如豆燈火在透著夜風的窗前小幾上搖曳,一室昏黃黯淡。

  程咬金吩咐程銖熬了鍋粥,讓辛苦奔波一日的弟弟們填填胃。

  大伙臉上那副如喪考妣的神情絕對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所以程咬金也沒詳問,只是跟著程銖布菜、添粥、擺筷。

  「第一次這麼明白梅舒心那傢伙報老鼠冤的決心,我從那些人的府邸踏出來時,腦子裡想的全是『以後就別換你們來求我,否則我絕不會對你們客氣』!」接過程咬金奉上的粥碗,程吞銀吐完今天所受的鳥氣,才大呷一口熱粥,然後被燙得直吐舌。

  「慢慢喝,粥很燙。」程咬金的叮嚀已嫌太晚了。

  「這種時候,才真正體會人情冷暖。」程含玉似乎是氣消,也無力再多發頓火,輕悠說道。

  「不能怨人不幫,他們也會害怕將銀兩投進一個無底坑洞,萬一程府能死裡逃生算好,若不能,他們的銀兩不全白白浪費?再說,程府的死活本來就與他們無關,他們願幫忙是施捨,不願幫忙也只能算是自保。」她自己都不敢保證要是有人登門求援,也需要這麼大一筆的銀兩,她會不會大方出借,又怎麼要求別人能掏心挖肝地待他們?

  程含玉和程吞銀沒多言,只是如嚼蠟般地喝著熱粥。

  「對了:同你們倆說一聲,我允了曲無漪的提親。」

  程咬金突來一語,讓程含玉及程吞銀嘴裡那口粥沒來得及嚥下就給噴了出來,而程咬金像是早料到有此反應,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遠離了米粥洗臉的危機。

  「你說什麼?!」兩人爆出大吼。

  「我說,我允了曲無漪的提親。婚期由他們全權決定,到時嫁衣會連同聘禮一塊送來,至於問名、請期這些繁文褥節都可以省去,反正曲府表示想盡早娶我過門,我就全依了他們,當然我也希望越早越好,這樣我們程府也能拿那筆聘金來處理善後,兩全其美。」程咬金這回說得倒詳細了些,只是口吻太過平靜,像在報告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般。

  「咬金,你為什麼會同意?!我不是說了,如果這是最後一步棋,我寧願你嫁你想嫁的那個人!」程含玉驚訝萬分,倘若今天程咬金說要嫁的人是梅舒心,他一點也不會詫異,因為那早是大家心知肚明而不點破的事實,可現在她嘴上說要嫁的傢伙根本就是個陌生人呀!

  「你是不是因為我之前對你說,你想嫁梅舒心就得先跟我脫離血緣關係這句話,所以你不敢嫁他?我承認那句話有九分賭氣、一分真心,但那不代表你得為此而放棄他,你向來知道,我不會為難你,只要你一句『我要嫁他』即使我再不甘願、再不贊成,我同樣可以摸摸鼻子點頭答應,血緣這種東西可不像打契約一樣,你不要我不要就可以算了的,你擔心什麼、害怕什麼?我很高興你用這種方式來證明我和吞銀比梅舒心重要,但我更不希望看到你將自己的終身大事當成兒戲——」

  「含玉。」程咬金輕輕打斷了程含玉的話,忽而,緩緩笑了出聲。「他說……他不娶我。」

  「什麼?!」

  「梅舒心說,他不娶我。」

  笑音裡添了哽咽,直到再也佯裝不了歡笑,她放任喉頭湧上的嗚咽取代一切聲音,嚶嚶哭了起來。此時程家兩兄弟才瞧清程咬金始終泛著微紅的眼,那並非因為深夜未寢的疲累所致,恐怕是她先前早已哭了好一陣子。

  「他不娶你?!」

  程咬金沒再回答,只是越哭越帶勁,讓含玉和吞銀既是擰眉又是揪心,不忍再追問細節,只是一左一右摟抱住她,像張大的羽翼,保護著小小而脆弱易碎的孩子,不讓她孤單飲泣。

  程咬金當然癡心妄想能一舉兩得地推掉曲無漪的提親又能同時解決程府之急,更貪求可以嫁給她唯一願意執手相牽的良人。她沒有太聖潔的犧牲奉獻情操,不認為自己會心甘情願為程府將自己的未來一併賠上,她也自私地期盼能擁有幸福、得到幸福……或許是她太過貪心,才會落得現在兩頭空的下場……

  再也止不住眼淚,也無意勉強自己忍耐,她在含玉和吞銀的臂彎間嚎啕大哭。

  是她錯認了自己在梅舒心心中的地位,他要更多的她,卻不願讓她擁有他,從頭到尾都是她一相情願地追逐著他,所得到的,竟是這般教人難忍的答案。如今想來,他以往的字字句句,真的僅是蜜語甜言,含在嘴裡的糖化了,最後只是留下滿口的乾澀……

  直到程咬金哭累,已是四更天的事,一雙噙著淚水的眼不安地緊閉著,頰畔的淚痕總是擦了又濕,她側伏著身軀,在含玉的腿上睡下。連呼吸中都帶著未斷的泣音。

  程吞銀這時才召來程銖.問清始末——

  「或許是主子們心有靈犀,下午主子便苦笑地說銀主子和玉主子必然無功兩返,她也不忍再見您倆在人前折腰,所以便喚我備馬車,同她上了一趟梅莊……」程銖輕咬著下唇,緩緩道出那場令人錯愕的轉折。

  梅莊內,春暖花開的景象,是程銖一直希望能免費欣賞一回的,而這次,她確確實實如了心願,瞧見了梅莊第一批甦醒的天香牡丹,可身前主子的腳步飛快,她也不好流連賞花,只得大略環顧週遭花卉幾眼,蓮足不敢稍有停歇。

  「春季……不正是梅大當家掌事嗎?能見著四爺嗎?」程銖小跑步跟上了程咬金的步伐,問道。

  「不曉得,但總得來一趟。」程咬金也是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態上梅莊見人。

  「可是剛才聽勤大哥和勞大哥說……今兒個梅大當家的心情不好,好像是因為他又讓人給退了親……」方才跨進梅莊,守門的梅勤和梅勞問清楚程府主僕登門求見的理由後,皆面露難色,悄悄同她說了,梅大當家,心情不好時,往往不會給人好臉色看,並暗示她們主僕倆最好擇日再來。

  「我又不找他,怕什麼?」她要找的人是梅舒心,關梅舒城什麼事?

  「喔……」程銖輕應喏。但她有股不祥的預感。

  「程公子,這邊請。」前方帶路的梅莊人將程咬金主僕領到牡丹花圃正中央的一處花廳,四周隨風飄蕩的輕紗柔柔軟軟似雲浪,在紅花綠葉間更顯幽靜。

  掀開了花廳一角的垂絹,廳裡石桌邊有個支頤垂眸的男人,注意力似乎全落在此時手上翻弄的帖子。

  程咬金略略瞟到那帖子是以拓刻方式烙著辭謝提親之意,看來也是讓那男人看來神色冷肅的主因。

  那男人正是梅莊春月的當家主子梅舒城。

  「要見小四?」沉沉地,梅舒城開口,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帖上,唇間隱約咒罵著「小奸商」、「小沒良心」之類的字眼。

  「是的,我要見梅四當家。」

  「冬月之外,他不見客,若要見他,下月請早。」

  「我有急事找他,請大當家通融。」

  「無關通融不,而是現在找不找他的結果都一樣。」小四睡到神智不清不楚,就算找到了他,也向他說明了要緊事,難道還天真地以為小四會聽進耳朵裡去嗎?就算真的聽進耳裡,怕只怕他也會當成夢境一般,睡醒就忘。「有事踉我說了也一樣,梅在大小事我都能作主。」

  「包括梅四當家的婚事?」

  程咬金的問句成功地讓海舒城將全盤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劍眉沒動半分,只是探索的目光十分犀利。

  「婚事?誰跟誰的婚事?

