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寶論壇's Archiver

louie 發表於 2009-7-17 16:46

[武俠小說]金庸-神雕俠侶(中集)

三十二  情是何物

   當黃蓉、一燈、郭芙等被困大廳之時,楊過和小龍女正在花前并

肩共語。不久程英和陸無雙到來。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甚是投緣

,拉住她的手說話。陸無雙向楊過述說適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樣譏

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樣制得她失劍輸陣。楊過這番再和程、陸

二女相會,想到她二人對己情意深重,而自己無以還報,心中不免歉

疚,眼見陸無雙明知自己己娶小龍女為妻,卻無怨懟之狀,口口聲聲

的說懲戒郭芙為自己出氣,而程英對小龍女也是神情親切,自是大為

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龍女和程英說話,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但龍、

程二人性子沉靜,均是不擅言辭,只說得几句便住了口。楊過和陸無

雙卻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婦兒”的有說有笑。程英突然插口

笑道:“楊大哥,你現下有了楊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楊過“啊”的一聲伸手按住了口。陸無雙也突然驚覺,羞得滿臉

飛紅。程英心中暗悔,想到:“他們隨口說笑,原無他意,我這么一

提,反而著了痕跡。”忙打岔道:“楊大哥,你中了花毒,現下覺得

怎樣?”楊過道:“沒甚么。郭伯母足智多謀,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

丹妙藥,我擔心的倒是她的傷勢。”說著向小龍女一指。

   程英和陸無雙一齊失驚,問道:“怎么?楊大嫂也受了傷嗎?我

們竟一點沒瞧出來。”小龍女微笑道:“也沒怎樣。我運內力裹住毒

質,不讓它發作,几天之中,諒無大礙。”陸無雙道:“是甚么毒?

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龍女道:“不是,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陸

無雙道:“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傻……楊大哥,你不是瞧過她那

本【五毒秘傳】么?冰魄銀針之毒雖然厲害,卻也并不難解。”

   楊過嘆了口氣,說道:“毒質侵入了臟腑,非尋常解藥可治。”

于是將小龍女如何逆經脈療傷、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陸無雙

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著父母之勢,竟是如此無

法無天。表姊,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她父母是當世大俠,便又怎

樣?”小龍女道:“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斬斷他手臂不同。”程

英道:“楊大嫂,我師父曾說,以內力裹住毒質,雖可使其一時不致

發作,但毒質停留愈久,愈是傷身,須得及早設法解毒才是。”小龍

女“嗯”了一聲,楊過心想:“天竺僧醒轉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毒

,實所難言。”他不愿多談此事,以增小龍女煩惱和自己傷心,說道

:“郭伯母和一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咱們瞧瞧去。”

   當下四人覓路回向大廳,離廳尚有十余丈,只見廳頂上人影一閃

,認出是公孫止,接著“喀喇喇”一聲響,見他打破屋頂,跳了下去

。楊過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破洞下布置了帶刀漁網陣,要引自己入彀

,于是挺玄鐵重劍撞開鐵門,昂首直入。

   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雖見黃蓉等好手群集,卻也不以為意,

心想:“我便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么?”正要奪路外闖,猛見楊過

破門直入,聲勢威猛之極。他一驚之下,雙足一點,騰身而起,要從

屋頂破洞中重行躍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

服食解毒,至于殺裘千尺、奪絕情谷,那是來日方長,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黃蓉已搶過打狗棒跟著躍高,使個“纏”字訣,往

他腳上纏去。裘千尺喝道:“老賊!”呼的一聲,一枚棗核釘往公孫

止小腹上射去。公孫止縱起時便已防到此招,揮刀擋開鐵釘,上躍之

勢竟絲毫不緩,耳聽得風聲勁急,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里射到,但

金刀已擊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擋,黃蓉的打狗棒又跟著纏到,拼著大

腿洞穿,也決不能讓鐵釘射入小腹,當下側身橫腿,抵擋鐵釘。

   那知道裘千尺這一釘竟不是射向公孫止,准頭卻是對准了黃蓉。

這一下奇變橫生,連黃蓉也萬萬料想不到,急揮打狗棒擋隔,但棗核

釘勁力實在太強,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軟,“啪”的一聲,打狗棒

掉在地下,身子跟著落地。公孫止上躍之力也盡,落在黃蓉身側,橫

刀向她砍去。

   楊過玄鐵劍疾指,一股勁風直掠出去,公孫止的金刀登時被這股

凌厲的劍勢逼得蕩開了三尺。公孫止只覺敵人劍上勁力有如排山倒海

,心下驚駭無已,想不到相隔月余,這小子斷了右臂,武功反而精進

如斯。

   綠萼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她平素對嚴父甚是害怕,從不敢對他

多說一言半語,但自從聽了他在斷腸崖前對李莫愁所說的那番話后,

傷心到了極處,竟然懼怕盡去,向公孫止道:“爹爹,你打斷媽媽的

四肢,將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間罕有。今晚你

在斷腸崖前,跟李莫愁又說些甚么話來?”

   公孫止心中一凜,他與李莫愁在那隱蔽之極的處所說話,萬料不

到竟會言入旁人之耳。他雖然狠毒,但對女兒如此圖謀,總不免心虛

,突然間聽她當眾叫破,不由得臉色大變,道:“甚……甚么?我沒

說甚么。”

   綠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兒,去討好一個跟咱家全不相干涉

的女子。女兒是你親生,你要我死,女兒也不敢違抗。但你手中的絕

情丹,卻是媽媽答應了給旁人的,你還給我罷!”說著走上兩步,向

著他伸出手來。

   公孫止將瓷瓶揣入了懷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

個叛夫,一個逆父,都不是好東西。今日我暫且不來跟你們計較,日

后報應到頭,自見分曉。”說著刀劍互撞,發出嗡嗡之聲,大踏步便

往外闖。

   楊過聽綠萼直斥公孫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當即橫過玄鐵劍

,擋住公孫止去路,向綠萼道:“公孫姑娘,我有言請問。”

   公孫綠萼聽了他這句話,一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涌上心頭,暗

道:“我舍身為你取丹之事,決不能讓你知曉。過了几年,你子孫滿

堂,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為了此事,使你終生耿耿于懷

?”低聲道:“楊大哥有何吩咐?”楊過道:“你適才言道令尊要害

你性命,去討好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誰?此事從何說起?

”綠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頓了一頓,說道

:“我爹爹雖如此待我,但終是親生之父,此事做女兒的不便再說…

…”

   裘千尺喝道:“你說啊!他能做得,你便說不得?”綠萼搖頭道

:“楊大哥,那半枚絕情丹,在我爹爹懷中的瓷瓶之內。我……我是

個不孝的女兒。”說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叫道:“媽!”奔

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懷中。她說“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在裘千尺

聽來還道是指違抗父親,其實綠萼心中卻說的是不遵母命。滿廳數十

人中,只有黃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孫止見強敵環伺,心下早有計較:“天幸惡婦痰迷心竅,在這

緊急關頭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棗核釘,只要引得她們雙方爭斗,我便可

乘機脫身。”當下縱聲笑道:“好好好,乖女兒,真不枉爹爹疼愛,

你和媽媽守住這邊,要令今日來到咱們絕情谷的外人,個個來得去不

得。”說著舉刀提劍,突向倚在椅上的黃蓉殺去。

   黃蓉右臂兀自酸軟,提不起打狗棒,只得側身而避。郭芙手中一

直握著耶律齊的長劍,當即挺劍護母。公孫止黑劍疾刺郭芙咽喉,郭

芙舉劍擋隔。黃蓉急叫:“小心!”錚的一聲輕響,郭芙長劍立斷,

公孫止的黑劍去勢毫不停留,直往她頭頸削去。黃蓉急得一顆心几乎

要從脖子中跳了出來,在這一剎那間竟無解救之方。陸無雙有旁喝道

:“舉右臂去擋!”

   郭芙眼見敵劍削到頸邊,那容細辨是誰呼喝,不由自主的舉臂一

擋。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陸無雙惱恨郭芙斬斷楊過

的手臂,存心擾亂郭芙心神,要她舉臂擋劍,那么一條手臂也非送掉

不可。程英對楊過斷臂,心中自也十分傷痛,適才黑暗中言念及此,

曾悄悄哭了一會。但她只覺這事甚是不幸,雖惱恨郭芙下手太狠,但

決沒想要斷她一臂來報復,因此聽得陸無雙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

為時已經不及,公孫止的劍刃已掠上了郭芙的手臂。

   但聽得嗤的一聲響,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條極長的口子,同時身

子被劍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說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沒被削

,連鮮血也沒濺出一點。程英、陸無雙固然吃了一驚,公孫止和裘千

尺等也是心頭大震。郭芙斜退數步,站穩身子,還道陸無雙是好意相

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謝姐姐!可是你怎知……”

   楊過忙接口道:“這公孫止老兒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

黃蓉有一件寶刀利刃不能損壞的軟胃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

軟胃甲之功,她問“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說“我有軟胃甲護

身”。楊過心想公孫止利劍不能傷她,其膽已寒,可不能讓他知悉其

中原委,向公孫止道:“這位姑娘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桃花島島

主黃藥師的外孫女,她家傳絕藝,周身刀槍不入,你這口破銅爛鐵的

玩意兒,怎能傷她?”

   公孫止怒道:“哼,適才我手下留情,難道當真便傷她不得。”

說著抖動黑劍,發出嗡嗡之聲。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劍,只

須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贏無輸,這便宜如何不撿?”說道:“小

武哥哥,你的劍給我,這老兒不信我家桃花島的功夫,且讓他見識見

識。”武修文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郭芙伸手接住,挽個劍花

,說道:“公孫老兒,你再上罷!”得意洋洋,有恃無恐,便似高手

戲弄庸手一般神態。

   公孫止見她劍花一挽,便知她劍朮的火候甚淺,喝道:“好,我

再領教!”舉刀向她面門砍去,郭芙身形斜閃,還了一劍。公孫止黑

劍倒翻上來,往她劍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軟胃甲,

劍上卻無護劍寶甲,雙劍一交,我手中長劍又是非斷不可。”當即回

劍避開。公孫止雙手一并,刀劍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著左掌拍出。

郭芙大喜:“你這掌拍在我軟胃甲上,那是倒大霉啦!”但恐他掌力

厲害,拍在身上不免要內臟受震,于是身子略側,要先卸去他七成掌

力,然后再受他這掌。

   那知公孫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縱丈余,說道:“好丫頭,暗

箭傷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說道:“我沒傷到你啊!”不禁

大奇:“難道軟胃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竟然便已

受傷。”

   她又怎知公孫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著要將絕情丹速去送給李

莫愁服食,那有閑心跟郭芙這般小丫頭爭強斗勝?他假裝受傷摔跌,

腳下似乎站立不定,几個踉蹌,跌跌撞撞的沖向后堂。他在這片刻之

間,已將敵情審查清楚,正面楊過和黃蓉是厲害人物,還有那長眉老

僧雖似神游入定,但決非易與之輩,正好乘著郭芙似乎得手之際,便

此從后堂溜走。

   公孫綠萼見他懷了絕情丹要走,忙縱身向前,說道:“爹爹慢走

!”便在此時,尖嘯聲起,兩枚棗核釘也已襲向公孫止。裘千尺生怕

公孫止一閃避,鐵釘便打中女兒,因此鐵釘噴出時取勢甚高,射向他

后腦。公孫止一低頭,兩枚鐵釘從綠萼鬢上掠過,叮叮兩響,釘入了

石壁。公孫止喝道:“讓開!”腳下毫不停留,綠萼道:“你把絕情

丹…”話未說完,公孫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脈門,轉過身來,將

女兒擋在胸前,喝道:“惡婦,你真要拼命,大家同歸于盡了罷!”

   裘千尺口中兩枚棗核釘已噴到了唇邊,突見變生不測,收勢不及

,急忙側頭,將兩枚鐵釘向旁射出。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只求棗核

釘不致打在女兒身上,那里還顧得取甚么准頭,但聽得“啊、啊”兩

聲大叫,兩名綠衣弟子一中腦門,一中前胸,立時斃命。

   公孫止知道要奪回絕情谷,除了仗李莫愁為助之外,必須眾弟子

歸心,眼下這事正是激怒弟子的良機,叫道:“惡婦,你辣手殺我弟

子,決不能跟你干休!”

   這時楊過已截住他的去路,說道:“咱們萬事須得有個了斷,別

忙就走!”公孫止將女兒舉起,獰笑道:“你敢攔我?”以左腳為軸

,滴溜溜轉了個圓圈,跟著又以右腳為軸,再轉一圈,兩個圈子一轉

,已向前趨了四尺,離楊過已近。楊過見他又是一個圈子轉上,惟恐

傷了綠萼,忙向旁躍開。

   公孫綠萼身在父親手中,動彈不得,一個圈子轉過來時,陡然見

到楊過跳躍相避,讓開了去路,眼光中充滿著關懷之情,不禁芳心大

慰:“他為了我,寧可不要解藥!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雖不能動

,頭頸卻能轉動,低聲叫道:“楊郎,楊郎!”額頭撞向公孫止挺起

的黑劍。黑劍鋒銳異常,公孫綠萼登時香消玉殞,死在父親手里!

   楊過大叫一聲:“啊喲!”搶上欲救,那里還來得及?公孫止也

是吃了一驚,心中微微一酸,耳聽得背后怒喝,三枚棗核釘電閃而至

,當即將女兒的尸體向身后拋出,三枚鐵釘盡數打在她身上。

   眾人見他如此狠毒,綠萼身死后尚對她這般糟蹋,無不大憤,紛

紛拔出兵刃擁上。

   公孫止叫道:“眾弟子,惡婦勾結外敵,要殺盡我絕情谷中男女

老幼。漁網刀陣,一齊圍上了。”眾弟子自來對他奉若神明,那日他

被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眾弟子無所適從,只得遵奉裘千尺的號令,

這時聽得他一叫,誰也不及細想,執起帶刀漁網從四角圍了上來。

   每張漁網都是兩丈見方,網上明晃晃的綴滿了尖刀利刃。眾人武

功雖強,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眼見四周漁網向中間一合,每人身上

難免洞穿十來個窟窿。這一包上來,連裘千尺也圍在其內。她大聲呼

喝:“眾弟子別聽老賊胡言亂語,大家停步,快停步!”但眾弟子充

耳不聞,只聽得公孫止喝著號令:“坤網向前,坎網斜退向左,震網

轉右!”眾弟子應聲施為,一張張帶刀漁網漸漸逼近。

   黃蓉從懷中摸出一把鋼針,揚手向西首八名綠衣弟子射去,眼見

相距既近,鋼針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會有五六人受傷,漁網陣打出

缺口,便可由此沖出。卻聽得叮叮叮、錚錚錚几聲響,黃蓉所發鋼針

,裘千尺所噴鐵釘,錢被漁網上的吸鐵石收了去。黃蓉暗叫:“不好

!”喝道:“芙兒,舉劍護住頭臉,強攻破網。”

   郭芙聽了母親的呼喝,抖動長劍,向東北角疾沖,四名弟子張開

漁網,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軟胃寶甲,漁網反彈,但持

網的弟子跟著分從左右搶前,尖刀雖然傷她不得,漁網卻仍要將她裹

住。

   楊過站在公孫止身后,本在漁網陣之外,但八張漁網隨著公孫止

的號令左兜右轉,已將他圍入陣內。楊過見情勢危急,提起玄鐵重劍

,運勁往郭芙身前的漁網上斬去。“垮喇喇”一聲響,漁網裂成兩片

,拉著網角的四名弟子同時摔倒。武三通、耶律齊等更不怠慢,拳掌

齊施,摧筋斷骨,將這四名弟子手足打傷,以防他們更攜新網,再來

圍攻。楊過縱聲長嘯,兩劍揮過,又是兩旁張漁網散裂破敗。這漁網

以金絲和鋼線絞成,極堅極韌,但玄鐵重劍無堅不摧,三劍斬出,三

網立破。眾弟子齊聲驚呼,向后退開。

   公孫止喝道:“五網齊上!他一劍難破五網!”楊過心想“五張

漁網一齊卷上,確也難擋。”隨即斜步向左,制敵機先,砰的一聲,

又斬破了一張。漁網拉得甚緊,一劍斬落,破網聲如裂金石。

   便在此時,忽聽得廳外一人厲聲斥道:“往那里走?”黃影晃動

,一人從廳門躥了出來,仗劍傲立,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她剛立定,廳門中又沖出一人,滿身血污,散發披頭,卻是朱子

柳。他一雙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雖有兵

刃,但見朱子柳發瘋般勢同拼命,竟是不敢接招,繞著廳角閃避。兩

人都是極高的輕功,頃刻間已在大廳上兜了六七個圈子。楊過大感驚

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伯伯,何以對他如此懼怕?那天竺僧

呢?”

   兩人武功各有所長,但輕功顯是李莫愁強多了,几個圈子一奔,

人人都是看出朱子柳決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上點點鮮血,濺成了

一個圓圈,看來受傷竟自不輕。武三通父子三人,分從左右圍上。朱

子柳叫道:“師哥,這毒婦害死了師叔。咱們無論如何……”一口氣

喘不過來,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搖晃。

   一燈聽到天竺僧的死訊,饒是他修為深湛,竟也沉不住氣,立即

站起。

   楊過頭腦一陣暈眩,轉頭向小龍女望去,小龍女的眼光正也轉過

來望著他。兩人四目交投,都是心中一冷,全身如墮冰窖。小龍女緩

緩走過去靠在他身上。楊過一聲長嘆,攜著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來天竺僧平時多近毒藥,體內抗毒之力甚么強,他以大量情花

自刺,預計昏暈三日三夜方醒,但兩日兩夜過后不久,便即醒轉。他

沉思半晌,便道:“這情花之毒雖甚厲害,卻比我所設想的為輕,該

當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當即稟告一燈等已來到絕情谷中,而火

浣室的石門也已為楊過破去。天竺僧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設法

配藥救人。”

   兩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樹之下低頭尋覓藥草。他知一

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沒處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藥,而配制情花解藥所需

的藥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會正生長在情花之下。豈知李莫愁正躲在

花樹旁山石之后,眼見天竺僧低頭走近,不問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銀

針。天竺僧不會武功,銀針透胸而入,登時斃命。

   朱子柳聽得嗤的一聲響,師叔便即不動,知道山石后伏有敵人,

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顧自身安危,搶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

是一針向天竺僧的尸體射去。朱子柳手中沒有了兵刃,忙搶前劈出一

掌將銀針擊落,肩背卻就此賣給了敵人。李莫愁長劍乘勢揮出,正中

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勁,終究已深入寸許,當下退縮閃避,固

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敵人連綿進招,實是后患無窮。

   兩人劍來指去,拆了數招,朱子柳見天竺僧俯伏在地下,毫不動

彈,叫道:“師叔,師叔!”天竺僧并無應聲。李莫愁笑道:“你要

他答應,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針,到陰世去叫他便是。”

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敵愾之念,一招一式,絲毫不亂,出指時勁力

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見他眼神如電,招招搶攻,竟是同歸于

盡的拼命打法,再拆數招,不禁害怕起來,長劍急攻兩招,轉身便走

。朱子柳俯身一搭師叔的手腕,脈息全無,已然死去多時,一聲悲嘯

,提氣向李莫愁疾追。兩人一前一后的奔進了大廳。

   公孫止見李莫愁趕到,又驚又喜,叫道:“李道友到這邊來!”

說著迎將上去。黃蓉一見公孫止的神氣,已自猜到了几分,叫道:“

過兒,隔開這兩個魔頭,別讓他們湊近!”楊過聽得天竺僧的死訊,

已然萬念俱灰,絕情丹是公孫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沒放

在心上,聽到黃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卻不出手。

   耶律齊拾起半張斬裂的帶刀漁網,叫道:“敦儒兄,拉住這邊。

”他和武敦儒、完顏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漁網一角,攔在公孫止

和李莫愁之間。

   廳上這么一亂,眾綠衣弟子錯了步伐。裘千尺乘機噴吐棗核鐵釘

,眾弟子忙亂中不及張網收釘,接連有五人中釘斃命,帶刀漁網陣七

零八落,登時潰散。

   公孫止大聲叫道:“李道友,咱們分路出去,到適才見面之處相

會。”兩個齊聲呼哨,分自左右掠過楊過和小龍女身畔,躥出廳去。

楊過視而不見,毫不理會。黃蓉叫道:“龍家妹子,截住在公孫止,

絕情丹在他身上。”小龍女一驚,心想:“天竺僧既死,過兒身上的

花毒全仗這半枚絕情丹化解。”當即掙脫楊過的手,飛步向公孫止追

去。楊過叫道:“由得他去罷!”小龍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楊

過只得在后跟隨。

   公孫止和李莫愁一個奔向東北,一個向西北而行,眾人也是分頭

追趕。小龍女、楊過、程英、陸無雙四人追趕公孫止。武氏父子、朱

子柳、完顏萍五人追趕李莫愁。耶律齊兄妹和郭芙留著陪伴一燈和黃

蓉,監視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頭受了劍傷,適才奮戰,流血

甚多,奔了一陣,漸感難支。眾人停步為他裹傷,稍一耽擱,已失去

了李莫愁的蹤跡。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這魔頭逃脫了,咱們怎對得起師叔

?”五人在花叢樹木間穿來插去,始終不見李莫愁的影蹤。武三通怒

火沖天,奮力拔起一根樹干,將花木打得東倒西歪。朱子柳道:“那

公孫止叫她到適才見面之處相會。咱們雖不知這二人在何處見過面,

但只須盯住公孫止,那女魔頭為求解藥,遲早會去尋他。”武三通道

:“師弟此言甚是,咱們這便去找公孫止。”于是五人向西北方尋去



   走不多時,果然聽得前面隱隱約約傳來呼喝之聲。武三通扶住朱

子柳加快腳步,但呼喝之聲忽遠忽近,一霎時竟又寂靜無聲,半點也

聽不到甚么了。五人覓路而行,擾攘了一夜,天色漸明,正行之間,

忽聽得前面高處有人縱聲長笑,聲音尖厲,有若梟鳴。眾人停步抬頭

,只見對面懸崖上站著一人仰天發笑,卻不是公孫止是誰?那懸崖下

臨深谷,上面山峰筆立,峰頂深入云霧之中,不知盡頭。

   朱子柳見他狀若顛狂,心下暗驚:“倘若他一個失足,跌入了下

面的萬丈深谷,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絕情丹卻要隨之而逝了。”當

下如飛奔去,轉了個彎,只見楊過、小龍女、程英、陸無雙四人站在

山邊,一齊仰頭望著公孫止。

   小龍女見朱子柳等到來,低聲道:“朱大叔,你快想個法子,怎

生引他下來。”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勢,但見有道寬不逾尺的石梁通向

公孫止站立之處,三長兩短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滿了青苔,便是一人轉

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來,否則絕難過去動手。

   武三通想起楊過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義

不容辭,當下捋袖說道:我去揪他過來。”剛跨出兩步,身邊人影閃

動,程英已搶在他面前,說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縱身便踏

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楊過更快,程英但覺腰間一緊,身子已被楊過的

袍袖纏住,給他拉了回來,耳邊聽楊過說道:“我值得甚么,何苦如

此?”程英一張俏臉脹得緋紅,說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龍女道:“借劍一使!”掠過武敦儒和完顏

萍身邊,雙手伸出,已將二人手中的長劍奪了過去。這一下手法當真

是捷逾電閃,武敦儒和完顏萍一愕之下,已見小龍女輕飄飄的奔過石

梁,到了公孫止身前。

   公孫止身處絕地,見小龍女竟敢過來,一驚之下,搶上攔在石梁

的盡頭,橫劍護身,獰笑道:“你當真不要性命了么?”小龍女心道

:“無論如何,我得奪回絕情丹才死。”柔聲說道:“公孫先生,你

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數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

疚。我不是來跟你拼命的。”公孫止道:“那你要干甚么?”小龍女

道:“我是來求你賜予絕情丹,救我夫郎。此丹于你無用,若肯賜下

,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

   楊過在石梁彼端叫道:“龍兒回來,半枚丹藥救不得你我二人之

命,要來何用?”

   公孫止見小龍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當風,飄飄然如欲乘風而去

,這般丰姿,李莫愁又豈能及得萬一?他張開獨目痴痴而望,說道:

“你叫那姓楊的小子作夫郎?”小龍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親啦

。”公孫止道:“你若允我一事,這丹便可給你。”小龍女見他眼珠

骨溜溜轉動,已知其意,搖頭道:“我已有夫,豈能嫁你?公孫先生

,你對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屬,只有辜負你一番好意。”公孫止

獨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與我為敵,莫怪我刀劍下無

情。”小龍女道:“你定要動手,和我翻臉成仇,咱們豈不枉自相識

了一場?”她語音柔和,在她心中,確是記著公孫止以前那番相救之

德。

   公孫止冷笑道:“我要親眼見到楊過這小了毒發呻吟而死,要見

他痛得在地下翻來翻去的打滾,要見你這位賢德妻子,終于成為個披

麻帶孝的俏寡婦。”他越說越是惡毒,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楊過不

住叫道:“龍兒!回來,跟這人多說甚么?”若不是石梁實在太窄,

容不得兩人立足,他早已奔過去拉她回頭了。小龍女淒然一笑,說道

:“你聽!他在叫我回去。他只是顧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劇毒是

否能治。”

   公孫止和小龍女相距不過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將她擒

住,只是站立之處地勢實在太險,她稍一掙扎,勢必兩人同時摔下深

谷,但若不擒她為質而使敵人有所顧忌,自己困于這斷腸崖上又如何

脫身?當前敵人之中只楊過一人厲害,但自己奮力沖闖,他也未必攔

阻得住,最好是緊隨小龍女過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

會合。他心下如意算盤一打定,喝道:“還不退去!”劍隨聲至,向

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左劍擋隔,右劍還擊。刀劍互擊,金鐵交鳴之聲

震得山谷響應。

   她自從跟周伯通習了分心合擊之朮后,武功陡增一倍,雖然臟腑

潛毒,內力消減,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其神妙處又豈是公

孫止的金刀黑劍所能敵。他刀劍雖然變幻百端,其實刀仍是刀,劍仍

是劍,只不過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時之間,小龍女手中雙劍舞成兩

團白影,攻拒擊刺,宛似兩大高手聯手進攻一般,公孫止越斗越是心

驚,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學會了這等厲害劍朮,便不能跟她動手

的了。”總算“玉女素心劍”招數雖然奇妙,傷人的威力不強,小龍

女也無殺他之意,因此上公孫止還支撐得一時。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燈大師、黃蓉、郭芙、耶律齊

、耶律燕也均趕到。各人仰頭觀戰,眼見山崖如此之險,兩人斗得如

此之凶,無不駭然。

   郭芙向耶律齊道:“咱們快上去幫手!”耶律齊搖頭道:“石梁

上無第二人可插足之處。”郭芙和公孫止交過手,知他武功極高,連

母親也非敵手,小龍女一人如何斗他得過?急得只叫:“媽,媽,快

想法子幫龍姊姊啊。”

   其實不用她呼叫,這邊人人都急盼設法使小龍女得脫險境,可是

對面山崖上決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見公孫止金刀黑劍連使殺手,小

龍女雙劍縱橫,回旋之際似乎嬌柔無力,時候稍長,看來終須喪在公

孫止手下。只有一燈、楊過、黃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龍女招數上

實占上風,但激斗之際,足下一個滑溜,立時跌落深谷,每一瞬間都

有生死大險。眼見兩團白影裹著一道黃光、一道黑氣,人人屏息凝氣

,手心捏著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黃蓉瞧出小龍女雙劍所使的竟是分心合擊之朮,這門

武功舉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無第三人會得,小龍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

傳授。雙劍合璧,本來威力奇大,但好重傷之后加上中毒,內力大損

,出劍乏勁,始終無法取勝。黃蓉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和我

同時向公孫止說話,你用言語恐嚇,我卻引他高興,叫他分心。”當

下大聲說道:“公孫先生,裘千尺那惡婦已被我殺死了。”公孫止隔

著山谷聽見,心中一震,將信將疑。楊過叫道:“公孫止,李莫愁說

你不肯拿解藥給她,要來尋你的晦氣。”黃蓉叫道:“不,李莫愁說

,只要你治愈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楊過叫道:“我

們大伙兒決不容你心愿滿足,拿到你之后,要你身受情花刺膚之慘。

”黃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罷,公孫先生,你不用擔心,大家化敵為

友如何?”楊過叫道:“你從前害死的那個使女柔兒,化成厲鬼來捉

你啦,喏喏喏,柔兒就在你背后,你快轉身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黃蓉說話之后,公孫止心中一喜,待得楊

過說話,他又是一驚。小龍女于每一句話也都聽在耳里,但一來事不

關己,二來分心二用之際,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劍勢絲毫不緩。公孫

止本來已左支右絀,擋架為難,這樣一來更是心亂如麻,大聲喝道:

“你們胡言亂語叫嚷些甚么?快閉嘴!”楊過叫道:“喂!公孫止,

你背后那個披頭散發的姑娘是誰?她為甚么伸長舌頭,滿面血污?啊

,啊,她手爪好長,來抓你的頭頸了!”突然間提氣喝道:“好,柔

兒!抓公孫止的頭頸。”

   公孫止明知他是擾亂自己心神,但陡然間聽他這么一聲呼喝,禁

不住打個冷戰,回頭斜目一瞥。便在此時,小龍女長劍斜出,劍尖顫

處,已刺中他左腕。公孫止把握不定,金刀直飛起來,在初升朝陽的

照耀之下,金刀閃爍,掉入了崖下山谷,過了良久,才傳上來極輕微

的一響,隱隱似有水聲,似乎谷底是個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顧

駭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這么久聲音才傳上來,這山谷可不知有

多深。

   公孫止金刀脫手,別說進攻,連守御也已難能。小龍女左一劍,

右一劍,連刺四劍,公孫止身子搖晃,右腕中劍,黑劍又掉了下谷去

。小龍女右劍對著他前胸,左劍指住他小腹,說道:“公孫先生,你

將絕情丹給我,我不傷你的性命。”公孫止顫聲道:“你雖有善心,

旁人呢?”小龍女道:“都不傷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孫止只求自己活命,那里還去顧念李莫愁?從懷里

掏出那個小瓷瓶遞過。小龍女左手劍仍是指住他小腹,右手接過瓷瓶

,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雖然難活,但終于奪得

了絕情丹,救了過兒。”雙足一點,提氣從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龍女武功了得,可是說甚么也想不到竟

然如此出神入化,兩旁手同使雙劍,劍法竟能截然不同,分進合擊,

實是生平所未見。他們固曾聽說周伯通和郭靖雙手能分使不同武功,

但得之傳聞,也只將信將疑,今日親眼目睹,無不嘆服,看到奧妙凶

險處,既感驚心動魄,又是心曠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

陸無雙、郭芙等小一輩的更瞧得目為之眩,見她年紀與自己相若,武

功之高卻是無法形容,盡皆死心塌地的欽佩。但見她手持瓷瓶,飄飄

若仙的從石梁上過來,眾人齊聲喝采。

   楊過搶上前去拉住了她。眾人圍攏過來慰問。小龍女拔開瓷瓶的

瓶塞,倒出半枚丹藥,笑吟吟的道:“過兒,這藥不假罷?”楊過漫

不經意的瞧一眼,道:“不假。龍兒,你覺得怎樣?為甚么臉色這樣

白?你運一口氣試試。”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時,已

覺丹田氣血逆轉,煩惡欲嘔,試運真氣強行壓住,竟然氣息不調,自

知受毒已深,天幸將半枚絕情丹奪來,此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楊過握住她右手,但覺她手掌冰冷,驚問:“你覺得怎樣?”小

龍女道:“沒甚么,你快把丹藥服了。”楊過接過瓷瓶,顫聲說道:

“半枚丹藥難救兩人之命,要它何用?難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獨生么

?”說到此處,傷痛欲絕,左手一揚,竟將這世上僅此半枚能解他體

內毒質的丹藥,擲入了崖下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都大感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齊聲驚呼。

   小龍女知他決意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傷痛,又是感激,惡

斗之后劇毒發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暈倒在楊過懷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顏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張八嘴的

詢問議論。

   便在此時,卻聽武三通大聲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

走了。”吆喝著飛步向左首山崖邊趕去。眾人回過頭來,只見公孫止

正沿著山坡間小徑向西疾奔,那邊山畔斜坡上站著一個道姑,正是李

莫愁。眼見兩人便要會合,武三通和她卻相距尚遠。

   忽聽得山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轉出一人,肩頭掮著一只

大木箱,白須拂肩,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黃蓉叫道:“老頑童,把那個道姑趕過來。”周伯通叫道:“妙

極!大伙兒瞧瞧老頑童的本領。”揭開木箱箱蓋,雙手揮動,一群蜜

蜂飛出,直向李莫愁沖去。原來蒙古大軍火焚終南山,全真教道士全

身而退,所攜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經籍,周伯通卻掮了一只木箱,將

小龍女養馴的玉蜂裝了不少而來。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領會了指

揮蜂群的若干法門,這時聽得黃蓉一叫,正好大顯身手。

   公孫止見到蜂群,吃了一驚,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里一

縮身,躲了開去。李莫愁見玉蜂飛近,前無去路,只得沿山路向東退

來。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各執兵刃迎近。耶律齊叫道:“師父

,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起來罷!”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驅蜂之朮究未十分到家,大

出風頭之后,心中萬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對,蜂群怎肯聽他的號令?

仍是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楊過抱著小龍女,低聲喚道:“龍兒,龍兒。”小龍女悠悠睜眼

,耳畔聽到玉蜂嗡嗡聲響,便似回到了終南山故居一般,喜道:“咱

們回家了嗎?”定了定神,才想起適才之事,于是低嘯數聲,跟著又

呼喝几下,那群玉蜂立時繞著李莫愁團團打轉,不再亂飛。

   小龍女道:“師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總該后悔了罷?”李

莫愁臉如死灰,問道:“絕情丹呢?”小龍女淒然一笑,道:“絕情

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淵之中。你為甚么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

但救得楊過和我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顆心如鉛之重,

料得小師妹此言不假,萬萬想不到一枚冰魄銀針殺了天竺僧,到頭來

竟是害了自己。

   這時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已四面合圍,周伯通兀自在指手

划腳的呼叫。小龍女道:“周老爺子,是這般呼嘯。”于是撮唇作嘯

。周伯通學著呼了几聲,千百頭玉蜂果然紛紛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

,叫道:“龍姑娘,多謝你教導!”

