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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多情劍客無情劍 作者:古龍 (已完成)

這黃衣人流著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獰笑,大聲道:「好,我帶你去找他,你跟我來吧!」

他用的是虎頭鉤,這句話剛說完,他的手己抬起,鉤的護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無法再忍受這種恐懼,死,反而變成了最快的解脫。

李尋歡看著他倒下去,手漸漸握緊。

「孫駝子已死了!」

這黃衣人的死,就是答覆!

但林詩音呢?

李尋歡目中忽又露出了恐懼之色,目光慢慢的從血泊中的屍體上掃過,瞳孔慢慢的收縮。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又在牛一般喘息著,血和汗混合著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著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著牙,道:「我在這裡。」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麼?」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易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只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風自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們明白得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裡,竟慢慢的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著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睜開,這才瞧見他,失聲道:「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扎著要爬起,又跌下。

李尋歡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麼話你都可以等著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淒然笑道:「我已死而無憾,用不著再說什麼。」

李尋歡忍著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並沒有出賣翁大哥,為什麼不說明?為什麼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李尋歡道:「你為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的盍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痙攣,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李尋歡動也不動的跪著,似已完全麻木。

他當然知道鐵傳甲是為了誰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尋歡先回到興雲莊,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陰謀,就搶先趕到這裡,只要知道李尋歡有危險,無論什麼地方他都會趕著去。

但他又怎會知道上官金虹這陰謀的呢?

他和翁天傑翁老大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為何至死還不肯說明?

李尋歡黯然道:「你究竟在隱瞞著什麼秘密?你至少總該對我說出才是,你縱然死而無憾,可是我,我怎麼能心安呢?」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著的事,也許我知道。」

李尋歡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著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李尋歡道:「我聽說過。」

金風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李尋歡苦笑。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在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黯然歎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為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育,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了才好動手。」

金風白歎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著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為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為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為什麼也不說呢?」

金風白慘然道:「我?……我怎麼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麼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發抖。

金風向道:「我也知道我這麼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越說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痙攣,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扎著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漬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笑聲聽來就像是裊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的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李尋歡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只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李尋歡只能點頭。

他喉頭已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裡,因為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著道:「上官金虹這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麼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李尋歡更無話可說。

易明堂道:「鐵傳甲知道這件事、就是龍嘯雲說出來的,他故意要鐵傳甲到這裡來送死,但卻未想到我們也會跟著來,因為我們絕不能讓鐵傳甲死在別人手上。」

他接著又道:「至於那位龍……林詩音林姑娘,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被上官金虹騙走,你現在到興雲莊去,一定還可以見著她。」

李尋歡只覺胸中又是一陣熱血上湧,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歡喜?

易明堂道:「現在我們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黃衣人不知何時卻悄悄溜走了,李尋歡縱然瞧見,也沒有阻攔。

他也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為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尋歡現在瞧著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為了別的,只為了他瞭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麼樣死法。

李尋歡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裡,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作伴,也不願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麼。

只不過這麼樣死,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一直沒有進來。

她不是不敢進來,而是不忍進來,看到了這些男子漢的死,她才忽然發覺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覺得能做女人實在是自己的運氣。

夜。

小店裡只有一盞燈,兩個人。

燈光很黯,他們的心情卻比燈光更黯,更消沉……

燈,就在李尋歡面前,酒,也在李尋歡面前,但他卻似乎已連舉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坐在那裡,癡癡的望著酒杯發怔。

燈芯挑起,又燃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走吧。」

孫小紅道:「我……我也去?」

李尋歡道:「我們一齊來的,當然一齊回去。」

孫小組道:「回去?你不到興雲莊去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

孫小紅很詫異,道:「但你這次來,豈非為了要到興雲莊去瞧瞧?」

李尋歡道:「現在已不必。」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望著閃動的燈光,緩緩道:「易明堂既然說她還在,就已足夠。」

孫小紅道:「聽了他的一句話,你就已放心?」

李尋歡道:「像他那種人,無論說什麼我都相信。」

孫小紅眨著眼,道:「可是……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相見不如不見,她既然無事,我又何必去看。」

孫小紅道:「你既已來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興而返,既然已來了,看不看也就沒什麼分別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做的事總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尋歡淡談道:「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孫小紅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該等埋葬了他們的屍體再走。」

李尋歡緩緩道:「他們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卻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接著又道:「死人總比活人有耐性,你說是麼?」


第八十章 可怕的錯誤

孫小紅嘟起了嘴,冷冷道:「原來你也並不十分夠義氣,至少對死人就沒有對活人夠義氣。」

李尋歡忽然問道:「昨天我們是什麼時候出發的?」

孫小紅沉吟著,道:「晚上,就和現在差不多的時候。」

李尋歡道:「今天我們是什麼時候趕到這裡的?」

孫小紅道:「戍時前後,天還沒有黑。」

孿尋歡道:「我們是怎麼來的?」

孫小紅道:「我們先坐車走了段路,然後就用輕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換快馬。」

李尋歡道:「所以現在我們就算用同樣的法子趕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戍時前後才到得了,對不對?」

孫小紅道:「對。」

李尋歡道:「但現在我們已有很久未休息,體力絕對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縱然還能施展輕功,也絕不會比昨天晚上快。」

孫小紅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趕不上你,難怪爺爺說你的輕功並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尋歡道:「所以,我們就算現在動身,也未必能及時趕去赴上官金虹的約會。」

孫小紅忽然不說話了。

李尋歡忽然抬起頭,凝注著她,沉聲道:「所以你本該催我快走才對,你總該知道我從不願失約。」

孫小紅垂著頭,咬著嘴唇,彷彿在故意逃避著李尋歡的目光。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什麼事?」

孫小紅道:「這次我們坐車趕回去,不換馬,也不用輕功趕路。」

李尋歡道:「你要我在車上休息。」

孫小紅道:「不錯,否則你就無法及時趕到,你一到那裡只怕就得躺下,你總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宮金虹決鬥吧。」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笑了笑,道:「好,我就聽你的,我們坐車。」

孫小紅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展顏笑道:「我們還可以把酒帶到車上去,你若睡不著,我就陪你喝酒。」

李尋歡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會睡著的。」

孫小紅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能在車上好好睡一覺,我保證上官金虹絕不是你的對手。」

李尋歡笑道:「你對我倒很有信心。」

孫小紅眨著眼睛道:「當然,我對你若沒有信心,又怎會……」

她的臉忽然紅了,忽然一溜煙竄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僱車,你準備酒,若是時間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絕不會吃醋的。」

她的辮子飛揚,霎眼間就跑得瞧不見了。

李尋歡目送著她,又癡了半晌,才緩緩的站起來,走出門。

猛抬頭,高牆內露出小樓一角。

小樓的孤燈又亮了。

小樓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為她的愛子在縫補著衣服?

慈母手中的線,長得好橡永遠都縫不完似的。

但卻還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長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口又一口,縫不完的線,縫不完的寂寞——她已將自己的生命埋葬,這小樓就是她的墳墓。

一一個人,一個女人,若是已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歡樂,她還要生命作什麼?

「詩音,詩音……你實在太苦,你實在已受盡了折磨。」

李尋歡又彎下腰,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裡又何嘗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雖然站在這裡,心卻早已飛上了小樓。

他的心雖然已飛上了小樓,但他的人卻還是不得不留在這裡。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縱然是最後一次,也不能……相見爭如不見,見了又能如何?

她己不屬於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兒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絕在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現在卻連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尋歡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漬,將嘴裡的血又嚥下。

連血都彷彿是苦的,苦的發澀。

「詩音,詩音,無論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滿意足,天上地下,我們總有相見的時候。」

但林詩音真的能平安麼?

風淒切,人比黃花瘦。

李尋歡孤零零的木立在西風裡,是不是希望風能將他吹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孫小紅已回來了,癡癡的瞧著他,道:「你……你沒有去看她?」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你沒有去叫車?」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車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們就走。」

李尋歡道:「走!」

車在路上顛沛,酒在杯中搖晃。

是陳年的老酒。

車卻比酒更老,馬也許比車還老。

李尋歡搖著頭笑道:「這匹馬只怕就是關公騎的赤兔馬,車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來,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做的事你總覺得不滿意,是不是?」

李尋歡道:「滿意,滿意,滿意極了。」

他閉上限睛,緩緩道:「一坐上這輛車,就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孫小紅道:「哦?讓你想起了什麼?」

李尋歡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那匹木馬,現在我簡直就好像在馬車上的搖籃裡。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覺得有樣東西進了他的嘴。

孫小紅吃吃笑道:「那麼你吃完了這棗子,就趕快睡吧。」

李尋歡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錯,只可惜……,。」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叫這輛車,就為的是要讓你好好睡一覺,只要你能真的睡著,明天早上我們再換車好不好?」

李尋歡舉杯一飲而盡,道:「既然這麼樣,我就多喝幾杯,也好睡得沉些。」

孫小紅立刻為他倒酒,嫣然道:「不錯,就算是孩子,也得先餵飽奶才睡得著。」

杯中的酒在搖晃,她的辮子也在搖晃。

她的眼波溫柔,就如車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夢。

李尋歡似已醉了。

在這麼樣的晚上,面對著這麼樣的人,誰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尋歡斜倚著,將兩條腿蹺在對面的車座上,喃喃道:「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但飲者又何嘗不寂寞……」

聲音漸低,漸寂。

他終於睡著。

孫小紅脈脈的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伸出手,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時,所有的憂愁和煩惱也許都成了過去,到了那時,我就不會讓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滿了幸福的憧憬。

她還年輕。

年輕人對世上的事總是樂觀的,總認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卻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實永遠和人願差著很大的一段距離,現在她若知道他們想的和事實相差得多麼遠,她只怕早已淚落滿衣。

趕車的也在悠悠閒閒的喝著酒。

他並不急。

因為雇他車的姑娘曾經吩咐過他!

「慢慢的走,我們並不急著趕路。」

趕車的會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車,也不會急著趕路的。

他很羨慕李尋歡,覺得李尋歡實在很有福氣。

但他若知道李尋歡和孫小紅會遇著什麼樣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現在已經是「明天」。

李尋歡醒的時候,紅日已照滿車窗。

他不至於睡得這麼沉的,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是因為這酒。

李尋歡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的放了下去。

馬車還在一搖一晃的走著,走得很慢,趕車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小調,彷彿正是打瞌睡。

孫小紅也已睡著,就枕在李尋歡的膝上。

她長長的頭髮散落,柔如泥水。

李尋歡探出頭,地上看不到馬車的影子。

日正當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個石碑,刻著前面的村名。

現在已快到正午,距離上官金虹的約會已不到三個時辰。

但他們卻只不過走了一半路。

李尋歡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在發冷,發抖。

他有時憂慮,有時悲哀,有時煩惱,有時痛苦,他甚至也有過歡喜的時候,但卻很少動怒。

現在他縱未動怒,也已差不多了。

孫小紅突然醒了過來,感覺到他的人在發抖,抬起頭,就看到了他臉上的怒容,她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頭,眼圈兒已紅了,囁喏著道:「你在生我的氣?」

李尋歡的嘴閉著,閉得很緊。

孫小紅淒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但我還是要這麼樣做,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只要你明白我這麼樣做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整個人已軟了下來,心也軟了下來。

孫小紅這麼樣做,的確是為了他。

她做錯了麼?只要她是真心對他,無論做什麼都不能算錯。

李尋歡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為什麼不明白我?」

孫小紅道:「你……你真的認為我不明白你?」

李尋歡道:「你若明白我,就該知道你這次就算能拖住我,讓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約,但以後呢?我遲早還是難免要和他見面的,也許就在明天。」

孫小紅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變得不同了。」

李尋歡道:「明天會有什麼不同?」

孫小紅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說不定已死了,他也許連今天晚上都活不過。」

她說話的方式很奇特,彷彿充滿了自信。

李尋歡想不通她為何會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孫小紅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約,卻也沒有人能怪你,因為這本是上官金虹強迫你這麼做的,否則你又怎會要趕到興雲莊?若不走這一趟,你又怎會失約?」

李尋歡還在想,臉色卻已漸漸變了。

孫小紅的神情卻已愉快了起來,坐在李尋歡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會有人說你……」

李尋歡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是不是你爺爺要你這麼樣做的?」

孫小紅眨著眼,嫣敘道:「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李尋歡道:「難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決鬥?」

孫小紅笑了,道:「不錯,你該知道,上官金虹一見了我爺爺,簡直就好像老鼠見了貓,這世上也許就只有我爺爺一個人能制得住他。」

她輕輕拉著李尋歡的手,還想再說些話。

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發覺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個人的心若沒有冷,手絕不會這麼冷,一個人心裡若是沒有恐懼,手也絕不會這麼冷。

他恐懼的是什麼?

