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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
發表於 2010-2-2 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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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kaisiyu 於 2010-2-2 02:03 編輯
第一天之三 藍之籠
第一話
「那個叫玖渚的小鬼啊……」志人君自言自語似的向我說:「……究竟是何許人也?那娘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嗯?」花了好些時間才察覺他是對我說話,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說她不是小鬼嘛。別看她那個樣子,其實已經十九歲了。」
「……喔。」
正常情況下,志人君此時該出言頂撞,他卻只是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地點是第七棟四樓吸煙室,我和志人君迎面而坐。我們都不吸煙,只是在此消磨時間;話雖如此,時間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會自行消磨,是故這種表現也不太正確。真要說起來,我們或許是為了避免被時間消磨而堅守于此。這是百分之百錯誤的假說,可是十分適合用來解釋目前的情況,是相當不錯的比喻。
我朝走廊后方瞟了一眼,焦點鎖定在一長排門扉里的其中一扇,試圖凝視房門的另一側。不過畢竟相隔了一段距離,我也不像某昨小島上的占卜師擁有千里眼,因此不可能透視房內的情況。我知道的也只有「死線之藍」和「害惡細菌」在那里面談論某事。
我無從揣度兩人對話的內容,我對那種事一無所知。
「……兔吊木垓輔嗎……」
我語聲輕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紀應該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頭白發是后天染的或是少年白,總之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有一種輕佻浮滑的氣質,光憑這種氣質就能斷定他這個人絕不簡單。比如某處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線,那麼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屬于彼岸的人。
一如紅色承包人,一如藍色學者。
「喂,你說呀,你倒是說說呀。」志人君這次略微加重語氣道:「那個叫玖渚的娘們,到底是何許人也?我在問你,你告訴我嘛。」
「……你認為我知道答案嗎?」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志人君湊過來說:「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先生對等交談的人,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垓輔站在同等立場說話的人,我可是頭一回見到哪。咱們這里的所有人……就連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們曾經是『業集』的同事,這也未免……」
「這種說法有點不對。」我出言糾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並非對等的伙伴。以階級來說,玖渚的地位高于他,因為那丫頭是『集團』的領袖。」
「……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就連我都還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聳聳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戲言。」
「太扯了。」志人君往沙發一靠,接著又重復第三次相同的問題。「所以……她究竟是何許人也?」
「……你因為我知道嗎?」我也還以相同的答案。「你以為我知道這種事情嗎?志人君。」
「……你也不知道嗎?」
我默不作聲,沉默于是變成一種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認識那種玖渚。與兔吊木垓輔對峙、交談時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線之藍」這種不穩妥、極端危險的名號的玖渚友。與那種東西相較,初次見面的人還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在這種情況,至少還能斷定對方乃是人類。
至于「死線之藍」……甚至連這件事都無法斷定。
「……」
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在看什麼?
不,不對,不是這樣。應該說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倘若要說戲言,這無疑就是此類。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截至目前為止,待在那丫頭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東西?不對,我究竟有沒有一次,或者有沒有一瞬間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過?正如那個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沒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終于知道自己對兔吊木,甚至是對集團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為何。那並非嫉妒、羨慕或憧憬一類的高級情感,而是讓自己陷入自我厭惡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煩躁不堪的絕望感,是對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極的無力感。
「喂,你沒事吧?」
志人君的呼喚讓我回過神來。猛一抬頭,只見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嗯,我沒事。」
我搖搖頭說……「完全沒事。」
「真的嗎?你的表情看起來超悲怆耶。」
就連這位志人君都替我擔心,那想必是無與倫比的悲怆度。鐵定是可用摻不忍睹來形容的表情。盡管我自己無法想象,絕對就是如此。仿佛遭人背叛的這種心境,肯定有這種水准。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勁了。」
低語完,我再度搖搖頭。接著以兩手用力拉扯雙頰,轉換心情。疼痛化為清水,喚醒沉潛的意識。好,煩惱與思考暫且拋諸腦后。現在,目前就先隨波逐流吧。自覺也好,不自覺也罷,我能為玖渚做的也只有這件事而已。
「志人君--你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咦?什麼跟什麼?」志人君訝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我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不想回答的話就算了。我只是隨便找個話題聊聊,加上覺得你這麼年輕就待在這種地方很奇怪。」
「這麼年輕?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志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響應,並未繼續追問,但志人君又開口道:「我喜歡那個博士。」