   一燈大師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見,你仍是清健如昔。”周

伯通一怔,登時滿臉通紅,忙合上箱蓋,說道:“你也好,我也好,

大家都好。”掮起木箱,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勢,單是黃蓉、楊過、小龍女任誰一人,自己

便抵敵不住,何況群敵合圍?當下把心橫了,說道:“各位枉稱俠義

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為勝,仗勢欺人!小師妹,我是古墓派

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來動手罷!”說著倒轉長劍,將劍尖

對准了自己胸膛。小龍女搖頭道:“事已如此,我殺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問你一句話,陸展元和何沅君

的尸首,你弄到那里去了?”李莫愁陡然聽到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

,全身一顫,臉上肌肉抽動,說道:“都燒成灰啦。一個的骨灰散在

華山之巔,一個的骨灰倒入了東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

眾人聽她如此咬牙切齒的說話,怨毒之深,當真是刻骨銘心,無不心

下暗驚。

   陸無雙道:“龍家姊姊心好,不肯殺你。我全家給你殺得雞犬不

留,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報仇了,表姊,咱們上!”武氏兄弟

齊聲道:“我媽媽死在你手下,別人饒你,我兄弟倆決計饒你不得。

”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殺人不計其數,倘若人人要來報仇,我有

多少性命來賠?便算是千仇萬冤,我終究也不過是一條性命而已。”

陸無雙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兩人一個持刀,一個挺劍

,同時舉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聲,手中長劍竟自震斷,嘴角邊意

存輕蔑,雙手負在背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劍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時,忽見東邊黑煙紅焰沖天而起。黃蓉叫道:“啊喲,庄

子起火。”朱子柳道:“暫緩殺她,搶救師叔的遺體要緊。”說著縱

身而上,以一陽指手法連點李莫愁身上三處穴道,使她無法再逃。程

英道:“還有公孫姑娘的遺體。”眾人都道:“不錯!”飛步奔回。

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楊過、小龍女、黃蓉、一燈大師四人緩步在后

而行。

   離庄子尚有半里,已覺熱氣扑面,只聽得呼號喧嘩、梁瓦倒塌聲

不絕于耳。武三通道:“公孫止這老兒奸惡如此,龍姑娘該當殺了他

才是。”朱子柳道:“這場火多半不是公孫止放的,我猜是那光頭老

太婆裘千尺的手筆。”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個好好的

基業,何必要放火燒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

們殺了公孫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處安居,我瞧這婦人心胸狹窄

之極…”

   說話之間已奔近情花叢畔天竺僧喪生之處。朱子柳抱起于竺僧的

遺體,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猶帶笑容。武三通道:“師叔死得極快,

倒沒受甚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師叔那時正在尋找解除情花之

毒的草藥……”

   這時黃蓉和一燈也已趕到,黃蓉聽了朱子柳的話,在天竺僧身周

細看,并未發見有何異狀,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尋不到甚么

東西,問朱子柳道:“令師叔沒留下甚么言語么?”朱子柳道:“沒

有。我和師叔從那磚窯中出來,誰也沒料到竟會有大敵窺伺在側。”

黃蓉瞧瞧天竺僧含著笑容的臉色,突然心念一動,俯身翻過天竺僧的

手掌,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拿著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黃蓉輕輕

扳開他的手指,拿起小草,問道:“這是甚么草?”朱子柳搖搖頭,

并不識得。黃蓉拿近鼻邊一聞,覺有一股惡臭,中人欲嘔。一燈忙道

:“郭夫人小心,這是斷腸草,含有劇毒。”黃蓉一怔,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到來,武修文聽一燈說這草含有劇毒,說道

:“師娘,不如叫這萬惡的女魔頭把草藥吃了。”一燈道:“善哉,

善哉!小小孩兒,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師祖爺爺,難道

對這惡魔,你也要心存慈悲么?”

   這時四周樹木著火,辟噗之聲大作,熱氣越來越是難以忍受。黃

蓉道:“大伙先退向東北角石山上再說。”各人奔上斜坡,眼見屋宇

連綿,已盡數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點中了穴道,雖能行走,武功卻半點施展不出,暗自運

氣,想悄悄沖開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發難,縱然傷不了敵人,自己

卻可脫身逃走。那知真氣一動,胸口小腹之中立時劇痛,忍不住“啊

”的一聲叫了出來。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還仗真氣護身,花毒

一時不致發作,這時穴道受制,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

痛,遙遙望見楊過和小龍女并肩頭而來,一個是英俊瀟洒的美少年,

一個是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

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一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沖口而出,叫

道:“展元,你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一動激情,花毒

發作得更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眾人見她模樣可怖已極

,都不自禁的退開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身上劇痛,

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著天竺僧的遺體道

:“我師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殺死了他。”李莫愁咬著牙齒道:“不

錯,是我殺了他,世上的好人壞人我都要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們為甚么還活著?我要你們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

然間雙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長劍撞去。武敦儒無日不在想將

她一劍刺死,好替亡母報仇,但忽是見她向自己劍尖上撞來,出其不

意,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縮劍相避。

   李莫愁撞了個空,一個筋斗,骨碌碌的便從山坡上滾下,直跌入

烈火之中。眾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只見她霎時間衣衫著火

,紅焰火舌,飛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動也不動。眾人無不

駭然。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姐,快出來!”李莫愁挺立在

熊熊烈火之中,竟是絕不理會。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

然火中傳出一陣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以身相許?

天南地北……”唱到這里,聲若游絲,悄然而絕。

   小龍女拉著楊過的手臂,怔怔的流下淚來。眾人心想李莫愁一生

造孽萬端,今日喪命實屬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惡,只因誤于情

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終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惻然生憫。

程英和陸無雙對滿門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見她下場如此之慘,

大仇雖然得報,心中卻無喜悅之情。黃蓉懷中抱著郭襄,想及李莫愁

無惡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余養育之恩,于是拿著郭襄

的兩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楊過從斷腸崖前趕回之時,本想到大廳去搶出公孫綠萼的遺體,

但火頭從大廳而起,沒行到半路,早已望見廳堂四周烈焰沖天,這時

火勢愈大,想起綠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惡,同是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

窟,心下黯然,不禁一聲長嘆。

   便在此時,猛聽得東北角山頂上有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

刺耳。楊過沖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邊山頂上去?”小

龍女心念一動,道:“咱們再問問她去,是否還有絕情丹留下?”楊

過苦笑道:龍兒,龍兒,你到這時候還想不透么?”

   黃蓉、武三通、朱子柳等聽小龍女如此說,均想:“何不便問問

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

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人齊聲說道:“過去瞧瞧。”武

氏父子、耶律齊、完顏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嘆了口氣,微微搖頭

,心想:“除非你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著他,突然說道:“楊大哥,你不可拂逆

眾人一片好心。咱們都過去罷!”她自來待到楊過甚厚,楊過心中極

是感激,雖然他情有獨鐘,不能移愛,但對這位紅顏知己相敬殊深。

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甚么事,這時忽地說出這句話來,教

楊過萬難拒卻,只得點頭應道:“好,大伙去瞧瞧這老太婆在山頂搗

甚么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

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命之處。今日風物無

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為日無多了。

   眾人行到離山頂約有里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一

張太師椅中,仰天狂笑,狀若瘋狂。陸無雙道:“她只怕是失心瘋了

。”黃蓉道:“大家別走近了,這人心腸毒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

她未必便真是瘋癲。”眾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蓉

提一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面山石后轉出一人,藍衫方巾,正是公

孫止。

   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一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眾

人暗暗喝采。只聽他大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你一把大火,將

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干涉干涉淨淨,今日還饒得過你么

?”說著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聽得颼的一聲響,裘千尺吐出一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

。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響聲更是尖銳威猛。公

孫止長袍一抖,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

得偏了,雖然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

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只是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

巔,孤立無援,正是殺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

,是以冒險疾沖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己,腳下奔跑更速。裘千

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極。

   郭芙道:“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

沒瘋,卻何以大聲發笑,將他招來?”只聽得呼呼兩聲,裘千尺接連

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

一一蕩開,忽地里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尺

哈哈大笑。

   那笑聲只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一件長袍,裹

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突然變

成了尖叫,夾著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傳上。這聲音好一陣不

絕,驀地里一片寂靜,無聲無息。

   眾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面面相覷,不明其理,只有

楊過懂得其中的緣故,不禁暗嘆:“報應,報應!”眾人加快腳步,

奔到山巔,只見四名婢女尸橫就地,旁邊一個大洞,向下望去,黑黝

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盡了折磨,心中怨毒深極,先是一把火

將絕情谷燒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將自己抬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

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

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后擊斃婢女,縱聲發笑,至于發

釘、吃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下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道荒山之嶺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于踏上了陷阱。

但他垂死尚要掙扎,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

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為仇,到頭來卻

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余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

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眾人盡皆嘆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一個大

坑,將四名婢女葬了。眼見絕情谷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眾

人于一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谷中處處隱伏危機,均盼盡早

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后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

醫,好為他醫治。”眾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

。”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眉道:“我受了裘千尺

棗核釘的震蕩,呈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

明日再行如何?”眾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

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并肩頭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你

過來,我有几句話要跟你說。”說著將郭襄交給郭芙抱著,過去攜了

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一笑,道:“過兒,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

,我決不會勸她跟你離異。”楊過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

跟她說些甚么?”眼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雖然

納悶,卻也不便過去,轉念一想:“龍兒甚么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

她不說?”

   黃蓉拉著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

女孩兒對你和過兒多有得罪,我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小龍女道:

“那沒甚么。”心中卻道:“她一枚毒針要了我們兩人的性命,你縱

然說萬分的過意不去,又有甚么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疚。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

,只道銀針雖毒,亦不難求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后來

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之際為郭芙發針射中,

實已制了她死命。說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你辛

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

是甚么緣故?”

   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

情義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

”只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為此丹舍

身,心中不忍,因此情愿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

念頭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復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

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只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

淒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那里再有絕情丹?”

   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

,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

……那是甚么解藥啊?”黃蓉拉著她手,道:“你坐下。”從懷里取

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天竺僧臨死之際,手

中持著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

而斃。你可見到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

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

毒之藥’。其他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理。這斷

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復思量,此草以

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對頭克星。”

   這番話只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干冒大

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救,咱們死里求生,務當一試。據我細想,十

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

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

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神飛,萬一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

被草藥毒斃,那也勝于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沉吟,心意以決

,道:“好,我便勸他服食。”

   黃蓉又從懷里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

一路拔取,這許多總夠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臟腑,瞧功效

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

:“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

”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

后,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那里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几句話是全心

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只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面的山坳之中,凝望著小

龍女。

   楊過一直便望著小龍女,只是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見黃蓉走

開,便緩緩過來。小龍女站起身來,說道:“今兒見了許多慘事,可

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過兒旁人的事兒,咱們一概不提,你陪

我走走。”楊過道:“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手攜著手,順

著山腰的幽徑走去。

   行不多時,見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

律燕。楊過微微一笑,加快腳步,走過兩人身畔。忽聽前面樹叢中傳

出嬉笑之聲,完顏萍奔了出來,后面一人舌道:“瞧你逃到那兒去?

”完顏萍見到楊、龍二人,臉上一紅,叫道:“楊大哥、大嫂!”轉

身奔入左首林中,跟著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追入林去。

   楊過低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頓了一頓,道:“沒多

久之前,武氏兄弟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轉眼間,兩人便移情

別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鐘情于一人,但似公孫止、裘千尺這般,卻

難說得很了。唉,問世間,情是何物?這一句話也真該問。”小龍女

低頭沉思,默默無言。

   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回頭只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云彩紅中泛

紫,藍天薄霧襯著山頂積雪,實是美艷難以言宣,兩人想到在世之時

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痴痴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后,真要去陰世,

真是有個閻羅王么?”楊過道:“但愿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

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

了。”小龍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

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

不喝。過兒,我要永遠永遠記著你的恩情。”她善于自制,雖然心中

悲傷,語氣還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

眼淚。

   小龍女嘆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

。過兒,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

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

牡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

這般燦爛。我給它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過去摘下,插

在小龍女的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

取了個好名兒。”

   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

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么?”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

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甚么,你總是不會違拗,

現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違

師命’?”楊過笑道:“你說甚么,我便做甚么。師命不敢違,妻命

更不敢違。”小龍女道:“嗯,你可要記得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草地之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食,

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均想:“何必為了一餐,舍卻如此美景?”

過了一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傷,終于都合

上眼睡著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你冷嗎?”要伸手把她摟

在懷里,那知一摟卻摟了個空。楊過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

,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路而起,轉身四望,冷月當空,銀光

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

呼道:“龍兒,龍兒!”

   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里山谷鳴響,傳回來“龍

兒,龍兒!”的呼聲,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

到了那里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甚么猛禽怪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

。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絕不致毫無知覺。”

   他這么大聲呼叫,一燈、黃蓉、朱子柳等盡皆驚醒。眾人聽說小

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谷四周尋找,卻那

里有她的蹤跡?

   楊過疾奔疾走,如顛如狂。終于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

,心想:“好必是自行離去,我才一無所知。但為甚么要走?此事定

與郭伯母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遠行,終于到這絕情谷

來,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你日間到

底跟她說了些甚么話?”

   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爆起,更

是擔心,說道:“我要她勸你服那斷腸草,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

”楊過沖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黃蓉安

慰道:“你不用心急。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強,那里

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制,

大聲道:“你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

療傷,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仙,怎么還活得成?”

   黃蓉怎料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

楊、龍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

本門解藥,只不過一時疼痛,決無后患,這時聽楊過一說,驚得臉都

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為了

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愿獨生。那么龍姑娘去了那里呢?”抬頭向公

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墜入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她,黃蓉望著那山峰發顫,這心意他如何

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你便勸她自盡

,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為是對我一番善心,我……我……我

好恨你……”說到這里,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道:“我只

勸她救你性命,決沒勸她自盡,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眾人面面

相覷,實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峰去瞧瞧。”當下眾人

一齊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卻是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

楊大嫂萬一……萬一不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

落石出。”

   當下各人舉刀揮劍,割斷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之時

便已結成一條百余丈的繩索。眾小輩紛紛請纓,自愿下洞。楊過道:

“我下去瞧。”眾人望著黃蓉,聽她示下。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

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

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一時躊躇不語。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么?”除小龍女外

,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

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

到只余數丈,程英方始著地。

   眾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著山洞,只

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

子柳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是同樣心思:“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面,

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

   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尋死,自會悄悄

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為么?



   只見武三通手中執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

:“快拉她上來。”各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

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眾人大喜,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

氣。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

下面只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別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們四下里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

谷。”陸無雙忽道:“還有一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

絕情丹上來……”

   楊過心頭一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一面急奔

,一面大呼:“龍兒,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谷,但見灰霧茫茫

,那有人影?

   他心下暗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甚么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

瞞。”逐一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她只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

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說得?可是她并沒

吩咐過人甚么啊?”抬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你到底去了

那里?要我遵從你甚么話呢?”眼望著對面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

見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插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斗

。他大叫一聲:“龍兒!”一定神,那里有小龍女在?只是一團團白

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斗,明明未見有此花在

。此處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

湊巧?”當下提一口氣,從石梁奔到崖上。走到臨近,不禁胸口一震

,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這朵紅花仍有小龍女鬢

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里面包著

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

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并無字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

道:“楊大哥,你在那邊干甚么?”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

刻著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后,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

失信約。”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

,務求相聚。”

   楊過痴痴的望著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

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后在此重會,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她身中劇

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

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緒越

亂,身子搖搖欲墜。

   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墜入谷底深淵

。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

功又高,無人制得他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墜深淵。黃蓉眉頭微蹙,對

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說話。”程英點點頭,道:“是!

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梁,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后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

,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幫你找

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這朵紅花,是楊大嫂留下的么?”楊

過道:“是啊。為甚么要十六年?為甚么要十六年?”程英緩步走到

崖上,順著楊過的目光,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一遍,也是大惑

不解,說道:“郭夫人足智多謀,料事如神,誰也比她不上。咱們問

她去,必有明解。”楊過道:“不錯。石梁滑溜,你腳下小心。”當

下飛身過了對山,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

   黃蓉默默沉思了一會,突然兩眼發亮,雙手一拍,笑道:“過兒

,大喜,大喜!”楊過驚喜交集,顫聲道:“你說……說是喜訊么?

”黃蓉道:“這個自然。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當真是曠世奇緣

。”楊過臉色迷惘,問道:“南海神尼?那是誰?”

   黃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為俱是

深不可測。只因她足跡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道她

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

受用無窮,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錯,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

”楊過將信將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黃蓉道:“是啊,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歲高齡。我爹爹說,每隔

十六年,她老人家便來中土一行,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

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龍家妹子這等美艷如仙的人物,她老人

家定是十分歡喜,將她收作徒兒,帶到南海去了。”楊過喃喃的道:

“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燈大師,此事當真么?”一燈“嗯”的一

聲。

   黃蓉搶著道:“這位神尼佛法雖深,脾氣卻有點古怪。大師,你

見過她老人家么?”一燈搖頭道:“老衲無緣,未曾得見。”黃蓉嘆

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華,

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殘忍了么?龍妹妹武功已這么

高,再學十六年,難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帖帖才罷手么?”說著哈

哈一笑。

   楊過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黃蓉道:“怎么?”楊過

道:“龍兒毒入臟腑,性命難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

么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我總道……總道

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黃蓉嘆了口氣,說道:“芙兒莽撞傷人,我……我真是慚愧無地

。過兒,你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龍妹妹毒入臟腑,神尼便有仙丹

妙藥,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只盼她早日康復,神尼忽發善心,不

用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會了。”

   楊過從未聽說“南海神尼”的名字,心頭恍恍惚惚,欲待不信,

但花草在手,字跡在石,卻是千真萬確之事。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

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你沉吟半晌,又問:“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

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也好免我牽挂?”

   黃蓉道:“我是從‘十六年后’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我只知南

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并無別人有此等奇習。一燈

大師,你想得起有旁人么?”一燈搖頭道:“沒有。”黃蓉道:“這

位神尼連她的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能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就

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龍妹

妹欣然歸來,要是見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楊過眼眶中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依稀若見對面崖上有個

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后小龍女在此尋覓,卻是失望傷心,尋不到自

己。一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

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

   黃蓉道:“你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

足?而男子一登此島,更是立招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

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見有日,十

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一時?”

   楊過瞪著黃蓉,厲聲道:“郭伯母,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

黃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跡,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

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跡沒錯。她寫我這‘楊’字,右邊

那‘日’字下總是少寫一畫,這不是別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

那便好了。不瞞你說,我只覺此事太過湊巧,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

中布置了來讓你寬心的呢。”

   楊過低頭沉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

效,十六年后,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

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

向一燈道:“師父,此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

   一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里”、“神門”、

“少沖”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于陽氣初生的“手少

陽心經”。楊過但覺一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

減。一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

心。我點你四穴,護住心脈。你先服一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一

燈嘆道:“我師父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

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愈,死

志早決,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求生意念復又大旺,于是取出一棵

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

連。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只怕

十六年后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

忍?當即盤膝坐下,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

地一動,跟著便大痛起來。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

斷腸”二字,實非虛言。楊過一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一盞茶

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盡受荼毒,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

舒暢,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實是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續

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回歸肚腹,忽地“哇”的一聲,吐

出一大口血來。這口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艷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是“啊”的一聲輕呼。一燈大師卻

是面有喜色,低聲道:“師弟,師弟,你雖身死,仍有遺惠于人。”

楊過一躍而起,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大師和郭伯母救的。”

   陸無雙喜道:“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那有這

么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

雙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淨?如果體內已經無毒,你仍然吃之不已

,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么?”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淨

,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淨,胸口便會劇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聽著,突然插口道:“楊大哥只想念楊大嫂,

她才不會想念你呢。”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郭芙得陸無雙提醒,

舉臂擋過,當時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頗為感激。但后來越想越不對,

陸無雙既不會好心提醒,更不會知道自己身披軟胃甲,自然是想為楊

過報斷臂之仇,心中怒氣郁積已久,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黃蓉忙喝

:“芙兒你瞎說甚么?”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郭芙仍不住口,說道

:“十六年后楊大嫂便要回來,你不用痴心妄想。”陸無雙再也忍耐

不住,刷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楊大哥又何

用與楊大嫂分手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郭

芙秀眉一揚,待要反唇相譏,黃蓉厲聲喝道:“芙兒,你再對人無禮

,你立時自行回桃花島去。不許你去襄陽。”郭芙不敢再說,只是對

陸無雙怒目而視。

   楊過長嘆一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

有意害人。無雙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

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為“郭姑娘”,顯然分了親疏,心中大喜,于

是還刀入鞘,向郭芙扮個鬼臉。

   一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

,但為求萬全,不宜連續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時你仍

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草藥,份量也須酌減。”楊過躬身

道:“謹聆大師教誨。”

   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

何?我心下甚是牽挂,今日便要回去。過兒,你也一起去襄陽罷,郭

伯父想念你的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里等候我妻子。”郭芙奇

道:“你要在此地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

別的地方好去。”黃蓉道:“你在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

若龍家妹子真無音訊,你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的瞧著對面山崖,

并不答應。

   當下眾人與楊過告別。郭芙見陸無雙并無去意,忍不住說道:“

陸無雙,你在這里陪伴楊大哥么?”陸無雙臉上一紅,道:“跟你有

甚么相干?”程英忽道:“楊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著照看他几

天。”

   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后患

無窮,忙向郭芙橫了一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了小師

妹和陸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內毒性全解后,三位請

結伴到襄陽來,拙夫和我掃榻相候。”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一燈、黃蓉等一行人漸

行漸遠,終于被林梢遮沒。山林中大火燒了一夜,這時漸已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

雙道:“誰會見怪你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

我并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

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

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

見陸無雙低下頭,眼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么一位大哥,真是

求之不得。”

   陸無雙走到一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株斷腸草,并排插好,笑道:

“人家結拜是撮土為香,咱三人別開生面,插草為香。”她雖強作歡

顏,但說到后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過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

。楊過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敘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于這情花樹,倘

若樹種傳出谷去,流毒無窮。咱們發個善心,把它盡數毀了,你說可

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薩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

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為之一振。

   當下三人到火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谷中尚

未燒毀的情花花樹一株株砍伐下來。谷中花樹為數不少,又要小心防

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干淨。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禍

根不除,終又延生,在谷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樹的蹤跡,這才罷

手。經此一役,這為禍世間的奇樹終于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

后人不復再睹。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一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

這毒草了。”

   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歷,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卻盡可抵御得住

,于是自點了護心的四處穴道,取過一株斷腸草嚼爛咽下。這一次他

體內毒性已然減輕,疼痛也不若上次那么厲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

出一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是滿臉的喜

色,心想:“這兩個義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已可

無憾,何況兩個?只是我卻無以為報。”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

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只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

之境。三妹的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你的師父和我師父

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人還是師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

【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愿,便是想一讀此經,卻到死也未

能如愿。左右無事,我便傳你一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

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了。”

   楊過微微一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

她聽,說道:“你先把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這谷中無

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

   此后數日,陸無雙專心致志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

墓派功夫,一脈相通,易于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

曉,楊過教她盡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將近一月,

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復背誦,再無遺漏。楊過也

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

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只見地下泥沙上划著几個大字:“暫

且作別,當圖后會。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于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

遙望,程英隨后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云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

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他到那里去啦?咱們日

后……日后還能見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離合

,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余,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

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跡,知道再等也是無用,于是拔了一束斷腸

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

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風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

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游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

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

蒙古鐵蹄并示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愿見郭芙之面,心想:“與

雕兄睽別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谷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走不

多時,只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一抬頭,但見神雕蹲在一株

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豹狼。神雕見到楊過,放開豹狼,大踏步

過來。那豹狼死里逃生,夾著尾巴鑽進了草叢。楊過抱住神雕,一人

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齊回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

入死,自死入生,悲歡聚散,經歷了無數變故,只可惜神雕不會說話

,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

   如此數月,他便在荒谷中與神雕為伴。這日閑著無事,漫步來到

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

十歲后,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而進于無劍

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几可無敵于天下,但瞧獨孤

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后無劍卻又勝于木劍。龍兒

既說須十六年后方得相見,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

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近七十斤,這

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只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

﹔一是內力充沛,恃強克弱。”

   自此而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朮,每逢大雨之后,即

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

過用功雖勤,內力劍朮卻進展均微。知道自大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

,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并不煩躁。

   這一日下大雪,神雕歡呼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卷起一

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并無山洪,雪中練

劍倒也是個絕妙法門。”但見神雕雙翅卷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

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

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將雪花蕩開,如此玩了半日

,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雪中練劍。到第三日下午,雪下

得更是大了,楊過正自凝神揮劍擊雪,神雕突然揮翅向他掃來。楊過

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當即縱身急躍相避,但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

兩片雪花粘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

擊,令我劍朮大進,今日又有和我練劍了。”于是伸出木劍遠刺,喀

喇一響,木劍與雕翅相碰,產時折斷。神雕不再進擊,卻鼓翅而立,

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只有側避閃躍,乘

隙遠擊。”當下又削了一柄長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雕刻斗了起來。這

一次卻支持到十余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雕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

感激,又是慚愧,暗想:“我若不練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

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

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女

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么的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

盡解,內力既增,體格日壯,已非復昔日的憔悴容顏。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周年,楊過道:“雕兄,我

欲去絕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暫別。”于是攜了木劍,出谷而行。那神

雕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

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

別過。”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

,何以此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只得跟著它向南。神雕見他

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

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為神異,拉我向南,心有深意,我跟它前

往便了。”于是消了赴絕情谷之意,跟著神雕,直往東南方而來。

   行了十余里,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

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么?”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允以抑止,

當下邁開大步,隨著神雕疾馳。不一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涌,心中憂喜交集

。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

花島上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

當空,想來又是潮漲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只馬

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著海岸急沖而來,這一股聲勢

,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

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沖至身前,似欲扑上岩來。楊過縱身后躍,突

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擊。他身在半空,不由

自主,扑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口中一咸,喝下了兩口

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中之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

,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為平靜。他

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

劍。”當下雙足一點,躥出海面勁風扑面,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

頭蓋下。他左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

入海底。

   如此反復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

水又至,他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

至,渾不如山洪那般只是自上沖下,每當抵御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

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

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涌之聲。此后神雕與他扑擊為戲,便避開木劍

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雕呱的一聲

大叫,向旁閃躍。楊過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

小樹的樹干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

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借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

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是練劍,日夕如是,寒

暑不問。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后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

劍聲卻漸漸輕了,終于寂然無聲。又練數月,劍聲復又漸響,自此從

輕而響,從響而輕,反復七次,終于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

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

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

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以此劍朮,天下復有誰

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谷。”又想:“若不是雕兄

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為雕

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

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

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

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

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louie 發表於 2009-7-17 16:51

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

   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是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時

值二月初春,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著人聲車

聲,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黃河先是解了凍,到這日北風一刮,下起

雪來,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車,許多要渡

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有風陵渡口,無法啟程。風陵渡上雖有几家客店

,但北來行旅源源不絕,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滿了,后來的客商再也

無處可以住宿。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過渡的彩頭

。這家客店客舍寬大,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涌來了,因此更是分外

擁擠。掌柜的費盡唇舌,每一間房中都塞滿了三四個人,余下的二十

來人實在無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圍坐。店伙搬開桌椅,在堂上生

了一堆大火。門外北風呼嘯,寒風夾雪,從門縫中擠將進來,吹得火

堆時旺時暗。眾客人看來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間心頭,均含愁意



   天色漸暗,那雪卻是越下越大了起來,忽聽得馬蹄聲響,三騎馬

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門口。堂上一個老客皺眉道:“又有客人來了。



   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掌柜的,給備兩間寬敞干淨的上

房。”掌柜的陪笑道:“對不起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委實騰

不出地方來啦。”那女子說道:“好罷,那么便一間好了。”那掌柜

道:“當真對不住,貴客光臨,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可是今兒實在

是客人都住滿了。”那女子揮動馬鞭,“啪”的一聲,在空中虛擊一

記,斥道:“廢話!你開客店的,不備店房,又開甚么店?你叫人家

讓讓不成么?多給你店錢便是了。”說著便向堂上闖了進來。

   眾人見到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見她三十有余,杏臉桃

腮,容顏端麗,身穿寶藍色的錦緞皮襖,領口處露出一塊貂皮,服飾

頗為華貴。這少女身后跟著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男的濃眉

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卻是清雅秀麗。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的

皮襖,少女頸中挂著一串明珠,每粒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發

出淡淡光暈。眾客商為這三人氣勢所懾,本在說話的人都住了口不言

,呆呆的望著三人。

   店伙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這些客官們都是找不到店房的

。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讓大家挪個地方,就在這兒烤烤火,胡

亂將就一晚,明兒冰結得實了,就不定就能過河。”那少婦心中好不

耐煩,但瞧這情景卻也是實情,蹙起眉頭不語。坐在火堆旁的一個中

年女人說道:“少奶奶,你就坐在這兒,烤烤火,趕了寒氣再說。”

那美貌少婦道:“好,多謝你啦。”從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

向旁挪移,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飯菜。菜肴倒也丰盛,雞肉俱有,另

有一大壺白酒。那美貌少婦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

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聽他三人稱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紀似較小

女為大,卻叫她“姊姊”。

   眾人圍坐在火堆之旁,聽著門外風聲呼呼,一時都無睡意。

   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這天氣真是折磨人,一會兒解凍,

一會兒結冰,老天爺可真不給人好日子過。”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

道:“你別怨天怨地啦,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有口安穩飯吃,

還爭甚么?你只要在我們襄陽圍城中住過,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安

樂窩。”

   那美貌少婦聽到“襄陽圍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請問老兄,那襄陽圍城之中,卻是

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說道:“蒙古韃子的殘暴,各位早已知聞,

那也不用多說了。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守軍統制呂大人

是個昏庸無能之徒,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那少婦聽到“郭

大俠夫婦”的名字,神色一動。聽那湖北客人續道:“襄陽城中數十

萬軍民也是人人竭力死城,沒一個畏縮退后的。像小人只是推車的小

商販,也搬土運石,出了一身力氣來幫助守城。我臉上這老大箭疤,

便是給蒙古韃子射的。”眾人一齊望他臉上,見他左眼下果然有個茶

杯口大小的箭創,不由得都肅然起敬。

   那廣東客人道:“我大宋土廣人多,倘若人人都象老兄一樣,蒙

古韃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啦。你瞧

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余年,始終打不下,別的地方卻是手到拿來,聽

說西域外國几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我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蒙

古王子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說著大有

得意之色。

   那廣東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拼命的,韃子倘若打到廣

東來,瞧我們廣東佬也好好跟他媽的干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

跟韃子拼命,一般的沒命。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便捉了城外的漢人

,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還有四五歲、六七歲的小孩兒用繩子綁了

,讓馬匹拉著,拖在城下繞城奔跑,繞不到半個圈子,孩子早沒了氣

。我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們啼哭呼號,真如刀割心頭一般。韃子只道使

出這等殘暴手段,便能嚇得我們投降,可是他越狠毒,我們越守得牢

。那一年襄陽城中糧食吃光了,水也沒得喝了,到后來連樹皮污水也

吃喝干淨,韃子卻始終攻不進來。后來韃子沒法子,只有退兵。”那

廣東人道:“這十多年來,倘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

怕早已不在了。”

   眾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色,把郭靖

、黃蓉夫婦夸得便如天神一般,眾人贊聲不絕。

   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嘆道:“其實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

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盡榮華富貴,忠臣卻含冤而死。前朝的

岳爺爺不必說了,比如我們四川,朝廷就屈殺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

。”那湖北人道:“那是誰啊?倒要請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韃

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賴余<王介>余大帥守御,全川百姓都當他萬

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聽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話,說余大帥甚么擅權,

又是甚么跋扈,賜下藥酒,逼得他自殺了,換了一個懦弱無能的奸黨

來做元帥。后來韃子一攻,川北當場便守不住。陣前兵將是余大帥的

舊部,大家一樣拼命死戰。但那元帥只會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調兵

遣將甚么都不在行,自然抵擋不住了。丁大全、陳大方這伙奸黨庇護

那狗屁元帥,反冤枉力戰不屈的王惟忠將軍通敵,竟將他全家逮京,

把王將軍斬首了。”他說到這里,聲音竟有些嗚咽,眾人同聲嘆息。

   那廣東客人憤憤的道:“國家大事,便壞在這些奸臣手里。聽說

朝中三犬,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之一了。”一個白淨面皮的少年一

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不錯,朝中奸臣以丁大全、

陳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臨安人給他們名字那個‘大’字之旁都加

上一點,稱之為丁犬全、陳犬方,胡犬昌。”眾人聽到這里都笑了起

來。

   那四川人道:“聽老弟口音,是京都臨安人氏了。”那少年道:

“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則王惟忠將軍受刑是的情狀,老弟可曾

聽人說起過?”那少年道:“小弟還是親眼看見呢。王將軍臨死時臉

色兀自不變,威風凜凜,罵丁大全和陳大方禍國殃民,而且還有一件

異事。”眾人齊問:“甚么異事?”

   那少年道:“王將軍是陳大方一手謀害的。王將軍被綁赴刑場之

時,在長街上高聲大叫,說死后決向玉皇大帝訴冤。王將軍死后第三

天,那陳大方果在家中暴斃,他的首級卻高懸在臨安東門的鐘鼓樓檐

角之上,在一根長竿上高高挑著。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別說是人

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將,卻是誰干的呢?”眾人嘖嘖稱奇

。那少年道:“此事臨安無人不曉,卻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臨

安去,一問便知。”

   那四川人道:“這位老弟的話的確不錯。只不過殺陳大方的,并

不是天神天將,卻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搖頭道:“想那陳大方

是朝中大官,家將親兵,防衛何等周密,常人怎殺得了他?再說,要

把這奸臣的首級高高挑在鐘樓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這

等本領。”那四川人道:“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世上畢竟還是有的

。但小弟若不是北眼目睹,可也真的難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

親眼見到他把陳大方的首級挂上高竿?你怎會親眼看見?”

   那四川人微一遲疑,說道:“王惟忠將軍有個兒子,王將軍被逮

時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斬草除根,派下軍馬追拿,那王將軍之子

也是個軍官,雖會武藝,卻是寡不敵眾,眼見要被追兵逮住,卻來了

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將數十名軍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將軍便將父

子衛國力戰、卻被奸臣陷害之情說了。那位大俠連夜趕赴臨安,想要

搭救王將軍,但終于遲了兩日,王將軍已經被害。那大俠一怒之下,

當晚便去割了陳大方的首級。那鐘樓檐角雖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

位大俠只輕輕一縱,就跳了上去。”

   那廣東客人問道:“這位俠客是誰?怎生模樣?”那四川人道:

“我不知這位俠客的姓名,只是見他少了一條右臂,相貌……相貌也

很奇特,他騎一匹馬,牽一匹馬,另外那匹馬上帶著一頭模樣希奇古

怪的大鳥……”他話未說完,一個神情粗豪的漢子大聲說道:“不錯

,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俠’!”

   那四川人問道:“他叫作‘神雕俠’?”那漢子道:“是啊,這

位大俠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可是從來不肯說自己姓名,江湖上朋

友見他和一頭怪鳥形影不離,便送了一個外號,叫作‘神雕大俠’。

他說‘大俠’兩字決不敢當,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俠’,其實憑他

的所作所為,稱一聲‘大俠’又有甚么當不起呢?他要是當不起,誰

還當得起?”

   那美貌少婦突然插口道:“你是大俠,我也是大俠,哼,大俠也

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凜然道:“這位少奶奶說那里話來?江湖上的事兒小人

雖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俠為了救王將軍之命,從江西趕到臨安,四

日四夜,目不交睫,沒睡上半個時辰。他和王將軍素不相識,只是憐

他盡忠報國,卻被奸臣陷害,便這等奮不顧身的干冒大險,為王將軍

伸冤存孤,你說該不該稱他一聲大俠呢?”

   那少婦哼了一聲,待要駁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說道:“姊姊,

這位英雄如此作為,那也當得起稱一聲‘大俠’了。”她語言清脆,

一入耳中,人人都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

   那少女道:“你懂甚么?”轉頭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

這般清楚?還不是道聽途說?江湖上的傳聞,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將軍便是先父

。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俠所救。小人身為欽犯,朝廷頒下海捕文書,

要小人頭上的腦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聲,小人可不敢貪生怕死

,隱瞞不說。”

   眾人聽他這么說,都是一呆。那廣東人大拇指一翹,大聲道:“

小王將軍,你是個好漢子,有那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

大伙兒給他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眾人轟然稱是。那美婦人聽他

如此說,也已不能反駁。

   那文秀少女望著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輕輕的道:“神雕

大俠,神雕大俠……”轉頭向小王將軍道:“王大叔,這位神雕大俠

武功既然這等高強,又怎地會少了一條手臂?”那美婦人神色大變,

嘴唇微動,似要說話,卻又忍住。小王將軍搖頭道:“我連神雕大俠

的姓名也問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婦人哼了一

聲,道:“你自然不知。”

   那臨安少年道:“神雕俠誅殺奸臣,是小王將軍親眼目睹,那么

自然不是天神天將所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間面皮變青,卻必是

上天施罰之故。”那廣東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間面皮變青?這可真

奇了。”那臨安少年道:“從前臨安人都叫丁大全為丁犬全,但現今

卻叫作‘丁青皮’。他本來白淨臉皮,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青色,而

且從此不褪,憑他多么高明的大夫也醫治不了。聽說皇上也曾問起,

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為皇上效力,憂心國事,數晚不睡,以致臉

色發青。可是臨安城中個個都說,這奸相禍國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將

把他的臉皮打青了。”那廣東人笑著搖頭,道:“這可愈說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漢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這件事也是神雕

俠干的,嘿嘿,痛快痛快。”眾人忙問:“怎么也是神雕俠干的?”