看到李尋歡的神情,孫小紅連問都不敢問了。

李尋歡卻問道:「是你爺爺自己要去的?還是你求他去的?」

孫小紅道:「這……這難道有什麼分別?」

李尋歡道:「有,不但有分別,而且分別還很大。」

孫小紅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為我覺得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人人都得而誅之,並不一定要你去動手。」

李尋歡慢慢的點著頭,彷彿已承認她的話很對。

但在他臉上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表情。

他不但恐懼,而且憂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你在擔心?

李尋歡用不著回答這句活,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孫小紅道:「我不懂你在擔心什麼?……為我爺爺?」

李尋歡忽然沉重的歎了口氣,道:「是為了你,」

孫小紅道:「你在為我擔心?擔心什麼?」

李尋歡緩緩道:「每個人都會做錯事,有些事你雖然做錯了。以後還可以想法子挽回,但還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錯,就永遠也無法補救。」

現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有憂慮,還帶著種深沉的悲痛。

他凝視著孫小紅,接著又道:「一個人一生中只要鑄下一件永遠無法補救的大錯,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什麼,他終生都得為這件事負疚,就算別人已原諒了他,但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感覺才真正可怕。」

他當然很瞭解這種感覺。

為了他這一生中唯一做錯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價之大,實在大得可怕。

孫小紅瞧著他,心裡忽也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顫聲道:「你在擔心我會做錯事?」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這些年來,你一直跟你爺爺在一起?」

孫小紅道:「嗯。」

李尋歡道:「你有沒有看到過他使用武功?」

孫小紅沉吟著,道:「好像沒有……
第八十一章 無心鑄大錯

孫小紅很快的接著又道:「但那只不過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機會使用武功,也沒有必要。」

孿尋歡道:「沒有必要?」

孫小紅道:「因為他根本沒有對手。」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呢?」

孫小紅道:「他也……,她聲音忽然停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為,你爺爺是否已覺得不能忍受。」

孫小紅道:「他……他的確對上官金虹很憤怒。」

李尋歡道:「但他卻沒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孫小紅垂下頭,道:「他沒有……」

李尋歡道:「他為什麼一直在忍受?為什麼要等你去求他時才肯出手?」

孫小紅忽又抬起頭,目中的恐懼之意更重,道:「你……你難道認為他老人家……」

她忽然覺得嘴裡發乾,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緩緩道:「一個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頂峰,心裡就會產生一種恐懼,生怕別人會趕上他,生怕自己會退步,到了這種時候,他往往會想法於逃避,什麼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歎息,接著道:「越不去做,就漸漸會變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會忽然歸隱,有些人甚至會變得自暴自棄──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對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關心。」

孫小紅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在漸漸僵硬,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因為她知道她爺爺並不能「忘情」。

他還在關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尋歡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但願我的想法不對,只不過……」

孫小紅忽然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尋歡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也不知是同情,是憐借,還是悲哀?

一個完全沒有情感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件事。

這種人幾乎從來也不會做錯任何事。

但老天為什麼總是要多情的人鑄下永無挽回的大錯呢?

一個人若是多情,難道他就已錯了麼?

孫小紅抽搐著,流著淚道:「求求你,帶我趕回去,只要能及時趕到那裡,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窗外的馬嘶,是個馬市。

李尋歡雖非伯樂,卻能相馬——有很多人部知道,李尋歡對馬和女人都是專家,要做這樣的專家並不容易因為馬和女人都是很難瞭解的。

他選了兩匹最快的馬。

最美麗的女人並不一定就是最可愛的,最快的馬也不一定最強壯——美女往往缺少溫柔,快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漸臨,漸深。

人仍在狂奔,他們既不管路人的驚訝,也不顧自己的體力。

他們已不顧一切。

夜色漸臨,漸深。

路上已無人行。

又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燈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豈非就是上官金虹約戰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彷彿看到長亭中一點火光。

火光忽明忽滅,亮的時候,就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

孫小紅忽然長長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現在,也許是奇跡,也許是因為她的恐懼。

恐懼往往能激發人的潛力。

但現在,她終於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氣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尋歡也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他已看出這點火光明滅之間,彷彿有種奇異的節奏,有時明亮的時候長,有時熄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長亭裡,李尋歡也看到過這種同樣的火光。

那天,是孫老先生在長亭裡抽著旱煙。

除了孫老先生外,李尋歡從未看到過另外一個人抽煙時,能抽出這麼亮的火光來。

李尋歡只覺目中似乎忽然有熱淚盈眶。

孫小紅已伏在地上,低低的哭泣了起來。

這是歡喜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老天畢竟沒有要她鑄下大錯。

李尋歡扶起了她,再往前走,走向長亭。

長亭中彷彿迷漫著一重煙霧,人,就坐在煙霧中。

這煙的香氣,也正是孫小紅所熟悉的。

她心裡只覺一陣熱血上湧,掙脫李尋歡扶著她的手,飛奔了過去。

她一心只想衝到她爺爺的懷抱中,向他說出心裡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聲大呼:「爺爺,我們回來了……我們回來了!」

長亭中的火光忽然熄滅。

然後,就響起了一個人平靜的聲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著你們!」

聲音冷漠、平靜、堅定,既沒有節奏,也完全沒有感情。

孫小紅突然怔住,胸中的熱血立刻冰冷,冷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凍僵。

這聲音就像是一個棒子,一下子就將她從天堂打下地獄!

突然間,四盞燈籠亮起。

四盞金黃色的燈籠,用細竹竿高高的挑著。

金黃色的燈光下,坐著一個人,冷得像黃金,硬得像黃金,連他的心都像是用黃金鑄成的。

他正在抽著早煙。

他抽的是孫老先生的旱煙。

上官金虹!

坐在長亭裡抽煙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風淒切,雨飄零。

誰也不知道這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孫小紅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吶喊,可是她沒力氣,她想衝進去,可是她不能動。

她的胃在痙變,收縮,想嘔吐。

可是她卻連眼淚都已流不出來。

李尋歡本就走得比她慢,現在還是在慢慢的走著,腳步並沒有停。

但他的呼吸卻似已將停頓。

他慢慢的走到長亭外,面對著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沒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著手裡的旱煙,淡淡道:「你來晚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來晚了。」

他只覺自己的嘴裡很乾燥,很苦,舌頭就好像在紙著一枚已生了銹的銅板上,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難道這就是恐懼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來晚了總比不來的好。」

李尋歡道:「你本該知道我遲早總要來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該來的人來遲,不該來的人反而先來了。」

這旬話說完,兩人忽然全都閉上了嘴,就這樣面對面的站著,動也不動。

他們顯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時候才動。

這一動就不可收拾!

風雨中,暗林裡,還有兩個人,兩雙眼睛。

兩雙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凝視著李尋歡和上官金虹!其中一雙眼睛溫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難再找到一雙如此美麗動人的眼睛。

另一雙眼睛卻是死灰的,幾乎已和這陰森的夜色溶為一體,殷算是在地獄中,只怕也很難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域隱藏,此刻也應該早已溜走。

這雙眼睛連鬼看見了都將為之戰慄。

林仙兒和荊無命竟先來到這裡,而且彷彿已來了很久。

林仙兒倚在荊無命的身旁,緊緊抓著荊無命的膀子。

荊無命不響,也不動。

林仙兒忽然道:「你若要殺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再好也沒有了。」

荊無命冷冷道:「現在已有人殺他,已用不著我出手。」

林仙兒道:「我不是要你去殺李尋歡。」

荊無命道:「殺誰?」

林仙兒道:「上官金虹,殺上官金虹!」

她興奮得全身在發抖,指甲都已嵌入荊無命的肉裡。

荊無命不動,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卻已露出了一種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獄中的火。

林仙幾道:「他現在正全心全意要對付李尋歡,絕沒有餘力再對付別人,何況,他還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殺了他。」

荊無命還是不動。

林仙兒道:「金錢幫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殺了他,你就是金錢幫的幫主,」

她低低的喘息著。

她的喘息聲並不十分好聽,就像是條動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著又道:「你就算不想當金錢幫的幫主,但也該讓他看看你的厲害,讓他下了地獄後還要後悔,以前為什麼那樣對待你。」

荊無命眼睛中若是藏著地獄的火種,現在火就已燃燒。

林仙兒道:「去,快去,錯過這機會,後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荊無命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去!」

林仙兒吐出口氣,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這裡等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後就永遠是你的人了。」

荊無命道:「你用不著等我。」

林仙兒怔了怔道:「為什麼?」

荊無命道:「因為你也要跟我一齊去!」

林仙兒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

她美麗的眼睛裡剛露出驚懼之色,荊無命已擰住了她的手。

林仙兒並不時常流淚,她以為一個女人若只有用眼淚才能打動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醜陋。

她有許許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現在,她卻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淚。

她幾乎能聽得到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顫聲道:「我做錯了什麼事?你要這樣對我?」

荊無命緩緩道:「你這一生中,也許只做錯了一件事。」

林仙兒道:「什麼事?」

荊無命道:「你不該認為每個人都和阿飛一樣愛你!」

李尋歡背對著樹林。

他並沒有看到林中走出來的林仙兒和荊無命,他只看到上宮金虹臉上突然起了一種很奇異的變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從未給過別人這樣的機會,以後也絕不會再給。

但李尋歡卻並沒有把握住這機會,他的飛刀竟未出手。

因為他也感覺到背後有種可怕的殺氣。

他的飛刀並不單只是用手擲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飛刀若出手,就再無餘力來防禦身後的攻擊。

他的腳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荊無命。

荊無命已來到他身後。

然後,他才看到林仙兒,他從未想到她也會變得如此狼狽。

雨更大了。

每個人身上都已濕透。

高挑著的燈籠雖已移到長亭簷下,卻還是照不遠。

荊無命就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個人就像是個影子,彷彿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尋歡的眼睛卻已從上官金虹身上移開,盯著他。

上宮金虹的眼睛也己從李尋歡的身上移開。也在盯著他。

因為他們都已感覺到這一戰勝負的關鍵已不在他們本身,而在荊無命的手上。

荊無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大笑過,他笑得彎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笑吧,因為你的確應該笑。」

荊無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荊無命道:「為什麼?」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荊無命道:「不錯,我知道,我的確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聲,慢慢的站直,緩緩接著道:「因為現在只有我才能決定你們的死活,但你們卻不敢向我出手。」

他說的不錯,的確沒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殺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尋歡手裡。他當然不會給李尋歡這機會。

李尋歡的情況也一樣。

荊無命緩緩道:「也許我可以幫你殺了李尋歡,也可以幫他殺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荊無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豈非已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又歎了口氣道:「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