「那個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廢話!雖然被世人稱為什麼『墮落三昧』,可是那個人很厲害喔。我不曉得那個玖渚是何方神聖,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吧?」志人君轉向我。「你也是因為喜歡那娘們,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麼喜歡討厭的……這種才叫小鬼吧?志人君。」我緩緩地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雖然並非絕對,但是沒這麼簡單。要是真的這麼簡單明了,那就幫了我一個大忙啦。」
「……」
「不,或許其實更為簡單吧?搞不好其實更簡單。簡單到無法理解。簡單到明了故而復雜難明--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那丫頭偶然在我面前出現,我偶然在她面前出現--說不定只是時機剛好。喏,就像數位時钟。乍看下數字一個不少,可是呀,本質也僅止于此,或許其中沒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說到不明白,志人君,我想糾正一下你的一個觀點。我不是那丫頭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常常被人誤會。我們不是這種關系,只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別耶。」
「朋友這種關系沒有什麼感情太好的問題吧?況且友情與性別無關……總而言之,雖然不曉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歡這種稱呼。志人君,你也不喜歡被稱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志人君雙手抱胸。
「……確實不太愉快。」
「這當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愛的想法不是我的風格。」我雙手一攤。「老實說,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樣的娘們?」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學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應該是十五歲吧?名叫西條玉藻,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長得挺可愛的潑辣少女。我愛她愛得無法自拔,經常結伴去吃霜淇淋,不過老是讓她請客。霜淇淋給她,我只吃酥皮卷筒。唉,誰叫我愛得比較深。」
「……聽起來有夠假。」
「因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個大騙子。」
「而你是個大包子。」
「對對對,肚子餓的時候就像這樣桿起面皮,再一個個包上餡料……聽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我為什麼要在這里陪你唱雙簧啦!」
「不,其實我也沒期待你會吐槽……」
捉弄志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開什麼玩笑!呸!」但志人君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佛然不悅。「反正你這種人……啊,這麼說來,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問過吧?之前就只有你沒報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們的言論聽來,卿壹郎博士理應對我們做過事前的調查,當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沒能查出?也許是認為玖渚友的跟班無須稱謂。
啊,不,不對。無論對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志人君被視為「玖渚友一行的導游」,故而完全被蒙在鼓里嗎?志人君剛才對博士表示了非比尋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還說得出相同的見解嗎?身為騙敵前先遭蒙騙的伙伴。
「……」
嗯,大概說得出。況且只要博士稍加解釋,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喂,干嘛?你沒名沒姓嗎?」
「呃……名字是幽靈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志人君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應還十分不識趣。
「呃……換句話說……正因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確。」
「……」
「伊館郁夜(*2)亦可。」
「……」
志人君大概對我萬念俱灰,垂首一聲歎息,「反正你這種人啊,」就自顧自地轉回話題。「你這種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處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這種事讓你理解還得了?」
「也對,誰都不希望別人輕易解讀自己的心情……這麼說來,我今年四月就遇見一個能夠透視他人內心的占卜師,」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游戲嗎?」
「要細分的話,這不是吹牛皮,而是戲言。簡單說,不管是志人君還是我,內心思維在那個人面前就無所遁形。」
「是心理學高手嗎?」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釋。「原來也有這種見解。」我點點頭。「志人君覺得這種人如何?」
「什麼如不如何,當然很討厭了。」志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問題。「至少誰都不喜歡被他人洞悉內心的想法,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問你的心情,而是問你覺得對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覺。」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種方面而言。」
「……方便嗎……或許吧。」
聽見志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點點頭。要是那位占卜師聽見,大概會對我們出言反駁。
啊啊,這麼說來。
那位占卜師雖然有讀心術……卻無法解讀玖渚友的心靈嗎?無法解讀的原因,我想是由于玖渚友的心靈太過深奧。相較于常人,玖渚的腦髓隨時都在處理極其龐大的情報,無法輕易解讀亦很正常。
就在此時,先前的神秘物體X……不,如今業已不再神秘的那台業務用女僕機器人從吸煙室旁邊穿過。鐵制圓柱這次沒有將人類當成垃圾,朝長廊后方筆直離去。原來如此,每間研究棟內都有那種機器人嗎?
「志人君,聽說那個業務用女僕機器人是你做的?」
「咦?」志人君雙眉一皺。「那……呃……是沒錯,誰告訴你的?」
「根尾先生。」
「--那個家伙。」志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饒舌。」
「叫前輩那個家伙成何體統?不過真了不起,能夠做出女僕機器人實在很厲害。嗯,雖然我比較喜歡傳統型女僕,可是那種新穎型的也不錯。」
「不許叫它女僕機器人!只有根尾先生才這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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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pookyE,上遠野浩平的小說[BOOGIEPOP]系列里的人造人,雙手可以發射電磁波,對他人進行洗腦以及篡改記憶活動
*2:清涼院流水的小說[COSMIC世紀末偵探神話]里的一名受害者。
========================================================
志人君並未特別得意或自滿,反倒是一副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誇耀的摸樣說:「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麼。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種東西連小學生都做得出來。」