  程咬金臉色一紅,「這……我想直接跟梅四當家談。」她怎麼好直接在別人而前說「我要問梅舒心要不要娶我」這類不知羞的話呢?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父母皆喪,責任自當由長兄如父的我說了算。」梅舒城打量著一身文士儒衫的程咬金,映在眼中的是個漂漂亮亮的男孩子,骨架纖細而挺直,容貌儒雅而致秀,頗有數分嬌氣,他探口風地問道:「不會是你和小四的婚事吧?」

  程咬金臉上紅暈爆染,印證了梅舒城的猜測。

  梅舒城撫著額側輕歎,「對於斷袖一事,我個人是不贊同也不反對,若小四願意,我也會睜隻眼閉只眼,不過你怎麼會認為我家小四有意於你,並願娶你為男妻?」他盯人的眼不曾鬆懈,好似正精明地剝去她的偽裝。

  「我能不能讓梅舒心有意願娶我,這不是我說了就算,還得看他點不點頭,所以我認不認為一點也不重要,決定權在他身上吧。」

  而她賭的,就是這些年來她對梅舒心的付出,他是否瞭解、是否接受。

  「如果由他全權決定,那我可以替他回了——他不娶。」梅舒城突然覺得諷刺,前一刻他才被人退了提親請求,現在他也在做著同樣踐踏人心的退親舉動,真是冤冤相報。

  「你不是他,無權替他回答這個——」

  「小四親口同我說過,他沒有動過成親的念頭。」梅舒城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麼,一句話丟了回去。

  「啊?」程咬金被梅舒城的話給震得怔忡,愣了足足好半晌,但轉念一想,梅舒心若曾向梅舒城提及她的事,那麼梅舒城也不會錯認了她的性別,既然梅舒城表現得像是完全在狀況外,足見梅舒心從未告訴過他大哥關於她的一切,加上梅舒城誤以為她是男兒身,想找理由來搪塞拒絕婚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一定是這樣。

  「梅大當家,我想你有所誤解梅舒心的意思,還是讓我親自與他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別說是你了.就算是小四口中那位佔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無意娶她,多說無益,省省彼此的時間吧。」梅舒城說得懶散,似乎也無意多言,反正小四的的確確是這麼告訴過他,雖然他也覺得矛盾,但疼弟如他,自是不會反對所有他做下的決定。

  程咬金這回愣得扎扎實實,腦中全迴盪著這句話——

  連他口中那位佔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無意娶她……

  她當然知道那位佔了梅舒心所有思念的姑娘家姓啥名啥,但那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無意娶她……

  咬金,不是你填不滿,而是不夠。

  那時他的表情好貪,像個一口一口吮著糖飴的孩子,非得吃到最後一口才肯罷休。

  再給我多一些。

  拒絕不了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要求,在更早之前,她幾乎已經將自己都給了他,無論是少女初蔭的情意還是未來生命裡的角色,她給得已經太多太多,多到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害怕他的不予回應、害怕他的棄若敝屣、害怕聽到今天由梅舒城口中所得到的答案……

  梅舒心輕聲埋怨著她不夠填滿他的思念,所以他向她索討更多,而在索討的同時,他早就打定主意不會給她任何的名分或是感情了嗎?對他而言,她程咬金只能是一個傻傻地掏心挖肺,替他牽掛、為他思念的笨蛋嗎?!

  雙眼好幹好澀,擠不出半點淚意,有些茫然,有些麻木,心,有些疼。

  「既是如此……打擾了。」

  此時,她聽見了自己開口的聲音,像是由遠遠的地方傳來,那麼平靜無漪,像是在說著無關痛癢的事。

  「梅福,送客。」程咬金的反應出乎梅舒城的意料之外。

  「請留步,不用了。程銖,我們走。」旋身,離開,一舉手一投足都用盡了她最大的力量,支撐著自己走出花廳。

  出府之前,巧遇了梅舒心的貼身管事梅嚴,瞧見了程府主僕倆,他難掩驚訝地迎上前,「程主子,你們來送拜帖嗎?太早了些吧。」

  程咬金恍若未聞,一逕往前走,像是逃難般,多停留片刻也不願,而梅嚴只來得及揪住了程銖追問——

  「發生什麼事了?」她主子的臉色很差。

  「還說呢!不就是你家臭主子嗎?!」程銖跺了跺蓮足,氣憤地瞪了梅嚴一眼,將對梅莊主子的氣發在他身上,掙開了他的手,「送什麼拜帖,等著收喜帖好了!」嬌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追上十步遠的程咬金。

  望著二則一後疾行而去的身影,梅嚴只覺事有蹊蹺,卻又摸不著頭緒,不過……

  真可惜了,若是四當家知道程咬金上了梅莊,九成九會拖著棉被枕頭也要來見她一面,以解相思之苦,可惜前兩天四當家在府裡吵著要見她,花費了太多精神及力氣,所以今天睡得特別沉。

  唉。

  曲無漪想娶她的決心,完全表現在行動之上。

  從程咬金允了他的婚事隔天,曲府便送來了大箱小箱的新嫁衣、首飾、胭脂水粉,並且擇了良辰吉日,差人來知會程府一聲。

  「這個月十五號?那不只剩下不到兒天?!」在程咬金閨房中,程銖一面整理空位來擺放曲府送來的衣裳首飾,一而和坐在窗邊發傻的程咬金說話。

  「這是這個月最好的日子,若要延,怕得到了下個月初三,曲無漪不願多等,所以才急著十五日完婚。」程咬金的語調平板,沒有上下起伏,要說她有氣無力嘛,偏偏她還問什麼答什麼,可是口氣中完全沒有情緒,像是對任何決定都無動於衷。

  「曲無……姑爺怎麼這麼猴急?婚姻大事不是要慢慢籌畫才謹慎嗎?問名、納吉、納徵這三禮全給省略了不談,這回連迎親都辦得這麼趕,萬一有什麼地方遺漏了,對主子您不是很不好嗎?」好歹她們程府也是大門大戶,嫁出唯一的女兒怎能馬虎?

  「無所謂了,再說,他財大勢大,所有事都由他張羅,辦得好與不好,全是他的面子,隨便他了。」她只要等時辰一到,換上鳳冠霞帔,再上了花轎,其餘的,什麼都可以不用管。

  「主子,您真的沒有見過姑爺嗎?」

  程咬金的視線小窗外收回,停頓了許久才道:「銖兒,先不要叫他姑爺,我還沒嫁出程府大門。」這兩字聽來有些刺耳。

  「喔,銖兒知道。」

  「我沒有見過曲無漪,也許在哪場宴席上巧遇過,但至少我對他是全然沒有印象。」也不知道她何德何能,讓曲無漪如此戀棧於她,非得盡早迎娶她過門,多等一個月也不允。

  「外頭有很多對他不好的傳言,說他明星從商,暗裡盡幹些殺人放火的勾當。」因為將來得喚聲「姑爺」,所以程銖對曲無漪的事情產生了不少好奇,自然也會留些心思探問。

  「無所謂了,反正他愛做什麼我不干涉。」目光又瞟回窗外。

  程銖收拾完一大箱的衣物,繼續整理將來要帶進曲府的東西,拉開抽屜,一些程咬金心愛的小飾品、小玩意兒全仔仔細細挪到另一隻木箱裡,而抽屜最底層,有著一條絲絹包裹住的物品,那是這些年來梅舒心送來的拜帖或是回帖,都讓程咬金小心翼翼收藏起來……

  「主子,這些東西要帶去嗎?」

  「無所謂,丟了吧。」程咬金連看都不看一眼,壓根沒理會程銖所問何物。

  「主子,是梅四爺的拜帖……」

  程咬金又靜了下來,這回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我不知道,隨你吧。」到最後,她也沒能做出決定,反倒將問題丟回去給程銖。

  「那丟掉,反正要是讓曲無漪瞧見這些帖子只會徒增麻煩——」

  「等等!」程咬金沒待程銖說完,口氣總算有了起伏,略略急促道:「放回屜子裡去就好,別帶去曲府……」

  「主子……」

  「好了好了,你別收拾了,廳裡不是還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忙嗎?你去幫忙張羅著吧,我想睡個午覺,養足精神。」

  程銖很明自主子想藉由轉移話題來叫她閉嘴,也知道主子心裡在想什麼,她將包著帖子的絲絹重新擱回抽屜裡,才輕應了聲「是」。

  待程銖退出了她房間,門扉一關上,程咬金伸手拿出抽屜裡的絲絹。

  「臭梅四,以後老死不相住來,留著你的帖子做什麼?全丟了最好,丟了最好……」

  而她,仍是忍不住收緊十指,將那一張一張的帖子,全揉進了胸坎。

  府外,鑼鼓喧天,洋洋喜氣的日子裡,天公不作美,下了陣薄薄細雨,猶如早預知這場迎親嫁娶並非心甘情願。

  程咬金在丫鬟巧手之下已換上紅嫁衣、梳上婦人髻,粉脂紅唇、拂雲細眉,向來素淨的臉蛋添了顏色,也添了女人的嬌媚。

  「鳳冠先別戴上。」程吞銀推門而人,阻止丫鬟將那頂百來顆珠珍鑲綴而成的沉重鳳冠戴在咬金的腦袋上。

  「銀主子,時辰將至……」丫鬟為難道。

  「沒關係,讓我來。」

  「您?」

  「懷疑呀?」程吞銀挑眉,要戴鳳冠還不簡單,隨便朝腦袋上一放不就好了?!