荊無命道:「你怎麼知道你看錯了?也許我的確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荊無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兒並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無論誰想用一隻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荊無命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果然看出來了,只可惜太遲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不但看錯,也做錯了。」

荊無命道:「你也知道不該那樣對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確不該那樣對你,我本該殺了你的!」

荊無命道:「你為什麼沒有殺?」

上宮金虹道:「我不忍。」

荊無命臉上突也起了奇異的變化,嘎聲道:「你也有不忍的時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荊無命道:「所以你認為我也不忍殺你?」

上官金虹膘了林仙兒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來殺我。」

荊無命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的要殺我,就不會將她帶來了。」

林仙兒忽也大笑了起來。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濘中,此刻忽然笑了,實在令人吃驚。

她大笑著道:「他的確不敢殺你,因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現在才明白,他這人本就是為你而活著的,他到這裡來,就為了要在你面前證明他自己是多麼重要,可是在別人眼裡,他根本連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殺你卻很容易。」

林仙兒道:「你以為他敢殺我?……你要殺我,他卻救了我,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上官金虹道:「因為他要親手在我面前殺你。」

林仙兒道:「你錯了,他並不是要自己親手殺我,而是要看你親手殺我……」

她大笑著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瘋,那時我本以為他是為了我,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為了你,只要是你喜歡的人,他都恨,甚至連你的兒子也不例外……

你可知道你兒子是誰殺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無表情,淡淡道:「他若是為了我而殺人,無論殺誰都沒關係。」

林仙兒瞧著他,臉上的笑漸漸消失,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一向認為我很能瞭解男人,可是我卻實在不瞭解你們,實在想不通你們兩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她冷笑著接道:「我只知道無論那是種什麼樣活見鬼的關係,都一定令人噁心得要命,所以你們就算想告訴我,我也不想聽。」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說的卻太多了。」

林仙兒道:「但我無論說什麼,也沒法子要你殺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沒法子!」

林仙兒轉過臉,轉向荊無命,道:「我當然也沒法子要你殺他,是不是?」

荊無命道:「是。」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只有讓你們兩個人來殺我了。問題是誰動手呢?是他?還是你?」

荊無命不再說話。

他的手一抬,就將林仙兒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腳下。

林仙兒這次既不再掙扎,也不再動,就這樣蜷曲在地上。

但她畢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動,不反抗,卻不能要她不說話。
第八十二章 無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會發覺一個女人死的時候,身上最後僵硬的一個地方就是她的舌頭。這只因女人舌頭上的肌肉永遠部比其他任何地方靈敏得多。

林仙兒道:「不錯,當然是你,他把我帶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看你親手殺我,只有用這法子他心裡才會覺得舒服些。」

上宮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覺得舒服些?」

林仙兒道:「那就要看你用什麼法子來殺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為只有慢慢的死,才能真正領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這麼樣的機會,縱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宮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說幾句活,因為說話不但能減輕你的痛苦,也能減輕你的恐懼。」

林仙兒道:「你當然也不會很快就殺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歡看著人慢慢的死,何況,我對你總算不錯,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點私房錢,已全部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殺我的時候,就已經把我刮得乾乾淨淨。」

上官金虹道:「不錯,你現在的確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己懶得殺你。」

他忽然一腳將林仙兒踢了出去,踢到李尋歡面前。

這次她連話都說不出了,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她身上。

她的酮體依然是美麗的。

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聰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現在,她卻連死也不能好好的死。

她本是雲端上的仙子,但現在卻變得就像是條泥漿中的野狗。

這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因為她從不知道對自己應該珍惜的東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尋歡瞧著泥濘中的林仙兒,心裡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並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飛。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飛呢?

阿飛並沒有錯。

他雖然愛錯了人,但愛的本身並沒有錯,也許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卻在瞧著李尋歡,緩緩道:「我不殺她,只因我覺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殺她,我讓給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會殺她的。」

他慢慢的接著道:「殺人,要殺氣,你的殺氣要全部留著來對付我,怎麼會浪費在她這種人身上呢?」

李尋歡道,「人不對固然不能殺,地方不對也不能動手。」

上官金虹道:「這地方不對?」

李尋歡道:「本來是對的,現在卻不對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麼不對?」

李尋歡道:「這地方現在太擠。」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尋歡道:「是。」

他並不想隱瞞,荊無命縱然不出手,對他也是種威脅。

何況荊無命隨時可能出手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抵擋他和上官金虹的聯手一擊。

上官金虹的臉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他既然已回來,就沒有人再能要他離開,是不是?」

這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問荊無命的。

荊無命道:「是。」

他還是站得很遠,但無論誰都感覺到他和上宮金虹已又結成了一體,結成了一般無堅不摧的力量,沒有人能摧毀,也沒有人能抵禦。

李尋歡歎了口氣,忽然想起了阿飛,阿飛若是在這裡……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悠然道:「阿飛若在這裡,你們也許還有機會,只可惜……他卻很令人失望。」

李尋歡道:「我並沒有對他失望,有些人無論倒下去多少次,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他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當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沒有看錯,但等他站起來的時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證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遠無法站起!」

李尋歡道:「現在……」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絕對沒有機會,一分機會都沒有。」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應該讓我選個地方,一個人若已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權選擇在哪裡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錯了,殺人的才有權,被殺的人什麼都沒有,只不過……」

他逼視著李尋歡,緩緩道:「對你,我也許會破例一次,你不但是個很好的朋友,也是個很好的對手。」

李尋歡道:「多謝。」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裡?」

李尋歡緩緩道:「一個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會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無論怎麼樣死,都不會太舒服的。」

李尋歡道:「我只不過想找個沒有雨的地方,換套乾淨的衣服,我不喜歡濕淋淋的死,不喜歡倒在濕淋淋的地方。」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老實說,除了洗澡的時候,我都寧願自己的身上是乾著的。」

上官金虹突然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你不怕死,但卻一直不相信,因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現在——現在我才有點相信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個人若在臨死前還能說這種話,可見他對生死的確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艱難唯一死,除死之外無大事,一個人若對死都不在乎,又怎麼會在乎他死的時候身子是濕是乾呢?」

他盯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所以我想,你這麼樣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尋歡道:「你認為是什麼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你這只不過是故意在拖時間,因為一個人就算已明知必死無疑卻還是要盡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跡出現,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尋歡道:「你也這麼想?」

上官金虹道:「我當然不會這麼想,我一直沒有低估你。」

他接著道:「你當然知道絕不會有奇跡出現,這世上根本已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救得了你,何況,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尋歡道:「那麼,你怎麼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這麼樣做,只不過是在找機會讓她們逃走而已,因為你知道我在殺你之前,絕不會殺別的人,這正如一個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絕不會先用饅頭大餅來填飽肚子,免得壞了胃口。」

李尋歡淡淡笑道:「這比喻並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卻不假。」

李尋歡笑得已有些勉強,道:「就算不假,但你難道會將她們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確不必。

她們活著,對他已全無威脅。

他若要她們死,隨時隨地都方便得很。

李尋歡幾乎不忍再去瞧孫小紅一眼。

但無論如何,她現在總算還有生命,還能呼吸。

這已足夠。

除此之外,他還能為她做什麼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說過,我為你破例一次,因為你和別的人全無關係。」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活得很乾淨,我至少總不能讓你死得太齷齪——至少總不能讓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裡。」

死,是怎麼樣死,死在哪裡?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乾淨。

孫小紅呢?

李尋歡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絕不能分散。

他甚至沒有聽到孫小紅的聲音。

但現在他就要走了,她當然也知道他這一走,以後也許就永遠沒有見面的時候,這一走也許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她怎麼能就這樣跟著他走?

他生怕她會趕過來,要跟他一齊走,要陪著他一齊死。

她若這樣做,他只有狠下心,將她打暈,或者點住她的穴道,然後再告訴她,要她好好的活下去。

那種場面一定很悲傷砸感人。

但李尋歡卻不希望她這樣做,現在,他心裡的負擔已夠重,她若這麼樣做了,他的情感說不定就會崩潰。

他的性格雖堅強,情感卻很脆弱。

孫小紅並沒有這麼樣做,她甚至沒有過來和李尋歡話別。

這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瞧了她一眼。

她並沒有暈過去,也沒有走。

她也正在瞧著李尋歡。

她神情雖悲傷,但目光卻那麼溫柔,那麼堅定,她的嘴雖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睛卻在告訴李尋歡:「既然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絕不會拉住你,也不會打擾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知道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做得很對。」

雖然只瞧了一眼,李尋歡的心情就已不再那麼沉重了。

因為他已明白她是個堅強的女人,絕不會要他操心,用不著他說,她也會好好的活廠去。

她對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勵。

他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感激,因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這麼做對他的幫助有多麼大。

他忽然覺得自己能遇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實在是運氣。

李尋歡終於走了,走的時候,步履已遠比來的時候堅定。

孫小紅靜靜的瞧著他走,過了很久,才將目光轉到林仙兒身上。

林仙兒正掙扎著從泥濘中站起來。

她盡力想做出驕傲,高貴的樣子,但她自己也知道無論怎麼做都是沒有用的,因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狼狽。

孫小紅仍在瞧著她,沒有一點表情。

沒有表情就是種輕蔑的表情。

林仙兒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孫小紅道:「不知道。」

林仙兒道:「害了你爺爺,也害了李尋歡,但你卻只不過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這裡。」

孫小紅道:「你認為我應該怎麼樣?」

林仙兒道:「你自己應該知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孫小紅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那麼你就應該懺悔,應該難受。」

孫小紅道:「你怎麼知道我不難受?一個人若是真覺得懺悔,覺得難受,並不要用嘴來說的,要用行動來表示。」

林仙兒道:「你表示了什麼?做了什麼?」。

孫小紅道:「現在我能做什麼?」

林仙兒道:「你明知李尋歡這一去必死無疑,至少應該拉住他……」

孫小紅道:「我能拉得住他麼?」

她歎了口氣,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亂,死得更快。」

林仙兒道:「可是你……你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

孫小紅沉默了半天,緩緩道:「我的確想流淚,想大哭一場,但卻不是現在。」

林仙兒冷笑道:「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孫小紅道:「明天……」

林仙兒道:「但明天還有明天的。」

孫小紅道:「就因為永遠有明天,所以永遠有希望。」

她慢慢的接著道:「我雖然做錯了,但那已過去了,我縱然在流淚,也不妨等到明天,因為今天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會永遠為「昨天」的事而流淚。

真正有勇氣承認自己錯誤的人,也就會同樣有勇氣面對現實,絕不會將自己埋葬在眼淚裡。

眼淚並不能洗清恥辱,更不能彌補錯誤,你若是真的懺悔。就得拿出勇氣來,從今天從頭做起。

林仙兒怔住了。

她說這些話,為的就是要打擊孫小紅。因為她知道孫小紅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孫小紅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失敗了。

孫小紅遠比她想像中堅強,遠比她想像中有勇氣。


第八十三章 偉大的愛

過了半晌,林仙兒才咬著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麼?」

孫小組緩緩道:「一個女人要幫助她的男人,並不是要去陪他死,為他拚命。而是要鼓勵他,安慰他,讓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讓他能覺得自己是重要的,並沒有被人忽視。」

林仙兒冷笑道:「這已夠了麼?」

孫小紅歎息了一聲,道:「除此之外,我又還能為他做什麼呢?」

她不必再做什麼。

這已足夠。

無論哪個男人遇到她這樣的女人,都應該十分感激。

孫小紅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擊我,但我並不怪你,因為我忽然覺得你很可憐。」

林仙兒冷笑道:「可憐?我有什麼好可憐的?」

孫小紅道:「你以為自己很年輕,很美,很聰明,以為世上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腳下,所以別人真心的對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呆子,可是你總有一天會發現,世上對你真心的原來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多,真情並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買到的。」

她幽幽的接著道:「到了那時,你就會發現你原來什麼都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一個女人要是到了這種時候才是最可憐的時候。」

林仙兒道:「你……你認為我現在已到了這種時候?」

她聲音顫抖,因為她全身都在發抖,也不知是氣憤?是冷?還是恐懼?