那大漢只是大笑,連稱:“痛快,痛快。”那廣東客人欲知詳情,命

店小二打來兩斤白干,請那大漢喝酒。

   那大漢喝了一大碗白干,意興更豪,大聲說道:“這件事不是兄

弟吹牛,兄弟也有一點小小的功勞。那天晚上神雕俠突然來到臨安,

叫我帶領伙伴,把臨安錢塘縣衙門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綁了,剝下他們

的衣服,讓眾伙伴喬扮官役。大伙兒又驚又喜,不知神雕俠何以如此

吩咐,但想來必有好戲,自然遵命辦理。到得三更過后,神雕俠到了

錢塘縣衙門,他老人家穿起縣官服色,坐上正堂,驚堂木一拍,喝道

:‘帶犯官丁大全!’”他說到這里,口沫橫飛,喝了一大口酒。

   那廣東客人道:“老兄那時在臨安做何營生?”那漢子橫了他一

眼,大聲道:“做甚么營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做的

是沒本錢買賣。”那廣東客人吃了一驚,不敢再問。

   那大漢又道:“那時我聽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尋思:

‘丁大全這狗官是當朝宰相啊,神雕俠怎地將他拿來了?’只見神雕

俠又是一拍驚堂木,兩名漢子果然把一個身穿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

來。早一年丁大全到佑聖觀燒香,我在道觀外見過他的面目,這時一

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誰?他嚇得渾身發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

在他膝彎踢了一腳,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俠問

道:‘丁大全,他知罪了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俠喝道:

‘你營私舞弊,屈殺忠良,殘害百姓,通敵誤國,種種奸惡情事,快

快給我招來。’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

法么?’神雕俠道:‘你還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說!’大

伙兒素來恨這奸相,這時候下板子時加倍出力,只打得這奸相暈去數

次,連連求饒。神雕俠問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強。神雕

俠命取過紙筆,叫他寫供狀。他稍一遲疑,神雕俠便喝令我們打他屁

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聲道:“有趣,有趣!”

   那大漢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

大全吃打不過,只得親筆招供,可是他拖拖捱捱,寫得極慢,神雕俠

連聲催促,他總是不肯寫快。不久天色將明,衙門外人聲喧嘩,到了

大批軍馬,想是風聲泄漏了出去。神雕俠怒起上來,喝道:‘把他腦

袋砍了!’跟著向我使個眼色。我知神雕俠輕易不肯傷人性命,于是

拔出鋼刀,在丁大全頸中‘刷’的一刀,這一刀下去時,鋼刀在半空

中轉了個圈兒,砍在頭頸中的不是刀鋒,而是刀背。但這一下丁大全

可嚇破了膽,只見他臉色突然轉藍,暈了過去。神雕刻俠哈哈大笑,

說叫我們便穿著衙役衣服,從邊門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親自斷

后,也沒交鋒打仗,大伙兒平平安安的退走,聽說神雕俠第二天親入

皇宮,把丁大全的供狀交給皇帝老兒。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語,

皇帝老兒竟信了他的,還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將軍嘆道:“主上若不昏庸無道,奸臣便不能作惡。去了個

秦檜,來個韓佗冑﹔去了韓佗冑,來個史彌遠﹔去了史彌遠,又來丁

大全。眼見賈似道日漸得勢,這又是個禍國殃民之徒。唉,奸臣一個

接著一個,我大宋江山,眼見難保呢。”那大漢道:“除非請神雕俠

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韃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女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漢怒道:“他

不配難道你配?”那少婦怒氣上沖,喝道:“你是甚么東西,膽敢對

我無禮?”眼見那大漢手中執著根撥火鐵棒,她隨手從地下拾起一段

木柴,在撥火棒上一敲。那大漢手臂一震,只覺半身酸麻,當的一聲

,火棒脫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濺了起來,燒焦了他數十根胡子。

眾人失聲驚叫。那大漢性子雖躁,但領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虧竟是

不敢發作,只是咕咕噥噥的摸著胡子,連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人家說那神雕俠說得好好的,你干么老是不愛

聽?”好轉頭向那大漢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別見怪。”那大漢

本來滿腔怒氣,但見她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時消于無形,咧著大口

報以一笑,想說句客氣話,卻不知如何措詞才好。

   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俠你是怎么認得他的?”那大漢向少

婦望了一眼,遲疑著不說。那少女道:“你說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

姊便成。神雕俠多大年紀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漢回答,

轉頭向那少婦道:“姊姊,不知他那頭神雕跟咱們一對白雕兒比起來

又怎樣?”

   那少婦道:“跟咱們的雙雕比?天下那有甚么雕兒鷹兒,能比得

上咱們的雙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見得。爹爹常說:‘學武之人

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決計不可自滿。’人既如此,比咱們的雕

兒更好的禽鳥,想來也是有的。”那少婦道:“你小小年紀,懂得甚

么。咱們出來之時,爹媽叫你聽我的話,你不記得了么?”那少女笑

道:“那也得瞧你說得對不對啊。弟弟,你說我的話對,還是姊姊的

話對?”

   她身旁那少年雖然生得高大壯實,卻是滿臉稚氣,遲疑了一會,

道:“我不知道。爹爹說咱兩個該聽大姊姊的話,叫你別跟大姊姊頂

嘴。”那少婦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那少女見弟弟幫了大姊

,也不生氣,笑道:“你甚么也不懂的。”回頭又向那粗豪漢子道:

“大叔,你再說神雕俠的故事罷!”

   那大漢道:“好,既然姑娘要聽,我便說說,我姓宋的雖然本事

低微,可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生平說一是一,決沒半句虛言,姑娘

若是不信,那便不用聽了。”

   那少女提起酒壺給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會不信?快點兒

講罷!”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請

眾位伯伯叔叔喝酒,驅驅寒氣。”店小二連聲答應,吆喝著吩咐下去

。眾人笑逐顏開,齊聲道謝。過不多時,三名店伙將酒肉送上來。

   那美貌少婦沉著臉道:“我便是要請客,也不請胡說八道之人。

店小二,這酒肉的錢可不能開在我的帳上。”店小二一愣,望望少婦

,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遞給店

小二,說道:“這是真金的釵兒,值得十几兩銀子罷。你拿去給我換

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

   那少婦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賭氣,是不是?單是釵頭這顆

明珠,總值百多兩銀子,你死賴活賴的跟朱伯伯要來,卻這么隨隨便

便的請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陽時,媽問起來時怎么交代?”那少女伸

伸舌頭,笑道:“我說在道上掉了,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少婦道:

“我才不跟你圓謊呢。”那少女伸筷夾了一塊牛肉,放在口中吃了。

說道:“吃也吃過了,難道還能退么?各位請啊,不用客氣。”

   眾人見她姊妹二人斗氣,都覺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瀟洒,

便是不會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幫那少女。那少婦賭

氣閉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著了,你大聲說話也不妨,吵

不醒她的。”那少婦睜開眼來,怒道:“我几時睡著了?”那少女道

:“那更好啦,越發不會吵了你。”那少婦大聲道:“襄兒,我跟你

說,你再跟我抬杠,明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走。”那少女道:“我也

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婦道:“三弟跟著我。”那少女

道:“三弟,你說要跟誰一起走?”

   那少年左右為難,幫了大姊,二姊要惱,幫了二姊,大姊又要生

氣,囁嚅著道:“媽媽說的,咱三人要一塊兒走,不可失散了。”那

少婦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這般不聽話,你小時候給

壞人攜了去,我才不著急要找你回來呢。”

   那少女聽她這般說,心腸軟了,摟著少婦的肩膀,央求道:“好

姊姊,別生氣啦,算是我錯了。”那少婦氣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

“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婦反而更轉過頭去。那少女突伸

右手,向少婦背后襲到她的腋底,那少婦頭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

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繼續向前。那少婦右肘微沉,壓向妹子

的臂彎。那少女手掌轉個圓圈,避開了她的一壓,姿勢好看之極。頃

刻之間,兩人你來我往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

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婦也抓不到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一聲:“好俊功夫!”姊妹倆同時住手,向

屋角望去,只見一人蜷成一團,腦袋埋在雙膝之間,正自沉沉大睡。

姊妹倆在火堆旁坐下之時便見他如此睡著,始終沒動過一動,旁人固

然瞧不見他臉孔,你也見不到姊妹倆的玩鬧,看來這一聲喝采不是他

所發。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們不要隨便顯露功夫。”那

少女微笑道:“小老頭兒,少年老成,算你說得對。”轉頭向那粗豪

大漢道:“宋大叔,對不起,咱姊妹倆忙著斗嘴,忘了聽你講故事,

你請快說罷。”

   那姓宋的大漢道:“我可不是講故事,那是千真萬確的經歷。”

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說的,自然千真萬確。”

   那大漢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這許多酒肉,要不說也不成

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輸了個干干淨淨,我也真該還請姑娘才是

,你大叔長,大叔短,難道是白叫的么?說到我怎樣識得神雕俠,我

跟這位小王將軍差不多,也是神雕俠救了我的性命。不過這一次他倒

不是使武功,卻是出錢去買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倒奇了,他

出錢買你?你值多少銀子一斤啊?”

   那大漢呵呵大笑,說道:“我姓宋的這身賤肉,比牛肉豬肉可貴

多了,神雕俠居然出到二千兩銀子。五年多前,我在山東濟南府打報

不平,殺了一個地痞,殺人償命,判了個斬決,那也沒話好說。那知

道過了几天,歷城縣的縣官審訊一個無惡不作的土豪,又將我提上堂

一頓拷打,說那土豪謀財害命、擄人勒索、強搶民女、包娼包賭的事

都是我做的,當堂將那土豪放了。后來牢頭跟我說,原來那土豪送了

一千兩銀子給縣官,縣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條死

罪是殺頭,十條死罪也是殺頭,這叫作兩人做事一人當。我一聽之下

冤氣沖天,在獄中大喊大叫,痛罵贓官,可是那又有甚么用?

   “過了几天,贓官又提堂再審,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著。我破

口大罵:‘賊贓官,你貪贓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贓官笑嘻嘻的

道:‘宋五,你不用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

地痞非你所殺,全是該犯所為!’說著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責

打,又上夾棍,逼他招認殺那地痞,跟著便把我放了出來。這一下我

可摸不著頭腦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殺,怎地又去算在別人的帳上?



   那少女聽到這里,格的一聲笑,說道:“這縣官可真算得是胡涂

透頂。”

   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說,原來

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這天適逢神雕俠經過,問起

原因。神雕俠再去一打聽,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說他有事在身

,這當兒沒空去跟這贓官算賬,他給了我娘二千兩銀子,將我買了出

來。過了三個月,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說縣官大發脾氣,氣得嘔血

,原來有一晚被盜四千兩銀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俠所為,不敢在原籍

居住了,便搬去江南臨安府。過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說,海邊有一位

斷了臂的相公,帶了一頭大怪鳥,呆呆的望著海潮,一連數天都是如

此。我連忙趕去果然見到他老人家,這才能向他磕頭道謝呢。”

   那少婦忽道:“你謝甚么?他付出二千兩,收進四千兩,還淨賺

二千兩銀子呢。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楊的?

神雕俠姓楊么?”那少婦說:“我不知道,我又沒說他姓楊。”少女

道:“我明明聽你說的。”那少婦道“定是你聽錯了。”

   那少女道:“好罷!我不跟你爭,那位神雕俠就算賺了二千兩銀

子,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他是個慷慨瀟洒的大俠,難道還會自己貪

圖財物?”眾人齊聲喝采,都道:“姑娘說得是!”

   那少女問道:“宋大叔,神雕俠望著大海干么?他在等人嗎?”

宋五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這種事我們是不敢問的。”

   那少女拿起兩根木柴投在火里,望著火光由暗轉紅,輕輕的道:

“那神雕俠雖然急人之難,解人之困,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為難的

心事呢?他為甚么要呆呆的望著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說道:“小婦人有個表妹,有

緣見過神雕俠,她也曾見神雕俠呆望大海,神色古怪,因而親口問過

他。神雕俠說道:‘我的結發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見。’”眾人

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那文秀少女道:“原來他有妻子的,不知道為甚么會在大海彼岸

。他本領這樣高強,干么不渡海去找他啊?”那中年婦人道:“我表

妹也這般問過他。他說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方方能相見。’”

那少女輕輕嘆道:“我料想這樣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

錯。”又問:“你表妹生得很俊罷?她心中暗暗的喜歡神雕俠,是不

是?”那美貌少婦喝道:“二妹,你又在異想天開啦?”

   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得是個美人。神雕俠

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我表妹是不是暗喜歡神雕俠,旁人可沒法

知道,現下也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庄稼人。神雕刻俠給了她一大筆錢

。日子過得挺不錯呢。”那少女道:“神雕刻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

父親,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少婦道:“這人脾氣古怪得很,好起

來救人性命,惡起來揮劍殺人。是啊,他從小便是這樣。”那少女奇

道:“他從小便是這樣?你怎知道?”那少婦道:“我知道的。”

   那少女連連追問原因,那少婦總是不說。那少女道:“好,你不

說便不說,我才不希罕聽呢!反正你便說了,我也未必就信。”轉頭

向那中年婦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好不好?”

   那婦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經差了十

七歲,她媽媽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

。”那婦人笑道:“你瞧,我羅里羅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煩了。我姑

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韃子打到內黃,把我姑丈擄去當了奴隸。我

姑母帶了我表妹,沿路討飯,從河南尋到山東,又從山東尋到山西,

尋訪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將軍嘆道:“萬里尋夫,那可是難得之極

啊。”那婦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錯,在道上奔波加倍的

不易。兩人用污泥涂黑了臉,以免壞人見色起意……”

   那少女問道:“甚么見色起意?”火堆旁圍坐的眾人中倒有一半

人笑了起來。那美貌少婦慍道:“二妹,你不懂便別瞎說,大姑娘家

,這不教人笑話嗎?”那少女咕噥道:“我不懂才問啊,懂了還問甚

么?”

   那中年婦人微笑道:“這些難聽話,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

和表妹足足尋了四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在淮北尋到了姑丈,原

來他是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為奴。那千戶凶惡得緊,我姑母見到我姑

丈之時,他剛給千戶打折了一條左腿。我姑母自是萬分心痛,求那千

戶釋放歸家。那千戶那肯答應,說道這奴才是用一百兩銀子買來的,

除非有五百兩銀子來贖,否則寧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連五兩銀

子也拿不出來,那里有五百兩銀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臉的

勾當,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適才一句問話惹起了許多人的哄笑,這時

不敢再問,聽那婦人續道:“這樣過了數年,母女倆雖略有積蓄,但

要貯足五百兩銀子,那談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們知道了她母女這番

贖夫救父的苦心,給錢時往往多給了些。母女倆挨盡辛苦屈辱,這年

大年晚,終于湊足了五百兩銀子。兩人捧到千戶的帳房,心想一家人

從此可以團聚,歡歡喜喜的過新年了。”

   那少女聽到這里,也代那母女兩人歡喜。卻聽那婦人說道:“那

蒙古千戶收了五百兩銀子,便叫姑丈出來,讓他夫妻父女相見。我姑

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戶磕頭辭別。怎知道那千戶見了我表妹,忽起歹

心,說道:‘好,你們來贖這奴才,那是再好不過,五百兩銀子兌上

來罷!”我姑母大吃一驚,五百兩銀子早已交給了千戶的帳戶收下,

怎么還兌銀子?那千戶臉色一變,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戶老爺

,難道還會混賴奴才們的銀子?’我姑母又害怕又是傷心,當下在廳

堂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千戶道:“也罷,今日大年夜晚,我便開恩讓

你們夫妻團聚,但怕這奴才一去不歸,且把你們的閨女抵押在這里。

‘我姑母知他不懷好意,怎肯答應?那千戶呼喝軍健,將我姑丈姑母

趕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兒,在千戶府前呼天喊地的號哭。眾百姓明知

她受了冤屈,但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殺個漢人便

如踐踏螻蟻,有誰敢出來說句公道話?我姑丈反而說道:‘千戶老爺

既然看上了咱們閨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么?’原

來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氣。他接著問那五百兩銀

子從何而來。我姑母初時不肯說,但被逼得緊了,終于說了出來。我

姑丈大怒,說我姑母敗壞名節,不守婦道,竟然自甘墮落,去做這般

低賤之事,當即寫了一紙休書,把我姑母休了。”眾人齊聲嘆息,都

說她姑母一生遭際實是不幸到了極處。

   那中年婦人道:“我姑母千辛萬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這等下場

,實在不想活了,便到樹林中解下腰帶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

俠正好經過,救了他下來。問明原委,只聽得他怒火沖天。當晚便跳

進千戶府中,只見那千戶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勸我表妹

依從,說道她在勾欄里這些年,又不是良家閨女,難道還想起甚么貞

節牌坊么?神雕俠一拳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戶投入淮河之中,把我

表妹救了出來。他說我姑母賣身救夫,可比一般貞女節婦更加令人起

敬。他又說生平最恨的便是負心薄幸之人、奴顏事敵之輩,我姑父兩

老齊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聽得悠然神往,隨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輕輕說道:

“你們許多人都見過神雕俠,我卻沒福見過。若能見他一面,能聽他

說几句話,我……我又可比甚么都歡喜。”

   那少婦大聲道:“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

得遠啦。你小娃兒不知世事,讓人家加油添醬的一說,便道這人如何

如何了不起。其實這人你也見過的,他還抱過你呢。”那少女紅暈雙

頰,啐道:“你做姊姊的,說話也這般顛三倒四,有誰信你的?”那

少婦道:“你不信也由得你。這個甚么神雕俠姓楊名過,小時候在咱

們桃花島住過的。他那條手臂,便是……便道……嗯,你生下來沒到

一天,你就抱過你了。”

   這美貌少婦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則是郭襄的

孿生兄弟郭破虜。匆匆十余年,,郭芙早已與耶律齊成婚,郭襄和郭

破虜也都長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晉陽邀請全真教耆宿長

春子丘處機至襄陽主持英雄大會。這一日三姊弟從晉陽南歸,卻被冰

雪阻于風陵渡口,聽了眾人一番夜話。

   郭襄滿臉喜色,低聲自語道:“我生下沒到一天,他便已抱過我

了。”轉頭對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俠小時候真在咱們桃花島住過

么?怎地我沒聽爹媽說起過?”郭芙道:“你知道甚么?爹媽沒跟你

說的事多著呢。”

   原來楊過斷臂、小龍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當提及

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兒雖已出嫁,他仍要厲聲呵責,不給女兒女

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對此事絕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虜始終沒聽

人說起過楊過之事。

   郭襄道:“這么說來,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沒來往?

嘿,三月十五襄陽城英雄大會,他定是要來與會的了。”郭芙道:“

這人行事怪僻,性格兒又高傲得緊,他多半不會來。”郭襄道:“姊

姊,咱們怎生想法兒送個請帖經他才好。”轉頭向宋五道:“宋五叔

,你能想法子帶個信給神雕俠么?”宋五搖頭道:“神雕俠云游天下

,行蹤無定。他有事用得著兄弟們,便有話傳下來。我們要去找他,

卻是一輩子也未必找得著。”

   郭襄好生失望,她聽各人說及楊過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誅陳大方

、審丁大全、贖宋五、殺人父而救人母種種豪俠義舉,不由得悠然神

往,聽姊姊說自己幼時曾得他抱過,更是心中火熱,恨不得能見他一

面,待聽說他多半不會來參與英雄大會,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

英雄會上的人物不見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卻又未必肯

去。”

   突然間“波”的一聲響,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縮成

團、呼呼大睡那人。眾人耳邊廂但聽得轟轟聲響,原來是那人開口說

話:“姑娘要見神雕俠卻也不難,今晚我領你去見他就是。”眾人聽

了那說話之聲先已失驚,再看他形貌時,更是大為詫異。但見他身長

不到四尺,軀體也甚瘦削,但大頭、長臂、大手掌、大腳板,卻又比

平常人長大了許多,這副手腳和腦袋,便是安在尋常人身上也已極不

相稱,他身子矮小,更是詭奇。

   郭襄大喜,說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俠素不相識,貿然求見

,未免冒昧,又不知他是見是不見。”那矮子轟然道:“你今日若不

見他,只怕日后再也見不到了。”郭襄奇道:“為甚么?”

   郭芙站起身來,向那矮子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矮子冷

笑道:“天下似我這等丑陋之人,豈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識,回去一

問你爹爹媽媽便知。”

   就在此時,遠處緩緩傳來一縷游絲般的聲音,低聲叫道:“西山

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此時不至,更待何時?”這

話聲若斷若續,有氣無力,充滿著森森鬼氣,但一字一句,人人都聽

得明明白白。

   那大頭矮子一怔,一聲大喝,突然砰的一聲響,火光一暗,那矮

子已然不知去向。眾人齊吃一驚,見大門已然撞穿,原來那矮子竟是

破門而出。撞破門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人跟著一撞之勢而出。

   郭破虜道:“大姊,這矮子這等厲害!”郭芙跟著父母,武林中

人物見過不少,但這矮子卻從未聽父母說過,一時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郭襄卻道:“爹爹的授業恩師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位矮個子的馬

王神韓爺爺。三弟你亂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該稱

他一聲前輩才是。”郭靖對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愛

,對任何盲人、矮子均是禮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訓子女。

   郭破虜尚未回答,忽聽得呼的一聲響,那大頭矮子又已站在身前

,北風夾雪,從破門中直吹進來,火堆中火星亂爆。郭芙怕那矮子出

手傷了弟妹,搶上一步,擋在郭襄與郭破虜的身前。

   那矮子大頭一擺,從郭芙腰旁探頭過去,對郭襄道:“小姑娘,

你要見神雕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們一塊

去罷。”郭芙道:“神雕俠有甚么好見?你也別去。咱們和這位尊駕

又是素不相識。”郭襄道:“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在這兒等式我

罷。”宋五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姑娘,千萬去不得。這人是……

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

子咧嘴獰笑,說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我們不是好人?”左

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頭。砰的一聲,宋五向后飛出,撞在牆上,

登時暈了過去。

   郭芙大怒,大聲說道:“尊駕請便罷!我妹妹年幼無知,豈能隨

著你黑夜到處亂闖?”轉頭向妹子厲聲喝道:“胡鬧。不能去!”

   就在此時,那游絲般的聲音又送了過來:“西山一窟鬼,十者到

其九,大頭鬼,大頭鬼,陰魂不至,累人久候!”這聲音一時似乎遠

隔數里,一時卻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東忽西,只聽得人人毛骨

悚然。

   郭襄心意已決:“今晚縱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見那神雕俠一

見。”說道:“前輩,請你帶我去!”說著雙足一點,從那矮子撞破

的大門在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甚么?”伸手沒抓住妹子手臂

,忙飛身躍起,要從大門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將要穿門而出,門洞倏忽不見,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

一沉,硬將這一沖之勢阻住,雙腳落地,腳尖離門已不到一尺。待得

看清,險些失聲驚呼,原來那矮子的身軀正擋在門口,自己和他相距

不過數寸,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胸口,教她如何不驚?當下急忙

后躍,一陣寒風裹著雪花吹到身上,大頭矮子已然隱沒。郭芙大叫:

“二妹,回來!”躍出門去,只聽得遠處轟轟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

子?

   那矮子將郭芙嚇退,轉身躍入雪地,說道:“好!小姑娘有膽子

。”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縱躍。他所使的不同于尋常輕身功夫,卻如

一只大青蛙般,一躍跟著一躍的向前,身子雖矮,每一下縱躍都是出

去了老遠。

   郭襄左腕被他拉著,有如被箍在一只鐵圈之中,徹骨生疼,心中

怦怦亂跳,不知這矮子要拉自己到甚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黃蓉親

傳,武功已頗有此根底,但初時縱躍還可以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來

,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這般躍出里許,山后突然有人說道:“大頭鬼,怎地來得這般遲

?哈哈,還帶著個好美貌的女娃兒!”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黃蓉

的女兒,想見見神雕俠,我便帶了她來。”那人一愣,道:“郭靖、

黃蓉的女兒?”山后另一人陰聲陰氣的道:“快三更天啦,趕緊上路

!”只聽得蹄聲雜沓,山背后轉出數十匹馬來。

   這時大雪兀自下個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見數十匹馬上

高高矮矮的一共騎著九人,倒有大半數的馬匹鞍上無人。那矮子過去

牽過兩匹馬來,將一匹馬的韁繩交給了郭襄,自己騎上了一匹,喝道

:“走罷!”一聲呼哨,數十匹馬呼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馳而去。

   郭襄瞧那九人時,其中兩個是女子,一個老態龍鐘,是個老婦,

另一個穿大紅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紅,在雪地中顯得甚是刺眼。其余

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尋思:“聽先前那人呼叫,說甚么西山一

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個人,想來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

。宋五叔只說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將宋五叔擊得昏暈

,瞧來確是凶橫得緊。介他說帶我去見神雕俠,總不會騙我。他們既

和神雕俠相識,定然不是歹人。”

   轉眼之間,已馳出十余里,當先一人“得兒”一聲叫,數十匹馬

一齊停了下來。當先那人縱馬馳上一個小丘,回過馬來。郭襄一見他

的形貌合,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原來這人也是個矮子,坐在馬背上

的上身也不過兩尺,胡子卻有三尺來長,垂過馬腹,滿臉皺紋,雙眉

緊鎖,生相愁苦不堪。

   只聽他說道:“此去倒馬坪已不到三下里路,江湖上多說那神雕

俠武功實在了得,咱們先行計議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銳氣

。”那老婦道:“便請大哥下令。”那長胡子道:“咱們跟他車輪大

戰呢,還是一擁而上?”郭襄吃了一驚:“聽他口氣,他們是要和神

雕俠為敵。”

   那老者道:“神雕俠的本領到底怎樣?七弟,你且說說明白。”

一個身如鐵塔的大漢說道:“我雖見過他,可也沒怎么跟他動手,我

瞧……我瞧……他很有些邪門。”

   那紅衣紅裙的少婦說道:“七哥你到底為何跟神雕俠結仇,這會

兒該當說個清楚了。待會兒動起手來大家也好心中有數。你老是吞吞

吐吐的,說半句,瞞三句。”那大漢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

這人既然找上門來,咱們還有退縮的嗎?”一個身形高瘦的人陰聲陰

氣的道:“誰說退縮了?但便是九妹不問,我也要問。咱們又沒得罪

他。他為甚么說要將西山一窟鬼趕出山西?”那大漢怒道:“你們大

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對耳朵。這口氣不出,還說甚么好兄弟、好姊妹

?”說著除下頭頂的氈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見他腦袋兩側光禿禿的

少了雙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齊大怒,有的連聲咒罵,有的咆哮

如雷,都說要和神雕俠決一死戰。

   紅衣少婦道:“七哥,他為甚么要割你耳朵?你犯著甚么了?你

又在調戲良家婦女了,是不是?”一個滿臉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

是調戲良家婦女,也用不著旁人來硬出頭。”這人生相甚是奇特,雖

在發怒,臉上笑容絲毫不減。郭襄凝目看去,原來他嘴角上翹,雙眼

瞇攏,多半便是傷心哭泣之時,在旁人看來也是笑逐顏開。

   那大漢道:“不是,不是!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個小妾為了雞毛

蒜皮的事爭吵,大家動起刀子來。偏生這個甚么神雕俠經過見到了,

這人生來多管閑事,竟出言相勸,我第三個小妾不爭氣,居然向他笑

了一笑……”那紅衣少婦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來,不

許她笑。”那大漢道:“甚么喝醋?我是不許旁人來管我的家事。我

一拳便將我小妾打落了三個門牙,叫那斷了胳膊的雜種快滾。”

   郭襄聽到這里,忍不住說道:“他好意相勸,你何以出言無禮?

那便是你的不是了。”眾人一齊轉頭望著她,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竟敢

如此大膽。

   那大漢果然怒氣勃發,喝道:“連你這小東西也敢管起老子來!

五哥,這娃兒是你的人么?”那大頭矮子道:“她要見神雕俠,我便

帶她來瞧瞧,別的事我甚么都不管。”那大漢道:“好,那我來教訓

教訓她。”馬鞭揚起,“啪”的一響,便往郭襄頭上擊落。

   郭襄舉起馬鞭一擋,雙鞭相交,兩條馬鞭卷在一起。那大漢回臂

里奪,郭襄只覺一股大力拉扯過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

心已擦得甚是痛疼。那大漢奪過馬鞭,又要揮鞭擊落,那長須老翁喝

道:“七弟,時候不早了,快說完了趕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見識

?”那大漢的馬鞭舉在半空,便不擊下來。

   那長須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

靖和黃蓉的名頭再響,也嚇不到咱們。小女娃娃,你再多說多話,馬

上便把你宰了。”他側過頭來,說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

,我長須鬼的長須子,當年就曾給敵人剪斷過。你的雙耳到底是怎樣

割了的?”

   那大漢道:“我叫神雕俠快滾,他倒笑了笑,轉身便走。都是我

第三個小妾不好,她又哭叫起來,說她是被我霸占強娶的,當時心中

便不甘愿,現下又給大婦欺侮﹔還說我娶了她之后,又娶第四個小妾

,好沒良心。那神雕俠回過頭來,臉色大變,問我‘這女子說話可真

?’我道:‘真便怎樣?假便怎樣?老子外號叫作煞神鬼,向來殺人

不眨眼,你可知道么?’他沉著臉道:‘你倘若喜歡她,為何娶了她

又娶別個?要是不喜歡,當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說道:‘

我起初喜歡,玩厭了就不歡喜。男子漢三妻四妾,有何希奇?老子還

想再娶四個呢。’他道:‘你這般無情無義之徒世上多生几個,豈不

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欺近身來,拔出我腰間匕首,便將我兩只耳

朵都割了,跟著將匕首對准我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

底是甚么顏色?’”

   郭襄只聽得眉飛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見西山一窟鬼個個臉

色陰沉、貌相凶惡,終于把唇邊的一個“好”字縮了回去。

   那大漢續道:“那時我的婆娘和四個小妾一齊跪下求情,第三、

第四小妾還大聲哭了起來,他媽的還說寧可殺了她們,不可殺我,要

是我死了,她們要自殺殉夫,他奶奶的,肉麻得不得了。嘿,真是丟

臉,真是丟臉!我大怒喝道:‘快快下手!你殺了我!西山一窟鬼自

會纏你個陰魂不散!’他皺起眉頭,向我五個女人道:‘這般無情無

義之輩,你們還為他求情?’我五個女人只是磕頭。他問我第三小妾

道:‘你說是給他霸占的,心中很不愿意。我給你殺了他豈不是好?

’我那小妾道:‘當時不愿,后來就愿意了。你千萬殺他不得。’我

怒道:‘你殺好了,殺了我一個,我們還有九個。’他道:‘好!今

日且不殺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樣?月盡之夜,我在倒馬坪相候,你

去把一窟鬼盡數邀來見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給我滾出山西,

永遠不許回來。’”

   眾人聽他說完,都是半晌不語。隔了一陣,那老婦道:“他使甚

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數?”那大漢道:“他只有一條左臂,空

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來。”那老婦道:“大哥,這人

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腳十分靈便,武功也有點邪門。咱們倚

多為勝,你帶頭,我和五弟從旁相助,以三對一,一上去便宰了他,

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長須老翁低頭沉思片刻,抬起頭來,說道:“這神雕俠名頭甚

大,十余年來栽在他手下的人著實不少,料來必有驚人藝業。今日這

一戰實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突擊,三弟四弟近身搏擊,攻他下

盤,五弟六弟從后突擊,七弟八弟以長兵器在外側游斗,擾亂他心神

,九妹發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霧。西山一窟鬼結拜以來,從沒十人齊

上動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們個個自假鬼變成真

鬼!”

   那大頭矮子道:“大哥,咱們十人打他一人,勝之不武,倘若傳

揚了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那老婦道:“咱們把神雕俠宰了

,除了這小娃兒,今晚之事還有誰人知道?”一言甫畢,手臂微揚。

那大頭矮子左袖急揮,擋在郭襄身前,跟著從衣袖上拈起一枚細針,

說道:“二姊,是我帶了好來的,不能傷她性命。”回頭對郭襄道:

“小姑娘,你若是要去見神雕俠,今晚之事不可對任何人說起,否則

你快快回去罷。”

   郭襄又是驚懼,又是憤怒,心道:“這老太婆出手好生陰毒,若

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給她這枚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細針刺死。”于

是說道:“我不說就是。”跟著又補上一句:“你們有十兄弟,難道

他就沒幫手么?”

   那大頭矮子哈哈大笑,說道:“神雕俠出沒江湖十余年,倒沒聽

說他有甚么幫手。他便是有一頭不會說話的大鳥相伴。”說著一提馬

韁,大聲喝道:“走罷!”眾人奔了一陣,那矮子對郭襄道:“待會

兒動手之時,你莫離開我的身邊。”郭襄點點頭,她知道西山一窟鬼

中頗多心狠手辣之輩,這大頭矮子有心照顧,以防同伙中有人對她突

下毒手,只是他嗓門極粗,雖然低聲說話,其余九人卻沒一個不聽見



   郭襄騎在馬上隨眾人奔馳,眼見這一窟鬼個個身懷絕技,神雕俠

武功再強,如何能以一對十?心想:“倘若爹爹媽媽在這兒就好了,

他們決不能袖手旁觀。”

   正行之間,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樹林中忽然傳出几聲虎吼,几匹

馬驚嘶起來,有的站定不動,有的轉頭想逃。那瘦長漢子馬鞭連揮,

當先沖進樹林。那老婦罵道:“不中用的畜生,還怕小野貓吃了你們

么?”馬群被眾人一陣驅趕,都奔入了樹林。眾人馳出數十丈,忽聽

得前面一人厲聲喝道:“甚么人膽大妄為,深夜中擅闖萬獸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齊勒馬,只見當路站著一人,身旁各蹲著一頭猛虎

。馬群聽到雙虎嗚嗚發威之聲,又驚擾起來。長須老翁在馬上一拱手

,說道:“西山一窟鬼道經貴地,沒登門拜訪,乞恕無禮。”對面那

人哦了一聲,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閣下是長須鬼樊爺了?”長須

老翁道:“正是。我們有要事趕赴倒馬坪,回頭再行上門謝罪。”他

知萬獸山庄的人物很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對付神雕俠,不愿旁生

枝節,因此說話很是謙抑。

   對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了聲音叫道:“大哥,是西山

一窟鬼去倒馬坪,說回頭上門謝罪。”群鬼一聽,都是怫然不悅,心

道:“我們說回頭上門謝罪,只是一句客氣話。難道西山一窟鬼還真

能對人低頭了?”西山十鬼個個都有驚人的藝業,各人在結義相聚之

前便都闖下了不小的萬兒,待得十人聚義,更是聲勢大盛,近年來在

晉陝一帶橫沖直撞,武林中人對他們忌憚三分。若不是今晚與神雕俠

有約在先,單憑對面那人這一句話,便要出手打個落花流水了。

   卻聽得樹林深處有人大剌剌地道:“謝罪是不用了,讓他們繞過

林子走路罷。”

   群鬼一聽此言,登時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

窟鬼行路向來不會繞彎兒!”一提馬韁,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沖去。

   那人左手一揚,身旁雙虎立即扑上,瘦子的坐騎受驚,人立起來

。那瘦子騎朮甚精,身伏鞍上,刷的一響,雙手已各持一柄短槍,向

兩頭猛虎刺去。左邊的猛虎向旁躍開,右邊的猛虎卻一掌抓破了他坐

騎的肚子,那猛虎跟著一聲狂吼,也已中槍受傷。那瘦子縱身下地,

喝道:“亮兵刃罷!”左槍高,右槍低,擺個“雙龍伏淵勢”,卻不

向前遞出。

   對面那人冷冷的道:“你傷我家的守夜貓,便要繞道而過也由不

得你了。無常鬼,手中雙槍留下了罷!”無常鬼聽他知道自己外號,

說道:“尊駕是誰?萬獸山庄向在西涼,怎地移到了晉南?你要留我

手中雙槍,那也容易得緊。”那人道:“萬獸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稟

報西山一窟鬼罷?西涼住得厭了,便到晉南來玩玩。我大哥叫你們繞

過林子,已是萬分客氣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歡外人騷擾,知不

知道?”說到這里,突然間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無常鬼右手槍近槍

尖處的杆子。無常鬼萬沒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槍疾刺,右手同時

運力里奪。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無常鬼的左手槍。兩人力道均

大,誰也沒能奪得對方兵刃脫手,“啪啪”兩響,卻將兩條槍杆崩斷

了。

   這一來,西山一窟鬼群情聳動,那外號叫作“長須鬼”的老翁說

道:“尊駕是八手仙猿史爺了?金甲獅王身子不適么?此刻我們有事

在身,明日此時,再在此處相會。”

   萬獸山庄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額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見子史

仲猛、三哥金甲獅王史叔剛、四哥大力神史季強、最小一個便是眼前

這八手仙猿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傳以馴獸為生,這五人都生

具異稟,不但馴獸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從猛獸縱躍扑擊的行動之中

悟得了武功的法門。史氏兄弟自幼和猛獸為伍,竟然以獸為師,各自

練了一身本領。史叔剛于二十余歲之時入山捕獸,得遇奇人,又學會

了極精深的內功。他回家后轉授兄弟。五人野獸越養越多,武功也越

來越強。萬獸山庄的名頭漸漸揚于江湖,武林中人給他五兄弟取了個

總外號,叫作“虎豹獅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獅王史叔剛超逸

絕倫。這時長須鬼聽說史叔剛有病,心中先自寬了,暗想史氏兄弟縱

然厲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懼,何況去了“虎豹獅象猴”中的獅王

,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訂下明晚決斗的約會。

   八手仙猿史孟捷道:“明晚子時,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駕。”說

著雙手一拱,噗噗兩響,兩個折斷的槍尖射入長須鬼旁的樹干之中。

長須鬼一怔:“他為何定是不讓我們穿林而過?史氏兄弟在這林中有

何勾當?”當下也拱手說道:“西山一窟鬼告辭!”雙腿一夾,拍馬

向前。史孟捷大聲道:“且慢!我大哥請各位繞道過林,難道各位沒

生耳朵么?”