「說的也是,這就是它與傳統型女僕的差異。」
我頻頻點頭,我還是喜歡傳統型的。
「……喏,志人君,我還有一個關于女僕的問題。」
「是什麼?」
「我聽說兔吊木從未離開過這里,是真的嗎?」
「姑且不管這是哪門子關于女僕的問題……」志人君愕然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當場片刻。「……媽的,那個家伙。」
「所以說,叫前輩那個家伙成何體統?」
「那個家伙就是那個家伙,男人當然就是家伙,我沒有錯。而且要談前輩后輩的話,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輩,因為我的資歷比他久。根尾先生是這里最資淺的……你是說真的,這又怎麼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離開這里,對你來說有何不妥嗎?」
「不,倒不是這樣……」我隨口岔開話題。「不對,這里還真是怪人集中營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說,就連你也稱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視老師也是。真是人才濟濟,英雄輩出,恆河沙數。『墮落三昧』並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嗎?」
「我很正常,你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失禮的話……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連三好小姐都見過了嗎?」
「咦?不,不是這樣,只是聽說過三好心視小姐的傳聞罷了。因為她是人體解剖學和生物解體學的權威嘛,這我也知道。」
「你沒騙我吧?唔,那個人的確很有名……到本所來之前的地方也是,你聽說過或許也不奇怪。總歸一句話,我很正常。不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從你這種凡人的觀點看來或許很怪,不過這是你的理解能力問題。」
「喔……也許是這樣。很可能是這樣。」
我點點頭,但不確定他所說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關于此點,我姑且不再追問。
若是追問下去,勢必得提及玖渚。屆時,我就再無冷靜對話的自信。
「是我的里能力問題嗎……」
是這樣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一定是這樣,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問題又兜回到我身上。還真是結構復雜,解答單純的邏輯。宛如莫非定律(*3)。
*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錯的事,就會出錯」(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總難事事順遂」的真理。
古有云,艱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時蓦然響起門鎖的喀嚓聲。我轉向聲音來源,只見玖渚正從房間出來。她反手阖上門,接著東張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與我對上之后,倏地動作一頓。
「啊!發現阿伊了!」
玖渚說完,朝我奔來。全速跑到吸煙室之后,仍不減速,反而繼續加速,朝我撲來。我早已習慣玖渚的這種行為,便熟練地化解沖擊力,讓兩人不至于受傷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輕笑著將玉手饒過我的背脊,環抱住我。「人家回來了,阿伊。」
「……」瞬間的躊躇后,我立刻應道:「歡迎回來,小友。」
一如往常,天經地義的氣氛。
暫時保持如此,這樣就好。
我如此告誡自己。
「……感謝兩位的激情演出,可是哪,」志人君不耐煩地哼道:「既然說完話了,快點回去吧。要親熱到別的地方去親熱。博士交代我,等你們見完面再把你們帶到他那里。」
「與其說是助手,你根本就是雜役嘛。」
「啰嗦!小心我殺了你!」
志人君怒叱(生氣也很正常嗎?),魯莽地站起,接著貿然地邁步離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松手,我根本站不起來。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讓你抱,你先松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說完,意外聽話地離開我。接著對志人說:「小志,等一下。」
「咦?為什麼我必須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嗎?」
「人家才不要。那個啊,小兔說……」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轉回志人君。
「小兔說想跟阿伊講話。」
「咦?你說什麼?」「咦?什麼跟什麼?」
志人君的錯愕聲,以及我的驚呼聲同時唱起雙重奏。志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雙人短合唱並不悅耳。志人君和我之間蕩漾著一股尴尬的空氣,我亟欲將之揮開似的重新尋問玖渚:「你說什麼?」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講話。」
「真的嗎?」
「為什麼?」志人君怒罵似的,不怒吼似的說:「為什麼兔吊木先生想跟這種家伙說話?」
「這次變成了『這種家伙』嗎……你才應該聽聽鈴無小姐的說教。」我傻眼歎息。「不過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小友,為什麼兔吊木想跟我說話?」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准備離開房間時,小兔就說『可以帶剛才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過來嗎我想跟他單獨聊聊』。」
「他只有說『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志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雙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絕對不會錯。」「絕對不會錯的。」
連輪唱都開始了。我的腦袋亂成一團。
「不,總之,」我勉強打斷兩人的輪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長得如何,為什麼兔吊木要叫我過去?」
「就說不知道了咩,不要問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說完,朝剛才離開的門一指。「機會難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會很開心的,人家在這里等。」
玖渚「唰」一聲在沙發坐下。
「搞什麼飛機?呿!」志人君從走廊折回,一邊抱怨,也跟著坐下。
「你們這群人一來,真是麻煩事不斷。你快去啦,我也在這里等。」
「你想先走也沒關系。」
「我先走你們不就出不去了?你以為我干嘛在這里浪費時間?」志人君砰一聲拍打茶幾。「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樣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曉得兔吊木為何叫我,但我亦別無選擇。盡管不願,但也只能赴約。「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聲叫我。」我背著志人君對玖渚耳語,然后沿著長廊走到那扇門前。
「喂。」我忽然轉向玖渚說:「小友,你跟兔吊木談得如何?」
「很開心呀。」
簡潔的答案,確實很有玖渚風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這種「風格」。玖渚友的風格到底是什麼風格?如此單純的東西逐漸渾濁,變得暧昧難明。猶如左右翻轉的劣化拷貝,變得模糊不清。