  「沒……沒有。」丫鬟忙否認自己有任何懷疑及輕視之意,在程吞銀朝她勾勾指時,乖乖將鳳冠遞交給他,識相地福身離開房間。

  程吞銀走到程咬金身後,從銅鏡中與程咬金相視,看著程咬金給了他一抹甜笑。

  「你要替我戴鳳冠噢?」

  程吞銀雙手搭在她肩上,相似的臉孔上卻沒有笑容。

  「咬金,現在還來得及,你不嫁就搖個頭。」只要她搖個頭,說什麼他也不會讓她上花轎!

  「箭在弦上,我不會這麼任性。再說,我不嫁,你嫁呀?」她笑問。

  「我可以替你嫁!」程吞銀壯士斷腕道,「要是你覺得我學不來你們姑娘家的嫵媚,那我架著含玉來代替你,他本來就是咱們三人中模樣最妍艷的,我懷疑爹娘本來要生的是一男兩女哩,他嫁過去曲府也不會讓曲無漪覺得損失,說不定他還有『啊!賺到了』的讚歎——」

  「吞銀,你再說我要生氣了。」言下之意好像她的條件還輸給了男兒身的含玉,真讓人高興不起來。

  「咬金,含玉嫁出去我一點……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可是我捨不得你……」原先扶在她肩上的手改環向她的頸項,頭埋在程咬金的頸窩撒嬌。

  「就算我替咬金嫁了,你以為洞房花燭夜不會被識破嗎?」

  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程吞銀猛回頭,發現咬金的床楊上躺著他方才打算出賣的程含玉。

  「你在這裡偷聽多久了?!」程吞銀指著他。

  拜託!「我比你早進來好嗎?從咬金梳髻抹粉時我就一直在這裡沒動過。」程含玉單手撐在頰邊,面向他們,「所以連你方纔的爛建議,我也聽得一字不漏。」

  「我覺得我剛剛的提議很好呀!」

  「蠢吞銀,曲無漪連婚期都不願意多延一日,你以為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圓房之夜,他會有雅興和咬金蓋衾被純聊天嗎?哼,怕是連紅巾都沒掀就對咬金使出餓虎撲羊的禽獸之舉!」

  程咬金聞言精神一繃,連寒毛都豎了起來。

  春育一刻值千金的圓房之夜!

  她當然不會笨到以為今天晚上,她會和曲無漪吟詩作對一整晚,或是促膝長談彼此的身家背景,在他成為她的夫君當夜,他便要行使他的權利——

  一思及此,她真的開始覺得害怕了。

  程吞銀的辯解又傳來:「想辦法將龍鳳燭吹熄,伸手不見五指下,曲無漪能識破個屁——」

  「只要摸到了某部分,再蠢的男人也會發覺不對勁。」程含玉很委屈自己得繼續向笨吞銀解釋:「就算我現在拿刀將那禍根給閹掉,也沒辦法在今夜上陣代嫁。」當真以為他沒想過這個辦法嗎?只不過他心裡想的那個代嫁羔羊是吞銀而非他。

  「好了,你們兩個別再說了,別一直提醒我今晚要面對的恐怖事情……」好想灌它個兩、三甕酒,醉癱了就可以糊裡糊塗矇混過去。「嫁給曲無漪對我已經無所謂了,反正早晚我都是要嫁人的……嫁曲無漪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何況他還那麼渴望娶我……可見,他待我是重視的吧……」

  即使她始終摸不透曲無漪是看中她哪一點,但有個人願意這麼愛她,又何嘗不是幸福呢?

  至少,他願娶她,願給她一個名分……

  「咬金,收著。」程吞銀突地塞了一包東西給她。

  「這是?」

  「酒糖,若真怕,就吃幾顆壯膽。」

  「嗯。」程咬金點頭,飛快地取出一顆放入口中——她現在就很害怕呀!

  門外傳來程銖催促時辰到了的聲音。

  「快替我戴上鳳冠吧,吞銀、含玉。」程咬金端坐著,身後程含玉、程吞銀相視一眼,又無奈又不願地共捧鳳冠,兩人四手地將沉重鳳冠戴在程咬金頭上,而鏡中的程咬金只是噙著淺笑,像個任人擺佈的木娃娃。

  苦,永遠都是咽在肚裡的。

  直到紅巾覆上,她眼底積藏的淚.才染上了顏色。
第十章

「好吵……」

  梅舒心癱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緊合的窗仍阻擋不了府外震天價響的迎親鑼鼓聲。

  「叫外頭的人別吵了……」他掀起了衾被捂面,吵雜魔音仍透過層層棉絮,刺入耳內。

  「梅嚴……梅嚴……叫外頭別吵了……」

  在一旁桌前抄帳的梅嚴抬起頭,又低下去。「銀鳶城的曲府有喜,迎親隊伍整整拖了一街,聲勢浩大,也難怪吵了。」

  「我詛咒他們婚姻不幸……」擾人安眠的,都該下十八層地獄去油炸。

  梅嚴又仰起頭,這回注視著楊間鼓鼓脹脹的那團人球許久才道:「不好吧,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裡也不會太好受吧。」

  說完,低頭繼續抄帳。

  棉被突然掀開,露出梅舒心半睡半醒的惺忪容顏——

  「你說什麼?」

  「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裡也不會太好受吧。」翻頁,嗯,這筆帳款收到了,入帳。

  「程府……嫁不好……」梅舒心揉揉眼,看來很是稚氣。

  「曲程兩府結為秦晉之好,就是您方才詛咒婚姻不幸的那兩人。」

  「程府那兩個……弟弟,要成親啦?」不是才滿十七嗎?他的咬金也是這個年輕漂亮的嬌齡,呵。

  「不,是曲府來迎娶程府主子。」梅嚴非常非常加重「迎娶」兩宇。

  「……噢。」衾被重新蓋回臉上,鼾聲傳來,梅舒心又睡死了。

  梅嚴輕聲一歎,這幾日他都很努力地在四當家耳邊傳達程咬金要嫁做人婦的消息,可四當家給他的回應都是這樣——聽話聽一半就睡熟了,誰說喝酒才會誤事?睡死了同樣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對了三十來頁的帳後,梅嚴換了另一本的帳簿,毛筆沾墨,落筆——

  「你說什麼?!」

  床上的梅舒心突然跳起來,還教衾被給絆住了身子,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才掙開了圈圈成山的被丘,以他睡夢中從未有過的敏捷身手「滾」到了梅嚴桌旁,雙手一攤,擋在帳冊上,也被冊上未干的黑墨給染了滿手髒污。

  「你剛剛說什麼?!」

  「剛剛?那是半個時辰前說的好不好。」

  「說!」他沒有心情抬槓。

  哎,四當家現在的神情實在是不太適合搭配上這麼鏗鏘有力又中氣十足的吼聲,好歹眼瞼也別瞇著嘛,看起來真是沒有說服力。

  「銀鳶城的曲無漪迎娶程府主子,半個時辰前,花轎打咱們梅莊門前經過,您還嫌吵,現在聲音是不是變小了些,您可以好好睡了。」算算時辰,花轎也差不多離開了金雁城南門。

  「他娶的是哪一個程府主子?!」

  「可以娶來當妻子的那一個。」

  「……咬金!」

  梅舒心低吼一聲,搖搖晃晃地朝屋外沖。

  哪個半途殺出的程咬金,竟然敢對他的咬金出手!

  在他夢裡滿滿都是她的巧笑倩兮之時,他的咬金竟然上了別人家的花轎,準備冠上別人家的姓?!他沒點頭同意,她怎麼可以這麼做!

  她還沒填滿他的思念,他打算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將所有的她都填人心裡,一切都還沒要夠,她卻要棄下他?!

  「梅嚴……備快馬……我要去搶親!」

  砰!

  梅嚴慢條斯理起身,收拾完一桌帳簿,又拭淨了雙手,才走到門檻邊蹲下,拍拍伏臥在地板上的梅舒心。

  「要搶親,也得先清醒呀!」

  喜房內,安靜無聲。

  蓋著紅巾,她眼中所能見到的,除了紅紅一片外,就只有自己絞弄著嫁衣的無措雙手。

  頭上的鳳冠好沉好沉,讓她快挺不直髮疼的背脊和頸子,這折騰己經持續好幾個時辰,新嫁娘都是這般辛苦嗎?

  嘴裡的糖飴己化,濃濃的酒味蔓延開來,竄上鼻腔的辛辣刺激出淚意,她悄悄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吸了新鮮空氣,藉以消減酒液的辣熱。

  她快醉了嗎?吃了五顆酒糖,為什麼直到現在她還能這麼清醒地害怕著?