   長須鬼一勒馬韁,待要答話,只聽得樹林東北角和西北角同時有

人哈哈大笑,跟著濃煙冒起。一人叫道:“你們在樹林中搗甚么鬼?

這可瞞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這叫做搗鬼遇上鬼祖宗了。”

原來群鬼中排行第八的喪門鬼和第十的笑臉鬼乘史孟捷和長須鬼說話

之際,繞到他身后放起火來。

   火頭剛躥起,便聽得喪門鬼和笑臉鬼失聲驚叫,狂奔而回,氣急

敗壞,神情惶懼已極。長須鬼喝道:“甚么?”喪門鬼叫道:“老虎

,老虎!一百頭,兩百頭……”

   史孟捷見林中火起,滿臉驚怒,縱聲叫道:“大哥,二哥,正事

要緊,讓群鬼走罷,那里找他們不到?”

   突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獸從密林中鑽了出來

,瞬眼之間便奔到了林外,這野獸身子不大,四條腿極長,周身雪白

,尾巴卻是漆黑,貓不像貓,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靈狐出

來啦!”飛身追出。他這一聲叫喊之中,充滿著惶急驚恐之情。

   猛聽得樹林后一聲高呼,似虎嘯而非虎嘯,似獅吼而非獅吼,更

如是一人縱聲大叫,郭襄一聽得這呼號,背上隱隱感到一陣寒意。這

一聲響過,四下里百獸齊吼,獅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

、猩猩……一時也分辨不清,跟著蹄聲雜沓,千萬頭野獸從林中奔將

出來。只聽得一人叫道:“大哥往東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趕向西南

…”語聲正和適才嘯聲相似。

   郭襄但見几個黑影閃了几閃,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險,但好奇

心起,忙也縱馬追出樹林。那大頭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亂走!”

縱馬追了上來。

   郭襄一出樹林,眼前登時出現一片奇景,只見五個人各率一群野

獸,在白雪鋪蓋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這些野獸顯是訓練有素,互

相并不撕打抓咬,成群結隊,或東或西,奔跑得毫不雜亂。郭襄又是

害怕,又覺好玩。只見五隊野獸漸漸接近,圍成一個大圓圈。

   陡然間白影一閃,那條小狗似的野獸從獸群中鑽了出來,在郭襄

面前疾掠而過,身法之快,當真是有如電閃。郭襄吃了一驚,俯身伸

手去捉,那小獸早已奔在她身前數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頭望著

郭襄,圓圓的眼珠如火般紅,骨溜溜地轉個不停,黑夜之中,宛如兩

點火星。

   只聽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靈狐,在那邊,在那邊!”跟著群

獸便如山崩地裂般沖將過來。

   郭襄催馬向旁閃避,但那馬見到這許多猛獸,嚇得全身酥軟,雙

腿一彎,跪倒在地。郭襄大驚:“群獸向我奔來,可要將我踏成肉泥

了!”當即躍馬離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聞到陣陣腥風,獸群便

如一條大河般從她身邊流過,不多時便已遠去。

   這時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馳馬出林。長須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

強,咱們也不畏懼,只是這許多畜生卻不易打發。今晚且不撩撥,留

下力氣去對付神雕俠,大伙兒走罷!”那老婦道:“好,今晚殺神雕

俠,明日再來燒獅子、烤老虎!”說著一提馬韁,便欲繞林而行。

   猛聽得獅吼虎嘯之聲大作,群獸分道歸來。這一次的吼聲并不猛

惡,奔跑也不迅捷。長須鬼陡然變色,叫道:“不好,大伙兒快走!

”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野獸叫聲,各人顯已陷入獸群之中。長須鬼一聲

呼哨,十個人一齊躍下馬來,分站五個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

聲的待敵到來。

   大頭鬼低聲道:“小姑娘,你快些回去罷,犯不著在這兒涉險。

”郭襄道:“神雕俠呢?你答應帶我去見他的。”大頭鬼皺眉道:“

這許多惡獸你沒見到嗎?”郭襄道:“你跟野獸的主人說道理啊,便

說你們跟神雕俠有約,沒功夫多耽擱。”大頭鬼皺眉道:“哼,西山

一窟鬼向來不跟人說道理。”

   說話之間,史氏兄弟已率領野獸回來。五人都身穿獸皮短袍,離

開西山一窟鬼約四五丈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發話道:“萬獸山庄和

西山一窟鬼向來沒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縱火,趕走了九尾靈狐?”

   郭襄聽他說話音中恨惡憤怒之意極深,心想:“那頭小獸固然生

得可愛,卻也不見得有甚么了不起,何必這么大驚小怪?它明明只有

一條尾巴,又怎能叫作九尾靈狐?”

   那穿紅衣紅裙的女子說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萬

獸山庄素來在甘涼一帶開山立業,突然來到我們山西,黑夜之中,又

不許人經過官路大道。似這等橫法,還來責怪別人么?”

   白額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還多說甚么?西山一窟鬼一

個也不能活著。”大聲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長須鬼扑來,雙掌握成

虎爪之勢,人未到,風先至,便當真是一頭猛虎也沒這般威風。

   長須鬼一個滑步,向左側退開丈許,呼的一聲,一件長兵刃向史

伯威橫掃過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將長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來是

一根雞蛋粗細的鋼杖。他手掌尚未握緊,猛覺得手臂一熱,急忙撒手

,左掌急運神功將鋼杖隔開,若不是見機得快,胸口已被杖端點中。

史伯威心中一驚:“西山一窟鬼近年來聲名極響,果非等閑之輩。”

當下不敢托大,“嗆啷啷”兵刃出手,卻是一對虎頭雙鉤。這對鉤右

手重十八斤,左手鉤重十七斤,實是沉猛的利器,雙鉤化作兩道黃光

,和長須鬼的鋼杖惡斗起來。

   這時管見子史仲猛手持爛銀點鋼管,以一敵二,和催命鬼的地堂

刀、喪門鬼的鏈子槍相斗。大力神史季強和老婦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

長索相拼,他力氣雖巨,但吊死鬼的長索軟綿綿的無著力之處,但聽

他吼叫連連,空有一身神力,卻是無法施展。八手神猿史孟捷的對手

則是使八角銅錘的大頭鬼。眼見史孟捷的判官筆招數精奇,大頭鬼有

些招架不住,紅衣紅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個分成四團斯殺,大雪紛紛而下,一時難分勝敗。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對方卻只金甲獅王一人空手掠

陣,但見他靠在一頭雄獅身上,病奄奄的有氣無力。這一仗一窟鬼以

眾敵寡,顯是占了勝勢,但史氏兄弟只要縱聲一呼,群獸咆哮而上,

一窟鬼不免立時從上風轉為下風。

   郭襄見到群獸環伺,心中害怕,又記挂著要見神雕俠,叫:“大

頭鬼叔叔,別打了,你們人多,便勝了也不光彩。是你們得罪了人家

,還是陪個不是罷!”但眾人那來睬她?

   十人激斗良久。長須鬼和史伯威始終旗鼓相當。老婆婆吊死鬼的

長索招數變幻多端,化成一個個大圈小圈,史季強稍不留神,險些給

她繩圈套上了頸項,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顧忌。大頭鬼和俏

鬼一剛一柔,相輔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

人團團而斗,史孟捷渾沒落了下風。但聽得大頭鬼雷震般的聲音轟轟

而吼,俏鬼卻是陰聲陰氣的說笑,意圖分散敵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

聞,凝神接戰。

   這一邊催命鬼和喪門鬼卻已抵敵不住史仲猛的銀管。他那銀管較

齊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數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際,喪門鬼挺槍刺出

,史仲猛對准了他槍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銀管直通過去,竟將槍杆套

入了管子之中。喪門鬼大駭,可又不肯撒手放脫兵刃。討債鬼躍上相

助,揮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銀管。史仲猛抽管而退,喪門鬼這才收

回了鏈子槍。討債鬼的兵刃似是一塊鐵牌,其實卻是一本用精鋼鑄成

的帳簿,共有五張,每一張可以翻動,帳簿之邊鋒銳比于刀劍,實是

一件奇門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來各有姓命,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號在江湖

上大響以來,十人索性舍卻真姓名,各以一鬼為號。十人的長相行事

原本皆有奇特之處,十兄弟相互說道:“江湖上的好漢叫咱們為鬼,

咱們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厲害,還是鬼猛惡?”那討債鬼本使鑌鐵

牌,只因他再細微的怨仇也必報復,從來不肯放過一個小小得罪他之

人,武林中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討債鬼”,他聽了反而欣然,索性

將兵刃鑄成帳簿之形,在每張鐵片上用尖刀划了仇人姓名,務要報仇

雪怨之后,帳簿上才一筆勾銷。

   爛銀點鋼管是件奇形兵刃,鐵帳簿的形狀卻更奇特,五張鐵片相

互撞擊,當當作響。催命、喪門、討債三鬼合斗史仲猛,情勢才漸見

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見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劇斗不休,心想神雕俠的

約會早已過時,只怕他等得不耐煩,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卻

又無力阻止各人斯拼。

   千百頭猛獸蹲伏在地,圍成一個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

見黑暗中到處閃爍著一點點綠油油的眼睛,均知縱然將史氏兄弟盡數

打死,要沖出獸圈卻也艱難之極。那老婦吊死鬼只想用繩索纏住大力

神史季強,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獸,讓出道來。

但史季強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是談何容易?笑臉鬼叫道:“二姊,我

來助你。”從腰間抽出兵刃,向史季強扑去。

   史季強正斗得焦躁,見笑臉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聲:“來得

好!”青銅杵猛向他頭頂蓋下。笑臉鬼側過身子,橫過雙鞭一擋,噗

的一聲,雙鞭登時折斷。笑臉鬼大駭,一個打滾,翻過出去。砰的一

響,青銅杵擊在地下。笑臉鬼伸手入懷,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

已揚手向史季強撒去。史季強陡見眼前出現一股淡紅色的薄霧,心中

一怔,腳步搖晃,立時摔倒。吊死鬼長繩卷處,已套住了他的雙腿。

   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見大力神失手,都是又驚又怒,苦

于被群鬼纏住,無法分身來救。郭襄叫道:“你們干甚么?詭計傷人

,算得甚么好漢?”她對交斗雙方誰也不幫,但見笑臉鬼這一招太不

光明,忍不住出聲指斥。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一聲低吼,金甲獅王史叔剛緩緩站起身來

,低沉著嗓子喝道:“放下我四弟!”

   史季強昏暈不醒。吊死鬼用長索連他手臂也縛上了,忌憚他力氣

太大,怕他突然醒轉后崩斷繩索,又點了他脅下穴道,叫道:“你驅

開畜生讓道,我們便放人!”眼見史叔剛雙目凹進,滿臉蠟黃,走路

搖搖晃晃,顯然患病不輕,對他毫不在意。

   郭襄見史叔剛緩緩走向群鬼,覺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敵,實是個

硬漢,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動手。”史叔剛向她點了點頭

,說道:“多謝!”腳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強。笑臉鬼向吊

死鬼使個眼色,分從左右搶上,要連這癆病鬼一起擒住。

   兩人扑到史叔剛身邊,四手探出,猛聽得史叔剛一聲低吼,左手

在吊死鬼肩頭一拍,右手在笑臉鬼背上一托,兩人只覺一股巨力突然

壓在身上,都是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急忙提氣躍開,幸好史叔

剛并未追來。兩人相顧駭然,都嚇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這個癆病鬼

竟如此厲害。

   史叔剛俯身解開四弟的穴道,輕輕一拉,已將吊死鬼的長索拉得

斷為數截。但史季強中了毒霧,始終不醒。史叔剛皺起眉頭,喝道:

“取解藥來!”笑臉鬼道:“你收回眾畜生,我自將解藥給你。”

   史叔剛哼了一聲,搖搖晃晃的向笑臉鬼走去。笑臉鬼不敢和他正

面為敵,快步閃開。史叔剛似因身上有病,縱躍不得,仍是有氣沒力

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時躍上,笑臉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剛

出掌甚緩,但掌力甚是沉雄,五鬼團團圍住了,你刺一槍,我砍一刀

,卻不敢近身。笑臉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霧。

   郭襄心想:“這大個子中了詭計,甚是可憐,甚是可憐!”從是

下抓起一團雪,在史季強額頭磨擦,又將一團雪塞在他口里。毒霧藥

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強體魄又壯,頭上一冷,悠悠醒轉,見郭襄兀自

以雪團替他擦額,說道:“多謝小姑娘!”猛然翻身站起,用手背揉

了揉眼睛,見五鬼圍攻史叔剛,大聲叫道:“三哥退開!”伸手便去

扭笑臉鬼的頭頸。

   史伯威急舞雙鉤和長須鬼的鋼杖斗得正緊,眼見史季強醒轉,心

下大喜,縱聲長嘯。蹲伏著的猛獸聽得嘯聲,立時都站了起來,作勢

欲扑。史伯威又是一聲大喝,群獸齊聲怒吼。

   西山一窟鬼雖然見過不少大陣仗,當此情景卻也不禁膽戰心驚。

群獸吼聲未絕,已紛紛向西山十鬼扑去。

   郭襄“啊”的一聲呼叫,嚇得臉色慘白。史叔剛伸手推開一頭扑

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頭上皮帽,戴在郭襄頭上。群獸久經訓練,

一見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轉頭攻擊十鬼。猛虎、豺狼、豹子

、人猿、黑熊……諸般猛獸對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奮力殺斃了七

八頭惡獸,但一來史氏兄弟從旁牽制,二來猛獸實在太多,片刻之間

,十鬼人人受傷,衣衫碎裂,鮮血淋漓,眼見立時便要命喪當地,無

一能逃出猛獸的爪牙。

   郭襄見三頭雄獅向大頭鬼一人圍攻,他手中的八角銅錘已掉在地

下,右臂被一頭雄獅咬住不放,全仗左手運掌成風,勉強支撐,抵擋

著另外兩頭雄獅。郭襄想起他帶自己出來,見他如此狼狽,心中不忍

,當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揚手揮出,安在他頭上,頭大帽小,形

相極其好笑,而且搖搖欲墜,戴不安穩。史氏兄弟操練群獸之時,頭

上均戴這種特制的皮帽,畜生無知,那里分得清友敵,一見大頭鬼戴

上了皮帽,登時轉身走開。這邊廂四頭花豹卻已將郭襄圍住。

   這時史叔剛正在搶奪長須鬼手中的鋼杖,免得他傷獸太多,聽得

郭襄呼救,回頭一看,不禁一驚,只因相距甚遠,不及過去解救。但

說也奇怪,四頭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繞著她邊嗅邊走,挨挨擦擦,

情狀居然十分親熱。郭襄嚇得呆了,見四頭花豹實無惡意,一怔之下

,想起母親和姊姊均曾說過,自己幼時吃母豹的乳汁長大,看來這四

頭花豹嗅到自己體氣有異,因而引為同類。她又驚又喜,俯身摟住兩

頭豹子的頭頸,另外兩旁頭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臉頰。郭襄只覺

一陣酸痒,格格的笑了出來。史氏兄弟馴獸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奇景

,無不又驚又喜。

   大頭鬼雖因皮帽而暫得免禍,但見兄弟姊妹九人個個難逃困厄,

怎肯一人獨生?他西山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時所作所為也是旁門

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間義氣深重,當下抓起皮帽,向紅衣紅裙的俏鬼

擲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罷。”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擲給

了長須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將來設法給我們報仇便是。”

長須鬼卻將皮帽拋在笑臉鬼頭上,說道:“十弟,君子報仇,十年未

晚,你大哥活不到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誰也不肯要這件救命之物



   笑臉鬼給五條惡狼纏住了,騰不出手來擲帽。豺狼又是極貪極狠

之物,口中一咬到血,雖見笑臉鬼頭上有了皮帽,卻不肯就此舍卻美

食。笑臉鬼大聲咒罵,臉上可仍然帶著笑意。

   猛聽得頭頂清嘯冷冷,有人朗聲說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約,

累得我空等半晚,卻原來在這里和群獸胡鬧!”

   郭襄一聽大喜,心道:“神雕俠到了!”一抬頭,只見一株大樹

的橫干上坐著一人,身旁蹲著一頭碩大無朋卻又丑陋不堪的巨雕。這

人身穿灰色長袍,右袖束在腰帶之中,果是斷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

時,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只見臉色焦黃,木僵枯槁,那里是個活

人?實是一個僵尸。西山一窟鬼中盡有相貌獰惡之人,但決無一人如

他這般難看。

   郭襄未見他之時,小姑娘的心中將他想像得風流儒雅、英俊瀟洒

,此時一見,不禁大失所望,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

”忍不住再向他看了一眼,卻見他一雙眸子精光四射,英氣逼人。那

閃電般的眼光閃過她臉時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陣發

熱,不由自主的暈生雙頰,低下頭來,隱隱約約的覺得,這神雕俠倒

也不怎么丑陋了。

louie 發表於 2009-7-17 16:52

三十四  排難解紛

   眼前之人,正是楊過。十六年來,他苦候與小龍女重會之約,漫

游四方,行俠仗義,因一直和神雕為侶,闖下了個“神雕俠”的名頭

。他自思少年風流孽緣太多,累得公孫綠萼為己喪命,程英和陸無雙

一生傷心,因此經常戴著黃藥師所制的那張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

人。這晚與西山一窟鬼約斗倒馬坪,對方過期不至,便一路尋來。

   西山一窟鬼在群獸圍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間,陡然間聽到

楊過說話,又多了一個強敵,均想:“罷了,罷了,連最后一絲逃生

之望,也已斷絕。”只聽楊過朗聲又道:“這几位是萬獸山庄的史氏

昆仲么?各位住手,聽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們正是姓史。閣下是誰?”隨即道:“恕我心拙

,閣下想必是神雕俠了?”

   楊過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這些虎狼獅豹罷,再遲得片

刻,假鬼只怕要變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與

閣下敘話。”楊過皺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約在先,你叫惡獸

將他們咬死了,我跟誰說話去?”

   史伯威聽他語言漸漸無禮,嘿嘿一聲冷笑,反而急驅群獸加緊上

前攻擊。楊過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俠,怎地對我的說話不加理睬

?”史伯威笑道:“神雕俠便怎樣?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獸喝

住罷!”

   楊過說道:“雕兄,好!咱們下去!”左手袖子一揮,一人一雕

,從樹干上翩然而下。

   群獸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著紛紛扑上。神雕雙翅展開,左擊右

拂,撥出一股猛烈無比的勁風,豺狼等身軀較小的惡獸被疾風一卷,

站不住腳,踉踉蹌蹌的跌開。一獅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橫翅掃出,直

有千斤巨力,一獅一虎同時被它掃了個筋斗。它左翅跟著拍出,正中

一頭金錢豹子的腦門,那金錢豹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群獸見它如此

威猛,誰也不敢上前,都是遠遠蹲著,鳴鳴低吼。

   史伯威大怒,縱身向楊過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

楊過右肩微晃,袖子從上而下,噗的一聲,擊在他雙腕之上。史伯威

但感手腕劇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史叔剛緩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楊過叫道:“好功夫!”左掌

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來在海濤之中練功

,掌力倘若用足了,別說血肉之軀,縱然大樹厚牆,也是一掌而推。

史叔剛曾得異人傳功,內力卻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楊

過道:“小心了!”掌力催動,又加上了兩成勁道。史叔剛眼前一黑

,知道性命不保,忽聽得楊過說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

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時間消于無形無蹤。史叔剛死里逃生,呆呆的

說不出話來。

   伯威、仲猛、季強、孟捷史氏四兄弟見他怔怔的站立不動,只道

他已受了重傷,急怒之下,一齊扑向楊過。但見他身子微矬,正好一

頭猛虎從側面躥上,楊過伸手抓住猛虎頭頸,將這畜生當作了一件活

兵刃,擋開史仲猛的銀管的史季強的銅杵,讓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

史孟捷的頭臉胸口。楊過十余年前使那玄鐵重劍之時,兵刃已有七十

余斤,這頭猛虎軀干雖巨,也不過是一百數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渾

若無物。猛虎頭頸被抓,驚怒交集,那里還認得出主人,張牙舞爪,

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兩人平時雖與猛獸為伍,這時卻也

鬧了個手忙腳亂。

   郭襄在旁邊拍手笑道:“神雕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罷?”

楊過向她瞧一眼,心道:“這個小姑娘是甚么路道?她既與花豹為友

,為何卻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剛吐納兩下,氣息順暢,知道未受內傷,神雕俠手下留情,

饒了自己的性命,心道:“若憑真實功夫,咱五兄弟齊上也不是他的

對手。”眼見二哥和四弟兀自挺著兵刃,伺機向楊過進擊,忙叫道:

“二哥、四弟,趕快住手,咱們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見子史仲猛一聽,立即撤回遞出去的銀管。那大力神史季強卻

是個莽撞之徒,心道:“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說。”雙

手執杵,呼的一聲,往楊過頭頂壓擊下去,這一招他叫作“巨象開山

”,學的是巨象用長鼻擊物的姿勢。他那銅杵鑄成象鼻之形,前細后

粗,微微彎曲,陽剛之中也帶陰柔之力,這一擊下來,勢道威猛之極



   楊過更不閃避,擲開猛虎,左掌翻處,已將象鼻杵前端抓住,笑

道:“咱們較量較量,是誰力大?”史季強用力下壓,但象鼻杵停在

楊過頭頂,竟分毫也壓不下去。史叔剛叫道:“四弟不得無禮!”史

季強向里硬奪,待要收回銅杵,但杵端被楊過抓住了,竟如被生鐵鑄

住了一般。史季強連運三次勁,始終奪不回來。楊過發覺他回奪之力

大得異常,心想:“我不顯神功,這個一身蠻力的莽夫終是不服。”

突然左手往上急拗。這一拗之力集于銅杵中部,運勁既巧且猛,按理

史季強非脫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條和象鼻般粗大的

銅板杵卻彎成了曲尺之形。楊過喝道:“好!”轉勁向下拗落,銅杵

從另一邊彎將下來,“啪”的一聲,斷成兩截。史季強被震得雙手虎

口都破裂寸許,鮮血長流。但這大漢竟有一股狠勁,仍是死命抓住杵

柄不放。

   楊過哈哈一笑,順手揮出,半截銅杵筆直插下,沒入雪地之中,

霎時不見了影蹤。地下積雪不到一尺,那斷杵卻有三尺來長,反給他

一插滅跡,神功實是驚人。他游目四顧,見史叔剛、史孟捷等正在喝

止虎豹,只是群獸野性發作,又見了人血,實不易立時喝止。

   楊過向郭襄打了個手勢,叫她用手指塞住雙耳。郭襄不明其意,

但依言按耳,只見他縱口長呼,龍吟般的嘯聲直上天際。郭襄雖已塞

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搖蕩,如痴如醉,腳步站立不穩。幸好

她自幼便修習父親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功,因此武功雖然尚淺,內功的

根基卻扎得甚為堅實,遠勝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聽了楊過這么一嘯

,總算沒有摔倒。

   嘯聲悠悠不絕,只聽得人人變色,獸群紛紛摔倒,接著西山十鬼

、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頭大象、史叔剛和郭襄兩人勉強直立

。那神雕昂首環顧,甚有傲色。楊過心想這病夫內力不淺,我若再催

嘯聲,硬生生將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劇烈內傷,當下長袖一揮,住口

停嘯。過了片刻,眾人和群獸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獸竟有被他嘯聲

震暈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獸嚇出來的屎尿。群獸不等史氏兄弟

呼喝,紛紛夾著尾巴逃入了樹林深處,連回頭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見過這等威勢?呆呆站著,竟不

知說甚么好。

   楊過道:“史氏昆仲請恕無禮,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約,故

特阻住雙方動手。待在下這回事了結之后,你們再分高下,在下誰也

不幫,袖手觀斗。”轉頭向煞神鬼道:“怎么樣?你們要一個個的跟

我車輪戰呢,還是十個兒一齊上?”

   煞神鬼給他嘯聲震蕩之下,雖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時答

不出話來。長須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俠,你老人家

的武功跟我們天差地遠,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動手?我們性命都是

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無

不遵從。你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

留。”

   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懷疑,這時聽了他說話,問道:“

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一翁么?”

   這長須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楊過饒了性

命,僻地隱居,數年后重入江湖,仗著一身卓絕的武功,成為西山一

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

,自更認他不出,當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聽從大俠吩咐

。”

   楊過微微一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愿聽從在下之言,那也

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

神鬼道:“是!”頓了一頓,說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

大棍子轟她們出去。”

   楊過一怔,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

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

而傷了她們之心,于是笑道:“她也不用。她們倘若愿走,你不得強

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說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

當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臉,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

得神雕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

為?小人便有這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你們雙方動手便是。”說著

和神雕退在一旁,負手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闖寶庄,落得個

個遍體鱗傷,今日暫且別過,但不知寶庄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

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

   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

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

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

   樊一翁一怔,說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干系,

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氣上沖,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

叔剛一聲長嘆,說道:“大哥,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無

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

   史伯威強忍怒氣,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

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雕大俠,我兄

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

。此后也不敢再見你面,你到那里,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

:“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

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庄之外,是否此外尚

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懼,何懼

向賢昆仲磕頭賠禮?”

   史伯威適才見他們在群獸攻擊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確是不怕死

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淒然道:“你們驚走了九尾靈狐,使我三弟

的內傷無法醫治,縱然磕一千個頭,一萬個頭,又有何用?”樊一翁

吃了一驚,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群獸大舉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這只

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

大伙兒合力追捕它便是,諒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

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這只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你磕

一百個響頭,啊哈!便是一千個響頭,我也心甘情愿。”說到這里,

語音竟有些鳴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馴獸,當今之世,再無勝得過他們

的了。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甚么指望?”想到這里,不自

禁向楊過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們說來說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俠?”管

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尋思:“這位神雕俠武功深不可測,說不定他

有法子。”當下道說道:“小姑娘你知道甚么?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

,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

相激,卻不接口。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請史二叔

說來聽聽。”

   史仲猛嘆了口氣,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

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一個不慎,身受重傷……”

   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

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贊。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

之光。姑娘這般說,豈不讓神雕大俠笑掉牙齒?”郭襄向楊過一瞥,

說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說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聽說是

蒙古第一護國大法師金輪法王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

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楊過道:“神雕俠,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為史

三叔報了這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雕俠的大駕,只

須我三弟內傷痊愈,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卻也未必再輸

。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受了這內傷之后歷久不愈,須飲

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聲道:“啊,原來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極靈異之物,我五兄

弟足足尋了一年有余,才在晉南發現了靈狐的蹤跡。這頭靈狐藏身之

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

:“大泥沼?是黑龍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

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里之內全是污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

大力氣,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

不得賢昆仲不許我們進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

不能霸占晉南之地,此事當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

,各位適才都是親眼看見的。我們率領獸群,在林中圍得密不透風,

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驚亂竄,給靈

狐逸了出去。說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終于追不得。那靈狐這一逃

回巢穴,再要誘出來可就千難萬難了。我三弟的內傷日重一日,勢難

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

擔代則個。”說著抱拳唱喏,眼光則望著楊過。

   樊一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賢昆仲

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

性多疑,極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我們用了一千多只雄

雞,每隔數丈烤熏一只,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日吃

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兩個月有余,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

引到這森林之中。這一回它受了大驚嚇,便是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

當了。”樊一翁點頭道:“確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

又如何?”

   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里內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輕功再高,

也是難以立足,不論船只、皮筏還是木排,都是不能駛入。那九尾靈

狐身小體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過。”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騎雕凌空為

戲,這神雕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雕刻大逾一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

,于是說道:“神雕俠,只要你肯賜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

道:“史氏昆仲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們尚且束手,區區縱愿盡力

,復有何用?”

   史仲猛聽他的口氣,竟是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

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著楊過拜了下去,

說道:“神雕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憐。”史伯威、史季

強、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

,說道:“你說我有法子,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你

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

   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

,不會飛的。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卻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

兄弟說道:“說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若不不成,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自是一諾千金,倘若他

亦無法,那也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請大

俠和西山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

   樊一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聽由差遣。”史伯威道

:“不敢。大伙兒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交了我兄弟這

几個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適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

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一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氣了几句,相互結

納起來。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不論在與不成,再來寶

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

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荐。楊過向眾人一抱拳,轉身向

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雕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

丑陋,但武功驚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

,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

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后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一想:“她一意要見神雕俠,必是有何言

語要跟他說。”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是不便多說甚么。

   郭襄隨在楊過之后,相隔數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

楊過漸行漸快,神雕和他并肩而行,邁開大步,竟是疾如奔馬。頃刻

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后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

中徐行緩步,可是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

趕,但不到一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雕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郭襄焦

急起來,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這么內息一岔,腳下踉蹌

,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來。

   忽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為甚么哭?是誰欺負你了

?”郭襄抬頭看時,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

驚且喜,立時又覺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擦眼淚。那知適

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你是

找這個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著一朵小花的手帕,突

然說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

?”郭襄道:“你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楊過笑道:“

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怎能說是搶你?”郭襄笑道

:“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搶

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后,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

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一發覺她

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傷,急忙趕回,見她身后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

帕,當即給她拾起,只是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

她的手帕。

   楊過微笑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尊師是誰?為甚么跟著

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說,我才跟你說。”楊過這

十余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對一個陌生姑娘說出自己

的姓名,道:“你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說,那也罷了。手帕奉還

。”說著輕輕一揚,手帕四角展開,平鋪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

。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說道:“神雕俠,這是甚么功夫?你教

給我好不好?”

   楊過見她一派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面目竟是毫無懼

意,心想:“我且嚇她一嚇。”突然厲聲道:“你好大膽,為甚么不

怕我?我要害你了。”說著走上一步,舉手欲擊,郭襄一驚,但隨即

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說出來么?

神雕大俠義薄云天,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

   縱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聽到有人真誠贊揚,也決無

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聽郭襄說得懇摯,確是衷心

欽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你?”郭襄道

:“我雖不識你,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說你的事跡。我心中說

:‘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著大頭鬼來見你了。



   楊過搖頭道:“我算是甚么英雄?你見了之后,定然覺得見面不

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

?”她這話一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

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還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

,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楊過心想:“你這樣一個十几歲的小娃兒,能知道几個當世的人

物?”微笑道:“你說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聽他言語中似

有輕視自己之意,說道:“我說出來,倘若說得對,你便帶我去捉那

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你倒說几位聽聽。”

   郭襄道:“我說啦。有一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

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大英雄?”楊過大拇指一翹,道:“對!郭

靖郭大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女英雄,輔佐夫

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

:“你說的是郭夫人黃幫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

“還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朮,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

算不算不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黃藥師,那是武林前輩,

我素來敬仰的。”

   郭襄說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心下甚是得意,說道:“又有

一位,率領丐幫,鋤奸殺敵,為國為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

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說

不上有甚么大作為,但瞧在‘鋤奸殺敵,為國為民’八個字上,算他

是一號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這樣了不起,眼界自是極高,我

再說下去,只怕你要說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

伯。我也想不出還有誰了。”

   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

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杰,這小姑娘說得出他們名頭,原也不

足為奇。”于是說道:“你只要再說一個,說得對,我便帶你同去黑

龍潭捕捉九尾靈狐。”

   郭襄待要說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

”三字,要說武敦儒、武修文二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為難

,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

眾口稱揚,神雕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賴。”楊

過笑道:“小姑娘說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你便帶我到黑龍潭

么?”楊過笑道:“你既說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于小姑娘?

咱們走罷。”

   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

的豪杰為伴,眾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跡,絕無男女之

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

要掙脫,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

容,實無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

那邊,過去已不在遠。”借著這么一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抽出來了

。楊過少年時風流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離去之后,他郁郁寡

歡,深自收斂,十余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

還更守禮自持,雖見郭襄純潔無邪,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

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見神雕形貌雖丑,軀

體卻極雄偉,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從小便和一對白雕玩慣了,常

自拍打為戲,那知這神雕翅膀微展,“啊”的一下,將她手臂推開。

郭襄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郭襄伸

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

的雙雕乃是家畜,這神雕于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

,身份大不相同。

   兩人一雕向著黑龍潭而去。那所極易辨認,方圓七八里內草木不

生。黑龍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為一片污泥

堆積的大沼澤。只一頓飯功夫,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縱目眺望,

眼前一片死氣沉沉,只潭心堆著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廣,那九尾靈

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楊過折下一根樹枝擲入潭中。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過不多時

便漸漸陷落,下沉之勢雖甚緩慢,卻絕不停留,眼見兩旁積雪掩上,

樹枝終于沒得全無蹤跡。郭襄不禁駭然:“樹枝分量甚輕,尚自如此

,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著楊過,不知他有何妙策。

   楊過折了兩根樹干,每根長約七尺,拉去小枝,縛在腳底,道:

“我且試試,不知成與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

了開去。但見他東滑西閃,左轉右折,實無瞬息之間停留,在潭泥上

轉了好几個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艷羨之意

,知她極盼隨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笑道:“我答

應過要帶你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你有沒膽子?”郭襄輕輕嘆了口

氣,說道:“我沒你這般本領,縱有膽子,也是枉然。”楊過微笑不

語,又折下了兩根五尺來長的樹干,遞給郭襄,說道:“縛在自己腳

底下罷!”

   郭襄又驚又喜,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楊過道:“你身子前傾,

腳下不可絲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輕喝:“別怕!”一握

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時心中驚慌,但滑出數丈

后,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御風而行,腳下全不著力,連叫:“當真

好玩!”

   兩人滑了一陣,楊過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

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腳一沉,污泥沒上了足背,她驚叫一聲:“

啊喲!”楊過一提將她拉起,說道:“記著,時刻移動,不得有瞬息

之間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見了甚么?是九尾靈狐嗎

?”楊過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這地方

怎住得人?”楊過道:“我也是不懂了。但這些柴草布置有異,并非

天然之物。”

   這時兩人離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細瞧去,說道:“不

錯,乙木在東,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卻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

象。”

   她自幼聽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也學了兩三成。她與姊姊郭芙

性格頗有差異,雖然豪爽,卻不魯莽,可比姊姊聰明得多。黃蓉常說

:“你外公倘若見了你,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兒中去。”黃藥師頗務醫

卜星相、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郭襄小小年紀,竟隱然有

外祖之風,只是分心旁騖,武功進境便慢,同時異想天開,我行我素

,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黃蓉頭痛之極,她在家有個外號,叫

作“小東邪”。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

去瞧神雕俠,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神雕俠去捕捉靈狐,其大膽任性之

處,與當年的黃蓉、郭芙均自不同。

   楊過聽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頗感詫異,問道:“你怎知道?