我對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對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這正是我的固執之處。至少與志人君並坐在吸煙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邊想邊敲門,然后握住門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假如房間,室內就傳來這種高音。就算告訴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為真,仿佛逼尖喉嚨的嗓音;但絕不柔弱,猶如尖銳刀械的聲音。
我步入室內,反手關上門,也同樣對他說道:「你好。」
兔吊木聞言,和藹可親地笑了。
他坐在室內唯一的家具--折迭式鋼椅。翹著二郎腿,毫無防備地對著我。下颚微揚,由下朝上窺探我的神情。
我開不了口。當著兔吊木,我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你別這麼僵硬好嗎?」最后兔吊木主動開口。「剛才短暫見面時也是,你為何像是將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呢?我好久沒這樣跟人類說話了。我還沒對你做過任何事吧?喏,志人君是那副模樣,見了我既不肯開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願靠近我,其它人則是完全不來這里。我這個人其實很愛熱鬧,向來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
「好久?」
我對這個字微感詫異。同時,緊張的心情亦略微緩和。至少是可以溝通的對象。我挪了挪位置,與兔吊木保持一定距離,將身體靠向右側牆壁。接著,再將身體轉向兔吊木。
「什麼意思?你不是才剛跟玖渚講過話?」
「跟『死線之藍』?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舉動,可是正因為自然,反而有一種不協調之感。「饒了我吧。你這樣說,我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難不成你將死線之藍--玖渚友定義成人類?」
「……」
「沒有人能夠跟那個東西溝通,不論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說得沒錯吧?」
兔吊木先生征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減,但雙眸深處毫無一絲輕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對方的弱點。「我想沒這回事。」我隨口應道:「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還有,你別杵在那里,坐下來如何?」
「地板嗎?」
「打掃過了,很干淨的。不過打掃的不是我,而是由志人君做的機械代勞。」
「我站著就好。」
「是嗎?」兔吊木點點頭。
我增加倚靠牆壁的身體重量,略微減少左腳的負擔。這是為了隨時都能奔跑。盡管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兔吊木先生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不是說兔吊木就好?」兔吊木搖晃肩膀。「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叫『先生』。你亦沒有理由如此尊稱我,我甚至想叫志人君別這樣叫了。唉,真是傷腦筋。『業集』的成員都是直呼其名,聽起來順耳多了。」
「……『業集』是什麼?」我提出一直很在意的問題。「到這兒之后聽過這個名稱好幾次……是『集團』的別稱嗎?」
「別稱這種說法並不全然正確。」兔吊木豎起一根手指說:「我們根本就沒有名稱,所以每個人都是隨意稱呼。我基本上是叫它『業集』,而該名稱就在此普及,哎,是我讓它普及的。『凶獸』那小子是叫它『團體』(Mate),『罪惡夜行』(ReverseCruise)則是稱之為『矛盾集合』(Russell)(*4),『雙重世界』取了『領域內部』(Inside)這種風雅的名稱。不僅是因為排他性,因為那個東西最喜歡語言游戲。還有還有……呵呵,嗯,反正就是五花八門,隨心所欲。有些人甚至每次用的名稱都不盡相同,所以我們沒有別稱、學名、本名。我以『業集』稱呼我們,如此而已……至于『死線之藍』,則是稱為『集團』。」
集團。
我聞言心頭一陣揪痛。
「呦!好不容易放松的表情又僵硬啦?我說了什麼令你不快的話嗎?如果是這樣就抱歉了。畢竟跟人類說話的機會不多,所以我不太擅長圓滑的溝通方式。你別介意。」
「不,無所謂,我不在意。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不是叫你別稱我『先生』……唉,也罷,反正我也不認為凡事都能如願以償。繼續說,什麼事?」
「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你……」兔吊木先是一陣沉默,接著說:「叫她『玖渚』?」
「……你回答我的問題呀。」
「你回答完,我就回答,輪流發問吧?由我先提問,你平常是怎麼稱呼『死線』的?例如我稱我們是『業集』,你又是怎麼稱呼她的呢?」
「……」
「順道一提,本人兔吊木垓輔當面叫她時是用『死線之藍』,與第三者交談時,有時亦會使用該名稱,若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則是『玖渚友』。若是講述概念性的問題,有時亦會略稱為『死線』。代名詞則使用『她』,偶爾也會使用『那個東西』,大概就是這幾種。」
我不知這個問題意圖為何,不覺有些猶豫。但再怎麼想,都不像是心懷不軌的提問。既然如此,是單純出于興趣嗎?我最后決定老實回答。
「跟那個丫頭直接交談時叫她『小友』,代名詞則使用『你』。現在這樣跟第三者談論她時,名字是使用『玖渚』,代名詞則是『那丫頭』或『她』。唯一的例外就是跟直先生……跟玖渚的哥哥談論玖渚時,我都是說『令妹』,因為那個人不喜歡別人直呼他妹妹的名字。」
「簡直就像在談論陌生人的事哪。不,這也不是壞事,反正過去的自己亦與陌生人無異。」
兔吊木說到此處,「嗯,小友、玖渚、你、她、令妹啊……」忽地開始喃喃重復我的台詞。
「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這種人。了解了解,我明白了。」
「這是某種心理測驗嗎?」由于心情比剛才輕松,我自然而然地出口揶揄。「所以呢?我對玖渚抱持何種扭曲的情感?」
「這種事不說為妙,不,應該說眼不見為淨嗎?」兔吊木不為所動。「不過,你還真是陰郁,眼睛就像死魚一樣。」
「死魚眼也太那個了,博士還誇我『好眼力』呢。」
「確實是好眼力,好個墮落的眼力。這樣面對面,不禁讓我想起『凶獸』。」
兔吊木眉開眼笑,似乎頗為開心。我無法判斷他是單純跟我聊得很開心,還是覺得觀察我很有趣,或者只是強顏歡笑,其實一點都不開心。
「……我已經回答過了,請你回答我,兔吊木先生。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這種事你也猜得到吧?你覺得我們說了什麼?」
「……」
「啊啊,抱歉抱歉。沒關系的,我不是蘇格拉底,雖然常常有人說我的鼻子跟他很像。反問對方問題,讓對方思考的手段並不壞,不過並非我的風格。真要說起來,本人是喋喋不休的饒舌型。」
「真的嗎?」
「嗯,『死線之藍』當然是對我說——我讓你離開這里。」
兔吊木自豪地說。仿佛能夠讓玖渚說出這種話,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結果你怎麼回答?」
「我拒絕了,這還用說?」兔吊木一副何必多此一舉地說:「另外也說了許多事,不過都是私人話題,希望你別多問。你也不想聽我是如何處理性欲的吧?」
是嗎?不,的確不想知道。
「拒絕了?」
「我就這樣揮揮手說『哎呀,免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是沒有幽默感嗎?何必老是這樣瞪人?鯨魚不是魚喔。」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的笑話很有趣,兔吊木竊笑不止。那是跟發色一樣,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幼稚動作。
「一人問一次,現在該我問吧?順序要分清楚才行。」
「……那麼,請。」我半敷衍了事地應道:「可是,你還有問題想問我嗎?」
「有,問題可多了。」
似乎很多。
「那麼先來個直拳……你跟玖渚友接吻了嗎?」
「……」
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順帶一提,本人沒有。」