孫小紅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瞧著她臉上的烏青,滿身的泥污,這已經比說任何話都要令她難受。

林仙兒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錯,我的確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當做呆子,可是我現在要去找他,他還是一樣會爬著來求我的。」

孫小紅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林仙兒道:「我不必試就知道,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裡雖在說不必,但人已轉身奔了出去。

她奔得那麼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為她知道這已是她最後一個機會,這機會若再錯過,她才真的活不下去了。

孫小紅站在那裡怔了半晌,才緩緩轉過頭。

大地一片黑暗,霧一般的雨絲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來的,彷彿也已在這裡等候了很久。

孫小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這雙眼睛並不明亮,也許是因為淚流得大多,所以目光看來有些呆滯,但其中含蘊的那種悲哀幽怨之意,連鐵石人看也要動心。

然後,孫小紅就看到了她的臉。

她的臉也不是完美無暇的。

她的臉色太蒼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見到陽光。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從第一眼看到她,就認為她是自己這一生中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人。

她的頭髮已凌亂,衣衫已濕透,看來當然也應該很狼狽,奇怪的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覺得她狼狽。

她看來還是那麼清麗,那麼高貴。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令人感覺到她那種獨特的氣質,獨特的媚力。

孫小紅以前並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誰了。

林詩音!

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能令李尋歡那樣的男人顛倒終生。

孫小紅心裡在歎息!

「為什麼別人都要說林仙兒是江湖中第一美人,第一美人應該是她才對,莫說她年紀輕的時候,就是現在,她還比林仙兒強得多。」

她這麼想,也許因為現在是雨夜,也許因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總和男人不同的。

林詩音也在看著她,正慢慢的走了過來,柔聲道:「你……你就是孫姑娘?」

孫小紅點了點頭,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聽他說起你。」

林詩音笑了,笑得很淒涼。

她當然知道孫小紅說的「他」是誰,孫小紅道:「你也早就來了。」

林詩音垂下頭,道:「我聽說他要在這裡決鬥,本來想趕來跟他說幾句話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沒有出過門,已經連路都不認識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著道:「但這也沒什麼關係,我要對他說的話,跟你說也一樣。」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淡,彷彿每說一句話,都要先考慮很久。

她無論說什麼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別人聽了一定會認為她是個很冷漠,很無情的女人。

但孫小紅卻很瞭解她,她能夠說出這種冷漠清淡的話來,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孫小紅心裡只覺得說不出的同情和憐借,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見你,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肯跟他見面呢?」

林詩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來是想和李尋歡見面的,但她來的時候,已有別人在旁邊,所以她才不敢現身,因為她怕別人看破她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

因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尋歡見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這些話她縱然沒有說出來,孫小紅也很瞭解。

孫小紅歎道:「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總要聽別人的擺佈,讓別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我才明白,你聽別人的話,並不是因為你怕他,而是因為你愛他,你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

林詩音本來一直在控制著自己,但現在,她卻再也控制不住她的淚已湧泉般流了出來。

因為孫小紅的這些話,每個字都說到她心裡去,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刺得她心疼。

她曾經問過自己:「現在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兒一樣,但這情況是誰造成的呢?難道是我的錯麼?」

她曾經埋怨過李尋歡,恨過李尋歡。

這種悲慘的結局,豈非正是李尋歡所造成的?

但現在她卻知道錯的並不是李尋歡,而是她自己。

「那時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為什麼不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是愛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誰也不嫁。」

孫小紅柔聲道:「我雖然不太清楚你們之間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詩音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錯了。」

孫小紅愕然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我要是也和你一樣有勇氣,和你一樣堅強,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孫小紅道:「可是你……」

林詩音道:「我現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孫小紅垂下頭,道:「我……」

林詩音根本不讓她說話,又道:「因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勵他,無論他做什麼,你對他的信心都不會改變,而我……」。

她黯然歎息,眼淚又流下。

孫小紅垂著頭,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後還是有機會見著他的,以前的事都已過去,以後你們還是可以……。」

林詩音又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認為他還有機會?還有希望?」

孫小紅道:「他當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別人看他那樣子,一定會認為他對自己已全無信心,一個人若連自己都對自己失卻了信心,那還有什麼希望?」

林詩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但我卻知道,他做出那樣子來,只不過是因為故意要上官金虹輕視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輕敵之心,就難免有疏忽。」

她眼睛裡閃著光,緩緩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殺了他!」

林詩音歎了口氣,道:「他對自己有信心,也許就因為知道你對他有信心,你對他的幫助有多麼大,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孫小紅垂下頭,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對李尋歡有信心,對自己也有信心。

林詩音瞧著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羨慕?是酸楚?是為自己難受?還是在為李尋歡高興。

李尋歡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實在只有孫小紅這樣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則他這次縱能戰勝,以後還是要倒下去。

縱然沒有別人能擊倒他,他自己也會將自己擊倒的!

林詩音長長歎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許正是上天對他的補償,這本是他應得的,可是……」

她忽然問道:「荊無命呢?他就算能擊敗上官金虹,卻無論如何他不能抵擋他們兩個人。」

孫小紅沉吟著,道:「荊無命也許不會出手,因為上官金虹既然自覺有必勝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麼,等他想出手時,就已太遲了。」

她說得不錯,這正是李尋歡唯一的機會。

他們要擊倒李尋歡,也只有一次機會——小李飛刀絕不會給任何人第二次機會。

問題是,誰能把握住這一次機會。

林詩音道:「你的意思是說,荊無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機會?」

孫小紅道:「不錯。」

林詩音道:「你怎麼能確定荊無命不出手呢?」

孫小紅道:「我不能。」

她很快的接著又道:「但我卻能確定,在一個時辰之內,他們誰都不會出手。」

林詩音道:「就算你說的不錯,在一個時辰內,也不會有奇跡出現的。」

孫小紅道:「會有。」

林詩音道:「什麼奇跡?」

孫小紅道:「阿飛。」

林詩音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表情卻很失望。

無論誰都已對阿飛失望。

孫小紅道:「大家都認為阿飛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鎖。」

林詩音道:「枷鎖?」

孫小紅道:「嗯,枷鎖,他的枷鎖也許只有一個人能解開。」

林詩音道:「誰?」

孫小紅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林詩青道:「你是說……林仙兒?」

孫小紅道:「不錯,等他真正發現林仙兒並不值得他愛的時候,他的枷鎖就解開了。」

林詩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也許不錯,他己墮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個時辰中振作起來?」

孫小紅道:「為了別的原因,他當然不能,但為了李尋歡,他也許能的。」

她緩緩接著道:「一個人為了他自己所愛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許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詩音長長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孫小紅道:「所以我現在要去找阿飛,將這種情形告訴他。,林詩音道:「等一等,我……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

孫小組道:「我在聽著。」

林詩音道:「我已有很久沒有到外面來走動,但外面這些人的事我卻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覺得奇怪麼?」

孫小紅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為我知道你有個很聰明的兒子。」

林詩音又垂下頭,道:「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兒子,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轉告他,要他原諒……」

孫小紅歎道:「他從沒有恨過任何人,你總該知道的。」

林詩音沉吟著,彷彿有些話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他《憐花寶鑒》的事?」

林詩音有些驚訝,道:「這件事你也知道?」

孫小紅笑了笑,道:「這件事本就是我告訴他的,我二叔……」

林詩音恍然道:「不錯,王老前輩來的時候,孫二先生也在。」

孫小紅道:「這麼說,那本憐花寶鑒的確是在你手上了?」

林詩音道:「是的,但我卻一直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

孫小紅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那時我覺得武功非但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越高,麻煩也越多,所以……」

孫小紅道:所以你才將他瞞住,因為你只要他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的過一生。」

林詩音淒然道:「這正是最大的原因,別人也許不會相信的……」

孫小紅道:「我相信。」

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會和你一樣。」

只有女人才瞭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個少女為了她所愛的男人,是無論什麼都做得出的,在別人眼中看來,她所做的事也許很可笑,但在她們自己看來,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沒有這一點重要。

林詩音道:「但現在我卻很後悔,覺得不應該瞞著他的。」

孫小紅道:「你瞞著他,也是為他好,有什麼不應該的。」

林詩音道:「因為……他若練了《憐花寶鑒》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荊無命縱然要聯手對付他,也沒關係了。」

孫小紅道:「所以你覺得很內疚,希望他能原諒你。」

林詩音點了點頭,黯然道:「我也知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將這事件說出來,心裡就更難受。」

孫小紅道:「但你卻錯了。」

林詩音道:「我錯了?」

孫小紅道:「他若練了《憐花寶鑒》上的武功,也許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對手。」

林詩音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阿飛的劍為什麼可怕?」

林詩音道:「因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孫小紅道:「他怎麼能比別人快?」

林詩音道:「因為他……」

孫小紅道:「他快,只因為他比別人專心,『小李飛刀』也一樣,他若是練了別的武功,反而會分心,也許就不能這麼快了。」

林詩音垂著頭,想了很久,緩緩道:「無論如何,我是希望能將我的意思告訴他。」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們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你為什麼不自己告訴他?」


第八十四章 忽然想通了

林詩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

她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道:「以後我們也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孫小紅皺眉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因為我就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孫小紅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詩音道:「一定!」

孫小紅道:「為什麼?」

林詩音道:「因為我已下了決心。」

孫小紅說不出話了。

林詩音忽又笑了笑,淒然道:「我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我做事從來沒有決心,這也許是我第一次下決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來要我改變。」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面,現在說話的時候也不多了,你總該讓我再見你一次,我也有很多活要對你說。」

林詩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這裡等你,明天早上。」

林詩音也走了。

現在,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孫小紅一個人。

她一直沒有流淚,但現在,她眼睛卻突然泉水般流了出來。

她也下了決心。

只要李尋歡不死,她一定要將他帶到這裡來。

自從她第一次看到李尋歡,她就決心要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他。

這決心她從未改變。

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太自私,她決心要犧牲自己!

因為她忽然覺得林詩音比她更需要李尋歡!

「他們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權力享受人生,我無論用什麼法子,都要將他們攏合在一起。」

她本就屬於他的,無論什麼人都不該拆散他們。

「龍嘯雲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於我……」

她決心不想自己,咬著嘴唇,擦乾了眼淚,「就算要流淚,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她抬起頭。

不錯,現在的確很黑暗,因為夜已更深。

但黑夜即來了,光明還會遠麼?

有些人認為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好人,一種壞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樣。

林仙兒當然是屬於壞人那一類,但林詩音和孫小紅呢?

她們當然都是好人,但她們也不一樣。

無論是什麼事,林詩音總是忍受、忍受……

她認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孫小紅卻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認為是錯的,她就反抗!

她堅定、明朗、有勇氣、有信心、她敢愛、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遠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為世上還有她這種女人,所以人類才能不斷進步,繼續生存。

「永恆的女性,引導人類上升。」

這句話也正是為她這種女人說的。

「只要我去找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還是會爬著來求我的。」

「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兒真的這麼有把握?