是誰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書上瞧來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

對。但我瞧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無奇,不見得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楊過點頭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沒,這可奇了

。”于是朗聲說道:“黑龍潭中的朋友,有客人來啦。”過了一會,

潭中寂靜無聲。楊過再叫一遍,仍然無人應答。楊過道:“看來雖然

有人堆柴布陣,卻不住在此地,咱們過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

,到了堆積柴草之處。

   郭襄忽覺腳下一實,似是踏到了硬地。楊過更早已察覺,笑道:

“說來平平無奇,原來潭中有個小島。”一句話剛說完,突然眼前白

影閃動,茅草中鑽出兩只小狐,卻是一對九尾靈狐,一向東北,一向

西南,疾奔而遠。

   楊過叫道:“你站在這里別動!”腰間一挺,對著奔向東北的那

頭靈狐追了下去。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

當真是疾如飛鳥。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煙般折了回來,掠

過郭襄的身前。突然風聲微響,楊過急閃而至,衣袖揮出,堪堪要卷

到靈狐,那靈狐猛  ,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這么一來,楊過的衣袖便

差了尺許,沒有卷到。郭襄連叫:“可惜!”

   但見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猶如風馳電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

驚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為楊過助威:“神雕俠,再快一點兒!小靈

狐,你終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罷!”另一頭靈狐東一鑽,西一縱,

時時奔近楊過身邊。楊過知它故意來擾亂自己心神,只作不見,始終

追逐第一頭靈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這靈狐身子雖小,力道

卻長,自知今日面臨大難,奮力狂奔,全無衰竭之象。

   楊過奔得興發,腳下越來越快,見另一頭靈狐為救同侶又奔過來

打岔,笑罵:“小畜生,難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團白雪

,隨手一捏,已然堅如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那靈狐腦袋,當即

翻身栽倒。楊過不欲傷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輕,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

滾,復又站定,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楊過若是如法炮制,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而奔的靈狐擊倒擒住,

但他存心和它賽一賽腳力,說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團打你,你死

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饒你性命。”

一口氣提到胸間,身子抽前,凌空飛扑,借著滑溜之勢,竟已趕到靈

狐之前,回身返手來撈。小靈狐大驚,向右飛竄。楊過早已有備,衣

袖揮處,將靈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頭頸提了起來,得意之下,不

禁哈哈大笑。

   但笑聲忽然中歇,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竟已死了。

楊過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

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他提著死狐,

滑到郭襄身邊,說道:“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們再抓那頭

活的。”說著將死狐往地下一擲,他生怕狐狸裝死,雖將它擲出,衣

袖后甩,只待它一動,立時將之卷回,但那靈狐一動也不動,顯是死

得透了。

   郭襄道:“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愛,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

一根枯柴,說道:“我去趕那頭小狐出來,你在這里候著。”說著走

前數步,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說也奇怪,竟然提不起來,似乎

被草叢中甚么野獸咬住了,郭襄“咦”的一聲驚叫,用力一奪,柴枝

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

   跟著瑟的一響,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一頭白發,衣衫襤褸,卻

是個年老婆婆,惡狠狠的望著郭襄,舉起柴枝,作勢欲打。郭襄大驚

,忙向后躍,退到楊過身旁。

   便在此時,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竄入了那老婦的懷抱之中

,一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原來它竟是裝死。

   楊過見此情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輸給了一只

小畜生,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這人不知是誰,江湖上可

沒聽人說起有這么一號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

垂手唱喏,說道:“晚輩冒昧進謁,請前輩恕罪。”

   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臉上微有驚異之色,但這驚奇的

神情一現即逝,揮手說道:“老婦人隱居僻地,不見外客,你們去罷

!”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眉梢眼角之間隱隱有股戾氣。

   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輕時顯是個美人,

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當下又施一禮,說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

內傷,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救人一命,

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婦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絕,但笑聲中

卻充滿了淒慘狠毒之意,笑了一陣,這才說道:“受了內傷,須救他

性命。好啊,為甚么我的孩兒受了內傷,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

”楊過悚然而驚,說道:“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甚么內傷?這時施救

,還來得及么?”那老婦又是哈哈大笑,說道:“還來得及么?還來

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塵土,你說還來得及?”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心情異常,不便多說甚么,只得說道:“我

們昧然來此求這只靈狐,原是不該,常言道無功不受祿,老前輩若有

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當遵辦。”

   那白發老婦眼珠一轉,說道:“老婦人孤居泥塘,無親無友,全

仗這對靈狐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陪伴

老婦人十年。”

   楊過眉頭一皺,尚未回答,只聽郭襄笑道:“這地方都是爛泥枯

柴,有甚么好玩?我才不愛在這兒呢。你若嫌寂寞無聊,便請前輩到

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

之禮。豈不是好?”那老婦臉一沉,怒道:“你爹媽是甚么東西,便

請得到我?”郭襄性子豁達大量,別人縱然莽撞失禮,她總是一笑便

罷,極少生氣。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黃蓉,若是給郭芙聽

到了,立時便起風波,郭襄卻只微笑著向楊過伸了伸舌頭,不以為意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向她略一點

頭,意示嘉許,轉頭向那老婦道:“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原是

她難求的機緣,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做主……”

   那老婦厲聲道:“她父母是誰?你是她甚么人?”楊過微一躊躇

,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

,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說

著眼望楊過。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兩人眼光一觸。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

具,死板板、陰沉沉的不現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回護的

暖意。郭襄心中一動,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這么一位大哥哥,他

定會處處照顧我、幫著我,決不像姊姊那樣,成日價便是羅唆罵人,

這個不對,那個不許的。”想到此處,臉上充滿了溫柔敬服的神色。

楊過道:“是啊。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

……”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滿臉喜色,

又聽他道:“她見這九尾如此神異,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

所養,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得睹尊范,實是有幸。”

   那老婦冷笑道:“說話亂拍馬屁,又有何用?你們如此追逐我的

靈狐,是尊重前輩之道么?快快給我滾了出去,永遠休得再來滋擾!

”說著雙掌一揮,一掌揮向楊過,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

,那老婦凌空出掌,原是擊不到楊、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見她手掌拍

出,一股寒氣便襲了過來。楊過衣袖微擺,將她推向郭襄的掌風解于

無形,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

   那老婦人原本不想傷害二人,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因此掌

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閑事,不由得又驚又怒,氣

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兩掌推出,這時已顧不得對方死

活了。郭襄一覺掌風襲到,胸口立感悶塞,但見楊過衣袖一揮,寒氣

登消,心知兩人正自比拼內功,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容色可怖,楊

過卻意定神閑,自是占了上風。

   那老婦身形疾閃,倏地竄前,這一下快得出奇,只聽“彭”的一

聲響,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她一擊即退,不待楊過還手

,已退出在兩丈以外。郭襄大驚,拉著楊過的手道:“你……你可沒

有受傷么?”那老婦厲聲道:“你中了我‘陰寒箭’掌力,已活不到

明天此刻,這可是自作自受,須怪不得旁人。”

   當十五年前,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這時他內外兼修

,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婦的“寒陰箭”雖然狠毒凌厲,卻如何

傷得了他?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又是為求她心愛之物而來,

貿然捕捉靈狐,終究自己理虧,因此便任她拍擊自己三掌,竟不還手



   那老婦二十余年來苦練“寒陰箭”掌力,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

磚,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實是陰狠強勁,兼而有之。她

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定已內臟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心

想:“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說道:“乘著還未倒斃,快快帶了小

娃兒出去罷,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

   楊過抬起頭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

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說罷縱聲長笑,笑聲雄渾豪壯,直有

裂石破云之勢,顯是中氣沛然,內力深湛。

   那老婦一聽,知他竟然絲毫未受損傷,不由得臉如死灰,身子搖

晃,這時才知他讓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絕非他的對手,當下不等他笑

完,提起懷中靈狐,撮唇一吹,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躍入老

婦懷中。那老婦厲聲說道:“尊駕武學驚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

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

死了靈狐,教你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知道這老婦人性子極硬,寧死不屈,不

由得大費躊躇。倘若搶著出手點她穴道,再奪靈狐,瞧來她竟會一怒

自戧。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豈不是另傷了一條無辜性命?

   便在此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接著有人說

道:“老僧一燈求見,盼瑛姑賜予一面。”

   郭襄四顧無人,心中大奇,聽這聲音并不,響亮,明明是從近處

發出,但四下絕無藏身之處,這說話的人卻在那里?她曾聽母親說過

,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曾救過母親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

三通伯伯的師父,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時忽然有人自稱“一燈”,自

是又驚又喜。

   楊過聽到一燈的聲音,也是十分喜歡,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

功“千里傳音”之法。這功夫雖然號稱“千里傳音”,自然不能當真

聲聞千里,但只要中間并無大山之類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

里,而且聽來如同人在身側,越是內功深湛,傳音越是柔和。楊過只

聽了他這兩句話,心下大為欽服,自嘆這位高僧功力渾厚,自己頗有

不及,又想:“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有

他出面調處,靈狐或能到手。”

   黑龍潭中這個老婦正是瑛姑。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為君之時,

瑛姑是他宮中貴妃,老頑童周伯通與她私通,生下一子。后來裘千仞

以鐵掌功將孩子震傷,段皇爺以妒不救,孩兒因之死亡,段皇爺悔而

出家,是為一燈。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獲,其

后漫游江湖,終于在黑龍潭定居。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每

天均于此時傳聲求見,但瑛姑記著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兒的恨事,

心中怨毒難解,始終不愿和他相見。

   楊過見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惡狠狠

的神色。過了一會,聽得一燈又道:“老僧一燈千里來此,但求瑛姑

賜予一面。”瑛姑提著一對靈狐,毫不理會。楊過心想:“一燈大師

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過來相見,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

只聽得一燈又說一遍,隨即聲音寂然,不再說了。

   郭襄道:“大哥哥,這位一燈大師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們去

見見他可好?”楊過道:“好!我正要去見他。”但見瑛姑緩緩站起

,目露凶光,看著這副神情心中極不舒服,于是握著郭襄的手,說道

:“走罷!”兩人身形一起,從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楊過拉著滑出數十丈,問道:“大哥哥,那一燈大師是在

那里啊?我聽他說話,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楊過被她連叫兩聲“大

哥哥”,聽她語聲溫柔親切,心中一凜,暗想:“決不能再惹人墜入

情障。這小姑娘年幼無知,天真爛漫,還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

是非。”但在這污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開她手。郭

襄道:“我問你啊,你沒聽見?”

   楊過道:“一燈大師在東北角上,離這里尚有數里,他說話似近

實遠,使的是‘千里傳音’之朮。”郭襄喜道:“你也會這法兒?教

教我好不好?日后咱們相隔千里,我便用這法兒跟你說話,豈不有趣

?”楊過笑道:“說是千里傳音,其實能夠聲聞里許,已經是了不起

的功夫了。要練到一燈大師這等功力,便如你這般聰明,也得等頭發

白了才成呢。”郭襄聽他稱贊自己聰明,很是高興,說道:“我聰明

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滿意足了。”

   楊過心中一動,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尋思:“

生平所見人物,不論男女,說到聰明機變,再無一人及得上郭伯母,

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兒么?”但隨即啞然失笑:“世上那有這等巧

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兒,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問

道:“令堂是誰?”

   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這時不好意思便說自己是郭

靖、黃蓉的女兒,笑道:“我的媽媽,便是我的媽媽,說出來你又不

認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還是一燈大師的大?”

   楊過這時人近中年,又經歷了與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雖是豪

氣不減,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說道:“一燈大師

望重武林,數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島主齊名,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

,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當世

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俠。

啊,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楊過忍不住問道:“你

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見過的,他們喜歡我的

很呢。你識得他們么?待萬獸山庄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們

好不好?”

   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氣,經過這許多年后已漸淡忘,但

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極郭芙,

當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但須得等

到我見到我妻子之后,那時我夫妻倆同去。”他一說到小龍女,忍不

住心頭大是興奮。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問道:“你夫人一定極美,武功

又好。”楊過嘆道:“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么美了。嗯,說到武功

,此時一定也已勝過我許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

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你答應我,肯不肯?”楊過笑道:“為甚

么不肯?內人一定也會喜歡你的,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

郭襄一怔,問道:“為甚么現下叫不得?”

   便這么一停,她右足陷進了污泥。楊過拉著她一躍,向前急滑十

余丈,遠遠望見雪地上有一人站著,白須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

一燈大師,當下朗聲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大師。”帶著郭襄,提

氣奔到他的身前。

   一燈大師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污泥之外,他乍聞“弟子楊過”四字

,心頭一喜,見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楊賢侄別來無恙

,神功進境如斯,可喜可賀。”

   楊過站起身來,只見一燈身后地下橫臥一人,臉色蠟黃,雙目緊

閉,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時,卻是慈恩,驚道:“慈恩

大師怎么了?”一燈嘆道:“他為人掌力所傷,老衲雖已竭盡全力,

卻也回天乏朮。”

   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只覺跳動既緩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輕輕

一動,若非他內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時,問道:“慈恩大師這等武功

,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

   一燈道:“我和他在湖南隱居,近日來風聲頻傳,說道蒙古大軍

久攻襄陽不下,發兵繞道南攻大理,以便回軍迂回,還拔襄陽。慈恩

見老衲心念故國,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

夜,慈恩終于傷在他的手下。”楊過頓足道:“原來金輪法王這老賊

又來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輪法王,一燈大師又沒說是他?”楊過

道:“大師說他連斗一日一夜,那么慈祥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

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

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只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道

:“你找這奸徒算賬去,好不好?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

。”

   慈祥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

著郭襄搖了搖頭。郭襄道:“怎么?你不要報仇么?啊,你是說那金

輪法王厲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敵手。”

   一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這十余年中

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懷,臨死之際不

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將仇人打死,而是介愿能獲得

一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

婆么?這個人心腸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

”一燈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

連相見一面也都不肯。”

   楊過心中一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的孩兒受傷、別人不肯醫

治那一番話,說道:“那是為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一燈身

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楊過道:“弟

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提過兩句。”于是將為追九

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一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

向來是十分剛強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

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一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

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

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來,當面說個明白。



   一燈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求瑛姑寬恕,自是

萬萬不能用強。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面,瞧來再求下去也

是枉然。楊過若有別法,試一試也好,就算無效,也不過不見面而已

。”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她是再好不過,但千萬不能傷了和

氣,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

   楊過點頭答應,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

,另兩片遞給郭襄,做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對一燈道

:“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一燈合十道:“賢侄妙悟神

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几句,氣凝丹田,左手

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的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

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

已塞了布片,仍然給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轟隆

隆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郭襄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她

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

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

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只覺魂飛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嘯聲震

松。

   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

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于

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然仍然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涌,

卻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氣

功愈來愈壯。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于霸道,使的

不是純陽正氣,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

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

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楊過隨著神雕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

,一燈并不知情。

   再過半柱香時分,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

一拂,嘯聲登止。郭襄吁了一口長氣,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

   只聽得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么強凶霸道,定要逼我

出來相見,到底為了何事?”一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

   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一燈之言,驚

疑不定,尋思:“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居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

此人雖然面目難辨,但頭發烏黑,最多也不過三十余歲年紀,怎能有

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驚奇,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

畏。”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

力一催,自己勢非神智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

出,臉色自然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

,快快給我走罷。”說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

“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請聽他一言。”瑛姑

冷冷的望著一燈,道:“便聽皇爺下旨罷!”

   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

可認得他么?”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慈恩已改作僧裝

,比之三十余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

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

   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

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尸

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一燈嘆道:“來隔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

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著

舊恨。”

   瑛姑大叫一聲,縮身向前,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

,細瞧他的臉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

,又不太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人已死去大半,

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做甚?”

   一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

我門下出家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

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一燈道:“罪孽終是罪

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了孩

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千里跋涉,來到此

處,求你寬恕他的罪過。”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

也不瞬,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

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

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

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

他性命,為時已經太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

笑,說道:“小娃兒,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

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來的兒子?”瑛姑哼了一聲

,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一

紅,道:“你胡說八道,我那里來的丈夫、情人?”

   瑛姑惱怒愈增,那愿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

拍落,突見慈恩嘆了一口氣,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

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轉念間已明白

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

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那有這樣的便宜

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令人

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兒家,說出話來瑛姑

也不重視,自己再不干預,此事終無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輩

,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

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聽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

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

思前想后,不由得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大師也是大出意外。只

聽她哭道“你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

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

   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見你啊?我們也幫你這個忙。”瑛

姑道:“你們只能來欺負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

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

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說道:“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

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那么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

全依得。”楊過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如此難見?”瑛姑指著

一燈,低聲道:“你問她好了。”

   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么老了,

居然還會害羞。”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

伯通周師兄。”楊過喜道:“是老頑童么?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

找他來見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

。否則他一見我便走,那可再也尋他不著。只要他肯來,一切惟君所

命。”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

論如何不肯見面,但心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甚么古怪計

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甚么地方?晚輩盡力設法邀他前來

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個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隱居

其間,養蜂為樂。”

   楊過聽到“養蜂為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

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

晚輩這便去見他,請諸位在此稍候。”說著向瑛姑問明了百花谷的所

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后。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

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

   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

襄道:“找到老頑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

去罷!”這几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么一個小妹妹為

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說道:“你一晚沒

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你去。”

楊過道:“好罷!”拉起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么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

:“若是你不拉著,我也能跑這么快,那才好呢。”楊過道:“你的

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

一聲忽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只見神

雕從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你也

去罷。”神雕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與楊過、郭襄并肩

而行。

   行出里許,神雕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趕不

上。神雕不耐煩了,雙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道:“雕兄愿意負你

一陣,你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雕無禮,先向它襝衽施禮,這才

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

未如她家中雙雕飛行之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

般隨在神雕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几句笑話。郭

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

百花谷愈是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

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但覺青青翠谷,點綴著或紅或紫、

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濘,此處竟

是換了一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

在。大哥哥,你說此處怎么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

,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氣特暖,

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你了!”從雕

背上躍下,與楊過并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谷,又轉了几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

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為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

,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

攜同小朋友來找你玩兒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

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鬧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

,他越喜歡。

   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

跳。十余年前與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鬢眉如銀,那知此時面貌

絲毫無改,而頭發、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

輕了。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

哈,你戴這鬼臉嚇誰啊?”說著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

,周伯通登時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

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勝過老頑

童當年年輕之時。”

   原來兩人這么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

這么一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

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么一抓,非是伸手抵隔,硬碰硬的對掌

,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后招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

。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

住的剛勁盡數卸去。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聽周伯通稱贊楊過

,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

?”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發,現下黑頭發,自然是今勝于昔。

”郭襄道:“現下你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

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拋,

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神雕與郭襄同來,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氣,“刷”的一

下,展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試試你這只扁毛畜生

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只聽得“彭”的一響,雙力相

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雕待要追擊

,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雕收翅

昂立,神色極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氣倒不

小,怪不得擺這么大的架子。”

   楊過喝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歲,它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

!喂,老頑童,你怎地返老還童,雪白的頭發反而變黑了?”周伯通

笑道:“這頭發胡子,不由人做主,從前它愛由黑變白,只得讓它變

,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有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

小,人人見了你,都拍拍你的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聽,不由得當真有些擔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

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實,一生無憂無慮,內功又

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烏、茯苓、玉蜂蜜漿等大補之物,須發竟至轉

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

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但深得道家沖虛養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齡

,仍是精神矍鑠,這一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一言,驀然里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

,說道:“周兄,只要你去見了一人。我保証你不會越變越小。”周

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

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

?他聽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

個人不見。一位是段皇爺,一位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

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你

曾輸在他們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頭道:

“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沒臉和他

們相見。”

   楊過一呆,萬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為此,他轉念

極快,說道:“難道他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

么?”

   周伯通一愣,他對一燈大師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若是有難,便

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也無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

憂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出神入化,怎會有大禍

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

   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罷!瑛姑思念你的緊,無論如何要你去

跟她一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擺,厲聲道:“楊兄弟,你只

要再提一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頑童翻臉不認人。”

   楊過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卻也不那

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

:“正要領教!惹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

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怎

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

過怒道:“你贏了固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么咱們賭賽甚么

?”周伯通道:“不見便是不見,有甚么好說的?快快動手罷!”楊

過見軟騙不成,只能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得,

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輟,但以他

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難搔

,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動手了,豈不是錯過

了良機?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

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楊過左手還了一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

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極其危險,不禁暗暗吃驚,當下展開十余年來

在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還擊出去。他呼呼呼連劈了三掌,掌力激

蕩,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墜,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

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里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干斷折。楊

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均

是一發即收,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固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

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敗在老頭兒的拳下,這才鼓勁出招,

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

過癮。”

   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向后退開。酣斗了良

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占了便宜,但

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洶涌奔騰、無窮無盡之

勢。

   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群花飛舞之中,楊過與周伯通拳來足往,激

斗不休。她明知兩人誰也沒有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

興發,只要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禁暗自為楊過擔心,兩

只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

暗贊:“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變,左掌右掌,雙手同時進

搏,使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朮。這么一來,有如是老頑童

搖身一變,化身為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

挫金輪法王,其后楊、龍二人會面,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

,只約略一提,并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

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驚,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

半的攻勢。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妙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

而轉為楊過處于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然想起父親教

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與自己及兄弟郭破虜拆招

,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的這本事便

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里偷學了武功去,忍不

住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

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

”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

,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

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罷!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兩只手,我大哥哥只一

條臂膀,打了這么久,還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只手

,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

兩只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復生,便來說這風涼話。你

倘若真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

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一門拳招

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平!”

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

   郭襄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

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

。你只須將一只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單手使用一門武功本就習

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手,于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

要教你敗而無怨。”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著,始終不插一言。他自

斷臂以后,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

決不輸于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到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

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么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

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

“自刎于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

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回護楊過,這時想到

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決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

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

來,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

試試。”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甚么,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

左手還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

息間二十余招過去,楊過暗想我雖只一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

歲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勝他不得,我這十多年來的功夫練到那里

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陽剛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

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里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見

的【九陰真經】,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真經中所載的一路“大

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實是威不可當。楊過大喝一聲?“大伏魔

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銷魂掌’!”

   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然一怔,又聽他說要用

一門甚么“黯然銷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門各派

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極,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

。只見楊過單臂負后,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

式與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

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

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剛要觸到楊過身

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

了一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

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

喝道:“你這是甚么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

十三招,叫作‘心驚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

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一十七招掌法,你自然沒聽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

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后,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別的無可再練,心

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然

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

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只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

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

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

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

陽鋒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與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

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

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別創蹊徑,此時

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勝

,反而故意與武學通理相反。他將這套掌塵定名為“黯然銷魂掌”,

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

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

識!”揮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楊過抬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一

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

掌相迎,“啪”的一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為他過于

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決不弱于對方,但一掌對一掌,卻無不及楊

過掌力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喝采道:“好!,這是甚么名目!”

楊過道:“這叫‘杞人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

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來,于是又猱身而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

點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

右袖、雙足頭錘、連得胸背腰腹盡皆有招式發出,無一不足傷敵。

   周伯通雖然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

瞬息之間,十余招同時攻到,說來“無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間實蘊

十余招變式后招,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鬧了個手忙腳亂。他左臂

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盡全力,才抵擋了這一路掌

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一一擋過,急忙躍后丈許,以防

楊過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你兩只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一只

手。”周伯通也不以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盡數化解,無一不是妙到巔毫,

不禁暗暗嘆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帶水’!”周伯通和郭襄

齊聲發笑,喝采道:“好名目!”楊過道:“且慢叫好!看招!”右

手云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極,便似帶著几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當年曾聽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

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

家,輕靈沉猛,兼而有之,當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

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

沖擊,兩人同聲呼喝,各自退出數步。

   這四招一過,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

黯然銷魂掌以來,所遇強敵當以此翁為最,若要勝他,委實不易。倘

若真分勝負,非以內力比拼不可,那時若不是一死一傷,便如洪七公

與我義父比武那般,鬧個同歸于盡,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

之氣,一躬到地,說道:“周老前輩,佩服佩服,晚輩甘拜下風。”

轉頭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說這套甚么銷魂掌共有一十七路

,尚有一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咱們無怨無仇,

何必性命相拼?你向來對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

。你武功高強,晚輩認輸便是。”

   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你沒輸,我也沒輸,你要出

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聽到楊過叫出四路掌

法,甚么“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

”,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窮究竟,何況周伯通一來

好武,二來好奇,非得盡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你,那便拍手便走,

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

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請你大發善心,做做好事,說給我聽了

。你要學甚么功夫,我都教給你便是。”

   楊過心念一動,說道:“你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

你教武功,只是你學了之后,須得跟我走一遭,去見一見那位瑛姑。

”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你便殺我的頭,我也不見她。”楊過道

:“既然如此,晚輩告辭。”

   周伯通雙掌一錯,縱身攔住去路,跟著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

“好兄弟,你便施下招罷!”楊過舉掌隔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

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

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頑童卻也奈何

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

那“黯然銷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爾卻又將“心驚肉跳”、

“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

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痒難搔。

   兩人激斗將近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

不如初斗之時,他知再難誘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一吐,借力

向后躍出,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個響頭,拜你為師,你

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弟子周伯通磕頭!”說罷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搶上扶起,

說道:“這個那里敢當?那黯然銷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

與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別教他。”楊過卻知老

頑童是個“武癖”,他聽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無可抗拒,勢

必磨著自己演試,微微一笑,說道:“聽個名目并不打緊。”周伯通

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甚么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聽了,那黯然銷

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擾,

倒行逆施……”說到這里,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

喃記誦,只聽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

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

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聽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

,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制勝?”楊過道

:“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

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制,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于我。

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

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懾心大法中變化出來的么?”楊過道

:“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

下腳上,倒過身子,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

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

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沖,

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么?”楊過道

:“此中詳情,可不足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著,見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

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為甚么定然不肯去

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嘆了口長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涂事,說出來實

在難以為情。”郭襄道:“怕甚么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

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

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后來反倒憋得難

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

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

我把少年時的胡涂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

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

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我做過的壞

事給你聽。”

   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么?”郭襄道

:“自然,你以為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

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

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憐,半夜

里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

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人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

兒好看,我就偷了出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里暗暗好

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后,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

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

。”于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

學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痴纏,他又如何回

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一五一

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

那段皇爺除了有劉貴妃外,還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

大宋天子那么后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后妃總是有的。”郭襄

道:“著啊!他有數十位后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

義,該將劉貴妃送了你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禮法之見,出

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

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你不起,不是

你對他不起,難道你還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對我不起

?”楊過道:“只為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

   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聽了楊過之言不

由得大奇,忙問:“甚么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

只是聽一燈大師這般說。”于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聽說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

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含辛茹苦,更

大起歉疚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

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

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

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

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

】,即能心領神會,反是于“行尸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

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復講了几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嘆道:“周老前輩,

十五年前,內人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

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挂,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

味。”周伯通道:“你夫人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

鐘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愿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

,為南海神尼救命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祝

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后說道:“我只盼能再見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

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

淚,握住楊過的手,柔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

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嘆了口氣,站

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告辭了!”和郭襄并肩

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

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自這般思念于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于

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

了。人各有志,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

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几個月,我便可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

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几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識得的?”楊過于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

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為

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歷盡艱辛方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

說了,只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聽著,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于又說了一句:“

但愿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

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后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

訴她。”說到這里,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叫我暗中說

三個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

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

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后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

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

“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

,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后,我想著楊兄弟

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挂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后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

,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

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已晚,郭襄

星眼困餳,大見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

,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

心扑通扑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

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

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一句話,于是答道:“

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

娃兒。”跟著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

,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

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凶手,你一掌打

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

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

罷!”

   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系,此時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

louie 發表於 2009-7-17 16:52

他殺子之仇,心中大慰,再無挂懷之事,低聲道:“多謝兩位。”向

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多謝施主辛苦。”雙目

一閉,就此逝去。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

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極

樂,老衲既喜且悲。”當下與楊過、郭襄一齊動手,將慈恩就地埋葬

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

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種種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

代武學大師,終于默默歸于黃土,心中不勝感慨。

   瑛姑從懷里提出兩只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

愧無以報,這兩只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只,謝道:“蒙賜

一頭,已領盛情。”

   一燈道:“楊賢侄,你兩只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性命,只

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

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愈。”

   楊過和瑛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是再好不過

。”當下楊過提過了靈狐,向一燈、周伯通、瑛姑拜別。瑛姑道:“

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兩只小畜生自能回來。”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谷去,

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瞧,我又新學了一門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

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笑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

”說道躬身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瑛姑喝

道:“楊公子會饒了你們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

安慰。

louie 發表於 2009-7-17 16:52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

   楊過請得周伯通來和瑛姑團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靈狐,

一番辛勞,連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興,和郭襄、神雕一齊回到萬

獸山庄。

   史氏兄弟見楊過連得兩頭靈狐,喜感無已,當即割狐腿取血。史

叔剛服后,自行運功療傷。

   是晚萬獸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楊過上座,席上所陳,盡是猩唇、

狼腿、熊掌、鹿胎等諸般珍異獸肉,旁人一生從未嘗得一味的,這一

晚筵席中卻有數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盤,盛滿山珍,供神雕俠

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對楊過也不再說甚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

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楊過所賜,日后不論他有甚么差遣,萬死不辭

。席上各人高談闊論,說的都是江湖上的奇聞軼事。

   郭襄自和楊過相見以來,一直興高采烈,但這時卻默默無言,靜

聽各人的說話。楊過偶爾向她望了一眼,但見她臉上微帶困色,只道

小姑娘連日奔波勞碌,不免疲倦,也不以為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

手在即,良會無多,因而悄悄發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間外面樹林中一只猿猴高聲啼了起來,跟著此

應彼和,數十只猿猴齊聲啼鳴。史氏兄弟微微變色。史孟捷道:“楊

大哥和西山諸兄且請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說著匆匆出廳。

   各人均知林中來了強敵,但眼前有這許多好手聚集,再強的敵人

也不足懼。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來,大伙兒跟他斗斗,

也好讓史三哥出了這口惡氣……”

   話猶未了,只聽得史孟捷在廳外喝道:“是那一位夜臨敝庄?且

請止步!”跟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有沒有一個大頭矮子在這屋里

?我要問他,把我妹子帶到那里去了?”

   郭襄聽得姊姊尋了前來,又驚又喜,一瞥眼,只見楊過雙眼精光

閃爍,神情特異,心中暗暗奇怪,喉頭那一聲“姊姊”,到了嘴邊卻

沒呼叫出來。

   只聽史孟捷怒道:“你這女子好生無禮,怎地不答我的問話,擅

自亂闖?”又聽郭芙喝道:“讓開!”接著當當兩響,兵刃相交,顯

是郭芙硬要闖進,史孟捷卻在外攔住,兩人動起手來。

   楊過自絕情谷和郭芙別過,十余年未見,這時驀地里聽到她的聲

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聽得廳外兵刃相交之聲漸漸遠去,史孟捷已

將郭芙引開。

   大頭鬼道:“她是沖我而來,我去會會。”說著奔出廳去。史季

強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來,說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來啦,我得走了。

”楊過一驚,道:“那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

想見見神雕大俠,那位大頭叔叔便帶我來見你。我……很喜歡……”

她話沒說完,頭一低便奔了出去。

   楊過見她一滴淚水落在酒杯之中,尋思:“原來她便是那個小嬰

兒,卻長這么大了。她深夜前來尋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說便去

了?瞧她滿懷心事,我可不能不管。”當下飄身離廳,追了出去。只

見郭襄背影正沒入林中,几個起伏,已趕到她身后,說道:“小妹子

,你有甚么為難之事,但說不妨。”

   郭襄微笑道:“沒有啊,我沒為難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

雪白秀美的臉上,楊過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著一泓清淚,于是柔

聲道:“原來你是郭大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嗎?”他

想郭靖、黃蓉名滿天下,威震當世,他們的女兒決計無辦不了的難事

,多半是郭芙強橫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強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罵我,我便跟

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楊過道:“那你前來找我,為了何事

?你跟我說罷!”郭襄道:“我在風陵渡口聽人說起你的俠義事跡,

心下好生欽佩,很想見你一面,除此別無他意。今晚飲宴之時,我想

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

……卻不得不走了。”說到這里,語音中已帶哽咽。

   楊過心頭一震,想起她生下當日,自己便曾懷抱過她,后來和金

輪法王、李莫愁等數番爭奪,又曾捕縛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攜入古

墓,養育多時,想不到此時重見,竟然已是如此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過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楊

過道:“你說罷。”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么時候相會啊。”楊

過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會到你夫人后,叫人帶個訊

到襄陽給我,也好讓我代你歡喜。”

   楊過大是感激,心想這小姑娘和郭芙雖是一母所生,性情卻是大

不相同,問道:“你爸爸媽媽安好罷?”郭襄道:“爸爸媽媽都好。

”心頭突然涌起一念,說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會后,到襄陽

我家作客,好不好?我爹媽和你夫婦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氣投合,

相見恨晚。”

   楊過道:“到那時再說罷!小妹子,你我相會之事,最好別跟你

姊姊說……嗯,最好也別跟你爹爹媽媽說起。”郭襄奇道:“為甚么

?”忽地想起風陵渡口眾人談論神雕俠之時姊姊對他頗多微詞,說不

定他們結有梁子,當即又道:“我不說便是。”

   楊過目不轉瞬的瞧著她,腦海中卻出現了十五年多以前懷中所抱

那個嬰孩的小臉,郭襄給他瞧得微微有點害羞,低下頭去。楊過胸中

涌起了一股要保護她、照顧她的心情,便似對待十多年前那個雅弱無

助的嬰兒一般,說道:“小妹子,你爹爹媽媽都是當代大俠,人人都

十分敬重,你有甚么事,自也不用我來效勞。但世事多變,禍福難言

。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媽說的緩急之情,要甚么幫手,盡管帶個訊來,

我自會給你辦得妥妥貼貼。”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對人自稱是郭大俠、

郭夫人的女兒,我有時聽著真為她害羞。爹爹媽媽雖然名望大,咱們

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對人家說,神雕大俠是我的大

哥哥,我姊姊便學不來。”

   楊過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了?”他頓了一頓,屈

指數著,說道:“你今年十六歲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

、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

聲的叫了一下:“咦!”說道:“是啊,你怎知道?”楊過微笑不答

,又道:“你生在襄陽,因此單名一個‘襄’字,是不是?”郭襄道

:“你甚么都知道了,卻裝著不識得我。我生來的第一天,你便抱過

我了,是不是?”

   楊過悠然神往,不答她的問話,仰起頭說道:“十六年前,十月

廿四,在襄陽大戰金輪法王,龍兒抱著那孩兒……”

   郭襄不懂他說些甚么,隱隱聽得樹林中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有些

焦急,生怕姊姊為史孟捷所傷,說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楊過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

忽然驚覺,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廿四,你要燒香禱

祝,向上天求三個心愿。”他記真起她曾說過,燒香求愿之時,將求

上天保佑他和小龍女相會。

   郭襄道:“大哥哥,將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應

?”楊過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無不從命。”從懷里取出一只小

盒,打開盒蓋,拈了三枚小龍女平素所用的金針暗器,遞給郭襄,說

道:“我見此金針,如見你面。你如不能親自會我,托人持針傳命,

我也必給你辦到。”

   郭襄道:“多謝你啦!”接過金針,說道:“我先說第一個心愿

。”當即以第一枚金針還給了楊過,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讓我瞧

瞧你的容貌。”楊過笑道:“這件事未免太過輕而易舉,我因不愿多

見舊人,是以戴上面具。你這么隨隨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針,豈不可惜

?”心想:“我既已親口許諾,再無翻悔,你持了金針,便要我去干

天大的難事,我也義無反顧。怎地意來叫我做這樣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郭襄道:“連你真面目也沒見過,怎能算是識你?這可不是小事

。”楊過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臉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痽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

只是臉色蒼白,頗顯憔悴。楊過見她怔怔的瞧著自己,神色間頗為異

樣,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臉一紅。低聲道:“沒甚么。”心中

卻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將一枚金針遞給楊過,說道:“我要說第二個心

愿啦。”楊過微笑道:“你再過几年說也不遲,小姑娘家,盡說些孩

子氣的心愿。”卻不伸手接針。郭襄將金針塞到他年里,說道:“我

這第二個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陽來見一見我,

跟我說一會子話。”這雖比第一個心愿費事些,可仍然孩子氣極重。

楊過笑道:“我答應了,這又有甚么大不了?不過我只見你一人,你

爹媽姊姊他們,我卻不見。”郭襄笑道:“我自然由得。”

   她白嫩的手拈著第三枚金針,在月光下閃閃生輝,說道:“這第

三個心愿嘛……”楊過微微搖頭,心想:“我楊過豈是輕易許人的?