廢話!這種年齡差距,要是對未成年者做這種事,乃是無可酌量的犯罪行為。何止是社會犯罪,根本就是人性犯罪。
「所以,你又如何?」
「……有。」我這次是完全敷衍了事地回答。「這又怎麼了?」
「不,覺得很羨慕而已,繼續說下去。」
「什麼繼續說下去?接下來是換我發問吧?」我抬頭盯著心神恍惚的兔吊木。「為什麼拒絕?你不想離開這里嗎?」
「你們說話還真奇怪,『死線之藍』也是,你也是。」兔吊木倏然一臉無趣地道:「你們真會說這種非常、極端奇怪之事。本人是以特別研究員的身份受聘于此,不但有薪水,福利也相當不錯。既未遭到軟禁,亦未被監禁。」
「……可是我聽說斜道卿壹郎博士近一年的業績——以個人名義向玖渚家族呈報的研究成果、學術績效,其中九成均出自兔吊木垓輔
,其實都是出自你之手。」
「哎,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也沒聽過這種事。應該是捏造的吧?」
兔吊木嘻嘻哈哈。「畢竟這世上有許多嫉妒他人成功的流言蜚語。」
「如果不是被幽禁,那兔吊木先生,你有辦法自行離開這里,離開這間研究機構……不,你有辦法自行離開第七棟嗎?」我連珠炮似的說:「舉例來說,你有刷卡片閱讀機的研究員識別證嗎?有進行聲紋登記、網膜登記嗎?」
兔吊木默然,接著眯起一只眼睛緊盯我。我故意、半強迫地不予理會,繼續侃侃而談。
「你有離開過這里嗎?我聽說是沒有喔……將自己的技術全數提供給卿壹郎博士,被徹底限制自由,你這樣還堅稱自己沒有離開這里的必要嗎?」
「真敢說哪,小毛頭。」兔吊木閉上眼睛,接著睜開右眼,說,「年紀輕輕就想跟本人談自由?十九來歲的自由,憑什麼大放阙詞?你倒是無禮得很嘛。」
「……根據玖渚的說法……不,更正確來說,根據小豹的說法,卿壹郎博士握有你的某項弱點,你才被拘禁于此——」
「呵呵!『弱點』嗎?」兔吊木雙掌在胸前用力一拍,室內響起干澀的聲響。「『弱點』倒是不錯!那個『凶獸』真會搞這種語言游戲!笑死人了,太有趣了。世上竟有如此有趣事。」
「……請回答問題,兔吊木先生。」
「呵呵呵,呵呵呵,要我回答問題?好,我就回答你,小毛頭。」兔吊木停止狂笑,緩緩抬頭。「舉例來說……你知道豬這種生物嗎?牛或雞亦可。」
「我當然知道豬。」
「那就好。既然如此,你當然也知道家豬是山豬畜化而成的生物吧?牛和雞盡管並非經過品種改良,嗯,不過亦很類似,被人類視為家畜。你對家畜的看法如何?他們——姑且就稱之為『他們』——你認為他們這種生物敗給了人類嗎?」
「……不是嗎?」
「不是,何止不是,根本就是相反。到頭來,被家畜化之后,被改良之后,他們更加興盛。接受人類的保護,由人類進行飼育,由人類進行生產,生命體勢力有了飛躍的進步。透過與人類的共生……不,是透過對人類的寄生,他們獲得不動如山的生命體勢力,不是
嗎?」
「——聽起來只像是狡辯。」
「狡辯也好,辯贏者贏。不管白貓黑貓,會抓老鼠便是好貓。言歸正傳,我目前所處的狀況真的這麼糟糕嗎?坐擁整棟研究建築,亦可這樣與你對話。盡管行動受限,但其它人又何嘗不是?這世上有不受束縛的人生嗎?比起那些每天在家看電視,只跟固定對象來往,只在有限空間移動的人,我覺得自己更加自由。至少我的精神是無限自由的。」
「我不認為這是你的真心話。」
「怎麼想是你的自由,我不打算束縛你。」
兔吊木這時換了一個語氣,「那換我問你,」他說:「你跟玖渚睡過嗎?」
「……我接下來要一直接受這種性騷擾的提問嗎?」
「有什麼關系?機會難得,咱們兩個男人來談談心吧。」兔吊木露出歐吉桑的猥瑣表情。「順道一提,我沒跟『死線之藍』睡過。」
「廢話!有的話就是犯罪了。」我用左手蓋住雙眼。「我也沒有。」
「沒有嗎?」他甚為不解。「咦?怎麼可能,你在騙我吧?」
「是真的,這種事誰會開玩笑?這類行為完全……呃,雖然不是沒有,多半都是未遂。」
暗咒事情為何演變至斯,我盡量語氣平淡地應道。「這樣滿足了嗎?」
「唔——!不,不太滿意,不可能是這樣。」兔吊木雙手抱胸沉吟:「你是正常男性吧?沒有特殊性癖好吧?莫非現在對我春心蕩漾?」
鬼才對你春心蕩漾!
我不理會兔吊木,開始提問。
「總之兔吊木先生,你不打算離開這里?」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不打算離開,而是沒有非離開不可的理由。舉例來說,『死線之藍』平常不是在京都大樓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你會勉強拖她出門嗎?不可能吧?她沒有必須外出的理由,因為她對這種居家生活感到滿意,誰都不會因此困擾。我也是如此。沒有必要為了知道宇宙很廣大而上太空吧?」
「換句話說,對兔吊木先生來說,玖渚這次的行動是多此一舉?」
「喂喂喂,這種挑撥性的言論有點卑鄙喔。」兔吊木打趣似的揚起右眉。「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對玖渚友的好意感到很開心,甚至非常感動。而且,撇開此事不談,能夠與『死線』再會,我都很高興。就這層意義來說,我也很感謝陪同玖渚前來的你,謝謝。」
「……不客氣。」
我喟然而歎。他果然是饒舌型的男子。不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電波均被對方擊潰,最后吞噬殆盡。看起來只像是怪叔叔,但這家伙畢竟是玖渚友的伙伴,絕對不可等閒視之。
「好,換我了。總而言之,你無法將玖渚友,無法將那少女視為一名女性,對你來說她是友愛的對象,而非戀愛的對象嗎?」
喔!這次的問題比較正經了。
「簡言之,你對玖渚友的蘿莉身材沒興趣?」
「……」
竟對他有所期待,是我太愚蠢了。
「順道一提,本人倒是興致勃勃……開玩笑的,你別逃啊,別奪門而出。我怎麼可能有興趣?我比她大十五歲喔!哪可能做這種事?
在本人故鄉,蘿莉控就像是寒暄的玩笑話,真的!這點程度就退縮的話,你在本人故鄉鐵定無法生存。拜托拜托,別用那種疑神疑鬼的目光看我。」
「……啊啊。」
我下定決心,不論發生什麼事,此生絕對不去這家伙的故鄉,同時暗忖志人君和神足先生所說的『變態』,難不成就是這個意思?若然,亦不難理解志人君何以那般畏怯。我悄悄換成可以隨時抽出右胸刀子的姿勢。
「你不但跟玖渚接吻,也跟她擁抱,但其實這些都是對妹妹的親情嗎?你的意思是說,玖渚友對你而言是妹妹嗎?這也不壞,只能將對方視為妹妹,就某種意味來說,是對女性的最高贊美。」
「……」
「順道一提,我有兩位妹妹——」
「我不想聽。」我間不容發地打斷他。
「而且日本人一般是不會跟妹妹接吻的,也不會擁抱。」
「什麼?真的嗎?」兔吊木頗為驚訝地瞪大雙眼。「——是這樣嗎?哎呀,真是上了一課,謝謝。認識你真好。」
「啊……」非常令人不快的感謝。「總之,玖渚不是妹妹,至少我從未如此想過。或許有如家人般親近,但這是距離問題。」
「喔~你的表情就像家人這東西可有可無。呵呵,我終于知道問題點在哪了。」
問題點?他究竟是看見什麼事的問題點?從我的角度來看,這名叫兔吊木的男子才是目前的唯一問題。我突然想趕快結束這場對話,離開房間。
我之所以沒離開,就是因為兔吊木曾經是玖渚的「伙伴」吧。不,這絕非過去式,就連現在,兩人都視對方為伙伴,而基于這層關系,我才在此繼續與他對話。我如此自我分析。
「那麼——」我接口道,再環顧這個空無一物的房間。「——你為何將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房間當成私人房間?」
「呦!轉變話題嗎?原來如此,改采攻其不備的戰術嗎?嗯,不壞不壞,好個明智之舉。還真不能小觑你這個娃娃臉,你似乎比外表更聰明。」兔吊木眉飛色舞。「答案很簡單,我不喜歡雜亂無章。其實就連這個——就連這張椅子都不想要,可是這樣未免有點病態。」
「現在已經十分病態了。」
「哎,你放心。其他房間就很零亂。不亂的房間也有,但也絕非井然有序。我不太會整理,畢竟我是破壞專家。四樓整層都是我的私人空間,有機會的話,你不妨到二、三樓看看。工作場所就跟夢幻島一樣雜亂。」
「不用了。」我拒絕兔吊木的邀約。「那里也有很多機密吧?志人君一定會罵我的。況且我們之所以在此會面,我想正是因為這個理由。」
「卿壹郎先生確實是如此說的……呵呵,他還真是麻煩先生哪。」
兔吊木以「他」來稱呼卿壹郎博士的表情,至少我看不出有怒氣、怨恨等等,被囚禁于這種空間者應該有的情緒;話雖如此,亦看不出有對自己的所長應有的敬畏或好意。
唉……完全猜不透這家伙在想什麼。
「那換我了。」
「請手下留情。」
「包在本人身上。」兔吊木老氣橫秋地答應。「問題來了!你對異性有多少興趣?」
「……跟正常人差不多。」一邊忍受依然如故的性騷擾,我一邊答道:「這還用說?」
「呵呵,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知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兔吊木更為老氣橫秋地說:「此刻有機會引用昔日『業集』成員『雙重世界』的言論,本人不勝欣喜。沒什麼比講述引以為傲的友人事跡更令人高興了。」
「……」
雙重世界。
就是玖渚所說的「小日」嗎?