她的確有把握,因為她知道阿飛愛她愛得要命。

但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他一定還在那屋子裡,因為那是『我們的家』,那裡還有我留下的東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還在等著我回去。」

想到這裡,林仙兒心裡忽然覺得舒服多了。

「這兩天他一定什麼事都不想做,一定還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甚至連那些死屍都還沒有搬走。」

想到這裡,林仙兒又不禁皺了皺眉。

「但是沒關係,只要我一見他,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搶著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動手。」

林仙兒滿足的歎了口氣,一個人已到了她這種時候,想到還有個地方可以回去,還有人在苦苦的等著她,這種感覺實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對他也許的確太狠了些,將他逼得太緊,以後我也要改變方針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聽話,多少也得給他點甜頭吃吃。」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心裡有點發熱。

「無論如何,他畢竟不是個很令人討厭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見的那些男人全部強得多。」

她忽然發覺自己還是有點愛他的。

她這一生中,假如還有個人能真的令她動一點感情,那人就是阿飛了,想得越多,她就越覺得阿飛的好處比別人多。

「我真該好好的對他才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並不多,以後我也許再也找不到了。」

越想她越覺得不能放棄他。

也許他一直都在愛著她,只不過因為他愛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覺得無所謂。

他愛她愛得若沒有那麼深,她說不定反而會更愛他。

這就是人性的弱點,人性的矛盾。

所以聰明的男人就算愛極了一個女人,也只是藏在心裡,絕不會將他的愛全部在她面前表現出來。

「阿飛,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令你傷心了,我一定天天陪你,以前的事全已過去,現在我們再重頭做起。」

「只要你還像以前那麼樣對我,我什麼事都可以依著你。

但阿飛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麼樣對她呢?

林仙兒忽然覺得並不十分有把握,對自己的信心已動搖。

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只因她以前從未覺得阿飛對她有如此重要,無論阿飛對她是好是壞,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時候,才會怕「失」。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也正是人類許多種弱點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人越急切,「失去」的可能就越大:林仙兒抬起頭,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裡居然有燈。

她忽然停下來,將貼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塊,就著雨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頭髮。

她不願讓阿飛看到她這種狼狽的樣子。

因為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裡的燈還在亮著。

燈在桌上。

燈的旁邊,還有一大鍋粥。

屋子裡並不像林仙兒想像中那麼髒,屍體已搬走,血漬已清掃,居然打掃得十分乾淨。

阿飛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的喝著粥。

他吃東西的時候一直很慢。因為他知道食物並不易得,所以要慢慢的享受,要將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現在,他看來卻並不像是在享受。

他臉上甚至帶著種厭倦的神色,顯然是在勉強自己吃。

他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吃?是不是因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個人面對著孤燈,慢慢的喝著粥。

沒有看到過這種景象的人,絕不會想到這景像是多麼寂寞,多麼淒涼。

然後,門輕輕被推開了。

林仙兒忽然出現在門口,瞧著他。

在看到阿飛的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湧,就好像流浪已久的遊子驟然見到親人一樣。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飛卻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有人進來,還是低著頭,一口一口的喝著粥,就好像世上只有這碗裡的粥才是真實的。

但她臉上的肌肉卻似在逐漸僵硬。

林仙兒忍不住輕喚了一聲:「小飛……」

這呼喚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甜蜜。

阿飛終於慢慢的抬起頭,面對著她。

他的眼睛還是很亮,是不是因為有淚呢?

林仙兒的眼睛似也有些濕了,柔聲道:「小飛,我回來了……」

阿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動作了。

林仙兒已慢慢的向他走了過來,輕輕道:「我知道你會等我的,因為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是真的對我好。」

這一次她沒有用手段。

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她已決定要以真心對他。

「我現在才知道別的人都只不過是利用我……我利用他們。他們利用我!這本沒有什麼吃虧的,只有你,無論我怎麼樣對你,你對我總是真心真意。」

她沒有注意阿飛臉上表情的變化。

因為她距離阿飛已越來越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許多她應該看到的事。

「我決心以後絕不再騙你,絕不會再讓你傷心了,無論你要怎麼樣,我都可以依著你,都可以答應你……」

「膨」的,阿飛手裡的筷子突然斷了。

林仙兒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聲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以後我一定會加倍補償你,我會要你覺得無論你對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溫暖而柔軟。

無論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絕對再也捨不得移開。

阿飛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開了。

林仙兒眼睛裡忽然露出絲恐懼之意道:「你……你難道,……難道不要我了?」

阿飛靜靜的瞧著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這個人似的。

林仙兒道:「我對你說的全部是真話,以前我雖然也和別的男人有……有過,但我對他們那全都是假的……」

她聲音忽然停頓,因為她忽然看到了阿飛臉上的表情。

阿飛的表情就像是想嘔吐。

林仙兒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你……你難道不願聽真話?你難道喜歡我騙你?」

阿飛盯著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兒道:「你奇怪什麼?」

阿飛慢慢的站了起來,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麼會愛上你這種女人的!」

林仙兒忽然覺得全身都涼了。

阿飛沒有再說別的。

他用不著再說別的,這一句話就已足夠。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將林仙兒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阿飛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個人若已受過無數次打擊和侮辱,絕不會不變的。

一個人可以忍受謊言,卻絕不能忍受那種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樣。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樣。

林仙兒只覺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飛已拉開門。

林仙兒忽然轉身撲過去,撲倒在他腳下,拉住他的衣服,嘶聲道:「你怎麼能就這樣離開我……我現在已只有你……」

阿飛沒有回頭。

他只是慢慢的將衣服脫了下來。

他精赤著上身走了出去,走人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乾淨。

他終於甩脫了林仙兒,甩脫了他心靈上的枷鎖,就好像甩脫了那件早已陳舊破爛的衣服。

林仙兒卻還在緊緊抓著那件衣服,因為她知道除了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別的。

「到頭來你總會發現你原來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

林仙兒淚已流下。

到這時她才發現她原來的確是一直愛著阿飛的。

她折磨他,也許就因為她愛他,也知道他愛她。

「女人為什麼總喜歡折磨最愛她的男人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阿飛對她是多麼重要。

因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為什麼總是對得到的東西加以輕蔑,為什麼總要等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也許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樣的。

林仙兒忽然狂笑起來,狂笑著將阿飛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麼,我這麼漂亮,又這麼年輕——只要我喜歡,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換十個都沒有關係。」

她在笑,可是這笑卻比哭更悲慘。

因為她也知道男人雖容易得到,但「真情」卻絕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買得到的……

林仙兒的下場呢?

沒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

兩三年以後,有人在長安城最豪華的妓院中,發現一個很特別的「妓」女,因為她要的不是錢,而是男人。

據說她每天至少要換十個人。

開始時,當然有很多男人對她有興趣,但後來就漸漸少了。

那並不僅僅是因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為大家漸漸發現她簡直不是個人,是條母狼,彷彿要將男人連皮帶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歡摧殘男人,對自己摧殘得更厲害。

據說她很像「江湖中第一美人」林仙兒。

可是她自己不承認。

又過了幾年,長安城裡最卑賤的猖寮中,也出現了個很特別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並不是因為她美,而是因為丑,醜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當她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自稱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說的話自然沒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灑在阿飛胸膛上,他覺得舒服得很,因為這雨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麻木的,兩年來,這也許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而且他覺得很輕鬆,就像是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遠處有人在呼喚:「阿飛……」

呼聲很輕,若在幾天前,他也許根本聽不見。

但現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聾了。

他停下,問:「誰?」

一個人奔過來,兩條長長的辮子,一雙大大的眼睛。

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只不過顯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孫小紅終於也找到了他。

她奔過來,幾乎衝到阿飛身上,喘息著道:「你也許不記得我了……」

阿飛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記得你,兩年前我看到過你一次,你很會說話,前兩天我又見過你一次,你沒有說話。」

孫小紅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記性這麼好。」

她的心境忽然開朗,因為她發現阿飛又已站了起來,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無論被人擊倒多少次,都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她覺得李尋歡的確是阿飛的知己。

阿飛雖然知道她找來一定有事,但卻沒有問。

他知道她自己會說出來的。

孫小紅卻沒有說,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說。

阿飛終於道:「無論什麼話你都可以說,因為你是李尋歡的朋友。」

孫小紅眨著眼,道:「你見過她了?」

阿飛道:「嗯。」

孫小紅道:「她呢?」

阿飛道:「她是她,我是我,你為何要問我?」

以前每當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兒時,他都會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激動,就連她的名字對他說來都彷彿有種奇異的魔力。

但現在他卻很平靜。

孫小紅凝視著他,忽然長長鬆了口氣,嫣然道:「你果然已將你的枷鎖甩脫了。」

阿飛道:「枷鎖?」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籠,也有他自己的枷鎖,只有很少人才能將自己的枷鎖甩脫。」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孫小紅道:「你真的懂了?……那麼我問你,你是怎麼樣將那副枷鎖甩脫的?」

阿飛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這五個字說來簡單,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來在菩提樹下得道,就因為他忽然想通了。

達摩祖師面壁十八年,才總算「忽然想通了」。

無論什麼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會有煩惱,但達到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煩惱。

孫小紅也想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道:「一個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價一定不少……」

阿飛似已不願再提起這些事,忽然問道:「是他要你來找我的?」

孫小紅道:「不是。」阿飛道:「他呢?」

孫小紅突然不說話了,笑容也已不見。

阿飛聳然動容,道:「他怎麼樣了?」

孫小紅囁喏著黯然,道:「老實說,我既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阿飛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小紅道:「我也許可以找得到他,只不過他的死活……

阿飛道:「他的死活怎麼樣?」

孫小紅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他是死是活,全部得看你了!」


第八十五章 錯的是誰呢

外面雖下著雨,屋子裡卻還是很乾燥,因為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窗戶很小,離地很高。

窗戶永遠都是關著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也灑不進來。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誰也看不出這牆是土石所築,還是銅鐵所鑄?但誰都能看得出這牆很厚,厚得足以隔絕一切。

屋子裡除了兩張床和一張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甚至連一隻杯子都沒有。

這屋子簡直比一個苦行僧所住的地方還要簡陋。

江溯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主,竟會住在這麼樣的地方。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著他,悠然道:「這地方你滿意了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道:「這地方至少很乾燥。」

上官金虹道:「的確很乾燥,我可以保證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接著道:「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沒有酒,也從來沒有人在這裡流過一滴眼淚。」

李尋歡道:「血呢?有沒有人在這裡流過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裡,還沒有走到這裡之前,血就已流乾了。」

他冷冷接著道:「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老實說,活著住在這裡雖然不舒服,但死在這裡倒不錯。」

上官金虹道:「哦?」

李尋歡道:「因為這地方本來就像是墳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裡。」他目中又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腳下的一塊地,接著道:「就埋在這裡,那麼以後我每天站在這裡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尋歡淡淡道:「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太多了,豈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會痛苦,從來沒有過。」

李尋歡道:「那只因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有時我很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動,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有些人也許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但還有些卻更可憐,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也許你就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李尋歡道:「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尋歡道:「因為我已知道死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說話,接著又道:「在你眼中,看來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尋歡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煩惱,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帶著笑道:「現在我想坐,就坐下來,想閉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緊。

李尋歡道:「你當然不能,因為你還要擔心很多事,還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現在我總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應過不讓你濕淋淋的死,本想等你衣服一乾透就出手的,可是現在我主意又變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現在我不但要給你套乾淨的衣服,還要給你一壺酒,因為你說的話實在很有趣,能聽到死人說如此有趣的話,實在不容易。」

龍小雲蠟曲在被窩裡,似已睡著,但地上卻有幾個濕淋淋的腳印還未乾透。

燃著燈,燈芯已將燃盡,黯淡的燈光使這半舊的客棧看來更陰森森的,彷彿全無生氣。

林詩音悄悄推開門,悄悄走了進來。

慈母的腳步永遠都那麼輕,她們寧可自己徹夜不眠,也不忍驚醒孩子的夢。

龍小雲也許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許比大多數人都深沉世故,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看來卻還是個孩子。

他的臉還是這麼小,這麼蒼白,這麼瘦弱,無論他做過什麼事,他畢竟還是個孤獨而無助的孩子,對人生還是充滿了迷惆。

林詩音悄悄的走到床前,凝視著他,心裡只覺得一陣酸楚。

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來寧死也不願離開他的。

可是現在……

林詩音猛然回身,將燈芯挑起。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幾眼,多看他幾眼,以後……」

以後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淚已奪眶而出。

龍小雲眼睛雖然閉得很緊,但眼角似也有淚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發抖,是太冷?還是在做噩夢?