小姑娘不知輕重,將我的許諾視作玩意。”只見她臉上突然一陣暈紅

,笑道:“這第三個心愿,我現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說。”說著轉

身竄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著兵刃撞擊之聲趕去,只見郭芙和史孟捷、大頭鬼兩人斗

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強按著兵器,在旁觀戰。郭襄叫道:“姊姊,

我來啦,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點之下修習武功,丈夫耶律齊又是當代高手,日常

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已大有進境,只是她心浮氣躁,淺嘗即止,不

肯痛下苦功鑽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學名家,她自己卻始終徘徊于

二三流之間,這時在史孟捷和大頭鬼夾擊下已漸漸支持不住,正焦躁

間,忽聽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來!”

   史孟捷親耳聽得郭襄叫楊過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為“

妹妹”,不禁一驚,心道:“難道這女子是神雕大俠的夫人還是姊妹

?”硬生生將遞出去的一招縮了回來,急向后躍。

   郭芙明知對方容讓,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長劍猛然刺出,噗地一

聲,史孟捷胸口中劍。大頭鬼嚇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

芙長劍圈轉,寒光閃處,大頭鬼臂上又給划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她心

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說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

我回去!誰識得你這些豬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這一劍竟自不輕

,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縱身而上,彎腰將他扶起,

問道:“史五叔,史五叔,你傷得怎樣?”史孟捷傷口中鮮血噴將出

來,濺得她衣袖上點點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給他裹扎。

   郭芙提劍站在一旁,連連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訴爹爹媽

媽,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亂出手

傷人,我也告訴爹爹媽媽去!”史孟捷見她小臉兒脹得通紅,珠淚欲

滴,強笑道:“姑娘不用擔心,我的傷死不了人!”史季強提著象鼻

杵,猛喘大氣,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還是先救五

弟之傷。

   突然之間,郭芙“啊”的一聲驚叫,迎面只見兩頭猛虎悄沒聲的

逼來,她轉身欲避,卻見左側蹲著兩頭雄獅,瞧右邊時,更有四頭豹

子,原來在這頃刻之間,史仲猛已率領群獸,將她團團圍住了。郭芙

臉色慘白,几欲暈倒。忽聽得樹林中一人說道:“五弟,你的傷怎樣

!”史孟捷道:“還好!”那人道:“嗯,神雕俠傳令,讓這兩位姑

娘走罷!”史季強几聲呼哨,群獸轉過身子,隱入了長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賠個不是罷。”史孟捷創口劇

痛難當,苦笑道:“沖著神雕俠的金面,令姊便是殺了我,那也沒甚

么。”郭襄急道:“你的傷……可真的不打緊嗎?”郭芙一把拉住她

手,喝道:“你還不回去?”用力一扯,牽著她奔出樹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隱伏在側,見她姊妹二人離去,一齊奔

出,來瞧史孟捷和大頭鬼之傷。各人七張八嘴,都說郭芙不該,只是

不知她和楊過到底有何干系,言語之中倒是不敢無禮。史季強憤憤的

道:“那小姑娘人這么好,她姊姊便這么強橫。我五弟明明容讓,她

又不是不知道,居然還下毒手。這一劍要是再刺下去兩寸,五弟還活

得成么?”大頭鬼道:“咱們問神雕俠去,這女子到底是甚么來頭。

在風陵渡口,她曾連說神雕俠的不是,我瞧神雕俠也未必會回護她。



   大樹后一人緩步而出,說道:“僥天之幸,史五哥的傷勢還不甚

重。這女子行事向來莽撞,我這條右臂,便是給她一劍斬去的。”說

話的正是楊過。

   眾人聽了,無不愕然,怔怔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人人均有滿

腹疑竇,卻誰也不敢發問。

   郭芙攜同郭襄回到風陵渡頭,其時黃河已經解凍,姊弟三人過了

河,迤邐徑歸襄陽。一路上郭芙嘮嘮叨叨,不住口責備郭襄,說她不

該隨著不相干的人到處亂闖惹事。郭襄便裝耳聾,給她個不瞅不睬,

至于見到楊過之事,更是絕口不提。

   到得襄陽,郭芙見了父母,遞上長春真人丘處機的書信,說他年

老有病,不能起床,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將率同教中好手前來赴會。

回畢正事,第一句話便道:“爹,媽,妹妹在道上不聽我話,闖下好

大的亂子。”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端的。郭芙當下將郭襄在風陵渡隨

一個不相識的江湖豪客出外,兩日兩夜不歸之事,加油添醋的說了。

   郭靖這些日來正為軍務緊急,憂心國事,甚是焦慮,聽大女兒這

么一說,怒氣暗生,問道:“襄兒,姊姊的話沒錯罷?”郭襄嘻嘻一

笑,說道:“姊姊大驚小怪,我跟一個朋友去瞧瞧熱鬧,又是甚么大

不了啦!”郭靖皺眉道:“甚么朋友?叫甚么名字?”郭襄伸伸舌頭

,道:“啊喲,我可沒問他名字,只知道外號叫作‘大頭鬼’。”郭

芙道:“似乎有甚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聽到過“西

山一窟鬼”的名頭,這一批人雖說不上惡行素著,卻也不是正人君子

,聽得小女兒竟和這干人斯混,更加惱怒。但他素來沉穩,只是“嘿

”的一聲,便不再問。黃蓉卻將郭襄好好數說了一場。

   當晚郭靖排設家宴,替郭芙、郭破虜洗塵,卻不設郭襄的座位。

耶律齊出言相勸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兒家若不嚴加管教,日

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兒從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測高深。你做姊夫

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齊唯唯諾諾,不敢再說。

   郭靖夫婦懲于以往對郭芙太過溺愛,以致闖出許多禍來,對郭襄

和郭破虜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極是嚴厲。郭破虜沉靜庄重

,大有父風,那也罷了。郭襄卻是口中答應,心里一百二十個的不愿

意。這晚聽丫鬟言道,老爺太太排設家宴,故意不請二小姐。郭襄一

怒,索性不吃飯,一直餓了兩天,到第三天上,黃蓉心疼不過,瞞著

郭靖,親自下廚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說,才把小女兒調弄得破

涕為笑。黃蓉的烹調本事天下無雙,她久已不動,這時一顯身手,自

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這么一來,夫婦倆教訓女兒的一片心血、一

番功夫,卻又付諸流水了。

   其時蒙古大軍已攻下大理,還軍北上,另一路兵馬自北而南,兩

路大軍預擬會師襄樊,一舉而滅大宋。這一次蒙古事先籌划數年,志

在必得,北上的大軍由皇弟忽必烈統率,南下大軍由蒙古皇帝蒙哥御

駕親統,精兵猛將,盡皆從龍而來。聲勢之大,實是前所未有。是時

秋高氣爽,草長馬肥,正利于蒙古鐵騎馳驟。

   蒙古大軍尚未逼近,襄陽城中已一夕數驚。豈知臨安大宋朝廷由

奸臣丁大全當國,主昏臣奸,對此竟然不當作一回事。襄陽告急的文

書雖是雪片般飛來,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韃子攻襄陽數十

年不下,這一次也必鎩羽而歸,襄陽城是韃子的克星。慣例如此,豈

有他哉?吾輩盡可高枕無憂,何必庸人自擾?”

   當蒙古南路大軍進逼大理之時,郭靖知道此番局勢緊急,實是非

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帖,遍請天下英雄齊集襄陽,會商抗敵御侮大

計。蒙古軍行神速,沒多久就滅了大理。其時大理國國主段興智,是

一燈大師的曾孫,號稱“定天賢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兩年而亡

,國亡時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漁隱等救出。

   當各路英豪會集襄陽之時。蒙古北路大軍也已漸漸逼近。英雄大

宴會期于十月十五,預定連開十日。這一日正是十三,距會期已不過

兩天,東南西北各路好漢,猶如百川匯海,紛紛來到襄陽。郭靖、黃

蓉夫婦全神部署軍務,將接待賓客之事交給了魯有腳和耶律齊處理。

武敦儒、耶律燕夫婦和武修文、完顏萍夫婦從旁襄助。

   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漁隱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

志常率領本教十六名師兄弟到了,丐幫諸長老和幫中七袋、八袋諸幫

首到了,陸冠英、程瑤迦夫婦到了……一時襄陽城中高手如云,群賢

聚會。許多前輩英俠平時絕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這一次襄陽英雄宴

關連天下氣運,實非尋常,又仰慕郭靖夫婦仁義,凡是收到英雄帖的

十之八九都趕來赴會。比之當年大勝關英雄大會,盛況尤有過之。

   十月十三日晚間,郭靖在私邸設下便宴,邀請朱子柳、武三通等

數十多位知交一敘契闊。酒過三巡,丐幫幫主魯有腳始終未至,眾人

只道他幫務紛繁,不暇分身,也不以為意。眾人歡呼暢飲,縱論十余

年武林間軼事異聞。耶律齊、郭芙夫婦伴著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開

一桌,席上猜枚賭飲,更是喧聲盈耳。

   正熱鬧間,突然一名丐幫的八袋弟子匆匆進來,在黃蓉的耳邊低

聲說了几句。黃蓉臉色大變,霍然站起,顫聲道:“有這等事?”眾

人吃了一驚,一齊轉頭瞧著她。只聽黃蓉說道:“這里并無外人,你

盡管說。此事經過如何?”眾人見她說話之時目眶含淚,料想出了不

幸之事,只聽那八袋弟子說道:“今日午后,魯幫主帶同兩名七袋弟

子循例往城南巡營,那知直到申牌過后,仍未回轉。弟子等放心不下

,分批出去探視,竟在峴山腳下的羊太傅廟中,見到了魯幫主的遺體

……”眾人聽到“遺體”兩字,都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弟子說到這里聲音已是嗚咽,要知魯有腳武功雖不甚高,但仁

信惠愛,甚得幫眾的推戴。那弟子接著道:“那兩名七袋弟子尚未氣

絕。他說他三人在廟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幫主首先遭了暗算。兩

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傷在他的掌下。”

   郭靖氣得臉色慘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

知有今日之事,當年在重陽宮中對他就不該手下留情。

   黃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么語言沒有?”那弟子道:“弟子不

敢說。”黃蓉道:“有甚么不敢說?他說教郭靖、黃蓉快快投降蒙古

,否則便和這魯有腳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幫主明見。霍都

那惡賊正是如此妄說。”丐幫中習俗,黃蓉雖然早就不任幫主,但幫

眾不論當面背后仍是稱她為“幫主”。黃蓉皺眉道:“魯幫主的打狗

棒,自然也給那霍都搶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當下眾人紛紛離席,去瞧魯有腳的遺體,只見他背心上中了一根

精鋼扇骨,胸口肋骨折斷,顯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襲得手,再運掌

力將他打死。眾人見后,盡皆悲憤。

   這時襄陽城中所聚丐幫弟子無慮千數,魯有腳為奸人所害的消息

傳將出去,城中處處皆有哀聲。

   郭襄平日和魯有腳極為交好,常規常拉著他到郊外荒僻處喝酒,

一老一少,舉杯對酌,郭襄磨著他說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談,一耗便是

大半日,兩人都引為樂事。羊太傅廟離襄陽城不遠,也是郭襄和魯有

腳常到之處。她聽說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廟中被害,心中悲痛,當即

打了一葫蘆酒,提了一只菜籃,便和平時一樣,來到廟中。

   其時將近子夜,郭襄放下兩副杯筷,斟滿了酒,說道:“魯老伯

,半個月之前,際我還曾和你在這里對酌談心,那想到英雄慘遭橫禍

,魂而有知,還請來此享一杯濁酒,”說著將對面的一杯酒潑在地下

,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想到這位忘年之交從此永逝,不禁悲從中來,

垂淚說道:“魯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說著一杯酹地,自己又喝

了一杯。

   她酒量其實甚淺,只是生性豁達,喜和江湖豪士為伍,也就跟著

他們飲酒大言,這時兩杯酒一干,朱顏陀暈,已覺微微潮熱。

   黑暗中忽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心想魯有腳的鬼魂當真到了,叫

道:“是魯老伯么?你英靈不昧,請來一會。”她一顆心雖然怦怦亂

跳,卻也甚想見見魯有腳的鬼魂。卻聽到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三

更半夜在這里搗甚么鬼?媽媽叫你快些回去。”一人從廟外閃了進來

,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說道:“我正在招魯老伯鬼魂相見,你這么一沖

,他怎么還肯前來?姊姊,你先回去,我隨后即回。”郭芙道:“又

瞎說八道了,你這個小腦袋中,裝的盡是胡思亂想。魯有腳的鬼魂為

甚么要來見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況我還答應跟他說

一件心事。說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訴他的。豈知他竟然等不到。”說

到這里,不由得黯然神傷。

   郭芙道:“媽媽一轉眼不見了你的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

是到了這里。你這小猴兒雖然調皮,可怎翻得出媽媽的手掌心?媽媽

罵你越來越膽大了,說不定那=霍都還躲在左近,你一個小娃兒,深

夜里孤身來到這里,豈不危險?”郭襄嘆了口氣,道:“我記挂魯老

伯,也就沒想到危險了。好姊姊,你陪我在這里坐一會兒,說不定魯

老伯的鬼魂真會來和我見面。不過你別開口,嚇走了他。”

   郭芙平時不大瞧得起魯有腳,總覺得他所以能做丐幫幫主,全仗

母親的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當真便來,我也不怕。她又知這個小

妹妹的脾氣,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親來喝阻,自己是無論如何

勸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來,嘆道:“二妹,你年紀越大,倒似越

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歲啦,再過得兩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難道到

了婆婆家里,也是這般瘋瘋癲癲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親,還不是和從前做

閨女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

是當今豪杰,識見處處高人一籌,自不會約束我。他這等文才武略,

小一輩中,又有誰及得上他?你將來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媽媽

便已心滿意足了。”

   郭襄聽她說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

世上就沒及得上他的人。”郭芙:“你不信,那便等著瞧罷!”言下

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識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

,道:“是誰?你倒說出來聽聽。”郭襄道:“我為甚么要說?我自

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劍民?

”她說的几個都是少年英俠。郭襄不住搖頭,道:“他們連姊夫也還

及不上,怎說得上好過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說咱們外公啦、

爹娘啦、朱大叔啦這些前輩英雄。”

   郭襄道:“不!我說的那人,年紀比姊夫還小,模樣兒長得比姊

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強得多啦,簡直是天差地遠,比也不能比……”

她一面說,郭芙便“呸,呸,呸!”的“呸”個不停。

   郭襄卻不理會,續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這個人為人

又好,旁人有甚么急難,不管他識與不識,總是盡力替人排解。”她

說到后來,一張俏臉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淨在自己小腦瓜子兒里瞎想。魯有腳死了之后,

丐幫沒了幫主。媽剛才說,乘著英雄大宴,群豪聚會,便在會中推舉

,大伙兒比武決勝,舉一位武功最強之人出任幫主,以免幫中污衣派

、淨衣派兩派又起紛爭。你所說之人既然這么厲害,叫他來跟你姊夫

比一比啊,瞧是誰奪得幫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見得希罕做丐幫幫主。”郭芙怒

道:“你怎敢瞧不起幫主的職位?從前洪老公公做過,媽媽也做過,

難道你連洪老公公和媽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時說過瞧不

起了?你知道我和魯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罷!你就叫你那個大英雄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

下當世好漢聚會在襄陽,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

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說話就最愛纏夾不清,我几時說過姊

夫是狗熊來著?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

也沒甚么光彩。”

   郭芙聽得笑又不是,氣又不是,站起身來,道:“我沒功夫跟你

胡鬧。你再不回去,別連我也一起挨罵。”郭襄伶牙俐齒,最愛和大

姊姊斗口,說道:“啊喲,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媽媽素來最疼

你的。你又是下一任幫主夫人,誰有天大的膽子,敢來罵你?”郭芙

聽妹子稱自己為“下一任的幫主夫人”,心里一樂,說道:“這許多

英雄好漢,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別把話先說滿了,

教人家聽見了笑話。”

   郭襄出神半晌,只見一輪銀盤斜懸天邊,將滿未滿,僅差一抹,

嘆道:“看來魯老伯的鬼魂是不會來了。大姊,何必就這么快便推新

幫主,讓大伙兒心中多想念一下魯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這又

是孩子話啦?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群龍無首,那怎么成?”郭襄

道:“媽說那一天推選幫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

最要緊的自是商議如何聯絡四海豪杰,共抗蒙古。這番商議少則五六

天,多則八九天,待得推舉丐幫幫主,總得到廿三、廿四罷。”郭襄

“啊”的一聲。

   郭芙問道:“怎么?”郭襄道:“沒甚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

。你們推舉幫主,這么一亂,媽媽再也沒心思給我做生日了。”郭芙

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娃兒做生日,又打甚么緊了?怎么能拿來和

推舉幫主這等大事相比?說出來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齒。你啊,這世

上恐怕也只有你一個兒,才記得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脹紅了小臉,道:“爹爹便不記得,媽媽一定記得的,你說

是小事,我卻說不是小事。我滿十六歲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

好笑,譏諷道:“到那一天啊,襄陽城中几千位英雄好漢,都來給我

們郭二小姐滿十六歲啦,不再是小娃兒,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過了頭,道:“旁人自然不理會,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

記得我的生日,他答應過,要來跟我見面的。”她說這几句話時,心

中頗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還要了得的少年

英雄?我跟你說,第一,世上就沒這么一號子人物,壓根兒是你小腦

袋在胡思亂想。第二,就算是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趕來跟你

這小娃兒祝壽?除非他是為赴英雄大宴,這才到襄陽城來。”郭襄給

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來。頓足叫道:“他答應過記得的,他答應過

記得的。他不來赴英雄宴,他也不來爭幫主。”郭芙道:“他不是英

雄,爹爹自不會送英雄帖給他。他便是要來赴英雄宴,也還大大的不

夠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來抹了抹眼淚,道:“既是這樣,你們的英雄大宴

我也不到,你們推向舉幫主也好,新幫主榮任也好,憑他多熱鬧的事

,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還成甚么局面啊

?做丐幫的新幫主還有甚么風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雙耳,便向廟門奔出。

   突見黑影一閃,廟門口靜靜站著一個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驚

,急忙后躍,才不致和他撞了個滿懷。月光下只見這人身材極高,面

目黝黑,上身卻是奇短,凝神看時,原來這人兩足折斷,肋下撐著一

對六尺來的來長的拐杖,一雙褲管縫得甚長,晃晃蕩蕩的拖在地下,

侏儒踩高蹺,成了巨人。郭芙驚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駕親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

武人盡皆扈駕南下,人人都盼在這一役中一顯身手,以博功名榮寵。

尼摩星雙腿雖斷,手上武功未失,經過十余年來苦練,一雙鐵杖上的

造詣只更勝斷腿之前。蒙古大軍攻略而來,距襄陽尚有數百里之遙,

但尼摩星等一大批武士諜探,卻已先抵襄陽城外四周。這一晚他原擬

在羊太傅廟中歇宿,卻在廟外聽得了郭芙姊妹的對答,不由得大喜若

狂,心想郭靖雖非襄陽城守主帥,但襄陽的得失實系此人,若將他兩

個愛女俘獲了去,縱不能逼他投降,卻也可擾亂他的心神,實是大大

的一件奇功。他聽郭芙認出了自己,說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

年不見,你長得更好看的。大家免傷和氣,這就乖乖隨我去的!”

   郭芙又驚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厲害,自己姊妹齊上,也決不是他

的敵手,忍不住抽郭襄怒視一眼,心道:“都是你闖出來的亂子,眼

前的禍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問尼摩星道:“你兩條腿怎地如此奇怪?從前沒斷之時,也

是這般長么?”

   尼摩星“哼”了一聲,不去理她,對郭芙道:“你姊妹倆在前邊

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語之中,便已將她姊妹視作了俘

虜。郭襄笑道:“你這人說話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

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兒不許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

也怕襄陽城中有能人出來接應,不免功敗垂成。

   郭芙低聲道:“二妹,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

我攻他左側,你攻他右側。”說著“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向尼摩

星腰間刺去。

   郭襄出城時沒攜兵刃,同時心想這人沒了兩腿,全憑雙拐撐住,

姊姊用劍刺他,教他如何抵敵?反而叫道:“姊姊,這人可憐,別傷

著了他!”

   她叫聲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橫掃,當的一下,擊在郭芙

劍上,黑暗中火花飛濺,郭芙長劍險此脫手飛出,只感手臂酸麻,胸

口隱隱作疼,當下左手捏個劍訣,劍隨身走,展開“越女劍法”,擊

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來。這“越女劍法”乃江南七怪中的韓小瑩

傳與郭靖,其后韓小瑩不幸慘死,郭靖感念師恩,珍而重之的傳了給

兩個女兒。這劍法源遠流長,變化精微,原是劍學中的一個大宗,若

由郭靖使將出來,自是雷霆生威,勢不可當,但郭芙限于功力,劍法

雖精,在尼摩星的一雙鐵杖下不由得相形見絀。

   郭襄見尼摩星雙杖交互使用,左杖出擊則右杖支地,右杖出擊則

左杖支地,趨退敏捷,如身有雙腿無異,加之鐵杖甚長,他居高臨下

,揮杖俯擊,更增威勢,姊姊顯然不敵,這時才駭急起來。郭芙只覺

敵人杖上壓力越來越重,一股沉滯的粘力拖著她手中長劍,劍尖刺出

去時歪歪斜斜。郭襄護姊心切,雙掌一錯,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

了過去。

   只聽得尼摩星喝道一聲:“著!”左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在半

空,雙杖齊出,迅捷無比,右杖點中了郭襄左肩,左杖點中了郭芙胸

口。郭襄身子搖晃,連退數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輕,支持不住

,騰的一聲,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飄忽,猶似鬼魅,既快且穩,鐵杖微點,便已欺近郭

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躍而起,叫

道:“二妹快向廟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驚,鐵杖明明點中了郭芙

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動自若?他那知道郭芙身上穿著軟

胃甲,還道她郭家家傳的閉穴絕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實郭芙雖然

穴道未閉,但鐵杖撞擊之下,亦已疼痛徹骨,再也不能靈活運劍。郭

襄展開“落英掌法”,護在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鐵杖擊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離她鼻尖不逾三寸

,疾風只刮得她嫩臉生疼,喝道:“誰也不許動的!”郭襄怒道:“

我先前還說你可憐,原來你這么橫蠻可惡!”尼摩星哈哈大笑,說道

:“小娃兒不吃點苦頭,不知爺爺的厲害的。”鐵杖點地,篤篤篤而

響,面露猙獰丑陋,雙目圓睜,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來咬

人一般,禁不住失聲尖叫。

   忽然間身后一人柔聲說道:“別怕!用暗器打他。”當此危急之

際,郭襄也不及辨別說話的是誰,在身邊一摸,急道:“我沒暗器。

”眼見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雙掌使招“散花勢

”,護在身前。她手掌剛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風吹到,只感手

腕輕輕一振,腕上一對金絲芙蓉鐲忽地離手飛出,叮叮兩響,撞在尼

摩星的鐵杖之上。

   這兩下碰撞聲音甚輕,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兩條黑沉沉

的鐵杖猛向后擲,砰砰兩聲巨響,撞在牆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亂

落。尼摩星雙杖脫手,身子隨即跌倒。但他一個筋斗翻過,背脊在地

下一靠,借勢躍起,“哇哇哇”的怒聲吼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

,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駭,不暇細想,順手在頭發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揚手便往

尼摩星打去,只見身后微風又起,托著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

右手在后,突見玉簪來勢怪異,急忙雙手齊隔,接著輕叫一聲:“古

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詭計,躍到郭芙身邊,顫聲道:“姊姊,快走!

”兩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見尼摩星始終不動,郭芙道:“

莫非他突然中風死了?”提聲喝道:“尼摩星,你搗甚么鬼?”心想

他鐵杖脫手,行動不便,此時已不用懼他,提著長劍上前几步,只見

尼摩星雙目圓睜,滿臉駭怖之色,嘴巴張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驚喜交集,晃火摺點亮神壇上的蠟燭,正要上前察看,忽聽

廟門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們在廟里么?”正是耶律齊到了

。郭芙喜道:“齊哥快來,奇怪……奇怪之極啦!”

   郭芙來尋妹子,良久不歸,耶律齊想起魯有腳遭人暗算,此時襄

陽城外敵人出沒,放心不下,出來迎接她二人回城。他帶著兩名丐幫

的六袋弟子,奔進殿來,眼見尼摩星死在當地,吃了一驚。他知道天

竺矮子武功甚強,自己也敵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殺,實是大出意外

,從郭芙手中接過燭台,湊近看時,更是詫異無比。

   但見尼摩星雙掌掌心都穿過一孔,一枚青玉簪釘在他腦門正中的

“神庭穴”上。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斷,卻能穿過這武學名家

的雙掌,再將他打死,發簪者本領之高實是不可思議。他轉頭向郭芙

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見。”

   郭芙奇道:“誰說外公來了?”耶律齊道:“不是外公么?”雙

眉一揚,喜道:“原來是恩師到了。”轉身四顧,卻不見周伯通的蹤

跡,他知師父性喜玩鬧,多半是躲起來要嚇自己一跳,當即奔出廟外

,躍上屋頂察看,四下里卻是無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氣

的說甚么外公啦,師父啦?”

   耶律齊回到大殿,問起她姊妹倆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斃

命。郭芙說了,但見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將此人釘死,也是說不出半點

道理。耶律齊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當世有這功夫

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們外公、我恩師、一燈大師以及金輪法王

他們五人。法王是蒙古國師,自不會和尼摩星為敵,一燈大師輕易不

開殺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師了。二妹,你說助你的是誰?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斃之后,立即回頭,但背后卻寂無

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誦“別怕,用暗器打他”這句話,只覺話聲好

熟,難道竟是楊過?但一想到楊過,心中便說:“決不是他!只因我

盼望是他,將別人的聲音也聽作了他的。”耶律齊相詢之下,她兀自

出神,竟沒聽見。

   郭芙見妹子雙頰紅暈,眼波流動,神情有些特異,生怕她適才吃

了驚嚇,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顫,滿臉羞

得通紅,說道:“沒甚么。”郭芙慍道:“姊夫問你剛才是誰出手救

你,你沒聽見么?”郭襄道:“啊,是誰幫我打死了這惡人么?自然

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本領?”郭芙道:“他?他是誰?是

你說的那個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亂跳,忙道:“不,不!我說

的是魯老爺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聲,摔脫她手。郭襄道:“

剛才人影不見,定是魯老伯在暗中呵護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

最好的。”

   郭芙將信將疑,心想鬼神無憑,難道魯有腳真會陰魂不散?但若

不是鬼魂,怎地舉手殺人,自己明明在側,卻瞧不見半點影蹤?

   耶律齊手持尼摩星的兩根鐵杖,嘆道:“這等功力,委實令人欽

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時,但見每根鐵杖正中嵌著一枚金絲芙蓉鐲

,宛似匠人鑲配的一般。這金絲細鐲乃用黃金絲、白金絲打成芙蓉花

葉之形,手藝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氣內力一激,竟能將尼摩星一對粗

重的鐵杖撞得脫手飛出,無怪耶律齊為之心悅誠服。

   郭芙道:“咱們拿去給媽媽瞧瞧,到底是誰,媽一猜便知。”

   當下兩名丐幫弟子一負尸體,一持雙杖,隨著耶律齊和郭氏姊妹

回入城中。郭靖和黃蓉聽郭芙述說經過,回想適才的險事,不由得暗

暗心驚。

   郭襄只道自己這番胡鬧,又要挨爹娘重責,但郭靖心喜女兒厚道

重義,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黃蓉見丈夫不怒,更將小女兒摟在懷里疼

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雙杖之時,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

,你說是誰?”郭靖搖頭道:“這股內力純以剛猛為主,以我所知,

自來只有兩人。”黃蓉微微頷首,道:“可是恩師七公早已逝世,又

不是你自己。”她細問羊太傅廟中動手的經過,始終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別回房休息,黃蓉道:“靖哥哥,咱們二小

姐心中有事瞞著咱們,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瞞甚么?”黃蓉道

:“自從她北上送英雄帖回來,常規常獨個兒呆呆出神,今晚說話時

的神氣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驚嚇,自會心神不定。”

   黃蓉道:“不是的。她一會子羞澀靦腆,一會子又口角含笑,那

決不是驚嚇,她心中實是說不出的歡喜。”郭靖道:“小孩兒家忽得

高人援手,自會乍驚乍喜,那也不足為奇。”黃蓉微微一笑,心道:

“這種女孩兒家的情懷,你年輕時尚且不懂,到得老來,更知道些甚

么?”當下夫妻倆轉過話題,商量了一番布陣御敵的方略,以及次日

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賓客,如何安排席次,這才各自安寢。

   黃蓉躺在床中,念著郭襄的神情,總是難以入睡,尋思:“這女

孩兒生下來的當日便遭劫難,我總擔心她一生中難免會有折磨,差幸

十六年來平安而過,難道到此刻卻有變故降到她身上么?”再想到強

敵壓境,來日大難,合城百姓都面臨災禍,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

可有所提防,而這女孩兒偏生性兒古怪,她不愿說的事,從小便決不

肯說,不論父母如何誘導責罵,她總是小臉兒脹得通紅,絕不會吐露

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黃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來到城邊,令看守城門的軍

士開城,徑往城南的羊太傅廟來。

   時當四鼓,斗轉星沉,明月為烏云所掩。黃蓉手持一根白蠟短杆

,展開輕功,奔上峴山。離羊太傅廟尚有數十丈,忽聽得“墮淚碑”

畔有說話之聲。黃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離碑數丈,躲在一株大樹

之后,不再近前。

   只聽一人說道:“孫三哥,恩公叫咱們在墮淚碑后相候,這碑為

甚么起這么一個別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孫的道:“恩公生

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稱心之事,因此見到甚么斷腸、憂愁、墮淚的名

稱,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這等本領,天下本該再

也沒有甚么難事了,可是我見到他的眼神,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心

中老是有甚么事不開心。這‘墮淚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兒

。”

   那姓孫的道:“那倒不是。我曾聽說鼓兒書的先生說道:三國時

襄陽屬于魏晉,守將羊祜功勞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澤很厚

。他平時喜到這峴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記著他的惠愛,在這峴山

上起了這座羊太傅廟,立碑紀德。眾百姓見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

處,往往失聲痛哭,因此這碑稱為‘墮淚碑’。陳六弟,一個人做到

羊太傅這般,那當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陳的道:“恩公行俠仗義,

五湖四海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要是他在襄陽做官,說

不定比羊太傅還要好。”姓孫的微微一笑,說道:“襄陽郭大俠既保

境安民,又行俠仗義,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們恩公兩人的長處了。”

   黃蓉聽他們稱贊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們說

的恩公是誰?難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兒的那人么?”

   只聽那姓孫的又道:“咱哥兒倆從前和恩公作對,后來蒙他救了

性命,恩公這待敵如友的心腸,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說‘三國’

故事的那先生還道:羊祜守襄陽之時,和他對抗的是東吳大將陸遜的

兒子陸抗。羊祜派兵到東吳境內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軍糧,一定

賠錢給東吳百姓。陸抗生病,羊祜送藥給他,陸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

了。部將勸他小心,他說:‘豈有<枕的木旁換酉旁>人羊叔子哉?

’服藥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敵人也敬

重他。羊祜死時,連東吳守邊的將士都大哭數天。這般以德服人,那

才叫英雄呢。”

   姓陳的摸著碑石,連聲嘆息,悠然神往,過了半晌,說道:“恩

公叫咱們到此處相會,想來也是為了仰慕羊太傅的為人了?”姓孫的

道:“我曾聽恩公說,羊祜生平有一句話,最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中。

”姓陳的忙問:“甚么話呀?你慢慢說,我得用心記一記。連恩公也

佩服,這句話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孫的道:“當年陸抗死后,吳主無道,羊祜上表請伐東吳,

既可救了東吳百姓,又乘此統一天下,卻為朝廷中奸臣所阻,因此羊

祜嘆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稱賞的便是這句話

了。”那姓陳的沒料到竟是這么一句話,頗有點失望,咕噥了兩句,

突然大聲道:“孫三哥,羊祜羊祜,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

姓孫的喝道:“禁聲!有人來了。”

   黃蓉微微一驚,果聽得山腰間有人奔跑之聲,她心想:“與‘羊

祜’音同字不同,難道竟是‘楊過’?不,決計不會,過兒的武功便

有進境,也決計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這人想說的不會是‘音同

字不同’。”

   過不多時,只聽上山那人輕拍三下手掌,那姓孫的也擊掌三聲為

應。那人走到墮淚碑前,說道:“孫、陳兩位老弟,恩公叫你們不必

等他了,這里有兩張恩公的名帖,請兩位立即送去。孫三弟這張送去

河南信陽府趙老爵爺處,陳六弟這張交湖南常德府烏鴉山聾啞頭陀,

便說請他們兩位務須于十天之內趕到此處聚會。”孫、陳二人恭恭敬

敬的答應了,接過名帖,藏入懷內。

   這几句話一入黃蓉耳內,更令她大為驚詫,信陽趙老爵爺乃宋朝

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和十八路齊眉棍是家傳絕技,他是襲爵

的清貴,向不與江湖武人混跡。烏鴉山聾啞頭陀則是三湘武林名宿,

武功甚強,只因又聾又啞,卻也從來不與外人交往。這次襄陽英雄大

宴,郭靖與黃蓉明知這二人束身隱居,決計不會出山,但敬重他們的

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二人回了書信,婉言辭謝。難道這甚

么‘恩公’真有這般天大的面子,單憑一紙名帖,便能呼召這兩位山

林隱逸高士于十天之內趕到?

   黃蓉心念一轉,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日便開,這人召聚江湖高

手來到襄陽,有何圖謀?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起趙

老爵爺和聾啞頭陀雖然性子孤僻,卻決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

便是暗助襄兒殺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輩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聽那三人又低聲說了几句,因隔得遠了,聽不明

白,但聽得那姓陳的道:“……恩公從不差遣咱們甚么事,這一回務

必……大大的風光熱鬧……掙個面子……咱們的禮物……”其余的話

便聽不見了。那姓孫的大聲道:“好,咱們這便動身。你放心,決計

誤不了恩公的事。”說著三人便快步下山。

   黃蓉于那“恩公”是甚么來歷實是想不到絲毫頭緒,卻又不愿打

草驚蛇,擒住那三人來逼問。待三人去遠,走進廟內,前后察看了一

遍,不見有何異狀,料來因敵軍逼年,廟內的火工廟祝均已逃入城中

,是以闃無一人。出廟回城時,天色已然微明了。

   將近西門外的岔路,迎面忽見兩騎快馬急沖而來,黃蓉閃身讓在

路邊,只見馬上乘的是兩個精壯漢子。兩乘馬奔到岔路處,一個馬頭

轉向西北,另一個轉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聽一個漢子道:“你

記得跟張大胯子說,漢口吹打的,唱戲的,做傀儡戲的,全叫他自己

帶來,別忘了帶結彩的巧匠。”另一個笑道:“你別盡叮囑我,你叫

的川菜大師傅若是遲到一天,就算恩公饒了你,大伙兒全得跟你過不

去。”那人笑道:“嘿,那還差得了?遲到一天,割下我的腦袋來切

豬頭肉。”兩人說著一抱拳,分道縱馬而去。

   黃蓉緩緩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聽說張大胯子是漢口一霸,

交結官府,手段豪闊,附近山寨豪客都賣他的面子,怎地這‘恩公’

一句話便能叫得他來?他們大張旗鼓,到底要干甚么?”突然間心頭

一凜,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問郭靖道:“靖哥哥,咱們可是漏送了一張帖子?