  定是因為之前讓梅舒心三顆醉仙釀梅酸給灌醉的糗事,使她曾痛下決心練酒量,這下可好了,酒量似乎練得更好,但也必須花更長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喝癱,否則按照以往的酒量,只消兩顆酒糖,大概就搞定她了。

  連喝酒都能想到他……

  不爭氣的眼淚不知是讓酒給嗆的,還是讓腦中浮現的記憶給氣的。

  不過,在程咬金銜在眼眶的淚水還沒來得及墜下前,房門咿呀一聲地推開來,聽到床畔的程銖福身喚出「姑爺好」時,她知道進房來的人是曲無漪。

  淡淡的酒味,是來自於他。

  一班喜娘還沒按習俗吆喝新人飲交杯酒、以金錢彩果撒帳,便讓曲無漪揮手撤下,連想鬧新房的人也被阻隔在門外。

  「你也下去。」曲無漪開口要程銖一併離去,嗓音很沉,是一種近乎迴盪在山谷間的音律。

  程咬金本想要程銖陪她一塊留下來,她不想和曲無漪單獨相處,但也知道無論早晚,她總得和曲無漪相看兩瞪眼。程銖輕輕握了握程咬金的柔荑,給予她支持的力量,然後又向曲無漪福了福身退下。

  門扉關上後,房裡有片刻的沉默,程咬金屏著氣息,即使隔著紅縞,她仍覺得由曲無漪身上散發的壓迫感相當駭人,她不敢想像自己失去紅縞遮掩後,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該有怎生的反應——

  繫上彩緞同心結的喜秤探進了她的喜帕,挑起的一瞬,程咬金選擇了閉目逃避——那些喜娘交代的回眸一笑、眼波流轉著羞怯之類的渾話,全讓她給拋在腦後。

  合緊的眼前雖是黑幕一片,但也能輕易感受到紅縞離了鳳冠時所帶來的明亮。

  時間久到她認為曲無漪已經將她看得足夠,卻遲遲沒見他飛撲上來——因為含王曾說過:「怕是連紅縞都沒掀就對咬金使出餓虎撲羊的禽獸之舉!」,所以她一直認為曲無漪接下來該有的舉動便是那樣,可是……

  房裡靜得很反常,終於讓咬金睜開了眼。

  然後,她看到了一張蹙著劍眉的峻顏.

  曲無漪生得極為好看,眉峰雖濃黑卻不粗獷,帶著數分商賈氣息,深刻的輪廓似有胡漢血統,賞心悅目之際卻讓人止不住對他的惶恐,興許是他眉宇間的暴戾之氣,輕而易舉地毀掉那樣俊俏容貌所帶來的短暫儒雅錯覺……

  第一眼,程咬金就確信自己很怕他!

  再加上,曲無漪此時臉上的表情絕對稱不上是欣喜若狂,完全使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曾經那麼渴望娶她為妻……

  曲無漪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顎,沒有半分憐香惜玉,擰攬的眉頭只有加深了刻痕,而不見鬆緩,神情越來越偏離了新郎官該有的喜色,如果要她來下定義,她認為那叫——不悅的猙獰。

  「我要娶的,不是你。」

  一匹疾馳而來的駿馬踏上了曲府的石階,馬背上一道身影整個趴在馬頸上晃蕩,喀噠喀噠聲中挾帶細碎的叫聲——

  「把咬金……還給我……」

  另一道人影倒是相當盡責地執韁策馬,避免馬蹄胡亂踐踏到酒席上無辜賓客的嘴臉,並且隨時隨地負責將那懸掛在馬頸上的人給撈回來。

  這兩人正是梅舒心與梅嚴這對主僕。

  席開百來桌的宴席間,反常地鴉雀無聲——並不是因為梅家主僕的闖人,而是早在他們兩人殺上曲府之前,賓客們就全都瞠著困惑及驚愕的眼,沒人動箸挾菜、沒人飲酒作樂,活脫脫像是被訓斥一頓而正襟危坐的孩童,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梅舒心一面心急的找人,一面抵抗睡魔的勾引,半睡半醒間自是沒發覺不對勁,而梅嚴卻發現了異樣,在梅舒心努力想翻桌伏吼卻又忍不住睡趴在桌沿之際,阻止了主子的鬧場。

  「情況不太對勁。」梅嚴說道。

  「當然不對……我的咬金……」他的咬金被別的男人強娶,情況當然不對呀!

  「不是,這宴席上完全嗅不出半分喜氣。」相反的,氣氛沉重得很奇怪。

  「當然不可以有喜氣……我的咬金……要嫁別人……有什麼好高興的?」

  梅嚴放棄再浪費唇舌,決定帶著梅舒心直闖新房,不過曲府那麼大,要找間新房可不是簡單的事,所以他邊走邊揪住一個看起來打扮很「曲府」的中年男人,問道:「新房在哪?」

  中年男人臉上的神情和眾賓客一模一樣,好似受到某種程度的驚嚇,在梅嚴重複問了第二回兼準備掄起拳頭打醒他時,才恍然回神地指了指右方。

  但梅嚴還沒來得及彎進右方簷下,一道頎長身影率先走了出來。

  「不用去鬧新房了。」

  聞言,梅嚴挑眉覷他,從來人身上未脫的紅蟒袍顯示,他.就是那個強娶程府主子的傢伙——曲無漪!

  「把我的咬金還來!」梅舒心突地精神一振,衝過梅嚴的阻擋,一把揪住曲無漪的衣領,然後,癱軟,只剩擰得死緊的五指仍不從曲無漪領上放鬆。

  曲無漪身後護主心切的曲練上前,梅嚴也不甘示弱,朝梅舒心身前一站,兩人像是爭著過橋的猛虎,誰也不讓誰。

  「咬金?是指我今天過門的妻子?」

  「她是我的!」梅舒心又睜開眼吠道。

  「可她今日拜的是我曲家列祖列宗,喝的是我曲家喝喜酒,怎麼算也不算你的。」曲無漪扯開了嘴唇,除了嘲諷,沒有任何笑意。

  「我管她拜的是誰家的祖宗牌位,喝的是誰家的穿腸毒酒,反正今大我是來搶人的,我現在腦中挖不出什麼報復手段,『小人報仇,冬天不晚」,我不急在一時,識相的就將人雙手奉上——」梅舒心一氣呵成,雖然一副睜不開眼的惺忪睡相,好歹也看得出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他曲無漪什麼都識,就是不識相。「否則如何?」

  「你就好好享受到冬月之前的風光,很快的,我會將你從銀鳶城給攆除掉。」梅舒心半瞇著眼,雖仍帶唾意,卻也恢復了每到冬月時專屬於他的心狠手辣。

  「聽到這種威脅讓我滿心期待.我倒想瞧瞧你怎麼攆除我。」他向來熱衷有威脅性的事物。

  「像攆除一株雜草一樣。」梅舒心臉上的認真沒讓曲無漪比下半分。

  「光說不練就會像只落敗瘋狗,夾著尾巴在遠處狂吠。」

  「是狗還是虎,你等著瞧好了。」

  「主子,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先將程府主子討回來才重要。」梅嚴提醒道,看梅舒心和曲無漪的模樣,他們是有足夠的本領你一言、我一句針鋒相對到明天清晨,不過這對搶親沒什麼實質上的效果。

  「噢對!把我的咬金還來!」梅舒心伸手向曲無漪索討。

  只見曲無漪扯開紅蟒袍,隨手丟給曲練,嗤笑一聲:「怎麼?我剛才沒說,她己經被我休回程府了!」

  退貨。

  若是商品質地不良或是不合乎買方需求,在某些程度的妥協下,退換貨品是商行間時常會碰到的情況,只是她從不知道,婚嫁大事竟也有這種作法。

  房裡,程銖哭得好淒慘,因為女人若坐了回頭轎回府,等於向全城居民宣告她的身敗名裂,沒有人會去仔細探求她被退親的原因,他們只會知道,她是一個連夫家也不願收的女人,她這個被退貨的正主兒沒太大反應,反倒是貼身小丫鬟替她一次哭齊了兩個女人的淚水。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再哭幾聲就停了噢。」程咬金遞上手絹給程銖,角色對調地安慰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可是……可是……這樣主子要怎麼做人?嗚……」

  「繼續做呀、」還能怎麼做人,難不成要她為此一哭二鬧三上吊,以彰顯貞節烈女的高尚情操嗎?她可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是被夫家退貨而羞愧自盡,那豈不是太窩囊了?