林詩音俯下身,想為他將被拉緊些。

她忽然發覺被是濕的,龍小雲的衣服也是濕的,濕透。

林詩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輕輕道:「原來你也出去過。」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閉著嘴,閉得更緊。

林詩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後面跟著我?」

龍小雲終於點了點頭。

林詩音道:「我剛才說的話,你也全都聽見了?」

龍小雲忽然往被窩裡拿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高高舉起,道:「拿去。」

林詩音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麼?」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你豈非正是為了要拿這東西才回來的麼?」

林詩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來看你的。」

龍小雲道:「若不是為了這東西,你還會回來看我?」

他忽然張開眼睛,盯著他的母親。

他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離開我,若不是為了這樣東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詩音黯然道:「我的確準備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我……」

龍小雲打斷了她的話,道:「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你要到哪裡去。」

林詩音道:「你知道?」

龍小雲道:「你要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林詩音又怔住了。

龍小雲嘎聲道:「你準備用這本『憐花寶鑒』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他將手裡的油紙包拋到林詩音面前,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拿去?為什麼還不去?」

林詩音身子搖了搖,似已支持不住。

龍小雲道:「有了這本『憐花寶鑒』,上官金虹一定會見你的,因為他也是練武的,見了這東西也會心動。」

他咬著牙,接著又道:「你想利用這機會跟他拚命,但你當然也知道要他死並不容易,所以你這麼做,只不過是想將他先抱住,能將他多抱住一刻,李尋歡就能多活一刻,阿飛也許就能及時趕去救他!」

林詩音黯然無語。

龍小雲的確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每句話都說到她心裡去了。

她已沒什麼話可說。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確對你很好,你為了他就算連自己的兒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沒有人能說你不對。」

他抖得更厲害,接著又道:「可是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畢竟是你的兒子……我……我……」

林詩音的心就像是被針在刺著,忍不住握緊了她兒子的手,道:「我當然也替你想過,我……」

龍小雲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過,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裡去等他們,你既已為他死了,他們見到我!自然一定會好好的照顧我。」

他嘎聲接著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裡豈非更亂,更難受,就算阿飛能趕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詩音的身子也已開始發抖。

龍小雲道:「何況,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顧我,我也不會跟著他的,我根本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林詩音淒然道:「為什麼?」

龍小雲咬著牙,道:「因為我恨他!」

林詩音道:「但是你已經……」

龍小雲又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恨他,並不是因為他廢了我的武功。」

林詩音道:「那麼你是為了什麼?」

龍小雲嘶聲道:「我恨他為什麼不是我的父親,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是他的兒子,我若是他的兒子,你豈非就不會離開我了,一切事豈非全部會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林詩音心已碎了,整個人已崩潰。

她只覺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倒了下去,倒在身後的椅子上。

「這孩子若是他的兒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這念頭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處,她又何嘗沒有偷偷的想過?

不幸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錯的只是父母,孩子並沒錯,為什麼也要跟著受懲罰,跟著受苦?

林詩音掙扎著爬起,撲在她兒子身上,淚如雨下,嘎聲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做我們的孩子實在不容易……」

窗外突然傳人一聲淒涼而沉重的歎息。

一人便嚥著道:「你並沒有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他。」

龍嘯雲。

以前見過他的人,絕對想不到他也會變得如此狼狽,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門口,竟似沒有勇氣走進這屋子。

龍小雲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彷彿想喚他一聲:「爹」。

但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龍嘯雲長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兒子。」

林詩音淬然回首。

龍嘯雲目光轉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妻子。我這人活著本就是多餘的。」

林詩音道:「你……」

龍嘯雲不讓她說話,又道:「可是我卻一心要做你們的好父親,你們的好丈夫,只不過……看來我並沒有做好,我什麼事全部做錯了。」

林詩音瞧著他。

他本是個最講究衣著,最著意修飾的人,他本來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永遠都生氣勃勃。

但現在呢?

林詩音心裡忽也湧起一種憐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做你的好妻子。」

龍嘯雲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沒有遇見你,沒有遇見李尋歡,你們全部不會變成這樣子,全部會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豈非包是因此而改變的?

他若沒有遇到李尋歡,豈非不會變成這樣子?

林詩音淚又流下,道:「無論你做過什麼事,你至少也是為了要保護你的家,保護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沒有錯,我絕不能怪你。」

龍嘯雲淒然笑道:「也許我們都沒有錯,那麼錯的是誰呢?」

林詩音目光茫然遙視著窗外的風雨,喃喃道:「錯的是誰呢?……錯的是誰呢?」

他無法回答。

沒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許多事是人們無法解釋,無法回答的。

龍嘯雲緩緩道:「我本不想再來見你們的,這次你出來,我就知道你已下了決心要離開我,所以我既沒有勸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為……」

他長歎,流淚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傷心,也令你失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愉偷的跟你們一齊出來,只要能遠遠的看你們一眼,我就滿足。」

林詩音失聲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龍嘯雲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的確不該再說了,因為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太遲。」

林詩音流淚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大多,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龍嘯雲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讓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決心,忽然大步走了過去。

林詩音嘎聲道:「你想做什麼?你難道……」

龍嘯雲忽然出手,點了她的穴道,咬著牙道:「你不能死,也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我,我活著,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們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把握起了那本用油紙包著的「憐花寶鑒」,人已衝了出去。

只聽他話聲自風中遠遠傳來,道:「孩子,好好照顧你的母親,至於我這父親……

你承不承認都沒關係。」

龍小雲瞪大了眼睛,望著門外的風雨。

他已不再流淚。

但他那種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放聲大呼,道:「我承認,只有你才是我的父親,我也只願意做你的兒子,除了你,什麼人我都不要,無論什麼人……」

這是兒子對父親的懺悔,也是父子間獨有的感情,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親的已聽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覺悟的時候。

縱然他覺悟只不過是因為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也還是同樣值得尊敬。

血濃於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歸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誕生的。


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

這是座很廣闊的莊院。

這座莊院看來和別的豪富人家的莊院也沒有什麼兩樣。

但你只要走進些,一走上大門前的台階,你就會立刻覺得有種陰森森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龍嘯雲已走上了台階。

院子裡靜悄悄的,彷彿一個人都沒有,但他一踏上台階,忽然間就有十幾個人幽靈般的出現了。

是十八個黃衣人,龍嘯雲根本無法分辨他們的面目。

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根本不必分辨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錢幫的屬下,幾乎都是完全一樣的。

他們都沒有嘴,因為他們根本不說話,縱然說話,也都是上官金虹的聲音。

他們沒有眼睛,因為他們根本不用看──他們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們看的。

他們只有一個很小的耳朵,因為他們只停得見上官金虹一個人的聲音。

他們都沒有靈魂,便每個人的四肢都很靈敏,在一剎那間已將龍嘯雲圍住。

龍嘯雲長長吸了口氣,道:「看來金錢幫的總舵果然在這裡。」

有人道:「你是誰?來幹什麼?」

龍嘯雲道:「找人。」

有人道:「找誰?」

龍嘯雲道:「你們的幫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來了?」

「上官金虹」這名字就似有種神氣的魔力,他們的態度立刻改變了些。

「幫主已回來了,請問足下……」

龍嘯雲道:「我要見他,有樣東西想送給他。」

「請稍候,幫主現在不見客。」

龍嘯雲又吐出口氣,道:「他是不是還和李尋歡在裡面?」

「是。」

龍嘯雲道:「那麼我現在就要見他。」

「請問尊姓大名?」

龍嘯雲厲聲道:「姓龍,我有樣極重要的東西現在非交給他不可,你們若是耽誤了大事,這責任誰能擔當得起?」

「姓龍……前幾天要和幫主結拜的,莫非是你?」

龍嘯雲道:「是。」

「是」字剛出口,寒光已飛起。

一把刀,兩柄劍,同時閃電般向他刺了過來。

龍嘯雲怒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他的喝聲雖然亮,卻沒有人再聽,也沒有人再回答。

龍嘯雲狂吼,揮拳。

他的武功並不弱,他的拳法剛猛迅急,一拳發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雙拳。

對方的兵刃卻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鉤,雙劍,雙鞭,雙筆。

筆最短,也最險,使得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劍」嫡傳的打穴心法,這人在兵器譜中的排名,絕不會在「風雨雙流星」向松之下。

劍是松紋劍,劍法隱然有古意,出手蕭疏,意在劍先。

當代使劍的高手,絕不會有十人以上能勝得過他。

最狠的還是刀。
九環刀,環聲一震一消魂,七刀劈下,刀風已籠罩龍嘯雲。

判官筆就打上了龍嘯雲的穴道。

沒有呼聲,沒有呻吟。

因為他的喉管以被刺穿,聲帶已被砍斷。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的喉管流出來。

他的人已倒下。

血剛好灑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龍嘯雲的眼睛還是在瞪著他們,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為了求死而來,可是他們為什麼不讓他見上官金虹一面?

因為「看到龍嘯雲就殺!」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為無論什麼人,都不能讓他走進院子一步!

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遠令出如山!

用油紙包的「憐花寶鑒」,自懷裡掉了出來,也已被血染紅。

沒有人看它一眼。

像龍嘯雲這種人身上的東西,又怎會被人重視?

於是這本神氣的「憐花寶鑒」也和世上其他許多武功密笈一樣,從此絕傳。

這是人類的幸運?還是不幸?

油紙包又被塞入龍嘯雲懷裡,屍體被抬走。

金錢幫屬下對於處理死人的屍體也是專家,他們處理屍體有一套很簡單,也很特別的方法。

人,的確很奇特。

他們往往會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尋找,去搶奪某樣東西,甚至不惜拚命,但等到這樣東西真的出現時,他們卻往往會不認得,往往會看不見。

這是人類的愚昧?還是聰明?