「引用什麼言論?」
「那家伙談論女人時的言論。『假設這里有一只狗。我既不會踹那只狗,亦不會拿磚頭打它的頭。如果它肚子餓了,而我手里有面包,應該就會給它吃。如果它搖尾走到我的腳畔,我就會摸摸它的頭,如果它翻過身子,我也會搔搔它的肚皮。必要的話,讓它在室內亂走亦無妨。就算它咬我的手臂,我大概也會原諒它;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想透過頸圈跟那只狗串在一起。』」
「……這位引以為傲的友人還真是無趣哪,兔吊木先生。」我老實陳述感想。「將女生與狗一視同仁是不行的喔。」
「呵呵,『凶獸』也說過這種話。結果『雙重世界』如此回答:『喔!這麼說的話,你只將狗當成低于人類的垃圾生命體。嗯,你是徹頭徹尾的歧視主義者。哈哈哈,原來你是偽君子?哎呀呀,真是卑鄙無恥的男人,干脆死了算了。不過呢,你這種人活著本來就沒啥意義。活著只會造成他人困擾,死了才初次令旁人感到安心嗎?唯有一死才能有所貢獻,簡直是比狗還不如。原來如此,以為你是印度豹,結果竟是小狗狗?你這小子真搞笑,喂,小狗狗,可不可以幫我搜尋搜尋?例如骨頭之類的。』順道一提,兩人接下來就扭打成一團了。」
「……挺快樂的嘛。」
實在難以評論,我于是隨口應道。
「我們之間沒有快樂這種感情。言歸正傳,既然玖渚友對你來說不是妹妹,那麼寵物呢?」
「……」
「實際上,她就跟狗一樣忠實吧?對于你啊。」
話中有話的語氣。自信滿滿的態度宛若在宣告「本人還有王牌沒秀出來呢」,實在不像是裝模作樣或故弄玄虛。
「對你來說,『死線之藍』確實是很方便的存在。畢竟她是玖渚家的直系血親,是爽快資助那種『墮落三昧』在深山大舉興建研究所的一族之孫。即便已被趕出家門,其影響力亦不容小觑。再加上親哥哥玖渚直,家族里亦不乏支持她的人。只要待在她身邊,你的人生不啻是有了保障。」
「……」
「加上她又是那樣,不但一頭藍發,而且那種年紀,身體卻與少女無異,盡管古怪之處甚多,但客觀來說是很可愛的女孩。非常非常可愛,確實是引人遐思的女孩。能夠讓這種女孩對自己百依百順,對自己惟命是從,對男人來說是難以抗拒之事。」
「這聽起來不太舒服。」我打斷兔吊木的台詞。「我看起來像這種人嗎?」
「……呵呵,你這種男人也會生氣啊。」兔吊木臉上浮起「你上鉤啦」的神情。「是因為自己被侮辱?還是因為對玖渚友的感情被侮辱?或是因為想法被識破?」
「我沒有生氣,只是說這聽起來不太舒服。」
「會嗎?我很舒服喔,舒服極了。因為是對朋友的朋友講述朋友的事。這種喜悅並不常見……你對計算機有多熟悉?」
「稱不上厲害。」一邊提防對方突然改變話題,我答道:「不過修過電子工學方面的課程。」
「啊啊,這麼說來,『死線』也說過哪。你曾經跟ER3系統那個巨大的知識銀行有瓜葛嗎?」兔吊木兀自點頭不已。
「玖渚說過我的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難怪你比外表更聰明。」
「嗯啊,你想知道她說了什麼?你想知道玖渚友使用什麼名詞來代表你?」
「不,免了。」
我立刻謝絕,兔吊木仿佛看出了什麼,微微一笑。令人討厭的微笑。
「……計算機是人類開發的裝置里最、最、最優秀的裝置。這不僅是硬件,軟件方面亦然。遵循嚴密的程序,按照一般人無法領悟的原理,進行超高速運轉。將一切化為可能,基于與人類大相徑庭的語言運作,不消五分钟就抵達人類花費百年才終于靠近的境地;但另一方面,即便是這般難解、復雜的裝置,普通凡人亦能操控。只要關掉開關,計算機立刻停止。有人認為正因如此,計算機才能在人類之間興盛,因為操控計算機的行為滿足人類內心渴望『將優于自己的存在踩在腳下』的欲望。」
「我——」
「不論對象為何,人類都想掌握主導權。好,稍微偷窺過人類的龌龊欲望,再回到玖渚友的話題吧。她絕對是天才,而最值得一提的乃是猶如裝了超大容量硬盤的腦內記憶,人類極限RAM。只要看過一次她寫的程序,任何人都將沉迷其中。所謂的美麗,就是毫無虛度糜擲,在任何意義上均無多余或不必要。『死線之藍』創造的程序,,沒有絲毫多余。不僅是程序,以技術者身份制作的硬件,諸如主機板或CPU亦無任何浪費。就『毫無浪費』這點來說,『死線之藍』遙遙領先『業集』的其他成員。」
「……」
「你知道『死線之藍』幼時被人如何稱呼嗎?你自然知道,不可能不曉得。就是『savant』這個名詞而已,不用說這是源自法語,英語叫做『genius』,日語則稱為『天才』,至于德語也好,中文也好、斯瓦希里語(*5)也好,意義都一樣,因為才能沒有國境。
*5:Swahililanguage,非洲的代表性語言,屬班圖語族(Bantu),通用與非洲東部至中部的廣大地區。
當我仍是孤身之影的黑客,當我仍在幻想自己是孑然一身的那個時代,聽聞玖渚家族的直系孫女擁有如此天賦,老實說真令我戰栗不已。」
「戰栗……嗎?」
「戰栗、戰栗,正是戰栗。我們這群人雖然話不投機,唯獨這點大家感受都一樣吧?其中也有人基于嫉妒、或者處于仰慕而找過她吧?本人亦用盡各種手段只為與玖渚友接觸……盡管當時的心情比較像是『與敵方接觸』,但不愧是玖渚機關,確實不好對付,我只能放棄。所以當她為了籌組『業集』而主動找上我……我忍不住喜極而泣。這可不是誇大其辭,我真的哭了。你想笑就笑吧,因為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居然被十四歲的小丫頭拯救。」
「……」
我當然不可能笑。
根本就笑不出來。