  「姑爺怎麼可以這麼待您……」程銖的眼淚還是沒減少,源源不絕。

  「他已經不是姑爺了,別再這麼叫他。」程咬金看程銖哭得辛苦,還倒了杯茶讓她補充水分。

  雖然曲無漪成為「姑爺」不過一日,可程銖之前練習過不少回,難免有些順口,「對對,他沒資格叫姑爺了!他是天底下最差勁的男人!」

  「還好啦,他也沒差勁到什麼地方嘛。」程咬金忍不住替曲無漪說話,「雖然他臨時退了親,不過也答應將那筆聘金送給咱們當補償,還額外允了王府那邊的麻煩事會替咱們解決,我倒挺感謝他的。」

  也不知道那時在新房裡,她是哪來的勇氣,聽到他要退貨一事,她還有膽子要求東、要求西的,實際上她還真怕曲無漪會拿手上的喜秤賞她一頓好打哩,所幸曲無漪在聽完她抖著聲音提出來的要求時,喉間只是沉沉發出一聲輕應,算是同意了她所有請求,或許是他也自知理虧吧!

  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一副好像是她自己放意爬錯了轎,硬要嫁進曲府似的——拜託!是他自己沒認清楚人就上門提親耶!什麼受害人的嘴臉嘛……

  話說回來,金雁城裡到底有哪家的姑娘和她長得如此神似,神似到讓曲無漪那麼精明的男人都錯認了?

  「但這些都挽不回主於您的名節呀!」程銖嚷著。

  「銖兒,全程府的人對於我被退親都手舞足蹈,請你也感染一下他們的快樂好嗎?」

  其中最高興的莫過於含玉和吞銀,原本兩兄弟想對曲府做出無言的抗議而拒絕出席喜宴,連袂在家喝悶酒、一聽見奴僕說她被退了親事,欣喜若狂地站在店門前,眼巴巴等著回頭轎進門,然後沒待她下轎,兩人就一塊奔進轎裡抱著她又叫又跳,還將轎底給踩了個大洞。

  「那群臭男人怎麼會知道姑娘家被回頭轎給送回女方府邸是多嚴重的事?」程銖哭著埋怨:「有些爹娘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遭此羞辱,也拉不下臉來收容女兒回府.夫家不收、娘家不容,也無法再找到另一門親事,最終下場只有長伴青燈古佛,這還是好一些的情況,最差的就是被逼上絕路……」

  「所以你放心,在程府不會有這種情況,吞銀和含玉巴不得我這輩子都留在程府,什麼長伴青燈古佛還是逼上絕路,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程銖說的情形她怎麼會不懂?女人依附著男人,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女人一生的榮樂與否,從傳宗接代、娶妻納妾,不都彰示著男人至高無上的權利,要女人低頭、要女人服從、要女人以夫為天,男人若毀了女人的名節,受難的,又何嘗不是女人呢?

  她之所以幸運在於她有兩個疼愛她的弟弟,是羽翼,包容著她,失去任何一邊,都會讓她折翼墜落。

  「主子,您好像也很高興?」

  程咬金低笑,沒掩飾心中喜悅。「老實說,是的。」

  「為什麼?」

  「傻銖兒,能不用嫁給曲無漪,我叩天謝地都還來不及,為什麼要不高興呢?你知道嗎?我看到曲無漪的第一眼,我就清楚自己很怕他,我沒辦法遏止自己的顫抖,雖然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光憑一眼來斷定他的好壞,可是……我真的很怕他,我無法想像他成為我的夫君之時.我怎麼去壓抑不抖散自己的四肢百骸?」

  「說真的,我瞧見他的第一眼,也覺得他看起來好凶……」程銖也有同感,曲無漪模樣雖好,可是他的雙眼實在是讓人不敢直視。

  「既然這樣,你不該為了我的解脫而破涕為笑嗎?」程咬金俏皮地眨眨眼,硬是要逗笑程銖。

  聽來好像真的算是好事。程銖揉揉雙眼,沒再墜下豆大的淚珠,小嘴嘟囔著:「一切都回到原來,程府的危機也拜曲無漪之賜就算解決,銀主子和玉主子心情也變得很好,您也不用嫁給曲無漪,以後您就可以繼續和梅四爺——」

  「別提他!」程咬金臉色大變,「從今天起,只要是梅莊的人事物,全是程府的禁忌,別提別買別打交道,犯不著再浪費精神招待,咱們程府永遠和他們沒有瓜葛。」口氣很是決絕。

  被曲無漪退了親,她沒有生氣,可被梅舒心拒親,讓她心火難消,無論以哪個角度來看,曲無漪都遠比梅舒心差勁,對她的名譽傷害也最大,可她能替曲無漪找到辯解的句子,但對梅舒心,她自己都氣他氣到揪心,哪有多餘的精力替他找借口,來說服他不願娶她是另有原因?!

  她也不想自欺欺人,她對梅舒心會這麼不滿,是因為梅舒心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其他人全然不一樣,所以她對於別人的傷害能多加容忍,卻絲毫不能忍受梅舒心這樣待她,因為……她對於心愛的人,總是要求得更多,如同「愛之深,責之切」一樣。

  他既然不願愛她,那麼……她也不要傻傻的愛他了。

  這種不公平的付出,她不要!

  這種沒有人會回應的失落感覺,她不要……

  「主、主子……」門外,有奴僕喏喏喚道。

  「什麼事?」口氣還是很沖。

  「雖然您剛剛吼著不能和梅莊有瓜葛……可是梅四爺在大廳,正等著您……」原本準備來通報梅舒心上門的消息,怎知在門外就聽見主於吼出的那些斷絕往來宣言,讓小奴僕掙扎了好半晌,還是硬著頭皮敲門。

  梅舒心?

  他不是還在睡嗎?怎麼會上程府來?是知道她讓人給退了親,刻意來羞辱她的嗎?

  「 叫含玉和吞銀去見他,我不去。」程咬金還在賭氣。

  「玉主子和銀主子說是要去買酒菜慶祝您……呃,被退親,現在府裡只有您一個主子在……」小奴僕為難道。

  「那麼,讓他等,等到含玉和吞銀回來,我不去。」

  「主子……」

  「下去下去!」程咬金喝退他。

  小奴僕答「是」的聲音漸漸遠去,程咬金從銅鏡裡看見扁著嘴,一副委屈模樣的自己。

  「主子,您真的不去見四爺?」程銖從鏡中打量她的表情。

  「說不去就不去。」若不是因為她被曲無漪退親,梅舒心以為現在到程府還找得著她嗎?哼!

  「如果玉主子和銀主子回來,應該不會給四爺好臉色看。」程銖似有意若無意地提醒。

  「那……那正好,不用給他好臉色最好。」程咬金輕哼。

  「會被趕出程府的。」程銖這句話很故意。

  「趕出去就趕出去呀!」程咬金的回答開始變慢,不像前幾句都是很俐落地脫口而出。

  「噢。那我去準備竹掃把。」程銖作勢開門。

  「做什麼用的?」程咬金不解。

  「讓銀主子和玉主子轟梅四爺出去用的呀。」反正只要讓程含玉和程吞銀親自接見梅舒心,依新仇舊恨,兩位主子很快就會需要竹掃把趕人了。

  「你不用故意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心軟,反正竹掃把打在身上也不過像搔癢,不會出人命。」程咬金話是對著程銖說道,實則也在說服自己。

  「要是拿竹掃把的人是你,我相信那會很像在搔癢,不過若是換成了銀主子和玉主子,銖兒不敢打包票噢,竹掃把倒著拿,也是凶器一把。竹掃把的奧妙之處在於可以藏在民居之中,隨手可得,平時還可以拿它掃地來隱藏殺機,就算被官差抓了也告不了你,真不愧為七種武器之首。」程銖盡量不讓語氣聽起來很風涼,故作無知貌。

  「……」

  「主子,去見他啦,您真忍心讓他獨自面對銀主子和玉主子的聯手欺凌噢?」知道程咬金心底有絲絲動搖,程銖再加把勁。

  「明明是他有錯在先,為什麼要我去見他?!」程咬金別過頭。

  程銖輕噢一聲,她聽出了主子的弦外之音。「銖兒明白了,不該由主子紆尊降貴去見他,讓四爺親自來見您就成了吧。」嘻嘻。

  沒待程咬金點頭與否,程銖開開心心地提著裙擺,小跑步朝大廳奔去領人。

  「這丫頭,越來越愛耍嘴皮子了……」

  有些無奈地瞟向銅鏡,鏡裡的她仍是濃妝艷抹.打從曲府回來還沒機會讓程銖替她拭淨水粉胭脂——因為銖兒忙著一路哭回來,連她的髮髻都還是婦人髻,真不習慣這副模樣的自己。

  動手卸除了發上數根銀釵,讓長髮流洩而下,披散在胸前,包覆她原先就屬小巧可愛的鵝蛋臉,為了掩飾接下來可能得和梅舒心怒目相向的無語尷尬,她拿起牙梳,假裝忙碌地梳著青絲。

  直到銅鏡裡除了她的倒影之外,又加人了另一道身影。

  「咬金……」

  她挪開視線,梳完了右邊長髮,繼續換左邊,就是不開口,也不去瞧鏡裡梅舒心的容顏。

  「你好無情……怎麼可以不要我……跑去嫁別人……」委屈的嗓音,隨著他的貼近而變成清晰。

  「我不要你?!」這句話,讓程咬金佯裝的冷淡功虧一簣,她霍然回首,怒焰燒紅的眸死瞪著他,「你怎麼有臉敢指責我?!到底是誰不要誰?!你根木是作賊的喊捉賊.無恥!」

  明明就是他不娶她,才迫使她出於無奈嫁給曲無漪,然後又被退了親事成為金雁、銀鳶兩城的笑柄,現在反倒把錯全歸到她身上了?!