阿飛沒有劍。

但是這不重要,因為他忽然又有了勇氣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這裡,已可看見金錢幫的家院。

阿飛砍下段竹子,從中間剖開,剖成三片,削尖,撕下條衣襟,纏住沒有削尖的一端,算做劍柄。

他的動作很迅速,很確實,絕沒有浪費一分氣力。

他的手很穩。

孫小紅一直在旁邊靜靜的瞧著,彷彿覺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懷疑,拿起柄竹劍,掂了掂,輕得就像柳葉。

她忍不住問道:「用這樣的劍也能對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七章 重生

阿飛沉默了半響,緩緩道:「無論用什麼樣的劍也不能對付上官金虹。」

孫小紅想了想,道:「那麼……要用什麼才能對付他?」

阿飛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知道要用什麼對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說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說不出的。

孫小紅輕輕歎了口氣,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許還要對付很多人。」

阿飛道:「我只問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了這裡?」

孫小紅道:「我想決不會錯。」

阿飛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他在這地方無論做什麼,都絕不會有人看到。」

阿飛道:「能殺李尋歡,並不丟人,他為什麼不願被人看到?」

孫小紅又歎息一聲,道:「一個人在做他喜歡做的事時,往往都不願被人看到。」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道:「你最喜歡吃什麼?」

阿飛道:「什麼都喜歡。」

孫小紅道:「我最喜歡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時候,我都覺得是種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個人躲在背窩偷偷的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許多人在旁邊眼睜睜的瞧著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飛沉嚀,道:「你認為上官金虹將殺他當作享受?」

孫小紅歎道:「所以我才能確定上官金虹絕不會很快的殺了他。」

阿飛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假如我只有一個核桃,我一定會留著慢慢的吃,吃得越慢,我享受的時候越長,吃完的時候,我總會覺得有點難受。」

其實那種感覺並不是難受,而是空虛。

只不過「空虛」這兩字她也說不出。

她接著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這世上唯一的敵人就是李尋歡,殺了李尋歡,他一定也會有我吃完核桃那種感覺,而且一定比我更難受得多。」

阿飛慢慢的將劍插入腰帶,突然笑了笑,道:「我殺了他決不會覺得難受。」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並不太快,因為他要準備──對付上官金虹那樣的人,當然一定要先作準備。

走路的時候他往往會覺得四肢漸漸協調,緊張漸漸鬆弛,這正是種最好的準備。

他終於走上台階,走進門。

突然間,人已出現──十八個黃衣人。

這正是金錢幫總舵所在地的守衙,當然也就是金錢幫的精銳。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道:「我雖不願殺人,也不願有人擋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認得你,擋了你的路能怎樣?」

阿飛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你連狗都殺不死。」

阿飛道:「我不殺狗,你不是狗!」

沒有劍光,竹劍沒有光。

但竹劍也能殺人──在阿飛手中就能殺人。

那人還沒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現在竹劍有了光。

血光!

判官筆,雙鉤,九環刀,五件兵刃帶著風聲擊向阿飛!

兩柄銳利的刀去削他手裡的劍。

孫小紅在擔心,她知道阿飛與人交手的經驗並不多,縱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對一,很少被人夾擊圍攻。

他的劍對付一個人固然已夠快,但若對付這麼多人呢?

孫小紅想衝過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還沒有衝過去,就已看到三個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鋒已削及阿飛手裡的竹劍,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飛!

這原因只有使判官筆的人自己知道。

他認穴一向極準,出手一向極重,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明明已打著了阿飛的穴道。

但就在他筆尖觸及阿飛衣衫的那一剎那,他全身的力氣突然消失。

竹劍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飛並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夠了。

孫小紅終於還是衝了過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長往往是輕功和暗器一類,較小巧而且不吃力的武功,很少聽說有女子的內力深,掌力強的。

孫小紅也不例外。

她暗器的出手極快,身法更快,腳步的變化更奇詭繁複,簡直令人無法捉摸。

她始終認為阿飛的劍對付一個人固然有餘,對付這麼多人則不足。

阿飛運劍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門派的劍法都不同。

他的劍法沒有「削」,沒有「截」,只有「刺」!

刺,本來只有向前刺。

但阿飛無論往哪個方向都能刺,無論往哪個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肋下刺,往胯下刺,往耳邊刺。

他能向前刺,向後刺,向左右刺。

忽然間,一個人著地滾來,刀花翻飛。

地趟刀!

這種刀法極難練,所以練成了就極有威力。

但阿飛的身後也似乎長著眼睛,身子突然一縮,避開了迎面刺來的槍,劍已自胯下反手向後刺出,刺入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這時另一人已自使槍的身後搶出,掌中一雙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飛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雙鳳翅流金鐺。

這種兵刃江湖中更少人用,鐺上滿是倒刺,此刻用的雖是「推」字訣,但卻同時兼帶撕,掛「兩訣的妙用。

無論誰只要被它沾上一點,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這一著「推窗望月」

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馬分鬃」!

阿飛本來應該向後躍。

他若向後退,就難免失卻先機,別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當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鐺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這道理無論誰都能想得通。

誰知阿飛卻像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上迎了上去。

孫小紅眼角瞥見,幾乎已將失聲驚呼。

就在這剎那間,阿飛的劍已自胯下挑起,自雙鐺間向上刺出。

「哧」的,劍刺入對方的咽喉。

流金鐺雖已推上阿飛的胸膛,但使鐺的人只覺喉頭一陣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縮,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鐺翅再推出半分。

他雙眼漸漸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漸漸失卻控制,突然覺得胯下一片涼,大小便一起湧出,雙腿漸漸向下彎曲。

他臉上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他實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快的劍,這麼準的劍!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間,四下一片死寂,沒有人再出手。

每個人都眼睜睜的瞧著這流金鐺名家可怕的死法,每個人都已嗅到他身上突然發出的惡臭。

有的人胃裡已在翻騰,忍不住要嘔吐。

令他們嘔吐的並不是這惡臭,而是恐懼,他們彷彿直到現在才突然發現「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醜惡。

他們並不怕死,但這種死法卻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阿飛沒有再出手,從人群中靜靜的穿過。

剩下的還有九個人,眼睜睜的瞧著,一個人突然彎腰嘔吐。

一個人突然放聲痛哭,另一個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來。

還有個人突然轉身飛奔而出,奔向廁所。

孫小紅又何嘗不想痛哭嘔吐?她心裡不但恐懼,也很悲哀。他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時竟會變得如此卑賤。

阿飛在前面走,手裡提著劍。

劍猶在滴血。

就是這柄劍,不但奪去人的生命,也削奪了人的尊嚴。

劍竟是如此無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盡頭有扇門。

門關得很緊,而且從裡面上了拴。

這就是上官幫主的寢室,上官幫主就在裡面,那李尋歡也在裡面。

上官金虹還沒有出來,李尋歡顯然還沒有死。

孫小紅心裡一陣歡躍,大步衝了過去,衝到門前。

她整個人突然僵住!

門是鐵鑄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撞開。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會自己在裡面將門打開。

孫小紅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就像是一腳踩空,落入了萬丈深淵!

她再也站不起來,人倒在門上,淚如雨下。

她整個的計劃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費。

這計劃若是從頭就失敗,也許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著它已到了成功的邊緣,才突然失敗。

這種打擊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飛怔在那裡,突然間,他好像已變成了一隻瘋狂的野獸,用盡全力向鐵門上撞了過去。

他的人被撞得彈了出來,跌倒,再衝擊,全力刺出一劍!

劍折斷。

世上也沒有任何一柄劍能洞穿這鐵門,何況是柄竹劍!


第八十八章 勝敗

阿飛的腿彎下,整個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這種感覺每次都要令他發瘋。

但發瘋也沒有用。

李尋歡就在這扇門裡,慢慢的受著死的折磨。

他們卻只能在外面等著。

等什麼呢,等上官金虹自己開門走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李尋歡就不會再活著。

等什麼呢?只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決不會讓他們活著,他出來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死的時候。

孫小紅突然走過來,用力拉起阿飛,道:「你快走吧。」

阿飛道:「你……你叫我走?」

孫小紅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飛道:「你怎麼樣?」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垂著頭道:「我跟你不同。」

阿飛道:「不同?」

孫小紅道:「我早就說過,他死了,我也不能獨活,可是你……」

阿飛道:「我並不想陪他死。」

孫小紅道:「那麼你就該走。」

阿飛道:「我也不想走。」

孫小紅道:「為什麼?」

阿飛道:「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麼。」

孫小紅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為他復仇,但那也用不著急在一時,你可以等……」

阿飛道:「我也不能等。」

孫小紅道:「不能等就……就……」

阿飛道:「就怎麼樣?」

孫小紅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飛凝視著竹劍上的血跡。

血已乾枯。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你一定還想試試,但那也沒有用的。」

阿飛道:「你留在這裡陪他死又有什麼用?」

孫小紅說不出話來了。

阿飛緩緩道:「你留下來,只因為有件事你縱然明知做了沒有用,還是非做不可。」

孫小紅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你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他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無言的點了點頭。

他承認,不能不承認。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尋歡接觸較深,就無法不被他那種偉大的人格感動。

若不是遇見李尋歡,阿飛只怕早已對人類失去了信心。

「絕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絕不要受任何人的好處,否則你必將痛苦一生。」

阿飛的母親這一生顯然充滿了痛苦和不幸,阿飛幾乎從未看到她笑過,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對人生已毫無希望。

「我對不起你,我本該等你長大後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實在太累了……我什麼都沒有留給你,除了那幾句話,那是我自己親身得到的教訓,你絕不可忘記。」

阿飛從來也沒有忘記。

他從荒野中走入紅塵,並不是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為了要像人類報復,為他的母親報復。

但他第一個人就遇見了李尋歡。

李尋歡使他覺得人生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痛苦,殺人也並不像他想得那麼醜惡,他在李尋歡身上發現了許多許多美德。

他本來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這些美德存在。

他著一生受李尋歡的影響實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親還多。

因為李尋歡教給他的是「愛」,不是恨。

愛永遠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毀滅,毀滅別人,毀滅自己,毀滅一切。

他覺得這太不公平,像李尋歡這樣的人,本不該這麼樣死的。

孫小紅忽又歎了口氣,淒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一定開心的很。」

阿飛咬著牙道:「就讓他開心吧,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開心的本來就是惡人!」

突然一人道:「你錯了!」

鐵門雖沉重,但開門的聲音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從門裡慢慢走出來的人,赫然竟是李尋歡。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還是活著的。

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飛和孫小紅猝然回首,怔住,眼淚慢慢的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李尋歡也已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著笑,緩緩道:「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不會寂寞的,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孫小紅突然撲過去,撲在他懷裡,不停的啜泣起來。

她實在忍不住要喜極而泣。

又過了很久,阿飛才長長吐出口氣,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上官金虹呢?」

李尋歡輕撫著孫小紅的柔髮,道:「想必也很痛苦,因為他畢竟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阿飛道:「他做錯了什麼?」

李尋歡道:「他的確有很多機會能殺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無法還手,可是他卻故意將機會錯過了。」

像上官金虹這樣的人,怎會將機會錯過?

孫小紅也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他心裡始終想賭一賭。」

孫小紅眸子裡發出了光,道:「他當然不相信『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句話的。」

李尋歡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這世上根本沒有一件能讓他相信的事。」

孫小紅道:「結果呢?」

李尋歡淡淡道:「他輸了!」

他輸了!

這只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

但這一剎那卻是何等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剎那!

這一剎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深!

那一閃的刀光又是何等驚心!何等壯麗!

孫小紅只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到著一剎那間發生的事!

甚至不必親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為之停頓!

流星也很美,很壯麗。

流星劃破黑暗時所發出的光芒,也總是令人興奮,感動。

但就連流星的光芒也無法和那一閃的刀芒比擬。

流星的光芒短暴。

這一閃刀光留下的光芒,卻足以照耀永恆!

門已經開了。

沒有人能永遠將整個世界都隔離在門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絕,必先被世人拋棄!

阿飛走進了這扇門。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飛刀!

刀並沒有直接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卻足以致命!

刀鋒是從喉結下擦著鎖骨斜斜向上刺入的,這一刀出手的部位顯然很低。

這一代梟雄死的時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卑視的人沒什麼兩樣,也同樣會驚慌,同樣會恐懼。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卻偏偏要等到最後結局時才懂得這道理。

上官金虹臉上也充滿了驚懼,懷疑,不信。

他也像別人一樣,不信這一刀會如此快!

甚至連阿飛都很難相信,他甚至想不通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尋歡能將當時的情況說得詳細些,但他也知道李尋歡是不會說。

那一瞬間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沒人能說得出。

「他輸了!」

上官金虹的手緊握,彷彿還抓住什麼,他是不是還不認輸?