「唉,我也覺得是鬧劇一場,真是超級滑稽的鬧劇。你想想看,集結世界最頂尖的頭腦——呵呵,自己說也不是很好意思,集結九個世界最頂尖的頭腦,搞出來的竟是小孩子的游戲。這真是糟蹋才能、揮霍天才的極致之舉。事實上——我們若將自己的力量運用在更為正經的地方——假使我們站在正義的陣營,地球也許就能變成更加美好的行星。喏,你覺得我在吹牛嗎?」
「——我不覺得。如果你們保持善良,拯救世界確實易如反掌;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假設。到頭來,天才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你們『業集』的九個人——包括玖渚友在內的九個人並非例外。這間研究所的成員是如此,我迄今見過的天才們也都不正經。所謂的不正經,並非單指『從社會角度來看』的意思。所有天才……都在某方面脫軌了,品格高尚的天才反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呀,才不會像做夢的少女般期待天賦禀異的人格。」
「這是在歧視做夢的少女嗎?」
「為什麼這樣說?至少我喜歡做夢的少女勝于做夢的歐吉桑。」
「你在說我嗎?可是,嗯,正如你所言。許多天才都有不適應社會的問題。或者該說,社會本身就對天賦禀異者不友善,畢竟誰都不會對可能掠奪其利益的天才有好感。」
「……請適可而止,兔吊木先生。」我終于忍不住說:「有話想說的話,不如就清楚將明白吧?拐彎抹角也該有個限度。不,這不是拐彎抹角,根本就是冗詞贅句。套歌德的話,假如你是小說,我此刻就將停止閱讀。」
「那真是太可惜了,精彩劇情才要開始哪。」
「我倒是看不出來。」
「不要將自己沒興趣的書本投向牆壁,全部讀完才叫勇氣……聽說是這樣喔,太宰治說的。怕寂寞的天才真是句句良言,你不覺得嗎?」
「……那我就鼓起勇氣,好好期待接下來的劇情。」
「嗯啊,好好期待。一切交給我,本人以『害惡細菌』之名發誓……話說回來,天才——這個詞匯固然不錯,卻無法否定過于泛濫。
你仔細想想,被人稱為天才其實不難。這座研究的成員,有誰未曾被尊稱為天才?志人君、美幸小姐亦是如此。不過,陪同『死線』前來的你和監護人鈴無小姐就很難說了。被人稱為天才其實並不難,困難的是——自己確信自己是天才。我當然不是指認定。」
「確信和認定有何不同?」
「你說呢?說不定一樣。至少若由我或你判斷,或許沒啥不同;可是,預測和確信的差異,連你亦能區分吧?預測將出現六,然后擲骰子,結果是六。喂,這就表示預測者很厲害嗎?不是吧?但如果是確信將出現六,情況就不同了。這種特征百分之百……鐵定百分之百可以稱為才能。本人昔日亦曾預測自己是天才,但這是誤解,如今每一思及便羞愧萬分。至于玖渚友,她……你不覺得她對這方面擁有高度自覺嗎?你不覺得她是深刻知道自己是天才,深刻理解自己是天才嗎?」
「這種開門見山的解說真不像你,兔吊木先生。就連比喻都很陳腔濫調。那丫頭是天才這件事我也認同——」
「你也認同,而我也認同,但最認同的乃是玖渚友本人。不論自覺和自認這種行為意義為何,應該不用我解釋它們與自信有關吧?假使尋求相對性的評價,必須擁有他人水准的能力;然而,若要獲得絕對性的評價,勢必得了解自己。並非透過與他人的比較來了解自
我,而是經由自己認識自己。毋庸試探自我,無須任何試驗,不用任何試煉。不必世界即可生存,這才是絕對的天才,這就是確信。」
「……」
「那麼,關于這種天才,但另一方面,除此之外都顯得很誇張。玖渚友在玩弄機械或建構應用程序方面堪稱完美無缺,但除此之外的范疇都等同無能。才能極端不均衡乃是著名的學者征候群(SavantSyndrome),以及最近很熱門的亞斯伯格征候群(AspergerSyndrome)的特征,不過她的情況比這些普通征候群更特殊。幼稚的舉止,拙劣的思考能力,尤其是人際關系方面,更發揮了完美無缺的愚劣。這也很正常,因為她缺少『感情』。就算稱不上缺少,亦是完全不夠。也許足夠,但完全不知如何操控。是故,她無法讀取對方的感情。人際關系這種東西就等同于鏡子,必須將對方視為相同的存在才能成立,畢竟人類無法與沒有映照于鏡面的對象溝通。唉,這由我來說也很奇怪……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總而言之,正因如此,『天才』玖渚友無法獨自存活。正因過于突出,所以無法獨自生存;然而又因為突出,非得獨自生存不可。呵呵,還真是有趣的矛盾回路。」兔吊木這時朝我一指。「……要是少了你這種存在,玖渚友甚至活不下去。先不管是否非你不可,玖渚友為了繼續生存,為了進行生命活動,都必須仰賴你。若以計算機比喻玖渚友,她就是OS問市以前的原始結構。問題來了!對于天才玖渚友受到自己的庇護,你有何感受?」
「……你的問題太多了,兔吊木先生。」我垂首道:「問題一次一個,至多兩個才合乎禮儀吧?」
「也許是這樣哪。你說的或許沒錯,但這點程度的服務也無妨吧?無償奉獻是人際關系的潤滑劑喔。透露一下嘛?擁有玖渚友的心情如何?」
「你想讓我說『那丫頭是我的,絕不交給任何人』嗎?」我猛然抬頭,瞪視兔吊木。「開什麼玩笑?你想要的話,就隨便拿去吧。」
「……」
「我是不可能對你說的,我甚至不能對自己說。」
「呵呵,不是不可能說,而是不願意說吧?基于堅強的自我意志。」兔吊木毫不讓步。「你對自己到底會透露什麼感到萬分恐懼,深怕鑽牛角尖之后所造成的結果。你非常非常害怕,對自己怕得不知所措,是吧?」