  「唔,我喜歡你罵我無恥的聲音……」梅舒心在傻笑,從曲無漪口中聽到咬金沒嫁成,他的緊繃感一消失,睡意也滿滿湧上,一直是維持著這副模樣到了程府,現在聽到耳熟能詳的天籟,他笑得更傻更滿足了。

  「重點不是無恥那兩個字啦!」拍掉他貼靠上來的腦袋,程咬金很氣他的避重就輕,「是你不要我,現在卻跑到我家來反控我的不是,你欺人太甚!」

  「我哪有不要你……我從沒說過我不要你……」

  「是,你是沒說過你不要我,但你又何嘗說過你要我?」淚意浮上眼眶,在其中累積成海。「總是這樣,話不說清楚,給人希望也給人想像,我不是你,我猜不透你沒說出口的話是不是正如同我心裡想的一樣,我猜不透你……」

  「咬金,不哭、不哭……」

  「是你害我哭的!」可惡!從梅莊回來後的這些日子,她從沒落下過半滴眼淚,即使是抱持著害怕的心情上了別人家的花轎,即使是在闐靜到令人窒息的新房裡,即使是被人以最侮辱的方法給退回了程府,她的眼淚都沒離開過眸子,現在卻因為他,又讓她哭得淋瀝嘩啦——

  「我喜歡逗你笑,逗你臉紅……就是不逗你哭……」

  他愛逗著她玩,貪看她氣紅了雙頰,再不就是故意調戲她,讓姑娘家的羞澀在她身上一覽無遺,可是他從不讓她哭,多年來的相識,從來不曾。

  「就是你害我哭的……」她仍指控著他的不是,「明明就是你不對、是你不好,你還說是我不要你,太過分了……」

  「別哭……」

  眼看梅舒心的唇就要吻去程咬金頰上的珠淚,卻被她掙開。

  「你不要再這樣了!你以為這樣是溫柔嗎?!你正做著最傷人、最冷酷的舉動你知道嗎?!不喜歡我、不娶我、不要我都罷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讓自己死心,就是不要你用這種若即若離、似愛無愛的方法來糟蹋人!」顧不得奔流的淚和著脂粉會在她臉上變成什麼慘狀,她控制不住酸澀的眼中所下的傾盆大雨。

  「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不喜歡我?沒有不娶我?沒有不要我?」

  「我沒有沒有沒有……」 一連三個沒有雖說得有氣無力,卻堅定不移。

  「那麼你大哥是從哪裡聽來你壓根不願娶我的?」若不是他親口告訴梅舒城,梅舒城又怎麼會說得信誓旦旦,沒有半分遲疑?

  「我說的……」梅舒心很小聲很小聲地自首。

  程咬金深吸一口氣,強忍下來拿起桌上鳳冠砸向他的衝動,在扯開假笑的同時,嘗到了自己淚水的鹼度。「很好,那你還憑什麼說你沒有?」又想誆騙她了嗎?!

  「咬金……」梅舒心快手抱住她,這動作早在這幾年已經練習無數次,所以這回做起來仍不拖泥帶水,很快又將兩人纏成麻花。「我沒有不喜歡你……更沒有不要你……」

  「只是不願娶我罷了。」程咬金替他補上一句,臉上已是淚痕脂粉交編成的一片狼藉,也無暇去管美不美觀。「梅舒心,認識了四、五年,至今你還是認為我不值得,是不?」

  若是,只消點個頭,她就會知道他的真實心意,那麼,他們兩人也用不著再勉強彼此維持現在像朋友也像冤家的相處模式,他不用浪費時間陪著她玩這種貓戲老鼠的遊戲,而她,也可以別再妄想,將不可能的希冀加諸在他身上。

  要斷,就斷得乾乾淨淨,藕斷絲連是她最不齒的。

  梅舒心頓了好久。

  「我只是還沒有思索到婚嫁這個問題,因為你從沒提過,我以為你也沒想過……我是個很甘於現狀的人,不會刻意去改變一直以來都相處得很開心的情況,如果十年、二十年,你我仍像以往鬥鬥嘴、吵吵架,拿彼此來練嘴皮子,我一樣很樂於維持這樣……唔……咬金,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床躺一下?」前頭的話還說得有條不紊,後頭立刻飄出一句殺風景的句子。

  看他搖搖晃晃的強撐樣,她只能點頭。

  得到程咬金的首肯,梅舒心高高興興地準備爬上床鋪,可纏抱在他雙臂間還有她呀!看來他是沒打算鬆手,要將她一塊給帶上床去蓋絲被兼吵架,程咬金才不被男色迷惑,掙開了他,聽到他失望地咕噥兩聲。

  「咬金,一塊嘛……」

  「誰要跟你一塊!」哼。

  討了個沒趣的梅舒心滑進床第,軟軟的被褥間都是屬於程咬金身上淡淡的糖香。

  調整好了睡姿,他滿足一吁,接續方纔還沒說完的話。

  「這不關值不值得的問題……況且,真要問值不值得,我反倒怕你認為我不值得……咬金來,坐這邊。」他拍拍床沿,沒法子得寸進尺和她一塊躺在絲衾裡,好歹也要她靠近些,離這麼遠,好失落噢。

  程咬金這次沒順他的意,坐回在銅鏡前的鼓凳上,從盆子裡擰了濕巾,將臉上慘不忍睹的糊妝及淚水給拭淨,邊咬牙嘀咕:「我現在的確覺得你不值。」在她那麼認真、那麼生氣地和他談話時,他竟只忙著找床鋪睡!

  「咬金,你不要這個時候和我吵嘴,我吵不贏你,不公平……」他腦子裡全是漿糊,句子和句於都拼得零零落落的,「等冬月再來吵,好不好?」那時他睡醒了,也養足了精神,相信一定能吵到令她滿意。

  「既是如此,你就該冬月再上門來,你來早了。」擦掉所有粉脂,還她一張素顏,只是泛紅的眼眶是怎樣也拭不去。

  「可我要是不早些來,你又不要我了……」棄犬般的嗚嗚又傳來。

  「梅舒心,我再說一次,是你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你。」少將無情無義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可是今天變心嫁人的又不是我……」像是清楚這句話一定會引來程咬金的暴跳如雷,所以梅舒心說得很小聲,但還是沒逃過程咬金的耳。

  果然——

  「逼我變心嫁人的罪魁禍首還不就是你!」有人抓狂了,張牙舞爪地從鼓凳上跳起身.朝床楊上又是揮拳又是踹踢。「天底下有哪個女人願意拿一生去投注在個她不愛的男人身上!要不是程府的糖倉教雨水給打濕、要不是王府享糖的鉅款賠不出來,要不是因為你不娶我——我又為什麼要答應曲無漪適時提出的要求?!都是你!都是你!」粉拳一點也不客氣地招呼在絲衾上,半點也沒減力道,「你大哥說,那位佔了你所有思念的姑娘,你都無意娶她,那姑娘就是我沒錯吧?佔了你所有思念又如何、對你而言,還不是和其他姑娘一樣,可以謫戲可以要玩,就是不能成為匹配你梅四當家的妻!」

  一隻大掌探出,精準地鉗在她腕間,施力一扯,讓她連人帶拳地摔進鼓脹的被褥間。

  「咬金,好疼哪……」另只手掀開了被,露出被她幾拳打中胸坎而正輕輕咳嗽的俊顏,噙著疼痛與溫柔並存的笑意。「你怎麼不當著我的面問我?」

  「問什麼?」她想從他身上起身,他卻不讓。

  「問我娶你不?」

  「現在補救已經來不及了!」

  「亡羊補牢,猶末晚也。」他笑得很可愛。

  「若不是曲無漪娶錯了親,現在的我已經是曲夫人。」

  「那又如何?現在芙蓉帳裡躺著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曲無漪壓根是無關之人……所有假設性的結果都被推翻,『曲夫人』這名號也沒機會掛在你身上,還想它做什麼?忘了忘了……」梅舒心撫摸著她的長髮,像安撫娃兒般的輕聲細語。