”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們反復查了几遍,不會有遺漏的

啊。”黃蓉道:“我也這么想,咱們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漢,便是沒

多大名望的腳色,以及明知決不會來的數十位洗手退隱的名宿,也都

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見,明明是那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心中

不憤,也要在襄陽城中來辦個英雄大宴,跟咱們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這位英雄跟咱們志趣相同,當真再好也沒有了。咱

們便推他為盟主,由他率領群豪,共抗蒙古,咱夫婦一齊聽他號令便

是。”黃蓉秀眉微蹙,說道:“但瞧此人的作為,又不似為抗敵御侮

而來。他發了名帖去邀信陽趙老爵爺、烏鴉山聾啞頭陀、漢口張大胯

子等一干人前來。”郭靖又驚又喜,拍案而起,說道:“此人如能將

趙老爵爺、聾啞頭陀等高人邀到,襄陽城中聲勢大壯。蓉兒,這樣的

人物,咱們定當好好交上一交。”

   黃蓉沉吟未言,知賓的弟子報道江南太湖眾寨主到來。郭靖、黃

蓉迎了出去。當日各路豪杰紛紛趕到,黃蓉應對接客,忙得不亦樂乎

,對昨晚所見所聞,一時不暇細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會,共開了四百來桌,襄陽統領三軍

的安撫使呂文德、守城大將王堅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間眾人說起

蒙古殘暴,殺我百姓,奪我大宋江山,無不扼腕憤慨,決意與之一拼

。當晚便推舉郭靖為會盟的盟主,人人歃血為盟,誓死抗敵。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廟中與姊姊鬧了別扭,說過不去參加英雄大宴

,果然賭氣不出,獨個兒在房中自斟自飲,對服侍她的丫鬟道:“大

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

郭靖、黃蓉關懷御敵大計,這時那里還顧得到這女孩兒在使小性兒?

郭靖壓根兒便沒知悉。黃蓉略加查問,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眾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到酒酣,有人興致好,便在席間

顯示武功,引為笑樂。黃蓉終是挂念小女兒,對郭芙道:“你去叫你

妹子來瞧瞧熱鬧啊,這樣子的大場面,一生也未必能見得上一次。”

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沒好氣,要找我拌嘴,沒的自己找

釘子碰。”郭破虜道:“我去拖二姊來。”匆匆離席,走向內室。

   過不多時,郭破虜一人回來,尚未開口,郭芙便道:“我就說過

她不會來的,你瞧不是嗎?”黃蓉見兒子臉上全是詫異之色,問道:

“二姊說甚么了?”郭破虜道:“二姊說,她在房中擺英雄小宴,不

來赴這英雄大宴啦。”黃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這些匪

夷所思的門道,且由得她。”郭破虜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個

男的,兩個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

   黃蓉眉頭一皺,心想這女孩兒可越來越加無法無天了。怎能邀了

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閨中縱飲?“小東邪”的名頭可一點兒不錯,但

今日嘉賓云集,決不能為這事責罰女兒,掃了眾英雄的豪興,對郭芙

道:“你兄弟臉嫩,不會應付生客,還是你去。請妹子的朋友齊來大

廳喝酒,大伙兒一同高興高興。”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

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徒、兵卒斯役都愛結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

是些不三不四之輩,聽得母親吩咐,當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閨房。

   離房門丈許,便聽得郭襄道:“小棒頭,叫廚房再送兩大壇子酒

來。”“小棒頭”是個丫鬟,郭襄給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與

眾不同,那丫鬟答應了。只聽得郭襄又道:“吩咐廚房再煮兩只羊腿

,切二十斤熟牛肉來。”小棒頭應聲出房。只聽得房中一個破鑼般的

聲音說道:“郭二姑娘當真豪爽得緊,可惜我人廚子以前不知,否則

早就跟你交個朋友了。”郭襄笑道:“現下再交朋友也還不遲啊。”

   郭芙皺起眉頭,往窗縫中張去,只見妹子繡房中放著一張矮桌,

席上杯盤狼藉。八個人席地而坐,傳杯遞盞,逸興橫飛。迎面一人肥

頭肥腦,敞開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長長的黑毛。那人的左首是個文士

,三綹長須,衣冠修潔,手中折扇輕搖,顯得頗為風雅,扇面上卻畫

著個伸長舌頭的無常鬼。文士左首坐著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五官倒生

得清秀,但臉上刀創劍疤,少說也有十來處。側面坐著個身材高瘦的

帶發頭陀,頭上金冠閃閃發光,口中咬著半只肥雞,吃得津津有味。

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清面目,看來兩個是白發老翁,另一個是黑

衣的尼姑。郭襄坐在這一干人中間,俏臉上帶著三分紅暈,眉間眼角

微有酒意,談笑風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們這般高興,便是

邀他們到大廳去,看來也是不去的。

   只見一個白發老翁站起身來,說道:“今日酒飯都有八成了,待

姑娘生辰正日,咱們再來大醉一場。小老兒有一點薄禮,倒教姑娘見

笑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另一個老翁道:“百

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讓我瞧瞧。”說著打開打開錦盒,不禁低呼

了一聲,道:“啊,這枝千年雪參,你卻從何入覓來?”說著拈在手

上。

   郭芙從窗縫中望進去,見他拿著一枝尺來長的雪白人參,宛然是

個成形的小兒模樣,頭身手足,無不具備,肌膚上隱隱泛著血色,真

是希世之珍。

   眾人嘖嘖稱贊,那百草翁甚是得意,說道:“這枝千年雪參療絕

症,解百毒,說得上有起死續命之功,姑娘無災無難到百歲,原也用

它不著。但到百歲壽誕之日,取來服了,再延壽一紀,卻也無傷大雅

。”眾人鼓掌大笑,齊贊他善頌善禱。

   那肥頭肥腦的人廚子從懷里掏出一只鐵盒,笑道:“有個小玩意

,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開鐵盒,取出兩個鐵鑄的胖和尚,長約七

寸,旋緊了機括,兩個鐵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腳的對打起來。各人看

得縱聲大笑。但見那對鐵娃娃拳腳之中居然頗有法度,顯然是一套“

少林羅漢拳”,連拆了十余招,鐵娃娃中機括使盡,倏然而止,兩個

娃娃凝然對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風范。

   眾人瞧到這里,不再發笑,臉上竟似都有憂色。那臉有疤痕的婦

人道:“人廚子,你別為爭面子,卻給郭二姑娘找麻煩!這是嵩山少

林寺的鐵羅漢,你怎地去偷來的?”人廚子笑道:“嘿嘿,我人廚子

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雞摸狗。這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

無色禪師命我送來的。他老人家說,到姑娘生辰正日,決能趕到襄陽

來跟姑娘祝壽。嗯,這才是我人廚子的薄禮呢!”掀開鐵盒的夾層,

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鐲來。

   這黑玉鐲烏沉沉的,看來也沒甚么奇處。人廚子從腰間拔出一柄

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對准玉鐲一刀砍下去,當的一聲,鬼刀反彈起來

,黑玉鐲竟是絲毫不損。眾人齊聲喝采,接著文士、尼姑、頭陀、婦

人等均有禮物送給郭襄,無一不是爭奇斗勝、生平罕見的珍物。郭襄

笑吟吟的謝著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轉身奔回大廳,一五一十的都跟母親說了。

   黃蓉一聽,心中驚訝只有比郭芙更甚,當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

退到了內堂。黃蓉命女兒將適才所見再說一遍。朱子柳也是詫異萬分

,道:“人廚子、百草仙竟會到襄陽來?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殺人不

眨眼的絕戶手聖因師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畫著一個無常鬼,嗯,難道

是轉輪王張一氓?”他一面說,黃蓉一面點頭。朱子柳卻連連搖頭,

說道:“此事決計不會,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紀,除了最近一次,

素來足不出襄陽方圓數十里之地,怎能結識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

說,嵩山少林寺的無色禪師,聽說他近年來面壁修為,武林中的高人

專程上山,想見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陽來給小女孩祝壽?嗯,

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虛張聲勢,來跟姊姊鬧著玩的

。”

   黃蓉沉吟道:“但聖因師太、張一氓這些人的名頭,我們平時絕

少提及,襄兒未必會知道,要捏造也造不出來。”朱子柳道:“這么

說來,那是真的了。咱們過去見見,以禮想會。他們既是二姑娘的朋

友,到襄陽來絕無惡意。”黃蓉道:“我也這么想,只是聖因師太、

轉輪王張一氓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測。咱們雖然不懼,可是

纏上了也夠人頭痛的,眼前大敵壓境,實在不能再分心去對付這些怪

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說道:“郭夫人請了,一干怪人前來襄

陽,只為祝壽,別無歹意,何必頭痛?”說到那“別無歹意,何必頭

痛”八個字,聲音已在數丈之外。黃蓉、朱子柳、郭芙一齊搶到窗邊

,但見牆頭黑影一閃,身法快捷無倫,倏忽隱沒。郭芙縱身欲追,黃

蓉一把拉住,道:“別累舉妄動,追不上啦!”一抬頭,只見天井中

公孫樹樹干上插著一把張開的白紙扇。

   那紙扇離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躍而上,叫道:“媽!”

黃蓉點了點頭,輕輕縱起,左手在樹干上略按,借勢上翻,右手又在

一根橫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處,拔出紙扇,落下地來。

   三人回到內堂,就燈下看時,見紙扇一面畫著個伸出舌頭的白無

常,笑容可掬,雙手抱拳作行禮狀,旁邊寫著十四個大字:“恭祝郭

二姑娘長命百歲芳齡永繼”。黃蓉翻過扇子,見另一面寫著道:“黑

衣尼聖因、百草仙、人廚子、九死生、狗肉頭陀、韓無垢、張一氓拜

上郭大俠、郭夫人,專賀令愛芳辰,冒昧不敢過訪,恕罪恕罪。”這

几行字墨跡未干,寫得遒勁峭拔。

   朱子柳是書法名家,贊道:“好字,好字!”黃蓉沉吟道:“咱

們瞧瞧襄兒去。”

   朱子柳年紀已長,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么嫌疑,當下一齊來至郭

襄房中。只見小棒頭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盤殘菜。郭襄道:“朱

伯伯,媽,姊姊,你們瞧,這是客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黃蓉和朱

子柳看了千年雪參、雙鐵羅漢、黑玉鐲,以及絕戶手聖因師太、轉輪

王張一氓等所贈珍異禮物,都是暗暗稱奇。郭襄開動機括,讓一對鐵

羅漢對打,大是得意。黃蓉待那十余招“羅漢拳”打完,柔聲道:“

襄兒,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媽說了罷。”

   郭襄笑道:“几個新朋友知道我快過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禮物

給我。”黃蓉問道:“這些人你怎生識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識得的啊。我獨個兒在房里喝酒,

那個韓無垢姊姊在窗外說道:‘小妹子,咱們來跟你一起喝酒,好不

好?’我說:‘再好也沒有了,請進來,請進來!’他們便從窗子里

跳了進來,還說到廿四那天,都要來給我祝壽呢。不知他們怎地知道

我的生日?媽,這几位都識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這許

多好東西?”

   黃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識得他們。是你甚么古怪朋友代你約的

,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沒甚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

芙怒道:“胡說!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伸舌頭,笑道:“他

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要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

開去。

   黃蓉道:“兩姊妹別鬧。襄兒,我問你,轉輪王,百草仙他們,

可說到咱們的英雄大宴沒有?”郭襄道:“沒有啊,但那個老頭兒九

死生和百草仙,都說很佩服爹爹。”再問几句,見郭襄確沒隱瞞甚么

,說道:“好啦!快去睡罷。”與朱子柳、郭芙轉身出房。

   郭襄追到門口,說道:“媽,這枝千年雪參只怕當真很有點好處

,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黃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給你的生日禮

物啊!”郭襄道:“我生下來便生了,甚么功勞都沒有,你可辛苦了

。”黃蓉心想倒不可負了女兒這份孝心,于是接了雪參,回想郭襄誕

生之日的驚險苦難,不禁喟然。

   當日英雄大宴盡歡而散。郭靖回到房中,與妻子說起會上群英齊

心協力、敵愾同仇,言語中甚是興奮。黃蓉隨即說起聖因師太、百草

仙等七人與郭襄夜宴等情。郭靖一怔,道:“竟有這般事?”看那千

年雪參時,果是一件生平僅見的珍物。黃蓉笑道:“咱們這位寶貝小

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還大呢。”郭靖不語,低頭想著聖因師太、

轉輪王、韓無垢等人的生平行事。

   黃蓉道:“靖哥哥,丐幫推選幫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辦妥,否

則遲到襄兒生日,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來,襄陽城中龍蛇混雜,或

有他變。”郭靖道:“我卻另有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選

幫主,大大的熱鬧一場。要是無色禪師、聾啞頭陀等人駕臨,咱們曉

以大義,請這伙朋友同抗外敵,豈不是好?”

   黃蓉皺眉道:“我只怕他們只是借祝壽為名,卻是存心來搗亂一

場。你想他們能和襄兒這小孩子有甚么交情,怎會當真巴巴來祝壽?

自來樹大招風,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學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這

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來,哈哈一笑,說道:“蓉兒,咱們行事但求無愧于

天、無愧于心。為抗蒙古,幫手越多越好。這武林盟主嘛,是誰當都

一樣。再說,邪不能勝正,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們便跟他們周旋

一場,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龍十八掌倒有多年沒動了呢,也未必就

不管事了。”

   黃蓉見他意興勃發,豪氣不減當年,笑道:“好,咱們便照主帥

之意。你把這枝雪參服了罷,我瞧總能抵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

:“不!你連生了三個孩子,內力不免受損,正該滋補一下才是。”

   他倆夫妻恩愛,當真數十年如一日,推讓了半日,最后郭靖說道

:“來日龍爭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損傷,這雪參乃救命之物,咱們

還是留著。”

louie 發表於 2009-7-17 16:52

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

   次日英雄大宴續開。郭襄房中竟然又擺設英雄小宴。黃蓉早便吩

咐廚房精心備了菜肴,讓女兒招待客人。郭芙這几日盡在盤算丈夫是

否能奪得丐幫幫主之位,對妹子的怪客毫沒放在心上。

   如是數日,英雄大會中對如何聯絡各路豪杰、如何擾亂蒙古后軍

、如何協助城守,均已商議妥善。群豪摩拳擦掌,只待敵軍到來斯殺

。郭靖見群豪齊心,雖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大軍兵

勢之強,決非數千名江湖漢子所能抵御,心下總是不能無憂。

   這日三月廿四,大會已畢,排定午后推選丐幫的幫主。群豪用過

午膳,紛紛趕往西大校場去,只見校場正中巍巍搭著一座高台,台南

排列著千余張椅子板凳。

   這時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幫幫眾,盡是丐幫中資歷長久、武藝

超群的人物,品級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這二千余名幫眾分歸四大長

老統率。丐幫原來魯、簡、梁、彭四大長老中,魯有腳升任幫主后新

近遇害,彭長老叛幫,為慈恩所殺,簡長老年邁病死,現下只剩下一

位梁長老,成為首席長老,其余三位長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遞升。幫眾

按著路軍州縣,于東南西北四方圍著高台坐地,丐幫祖傳規矩,不論

大會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幫職司迎賓的幫眾肅請群豪分別入座觀禮。耶律齊、郭芙夫婦

,武敦儒、耶律燕夫婦,武修文、完顏萍夫婦等因系小輩,又是一半

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苦練,均自覺武功大有進境,

暗自盤算,如何在數千英雄之前一顯身手。

   郭破虜坐在大姊身旁,眼見群英濟濟,聲勢非凡,心中說不出的

歡喜,說道:“二姊真奇怪,竟不愛瞧熱鬧。”郭芙嘴一扁,說道:

“這小東邪的小心眼兒,誰也猜她不透。”

   只見東邊群丐中有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來,伸手將一個大海螺放

在嘴邊,嗚嗚嗚的吹了一陣。黃蓉躍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禮,朗聲

說道:“敝幫今日大會,承天下各路前輩英雄、少年英豪與會觀禮,

敝幫上下均是至感榮寵,小妹這里先謝過了。”說著又行一禮。台下

群雄一齊站起還禮。

   黃蓉又道:“敝幫魯故幫主仁厚仗義,一生為國為民,辛勤勞苦

,不幸日前在峴山羊太傅廟中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復,實為敝幫

奇恥大辱……”說到這里,丐幫諸弟子想到魯有腳一生公平正直、寬

厚待下,有的不禁嗚咽,有的出聲哭了出來,有的更咬牙切齒,大罵

奸賊霍都。

   黃蓉續道:“但蒙古大軍侵犯襄陽,指日便至,我們不能為了敝

幫一己的私事,誤了國家大計,是以本幫報仇之事,暫且擱下,且待

退了強敵再說。”台下群豪轟然叫好,都說先公后私,這才是英雄豪

杰的胸懷。

   黃蓉續道:“只是敝幫弟子十數萬人,遍布天下,須得及早推舉

一位新幫主。乘著今日之便,咱們要推舉一位德才兼備、文武雙全的

英雄,以做丐幫之主。至于如何推舉,小妹并無成見,請梁長老上台

說話。”

   梁長老躍上高台,眾人見他白發如銀,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鑠,

這一躍起落輕捷,更見功力,人人都喝起采來。這大校場上聚集著四

五千人,沒一個不是中氣充沛的,這一齊聲喝采,直似轟轟雷鳴一般



   梁長老抱拳答謝,待眾人喝采聲止歇,大聲說道:“黃前幫主神

機妙算,說甚么便是甚么,決不能錯。但她老人家客氣,定要我們四

個長老和八個八袋弟子商量決定。我們十二個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

出了這么個法兒。”一時台下鴉雀無聲,靜聽他宣布,只聽梁長老道

:“我們想,丐幫弟子遍布天下,雖然都沒甚么本事,不能有甚么大

作為,人數倒也是不少的。要率領這十數萬人馬,正如黃前幫主所說

,非得德才兼備、文武雙全不可。我們丐幫雖不能說人才凋零,但要

像洪老幫主、黃前幫主那樣百年難見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

甚至像魯故幫主那樣德能服眾的人品,也是尋不出的了。我們想來想

去,只有請黃前幫主勉為其難,再來統領這十數萬弟子。”他說到這

里,台下又是采聲雷動,比先前更加響了。眾人均想:“別說丐幫之

中沒黃蓉這樣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梁長老待眾人靜了下來,又道:“黃前幫主倘若不答應,我們只

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卻有一件大大的為難處。蒙古韃子這一次南北

大軍合攻襄陽,情勢實在緊迫。黃前幫主全神貫注,輔佐郭大俠籌思

保境退敵的大計,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們若是不斷拿一群叫化兒

伙里的小事去麻煩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們臭叫化罵死才怪

?因此我們思前想后,只有另行推選一位幫主才是。”這番話只聽得

台下眾人個個點頭,均想:“丐幫行事處處先公后私,無怪數百年來

始終是江湖上第淮蟀鎩豹!”只聽他又道:“本幫之內既無杰出的人

才,黃前幫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條明路,那便是請一位幫外英

雄參與本幫,領這十數萬子弟。想當年本幫君山大會,推向舉幫主,

終于舉出了黃前幫主,那時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幫的弟子啊。不瞞各

位說,當時兄弟很不服氣。還跟她老人家動過手過招,結果怎樣呢?

哈哈,那也不用多說,總之給打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她老人家當

了幫主之后,敝幫好生興旺,說得上風生水起。君山那一會,黃前幫

主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她一條竹棒打得丐幫四長老心悅誠服,

可當真英雄了得。”眾人聽得倏然神往,一齊望著黃蓉。丐幫弟子之

中,年長的當時大都均親觀其會,回思昔日情境,胸間豪氣陡生。

   梁長老又道:“今日座間,個個都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任那一

位愿來做敝幫的頭腦,我們都歡喜得緊。只不過英雄好漢太多,可就

難以抉擇。我們十二個臭皮匠便想了個笨法兒,只有請各位英雄到台

上一顯身手,誰強誰弱,大伙兒有目共睹。”他說到這里,台下采聲

四起。

   梁長老又道:“不過兄弟有一句話說明在先,今日比武,務請點

到為止,倘若有甚人命損傷,敝幫可罪過太深。各位相互之間如有甚

么梁子,決不能在這台上了斷,否則是跟敝幫上下有意過不去了,那

時卻莫得罪。”他說這几句話時,目光從左至右的向眾人橫掃一遍,

神色凜然。要知比武決勝,各逞絕技,倘若下手不容情,動不動便有

死傷,這時正當聚義以抗外敵,如何可以自相殘殺?因此梁長老鄭重

告誡,意思是說若有人乘機仇殺,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幫大會大有熱鬧,聽得梁長老如此說,各自暗暗

盤算。長一輩的人物本來早有名位,或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門,或為

那一幫那一寨的首領,自不能再出來爭作丐幫的幫主﹔身無所屬的高

手為數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雖然不輸于旁人

,但說要壓倒場中數千位英雄好漢,那可決無把握,設若給人打下台

來,鬧的灰頭土臉,沒吃著羊肉卻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顧慮良多。四

十歲以下的壯年青年,卻有不少人怦然心動,躍躍欲試,但都明白如

此比武,自然是車輪戰,上台越早,越是吃虧。因此梁長老說完之后

,卻無一人上台。

   梁長老大聲道:“除了几位前輩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

,盡在此間,只要瞧得起敝幫的,便請上台賜教。本幫子弟中若是自

信才藝出眾,也可上台,縱然是個四袋子弟,說不定他向來深藏不露

,無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說了几遍,只聽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

:“俺來也!”騰的一聲,躍到了台上。

   眾人看時,都是吃了一驚,但見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來斤

,這一上台,那搭得極是堅實的高台竟也微微搖晃。那人走到台口,

也不抱拳行禮,雙手在腰間一叉,說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幫

幫主是當不來的。那一位要跟俺動手,便上來罷。”台下眾人一聽,

都是一樂,聽這人說話,准是個渾人。

   梁長老笑道:“童大哥,咱們今日不是擺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

做敝幫幫主,便請下台去罷。”童大海腦袋一擺,說道:“這明明是

個擂台,誰說不是擂台?你不許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長老

還待要說,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動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

向梁長老擊去。梁長老后躍避開,笑道:“我這几根老骨頭,怎受得

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說不成,乘早站開些……”他

話未說完,台口人影一閃,已站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化子。

   這化子三十來歲年紀,背負六只布袋,是梁長老嫡傳的徒孫,性

子暴躁,平素對師祖又敬若神明,眼見千斤鼎童大海對師祖無禮,當

下便按捺不住,躍上台來,冷冷的道:“我師祖不能跟后輩動手。童

大哥,還是我來接你三拳罷!”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沒有!”也不問他姓名,提起醋缽大的拳

頭,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捶了過去。那化子轉身踏上一步,

“波”的一聲悶響,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只感到著拳之

處軟膩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著甚么玩意?”那化子冷

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驚,失聲道:“蛇……蛇

……”那化子道:“不錯,是蛇!”童大海想起適才這一拳,不禁有

些惡心,第二拳打出去時抬手直擊面門,豈知這化子縱身一躍,在空

中轉了半個圈子,又將背心向著他。

   童大海生怕拳頭被袋中大蛇咬著,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毒蛇的毒

牙,硬生生將拳頭收轉,舉掌在胸前一擋,右腿踢向對方下盤。那化

子見他發毛,暗暗好笑,側身在台上一滾,背負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

腿。這袋中的大蛇其實甚是馴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道

,連聲大叫,雙足亂跳。那化子右臂長處,已抓住他胸口,順勢運勁

,喝道:“伍子胥舉千斤鼎!”將他身舉在半空。

   童大海慌亂中被對方抓住了胸口“紫宮穴”,登時全身酸軟,無

法動彈,空自怒氣沖天,卻發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號叫做“

千斤鼎”,再見了他這副狼狽情狀,登時全場哄笑,梁長老忍笑向那

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無禮!”那化子道:“是!”將童大海放

在台上,一縱下台,鑽入了人叢。

   童大海滿臉脹成了紫醬色,指著台下罵道:“賊化子,再來跟童

大爺真刀真槍的打過啊,這般鬼鬼祟祟,算得甚么好漢?臭叫化,瘟

叫化!”他不住口的只罵化子,台下數千丐幫弟子卻只感到有趣,無

人理會于他。

   突然間一條人影輕飄飄的縱上高台,左足在台緣一立,搖搖晃晃

的似欲摔將下來,童大海心地卻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

。他那知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顯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剛搭上那人左臂

,那人一勾一帶,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剛”。童大海身不

由主的向台外直飛出去,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眾人瞧那

人時,但見他衣飾修潔,長眉俊目,原來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見他這招大擒拿手雖然巧妙洒脫,但

行徑輕狂,大違忠厚之道,心下不悅,臉色便沉了下來。果然台下有

多人不服,台東台西同時響起了三個聲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

來領教几招!”“這算甚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卻施暗算!”發

話聲中,三個人同時躍上台來。

   武修文學兼郭靖、黃蓉兩家,又是家學淵源,得父親與師叔授了

一陽指神技,這時在后輩英雄中實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見三人齊至,

心下暗暗歡喜,尋思:“我同時敗此三人,方顯得功夫。”反而怕這

三人分別來斗,當下更不說話,身形晃動,霎時之間向上台三人每人

發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穩,敵招卻倏忽已至,急忙舉手招架。武修

文不待對方緩過手來,雙掌翻飛,竟然以一圍三,將三個對方包圍在

核心,自己占了外勢。那三人互相擠撞,拳腳越加難以施展。台下群

雄相顧失色,均想:“郭大俠名震當世,果然名不虛傳,連教出來的

徒兒也這般厲害?”

   那三個人互相不識,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圍住,無

法呼應照顧,反而各自牽制。三人連沖數次,始終搶不出武修文以綿

密掌法構成的包圍圈子。

   完顏萍在台下見丈夫已穩占上風,心中自是歡喜。郭芙卻道:“

這三個人膿包,當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敵手。其實他何必這時候便逞英

雄,耗費了力氣?待會有真正高手上台,豈不難以抵敵?”完顏萍微

笑不語。

   耶律燕平時極愛和郭芙斗口,嫡親姑嫂,互不相讓,這時早猜中

了嫂子的心意,說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

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這才上台,獨敗群雄,讓你安

安穩穩的做個幫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臉上一紅,說道:“這許

多英雄豪杰,誰不想當幫主?怎說得上‘安安穩穩’四字?”

   耶律燕道:“其實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

?”耶律燕道:“剛才梁長老不是說么?當年丐幫大會君山,師母還

不過十多歲,便以一條竹棒打得群雄束手歸服,當上了幫主。常言道

: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還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

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

往耶律齊背后一躲,笑道:“幫主救命,幫主救命,幫主夫人這要謀

財害命啦。”

   這時郭芙、武氏兄弟都已三十余歲,但自來玩鬧慣了的,耶律燕

、完顏萍雖均已生兒育女,一見面仍是嘻嘻哈哈,興致不減當年。

   黃蓉早已在大校場四周分布丐幫弟子,吩咐見有異立即來報。她

坐在郭靖身旁,時時放眼四顧,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進場來,她一

直擔心聖因師太、韓無垢、張一氓等這一干人前來搗亂,但時屆未末

申初,四下里一無動靜,尋思,“那一干人來襄陽到底為的甚么?說

有甚么圖謀,怎的仍不見有絲毫端倪?如說真的來為襄兒祝壽,世間

決無是理。”轉頭看台上時,只見武修文已將兩人擊下台來,剩下一

人苦苦撐持,料得五招之內也須落敗,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會

友,為爭丐幫幫主,最后卻不知是誰奪得魁首,獨占鰲頭。”

   其時台下數千英雄心中,個個存的都是這個念頭,但在郭府后花

園中,卻有一人始終沒想到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針給他,要他今晚來見我一面,他當

時親口答應了,怎地到這時還不來?”

   她坐在芍藥亭中,臂倚欄干,眼見紅日漸漸西斜,心想:“今日

已過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時到來,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著

地下的芍藥花影,兩根手指拈著剩下的一枚金針,輕輕說道:“我還

能求他一件事……但說不定他壓根兒就把我忘了,連今天要來看我都

沒記得,這第三件事還說甚么?”轉念又想:“不會的,決計不會。

他是當世大俠,最重然諾,怎能說過的話不算?再過一會兒,嗯,只

再過一會兒,他一定便會前來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見面,不由

得暈生雙頰,拈著金針的手指微微發顫。

   她輕輕嘆了口氣,一個念頭終是排遣不去:“他雖重然諾,可是

我終究是個小姑娘啊。他答應的話倘若是對爹爹說的,無論怎么也定

會信守。但是我呢,我這個小東邪郭襄,在他眼里算得是甚么?只不

過是個異想天開的小女孩兒罷啦。這時他便算記得我的話,也不過是

哈哈一笑,搖頭說道:‘胡鬧,胡鬧!’”

   芍藥亭畔,小郭襄細數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場中,黃蓉兀自在

反復推想:“羊太傅廟中芙兒、襄兒遭險,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

哥說,當世只二人有此剛猛內力,但洪七公恩師已故,靖哥哥更加不

是。難道邀集這些旁門左道之士來給襄兒祝壽的并非那個殺死尼摩星

的高手?然則此人是誰?老頑童周伯通雖愛玩鬧,行事無此細密﹔一

燈大師端嚴方正,決無如此閑情逸致﹔西毒歐陽鋒、慈恩和尚裘千仞

都已亡故,竟難道是爹爹?”

   她與父親已十余年不見。黃藥師便如閑云野鶴,漫游江湖,誰也

不知他的行蹤。說到這件事的古怪難測,倒與他的生性頗有几分相似

。黃藥師名震江湖數十年。乃是出名的“黃老邪”,這些邪魔外道多

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賣他的老面子不可。她

想到這里,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驚又喜,按理說黃藥師決不會來跟

女兒和外孫女如此胡鬧,但他一生行事從來不可以常理推斷,當真如

天外神龍,矯夭變幻。黃蓉雖是他的親生女兒,卻也往往莫測高深。

他大舉邀人來給外孫女祝壽,說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過來,低聲問道:“你妹子

在風陵渡出去了一日兩夜,她回來后,有沒說起外公甚么事?”郭芙

一怔,道:“外公?沒有啊!妹子連外公的面也沒見過。”黃蓉道:

“你再仔細想想,她在風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齊出去,到底還講到誰

沒有?”

   郭芙道:“沒有啊,沒說到誰。”她自知妹子當日為的是去瞧楊

過,但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楊過”兩個字。母親倒還罷了

,父親只要一聽見,往往臉色一沉,便有一兩天不跟她說話。因此妹

子既然沒說,她也就樂得不提,何況此事早已過去,并無下文,又何

必提起此人,自討沒趣?

   黃蓉見她臉色微微有異,料到她心中還隱瞞著甚么,說道:“眼

前之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聽到見到過甚么,全說給我知道。”郭

芙見母親臉色鄭重,不敢再瞞,只得道:“只是聽几個閑人講起甚么

神雕大俠,那便是楊……楊……楊過了。妹子便說要去瞧瞧他。”黃

蓉心中一凜,道:“見到了他沒有?”郭芙道:“一定沒見到,倘若

見到了,妹子還不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么?”

   黃蓉心中暗叫:“是過兒,是過兒!當真是他么?”問道:“在

羊太傅廟中出手殺死尼摩星的,你想會不會是他?”郭芙道:“怎么

會啊?楊……楊大哥怎會有這等好功夫?”黃蓉道:“你跟你妹子在

羊太傅廟中說了些甚么,從頭至尾跟我說,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沒甚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愛跟我頂嘴。”于是將

妹子如何說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幫推舉幫主、如何在她生日那天將

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來見她等言語一一說了,最后笑道:“她朋友

果真來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頭兒老太婆,那有甚么少年英

俊的英雄。”

   聽到這里,黃蓉更無懷疑,料定郭芙聽說之人,必是楊過無疑。

想來郭襄與楊過約定在羊太傅廟相會,卻給姊姊闖去撞散了,楊過不

忿郭芙譏刺,為了給郭襄爭一口氣,竟然遍邀江湖高手,來給她送禮

祝壽。“但是,他,他為甚么要給襄兒花這么大的力氣?”想到小女

兒日來心神不定,眼光朦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時突然紅暈雙頰,

黃蓉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竟難道襄兒在風陵渡一日兩夜不歸,已

和他做出事來?”跟著便想:“楊過恨我害死他的父親,恨芙兒斷他

手臂,更恨芙兒用毒針打傷小龍女。啊喲,小龍女和他相約十六年后

重會,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楊過是報仇來啦!”

   一想到“楊過是報仇來啦”這七個字,驀地里背上感到一陣涼意

。她知楊過自小便行事十分厲害,對小龍女又是用情既專且深,倘若

苦候小龍女十六年終于不得相見,推尋禍根,自會深郭家滿門,這一

十六年的怨毒積了下來,以他的性情,決不會將郭芙一劍殺了便能罷

休,定當設下狠毒陰損的計謀,大舉報復,“難道他竟要誘騙襄兒上

手,使她傾心相從,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錯,不錯

,依著楊過的性兒,他正會如此。”一想到此點,連日積在心頭的疑

竇盡數而解:楊過所以要殺尼摩星救郭襄,所以要遍請當世高手來給

她祝壽,全是為了要贏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計算:“可是有一點不對了!今日是襄兒生日,十六

年前,襄兒出世后,又過數月,楊過才在絕情谷中與小龍女分手。按

理推想,他便是要報仇,也得等足十六年,過了與小龍女約會之期再

說。這十六年之約雖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親手所書,誰又能知

道他夫妻倆終究不得相會?難道我爹爹……難道南海神尼……”她眉

尖深鎖,越想越是不安,心想:“不管怎樣,襄兒若再和他相見,實

是凶險無比。襄兒天真爛漫,怎懂得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聽得“啊喲”一聲叫,跟著騰的一響,黃蓉抬起頭來,見武修

文又將一個上台比武的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台來。她走到郭靖身邊,

低聲道:“你在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兒。”郭靖道:“襄兒沒來么

?”黃蓉道:“我去叫她,這小丫頭實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

到與妻子初識之時,她穿了男裝,打扮成一個小乞兒模樣,何嘗又不

古怪了?

   黃蓉見丈夫笑得溫馨,也報以一笑,當下匆匆趕回府中,一路上

雖感焦慮,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寬厚堅實的雙肩,似乎天

塌下來也能擔當一般,心頭又寬慰了許多。

   她徑自到郭襄房中,女兒并不在房,一問小棒頭,說是二小姐在

后花園中,不許去打擾她,黃蓉微微一驚:“襄兒連大校場上的比武

也不要看,定是和楊過暗中約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邊暗藏

金針暗器,腰間插了柄短劍,再拿了短棒,然后往后花園來。她知楊

過此時武功大非昔比,實是個可畏可怖的強敵,因此絲毫不敢怠忽。

她不走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卻從假山石后的小路繞了過去,將近芍藥

亭邊,但聽得郭襄幽幽的嘆了口長氣。

   黃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聽得女兒輕輕說道:“怎么到這

個時候,還是不來,可真叫人心焦死了。”黃蓉大慰:“原來他還沒

到,正可先行攔阻。”只聽郭襄又道:“每年生日,媽總是叫我說三

個心愿,這時左右無人,我便和老天爺說了罷。”黃蓉本要出去跟女

兒說話,聽了她這几句話,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腳又縮了回來,尋思:

“我雖是她母親,平時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這時正好聽她說三個甚

么心愿。”

   過了片刻,只聽郭襄道:“老天爺,我第一個心愿,盼望爹爹媽

媽率領人馬,會同眾位英雄好漢,把來犯的蒙古兵盡數殺退,襄陽城

百姓得保太平。”黃蓉暗暗舒了口氣,心想:“這小丫頭雖然古怪,

可不是不識大體之人。”

   又聽她道:“我第二個心愿,盼望爹爹媽媽身子安泰,百年長壽

,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稱心。”黃蓉誕育郭襄之時,夫婦倆都遭逢生死

大險,事后思及,不免心驚,因此自然而然的對她不如對大女兒那般

愛憐,這時聽了她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濕,疼愛

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個愿望一時卻不說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個

心愿,盼望神雕大俠楊過……”黃蓉雖早料到女兒第三個心愿定與楊

過有關,但聽到她親口說出:“楊過”兩字,心頭終于還是一震,聽

得她續道:“……和他夫人小龍女早日團聚,平安喜樂。”

   這一句話卻是黃蓉萬萬料想不及,她只道楊過既要誘騙女兒,定

然花言巧語,說上許多假話,豈知女兒已知道小龍女之事,也明白楊

過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龍女相會,因此暗中為分禱祝。但轉念一想,卻

又擔上了心:“啊喲,不妙!楊過這斯用心更加深了一層,她越是跟

襄兒說不忘舊情,襄兒越會覺得他是個深情可敬之人,對他更為傾心

。不錯,不錯,當年靖哥哥若見了我之后便將華箏公主拋諸腦后,半

點也不念及昔日恩義,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黃蓉將這件事四面八方想得十分周至,自來又對楊過存著几

分忌憚之意,再加上對女兒的關懷過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驚

。便在此時,忽聽得嚓的一聲輕響,牆頭上躍下一人,但見他大頭矮

身,形相甚是古怪可笑。

   郭襄一見那人,便跳起身來,喜道:“大頭鬼,大頭鬼叔叔,他

……他也來了么?”