只可惜現在他什麼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飛心裡忽然覺得很悶,忽然對這人覺得很同情心,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也許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雖然沒有輸,可是他又抓住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過了很久,阿飛才轉過頭。

他這才看到荊無命。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別人進來,他雖然就站在阿飛身旁的那張大桌子後面,卻彷彿是站在另一個世界裡。

他眼睛雖是在瞧著上官金虹,其實卻是在瞧著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裡還有影子?

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荊無命在那裡,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無形的殺氣。

但現在,這種感覺已不存在了。

阿飛走進著屋子裡的時候,甚至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他這個人存在。

他雖然活著,卻已只不過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而已,正如一把無鋒的劍,就算還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義。

阿飛又不禁在暗中歎息,他很瞭解荊無命此時的心情。

因為他自己也曾有過這種經歷。

也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忽然走了過來,用一隻手托起上官金虹的屍首。

他還是沒有看別人一眼,慢慢的向外走,眼看已將走出門。

阿飛忽然道:「你不想報仇?」

荊無命沒有回頭,連腳步都沒有停。

阿飛冷笑道:「你不敢?」

荊無命腳步驟然停下。

阿飛道:「你腰上既然還有劍,為何不敢抽出來?難道你的劍只是擺擺樣子的麼?」

荊無命霍然回身。

屍體已落下,劍已出手!

劍光一閃,刺向阿飛的咽喉。

他出手還是很快,甚至還是和以前同樣快,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這一劍距離阿飛咽喉還有半尺時,阿飛手裡的竹劍已先到了他的咽喉。

阿飛削了三柄劍,這是第二柄。

他凝視著荊無命,緩緩道:「你還是很快,但不能殺人了,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荊無命的劍垂下。

阿飛道:「這只是因為你比別人更想死,當然就殺不了別人。」

荊無命本全無生命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一絲沉痛淒涼之色,又過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飛道:「我卻能殺你。」

荊無命道:「是。」

阿飛道:「但我不殺你。」

荊無命道:「你不殺我?」

阿飛道:「我不殺你,只因為你是荊無命!」

荊無命的臉忽然扭曲。

他已憶起這句話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飛時完全一樣,只不過那天他說的話,現在卻變成阿飛在說了。

他仔細咀嚼著這幾句話,眼睛裡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復燃。

阿飛凝視著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荊無命道:「走?……」

阿飛道:「你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也給你一次……最後一次。」

阿飛瞧著荊無命走了出去,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荊無命以前所給他的,現在他已同樣還給了荊無命。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只有兩種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種是愛,一種是恨。

阿飛自己就是靠了愛的力量而重生的,現在,他卻要以恨的力量來激發荊無命生命的潛力。

他想要荊無命活下去。

假如這也算是報復,那麼這種報復只怕就是世上最偉大的報復了,假如世上的報復都和他一樣,人類的歷史必定更輝煌,人類的生命必將永存。

無論如何,報復總是愉快的。

但阿飛現在真覺得很愉快麼?

他只覺得很疲倦,很疲倦……他手裡的劍已掉了下去。

孫小紅一直靜靜的瞧著,直到現在,才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的活著,就難得多了。」

是李尋歡說的話。

無論對什麼人,對什麼事,他的出發點都是愛,不是恨,因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毀滅,愛卻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遠是那麼寬闊,人格永遠是那麼偉大。

現在,孫小紅發現阿飛也幾乎變得和他完全一樣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尋歡彷彿也很疲倦得連話都不想說。

孫小紅凝視著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兩個已被你們擊敗了,天下勢力最大的一個幫會也已在你們手中瓦解,你們本該覺得很開心,很得意才對,但你們看起來卻連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簡直就好像是敗的是你們自己一樣。」
第八十九章 蛇足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緩緩道:「一個人勝利之後,總會覺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經完全勝利,完全成功了,已沒有什麼事好再讓他去奮鬥的,一個失敗了的人精神反而會振作些。」

孫小紅咬著嘴唇,悠悠道:「這麼說來,成功的滋味豈非也不好受?」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雖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總比失敗好得多。」

勝利和成功並不能令人真的滿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樂。

真正的快樂是你正向上奮鬥的時候。

你只要經歷過這種快樂,你就沒有白活。

長亭,自古以來就是人們餞別之地,離別總是令人黯然神傷,這使得「長亭」這兩個字本身就彷彿帶著淒涼蕭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淒淒。

長亭外,小道旁,正有一雙少年男女殷殷話別。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們顯然是相愛的,他本該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歡娛,為什麼要輕言難離呢?

少男的身上負著劍,但無論多鋒利的劍都斬不斷多情兒女的離愁別緒,他眼睛紅紅的,彷彿也曾流過淚。

「送到這裡就夠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著頭,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許一兩年,也許……」

少女的淚又流下,道:「你為什麼要我等那麼久?為什麼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說過,我要找到那些人,將他們擊敗!」

他凝注著遠方,眼睛裡發著光,接著道:「那些在兵器譜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尋歡,郭嵩陽,呂鳳先……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比他們更強,然後……」

少女道:「然後怎麼樣?我們現在已經很快樂了,你將他們擊敗後,我們會更快樂嗎?」

少男道:「也許不會,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為什麼?」

少男道:「因為我不能就像這樣默默無聞的過一輩子,我一定要成名,要象上官金虹和李尋歡那麼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緊握拳,顯得那麼堅強,那麼興奮。

少女望著他,目光帶著敘不盡的柔情密意,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無論你要去多久,我都等著你。」

他們心裡充滿了離別的痛苦,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他們當然不會注意別人。

林下卻有人一直在注意他們。

直到那少年昂首闊步,踏上征途,孫小紅才歎了口氣悠悠道:「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紅的結局,只怕就不會離開他的情人了……」

一個人成名之後又怎麼樣呢?

孫小紅凝視著李尋歡,目光裡似也有淚,悄悄接著道:「他想和你一樣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樂?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會像他這麼樣做的。」

李尋歡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處,過了良久,才沉聲道:「我若是他,也會這麼樣做。」

孫小紅愕然道:「你……」

李尋歡道:「人活著,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顧一切去奮鬥,至於奮鬥的結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樂?他們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帶著微笑,眼中發著光,緩緩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那種人傻,但世上若沒有這種人,這世界早就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

孫小紅目中忽然也充滿了和剛才那少女同樣的柔情密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樣,正在為她的男人驕傲。

阿飛站在更遠些,現在才慢慢的走了過來。

但孫小紅還是緊緊拉著李尋歡的手,沒有鬆開,她並不害羞,因為她覺得她的感情並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她簡直恨不得將她的感情當著全世界的人表露出來。

阿飛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會來了。」

他們本來在這裡等林詩音的。

林詩音和龍嘯雲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並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樣。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聽到「他」想到林詩音,孫小紅的受才不知不覺移開。

但她立刻又握緊,握的更緊,道:「她跟我約好,一定會來。」

阿飛道:「她不會來!」

孫小紅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她自己也該知道,她已不必來。」

這句話本是孫小紅問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時候,眼睛卻凝視著李尋歡。

李尋歡也沒有放開孫小紅的手。

以前他每次聽別人說起林詩音,心裡總會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鎖,將他整個人鎖住。

他總認為自己必將永遠負擔著這痛苦。

但現在,他的痛苦卻似已不如昔日強烈,是什麼力量將他的鎖解開的呢?

他和林詩音的情感是慢慢積累的,所以才會那麼深。

孫小紅和他的情感雖較短暫,但經歷了最大的患難折磨,經歷了出生入死的危險。

這種感情是不是更強烈?

這時林詩音已離開他們很遠了。

阿飛說的不錯──她沒有來,因為她覺得不必來。

龍小雲曾經問過她:「你為什麼不讓我去見他最後一次?」

林詩音就又問她的兒子:「你為什麼還要去見他?」

龍小雲回答的時候咬著牙,道:「我至少要讓他知道,我父親是為了什麼死的。」

龍嘯雲無論做過什麼事,現在都以用血洗清了。

作兒子的自然希望別人知道。

但林詩音卻不這麼想:「他這麼樣做,只因為他自己覺得應該這麼樣做,並不是要求別人原諒,也並不是想要別人知道。」她頓了頓,又道:「他不但為自己洗清了債,也為我們還清了債,只要我們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她不想去見李尋歡,因為她知道見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們也沒有再去尋找龍嘯雲的屍身,因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錢幫對處理屍體的方法不但很特別,而且很迅速。

他們若去尋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這也正如孫小紅所知道的一樣,她爺爺的屍身也永遠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無論誰都無能為力。

這種事雖痛苦,但一個人若要活著,就得想法子將這種痛苦甩掉。

他們都決心要好好的活下去!因為死也不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決任何事的法子。

長亭內又有人在餞別。

這次要去的是阿飛,他說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長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但李尋歡也並沒有阻擋他。

因為他的身世始終是個謎,甚至在李尋歡面前,他也從來不願提起,但每當李尋歡說起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朱七七,這些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時,他臉上總會現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難道他和這些前輩名俠有某種很奇特微妙的關係?

他這次要遠遊海外,為的就是要去尋訪他們?

李尋歡並沒有問。

因為他認為一個人的身世並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馬,一定要「名種」才好。

一個人要成為怎麼樣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間的離別總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傷感,但他們的離別卻只有祝福,沒有傷感。

因為他們確信彼此都會好好的活著,確信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

尤其當阿飛看到李尋歡的手,他覺得更放心了。

李尋歡的手還是和孫小紅的緊緊握在一起。

這雙手握刀的時候太多,舉杯的時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了,現在正應該讓它享受溫柔的滋味。

世上還有什麼比情人的手更溫柔的呢?

阿飛知道孫小紅一定會比任何人都珍惜這雙手,這雙手縱然還有劍痕,也一定會漸漸平愈。

至於他自己,他當然也有過劍傷。

但他不願再提。

「過去的,全都已過去……」

這句話看來彷彿很簡單,其實真能做到的人並不多。

幸虧李尋歡和阿飛全都已做到了。

阿飛忽然道:「三年後,我一定會回來。」

他微笑著,瞧著他們的手,又道:「我回來的時候,你們當然要請我喝酒。」

李尋歡道:「當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長了些。」

阿飛道:「我要喝的那種酒很特別,不知道你們肯不肯請?」

孫小紅強著道:「你要喝什麼酒?」

阿飛道:「當然是喜酒。」

喜酒,當然是喜酒。

就因為要喝喜酒,所以才要等三年──無論為誰守喪,三年都已足夠。

孫小紅的臉紅了。

阿飛道:「我什麼酒都喝過,就是沒喝過喜酒,只希望你們莫令我失望。」

孫小紅的臉更紅,垂下頭,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尋歡。

李尋歡的神情很特別,「喜酒」兩個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我什麼酒都請人喝過,就是從未請人喝過喜酒,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阿飛當然不知道,李尋歡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尋歡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喜酒太貴了。」

阿飛怔了怔,道:「太貴?」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一個男人若要請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輩子都得慢慢的來付這筆帳,只可惜我又偏偏不願令朋友失望。」

孫小紅「嚶嚀」一聲,投入他懷裡。

阿飛也笑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樣笑過。

這一笑,使他驟然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起來,對自己又充滿了勇氣和信心,對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就連那凋零的木葉,在他眼中都充滿了生機,因為他知道在那裡還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長。

他從不知道「笑」竟有這麼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尋歡,也很感激,因為一個人能使自己永保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還能讓別人笑,才真正偉大!

「畫蛇添足」不但是多餘的,而且是可笑。

但世上太多煩惱,豈非就因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別人快樂。

你若能令別人笑一笑,縱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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