  「我是在告訴你,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所能掌控或挽回,一旦定了,是你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是沒錯……但也有句話說:『該你的就是你的,怎麼也跑不掉;不該是你的,怎麼強求也求不來。』聽過沒?所以就連你上了別人家的花轎,都還屬於不了他,這就意味著你不該是曲無漪的妻……」

  「那也不代表我會是你的!」她朝著他的臉吼,接著雙臂一撐,拉開兩人的距離——但她萬萬沒料到,在她背後有只偷襲的毛手又將她給推壓回他身上。害她的鼻子撞上了他的肩胛。

  「我的咬金……我喜歡這種喚法,我的,咬金……」

  程咬金打斷他的自得其樂。

  「很抱歉,我不給你這個殊榮,我不允許你這麼喚我。」捂著發疼的鼻,她的嗓音因賭氣而顯得悶悶的,「我決定不要你了,反正你從踏進門來就這麼指控我,我就順了你的心意、扎扎實實地當一回無情人。放手啦——」

  「咬金,你不可以不要我……」他抱得更緊了,似乎因那句「不要你了」而慌了手腳,完全沒留意到他的力道已經抱疼了她。

  「為什麼不可以?你都可以缺心少肺地待我,我做什麼掏心挖肺還你?!」真當她是軟柿子就欺負得徹徹底底嗎?

  反正只要忽略了心底微微泛起的疼痛,只要人前人後裝做無所謂、不在乎的模樣,總有一天,她一定能做到現在嘴上說的這番話,一定能的。

  「……不可以不要我,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不要我……」

  「你要不要精糖關我何事噢!」她被狠狠揉壓在他的胸坎,後頭一長串的護罵字眼也被堵了回來——因為她的唇被迫貼在他的心口,吐納著他身上的淡淡梅香。

  「別不要我……」

  他的聲音可憐兮兮,幾乎讓她產生了罪惡感……

  什麼嘛,是他先不要人的,憑什麼用這種語調、這種口吻,讓她真的開始錯覺是她無情無義棄他而去?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雖然說話的速度斷斷續續像口吃,但是心跳聲卻騙不了人,他在緊張。

  那句「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的哀求,有些耳熟……呀,是了,她聽過這句話,之前在梅在別院賞梅時,有個被賣入梅莊的娃兒就是這股吵著要娘的。程咬金抬起了眼,覬向他,他雖閉著雙眼,但眉峰間蹙積了座小山,壞了原本睡著時該有的安詳容顏,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又想起了好些日子一肘,她與吞銀、含玉一塊閒聊的話——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

  當時她雖有幾分篤定梅舒城動過這兩個念頭,可畢竟從她認識梅莊四兄弟開始,他們便一直給她一種兄友弟恭的感覺,加上梅舒城寵弟弟的行徑在金雁城都不曉得被當成多少回的說書題材,一點也毋庸置疑,但為什麼……她竟將小小的梅舒心與那名梅莊別院買進的娃兒臉孔融合為一,他哭著、叫著,卻喚不回親人回頭一瞥……

  難道真被吞銀猜中,梅舒城曾經賣過三名稚弟?

  所以,他會這麼害怕她不要他?

  可是若他真的害怕,為什麼又做著會將她批得更遠的蠢舉動呢?

  「希望別人別不要你。那麼你就別淨做些讓人必須不要你的事情。」良久,程咬金輕歎。說來饒舌,迫使她選擇改嫁他人的,迫使她必須心死捨棄掉他的,最主因都是他呀!

  「我做了什麼讓人必須不要我的事情?我所犯的錯,只是我不夠貪心吧……」他漸漸鬆放了手勁,但仍將她摟在懷裡,隔著薄薄的絲衾,兩人貼嵌得密合,「我喜歡你,也想要你…可是我不敢太貪心,因為一旦貪求到了讓你生厭的地步,你衣袖一揮,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那我該如何?」

  若他被她給養撐了胃口,而她又斷然收回所有,他……根本不敢想像那樣的情況。

  「這是你心裡的疙瘩嗎?」她問,沒再掙扎要離開他身上。

  梅舒心睜開眼,眼底有著被看穿的片刻怔然。

  「是嗎?」她又問了一次。

  梅舒心苦笑,點頭。也知道她猜出了端倪。

  「本來以為那時年紀小,對於被捨棄的記憶會淡忘……可是,沒想到我記得這麼牢,我二哥、三哥多少也被這事給影響著……」不管她聽得懂多少,他沒打算從頭提,只是斷續說著自己的心境,「大家嘴上不說,怕大哥內疚,畢竟我們能體諒他那時背負的壓力和處境……應該要忘記、努力要忘記,但越是這麼提醒自己,反而越是記得深……我大哥有時總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貪心向他撒嬌地要求更多,我懂他想藉此彌補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因為不敢要,我要做一個既聽話又乖巧懂事的小弟,做一個讓他永遠都不會興起念頭要將我賣掉的好弟弟……」

  「你認為不貪心,才能使你擁有這些?」

  「不是嗎?」

  「這也是你討厭吃糖的原因?」

  兩、三聲輕笑牽動著伏臥胸口的她。「你沒辦法想像,當你開開心心嘗著這輩子頭一回吃到的糖飴,那顆糖竟是要誘哄著將你帶去別人家當螟蛉子,那糖,吃起來是苦的。」

  梅舒心說得像囈語,加上此時緩緩閉合的眸,若不是他語意中有著太多心酸,她會誤以為他在說著一場無關痛癢的夢境。

  程咬金靜了靜,突地伸手在腰帶間摸索,無意間磨蹲著兩人相貼的身軀,引發令人難以忽視的震顫,而玩火的人渾然未覺。

  好不容易,她從腰帶裡摸出一小方包巾,取出某樣東西。

  「嘴張開。」

  「……不行……嗯……」一張嘴,曖昧的呻吟聲就會壓抑不住地滑出喉頭,很羞人哩。

  「在想什麼齷齪事?嘴張開啦!」粉掌帶著嬌斥意味地打了個響亮亮的摑掌,力道雖不重,但已達到教訓人的目的。

  「嗯呀……」乖乖順了她的意,梅舒心鬆開緊合牙關,才逸出一聲輕吟,隨即一顆酒糖塞入他嘴裡,在他吐露埋怨咕噥前,她的唇也跟著覆了上來。

  糖香、酒香、胭脂香……

  「這樣,糖還會苦嗎?」她拉開兩人唇間距離,問道。

  「好像還有一點苦苦的……」勾回她的紅唇,繼續張口將她吃進嘴裡。從她檀口中汲取更多甜蜜。

  明知道他是故意,她還是允了他的孟浪。

  糖不苦,真正的苦是回憶、是心境;而現在糖的甜,真正甜的卻是心。

  「不要了……」她知道酒精快化了,接下來瀰漫在兩人之間的會是豐辣辣的酒液,她蹭著手掌想離開。

  梅舒心扣著她的螓首,咬破了只剩下薄薄一圈的糖衣,霎時,酒氣散了開來。

  甜甜辣辣,那是愛情的滋味,攪和在一塊,竟異常地合適。

  「咬金……你這樣算不算不同我賭氣了?」

  「當然賭,不過我要等到冬月再來發脾氣,否則你現在這模樣,吵也吵不起來,我才不白費唇舌。」

  「你現在這模樣,我也吵不起了……」紅撲撲的臉蛋,被他吻得艷紅的唇瓣,怎麼看都誘人,只想抱著她,再戰一回唇舌糾纏。

  「別再來了……」她無力呻吟,伸指抵住了湊上來的唇。

  「嘴酸噢?」

  「少囉唆!」

  她的欲蓋彌彰,換來梅舒心的笑,並且重新枕回她的手臂上,像頭被豢養的聽話睡貓,等待主人下一回的嬌寵。

  「咬金,你要待我好噢……」他順著睡勢,噘起唇就在她頸上偷個小吻。

  「我待你很好了。」是他自己老是將她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

  「要更好一些……」

  這回她沒答腔,過久的沉默讓梅舒心不安地睜眼瞅她。

  「是我太貪心了……所以你生氣了?」他問得很小心,像是只要她一點頭,他就會隨時鑽進牛角尖裡去懺悔反省。

  程咬金的眸對上了他,以前怎麼從來都沒有發現……發現他的眼眸中藏了多少的不安和惶然,她給予他的,全是她自以為是他所要的,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卻從沒有一回敢大聲要求。