   大頭鬼走進芍藥亭中躬身施了一禮,神態竟然異常恭謹。郭襄笑

道:“啊喲,大頭鬼叔叔,你怎地跟我這般客氣啊?”大頭鬼道:“

你別叫我大頭鬼叔叔,只叫‘大頭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俠命我來

跟郭姑娘說……”

   郭襄一聽,好生失望,登時眼眶便紅了,道:“大哥哥說有事不

能來看我么?可是他答應過的……”大頭鬼不住搖晃他那顆大頭,說

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他明明答應過的。

”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淚來。大頭鬼道:“我不是說他沒答應你,我

是說,他不是不來看你啊!”郭襄破涕為笑,嬌嗔道:“你瞧你,說

話不明不白的,不是這個,又不是那個。”

   大頭鬼微笑道:“神雕大俠說,他要親自給姑娘預備三件生日禮

物,是以今日要到得遲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這許多人已給

我送了這么多好東西,我甚么都也有啦,請你跟大哥哥說,不用費心

再預備禮物了。”大頭鬼搖頭道:“這三件禮物嘛,第一件已預備好

啦,第二件神雕大俠帶領了兄弟們正在辦,這時候多半已經齊備。”

郭襄嘆道:“我倒寧可他早些來,別費事跟我辦禮物了。”

   大頭鬼道:“那第三件禮物,神雕大俠說須得在大校場丐幫大會

之中親手交給姑娘,因此請你這就到大校場去,算來時候也差不多啦

。”郭襄嘆口氣道:“我本是跟姊姊嘔氣,說過不去丐幫大會的,大

哥哥既這么說,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罷,你同我一塊去。”大頭鬼

點了點頭,噓溜溜吹了聲口哨,牆外黑黝黝的扑進一件龐然大物來,

卻是那頭神雕。

   郭襄一見神雕,扑過卻要攬它項頸,便如見到久別重逢的好友一

般。神雕卻退開兩步,傲然昂立,側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

氣得緊,不睬我嗎?我偏偏要你睬我。”說著縱身而上一把抱住在神

雕的頭頸。這一次神雕沒再閃避,但斜過腦袋,便似庄嚴的父親遇到

了又頑皮又可愛的女兒,終于無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們一

起去罷。我請你吃好東西,你喝酒不喝?”大頭鬼笑道:“你請神雕

喝酒,那它再喜歡也沒有了。”

   當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場。走進大會場子,群雄見到神雕軀體雄

偉、形相丑怪,無不嘖嘖稱奇。郭襄引著大頭鬼和神雕來到台邊,揀

一處空地坐下。負責知賓的丐幫弟子見大頭鬼是生客,當下過來招呼

,請問姓名。大頭鬼冷然道:“我沒名字的,甚么也不懂得的,郭二

姑娘帶我來了,我便來了。”

   不久黃蓉也即來到,只想:“楊過公然要到大校場來,事先又作

了周密布置,待會定要大鬧一場。”

   這時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給人打下台來,朱子柳的武侄兒、泗水

漁隱的三個弟子、丐幫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

失手。台上耶律齊已連敗三名好手,正施展周伯通所授七十二路空明

拳,和一個四十余歲的壯漢交手。

   這壯漢名叫藍天和,是貴州的一個苗人。幼時隨人至四川青城山

采藥,失足墜入山崖,得遇奇人,學得了一身剛猛險狠兼而有之的外

門武功。他掌力中隱隱有風雷之聲,轟轟發發,的是威風了得。耶律

齊的拳法卻是拳出無聲,腳去無影,飄飄忽忽,令對方難以捉摸,兩

人一剛一柔,在台上打了個旗鼓相當。這番功夫顯露出來,台下數百

名本來大想上台一較的好漢無不自愧不如,均想:“幸虧我沒貿然上

台,否則豈不是自獻其丑?人家這般的內力外功,我便是再練上十年

,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對手。”

   藍天和的掌力雖猛,但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畢竟難以持久

,雖聽他一掌掌發出去時呼呼之聲越來越大,其實中間所蘊潛力卻已

大不如前。耶律齊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終全神貫注的

見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擊敗几個對手便算了局,上台來的敵手

多半愈來愈強,因此必得留下后勁。

   藍天和久戰不勝,心下焦躁起來,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從

未遇到過一個能擋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勁敵,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

前,偏偏奈何不了一個后輩,當下催動內勁,不住增加掌力。兩人回

旋反復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藍天和陡見對方拳法中露出破綻,大喝一

聲:“著!”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齊胸口打去。耶律齊右掌揮

出,雙掌相交,登時粘著不動,變成了各以內力相拼的局面。

   過了片刻,藍天和忽然臉上變色,踉踉蹌蹌的退了几步,拱手說

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聲說道:“耶律大爺手下留情

,沒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義,兄弟心悅誠服。”說著深深

吸一口氣,搖了搖頭,躍下台去,耶律齊拱手道:“承藍兄相讓。”

   原來藍天和一掌管打出,與耶律齊右掌相交,急忙催內力,猛覺

著手之處突然變得虛虛蕩蕩,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實非實,

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纏在掌上。這股似虛非虛的知覺,瞬息間便從對方

掌心傳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時便如

積蓄了十多碗沸水,擠逼著要向外爆炸。他這一驚之下,自是魂飛天

外,急忙運勁后奪,但手掌竟如給極韌的膠水粘住了一般,雖向后拉

了半尺,卻離不開對方掌心。當年師父授他武藝之時,曾說過他這一

路風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說是綽綽有余,但若遇上了內家高手

,千萬要小心在意,只要給對方內力侵入丹田,縱不是當場斃命,這

一身功夫可也廢了。這念頭在腦海中一閃,雙目一閉,只待就死,陡

然間掌上粘力忽失,跟著丹田中郁熱之氣也緩緩消失,他微一運勁,

竟覺全身功夫絲毫未損,那自是對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余,站

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適才二人這一場龍爭虎斗,藍天和掌力威猛凌厲,台下人人有目

共睹,但耶律己齊居然將他敗于無形,凡是稍有見識之人,再也不敢

上台挑戰。耶律齊是郭靖、黃蓉的女婿,與丐幫大有淵源,四大長老

和眾八袋弟子都愿他當上幫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

真教弟子算來都是他晚輩。凡是與郭靖夫婦、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

都不再與爭。只有几個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台領教,但都是接不

上數招,便即落敗。

   郭芙見丈夫藝壓當場,心中的歡喜自是難以言宣,一瞥眼間,忽

見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個在風陵渡見過的大頭矮子坐在妹子兩側,不

禁一怔。當郭襄和大頭鬼、神雕來到大校場時,耶律齊和藍天和激斗

正酣,郭芙全神貫注在丈夫身上,神雕雖然形貌驚人,她卻是視而不

見。這時勁敵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說過不來卻又來了?一轉念間

,暗道:“不好!楊過自稱‘神雕大俠’,這只窮凶極惡的大鳥,必

定便是甚么神雕了。神雕既來,楊過也必定就在左近,他倘若來搶幫

主……他倘若來搶幫主……”一剎那間,心中自喜變憂,當日楊過拂

袖將她長劍擊彎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齊哥武功雖強,能不能敵得

過這個獨臂怪人呢?唉,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星,今日當此要緊

關頭,他遲不遲,早不早,卻又來了!”但游目四顧,并不見楊過的

蹤跡。

   這時天色將黑,耶律齊又連敗七人,待了良久,再也無人上台較

藝。

   梁長老走到台口,朗聲道:“耶律大爺文武雙全,我幫上下向來

欽仰,若能為我幫之主,自是人人悅服擁戴……”他說到這里,台下

丐幫的幫眾一齊站起,大聲歡呼。

   梁長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漢,還欲上來一展身手?”

他連問三遍,台下寂靜無聲。

   郭芙大喜,心想:“楊過此時不至,時機已失!待齊哥一接任幫

主,他便再要來搗亂,也已來不及了。”便在此時,忽聽得蹄聲緊迫

,兩騎馬向大校場疾馳而來,聽那馬蹄之聲,馬上乘客顯是身有急事

。郭芙一驚:“終于來了!”

   但見兩騎馬如飛般馳進校場,乘者身穿灰衣,卻是郭靖派出去打

探軍情的探子。郭靖雖然瞧著台上比武,心中可無時無刻不念著軍情

,一見這兩個探子如此縱馬狂奔,心道:“終于來了!”郭靖、郭芙

父女心中說的都是“終于來了”四字,但女兒指的是楊過,父親心中

所指卻是“蒙古大軍”。

   兩名探子馳到離高台數丈處翻身下馬,奔下前來向郭靖行禮。郭

靖與黃蓉不等二人開口,先瞧臉色,蓋軍情好惡,臉上必有流露,但

見二人滿臉又是迷惘又是喜歡之色,似乎見到了甚么意外的喜事。

   只聽一名探子報道:“稟報郭大俠:蒙古大軍左翼前鋒的一個千

人隊,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驚,暗道:“來得好快!”又聽另

一個探子道:“稟報:蒙古右翼的一個千人隊,已抵鄧州。”郭靖“

嗯”了一聲,心想:“北路敵軍雙分兩路,軍行神速,鋒勢銳利之極

。”新野與鄧州離襄陽均不過一百余里,由兩地南下而至襄陽對岸的

樊城,一路平野,并無山川隔阻之險,蒙古鐵騎馳驟而來,只須一日

便能攻到。

   卻聽第二個探子喜孜孜的說道:“可是有件奇事,鄧州城郊的蒙

古千人隊一個個都死在就地,軍官士卒,無一得生。”郭靖奇道:“

有這等事?”第一個探子道:“小人所見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先鋒

一千人全變了野鬼,只見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這些蒙古兵尸

首上的左耳都被人割了去。”第二個探子道:“鄧州的蒙古兵也是這

般,人人沒了左耳。”

   郭靖和黃蓉對瞧一眼,均是驚喜交集,尋思:“蒙古兩路先鋒都

是全軍覆沒,那是大大的折了銳氣。雖說來攻敵軍至少有十余萬之眾

,損折二千人無關大局,但訊息傳去,蒙古三軍為之奪氣,于我大吉

大利。卻不知是誰奇兵突出,將這兩路蒙古兵盡數殲滅?”郭靖問道

:“新野和鄧州的守軍怎樣了?”兩名探子齊道:“兩城守軍閉門不

出,蒙古軍死在郊外,守城的將軍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黃蓉道:“

你們快去稟報呂大帥,他這一高興,定然重重有賞。”兩探子磕過了

頭,歡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鋒隊尚未與襄陽守軍交戰,即已兩路齊殲,黃蓉站到台上

宣布了這個喜訊,登時全場歡聲雷動。黃蓉道:“丐幫新立幫主,固

是喜事,可怎及得上這件聚殲敵軍的大事?梁長老,快命人擺設酒筵

,咱們須得好好慶祝一番。

   這酒筵倒是早就預下的,丐幫今晚本來要大宴群雄,祝賀新立幫

主,這時傳到大捷之訊,錦上添花,人人均是興高采烈。武敦儒等較

藝落敗,雖然不無怏怏,但滿場喜氣洋溢,早把少數人的心中郁悶沖

得干干淨淨。丐幫宴客不設桌椅,群英東一圍、西一堆的在大校場上

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錯,吃喝起來。筵席雖陋,酒肉菜肴卻極是丰

盛。群雄都是道是郭靖、黃蓉安排下的奇計,流水般過來敬酒祝捷。

郭靖不住口的說絕非自己之功。但他向來謙抑,群雄那里肯信?黃蓉

道:“靖哥哥,這事好生奇怪,此時實在琢磨不透。咱們別忙著分辨

,且候確息。”原來黃蓉一得探子之報,知道其中甚有蹊蹺,當即派

遣八名精明強干的丐幫弟子,騎了快馬,分赴新野、鄧州再探。

   郭襄和大頭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見了神雕這等威猛的模樣,

誰也不敢坐近。郭襄只:“大哥哥怎地還不來?”大頭鬼道:“他說

過要來,總會來的。”一言甫畢,忽道:“你聽,那是甚么聲音?”

郭襄側耳靜聽,只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陣獅吼虎嘯、猿啼象奔之聲,她

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來啦!”

   過不多時,群獸吼叫之聲越來越近。校場上群雄先是愕然變色,

跟著紛紛拔出兵刃,站了起來,場中登時亂成一片:“那里來的這許

多猛獸?”“是獅子,還有大虫!”“大家小心!”“提防惡狼,提

防豹子!”

   郭靖對武修文道:“去傳我號令,調二千弓弩手來。”武修文應

道:“是!”剛欲轉身,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萬獸山庄史氏

兄弟奉神雕俠之命,來向郭二姑娘祝壽,恭獻壽禮。”聲音非一人所

發,乃史氏五兄弟齊聲高呼。他五人內功另成一家,雖非一等一的高

手,但縱聲長嘯,竟同具宮、商、角、征、羽五音之聲,鏗鏘豪邁,

震人耳鼓。黃蓉向武修文一揮手,命他即去傳令,心想史氏兄弟雖如

此說,但人心難測,未必便無他意,寧可調集弓弩手有備而不發,勝

于無備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躍上馬背,馳去調兵。

   不多時第一隊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場之側,郭靖在蒙古習得騎

射之朮,以此教練士卒,是故襄陽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眾

,獨抗蒙古數十年。襄陽弓弩手人人能挽強弓,發硬箭,射朮實不遜

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剛布好陣勢,只見一條大漢身披虎衣,領著一百頭猛虎來

到大校場外,正是白額山君史伯威。那一百頭猛虎排得整整齊齊,蹲

伏在地。接著管見子史仲猛率領一百頭金錢豹子、金甲獅王史叔剛率

領一百頭雄獅、大力神史季強率領一百頭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領

一百頭巨猿,各列隊伍,排在校場四周。群獸猛惡猙獰,不斷發出低

吼,然行列整齊,竟是絲毫不亂。校場上群雄個個見多識廣,但陡然

見了這許多猛獸,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說道:“恭

祝姑娘長命百歲,平安如意。”郭襄忙起立還禮,道:“多謝五位史

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你胸口的傷也好了?”

史叔剛、史孟捷齊道:“多謝姑娘關懷,都好了。”

   史伯威指著五只皮袋道:“這是神雕俠送給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禮

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甚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

里裝著一只小老虎,他的裝著一只小豹子,是不是?那倒好玩得緊。



   史伯威搖頭道:“不是,這件禮物,是神雕俠率領了七百位江湖

好手去辦來的,費的氣力可真不小。”說著打開手中的皮袋。郭襄探

頭往袋口一張,大吃一驚,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

五只皮袋之中,共是兩千只蒙古兵將的耳朵。”郭襄尚未會意,驚道

:“這許多人耳朵,我……我要來干么?”

   郭靖、黃蓉卻聽得分明,一齊離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

一看,再想起適才探子之言,不由得驚喜交集。黃蓉道:“史大哥,

原來新野和鄧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俠率人所殺?”

   史氏兄弟向郭靖、黃蓉夫婦拜倒。郭靖夫婦拜倒還禮。史伯威才

答道:“神雕俠言道:郭二姑娘身在襄陽,今日是她十六歲生辰,蒙

古蠻兵竟敢無禮前來進犯,豈不是要驚嚇了郭二姑娘?實是非殺不可

。只恨番兵勢大,不能盡誅,因此帶領豪杰,殺了他作先鋒的兩個千

人隊。”

   郭靖道:“神雕大俠現在何處?小可當親自拜見,為襄陽全城百

姓致謝。”這十多年來,郭靖專心練兵守城,極少理會江湖游俠之事

,而楊過隱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

“神雕俠”便是楊過。史伯威道:“神雕俠連日忙于為令愛采辦生日

禮物,未克前來拜見郭大俠和郭夫人,請予恕罪。”

   忽聽得遠處嘯聲又起,一個聲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俠之

令,來向郭二姑娘祝壽,恭獻壽禮。”聲音尖細,若斷若續,但人人

聽得十分清楚。

   郭靖見第一件壽禮實在太大,忙提聲叫道:“郭靖謹候台駕。”

他話聲渾厚和平,遠遠傳送出去,跟著走到大校場入口處相迎。

   黃蓉和他并肩而立,低聲道:“你猜這神雕俠是誰?”郭靖道:

“我猜不出。”黃蓉道:“便是楊過!”郭靖一呆,隨即滿心歡暢,

說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當真是大宋之福。”黃

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壽禮是甚么?”郭靖微笑道:“過兒才智卓絕

,只有你方勝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黃蓉道:“

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楊過為襄陽立此大功,但口口聲聲

說是為了襄兒,他對我夫婦與芙兒的怨恨可絲毫未消。”

   過了不多時,長須鬼樊一翁領著八鬼來到校場,向郭靖夫婦見了

禮,徑自走到郭襄身前,說道:“恭祝姑娘康寧安樂,福澤無盡!神

雕俠命我們來送第二件生辰禮物。”

   郭襄道:“多謝,多謝。”眼見西山一窟鬼手中各拿著一只木盒

,生怕他們又送來甚么人鼻子、人耳朵來,忙道:“若是難看的怪事

,就別打開來。”大頭鬼笑道:“這次是挺好看的。”

   樊一翁打開盒子,取出一個極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摺點著了。那

火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一聲爆炸,散了開來,但見滿天花雨,組成

了一個“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著

也放了一個煙花,卻是一個“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個,組起來

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十個大字。十字顏色各不相同,高懸半

空,良久方散。群雄歡呼喝采。這煙花乃漢口鎮天下馳名的巧手匠人

黃一炮所作,華美繁富,妙麗無方,端的是當世一絕。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兒家原是喜歡這個,也虧過兒覓

得這妙制煙花的巧手匠人。”

   半空中十個大字剛散,北邊天空突然升起一個流星,相距大校場

約有數里,跟著極北之處,又有一個流星升起。

   黃蓉心想:“這流星傳訊,取法于烽火報警,頃刻之間,便可一

個挨一個的傳出數百里之遙,只不知楊過安排下了甚么。他這件第二

件禮物,決不只是放几個煙花博我襄兒一粲便算。”當下吩咐丐幫弟

子安排筵席,宴請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聽得北方遠遠傳來猶如悶雷般的聲音,一響跟著一

響,轟轟不絕,只是隔得遠了,響聲卻是極輕。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聽了這聲音,突然間一齊躍起身來,高聲

歡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頭鬼搖頭晃腦

,手指北方,大叫:“妙極,妙極!”這時天已全黑,北面天際卻發

出隱隱紅光。

   黃蓉道又驚又喜,叫道:“南陽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錯

,正是南陽!”黃蓉向樊一翁道:“愿聞其詳。”

   樊一翁道:“這是神雕俠送給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禮,燒了蒙古

二十萬大軍的糧草。”黃蓉心中已猜到三分,聽他如此說,不禁與郭

靖相顧大喜。

   原來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以南陽為聚糧之地,數年之前,即在南

陽大建糧倉草場,跟著四處征發,成千上萬斛米麥、成千上萬擔草料

,流水般匯向南陽。常言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米麥是士卒

的食物,干草是馬匹的秣料,實是軍中的命脈所在。蒙古自來以騎兵

為主,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數次遣兵襲擊南陽,但蒙古

官兵守得牢固,始終無功,想不到楊過竟在一夕之間放火將它燒了。

   郭靖眼見北方紅火越沖越高,擔心起來,向樊一翁道:“出手的

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么?可須咱們前去接應?”樊一翁心道:“郭

大俠不問戰果,先問將士安危,果然是仁義過人。”說道:“多謝郭

大俠挂懷,神雕俠早有安排。在南陽城中縱火的,是聖因師太、人廚

子、張一氓、百草仙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來尋常蒙古武士也

傷他們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黃蓉道:“過兒邀集群豪,原來是

為立此奇功。若非這許多高人同時下手,原也不易使兩千蒙古精兵全

軍覆沒。”

   樊一翁又道:“我們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轟打襄陽,南陽城的

地窖之中藏了數十萬斤火藥。因此我們祝壽煙花一起,流星傳訊,埋

伏在南陽城內的一千好手便同時動手,先燒火藥,再燒糧草。蒙古大

軍的士卒馬匹,這番可要餓肚子了。”

   郭靖和黃蓉對視一眼,均是暗自心驚。他夫婦倆當年隨成吉思汗

西征,曾親眼見到過蒙古軍以火炮轟城,當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

火藥和鐵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數攻襄陽,都未用炮。這次是皇帝蒙

哥御駕親征,自是攜有當世最厲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楊過這一把

火,襄陽合城軍民難免盡遭大劫。兩人又想:“殲滅敵軍兩個千人隊

,固然大煞其威,但毀了蒙古軍在南陽積貯數年的火藥和大軍糧草,

只要他糧食不繼,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這場功勞可更加大了。”夫

婦倆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連聲稱謝。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

人只是奉了神雕俠之命辦事,小小奔走之勞。兩位何足挂齒?”

   這時遠處火藥爆炸聲仍不斷隱隱傳來,只是隔得遠了,聽來模糊

郁悶。陡然之間,几下聲音略響,接著地面也微微震動。樊一翁喜道

:“那個最大的火藥庫也炸了。”

   郭靖叫過武氏兄弟,說道:“你二人各帶二千弓弩手掩襲南陽。

敵軍倘若部隊齊整,那就不要下手,要是驚慌混亂,可乘勢發箭殺傷

。”二人接令而去。

   兩件事接踵而來,校場上歡呼大叫,把盞敬酒之聲,響成一片,

人人都稱頌神雕俠功德無量。

   郭芙見丈夫藝冠群雄,將丐幫幫主之位拿到了手,于當世豪杰之

前大大露臉,那知驀地里生出這些事來。楊過人尚未到,卻已將丈夫

的威風壓得絲毫不剩,雖說殲滅蒙古先鋒、火燒南陽糧草火藥,實是

兩件大大的好事,但她總不免愀然不樂﹔又聽說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

鬼說道:這是楊過送給妹子的兩件生日禮物,那十個煙火大字高懸天

空,惟恐群雄不知此舉全是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是沒了光彩

。她轉念一想:“好哇!楊過這斯恨我斬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來

著!”想到此處,更是勃而怒。

   梁長老和耶律齊、郭芙同席,眼見人人興高采烈,郭芙卻臉色不

豫,微一沉吟,已知其意。笑道:“老頭子可真的老胡涂啦,這一歡

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拋到了腦后。”當即躍上高台,朗聲說道:“各

位英雄請了,蒙古番兵連遭兩大挫折,咱們自是不勝之喜。可還有一

件喜上加喜之事,適才耶律大爺顯示了精湛武功,人人欽服。我們丐

幫便奉耶律大爺為本幫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幫弟子,

可有異言的么?”

   他連問三聲,台下無人出聲。梁長老道:“如此便請耶律大爺上

台。耶律齊躍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團團行禮,正要說几句“無德無能

”的謙抑之言,忽聽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話,斗膽

要請問耶律大爺。”耶律齊一怔,眼見這句話是從丐幫弟子的人叢發

出,拱手道:“不敢!請說便是。”

   只見丐幫中站起一人,大聲道:“耶律大爺的令尊在蒙古貴為宰

相,令兄也曾居高官,雖然都已逝世,但咱們丐幫和蒙古為敵。耶律

大爺負此重嫌,豈能為本幫之主?”

   耶律齊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

晉為當今蒙古皇帝所殺,小可與蒙古暴君,實有不共戴天之仇。”那

乞丐道:“話雖是如此說,但令尊之死,甚為曖昧,下毒云云,只是

風傳,未聞有何確証。令兄犯法獲罪,死有應得,此仇不報也罷。倒

是本幫大仇未復……”郭芙聽得他出言譏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

道:“你是誰?膽敢在此胡言亂語?有膽子的,站到台上去說。”

   那乞丐仰天大笑,說道:“好,好,好!幫主還未做成,幫主夫

人先顯威風。”也不見他移步抬腳,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見

他露了這手輕功,心頭都是一驚:“這人武功強得很啊,那是誰?”

台下數千對眼光,齊都集在他身上。

   只見他身披一件寬大破爛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細的鐵杖,

滿頭亂發,一張臉焦黃臃腫凹凹凸凸的滿是疤痕,背上負著五只布袋

,原來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幫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這人更是奇無

倫。丐幫幫眾識得他名叫何師我,向來沉默寡言,隨眾碌碌,只因十

余年來為幫務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藝低微,才識卑

下,誰都是沒對絲毫重視,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極限,那料到

這樣一個庸人竟會突然向耶律齊當眾提出質問,而武功之強更是大出

幫眾意料之外,都想:“這何師我從那里偷偷學了這一身功夫來啦?



   何師我為人雖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卻令人一見難忘,因此耶律齊

倒也識得他,當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見,要請指教。”何師

我冷笑道:“指教二字,如何克當?只是小人有兩件事不明白,因此

上台來問問。”耶律齊道:“那兩件事?”何師我道:“第一件,我

幫新幫舊幫主前后交替,歷來都以打狗棒為信物。耶律大爺今日要做

幫主,不知這根本幫至寶的打狗棒卻在何處?小人想要見識見識。”

此言一出,丐幫幫眾心都道:“這一句話問得厲害。”只聽耶律齊道

:“魯幫主命喪奸人之手,這打狗棒也給奸人奪了去。此乃本幫的奇

恥大辱,凡本幫弟子,人人有責,務須將打狗棒奪回。”

   何師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請問:魯幫主的大仇

到底報是不報?”耶律齊道:“魯幫主為霍都所害,眾所共知,當世

豪杰,無不悲憤。只是連日追尋,未知霍都這奸賊的下落,這是本幫

的要務,咱們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尋到霍都這奸賊,為魯幫主

復仇。”

   何師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奪回。第二,殺害前幫主的

凶手還沒找到。這兩件大事未辦,便想做幫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罷

?”這几句話理正詞嚴,咄咄逼人,只說得耶律齊無言以對。

   梁長老道:“何老弟的話自也言之成理。但丐幫弟子十數萬人,

遍布天下,不能無人為首,而尋棒鋤奸,更不是說辦便辦,也須得有

人主持。”何師我搖頭道:“梁長老這几句話,錯之極矣,可說是反

因為果,本末倒置。”

   梁長老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首,幫主死后便以他為尊,這五袋弟

子竟敢當眾搶白,可說大膽已極。梁長老怒道:“我這話如何錯了?

”何師我道:“依弟子之見,誰人能奪回打狗棒,誰人能殺了霍都為

魯幫主報仇,咱們便擁誰為本幫之主。但如今日這般,誰的武功最強

,誰便來做本幫幫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勝過耶律大爺,難

道咱們便奉他為幫主不成?”這几句話只說得群雄面面相覷,都覺頗

為有理。

   郭芙卻在台下叫了起來:“胡說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能勝過他

?”何師我冷笑道:“耶律大爺武功雖強,卻也不見得就天下無敵小

人只是丐幫的一個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輸于他了。”郭芙正惱他言語

無禮,聽他自愿動手,那是再好也沒有,叫道:“齊哥,你便教訓教

訓這大膽狂徒。”

   何師我冷冷的道:“本幫事務,向來只是幫主管得,四大長老管

得,幫主夫人卻管不得。別說耶律大爺還沒做幫主,就算當上了,耶

律夫人也不能這般當眾斥責幫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滿臉通紅,只

道:“你……你這斯……”

   何師我不再理她,轉頭道:“梁長老,弟子倘若勝了耶律大爺,

這幫主便由弟子來當,是不是?還是等到有人獲棒殺仇,再來奉他為

主?”梁長老見他越來越狂,胸中怒火上升,說道:“不論是誰,他

若不能戰勝群雄,那就當不上幫主,日后若不能獲棒殺仇,終也是愧

居此位。耶律大爺若是當了本幫之主,那兩旁件大事他不能不辦。但

如勝不過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師我大聲道:“梁長老此

言有理,小人便先領教耶律大爺的手段,再去尋棒鋤奸。”言下之意

,竟是十拿九穩能勝耶律齊一般。

   耶律齊行事自來穩健持重,但聽了何師我這些話,心頭也不禁生

氣,說道:“小弟才疏學淺,原不敢擔當幫主的重任。何兄肯于賜教

,那好得很。”何師我冷冷的道:“好說,好說。”將鐵杖在台上一

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齊擊去。這一掌力似乎并不甚強,但掌力分

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圓。梁長老尚未退開,竟被他掌力在臉頰上一帶

,熱辣辣的頗為疼痛,忙躍在台側。

   耶律齊不敢怠慢,左手一撥,右拳還了一招“深藏若虛”,用的

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數。兩人拳來腳往,在高台上斗了起來。

這時將近戌時,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著十多枝大火把,兩人相斗的

情狀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黃蓉看了十余招,見耶律齊絲毫未占上風,細看何師我的武功,

竟辨不出是何家數,所出拳腳,招式甚是駁雜,全無奇處,但功力卻

極深厚,少說也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練,心想:“最近十一二年來

,才偶爾在丐幫名冊之中,見到何師我因積勞而逐步上升,從沒聽人

稱道過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決非最近得逢奇遇這才功力猛進。他

在幫中一直隱晦不露,難道為的便是今日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齊漸漸心驚,不論自己如何變招,對方

始終能從容化解,實是生平罕見的強敵,但他卻又不乘勢搶攻,似乎

旨在耗消了自己內力,然后大舉出擊。

   耶律齊這一日已連斗數人,但對手除了藍天和外,余子碌碌,均

不足道,并沒耗去他多少力氣,眼見何師我若往若還,身法飄忽不定

,當下雙拳一挫,陡然間變拳為掌,徑行搶攻。周伯通那雙手互搏之

朮并非人人可學,耶律齊雖是他的入室高弟,卻也沒學到他這路奇功

,但全教玄門的正宗武功,耶律齊卻已學到了十之八九,這時施展出

來,但見台邊十多根火把的火頭齊向外飄,只此一節,足見掌力之強

。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兩人拳掌飛飄,形影回旋,當真好看煞人。

   黃蓉問郭靖道:“你說這人是何家數?”郭靖道:“迄今為止,

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門武功,顯是在竭力隱藏自身來歷,再拆七八十招

,齊兒可漸占勝勢,那時他若不認輸,便得露出真相。”

   這時兩人越斗越快,一轉瞬間便或攻或守的交換四五招,因之沒

多時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齊的掌風已將對手全身罩

住。郭靖和黃蓉凝目注視著何師我,知他處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

本領,仍用旁門雜派的武功抵擋,非吃大虧不可。耶律齊也已瞧出此

點,掌力漸漸加重,但毫不盲進,只是穩持先手。

   眼見何師我非變招不可,驀地里他雙手袍袖齊拂,一股疾風向外

疾吐,跟著縮了回去,台邊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時暴長,一陣光亮,

隨即盡熄滅,群雄眼前一黑,只聽得耶律齊和何師我齊聲大叫,騰的

一聲,有人跌下台來。何師我卻在台上哈哈大笑。眾人驚奇訝之下,

誰都沒有做聲,靜寂中只聽得何師我得意的笑聲。

   梁長老叫道:“點燃火把!”十多名丐幫弟子上來將火把點亮,

只見耶律齊站在台下,左臉上鮮血淋漓,破了個酒杯大的傷口。何師

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鐵甲,好鐵甲。”手掌中抓著一把鮮血。

   郭靖和黃蓉對望一眼,知道郭芙愛惜夫婿,將軟胃甲給他穿在身

子,因之何師我擊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齊臉

上如何受傷,如何跌下台來,黑暗中卻未瞧見。

   原來何師我于激斗正酣之際,突然使出“大風袖”功夫,將高台

四周的火把盡數吹滅。耶律齊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救自身,

猛覺得指尖一涼,觸到了什么鐵器,立時醒覺,知道對方久戰不勝,

忽施奸計,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襲。他雖赤手空拳,也不懼敵人手有

兵刃,當下使出“大擒拿手”,意欲奪下對方兵器,將他奸謀暴于天

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師我身前兩尺之處,右腕

翻處,已抓住了敵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著拍出,直擊敵人面門,這

一來,何師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師我果然側頭閃避,松了手指,耶律齊夾手將兵刃

奪過。便在此時,他左頰上猛地一陣刺痛,已然受傷,跟著拍的一下

,胸口中掌,站立不穩,登時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對手的兵刃甚為特

異,中裝機括,分為兩截,上半截給他奪去,余一的半截陡然飛出,

擊中了他的面頰。這一下深入半寸,創口見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

師我的殺手本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長袍內暗披軟胃甲,

這一掌他非但未受損傷,何師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鮮血淋漓。

   郭芙見丈夫跌下台來,驚怒交迸,忙搶上去護持。梁長老等明知

何師我暗中行詐,然無法拿到他的証據,同時兩人一齊受傷帶血,也

不能單責那一個違反了“點到為止”的約言,看來兩人都只稍受輕傷

,但耶律齊被擊下台,這番交手顯是輸了。

   郭芙大不服氣,叫道:“這人暗使奸計,齊哥,上台去跟他再決

勝敗。”耶律齊搖頭道:“他便是以智取勝,也是勝了,何況縱然各

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贏。”

   黃蓉向耶律齊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奪來的那半截兵刃時,卻

是一根五寸來長的鋼條,一時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為武器



   何師我昂起一張黃腫的丑臉,說道:“在下雖勝了耶律大爺,卻

未敢便居幫主之位。須得尋到打狗棒,殺了霍都,那時再憑各位公決

。”眾人心想,這几句話倒說得公道,眼見他雖然勝得曖昧,但武功

究屬十分高強,聽了這几句話后,丐幫中便有人喝起采來。

   何師我站在台口,抱拳向眾人行禮,說道:“那一位英雄再賜教

,便請上台。”

   他那“台”字剛出口,猛聽得史伯威“啊”的一聲大叫,圍在大

校場四周的五百頭猛獸忽地站起,齊聲吼叫。單是一頭雄獅或猛虎縱

聲而吼,已有難當之威,何況五百頭猛獸合聲長嘯?這聲音當真如山

崩地裂一般,但見大校場上沙塵翻騰,黃霧沖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

碗被這巨聲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絕。

   群獸吼叫聲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時躍到台邊,抽

出兵刃,團團將高台四面圍住。

   忽見校場入口處火光明亮,八個人高舉火炬,朗聲說道:“神雕

俠祝賀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禮物。”八人說畢,便即足不點地

般進場而來,轉眼間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輕功。中間四人

各伸一手,合抓著一只大布袋,看來那第三件禮物便是在這布袋之中

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禮,自報姓名,群雄一聽,無不駭然,原來當

先一個老和尚,竟是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曇華大師,素與少林寺方丈天

鳴禪師齊名,其余趙老爵爺、聾啞頭陀、昆侖派掌門青靈子等,無一

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輩名宿。

   郭襄卻不知這些人有多大名頭,起身還禮,笑<厴中甲換作面>

如花,說道:“有勞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么好玩的物事?”提著

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時向后拉扯,喀喇一聲響,布袋裂成四塊,袋中滾

出一個光頭和尚來。

89820805 發表於 2009-7-18 13:28

謝謝大大

推推推

頁: [1]

Powered by Ahpal Archiver 7.0.0  © 2001-2010 ahpal.com