「或許如此。可是,就算這樣又如何?我沒有理由任你大肆批判。即使有,我也不想聽。對我來說,玖渚是朋友。對玖渚而言,我也是朋友。這樣就好了,不是嗎?」
「或許現在是,目前這樣就好。」兔吊木。「或許目前這樣就好,可是你……你們總有一天會碰壁的。因為這種含混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關系不可能永遠持續。碰壁之后若能醒悟到還無妨,但碰壁之后若是身亡,一切就此結束。這種道理你也明白吧?就我來看,你這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提問結束。好,接下來換你發問嗎?」
兔吊木將身軀靠向椅背,准備接受我的質訊。我一時猶豫該問什麼。不,問題早已決定,只是猶豫該不該問。但我終究還是問了。
「……兔吊木先生,關于『集團』……『業集』——」
「你愛怎麼叫都行,反正本來就是匿名集團。」
「……話說回來,籌組這種東西的理由是什麼?」我說:「你們到底是抱持什麼想法才組織『集團』……『業集』,展開活動的?」
「……這才是核心嗎?」兔吊木眼神銳變。盡管只是表面,但迄今妙妙貓(*6)般的眯眯笑眼驟然一變,換上兩道仿若要將我剜出的凶狠目光。「非常簡單,對我而言,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比扭斷嬰兒手臂容易數倍、數十倍、數百倍。簡單至極,一句話就能解決……但老實說,還真提不起勁哪。」
*6:CheshireCat,《艾麗斯夢游仙境》里會隱身的貓咪。
「……什麼意思?」
「簡言之,假如你認為我很老實,勢必背叛你的期待。很可惜,我沒有准備你想聽的答案。『雙重世界』或許有辦法跟你打哈哈,可是我不行。」
「……」
「這樣你還想問嗎?」兔吊木撥了撥白發。接著摘下太陽眼鏡,放進白衣口袋,再以肉眼注視我。「如果你想問,我就回答你。但這並非基于親切心,反倒是回報你從我們身邊奪走玖渚的惡意,這點你最好記清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還想問嗎?」
「我想問。」我點點頭,沒有一瞬間、一刹那的遲疑。優柔寡斷、舉棋不定的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請你告訴我,兔吊木先生。」
「因為『死線之藍』希望如此。」
兔吊木真的只有回答一句話。
簡單明了地如此回答道。
「我們不過遵循而已。因為這是她的要求,我們只是遵循罷了。她不僅是我們的統帥者,她更是我們的支配者。而我們既是『死線』的兵隊,更是奴隸。」
「呃——」
「飕」的一聲。
我的膝蓋一軟。雙腳支撐全身體重,身體倒向牆壁;然而,體重仍舊無法支撐,于是雙手按住牆壁。牆壁仿佛即將坍塌,不,只是我快暈倒而已嗎?可是,若不趕緊想想辦法,我這個存在就要終結。
「——吊木——」
我、我、我、我、我……
我正想開口時——
「喂!你這小子到底要跟兔吊木先生講到何時啦?」
房門外側傳來志人君的怒吼已經激烈的敲門聲。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到底在干什麼?」
「呵呵……」兔吊木聞言聳聳肩,換了一個坐姿。從白衣口袋取出太陽眼鏡,戴上。又恢復成原先笑眯眯的眼神。「好好好,志人君!我們已經說完啦……呵呵,看樣子今天該結束了。雖然還有許多問題,就此散會嗎?玖渚的朋友。」
「……看來是這樣。」我竭力以雙腿支撐體重,離開牆壁。「看來是這樣,害惡細菌先生。」
「呵呵,明天再來吧。屆時再談論些較有建設性的話題嗎?反正你也打算待上一、兩天吧?」
「啊啊,嗯,我想是這樣,嗯……」
「明天記得帶那位叫鈴無的監護人來。從『死線』的話聽來,她似乎是頗為有趣的女性,甚至不輸你哪。」
「對她性騷擾的話,小心被扁喔。」
「多謝關心。」兔吊木對我的挖苦不為所動,嘻嘻一笑。「不過你安心,我其實身體很硬朗,被扁也不會有事的。呵呵,那你替我跟大家打聲招呼。」
「大家……?」我愣了一下。「是誰?」
「就大家啊。志人君、博士、美幸小姐和其他研究人員。你不也見過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
「嗯,長發男跟胖哥嘛。」
「對對對。」兔吊木颔首。「根尾先生的肥胖是沒藥救了……因為天生就是肥胖體質,不過神足先生的長發對眼睛不好,你幫我提醒他一下。」
「沒問題。」我開門道:「那我就此告辭。」兔吊木這時忽然對我說:「等一下。」我的右手既已握住門把,頭也不回地問:「什麼事?」這扇房門后方有志人君,而他附近有玖渚。有玖渚友。我所認識的玖渚友就在這扇房門后方。
「最后一個問題,玖渚的朋友。」
「……這就怪了。」我並未回頭。「開始提問的是兔吊木先生,結束又是兔吊木,這不是很狡猾?」
「下一次從你開始,這不就得了?而且跟你剛才問我的一樣,一句話就能解決,很簡單的問題。一點都不花時間的。」
「啊……無所謂,什麼事?」
兔吊木沒有馬上開口,停頓片刻說道:
「你——」
他對我問道:
「——你——」
緩緩刨開我的腦部。
「你其實是討厭玖渚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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