  「咬金……」

  「對我,你可以貪心一點,不用跟我要多一些的我,也不要我待你更好一些,你可以更貪心。」她輕聲說道,姑娘家臉皮薄,一句話說來已是紅了芙蓉雙頰。

  「更貪心下去就不得了了……」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給不給?」

  她堅定的眸光鼓勵著他,讓他好像不要求就對不起她似的。

  「我要全部的你,也要你待我最好最好……你允不允?」他又問得更謹慎,即使她眼神溫柔,讓人能一眼看穿少女懷春的情意,他仍怕她的拒絕。

  「我允你。」

  簡單三字,沒有遲疑。

  這是梅舒心頭一次嘗到了心底泛起的甜意,好似方纔那顆酒糖的滋味這時才開始在嘴裡擴散,好甜、好甜……

  他笑著閉上了眼,在她身畔覓得舒坦位置,絲衾底下的手卻尋著她的柔荑,貪求地扣握著她的指節。

  也許,今年的梅月,能再見到兩條相伴的身影共游雪景;也或許,兩人一手一根畫糖棒,邊走邊吮、邊吮邊吵。也可能,只消一顆酒糖便已足夠了。

  只不過,那樣可聽不到吵嘴的聲音噢,嘻。




尾聲

番外篇——真相

  程含玉的心情很惡劣。

  雖然外在表情平靜無波,狀似悠閒地在金雁城最富盛名的茶樓裡泡茶嗑瓜子,內心卻波瀾洶湧,灌入嘴裡的龍井香茗怎麼也澆不熄心底的煩躁。

  「玉主子,品茗不是灌酒。」同桌而坐的程銖重新替程含玉斟滿了茶,見他一杯接著一杯,完全沒去品嚐杯裡澄黃玉液的甘、甜、香,忍不住出言勸道。

  但程含五的反應只是很淡很淡地覷了她一眼,又大口灌下她斟妥的茶。

  程銖無力暗歎,又倒滿杯中的茶水,才放下茶壺,繼續剝瓜子肉供他食用。

  方纔,她正在房裡替主子整理那一箱箱由曲府送回來的衣物時,就見玉主子進房來找人,她隨口應了句「主子同四爺一塊往糖倉去偷糖吃了」,結果,她就被一臉不悅的玉主子給拖出府來陪喝茶、嗑瓜子。

  任誰都瞧得出來程含玉的心情惡劣。

  「他究竟還要在程府死賴多久?!」

  句子裡的「他」沒指名道姓,可程銖就是知道他在罵梅莊四當家梅舒心。

  「銖兒不知。」

  「不是有派人送信到梅莊,請他們來帶人走的嗎?」程含玉口氣很平穩,平穩到十分不尋常,扣握在杯上的指節卻浮現青筋。

  「梅莊那邊有回信了。」

  「回些什麼?」

  「梅大當家請我們好好照顧梅舒心。」話一說完,程銖便聽到了類似低狺的詛咒,也從那張和程咬金相同的臉孔上看到了全然迥異的神情。

  記得主子看到梅大當家的回信,只是輕輕牽起笑,答了聲「知道了」,模樣煞是可愛又期待,而眼前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上,卻只寫著憤恨及不滿。

  「梅家人都是這般無恥嗎?!」竟然好意思讓自家人白吃白喝白住白睡地在別人家叨擾,不趕快來拎人回府去好生教訓一頓便罷,還吩咐他們好好照顧那頭色貓,天理何在?!

  「銖兒也不知。」這問題她要怎麼回答呀?她和梅莊人又不熟。

  「嘖!」繼續觀茶澆愁。

  程銖摸了瓜子再嗑,「不過我瞧主子心情很好哩,有四爺相伴,她看起來相當高興。反正四爺現在也不忙,上程府做客剛剛好,總勝過主子以前這些時候都會犯起相思來得好吧。」雖然主子犯相思不會犯到茶飯不思的慘境,但心神不專總是事實。

  「我看最高興的人莫過於梅舒心了!鎮日藉睡裝瘋,淨朝咬金身上黏!」咬金那丫頭也真是蠢,嫩豆腐被吃得乾乾淨淨還渾然不自覺。

  「反正主子和四爺兩情相悅,這也不是太壞的事,改明兒個讓四爺快些找人來說媒,這樣對主子也有個交代。」

  「想娶咬金?」程合玉挑起眉峰,若說驚訝沒有,說不屑倒是清清楚楚掛在眉邊,「等咬金五十歲後我就考慮讓他娶!」

  這句話,不是玩笑。

  「玉主子,那還要好幾十年哩。」

  「嗯哼。」

  「您不會是故意不讓主子嫁吧?」程銖明知故問,看程含玉沒否認,她再問道:「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您對主子很獨佔,獨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也因為這樣,您非常討厭四爺,是您覺得四爺在同您搶主子,是不?」

  不用他答腔.光從他現在的模樣她就知道他是。

  「不過有件事銖兒好生困惑,您、銀主子和主子三人就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主子很公平地待您倆都好,可您為什麼獨獨對主子好,對銀主子就差了那麼一點?」嗑完了瓜子,她開始剝花生殼。

  程含玉接過她送來的花生仁,「我喜歡在旁人眼中,看到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您本來就是呀。」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誰也不能取而代之呀。

  「你是最沒資格這樣說的傢伙之一。」程含玉只投給她一個頗不以為然的眼神。

  「您為什麼這麼說?」程銑有些慌了。被主子這麼一點名,好似她曾在無意間犯下什麼大錯樣。

  「你常常將我和咬金搞混。」扣下罪名。

  「那是因為您和主子長得一模沒兩樣,銖兒有時一忙,揪錯了人,這……這又不是人家每回都會犯的錯誤……」雖然一年裡會發生個五、八七八次,誰教三名主子的男裝扮相那麼神似,有時衣服還一父換著穿,她總會看走眼瞅!

  「但咬金沒認錯過我,一回都沒有。」

  從小,府裡能分辨出他們三姐弟的人一根指頭便算得出來,連生育他們的爹娘都得瞧上好幾眼才能認出他們誰是誰,含玉做錯了事情,罰到了吞銀,咬金做對了事情,賞到了含玉。三張相似的臉孔,讓他們三個人被視為一體,雖然感情甚篤,但對於他.總覺得在這世上有了另外的自己,在別人眼中,他可能是咬金、可能是吞銀、可能是……

  為什麼他不能獨獨是程含玉,那麼容易讓人一眼就辨別明白的程含玉?

  爹分不出來,娘分不出來,吞銀分不山來,只有咬金,每回總能既肯定又快速地拍著他的背,故意驚嚇他似地大聲喚出他的名字。

  他甚至曾為了試探,借了吞銀的衣物,佯扮起吞銀的那股蠢樣,可是她給的回應只是一句:「含玉,你做什麼學吞銀呀?看起來好怪噢!」外加幾聲大笑,問她為什麼沒認錯,她只是回他一個可愛又無辜的眨眼——

  你是含玉,為什麼我會認錯呢?

  她的反問,讓他無言以對。

  但他清楚,他喜歡這種在她眼中獨一無二的感覺,無論何時何地,他就是他,不會有不屬於他的名字掛在他身上。

  「就為了這原因嗎?」她不是很能瞭解玉主子的心理,不過有件事她實在不清楚該不該說……

  她之前和主子閒聊時也有說到這個話題,她也曾很好奇主子怎能這麼厲害分辨出銀主子和玉主子,可……

  你們沒人瞧見,含玉耳上有顆痔嗎?瞧那裡就認得出來呀!

  程咬金答得很吃驚,似乎對眾人沒發覺這點差異感到愕然。

  「這原因已經太足夠了。」程含玉輕哼。

  只要有心,想分辨出他,並非難事。

  而至今只有咬金有這等玲瓏心思吧,這也就是他待咬金特別的地方。

  程銖偷覷了程含玉一眼。嗯……還是別說好了……

  「玉主子,我再去請夥計來加熱水,這茶葉還能再回衝哩。」

  「嗯。」程含玉隨興揮揮手,繼續拿茶當酒喝。

  茶館二樓,憑欄處,有著一立一坐的身影,俯瞰樓下程府主僕的一舉一動,此處視野廣,樓下熱絡往來的人潮一覽無遺。

  支頤噙笑的黑衣男人自始至終沒移開視線半寸,像是害怕眼簾間的身影會突然淹沒在人群中,他幾乎是連眨眼也不曾、鷹眸被太多欣喜給柔化了。

  「曲爺——」

  攤掌制止了身邊恭立之人的打擾話語,黑衣男人沉沉低笑,朝樓下雅座張開了手掌,五指一攏,將遠遠的身影給握在手心——

  「找到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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